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艳已经二十岁了,在黄缪村寨的人们的眼里,是该找婆家了。陈兵十六七岁结婚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她还呆在家里没有动静也就难免落些闲话。读书是一回事,打工是一回事而她却不读书也不打工的呆在家里,这倒不是一回事,令张明英有些着急——虽然她口里不说出来。
幸而王军的一个姐姐,下嫁到紧挨城边的河口村的,有心要为她寻一个好人家。于是与村人们捞家常时装着不经意的打听,也算是道听途说了,看准一个人家,姓马。马家那儿子叫马龙财,个子小,相貌一般,这到不是择夫的要点,关键的是马家只有两兄弟,另一个是痴呆儿,将来不构成争家产的因素,所以像是独儿子般;而且马家有七八个人口的土地,三间大瓦房一栋;马龙财有四个姐,只有三姐还未出嫁,因而没多大的负担。
王军的姐姐单打听到这些已经觉得马家是个合适的人家,将来陈晓艳到了这里若能辛勤劳作,发家不难。如果陈晓艳还有些本事,这河口村本是一个乡集所在,又有一条国道横穿过村子,所以还是个做生意的好场所。
王军的姐姐便来见张明英,姨侄两个说了半日闲话,王军的姐姐故意问起陈晓艳:“姨娘,晓艳可有婆家了?”张明英谦虚道:“像她那般的,又不乖,又不懂事,连针线活都做不好,哪家还敢上门哦。”王军的姐姐道:“哟,姨娘你到说笑了,晓艳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的为人我还不清楚。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这想法,若有的话,我这给她看好了一个人家。”张明英推辞道:“只怕她还小——但是这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呢?”王军的姐姐道:“也是我们村的,有两个儿子……”便详细的给张明英讲解她所了解的马家,张明英仔仔细细的听着,不消一刻钟,脸上露出了笑意,她单喜欢那地方临城,便似一个叫花子穿上华丽的衣服即便不伦不类,也是很入眼的;她也看中马家另一个儿子是残废,以后的财产可以统统归陈晓艳;她还看中马家七八个人口的土地,那是用不完取不尽的财富,一个农民还有爱什么比爱土地的心思更强烈呢。她于是说:“只怕晓艳没有这结婚的心思,你得当面问问她,年轻人的事我们没法Сhā手。”然而这都是虚掩的话了,她的心里在这样的说:若真有这样的好人家便是你一辈子的好福分,我怕是捆了你的手脚也要把你送去。
待到陈晓艳回来,王军的姐姐当面问起这件事,陈晓艳有些害躁,羞羞涩涩,遮遮掩掩的暗示出要见男方的意思,此事也就向前发展了一步。王军的姐姐回去没有几日便带了一个小伙子复到黄缪村寨来。他显然刻意打扮了一番,理了一个偏分头式,刮了一回腮边胡须,穿了一件白衬衫,扎在黑色裤子里;脚底穿的是一双黑皮鞋,白袜子。这一身打扮,特别是那白衬衫映得他满脸光亮,陈晓艳一眼看去有五分欢喜,再经过王军的姐姐一番滔滔不绝的介绍,她又心动三分,过后张明英偷着叫她去房里问意见,跟她说了一遍她从王军的姐姐那里听来的许多马家的好,她再心动一分。于是就点了头,放了话了。
自从这一放话,那马家办事也求速度,未过多久便要准备烧香。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陈晓艳却找出了马龙财的一些缺点来,竟又有些失悔。她把意思暗示给张明英,但张明应看见的只是马家那地点的好和家庭的好,怎会理论她这些。于是因缘延续,到了烧香那日,就在五月初,太阳早已火辣辣的作祟起来,陈晓艳心里仿佛被这闷热的空气搅扰了,越发觉得自己对马龙财没有什么感情,而至于当初答应的原故是她受到旁人的话语的教唆,也是被马龙财通身白衣服的假象迷惑,且还因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缘故,所以她走了错路,这下退婚之意更加强烈。
不过陈林周张明英都是极重面子的人,那里允许她有这样的举动,所以她的想法只是像一部乏味的电视剧中间加了一个Сhā曲,虽然Сhā曲过后的情节依然乏味,但那乏味的情节仍然要排演下去。陈晓艳的庚书和马龙财的庚书一同拿去请八字先生看过,定下了结婚的喜日,就在八月里去。陈晓艳想到父母为他们几个的付出,从此强迫自己坦然的去接受父母的安排。
那是一个晴朗的天气,红日钳在东天,朝霞渐化之后,只剩了朦朦胧胧的一层薄纱虚罩在崔巍群山之间。旭日带来光明,也带来新生,连那草上的露珠,都在晨光里一闪一闪的显出无比的生气。这日的黄缪村寨暗含了一层喜气,密而不均的房屋散在山凹里像一排大鼓,俄而锣鼓喇叭响起,人也三五成群的云集到陈家大院里。院里的四方桌和长凳逐一摆开,暂时供孩童们于中间穿梭嬉戏。在堂屋里,陈林周和张明英满面含笑而坐,与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恭维。
