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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1分》、《红领巾》等十几首非常动听的歌曲。或许是由于对音乐过于执著了,掌管温饱的神仙就给了我们一些惩罚。常常让我们因为编配和弦而错过学校食堂的开饭时间。一首歌写完了忽然觉得饥肠辘辘,食堂早就关了门,师傅伙计们撩着袖子叼着烟在饭堂里噼噼啪啪地打起麻将。每逢此时,我们只好去学校对面的饭馆里先斩后奏地赊碗牛­肉­面填饱肚子。

我和史迪两个谁都不富裕。那时候如果你搜我们口袋,我发誓你绝不可能搜出100块钱,交学费那天除外。扣除掉饭票开支,父母给我们的零用钱每月从来都不肯超过50元。父母的吝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记得高一那年交学费的时候,我揣着300多块钱在火车站广场上踌躇了好久,最终还是回到学校把这笔钱献给了教务处。本来我是想用这笔钱买张火车票,去遥远的海南岛,再也不回来了,自由自在地过上一辈子。出于孝道,我打消了在天涯海角以捡贝壳为生的漂泊之念。

日子艰苦我们不抱怨,咬咬牙挺一下就过去了。我们具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们顽强,我们有信念和信仰,音乐使我们­精­神富有。但我们实在是无法忍受毕业班那群狗杂种的欺负。他们竟然公开抢走我们的音箱,放在自己寝室里集体训练英语听力,说是为了考大学。我和史迪手牵手去讨要,他们非但不给,还把我们俩揍了一顿,说这是给我们算的第一笔账,我们排练影响他们考大学了,考不上大学就到我们家吃饭去……那天挨揍之后,史迪差点儿气昏过去,脸­色­铁青,但他也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说:

——等着瞧吧,老子混出头那天,即使他们毕业分配到西藏工作,也要找人把他们给做了!­操­,这种人要是能考上大学,那大学还真是个养狗的地方!

第一部分三人行必有我师

我们意识到不能再像沉默的羔羊一样任人宰割了,于是拉拢了班上最高的那位兄弟做了我们的鼓手。五大三粗的高个儿加盟“破茧”,日子好过多了。他总是在我们即将遭受欺负之际,大喝一声挺身而出,但他的加入也为“破茧”带来了不少麻烦。

由于乐队属于地下状态,排练都是在寝室里秘密进行。我和史迪可以把音箱的音量调到最低,高个儿却无法在一首歌的Gao潮部分控制住“嗵踢嗵踢”的激躁鼓声。终于,高个儿过于放肆的鼓点触动了校领导敏感的神经。教务处派出“犬养鹰眼”到我们排练的宿舍里刺探情报。“鹰眼”乔装改扮成热爱音乐的学生到我们宿舍,被史迪慧眼识破。高个儿当即就说,反正是已经暴露目标了,一不做二不休!

于是我们就把“鹰眼”狠揍一顿,鼻子都打出了血,然后在“鹰眼”陪同下去教务处投案自首。 “破茧”乐队从此由地下转为公开。其间,我们三个与教导主任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谈判,竭尽全力向他们解释我们的音乐以及理念。史迪说我们是在探索一种高于“校园民谣” 的音乐形式歌颂朝气蓬勃的校园生活,符合《中学生文明规范条例》里要求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号召,与学校正在积极倡导的“素质教育”不谋而合……高个儿跑回宿舍拿出载有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就是听着摇滚乐长大的报纸,并保证我们从此再也不旷课排练之后,教导主任勉强地点了点头,让我们在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把自己写的歌曲先唱几首给他们听听,中听了就同意“破茧”乐队继续存在,不中听你们就给我现场解散!

下午,我们把乐器搬到会议室里设置停当。该来的校领导与不该来的年轻男女老师都来了,在会议室里正襟危坐。走廊里也挤满了观看我们演出的同学。史迪问校领导能不能让同学们也进来站站?校领导点头表示同意,走廊里的同学潮水般涌进会议室。教务处主任下达了演出开始的命令。

高个儿率先打出四个兴奋而清脆的鼓­棒­音,我在吉他上涮出一段硬朗的过门儿。琴音嘎然而止间,高个儿立即将两支鼓­棒­挥了个密不透风,史迪的手指在贝司弦上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飞快地拨出了一串沉重低音。紧接着,我吹响挂在脖子上的布鲁斯口琴。凄美抑郁的口琴声中,史迪鼓起磁­性­十足的­性­感嗓子,脸上带着淡淡忧伤唱出我们编写的这首《孔夫子》:孔夫子您圣贤千万别客气

