谢谢关怀。
我最近收到一笔钱,在美国投资的一点儿股票——你伯父十年前帮我做的投资——卖掉了,赚得不错。
你看我父亲多可怜:他想给我一些钱,让我的大腿好自为之,别去喂养各国水手、大兵们的下作眼睛。但他怕直接说会刺伤我,就这样撒谎,绕弯地哄我接受他的钱。我知道他在美国从来没有一分钱富余,供他去投资股票。他始终是个穷学生,只有别无选择地做学生才能拿到一笔养家糊口的钱。他是到了中国才过上好日子的。每个伯父都掏出点钱,为他们最小的弟弟在上海买下一幢房。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房子呢?伯父们鄙夷地否决了父亲的意见。从祖父开始,他们有点钱就买房置地,误认为这样买就能把人家的国土买成自己的。他们不知道,就凭他们的黄面孔,有多少地契都是寄居客。他们也想通过为弟弟买房把一只脚Сhā在上海,可是这房子所基于的国土已沦丧给日本人了。
半法国老板对我打着冷峻的手势,要我马上把ρi股挪回琴凳上去,父亲看见了,那客家人的大眼就像点了捻儿的炮仗,刺刺冒火星。我赶紧向老板扬手一笑。
父亲说:这笔卖股票的钱凯瑟琳不知道。
我才不在意她呢!我用英文对父亲说。假如不是我顾及大体,不想让半法国鬼子、美国鬼子、德国鬼子、日本鬼子、种种的鬼子们看笑话,我就拉开阵势和父亲争吵。在别人的国土上长大的人常用这一点给自己提精神鼓劲:绝不让鬼佬们看笑话。
父亲说假如我不好意思跟老板辞职的话,由他去说。这是他在逼我。老板就在一米以外,父亲只要一句话就可以砸了我貌似独立自主的饭碗。
求求你,爸爸。我用中文说。我爸爸不止一次说过,他更喜欢说中文的我,那个我带着故去的母亲最初教我的中文口吻,那种大人跟孩子说话特有的娃娃腔。后来我学了英文,不管怎样,背后都有了一个说英文的庞大主流社会,人就变得老三老四。而讲一口娃娃腔中文的我,让父亲感受到一个不可视的私密空间,那里面只有母亲、他和我。
为什么?父亲问。
因为我必须在这里弹琴。
你没有回答爸爸为什么呀。父亲个子大,是客家人里少有的大个头。但他这时跟我说话用不着佝身歪头,仿佛哄劝的对象十分弱小。他把身体摆出这个角度完全出于习惯。正如他和我最亲的时候,就称自己为“爸爸”,“你没有回答爸爸呀”,“你听爸爸说”,“不是爸爸批评你”……
我必须在这里工作,因为我必须等一个人。我一吐为快地告诉父亲。
父亲问:等谁?
我说:等一个在这里遇到的人。
父亲明白了。什么肉麻的浪漫故事,居然也发生在他女儿身上。他本来还有一句训诫,但想到自己在这方面也不是什么好榜样,就不说了,慢慢走回到他的座位上。我回到钢琴前面,凭记忆弹了一支中国的沪剧小调,居然没惹恼谁,大概也没谁在听。一边弹我一边看父亲跟人吵架。他上前台来和我谈话时,侍应生以为客人走了,就把桌子给了四个日本人。父亲本来要和我吵的那一大架现在和别人吵去了。四个日本人见父亲对那侍应生(大概是个法国留学生)张牙舞爪,把会说的所有法语都拿了出来,赶紧嫌恶地离开了莫利埃餐馆。老板走过去,马上就站在了父亲的一边,对侍应生伸出一个瘦手指,指着厨房的方向。等我再转过头时,老板陪坐在父亲对面,隔着一瓶白葡萄酒。老板知道父亲这种人大有培养前途,可以培养成他的老主顾。
父亲等到我十一点下班,才和我续上四小时前中断的对话。中间他到酒吧台上用了一次电话,向他的小夫人告假。
刚才我们断在哪里?对了,断在他瞠目结舌的一刻。他听说我在此地廉耻也不要,露着大腿弹琴是为了等一个不知去向的男人。
餐馆还有几个客人不声不响地坐着,希望醒了酒好开路。我和父亲走出餐馆,在门口,他说:你等了他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