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是的,怎么着?
军记说,会打字吗?
哨所里的军线电话不能直拨,只能依靠总机来回转接。从军区转到哨所,听筒里已经满是噪音。我没听清军记的话,以为他问我的问题是“会打仗吗?”当即我就回答了他,说,你这不废话吗?当兵的不会打仗还会什么?我来军队就是打仗的!
军记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你会打字吗?
我说,你到底是问打字还是打仗?
记者说,都一样。
我说,都会。
记者说了声“好的”,然后针对我因为“出售吉他”和“收购邮票”而被团机关贬黜之事安慰了我几句,挂掉电话。顿时,我纳闷极了,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想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我不再多想,人在军营,身不由己,管他妈的是福是祸,天塌了有地顶着呢。
我把电话转到板那一连,向史迪讲述了我在团机关的遭遇。我还没把话说完,史迪就开始臭损了,说我是个好高骛远的功利主义者、打肿脸充胖子的装蒜主义者、心比天高命比桶浅的妄想主义者……没那个金刚钻你也别去揽那份瓷器活儿呀?像好兵史迪一样在边境线上老老实实地呆着,多好?有时候人往低处走并不见得是件坏事。还是古人说得好啊,高高低低……
我实在懒得听他∴孪氯ィ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次日,我把电话打到营部,谁知史迪已经把我被机关贬回哨所的事情告诉了晏凡。
电话里,晏凡先假惺惺地兔死狐悲了一番,尔后哀叹起来,说,刘健啊刘健,太令人失望了,太令人惋惜了,兄弟们都指望着你拉一把呢,没想到你竟然落了个如此下场!你怎么还有脸回哨所?如果是我,不一头撞死在团长门口就在回边境的路上跳车自尽。
我说,幸灾乐祸倒也算了,何必再往我伤口上撒盐?
晏凡笑了,说,知道你为什么被贬吗?让我来告诉你吧,因为你烧了乐谱,这是乐神对你的惩罚。
我说,我冒犯的并不是天上的乐神,而是人间大仙。不提这些了,你最近怎么样?
晏凡说,风水轮流转。我比从前好过多了,大强的小日子可就难过了。
我说,出什么事儿了吗?
晏凡说,出了件大事,江山易主了!
我说,你们的樊副高升了?
晏凡说,樊副这种人要是都能高升的话,我就是迈克尔·乔丹!
随即,晏凡把江山易主的事情和盘托出:
——两个月前,粗鲁的樊副突然温柔起来,不再像往日那样暴跳如雷。那段时间,樊副如果不是站在院子里望着树叶仰天长叹,就是脱掉军装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点根烟,一愣一愣地看着衣服上的少校军衔。少校军衔只有一颗星,夹在两条杠之间,看上去有些孤单。其实那两条杠之间的空白就是要你一颗星接一颗星往上爬的意思,直到把月亮挂上肩膀。如果樊副继续往上爬,结果必定是水底捞月。
樊副变了,就连抽烟动作也与以往有所不同。往常他抽烟大都是用食指和中指不松不紧地夹着烟柄,举到嘴边,一团烟雾从口中吐出,复又打着旋儿泥鳅般钻进鼻孔,再从嘴巴四处散开,挺专业的。往常,樊副丢的烟蒂一般都距过滤嘴有一厘米以上的剩余,并且过滤嘴上几乎不留什么痕迹。每天清早打扫卫生,我一眼就能辨认出哪个烟头是樊副丢的,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樊副抽的香烟在营部范围内是最高档的缘故。
第四部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如今,樊副的抽烟姿势由夹变捏,用大拇指与无名指紧紧捏着过滤嘴,其余手指握成拳头状,把香烟往嘴里塞,那股狠劲儿似乎恨不得连手指都一起抽掉。当烟卷距过滤嘴还有一厘米左右的时候,樊副不再随手丢掉,而是掐出咬瘪了的海绵,摸出一根新的,在指甲盖上顿几下,Сhā进刚才那支被抽出海绵的空过滤嘴里。不知樊副的这种举措是吝啬那半截烟ρi股,还是在乎打火机里的丁烷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嫂子每次来信,樊副依旧让通信员把家信放进旧报纸里去。电报除外。来了电报樊副通常是拽开扫一眼,然后就大手一抓,揉成团儿塞进裤袋。通信员给他洗衣服时,总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浸湿的纸团,搭在水龙头上晒晒太阳。每当此时,我就会瞅个没人的时候把纸团上的内容看个究竟,做到知彼知此。
第一次,我看到的电报内容是:儿病,速归。育苗。
几天过后,有了第二次,上面写的是:儿重病,速归。育苗。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再次看到电报,报文:育苗病,速归。父。
当时我就想,应该再有一封电报才算完满,内容是:爷病,速归。儿。
樊副本是个不顾家的鸟儿,所以他并没有请假回家,但他在营部兄弟面前的语言和行为却一天比一天温和起来。一天中午,我正在楼上画画,樊副在楼下大声喊起我的名字,我问他有何贵干?樊副说,下来一趟,把你的《新华字典》借我用用,有个字儿我忘记怎么写了。
我拿着字典慢慢地下了楼,看到樊副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东西,不时还像小学生一样用牙齿啃啃笔帽。这可是我来营部后第一次见他写字,原来樊副也会写字。我走到樊副面前,他急忙用袖子把桌上的纸给盖了起来,笑着问我,晏凡,有没有“人病家穷”这个词语?
我乐了,调戏他说,营长,我粗人一个,我啥都不懂,我张飞、李逵、陈世美,从未听说过“人病家穷”这个词语,只知道有个词语叫“家破人亡”,不知两者是否意义相同?
樊副的脸极不自然地红了一下,说,“家破人亡”太猛了,有没有比这个柔一些的?
我说,记得那本被您没收的《飘》里面,好像有个成语跟“人病家穷”比较相似。
樊副马上又喊车管,要他把书赶快还给我。
车管在楼上探出了头,说,营长,我还没看完呢。
樊副说,我早就猜这本书不是黄书,快点,送下来,有急事。
我把被车管压折的书皮展平,笑着对樊副说,告诉您两个成语选着用吧,人命危浅、家徒四壁。
樊副说,好,好,太好了,两个都能用,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事后的一个星期天,樊副去了趟团部。从团部归来,他对营部兄弟更加地和蔼可亲了,竟然在晚点名的时候说出“天冷了,多加件衣服,睡觉时要关好窗户”这样婆婆妈妈的话,感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次日中午,樊副披着军装叼着烟,双手Сhā在口袋里到楼上班排转了一圈。你知道的,这种行为严重违反了军容风纪,堂堂正正的解放军少校军官怎么可以这副军阀派头?以往樊副最讲究军容风纪,从来不允许兄弟们边走路边抽烟,也不允许饭后剔牙。而现在,他竟然给我们做出表率。
樊副走进了我的房间,当时我正鼓着腮膀子吹一个明明还有油墨却怎么也画不出来的圆珠笔芯。他看见了,冲到我面前,夺过我嘴巴里的笔芯,扔下了楼,说,别这么寒酸,叫人看着伤心!
我火了,愤怒地站了起来,一口气跑下楼把笔芯捡了回来,说,我吹的这个笔芯是我用军饷买的,哪地方惹你了?操,不让当兵的打仗,还不让当兵的吹笔芯?
这句话我的确是说得过了点儿,尤其是我当着他的面说了个“操”字儿。在以往,我怎么都不敢这样干,尽管我已经打算好破罐子破摔。我担心的不是说了“操”字儿罐子就会摔得更破一些,而是他的拳头。他挥拳揍我,我没话说。就算他不是营长,他总比我大上几岁吧。这次斗胆犯上,主要是希望樊副能冲我发点儿火。不知你是否觉得,习惯了一个人长时间的横眉冷对之后,他突然跟你客气起来,感觉很不自在,就跟他有什么比冷落你的后果更严重的阴谋诡计将要对你施展似的。
面对我的顶撞,樊副竟无怒意,心平气和地说,晏凡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我跟着樊副进了他的房间,樊副拉开抽屉,将一支熠熠生辉的“永生”金笔朝我扔了过来,说,送给你,小子,今后你给我好好画!
我接过樊副扔来的钢笔,看到笔身上印着“作战纪念”字样。心想,且不说“永生”金笔本身就价格不菲,但凭“纪念”这两字,日后准值大钱。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说,营长,您没喝醉吧?