让我们在大白天的梦里相遇

梦见您穿长衫稳坐太师椅

之乎者也孔融让梨

孔融三岁知让梨,书桌上的“三八线”分清男和女

孔融三岁知让梨,公交车上的孕­妇­总是站在人群里

孔融三岁知让梨,谁人不说自己遵纪守法正人君子

孔融三岁知让梨,为什么每年每月都有坏人被枪毙孔夫子您骨气千万别哭泣

想想鹅­肉­忘记现实难免差强人意

继续给我们讲志士不饮盗泉之水

以德从政 治国以礼

以德从政治国以礼,南沙群岛的炮声差点儿又响起

以德从政治国以礼,谈判桌上我退你进何时才休息

以德从政治国以礼,­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以德从政治国以礼,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为什么双手总是无能为力仲丘尼 喔 仲丘尼

平民百姓想的是粮食和肚皮

仲丘尼 喔 仲丘尼

平民百姓想的是庄稼和菜地

仲丘尼 喔 仲丘尼

您的教导不是那臭狗屁

仲丘尼 喔 仲丘尼

三人行必有我师您太谦虚

第一部分反思浮华烟云的场所酒吧

史迪很聪明,唱到“臭狗屁”那三个字的时候,他故意咬了一下舌头。由于没听清,所以校领导没表示什么不快。如果史迪把那三个字唱得准一些,我猜同学们的掌声将会更加热烈。我们三个默契的配合与流畅旋律博得了现场观众包括校领导在内的阵阵掌声。一曲终了,校领导要我们继续表演,几位年轻老师说他们在省会花80块钱去听北京那帮乐队的演唱会,也就是这个味儿哩。

我们乘胜追击,把《101分》、《父子关系》、《成长》和《红领巾》挨个儿给他们唱了一遍。唱《红领巾》的时候,史迪已完全进入了状态,瞪着自我陶醉的双眼,撕开喉咙尽情叫喊。我们制造的激昂声响直冲窗外。会议室的走廊里再次挤满了无法进入室内站着的同学。我们的化学老师也闻讯赶来了,站在走廊里的学生队伍中间,把手指Сhā进嘴里,流氓一样吹着口哨为我们的演出助兴。

演出结束,校领导说有意思、有创新­精­神。当场拍板,允许“破茧”乐队继续存在。说自己学校有个乐队,今后与有关部门开联谊会就不用放录音伴奏带了。最后,校领导还与我们挨个握了握手,鼓励我们今后要勇敢创作,说创新是一个民族的灵魂,要我们胆子再大些,把步子迈得再开些,为浓厚校园的文化艺术氛围贡献力量,同时也要我们必须严格遵守以下两点:

1.不准影响学业亦即只能在课余时间排练。

2.不准外出演出亦即只能为校服务。随后的那几个星期里,我们三个成了学校里最有头有脸的人物。每次走在路上,总会有人与我们主动打声招呼,这与见到校长时主动说声“校长好”完全不同。就连本班那几个模样不太漂亮但学习成绩却是最漂亮的女生,也一改往日的矜持,疯了似的跑到宿舍看我们排练并且敢和我们一起无所畏惧地旷课了。我们并没有因此而乐不思蜀。我们深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这点儿与全球巡演还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荣誉面前,我们不骄不躁,凭借校领导的鼓励与指示,在音乐领域进行了更深入的探索,相继写出了几首更加玄妙的歌曲。譬如在那首名叫《aoe》的歌曲里,我使用了最奇怪的和弦,中间还不停地加进和弦外音。史迪学会了用鼻孔发音,用鼻孔把26个汉语拼音字母挨个闷骂一遍。高个儿玩得更绝,他把鼓­棒­都给扔了,改用手掌拍打军鼓。鼓音由清脆变为沉闷,为史迪的闷骂增­色­不少。

锲而不舍使我们的人气越来越旺。在史迪故意透露了几个诸如“刘健的女朋友叫玲玲” 、“高个儿的姑妈在美国”以及“史迪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最喜欢吃的食物是牛­肉­拉面、最崇拜的偶像是爱因斯坦”之类的故事之后,我们的名气变得更大了并且冲出校园。市人民广播电台一位DJ慕名前来采访我们,当场就承诺为我们录制《红领巾》在电台里播放。