女人们在院里挨拢了说些些闲言碎语;男人们围着八仙桌玩牌喝酒,或划拳;也有几个老者及中年男人在堂屋里陪陈林周和张明英说话,一边把水烟筒吸得呼噜呼噜的响。张明英看见陈晓飞在院里,把他叫进来说:“你到那边去,叫你爷和你二叔们过来坐坐。”陈晓飞鼻孔里冷哼了一声道:“我不去。”张明英看着众人笑道:“小孩子,记仇心重——你快去,他老的有错是他的事,你去叫了他却是你的敬意。”陈晓飞道:“要叫你去叫,别支使我。”便出去了。
几个老者说:“你家晓飞这脾气……”张明英便感叹了一回,又叫陈晓花去,也不愿去的,但被陈林周唬了一句,只得去了。然而最终陈韶华和陈林龙一家也没有过来。
老头子们依然把水烟筒抽得呼噜呼噜的响,“恭喜恭喜!”突然门外一个比水烟筒更响的声音响起,大家早知道是谁,张明英欲起身招呼已是不及,早见一个人三两步跨进堂屋来了,脸上笑吟吟地,头发也齐整,穿家件花格子衬衫,青色长裤——正是陈玲,进屋来四面扫视一回,又对张明英说:“恭喜恭喜!”两颗大虎牙在嘴里跃跃欲出。张明英含笑道:“他二姨,这里坐了。”陈玲把ρi股照长凳子上一丢,那长凳子吱呀吱呀地响过不住,她又早说道:“大嫂,听说那是个有钱人家,那又是个好地方,晓艳可是有福享喽!”张明英道:“如你的吉言,如你的吉言!”这时候李云惠的女儿小英走过来告诉张明英陈晓艳在哭,她脸色黯然一变道:“这傻丫头,大喜之日怎么能哭哩。”陈玲道:“你别在这儿说,快去安慰她罢!”别人也都叫道:“快去安慰她罢!”
张明英起身对众人客气一番,又叫小英帮忙去找陈晓飞,才转身走进房间里去。陈晓艳正坐在床沿擦泪,突然扑进张明英的怀里,嘤嘤的哭得更厉害了。张明英说:“傻丫头,干吗哭呀?”她自己却忍不住流下泪来,陈晓艳落泪道:“呜——妈,我不想离开你们。”张明英一刹时悲从心来,声音沙哑的说:“唉,即使你走了,我们的心不也还连做一块么?别哭……丫头,你要把你妈惹哭了你才甘心吗?以后你常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啊!”
陈林周背着手踱进房来,默默站了一会道:“都大人了,还哭哭泣泣的,这像什么样?”然而陈晓艳全不听二老相劝,更是泪如雨下,张明英忙不迭扯衣襟为她擦泪,自己的泪也泉涌而出了。陈林周怔住了,养了二十年的女儿出嫁,他不免难过。此时陈晓飞与陈晓花进屋来,都不知所措。陈晓飞见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姐姐哭了,心中很难过,但是他“男儿流血不流泪”,便强装出笑来说:“呀,呀!姐,你可真够没劲呀,我素来敬你是女中豪杰,不想也如平常女人一样软弱,还流泪哭泣呢!”陈晓艳与他斗嘴早成积习,现在又要去嘴上争高低,于是愠怒的问:“谁说的,谁说我软弱?” 陈晓飞两手在胸前一抱道:“你不软弱,那你为何掉泪?” 陈晓艳无言以对,急得刚哭红的脸上又红一层,显得越发俊俏可爱了,狡辩道:“这不是泪水,而是汗水。”说得大家都笑了。陈晓艳明白弟弟在逗自己开心,抬眼细看,依然是往常的样子,穿着牛仔裤,白褂子;头发几乎盖住了眼睛,鼻梁低平,与他的脸到是绝配;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白牙——不过,陈晓飞笑得很勉强。
院里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拥挤,喧声如雷。五六旬的老头子们手握黑黄汗烟袋围坐在一堆大谈三十年代国共两党争天下的情况,张开的嘴巴里是残缺不全的黄牙,好比败军一般参差不齐;中年男子女子们在帮忙干活,劈柴洗菜,不时开些下流玩笑,就发起哄笑来;年轻人们就相聚谈论新娘的形象问题,也有把这院子当作“鹊桥”者,找到了机会,乘机沟通以深化感情,使自己也逐渐的走向婚姻。小孩子们永远没有安静的时候,在院子里玩耍着,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叫嚷。
临近中午,几位妇女将菜洗完了,凑在一起小声拉起家常来。
一个问:“李云惠,听说你家小生考取了高中,是罢?”
“是的。”李云惠颇为自豪。
“听说老张家晓飞也考取了,对么?”另一个人问。
李云惠又说:“是的,这个我知道,陈晓飞陈晓友还有我家小生都考取了三中,少天灵考取了五中——张天锦,你家王军不是考了中专么?”
“托祖宗的福,他到考取了一个。”张天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