樊副大手一挥,说,回去吧。
樊副送我钢笔的第二天,一辆吉普车开进营部,樊副盘腿坐在吉普车的车头上吹响了集合哨子。令营部兄弟尤其是令大强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天樊副的讲话非常简单:再见,兄弟们,老子转业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樊副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千真万确。
第四部分军队讲的是服从
樊副就这样转业回家了,事情突然得就像当年希特勒的军队渡过沃特涅河对前苏联不宣而战一样。樊副走的那天,大强特意从酒老板那儿拎了满满一水壶米酒,为樊副送行。大强站在吉普车前,喝口酒,用袖子擦一下嘴,然后挤巴挤巴眼睛,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
樊副也一样,喝口酒,用袖子抹一下嘴巴,然后抹抹眼睛,仰天长叹。
后来大强扑在吉普车上抱住了樊副,樊副也抱紧了大强。我和其他兄弟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把樊副的全部家当装上了车。樊副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皮箱,并且不是很重。之所以很多兄弟一起把这个皮箱装上了车,我想可能是兄弟们想借这个皮箱向樊副表达点儿什么。
装载完毕,樊副从口袋里掏出“红塔山”,给兄弟们挨个分了一根,以示谢意。轮到我的时候,樊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塞进了我的口袋,握着我的手,说,弟弟,我让你受委屈了,多多包涵。
我握着樊副的手,说,营长,您还是叫我晏凡吧……
话还未说完,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出现了一片曲线。
我像大强一样,抱住樊副,哭了。那可是真哭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那样。
吉普车按了几声喇叭,很快就要开动了。樊副把半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左右手分别握着大强和我,说,小兄弟,新营长明天就要来营部报到了。他是个人物,比老子会混。大强,你一定要配合新营长的工作,争取给他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申请书我交接给他了,年终的时候他会把你优先考虑。晏凡,其实你也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只是不该到军队来发展。军队不讲个性,讲的是服从。
我说,无论如何得把这三年混到头吧?营长,您怎么说走就走了?不热爱军队了?
樊副说,不是我不热爱军队,再热爱几年军队就没人热爱我了,老婆孩子就热爱到人家的炕头上去了。
…………
新营长来营部报到的那天中午,刚好轮到我站岗。
两声短促的喇叭响起,北京吉普停在了营部门口。
一位戴眼镜的少校坐在前排,让司机熄火,说,别往里开了,战士们正休息。
我赶忙迎了过去,拉开车门。少校下了车,我抬手敬礼。
少校还礼,自我介绍说,我是你们的新任营长,复姓端木,名叫……
吃了两年亏,这回我学乖了。我先朝端木少校说了句“营长好”,然后殷勤地走到车后,把他的行李卸下,搬到樊副曾经住过的房间。人去楼空,一幅不知哪位丹青高手的杰作还在樊副房间里挂着。杰作上是一只远看像虎近看像猫的哺|乳动物盘踞山隘,仰望红日冉冉升起。
端木少校进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把这幅杰作给扯了下来。在我看来,这杰作早在100年前就该扯了。一切收拾停当,端木少校示意我坐下,向我问起营部的情况。我把我所知道的营部情况用最美好的语言向他汇报了一遍。完了以后端木少校又向我询问营部兄弟的情况,我把营部兄弟挨个儿评点了一番,报喜不报忧,没有歪曲任何人。尤其是评点大强的时候,我使用了好几个“特别”,譬如“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等等。端木少校听得很有趣,最后问起了我的基本情况,说感觉我是个人生经历比较丰富的士兵。于是我就把我的基本情况向端木少校说了一遍。
端木少校听后,表示惊讶,说他也喜欢绘画,最喜欢的是法国的“印象派”。
当即我就跑到楼上把我的画拿了下来,请端木少校指教。
端木少校认真地看了我的几幅画,说,我给你取个绰号怎么样,叫“穿军装的莫奈”?
次日早操,端木少校慷慨陈词,在营部兄弟面前进行了一场热情洋溢的就职演讲。演讲的最后,端木少校是这样说的:身为一营之长,我对营部的小伙子们充满信心。我有信心、有能力、有力量让我们一营的各项工作更上一层楼、让一营部在团队独占鳌头!因为一营部是一个有着光荣传统的营部,因为我在你们脸上看到了荣誉!
端木少校话音还没落,队列里就爆发了热烈而密集的掌声,尤其是我,手都拍麻了。大强倒是例外,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懒懒地拍了几下手,也许他对端木少校这种有悖樊副的腔调不感兴趣。
解散过后,端木少校叫住了我,问,站在排头的那位高个儿叫什么名字?
我说,大强。他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大强。
端木少校说,不错,是条汉子,如果打仗的话。
第四部分夜岗第一班
新官上任三把火,端木少校到营部任职的第一周就调整了原有的训练周表。最为明显的调整是他把樊副安排的周三下午“全体参加农副业生产”换成了“四个教育课时”。同时,端木少校还规定周五的组织生活必须要活起来。营部原本有5名党员,去年老兵退伍走了3个。两个人过组织生活,自然没那个气氛。从某种意义上说,组织生活一次所达到的教育效果远不如不生活。端木少校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他决定让“共青团员”一起参加周五下午的组织生活,提前接受党的直接领导。营部兄弟的档案上,没有一个不是团员,把大强也包括在内。
首次组织生活,端木少校言简意赅地总结了本周的工作,布置了下周的工作重点,尔后就给我们讲起了故事,也可以说成是跟营部兄弟聊了起来。从我军在“三大战争”中的伟大胜利聊到农民起义,营部兄弟没有一个不觉得新鲜。遗憾的是大强没到场,否则他就会拥有一些比“猴变人”更新潮的理论。
周三,政治课上,端木少校再次点名,发现还是惟独缺了大强一人,端木少校派我前去探问究竟。
副业组距营部有一段距离,平日里除了吃饭之外,忙于照料菜地的大强很少呆在营部。兄弟们早就习惯性地忽略了大强的存在,只会在饭桌上下意识地说上一句“人家大强辛苦啊!”之类的话。
我站在副业组喊大强,没人答应。
我跑到后面的菜地里喊了几声,大强从苦瓜秧里钻了出来。
我说,大强,上课啦,你还藏在菜地干吗呀?
大强说,苦瓜又该打药了。上课?上啥课?
我说,上什么课暂时我也不知道,你去听听不就明白了?别忘记带钢笔和笔记本。
大强说,笔记本?操,哪还有啊,早撕光擦ρi股了。
我说,好歹你也得带上几张信纸,万一营长叫咱们记点儿什么的话,你写哪儿?
大强说,写手上。
我说,少了可以,多了你写哪儿?
大强说,写胳膊上。
…………
大强喊了声报告,端木少校点头示意他进来,问他缺席何故?大强说因为不知道所以没有来。
端木少校说,请入座,下次注意。今后我们政治教育时间,任何人有任何事都不得缺席,包括炊事班的人员,今天我们讲“革命人生观”。
说着,端木少校转身板书“革命人生观”几个大字,问兄弟们哪个能解释一下“人生观 ”的含义?营部兄弟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惟恐惹起端木少校的注意。见无人回答,端木少校点了大强的名字。的确应该点他,因为当时大强正看着黑板,满脸的无所谓。
大强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抓着头皮,吭吭哧哧地笑了老半天,反问端木少校:我又不是接生婆,我咋知道人是怎么生出来的?
营部兄弟哄然大笑,端木少校也笑了起来,边笑边打着手势说,请坐下,晏凡,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心里面也没底儿,但我还不至于像大强那样简单地望文生义。
我凑合着说,人生观是指一个人梦想的方向以及他对别人梦想的评价。
端木少校点了点头,说,回答得不够全面,但总算沾上了边。正确的说法是,所谓人生观,就是指对人生的根本看法与态度。
…………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又轮我站岗,夜岗第一班。当时端木少校还没睡,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抽烟,于是我就背着枪走到他面前,说,营长,您还不休息?
端木少校说,嗟!在机关里养了个坏习惯,晚上不过12点就睡不着觉。
端木少校招呼我坐下,还朝我递了根香烟,说,如今军队与社会都不提倡抽烟,报纸、电视整天宣扬说科学证明抽一根烟少活十分钟。再这样宣传下去,抽烟者会被吓出病来。抽烟有害健康这是无可非议的,但你不能说抽烟没有丝毫好处。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着利与弊的双重性。譬如说辣椒可以抗癌,同时它也可以诱发痔疮和口腔溃烂。当年打仗的时候,咱们边境地区的香烟比大米卖得还快。
我说,有同感,科学家的话也不能迷信。小时候我就听科学家在争论吃苹果到底是削皮好还是不削皮好,一直到现在,看法还不一致。科学家说一根烟里面含的焦油、烟碱、尼古丁什么的,能毒死一头耕牛。未必,就是往烟丝里再撒包耗子药,我看也未必。
我和端木少校愉快地聊了起来,快交岗的时候端木少校对我说,晏凡,我觉得你是个人才,知识面挺宽的。现在军队讲知识讲文化,需要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才,你想不想考军校?