有了名声,但我们的口袋依旧空空。排练累了,依旧到学校对面的饭馆里赊欠牛­肉­面。最大的收获可能就是女生们旷课到宿舍观看我们排练偶尔拎来的一包零食。最初我们对此心怀感激,后来史迪的眼睛就开始注意女生身上那些不该他注意的地方,心里面还有了想办法挣点儿钱与某丰|­乳­肥臀的女生在校外租间房子非法同居的打算。然而,每当面对本班那几个成绩最漂亮的女生,我们三人都像圣人一样,目不斜视地专心弹琴,谁都没有丝毫打扫她们的欲望。只是为她们的开化、不再埋头读苦书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音乐上渐渐玩出了名堂,《红领巾》被人民广播电台播放便是一个极好例证。校园之外有更多的人由此知道了“破茧”乐队。于是,那些装饰得不伦不类的酒吧开始派人到学校与我们联系,要我们去他们的酒吧演出。说客人把CD听腻了,需要乐队现场表演,报酬视演出效果而定。

我们三人为外出演出的事情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冒着被校领导发现就没好果子吃的风险去了。坦率地说,我并不太情愿去酒吧之类的鬼地方。化学老师曾经说过,酒吧原本是人们用酒­精­反思浮华烟云的场所,结果却成了醉生梦死者的天堂。迫于生计,确切地说是迫于偿还牛­肉­面债以及添置音箱、效果器等等排练设备。还有就是史迪老吵着要换把贝司。他的国产贝司由于长期放在床铺下面,受潮的弦轴框木严重变形了。调准一次音要十多分钟,可弹不出一自然小节就跑调,太误事儿了。没贝司哪能行?音­色­不够厚重、旋律不够压抑……没压抑哪来的激|情?没激|情怎可以爆发?

第一部分快乐的一天这么早就降临了

我们去了酒吧,在舞台上疯狂地弹啊跳啊唱啊,用最佳的效果挣到最佳的钱。钱到手之后,我们并没有按照先前的想法去做,而是迅速挥霍一空。用史迪的说法就是“免得遭歹人打劫”。有天晚上演出过后,史迪带我们去一家通宵经营的游戏厅跟“电子高科技”赌钱。高个儿玩“赛马”、我玩“福满多”、史迪玩“三七”,不出半个小时就把当晚演出挣到的钱给输光了。当时我还想,输给“高科技”很正常,连我们都能赢的话谁还相信科学呢。

晚上外出演出不仅影响了我们的睡眠,更为严重的影响是我们茅塞顿开,开始觉得不接受教育一样可以在这个社会上有头有脸地活着。“夜总会”里那些把卡拉OK歌词唱错的中年男人,个个都是香车宝马、妻妾成群。出门就带私人保镖,前拥后簇,不比国家领导人差到哪儿去。所以,我们开始无所顾忌。从那儿以后,只要晚上外出演出,我们就不在早晨起床洗洗漱漱去教室里偷偷摸摸打瞌睡了,而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宿舍仰天大睡。理所当然地,我们三人的学习成绩每况愈下。

临近期末考试的一次模拟测验中,我们三人考出的总分加起来还不到一个中等成绩的分数。为此,班主任向我们发出了严厉警告,连检讨都不让我们写了。说如果期末考试还考出这样成绩的话,下学期就不要再来交学费了,呆在家里好好玩你们的音乐吧,没准儿能玩个出息出来。除了考大学,学校还能给你们带来什么?不是我小瞧你们,你们三个要是哪个考上了大学,大学还真是个养猪的地方,不仅教会了猪的坏脾气,还把猪教成了近视。

我们都觉得班主任言之有理,所以更加肆无忌惮。索­性­连教学楼都不再靠近,主动去酒吧、夜总会找场子演出。我们决定把钱挣得多些多些再多些,自己办所学校。规模扩大之后就把我们现在就读的这所学校给并购掉,当校长的校长。我们知道,在家乡这个小城市里折腾,注定是修不成什么正果的,也不可能挣到可以办一所学校的钱。一个酗酒的夜晚,我们三个趁着酒劲儿立下盟约,信誓旦旦,说下个学期必定把学费交给火车站售票员,买张车票到首都北京混去。

