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没多久。
父亲说:你算了吧。
我现在有资格评论你的私人生活了吗?我装成很经打击很经伤害的样儿,笑嘻嘻地说:因为我也是过来人了。
过去我反对他娶那个小女人,他说等你懂得这种感情的时候,再来评论我的私人生活。
他问我等的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这很难说。我耸耸肩。看好莱坞电影看坏了,学到一系列程式化形体语言和面部表白,包括我现在微笑着的伤感。好莱坞流行的表情有那么几种尤其典型:微笑着残忍、调侃着抒情、争执着浪漫等。
我想你也不知道。我父亲哼哼着说。连他在哪里做事,做什么事都不知道,要不你就找到他公司去了。
他不做事,正在找事做。我说。
父亲不做声。他在某些方面跟我开洗衣坊的亲戚们差不多,假如我的某个表姐和唐人街蔬菜铺或杂货铺的男孩来往过密,我的伯母们会说:找了那么个穷鬼!
只要父亲再逼问我一句,我就告诉他,我找了个穷鬼,并且是个无国籍寄居此地的穷鬼。
父亲很明智,一直不安地沉默着,什么也没再问。他叫了辆黄包车送我回家,自己在餐馆门口等他的司机开车来接他。他在此留了个心眼:假如司机看见我,小夫人就会知道我没出息到了做餐馆琴手的地步,也会知道他和他女儿在外面接头。我也不愿那小女人知道这些,把事情看得不三不四。父亲在黄包车走出去十多米还跟在车后,满脸自责:他不能在这样混乱凶险的大上海把女儿护送到家,何况是个正在饱尝恋爱苦涩的女儿。
就在那一瞬,一个可怕的念头向他袭来。他突然停住了,一只手紧拉住车帮:他是不是犹太难民?
我差不多能听到他下面那些话:我真是白养了你!假如知道你在二十岁的豆蔻年华去和一个没钱没国没家的难民厮混,何必要花那么多钱培养你跳芭蕾、弹钢琴、骑马?何必挥舞戒尺,左一声“为你好”右一声“为你好”地做你的死敌?
为了他这一夜能睡个好觉,我说:爸爸,放心,我不是傻瓜。
你要谅解我的拖沓。到现在,你想听的人物还没有出场。不过你应该快要看到了,貌似不搭界的一切实际上全都紧密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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