我说,营长,别提了,您一提这事儿我就难过。如果不是渴望着在军队干一番事业,我就不会背着画板来服役!去年这个时候,我曾问过老营长考军校都有哪些规定。老营长说,你这鸟兵,不早说,啥⒐娑ú还娑ǖ模名额来了你就拿着钢笔填卷子去呗!命好了挂个红牌牌,命不好回来继续当清兵,今年有6个名额,早分连队去了。我哭笑不得,说,营长这可真应了兔子不吃窝边草那句古话啊。老营长说,这种小事难道还要我当营长的把营部二十几个兵问个遍?我说,至少您也应在开会时说一声呀?老营长说,说了对你也没用,当兵第二年才允许参加军校考试。
第四部分服从组织的安排不要闹情绪
端木少校说,是有这个规定,士兵必须服役满两年才允许参加军校考试。如今你不刚好服役满两年了吗?咱们军队有所艺术院校,听说那学校还有美术系,我帮你打听一下,看今年有没有那学校的招生名额?
我有些受宠若惊了,说,多谢营长。
端木少校说,不用谢,这是小事情。
我说,谢谢营长,晏凡绝非忘恩负义之辈。
端木少校说,我相信。噢,还有啊,过几天你也写份申请书交上来,组织讨论一下。你服役的时间已经不短,该入个党了。入个党对你们战士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蔺勇和陈秀大都已经交申请书上来了。党票只有一张,僧多粥少。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想向党组织靠拢,办法总会有的。你写份申请书交上来,我想办法到组织股找熟人多搞一张党票过来。我那个熟人挺爱财的,对他来说,只要有钱,什么事情都好办。
端木少校的话害得我半夜都没睡着觉,没想到事情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有了结果。天色将亮,我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大强嘿嘿笑着进入了我的梦乡。傻笑过后,大强满脸愁容地对我说,晏凡,快帮我想想办法吧,副业组很快就要拆了。前天营长来这儿看了一遍,说种这么多菜干啥用,又吃不完,浪费人力物力财力。还说我一个人住在这荒山野岭里,不便于管理,出了事谁负责。晏凡,你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会出啥事呢,难道我还跳楼不成?两层楼,跳下去也摔不死。
果然如我所梦。次日饭前集合,端木少校对营部兄弟说,大强从今天起搬回营部来住,副业组的那几亩菜地租给后面的酒老板来种。酒老板除了保证营部正常吃蔬菜外,每月还交给营部150元钱,大家都同意吧?
兄弟们都没有吭声,这似乎就是代表了没人反对。
其实在这个问题上,士兵们并没有做出决定的权力。
见没人反对,端木少校说,沉默就是认同,开饭。
营部的兄弟像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进了饭堂。饭桌上,大强耷拉着脑袋,一边把筷条在 “凉拌苦瓜”里Сhā来Сhā去,一边低声向我嘟囔,说,什么鸡芭同意不同意的,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唉,不知道樊副他现在在家里干啥。
我有点儿烦他了,说,大强,既然不愿离开副业组,刚才营长问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吭声?不喜欢吃苦瓜你就别在盘子里翻来翻去了,翻什么呀?把盘子翻烂了你也翻不出一块狗肉!
大强火了,“啪”地一声,用铁碗强烈地撞击了一下桌面,冲着我大声说道,咋的?我操,我种的苦瓜为什么我就不能吃?!
营部的兄弟纷纷都把头朝我们这边转了过来,端木少校看了大强一眼,一言未发。
洗碗的时候,大强与端木少校并排而站。端木少校告诫大强要服从组织的安排,不要闹情绪。大强只顾低头洗碗,连话都没搭一句。也就是说,大强对端木少校的话置之不理。饭后,我和几个兄弟奉命去副业组搬大强的床铺。端木少校对我说,晏凡,大强的床铺搬回来之后放在你左侧,抽空你多开导他点,这样的兵,很容易走极端……
晏凡说到这里被我打断了,我不安地问:
——大强出事儿了?
晏凡说:
——你继续听我往下说就是了。
站岗,还是站岗。平常我都是在宿舍里埋头画画,所以故事总发生在我站岗的时刻。
那天我站夜岗第5岗。营部夜岗从10点半开始,每个哨岗一小时,按床铺往下轮。凌晨3 点半,我完成了任务,到楼上交岗给大强。推搡了半天,大强还是迷迷糊糊地说着干啥呀。
我说,站岗,到你站岗了。
大强嘴里一半肚里一半说,站岗?站个⒚,老子来营部后从没站过岗。
我说,那是因为你在副业组,现在你已经回到班排。快,轮到你站岗了。大强,你听见我说什么没有?
大强说,你说啥?
我说,现在轮到你站岗了,第6岗。
大强说,听见了。
当时我困得要命,把口令塞到大强的手里之后,倒床就睡了。
谁知道事情竟会有这么巧,也活该大强倒霉。你知道的,漏岗只要不被逮着,天亮了就算过去了。凌晨,端木少校去方便,在厕所旁边看到一条“吹风蛇”。端木少校打算喊哨兵过来一起把蛇抓住,给兄弟们加道蛇汤补补身子,喊了半天,没人应答。
端木少校愤怒了,回房间拿起哨子,在楼下吹出一串急促的“嘟嘟嘟嘟嘟……”
第四部分顽固抵赖、推托责任
片刻工夫,营部兄弟集合在了楼下。端木少校站在队伍前,几乎是怒不可遏地说,同志们胆量可真够大的,在边境线上也敢漏岗?岗哨漏在了谁身上?老实承认。
当然没有人愿意勇敢地站出承担责任,大强当然也包括在内。
端木少校又问:第6岗是谁?现在是4∶12分,谁漏了岗?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们发问,也是给你们最后一次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还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尽管我向大强使了好几个眼色。
端木少校不再发问,开始盘查。他从第一岗开始查起,查到第4岗,秀大说他把岗交给了我。端木少校问我把岗交给了谁,我说交给了大强。端木少校问大强,大强,你站岗了吗?
大强说,站过了。
端木少校说,你把岗哨交给了谁?
大强说,我……我交给蔺勇了。
蔺勇当即反驳,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根本就没人叫我站岗!
大强说,反正我是交给你了。
两人争执起来。端木少校说,不要吵!大强我先问你,今晚的口令?
大强无言以对。端木少校说,漏岗本来就严重违反了纪律,你还顽固抵赖、推托责任,按《纪律条令》里的规定,处分你两次的条件都有了。今天我不处分你,(奇*书*网-整*理*提*供)解散后你在楼道口的路灯下写份检讨,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错误,明早晨交给我。今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不论是谁,一律处分!
早晨开饭,饭桌上不见了大强的人影,碰巧端木少校凌晨紧急集合后修改营部兄弟的政治作业熬了点儿夜,也没到饭堂吃早饭。我把大强的筷子上Сhā了几个馒头,架在了他的碗上。回到房间,看到大强正坐在床上抽烟,夹烟的手红通通的, 床头横木断了好几根。 不用说 ,他把床头当沙包使用了。
我说,大强,你怎么不吃饭?
大强朝我翻了个白眼,说,关你屁事?
我火了,说,不吃拉倒,别他妈犯个错误就觉得自己神圣不可侵犯了。给你留了馒头在碗柜里,饿了自己去吃。
说完,我趴在床头柜上,开始替大强写检讨,毕竟大强挨批与我有关。
我还没把检讨写完,端木少校就在楼下喊了起来:大强,检讨写好没有?
大强一声不吭,并且将手里的烟头从窗口朝端木少校说话的位置抛了下去。
端木少校的声音提高了一倍, 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大强坐在床铺上,朝楼下阴阳怪气地喊道:不——会——写!
我说,你这个傻B,我不是正在帮你写吗?
这时,楼下传来了端木少校的怒喝:大强,你给我跑步下来!
…………
不大一会儿,大强焉着脑袋从楼下走了上来,问我,检讨写好没有?
我把写好的检讨递给他,说,服了吧,傻B。
大强下楼把检讨交给端木少校,回来之后再次点了根烟叼在嘴上。
一根烟还未抽完,他又像疯了似的挥舞着拳头猛烈地砸击床板,边砸边说:我操!我操!我操!……
说到这里,晏凡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晏凡你别太得意忘形了,考军校的事情到底怎么样?端木少校给你问出什么结果没有?
晏凡说,有戏。端木少校说那所艺术院校今年有招生名额,咱们军区总共分到了3个,他已经把其中的一个为我争取到手了。估计过不了几天我就要进文化队复习功课了,到文化队后我再与你联系,今天就聊到这里,我该回去画画了。专业课考得好一些,多少可以弥补文化课的不足。还有啊,听史迪说你女朋友自杀了?史迪要我转告你一句话,两条腿的青蛙不多,两条腿的女人不少。
第四部分兑现了接兵军官两年前的诺言
一纸调令飘到哨所,我被调进军区机关任打字员。莫名其妙,就像当年我满怀梦想到某省军区守备部队服役却被分到边境一样。我乘坐列车从边境去了省军区,阴错阳差地兑现了接兵军官两年前的诺言。
列车到达城市,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我走出站台,看到一位肩膀上挂着一杠三星的年轻军官站在拥挤的出站口,手里举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我的名字。此军官一定是电话里的军记了,我跑步迎了上去。军记在细雨中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的模样跟他想象的一样。然后挥了挥手,一辆出租车随即开来。
军区所在地是一座气候宜人的城市,摩托车出奇地多。一路上,我看到好几个不穿雨衣的勇敢青年开着最飙的摩托车,载着漂亮姑娘迎着风雨闯红灯。我和军记就摩托车聊了起来。军记说有好事者做过统计,中国最好与最差的摩托车都在这座城市。闲聊了一会儿,我问军记为什么把我调到军区?又为什么会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军记说,你们团里那位姓裴的新闻干事没向你说起过我吗?