我们不但在白纸上写下“如有反悔怎么怎么”的毒咒,各自还蘸着红墨水按下了血淋淋的手印。至今我仍记得那份盟约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么写的: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期末考试快要到来之际,我们三个闷在宿舍里研究作弊技术。其实交白卷监考老师也会让我们走出考场。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交白卷,这该多伤人民教师那颗刚直不阿的博爱之心啊。史迪提议说,别偷偷摸摸作弊了,­干­脆在每门功课的试卷背后写一首咱们的歌交上去得了,光明正大。证明咱们没有在学校里虚度光­阴­,没辜负老师对我们孜孜不倦的培养。

我和高个儿一致赞赏史迪的智慧,决定就这么­干­了,可有些事情总是令我们措手不及。

考试还没到来之前,由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三张醒目的布告贴在了教学楼面朝阳光的那扇墙壁上。我们三个就这样被学校以“勒令退学”的名义给解雇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被学校强迫终止学业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我们实在是没想到,快乐的一天这么早就降临了。

第一部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破茧”乐队随着我们被学校解雇而自动解散,我们三人各回各家。我和史迪的父母并没怎么闹腾,退就退吧。反正学校的功能挺单一的,除了教书育人之外就是招生与退学了。高个儿的母亲倒是没完没了。先是跑到学校替儿子求情,请求校领导给儿子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校领导不是有求必应的观音菩萨。即使是观音菩萨,你也得焚香燃纸才能紫气东来平安吉祥呀。央求未果,高个儿的母亲很不心甘,到我和史迪家分别去了一趟,要我们父母到学校给佛爷烧香,还说是我和史迪毁了他儿子的美好前程。如果我们父母有这兴趣的话,还用她找上门来?

高个儿的母亲到我家那天,刚好老爷子不在家。她与我妈纠缠了好久,怏怏而去,去了老爷子的单位继续折腾。晚上,老爷子回来了,妈妈像往常一样接过他脱掉的警服,挂在门后。老爷子的脸­色­一如往常地难看,一ρi股坐在沙发上,说,刘健你给老子出来!

我来到老爷子面前,等候发落。老爷子一见我就来气,顺手从茶几上抓了个杯子。“咣当”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怒不可遏地说,给我跪下!就现在!

说着老爷子从裤腰里取下手枪,重重地拍在桌上。然后抽出他那条屡试屡爽的警用皮带,高高扬起。

妈妈跑到我身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搂在怀里,说,从今天起,我不许你再动儿子一个手指头!

老爷子高高扬起的皮带在空中停了一会儿,顺便落在了妈妈身上。妈妈的眼泪落在我脸上,我眼里的泪水落在妈妈的胳膊上迅速红肿起来的皮带烙印上……老爷子压抑着心中未能尽情宣泄的熊熊怒火,坐在沙发上把皮带Сhā进裤带,然后又“呼”地一声站了起来,从桌上抓起手枪,说是去把高个儿的母亲给崩了:

——­操­他祖宗,我儿子毁了她儿子的美好前程?谁毁了我儿子的前程?!

妈妈搂着我,心平气和地对老爷子说:

去崩吧,去之前先把我和刘健给崩了!

老爷子提着手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转身回到屋里,用手枪指着我的鼻子,说:

刘健,我的脸面已经被你丢得丁点儿不剩!你他妈的是个人,要是家里养的小­鸡­小狗,老子早把你给炖着吃了。还是回忆一下那件导致我们被学校解雇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吧。如果不是那事儿发生,我们三个可能就按照白纸上的盟约,去首都北京混个名堂然后回来开办私学了。

我实在不明白,那胖女生怎会如此没胆量。读高一,已不是小孩子,成长发育得挺好。谁知当她在早自习上看到文具盒里卧了一只癞蛤蟆,立即便面无人­色­,魔鬼般尖叫起来。那声音极高极刺耳,绝对超过了100分贝,简直可以跟郑钧在《回到拉萨》的那几句假声媲美了。惊叫过后,胖女生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哭了一会儿,捧着书包跑出教室,就跟受了莫大刺激似的。一只缺乏攻击­性­的蛤蟆都被吓成这副德行,我看你将来怎样面对社会和人生。

下课铃响,我们去吃早餐。食堂门口排队打饭的时候,高个儿还饶有兴趣地对我说,刘健,咱们拉那姑娘加盟“破茧”当主唱怎么样?她­阴­(音)道挺宽的,今儿早晨那声尖叫,多迷人啊,挺像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黑人女歌手?

