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放我离开。
过了一小会儿,抑或是过了许久,我才意识到那点。我骑着马,伤口灼痛,心脏跳得似乎要从身体里爆发出来。耳中血管如鼓点般敲击着,使得我一开始都没有发现他的蹄声已经停歇。我冒险向身边瞟了一眼,然后回头张望。他拉住戴徳蒙站定。当我逃跑时,他坐在马上,一动不动,眼看着我离开。他在嘲笑我——我没有听到笑声,没有看到笑容,然而我却知道。他在头顶上挥舞金色的刀刃,嘲弄似的拍打着空闲的手臂。他的嘲讽深深烙印在我心头。
淌着血,被侮辱,我感觉自己像条被踢了的杂种狗。我没有眼泪可流,也许本该会有。头皮的伤口流了会儿浓血就沾着尘土结了痂。我继续前进。奇莎的步伐放缓,我也没有精神和力气去催她快跑。我一度试着指引她,希望回到我们来时的路,但我们已经偏离方向,这匹小塔堤决定走自己的路。我向她让步,对自己辩解说杜瑞尔中士常鼓励我在没有更好的指引时信任自己的马匹。
下午时,我萎靡地坐在奇莎背上,由她自寻其路。我们的步伐比散步快不了多少。我头晕眼花。天空是晴朗的蓝色,阳光明媚而温暖。暂时退却的饥饿感又跑了回来,伴随着一阵让我干燥的喉咙疼痛的反胃。我感到孤独无依。跟着德瓦拉的时候,我始终坚信我们有某个目的地可循,而且撇开我的疑虑不提,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更安全。
我几乎已经迷路了,直到夜幕降临,星星显现。更糟的是我在人生道路上迷失了方向——我违抗了父亲和德瓦拉,我将自己青涩的判断力置于他们之上,如果我死在这里,只能够责怪我自己。或许那是个耐力的考验,而我太早地逃跑了。或许如果我当时试着从他那里抢水,他会对我的勇气印象深刻,因而奖励我水喝。或许我的逃逸为自己赢得了胆小鬼般的死亡。我的尸体会在这里腐烂,任由虫鸟叼啄,直到骨骸化为尘埃。当德瓦拉告诉父亲我是如何逃跑的时候,父亲会为我感到羞愧。我继续无望地向前行进。
次日上午,奇莎找到了水。而我,毫无用处。
说我们平原贫瘠的人,只说对了一部分。平原上有水,但大多潜藏在地表之下,只有在某些特殊地形才有地面水流。奇莎找到了这样的一条溪流。那年春天,她寻获的岩石水道干涸得像块骨头,但她跟随着它,直到一处突起的岩石将暗流强逼向上,穿上地面汇成一个沼泽似的小池,比两个圈栏大不了多少。溪流散发着恶臭,呈现出令人绝望的毒绿色。她走进池塘,开始饮用黏稠的池水。
我从她的背上滑下,走远两步,腹部贴地趴在污泥上。我把脸浸在水的浅层嘬饮,让水从齿缝中滤过。喝完之后,我依旧趴在那儿,嘴张开泡在水里,试着将革状的舌头和破损的嘴唇变回正常的外观。在我边上,奇莎喝几口水,喘会儿气,然后接着喝水。终于,我听见硬蹄溅起的重重水声。她迈出浅塘,来到池边干裂的土地上,开始在环绕水池的草圈上贪婪地大吃。我真羡慕她。
我慢慢地站起,用手抹掉下巴上的黏液泡沫,摆手将手甩干净。我能感觉到肚子里满是水,因为突如其来的饱腹感而几欲作呕。我蹚出淤泥,检视我们的小小避难地。水道的线条意味着我们位于平原地势地带。我能听到上方永不停歇的风的呓语,我们的小洼地盛载着寂静。然而,当我静静地站着,生命合唱团的歌声却缓缓进入我的脑海——昆虫们在窃窃私语,一只蜻蜓在水面盘旋。我们饮水时躲藏起来的血蛙开始再度现身。它们如泼洒的血团般鲜艳,像是池塘浮沫和粗短芦苇上的猩红墨渍。我庆幸它们在我们到来时藏了起来。血蛙是有毒的小动物。小时候,我家的一只狗因为用嘴衔起血蛙而死。哪怕只是触摸它,也会令皮肤刺痛。
我挑拣了一些我熟识的无毒水生植物。尽管咽下了它们,但饥饿感仍然没有消退。我找不到可以装水的东西。我担心自己在回家的途中要一路忍饥挨饿,也更担心回家后无法面对父亲——我让他失望了。
这念头让我回到水边,洗去脖子和耳朵上的厚厚血迹。我的耳朵开了道口子,永远无法变得完整。我得带着这个背信弃义的记号直到生命终结。在我的余生中,无论何时有人问起,我都得承认自己违抗了父命,背弃了自己的誓言。
池塘边的盘状干裂地面,显示出自从冬季以来池子缩小的程度。我研究了其中的痕迹。当地面还微潮的时候,一头小灌木鹿造访过这里。一组模糊的足迹可能来自于某只大型猫科动物,要不就是被玷污了的野狗脚印。越过光地的龟裂边缘,干草立在一棵枯死树苗的阴影中。我拾起几捧干草,走近奇莎。当我开始刷去她脊背和腹侧的尘土与汗水,她显得有些不安,但很快便乐在其中。不只是因为她为我们找到了水源,我这样做是为了提醒自己,按照以前所受的训练,我的正确做法是照顾好坐骑。我不该什么都听从德瓦拉的。
然后,我在草丛中搭起了床,决定睡到下午,醒来后尽可能多地喝水,然后在群星的指引下上路。我折断那棵枯树,除去纤细的枝杈。这是把无力的武器,但夜间任何动物都有可能来饮水,有它总可以傍身,聊胜于无。我躺下睡觉,将它放在身边。我害怕面对父亲,但我同样渴望回家。在蛙声虫鸣之中,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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