我顿时明白了,赶忙回答说,说过,至今我还记着您要他转达给我的话呢,你说摇滚乐在中国是一场阴谋。挺新鲜的,这是哪本书上的理论?
军记说,哪本书上都没有,悟出来的,百分之百的经验之谈。当年我念大学的时候也曾经狂热地迷恋摇滚乐,也曾组建过乐队,还曾不远千里跑到北京看自己所崇拜乐队的现场表演,差点儿被开除学籍。现在回头想想,那时候简直是疯了。人啊,一过25岁就差不多活明白了,如今我都奔30了。那次去你们团采访,听裴干事说起你的故事。我特别惊讶,没想到军队里竟然也会有人企图组建乐队玩摇滚,看来这场阴谋已经蔓延到军队了。你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我的昨天,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我当然不愿意看着你滑向深渊,我希望我的今天是你的明天。在军队组建摇滚乐队就是自找苦吃,别说是中国,就是美国,也不可能让士兵组建摇滚乐队。事实已经被你验证,前些日子你卖了吉他对吧,还收购邮票,那时候我刚好在你们团,陪同军区领导开会。你干的这些好事儿军区领导都知道了,一位将军还夸你有经济头脑,开玩笑说把这个兵调到后勤部给军队搞创收倒不错。
我说,这都是逼出来的,我真的没想过要在军队经商。
军记笑了,说,你被机关赶回哨所之后,裴干事找到了我,问我能不能拉你一把。裴干事是个爱才之人,我也一样,大家都是年轻人嘛。你在报纸上发表的稿子我看到过,挺有灵性的,是个可塑之材,埋葬在边境哨所实在可惜。所以,回到军区我就向政治部领导推荐了你。
我恍然大悟,赶忙感谢军记扶植,同时也表示自己一定努力打字,不辱使命。
军记说,有句丑话我要跟你说在前面,调令上写的是打字员,事实上却不是这样。打字员已经有了,眼下你只能在军区干点儿杂活。在军区干杂活也比在你在哨所出人头地的机会要多,近水楼台先得月嘛,意外了吧?
我愣了一下,说,不意外。打仗、打字与打扫卫生,在和平年代,我看这三者并没什么太大差别。在军区的头两个星期,我千真万确是干些杂活。所谓杂活不过就是拖拖地板、跑跑腿之类挺卑微的事情,如同旧日的差役。两个星期之后,仅仅因为一个怪僻汉字,我的差役命运奇迹般地改变了——那天晚上,机关下班之后我向往常一样去“微机室”拖地板,一位上校军官趴在电脑前加班,用“汉语拼音输入法”敲一份会议名单。其中有个人名叫“徐昊”。估计是少校念不准“昊”字读音,急躁地敲着键盘。我拎着拖把走到上校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首长,打HAO试一下?
第二天,我被调到微机室,任打字员。
第三天,原来那位打字员打理背包回了边防。
更幸运的事情在第四天出现了。那天军区联络处一位负责对外宣传的干事找到我,让我帮他打印一份新闻稿件。内容是向国外介绍中国南方边境的“长寿村”,这个村庄有好多人都活过了100岁。新闻干事就此写了一篇不过百字的消息。稿件打印完毕,我觉得内容过于简单,恰巧“微机室”书柜里有一本介绍“长寿村”风土人情的书,我顺手取了下来,对稿件进行了加工,百字消息变成了一篇2000多字的通讯。
事后,我再次摇身一变,打字员兼“外宣报道员”,彻底摆脱了差役身份。一个多月过后,史迪不知是从哪里得知我被调到军区的消息,给我写来一封短信。晏凡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打来电话贺喜,说他现在已经在文化队了,眼下正紧张而快乐地复习功课,心情极好,来到军队之后从没像现在这么痛快过。
我问晏凡,何谓“文化队”?
晏凡说,所谓“文化队”就是将参加军校考试的战士集中起来复习文化课的地方,跟学校差不多,遗憾的是男女不成比例。通信连那几个女兵在这里显得格外珍贵,兄弟们都争着献殷勤。我曾经在晚自习上给一位女兵写了封情书,后来发现那女兵不吃这一套。女兵说她这辈子最不稀罕的就是情书,用血写的都收到过。知道吗,我去文化队报到那天,端木少校特意向团运输股要了辆吉普车,兄弟们自发地为我送行,那场面比樊副走的时候还要壮观。当时大强一手拎着我的背包,一手拎着我的画板,忙前忙后的仿佛要去文化队的是他一样。端木少校鼓励我到文化队后要给营部争光,大强在一边打断了端木少校的话,说,晏凡,争口气,好好复习,考上它,考上它也当个营长。我把嘴巴贴在他的耳朵上,说,好啊,只要我当上营长,立马就给你入党,转志愿兵,让你给我开车!
第四部分这话太具有挑逗性了
我问晏凡,你对考试有多大胜算把握?
晏凡说,专业考试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你看过我的画,我基本功挺扎实的。当年考广州美院我的素描与水粉都拿了最高分。至于文化课,放心,我绝不会在考场上装正人君子。这把我是赌上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真是想混个军官在军队干一辈子啊,真的,我厌倦了漂泊。飘来荡去何处才是个尽头啊?噢,对了,再过几天我就要去那所艺术院校参加专业考试了,学校在北京,你能不能帮我买张车票?
我说,没问题,来之前你给我打个电话,报个具体日期。
晏凡说,还有,史迪说他给你写过信了,收到没?史迪如今在一连混得可真够开的,我打电话去他们连队,接电话那人带理不理的。我说帮忙给我喊一下史迪,他口气立马就客气了。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咱们得多学着点儿。
写给我的那封短信里,史迪再次提起阿慧。说自从那天在她家占了她的便宜又吃了她父亲的宠物之后,就再也没进过那个村庄。阿慧后来又来连队卖过几次蛤蚧,篓子里的蛤蚧越来越少,眼神也一次比一次黯然。有次她竟然背着空篓子来到连队。每次来连队,她都用眼睛表达着要跟我一起到北京去的念头。你说这可能吗?你知道的,在感情上我从来都是个叶公好龙的家伙。那天在她家楼上发生的事情纯属意外,再说了,一个巴掌也拍不响。Make l ove,Not make war!★在军区你有没有跟女兵磨唧磨唧?有这贼心没那贼胆了吧?史迪的信让我想起“人民医院”那位美丽可爱的护士。
前段时间,军区机关要召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需要打印的材料特别多,我在微机室连续干了好几个通宵。由于熬夜期间抽烟过多,我咳嗽不止,后来竟发展到痰中带血的地步。我去军区门诊就医,医生连病名都没告诉我便给我开了几包古老药丸。那药吃下之后,我的病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严重了。我很担心病情恶化到“肺癌”之类的绝症,于是去了“人民医院”自费就诊。
到了医院,医生诊断之后说不是肺癌是小毛病,呼吸道感染,打次吊瓶就会好。
划价取药,一位头戴白帽的年轻护士带我去病房拐角处的注射室里输液。注射室里空无一人,除了我们两个之外。自从来到军队之后,我从未与任何一个女孩单独呆在一间房子过。一瞬间,我情不自禁地骚动起来。这时候,护士说话了,说,躺下,把衣服脱了吧!
这话太具有挑逗性了,再加上她的模样又是如此性感。
顿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动不动地愣在了那儿。
护士说,听见没?把衣服脱掉!
她的严厉使我醒过神来,我说,打哪儿?胳膊还是ρi股?
护士说,没让你脱裤子。
我脱掉上衣,护士抬起我的胳膊,拍打几下,说,当兵的,你的血管好难找啊?
我说,血管当然没大腿好找了。
她没有理会我的出言不逊,拿棉球在我皮肤上蹭了几下,然后将注射针头狠狠地Сhā了进去。吊瓶冒出气泡,药液开始流进我体内了。谁知她却将针头从我血管里拔了出来,换个角度重新将针头Сhā入。我知道,她这是在报复我刚才的不够礼貌,我决定吓她一次。
注射器上再次冒出气泡,我捂着脑袋怪叫起来,哎哟,我头晕!
护士顿时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抽出了针头,急切地问,还有别的不适反应吗?
我说,“皮试”做了吗?
护士舒了一口气,说,这种药不用“皮试”。
我说,再扎一次吧,扎狠点。
护士的脸微微地红了,哂笑着,第三次将针头Сhā进我的皮肤,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离去。
那一刻,我觉得这护士不但性感,还有些楚楚动人。
过了一会儿,护士来到注射室,看了看盐水瓶的进度,顺便问了一句,当兵的,要不要开水?