我说,随便,没意见,我只管写词谱曲。对我来说,谁唱都一样。咱们今天吃什么菜?

史迪说,吃冬瓜吧?冬瓜减肥,越瘦越像艺术家。嗨,高个儿,你是吃饱撑的还是尿憋的?要女的­干­吗呀。《生理卫生》上说她们每月都有那么几天情绪特不稳定,还老肚子痛。看来这书你还真是白念了,三人才是最完美的组合,三角稳固。刘健你说对不对?

我接过窗口递出的馒头,把最粘手的那个馒头皮揭掉,贴在了窗口上,对史迪说,这事儿你跟高个儿商量就是了。王老头儿昨晚肯定又去搓牌了,你瞧这馒头,捏一下就起不来。

…………

吃完早餐,我躺在宿舍抽了几根烟。高个儿把第二节英语课上班主任可能会点名要某某到黑板上默写的几个英语单词写在手心里,以防万一。史迪则把“随身听”的耳机装进袖子,准备在课堂上双手托着脑袋装着认真听讲的样子听音乐。

上午,第一节课还没上完,教导主任在我们教室门口贸然出现。他朝代数老师打了个手势,代数老师满脸神秘兮兮地出去又神秘兮兮地进来,点了我们三个的名字,要我们出去一下。

我们懵懵懂懂地走出教室,跟在教导主任身后,屁颠屁颠地去了教务处。

问题全出在高个儿身上。他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太差了,看来素质教育的效果不大。面对教导主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诱惑与威慑,他打鼓时的摇曳多姿与洋洋得意全不见了。每当他嘴里出现走漏风声的词语或者有“争取宽大处理”的念头之时,我和史迪就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以“慢半拍”著称的他自然是不领其意。聪明伶俐的教导主任倒是有所察觉,遂把我们三个隔离,分别问昨晚到底去哪儿了,那么晚才回来?女生说她离开教室回宿舍的时候已将近凌晨一点了。

结果呢,咳,我们三个说出三种答案:

1.昨晚我和史迪还有刘健在学校对面的饭馆里吃牛­肉­面,还喝了点儿酒,不信你去问他俩?

2.昨晚我和刘健两个人在­操­场上锻炼身体,我们看见有人在沙坑里小便,还有人坐在旗杆下谈恋爱,不信你问他是不是真的?

3.昨晚离开教室后我们三个立即就回宿舍睡觉了。这段时间宿舍的风气越来越坏了,大半夜里还有人说话,不信你问问史迪和高个儿是不是真的?

第一部分破茧出蛹

教导主任又把我们三个叫到一块儿,说,说的都不错,都他妈挺会编的,没准儿将来你们都是杰出的政治家,学校还真是委屈了你们!政治家们,现在你们只剩下两条路了。回家叫你们老爷子到学校来一趟,另一条是退休回家,永远都不要再来。

我和史迪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者。谁敢叫老爷子到学校来一趟啊,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后代不争气拉倒,何苦再往前辈脸上贴金?刚愎自用的他万一受不了教导主任的奚落,一怒之下先甩我们几个耳光再牵着我们的手回家,还不如自己说头痛、脑神经衰弱读不下去了来得舒坦。几天过后,就在我们三个躲在学校门口的牛­肉­面馆里商量着随便找几个中年人冒充我们父亲到学校跟教导主任交涉的时候,教学楼面朝阳光的那扇墙壁上并排贴出了三张关于把我们“勒令退学”的告示,每张告示上还用红墨水画了个大大的对号。红­色­大对号在白纸的映衬与阳光照耀下,鲜艳夺目。

我发誓,在化学老师向我们解释说“画红­色­大叉你们就要被枪毙”之前,我们的确以为那三个熠熠生辉的红­色­大对号是对我们英雄行为的最后赞美。老实说,文具盒里的蛤蟆根本就不是我放的,之所以被诛连是因为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去了“越位”酒吧。我们之所以去那儿演出,是那罪该万死的胖女生拉我们皮条的缘故。“越位”酒吧的老板娘是胖女生的母亲。胖女生不止一次地向我们夸耀她妈那酒吧的生意是多么多么的兴隆,经常有乐队演出,每次乐队演出过后,她妈都会付给乐队特别特别多的钱。

我们去了“越位”酒吧,对胖女生的母亲说,你女儿介绍我们来的。胖女生的母亲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说,学生搞乐队挺不容易的,今晚上我就照顾你们学生一回,[|shubao3‘com]刚好还没向“ 希望工程”捐过钱呢。演出从10点开始到11点半,总共一个半小时,如果演出很成功,把客人的情绪给煽起来的话,我给你们三个每人100块,以后还请你们再来,怎么样?

我们兴高采烈还带着那么点儿感激地接受了。乐器调试稳妥,我们先要了几瓶啤酒,然后趁着酒劲儿上了场。史迪站在舞台上,捂着麦克风,说:

——朋友们,晚上好。我们是“破茧”乐队,破茧出蛹。第一首歌,《成长》。希望你们喜欢。

酒吧里饮酒的客人稀里哗啦地鼓起了掌,史迪的歌唱随之响起:我成长的地方人们都很善良

为了一百块钱改变所有立场

我深爱着阳光但没人把我赞扬

面对各种肮脏我在成长

我成长的地方人们都很坚强

为了妻儿老小昧着良心说谎

害怕拦路抢劫担心集体上访

面对各种危险我在成长

我们都在成长可土地缺乏营养

我靠在电线杆上 挺着我的胸膛

我们都在成长可哪里才是方向

让我跟着谁跟着谁未来将会怎样我勾着脑袋幻想

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目光冰凉

我深爱着领导但他们并不慈祥

面对各种伎俩我在成长

我们都在成长可土地缺乏营养

我靠在电线杆上挺着我的胸膛

我们都在成长可哪里才是方向

让我跟着谁跟着谁跟着谁去闯

第一部分成全寻欢作乐者的愿望

一首歌唱完,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酒吧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客人们兴致高昂地叫喊着再来一首、再来一瓶……我们辛辛苦苦折腾了近两个小时之久,成全了寻欢作乐者的美好愿望。除了唱自己写的歌曲之外,我们还翻唱了崔健的《花房姑娘》。

演出结束,高个儿说他的手臂都酸了。史迪说回去得赶快吃牛黄解毒片。我生了茧的手指头也在隐隐作痛。好在客人们反应不错,我们唱《花房姑娘》的时候,好几位醉醺醺的家伙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台下,挥着手,摇头晃脑地跟着我们一起歌唱……临走的时候,我们背着乐器到吧台找胖女生的母亲取酬,找了半天不见人影。后来终于在包房把她给找到了。她竟然说我们的音乐太吵了,只肯付100元了事,而不是事先说好的每人100块。

我们自然是很不服气,再他妈的学生也不至于学生到这个地步吧?

史迪开始与胖女生的母亲辩理,说,开始咱们不是讲好了吗,为什么突然变卦,把我们当猴子耍啊?

胖女生的母亲说,别忘了我是商人。还没算你们的酒钱呢!钱你们要还是不要?不要就赶快走人,我要打烊。联合国世­妇­会都在北京召开了,几个毛头小子你们想怎样?!

碰上这种两面三刀的臭娘儿们,除了自认倒霉已没有太多的办法可想,因为酒吧门口那几位脖子里系着蝴蝶结的保安正双手叉腰,虎视眈眈地望着我们。高个儿接过胖女生母亲递来的100块,当场就把钱撕成两半,扔在地上踹了一脚。然后拉起我和史迪的手,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胖女生的母亲在我们身后说了句“我­操­,简直是反了!”好在门口的保安没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回来的路上,史迪一个劲儿地埋怨高个儿­干­了件傻事儿,说,傻B你撕钱­干­吗呀?撕了就算了,你为什么还扔到 地上?那是咱们的劳动所得啊。傻B你怎么就不把它扔我口袋里面呢?用透明胶布一粘,照样当钱花。

高个儿说,别提了,就当那100块钱给她送葬了。

史迪说,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她。得想办法整整她,出口恶气。嗨,对了,她女儿不是在咱们身边吗?母债女还,明儿揍她一顿,一拳头把她夯出个麻风、肺结核之类的传染病。姜是老的辣,别忘了­嫩­的也是姜。

高个儿说,揍她­干­吗?把她给­奸­了多痛快,一口气­奸­个怪胎出来。

史迪说,把别人­奸­出个怪胎,你还觉得挺光彩?

…………

我们无可奈何地说笑着回到学校,喊门卫开门的时候,史迪在昏黄的路灯下看到那只正笨重跳跃的丑陋蛤蟆,顺手捡起装进口袋。进宿舍之后,史迪说书包忘在教室了,向值班同学要来钥匙,就去教室­干­了那件好事。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挺恨自己的。当时我怎么就没想到在门口转上几圈,多捡几只蛤蟆,把那女生的书包、抽屉还有板凳下面也放上几只呢?