当时我最想喝的不是开水,而是酒。我说,能帮我出去买瓶啤酒吗,钱在我军装上面的口袋里。
护士说,我可不能害你。
完后,又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离去。
这一刻,我觉得这护士不但楚楚动人,还挺迷人的。
又过了一会儿,护士再次走进注射室。当时我正在抽烟,护士看见了,快步走到我面前,把香烟从我手里夺了下来,指着墙壁上的宣传画,一本正经地说:No smoking!
第四部分最够诱惑的是你
迷人的护士第三次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袋柑橘,歪着脑袋问我,怎么样,当兵的,够诱惑吧?
我说,最够诱惑的是你。
护士咯咯笑了,剥个橘子朝我递来。
我说,这橘子是哪个垂危病人的家属贿赂你的?
护士说,胡说八道,这是人家掏银子给你买的。
说着,护士在注射室坐了下来。注射室没有椅子,她当然是坐在了我的身边。
坐了下来的护士没了最初的脾气,眼神和善。我们开始聊天,漫无边际地聊着。护士总是把话题扯到疾病和死亡上,说死亡很可怕,但每个人都会死。人死了就等于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比这个世界好。那里只有欢乐,没有忧愁,没有虚伪和势利,也没有时过境迁、人走茶凉,更不要你们当兵的去保卫什么……护士发表着她对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看法,直到我提醒吊瓶的药液快没了她才如梦初醒般终止了叙述,把针头从我胳膊上拔了出来,边拔边说,当兵的,真想再扎你一次,练练技术。
我从床上起来,把军装穿在身上,伸出手,说,咱们再见吧。
护士轻轻握了我的手,先说了句慢着,然后就像小鸟一样欢乐蹦跳着去值班室拿来纸和笔,说,下士同志(我肩膀上佩戴的是两条横杠的下士军衔),留个电话可以吧?
我为之一动,觉得这女孩特有意思,也觉得她这种要求实在没什么好推辞的。几天过后,我的身体完全康复。护士给我打来电话,开口就问,当兵的,会打乒乓球吗?
我说,凑合吧,怎么,国家体委派你找乒乓球苗子?
护士说,你的运气还没这么好。咱们俩到“文化宫”去较量一下怎么样,敢去吗?
我说,可以啊,输了怎么办?
护士说,你说呢?输了就脱衣服吧?
我说,你真是善解人意,说到我心窝里去了。
护士说,就这么定了,晚上8点,我在人民医院过去第一个红绿灯下等你。
晚上,我第一次穿上从家乡带到军队的牛仔裤和“海魂衫”,去了那个红绿灯下。护士已在路灯下等候了。我来到护士面前,她扫了我一眼,继续向前方路口张望。
我说,急诊。
护士定目一看,跳了起来,说,哇塞,真看不出来。你怎么也会这样打扮啊?脱掉绿皮我还真认不出你了。走吧,咱们“蹦迪”去!
我说,不是说好的去打乒乓球,输了脱衣服吗?
她说,以为我真脱衣服给你看呀?想得倒美。看来我不说脱衣服你还真不出来呢。
去迪厅的路上,护士不时顽皮地踩一下我的脚跟。我们边走边聊,完全像是一对恩爱情侣。
到了迪厅门口,护士站在“女士免费”招贴前掏钱买门票。我阻止了,说我来。护士说得了吧当兵的,拿你的军饷唬谁?进了迪厅,里面正播放着缠绵的爵士乐,“迪斯科”乐曲还没有响起。等待跳舞准确地说是等着合理冲撞的红男绿女们在萨克斯如哭如泣的低怨中各自装着淑女绅士。震撼人心的舞曲激昂响起,迪厅里顿时嘈杂起来。男人们亮出把柄,女人们守护着漏洞,闪亮登场,跟随着令人颤栗的鼓点疯狂地扭动着ρi股,摇头摆尾。我牵着护士的手,感受着久违了的场景,尽情宣泄压抑了两年的激|情。护士跳得非常尽兴,不时还在迷离灯光下朝我扮个鬼脸,或者大声喊上一句:我愿意在这时候死去!幕后DJ很会煽情,不停地喊着麦克风,号召跳舞的人们与他一起说上几句放浪形骸的疯话。DJ技艺不错,把氛围调剂得恰到好处,中间还弄出了两次Gao潮。
我和护士满头大汗走出迪厅。我说,还打乒乓球吗?
护士说,啊,还念念不忘我脱衣服给你看啊。真的想看吗?现在我就脱给你看好了?
我说,千万别,祼奔不雅。
护士说着“祼奔可以增高”转身到一家还未打烊的商店买了两罐“可口可乐”,我们俩沿着路边的电线杆手牵手朝前走,不时就有几辆飞驰的摩托车从我们的影子上一轧而过。“ 可乐”喝光了,护士把易拉罐捏瘪,扔在地上,边走边踢,铝合金与地面摩擦着,发出空灵又尖利的声响。
第四部分要Zuo爱不要作战
突然,护士狠命飞起一脚,将易拉罐踢向夜空,说,当兵的,今晚上你能让我哭吗?
我说,脚法不准,换我踢的话能打到路灯。
护士说,别绕开话题,回答我!
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回答的必要。要她哭,对我来说简直就不算是件事儿。
见我没有回答,护士反而得意起来,说,没这能耐就算了,我不逼你。
说完,她唱起了一首名叫《钟鼓楼》的歌曲,并且篡改了部分歌词:我的家,就在二环路的里边
这里的人们,有着那么多的时间,
他们正在说着,谁家的三长两短,
他们正在看着你,掏出什么牌子的烟
小饭馆里辛勤的是,外地的老乡们
他们的脸色,和当兵的一样
………… 歌声里充满奚落,我心底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我冲到她面前,捂着她的嘴巴,轻轻煽了她两个耳光,说,一边儿哭去吧!
出乎意料,护士不但没有哭,反而以一种胜利口吻对我说,就这点儿能耐?
说完,倨傲嘴唇倔强地一启一合,继续刚才的歌唱:钟鼓楼,吸着那尘烟,
任你们,划着它的脸,
我已经,看了这么多年,
当兵的,你怎么还不发言?
我已经,看了这么多年,
当兵的,你怎么还不发言?!
………… 这次我真真正正地火了,看来我是要举手发言了。我拉着护士的手,朝她迷人的脸上甩了我也数不清有多少个巴掌,反正我手面都有点儿麻木了。我想哪怕她马上就打电话报警,或者明天早晨她父母就去军区找我们司令,告我耍流氓然后军事法庭判我劳教,或者是她男朋友用枪把我给崩掉,我都认了。你可以对解放军一屑不顾,解放军可以忍辱负重,但解放军绝不可以忍辱负重到连女人都敢进行诋毁的地步!
不让当兵的打仗,难道还不让当兵的打架?遗憾的是我朝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下了手,实在太不光彩。我脑子里掠过悔意,垂头丧气地靠在了电线杆上。护士的脑袋还在左右摇摆着,似乎等待耳光继续亲吻脸庞。
见没了动静,护士睁开眼,鼻孔微翕了几下,盯着我,目光强硬。
护士的注视使我感到了羞愧,我决定向她道歉,惩罚条件任她选择。
我走到护士面前,谦意满怀地说,疼吗?你打我饶回来吧?
不料,护士猛地扑进我怀里,头拱着我的脖子,鼻子蹭着我的胸脯,身体起伏着呜呜地哭了起来……足足半个小时,护士终于止住了在我看来的确是悲恸的哭声。随后她又抽泣片刻,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别笑我,然后就乖巧地偎在了我身上,向我讲起了她的故事:
——从前我也算是个大家闺秀吧,从小到大,我家都有吃不完的水果,而我家从不买水果。为什么你知道吗?我爸是那医院的头儿!从我记事那天起,我家的门铃总响个不停,叔叔阿姨一进门就夸我长得漂亮,抢着带我去公园玩,抢着给我买雪糕。我信以为真,以为真是因为自己模样漂亮她们才这么喜欢我。当兵的,你说我到底漂不漂亮?两年前,爸爸在一次下乡检查工作途中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了。去了天堂,他可能会过得幸福,因为他活着的时候救过很多人,可他却把我和妈妈撇在了这座城市。在这个城市我们举目无亲,白天我和妈妈去上班,晚上母女俩就坐在一块儿看电视、想爸爸。现在我经常用自己的工资买些水果放进冰箱里,尽管我和妈妈都不爱吃水果。家里也不再来客人了,水果在冰箱里一放就是好几个月。下班回家,带着钥匙我也要按几下门铃给妈听。每逢煤气罐用空了,都是我一个女孩子家从四楼扛到商店里去换,煤气罐扛肩上可没有你们扛枪那么神气!老实说,我恨透了人情世故!恨透了不理不睬!有时候我真想被人狠狠揍上一顿,然后再扑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我说,不是已经成全你了吗?