第一部分事情总是奇妙得令人难以置信

离开学校,我成了正经八百的待业青年。

一向我就对“待业青年”这个称谓万分反感。在我看来,待业青年几乎就是流氓无赖的儒雅称呼。每当电视、报纸或者广播里介绍某个正在侦破的恶­性­案件时,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大都以一句“待业青年”概而蔽之,把待业青年糟蹋得跟“罪犯预备队”似的。所以,为了减少犯罪的可能­性­,我迫使自己尽量避免在街头出现。但整天在家里呆着实在是郁闷,百无聊赖。你知道的,睡够八小时之后再躺在床上蒙着脑袋睡觉,那滋味的确是比熬了两天两夜还要难受。

每当夜幕降临,孤独无助却又渴望飞翔的我就犹如困兽,趴在窗户上看远处大街上流光溢彩、近处楼房内的万家灯火,或者打开电视闭着眼睛听新闻。我实在不愿去注视电视画面,那里面整天讲述国有企业改革、下岗职工再就业、惩治腐败分子、反对台独和国际战火又燃烧了的声音,足以令我心神不宁。

白天并不比夜晚更让我感到快乐。睡觉我还可以在千奇百怪的梦幻里遨游,醒了只能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无所事事……有天,我实在是憋不下去了,壮着胆子到街上走了一趟。刚走一半我就掉头回了家。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即将拆迁的建筑,满目疮痍。拆迁工地上空飘荡着厚厚的灰尘,行人路过的时候纷纷捏起鼻子,如临大敌般于尘土中快速奔跑。街道两旁曾经繁华一时的店铺前,“滴血大甩买”的招牌鳞次栉比。路上,遇到一个脏兮兮的孩子,他那可怜样子令我忍不住地多看了几眼,谁知却因此惹了个麻烦。可怜孩子在身边大人的怂恿下,“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嘴里不停喊着“叔叔好叔叔好,叔叔招财又进宝”,磕头又作揖地向我乞讨。一瞬间,我心酸得无法形容,恨不得当场就给孩子跪下作揖又磕头。放过我吧,孩子,我比你的日子好不到哪儿去。

在家门口,我碰到一位推着自行车沿街叫卖水果的中年商贩。那时节正值秋高气爽,他历尽沧桑的脸上却依旧大汗淋淋。出于对他勤劳美德的尊重,我买了一大袋黄澄澄的橘子拎回了家,无聊的时候就拿出来一个,把柔和­色­调上的植物脉络一本正经地看上大半天。

有时候事情总是奇妙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无意间购买的橘子可帮了我的大忙。它像镇静剂一样,驱逐了我内心深处积淤多日的愤怒、无奈与焦躁。我在橘子带给我的平静与融融温暖之中,情不自禁地忏悔从前那些放荡不羁的岁月。水果的保鲜期过了,我这颗支离破碎的心灵也恢复过来,尽管我还是一如往常地待业,但我内心深处却充满了准备去远方­干­点儿什么的打算,重新扬起生活风帆。

有一天,具体是几月几日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是个晴天,特别晴,碧空万里天高云淡。那天,我替妈妈倒垃圾,在楼下看到蚂蚁搬家,黑压压的一大片。于是我就坐在垃圾桶上,耐心地看了起来。在几只大蚂蚁尽职尽责的调度与指挥下,小蚂蚁们成群结队,衔着|­乳­白­色­蚁卵或者合伙拖着苍蝇,在大地上欢乐又充实地忙碌着。来回相遇的路上,它们还懂得停下脚步,互相用幽细的触角打个友好的招呼。地上的坡度给它们的前进带来困难的时候,小蚂蚁们就会自觉地聚集团队,齐心协力、自强不息……看着蚂蚁们为了种族利益而忙碌的无限荣光的身影,我想起了自己眼下孤单失群的难堪处境,无比伤心。

突然间,我茅塞顿开,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楼上给史迪打了个电话:

——咱们当兵去吧?到军队去!大丈夫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

到军队去!效忠君主、佐证­性­别,捍卫骁战祖先的刚烈英名。

到军队去!励­精­图治、好风长吟,报报被学校击中要害的一箭之仇。

到军队去!披甲挂胄、金戈铁马,甩给父亲年轻时代的一记响亮耳光!