她说,是啊,感谢你还不行?早就听说你们当兵的坏,加个引号。送我回家好吗?
我说,刚才那事儿你不会记仇吧?
护士边走边说,会,会的,我想我可能会恨你一辈子!次日早晨,我刚到微机室护士就来了电话,问我昨晚上那么晚才回军队挨头儿批了没有?
我说,暂时还没有,你妈妈有没有追问我这位陌生男子的来历。
护士说,问了,我说是个当兵的,妈妈就更加担心了,今天连门都不让我出了……
不知为何,我喜欢上了这位护士,准备找机会与她进一步接触。然而事不凑巧,当天下午一位军官给我下了通知,说军区机关保密部门在某师开办了个为期20天的“加强微机工作人员保密意识”学习班,届时将聘请驻地电脑专家到军队授课,要我代表军区机关参加学习。
半个多月过后,我学习期满回到军区,问军官有没有一个叫晏凡的战士给我打过电话?
军官说叫晏凡的没有给你来过电话,倒是一个自称是你表妹的女孩给你打过两个电话。第一次我说你不在,去学习了。第二次她又打来,要我转告你她搬家了,留了个电话号码,要你尽快给她打个电话,说是家里有急事。号码我记得好像是顺手抄在了纸上,你去废纸篓里找找看。
这个自称我表妹的女孩必定是护士无疑了,我去废纸篓里找电话,却没有找到,军区电话也因用户增多,在我学习归来不久更换了号码。在这里,我想对那位不知名的可爱护士说:如果你碰巧看到这本小说,请与我联系。把原号码前两位换成62末尾加7即可,或者就给我写E-mail,我的电子邮箱是soldier3927@.cn。我常常会不经意地想起你,换句话说就是我一直不能把你忘记。
★:要Zuo爱,不要作战!
第四部分就当这是大梦一场
回到军区好几个星期,我还是没接到晏凡的电话。
我往文化队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是否已经去了北京。
万万没有想到,文化队兄弟说晏凡回营部了。
我无比惊讶,把电话打到营部,营部兄弟喊晏凡接了电话。
我问晏凡,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好要去北京参加专业考试的吗?
晏凡说,唉,别提了,都过去了。操他妈,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快说出来啊,看我能不能帮你一把?
晏凡说,天灾人祸。端木少校已经答应帮我了,明年再考。
在我屡次追问下,晏凡终于把他被文化队退回的原因说了出来。从说话的语气上判断,晏凡似乎已经不再为此事悲伤。或许他已悲伤过度,开始变得无畏。晏凡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我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去京城赶考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一天下午,描写一下吧,天色阴霾,乌云密布,短命的蝉儿在树上拼命哀嚎。当时我正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队长闯进了教室,说,晏凡,你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我心想,领导单独找我谈话,肯定是个秘密,而秘密总又牵涉着利益。
我愉快地走出教室,队长说,你整理一下背包,准备回一营营部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队长,刚才你说什么呀?
队长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整理一下你的背包,回营部去吧。
我说,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
队长说,如果你犯了错我就不用这种口气对你说话了。刚才军区干部处来了电话,说审查考生档案的时候发现你档案上“学历”那一栏里有块多余的墨迹。懂吗,在“档案管理学 ”中,任何多余的墨点都可以被视为涂改痕迹。一切都已经按规定照办了,你赶快收拾行李吧。
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对队长说,你指的是我档案里那张“士兵登记表”吧?
队长说,是的,还算你老实,但这种事情坦白也无法从宽。
我说,这是误会。你们误会了,我根本就没有涂改档案。你说的那点墨迹我知道,那是新兵连文书填写“士兵登记表”时无意沾染的后果。当时我还在旁边帮他填呢。填到我那张,我要文书把字体写得工整一些,文书下意识地停了一下,然后又习惯性地甩了一下钢笔,刚好有一滴墨水甩到我那张表上。这是无意沾染,绝对不是故意涂改。队长,要是不信,你可以看一下我档案里另外几张表格,上面绝对是一清二白的“高中”。我高中没毕业,只读到高二,但学校还是给我发了毕业证。除此之外,我还在广州美院念过半年大专,大专肄业证书我都有。队长,你可以派人去核对,假如我刚才说的有一句不属实,你怎么样我都可以,枪毙、砍头、活埋,都行。
队长说,我十分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我只是命令的执行者,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话都说到了这个分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回到房间,把背包绳一圈一圈地扯开,泪水叭叭嗒嗒地滴在被子上。队长走了进来,帮我整理背包,然后把饭碗、凉鞋之类的小件物品装进了水桶,说,想开点,此路不通还有路,见过憋死的牛吗?
我说,听说过吹死的,没见过憋死的。怎么死不都是一样割成块卖肉呢?队长,您对我说句“落榜不落志吧”……
我打断了晏凡的讲述,问:
——你找领导反映了没有?
晏凡说:
——有用吗?把我退回营部的决定就是领导作出的,我再去找领导反映,这不就是自讨没趣吗?我估计被文化队退回来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档案,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即使我的档案没问题,到时候别的地方还会有问题。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当然,这只是个猜测,没证据。话又说回来,即使有证据我又能怎样呢?
我说:
——就这么认了?
晏凡说:
——不认也得认啊,听我继续给你往下说。
从文化队回营部那天,端木少校又向团运输股要了一辆车,把我接回营部。
吉普车还没在营部停稳,无所事事的大强就围了过来,拍着车窗兴奋地问,考上啦?
我说,考上了,头等状元。等着吧,明儿我就当营长了,后天我就让你入党、转志愿兵、开车……
晚上,端木少校找到我,与我谈了大半夜,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满腹委屈地把前因后果包括我的猜测都说了出来。端木少校听后,说,别难过,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你在营部继续复习,我会帮你想想办法。我的一个战友现在是五团军务股长,过两天我打电话去问一下,看他那儿有没有剩余的“登记表”。只是我那战友是个爱财之人。对他来说,只要有钱,什么事情都好办。
端木少校给我递了根烟。我说,营长,大概需要多少钱?
端木少校说,三百五百肯定不行,人家不愿冒这个风险。
我说,钱的事情我尽量想办法,如果实在不好办的话,您也就别为此费太多心思了。再过一年半我就尽够了中国公民应尽的服役义务,到时候戴朵大红花光荣退役,一了百了,就当这是大梦一场。
第四部分吸取在团部的教训
端木少校说,晏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嘛,哪能这样?看来政治教育课真是给你们白上了。我重复多少遍了,革命军人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越是和平年代,越要坚忍不拔。你千万不能灰心气馁,我会帮你想想办法的,我对你有信心。噢,还有啊,过几天你写份申请书交上来,组织上讨论一下,马上你就是第三年兵了,入个党对你来说没什么坏处。
我说,营长,您能否优先考虑一下大强?我入不入党无所谓。大强是农村兵,他盼这个。您没来营部之前,他在副业组确实是挺辛苦的。
我这么一说,端木少校有些不大高兴了,说,大强的情况我早就有所了解,老营长曾特意向我交待过他。可自从我到营部执政以后,他的表现一直比较低调,似乎在闹什么情绪。我在军队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兵没见过?我有带兵原则,我的原则是从不一棍子打死,在宽容的基础上教育教育再教育。你们还年轻,相对来说比较单纯。其实我知道大强是个不错的同志,我猜他闹情绪主要是对我不满,因为我把副业组拆了。对此我已经无数次地照顾他的情绪了,而他却把对他的宽容看作是我对他的畏惧,根本就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儿,日常生活中依然我行我素。批评太多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多大意思。营部兄弟对他都有看法,你想想,如果发展大强入党,岂不是等于鼓励大家都像大强一样给我闹情绪吗?咱不说这个了,你别忘了继续复习。
晚上熄灯过后,我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为自己明年是否继续报考军校举棋不定。
这时,大强把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被窝,说,晏凡,睡了吗?我帮你按摩一下大脑吧?
我说,别烦了,正想事儿呢。
大强不顾我的反对,在黑暗中摸索到我的脑袋,胡乱按了一通,然后朝我手里递了根烟,压着声音说,抽根烟吧,莫愁坏了身体。晏凡,这不能怪你,都怪那文书。要换我,非把那鸡芭文书打个半死不可!
我说,你就省点力气为自己的出路多想想吧。大强,你还想不想入党?如果想的话,就把去年我给你写的那份申请书重抄一遍交给营长,哪天饭前集合你再公开给兄弟们道个歉,然后趁机再向营长表个态,请他原谅你以前的愚蠢和莽撞。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入党。
大强在被窝里沉默了半天,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入了!用八抬大轿来抬,老子我都不入了……
我再次打断晏凡的讲述,说,
——结果你想出来没有?明年是否还参加军校考试?
晏凡说:
——不想再折腾了,问题太复杂。我想还是省点儿钱作为路费到京城流浪去吧。也许我天生就是个游走四方的命,跟军队没缘。反复权衡,我觉得在军队里干上一辈子也没太多意思,别忘了我们只有一辈子,用一辈子的自由作为代价换来一辈子的温饱,不值得。你在军区混得怎么样?今年能立功吗?
我说:
——兆头不错,前不久我写的一篇稿子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发表了,占了二分之一版面。处长看了之后很满意,说如果我能照这样下去,年底可以考虑打报告给我记个三等功。
晏凡说:
——好好干吧,咱们兄弟几个还是数你最有奔头。你要吸取在团部的教训啊,免得被人再贬一次。
我说:
——我会尽力而为的,大强这小子中了哪门子的邪,怎么连党都不愿入了?
晏凡说: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呢,现在我就说给你听。但你千万不要向他提这事儿,免得他再受刺激。大强现在已经受不起刺激了。再有什么刺激的话,估计他整个人都会废掉。
我回营部不久后的一个上午,总机值班员报告说营部与团部之间的电话出了故障,急需维修。这种工作本来应该由通信班的兄弟去干,刚好那段时间通信班长探家了。于是端木少校就指定我带领通信班的新兵负责维修线路。我爬上院子里的分线杆,用“万用表”测量后得知电话不通的原因是两条线路“接吻”了。根据测定,故障地段大约在距营部45公里处的一个山窝里。
我请示端木少校如何处理,端木少校要司机秀大开车,由我带领外线班的新兵去山窝排除故障。大强知道了这个消息,找到端木少校,非要跟车一起出去走走,说在部队里光吃饭不干事,心里面难受,感觉跟猪似的。端木少校说,想去就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我和大强坐进了驾驶室,几个新兵坐在车ρi股里,一路高歌:前进向前进,光荣的通信兵……秀大按着喇叭,打着节拍跟新兵一起歌唱。看着秀大这副得意劲,大强眼馋了,面带几分酸意地说,司机同志哥,能让开会儿吗?
秀大说,你开国际玩笑,撞到人怎么办?
大强说,撞人?这一路上你见着人啦?
秀大说,没人也不行,山路七拐八拐的,出了事情还不是照样由我负责。
大强说,操,还他妈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哩,摸一下方向盘都不给。
秀大说,爱怎样说你就怎样说吧……
第四部分一人做事一人当
到了故障地段,我爬上线杆,对下面的新兵说,两条线难得接一次吻,你们看我是怎样把它们劳燕分飞的。
秀大和大强也站在线杆下,开玩笑似的对新兵说,眼睛睁大点儿!
几位新兵傻得可爱,努力把眼睁得大了一些。
见此情景,大强又对着新兵补了一句:再睁大点儿!
新兵们连嘴巴都一块儿张开了。大强在线杆下站了一会儿,觉得没多大意思。他根本就不明白物理常识,所以对电力学不感兴趣,于是他钻进了停在路边的“东风”汽车,在驾驶室里像个孩子一样摆弄方向盘。
过了一会儿,大强在车内喊道:秀秀,借你的剪指甲刀用一下。
秀大从裤腰里取出钥匙串,朝他扔了过去。
片刻,我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你猜怎么着?大强这混蛋竟然把军车的引擎打着了。
伴随着马达的剧烈轰鸣,我在线杆上看到“东风”如醉汉般左右冲撞,一头撞在路边岩石上,自动熄火了。秀大蒙了,醒过神来他尖叫着“作孽呀,大强!”朝军车奔去。我赶忙从线杆上跳了下来,秀大已经冲到军车前,把面如土色的大强从驾驶室里拽了出来。
看样子他是准备揍大强了,我赶忙拉住秀大,说,别冲动,把他交给领导处理吧。
秀大不再坚持挥他的拳头,把军车检查了一遍。还好,没受大伤,只是发动机盖撞瘪了,右转向灯也撞了个粉碎,祼露着明晃晃的灯泡。秀大钻进驾驶室,几经打火,把车倒了出来,对大强说,如果真是条好汉就一人做事一人当,回去向营长老实交代事情经过,争取宽大处理。幸亏现在是端木少校当营长,要是樊副,哼,不枪毙你才怪。
听到“樊副”两字,大强立马来了精神,说,秀秀你神气个⒚!要是樊副还在的话,这辆车今天是不是你开,还说不定。
秀大又挥起了拳头,说,你他妈还挺牛B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天非揍你一顿不可!
我再次拉住了秀大,秀大鄙夷地看着大强,说,你开车?退伍回家开马车去吧!
我在一旁没好气地替大强打着圆场,说,大强,过瘾了吧?
大强立即朝我翻起白眼,说,关你鸟事?都怪你!要不是你老说考上军校就叫我给你开车,会有今天这事儿?
被揭了伤疤,我火了,指着大强的鼻子,说,考不上军校我不考,不考军校我还不至于退役回家跟着我奶奶面朝黄土背朝天!有能耐你转志愿兵给我看啊?回去营长要是不处分你,这石头它就会发芽!
大强脸上挂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说,随他的便,一个处分我背着,两个处分我挑着,十个八个我用退伍费买个包,装着。操,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几个新兵围在瘪了车头的军车旁,交头接耳,说,幸亏这是国产卡车,如果是进口轿车的话,划掉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漆都要赔好几千块钱啊。
大强听见了,把白眼从我脸上转移到新兵身上,说,新兵蛋子,喳喳个ⅲ
…………
第五部分意外的结局
回到营部,秀大把车一直开到端木少校门口,然后拉着大强去见端木少校,大强挣扎着试图摆脱。
端木少校闻声走了出来,要秀大放手。得知军车撞山内幕之后,端木少校围着军车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仔细查看了受损部位,对大强说,要让你赔吧,恐怕到时候扣光你的退伍费还凑不够数。算了,今天我既不追究你的责任,也不批评你,回去吧。
意外事故有了个意外的结局,这实在是令人感到意外。
大强上了楼,我跟着走了上去,看到大强惬意地微笑着躺在床上点了根烟,不时还用手指捅几下蓄意吐出的烟圈。一根烟抽完,大强好像突然悟出什么似的,猛地从床铺上站了起来,面色惧人。忽然,他又猛地跪下,跪在床板上,毫无节奏地挥舞着双拳,狠狠砸击床头横木,一下、两下、……100下……
砸累之后,大强把红通通的拳头贴在脸上,呵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
——下辈子我要是再当兵,就是他妈狗娘养大的!
时光如梭,戎马生涯的第三个春节很快就要到来了。
按照相关规定,我们可以回家住上25天。此前,只有家里遇到特别的事情军队才可能批准你回家。没有谁愿意遇上特别的事情,因为这种特别一般都与城池失火、亲人病故之类有关。当然,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以特别事情为幌子骗取军队的同情与恩准,回到家乡图谋他事。这种做法并非不可,前提是你必须具有极高的表演天赋。尤其是接到电报当天,最好是面色苍白,一头栽倒在地,并且保证自己被战友从地上扶起来时步履蹒跚,泪流满面。栽倒在地谁都会做,平白无故地面色苍白就有一定难度了。
探亲假期的出现,意味着军队对士兵身心关怀的同时也昭示了退役指日可待。此时此刻,兄弟们大都对自己在军队的未来有所预料,变得务实起来。譬如想法设计在仅剩不多的服役时光里争取立功受奖,立功受奖没有希望就争取入党。如果党不要我们的话,就想办法当个班长。倘若当班长无望,无论何如也得混个“优秀士兵”。朝最坏处想,上述一切都没了希望,那么就想办法在仅剩不多的时光中吃好、喝好、玩好、睡好,精神抖擞地回到家乡二次创业。
探亲期间,觉得在军队出头无望的兄弟大都会修建后路。我们都明白,退役之后军队将不再给我们提供具有现实意义的保障。是的,军队教会我们许多知识,在军队我们也学会了不少本领,譬如格斗与射击等等。可如果运用在军队里学会的知识与本领到社会上谋生,那将是危险的差事。
屈指算来,我来军区已近半年,一切并不像军记在出租车里向我描绘的那般美好,否则我将会像大强和史迪一样,带上边疆特产踏上归家之旅。我渴望与家人团聚,尽奉孝道。正是因为如此,我再次做出冒险行动——几天前,军区召开年终总结大会,一位干事把起草好的领导讲话和立功受奖人员名单交给我打印。我在名单上面找了好几遍,还是没看到我的名字。于是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的名字添加在了立功受奖人员名单上面打印了出来。军中无戏言,到时候将军在大会上把我的名字一念,功名就这么成了,随之我便衣锦还乡。
当时我还想把晏凡、史迪还有大强的名字统统加在那份名单上,后来考虑纰漏太多了容易惹出麻烦,只好作罢。我很想为边境线上的几位兄弟做点儿什么,其实我能够做到的不过就是在他们从边境来到城市之后,提供几日食宿然后帮他们搞张车票。我认识警卫连的一位兄弟,每年春节他都会带一帮人到火车站搞“纠察”,监督外出军人的言行举止,协助驻地民警维护车站秩序,偶尔也倒卖几张火车票赚些零花钱,方便了不少“春运”期间出行的男女老少,史迪和大强就是这种便利的享用者。大强从营部来军区那天,在火车站给我打电话,说,迷路了,你快来接我。
我乘公交车赶到火车站,看见大强身穿旧军装,灰头灰脸像狼狈不堪的民工一样坐在火车站,身后背了一大背包,裤腰里还提溜了个长长的“痒痒挠”。毫无疑问,这是他买给奶奶的年货。
寒暄过后,我问大强为何如此狼狈,军装怎么脏成这样了?
大强说,我坐了不带空调的普通火车,人多,给挤的。
我说,干吗不坐空调车?
大强说,没钱怎么坐?这点儿路费都是晏凡借给我的,等探家回来车票报销了再还给他。操他娘的,要不是晏凡仗义,我非走路回家不可。
我带大强在军区玩了一天。次日去火车站之际,我问大强为什么还穿新兵连下发的旧军装,新的弄哪儿去了?大强说新的寄给独|乳姑娘了,她喜欢军装。于是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要大强穿在身上。
我说,大强,穿新的吧,别在父老乡亲面前丢咱们军队的脸面。
大强不肯,说,你回家穿什么?
我说,今年我回不回家暂时还难说。
大强听后,有些不太高兴,沉凝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刘健,你就别再跟父母赌这口气了,他们会想你的。大过年的,谁家不想团团圆圆?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有爸有妈的竟然不愿回家……
第五部分不愿一辈子都韬光养晦
我打断了大强的话,说,不提这些也罢,晏凡什么时候来你知道吗?
大强说,不知道。被文化队退回来之后,晏凡很苦恼,在营部他很少跟别人说话。
我问大强是否知道晏凡到底为什么被文化队退了回来,大强说全都是端木少校耍的鬼把戏。
我说,你净他妈瞎猜,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大强说,我怕什么?光脚的还怕穿鞋的?这话我已经给晏凡说过了,他不信,说被退回来的主要原因是竞争太激烈,还说端木少校已经尽力了。我看是端木少校尽力耍了他一把,别以为晏凡聪明,其实晏凡挺傻的,越来越傻。跟当官的玩心眼,我看他还差点儿,肚子里的文化知识太多了,玩不转……
我再次要大强把我的军装穿在身上,大强还是不肯。后来我把军大衣拿了出来,要大强一定带上。因为春节前后是北方最寒冷的季节,而大强的衣着却是十分单薄。
大强执意不肯,说,火车上挤挤扛扛的,给弄脏了。
我说,你的军大衣呢?难道也寄给独|乳姑娘了?
大强说,卖了。卖给了驻地老百姓,80块钱,挺划算的。背包里买给奶奶的这些东西用的就是卖军大衣的钱,要不要我把芒果给你留下两个?
一瞬间,我的鼻子开始发酸,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把大衣披在了大强身上,说,大强,你他妈给我穿上,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
大强说,不穿!说不穿就不穿!
火车站广场上人群熙攘,偶尔还有一两位穿皮鞋的士兵叼着香烟打着手机从我们面前一晃而过,表情很是神气。进站口不远处,几位身穿民族服饰的少数民族同胞正在向旅客兜售玉器。我花80块钱买了一对看上去很古朴的玉镯,送给大强。我想象大强奶奶那个年代出生的女人,应该喜欢这种东西。
不料,大强竟然拒收玉镯,说,无功不受禄。
我说,收下吧,这是买给咱奶奶的。
大强红着眼圈,双手接过玉镯,一声不吭地进了候车室。
工作人员打开了通向站台的栏杆,人群呼啦啦地向检票口冲去。大强扛起背包,与形形色色的人群一起朝前冲。喧嚣拥挤的人群中,我大声问大强是否打算乘这次探亲的机会去福建看看独|乳姑娘?大强听见了,停住脚步愣了一下,随即便羞涩地笑着继续向检票口冲去,边冲边回过头向我发问: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晏凡告诉你的?史迪来军区那天实在是威风,他特意打了一辆豪华“红旗”出租,一直开到军区大门口,车里还坐了一位替他拎包的同路兄弟。当时正值晚饭时刻,一下车史迪就嚷嚷着要我赶快找个地方为他接风洗尘。我带他们去饭堂,史迪说,得了吧,那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咱们还是给国家节约点儿粮草吧。走走走,到外面找饭馆撮一顿去,解解馋,他妈的我都两年没吃过“葱爆羊肉”了。
我们去了军区门口的一家“川菜馆”,史迪拿起菜单,说,听我说,刘健,非带“辣” 或带“肉”字儿的菜不点,今天非宰你一顿不可。都怪你当初嚷嚷“帅哥,扛枪去”,害得我在山窝里一窝就是两年。你瞧我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嗨,我操,这感觉就跟当年上山下乡的知识分子似的。说得再损一点儿,感觉就跟坐了两年大牢似的。
我说,史迪,我看你是胖了,千真万确。
史迪说,别瞎说啊,注意影响。这不叫胖,叫浮肿,我这胖是饿出来。
我们点了“辣子鸡”、“铁板牛肉”之类带“辣”和“肉”字儿的菜,暴撮一顿,边吃边聊。不到一个小时的光景,一大堆空啤酒瓶就横七竖八地躺在了我们脚下,无意间舒展一下腿脚,酒瓶撞击地面的声音就会从饭桌下“叮叮咣咣”响起。与史迪同路的那位兄弟不胜酒力,早早地替我们结了账单,趴在饭店的冰箱上睡着了。
我和史迪也都有了少许醉意。史迪脱掉了军装,光着膀子拎起两瓶啤酒,“砰砰”两声撞开瓶盖,把一瓶朝我递了过来,说,来,干,一口闷,谁要不一口干完就是谁阳痿了!
我们几乎同时把酒瓶对在了嘴上,咕咕咚咚一饮而尽。
我打着酒嗝,说,史迪你怎么还是一点儿正经都没有啊,看来这两年军队真是白教育你了。
史迪说,瞎掰什么呀,我怎么总觉得自己比以前高尚多了。
我说,你并没有高尚,而是知道什么是高尚了。
史迪说,废话少说,来,再干一瓶!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战士得培养。
我说,悠着点儿吧。唉,弹指一挥间,两年就这么过去了,想当初……
正撬酒瓶盖的史迪打断了我的话,用启盖器指着我,点了几下,说,什么狗屁弹指一挥啊,我都快把手臂给挥断了,青春也差不多挥霍一空。
我说,别喝了,说会儿话吧,一直没听你说过在军队的打算。打算怎么办,退役还是留下来当军官?
史迪说,去他妈的军官吧,饿不死也撑不着的买卖,我愿干吗?我才不愿一辈子都韬光养晦呢,等探家回来我就在床头挂个牌子,倒记退役时间。嗨,对了,你的三等功到底立了没有?
我说,暂时还没有。你呢,在一连有没有捞到些荣誉?
史迪说,退役之前入个党我估计是没什么问题了,申请书我已经交了上去。“优秀士兵 ”我已经有一个了。三等功嘛,只要我想要,办法总会有的。
我说,真够牛B的,载誉而归。
第五部分不混出名堂就绝不踏上归途
史迪说,不但是荣誉,外国香烟和铁木菜板我都给老爷子带上了。
我说,回去之后你到我家拐一趟吧,替我给家里捎点儿东西。
史迪说,今年你不回家?嗨,我操,够酷!你以为自己这种行为很骨气是吗?刘健,我告诉你,这不叫骨气,这叫缺乏勇气!死要面子活受罪!别破费往家里捎东西了,省点儿军饷想办法换个三等功吧,到时候我把背包里的东西分你家一半就是了,这次我掠夺了不少好吃好喝的。菜板就不用一劈为二了吧?对了,你老爷子要是向我打探情况,我怎么说?当喜鹊还是当乌鸦?
我说,当只鸽子吧。
史迪说,玲玲家要不要去一趟?可怜啊,活生生的花季少女,活生生地被教育给毁了,不知她在天堂是否考上了北京大学。梦见过她吗?她有没有托梦给你?
我说,常常梦见,每次她都问我“十六分之二拍”的事情怎么样了……
与史迪同路的那位兄弟开始用拳头和脑袋撞击冰箱,饭店老板担心他的家用电器,却又不好对醉酒军人表示什么,在一边不停地用眼睛朝我和史迪打着善意的招呼。我们心领神会,起身把醉酒兄弟从冰箱上架了起来拖回军区,三人挤在了一张床上。半夜里,醉酒兄弟开始呕吐,脑袋耷拉在床边,不停地吐着、骂着、嘟囔着、用脑袋撞击床铺。我和史迪在酒精与食物残渣的刺鼻气味中,聆听着醉酒兄弟用脑袋敲出的鼓点,想着各自的心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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