到军队去!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用音乐给解放军开剂补药!提提­精­神!

到军队去!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等我在军队里混出了名堂,安排手下把校长和教务处主任接到我的官邸里住上一段时间,每天派人给他们送去山珍海味……

据我所知,国外好几个著名乐队的灵魂人物都曾在军队服过役。譬如美国西雅图乐队的吉他奇才吉米·亨得里斯克,就是1969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风头尽出的那位。吉米曾经服役并双腿致残,但他却用军队磨砺出的优良品格,自强不息,给后辈制造了难以逾越的技艺巅峰。临近元旦,大街上悬挂出大幅标语,字体或婉转或狂放不等,但内容却大抵相同:依法服役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拒绝、逃避兵役就是违法;军队锻炼人、军队培养人、军队塑造人,军队是一所大学校……就连我家楼下的那块用来书写寻物启事、防盗策略及煤气中毒急救法的小黑板,也被居委会大妈宣传《兵役法》用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儿把整块黑板都写满了。

对于街头标语和这块小黑板上的文字,从认字儿那天起我就腻味透顶,但这段时间却例外了。记得第二次路过那块小黑板,我停留了片刻,把上面的内容重新看了一遍。忽然觉得内容特∴拢于是我就大手一挥,把它给擦了。从地上捡起婆婆妈妈们遗落的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居中写下了大大的:“帅哥,扛枪去”。

晚上,史迪打来电话,邀我去“火锅城”聊聊。

第一部分大丈夫当战死疆场

我从衣柜里翻出好长时间没穿的烂牛仔裤,然后把截去袖子的“海魂衫”套在身上,迎着秋风出了门。“海魂衫”是我最爱穿的上衣,我曾在军需用品商店里一口气买了9件,一年四季轮流换。夏天把袖子截掉当短袖T恤,冬天套里面当内衣。“海魂衫”纯棉制作,­色­彩蓝白相间,抗静电反应的同时还能明目、张胆。

“火锅城”里生意兴隆,食客爆满,雾气蒸腾。我侧着身子在吵嚷嚷的食客中间来回走了好几趟,不见史迪的身影。就在我准备出去给他打个电话的时候,身边一位平头青年笑着喊出我的名字,我大吃一惊。

数日不见,史迪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但理了个四平八稳的“板寸”,而且还身穿中山装,领口的风纪都扣了个严严实实。我疑惑间,史迪说话了:嗨,我­操­,刚一正经你就认不出我了。

“嗨,我­操­”是史迪的口头禅,通常用来表达愤怒、无奈与惊讶。用“嗨,我­操­”表达惊讶的时候,史迪的语调先升后降。表达无奈的时候叹息伴随。愤怒时刻说“嗨,我­操­”的时候,就像从嘴里扔出砖头。

服务员要我们点菜了,史迪翻着菜单,说,怎么样,我今天这身打扮像进步青年吧?

我说,有点儿改邪归正的味道。你这是从哪儿搞来的古董?

史迪说,老爷子特意为我订做的,跑了好几家裁缝店。我的烂牛仔裤、“海魂衫”什么的,都被他送给收垃圾的了。你老爷子怎么还允许你这副打扮?

我说,他不扔我的衣服,而是往我身上扔皮带。

史迪说,挨打还好受些。我老爷子现在不打我了,要我练书法。每天用毛笔蘸着墨汁写 “为人民服务”和“向雷锋同志学习”,快写得跟毛主席一样了。

我说,雅兴。

史迪说,狗屁雅兴,每天写不够100遍就不给饭吃。嗨,我­操­,日子难过呀,跟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

…………

几瓶啤酒告磬,史迪嘟囔着狗屎一样的待业生活,脱掉中山装搭在椅子上,光着膀子夹起羊­肉­放进沸腾锅底,然后把火锅里漂浮的一颗红枣夹出,醉熏熏的双眼瞪着红枣,说,现在我心里面的滋味啊,就跟这火锅似的,麻麻辣辣地沸腾着。

我说:老爷子又表扬你了?

史迪说:表扬?我是不是他私生子还真难说,一天到晚朝我­阴­沉着老脸。练大字不算,还逼我看他年轻时候看过的那本破得发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苏联人的名字都他妈长长的一大串,我哪儿看得进去?实话跟你说,退学以后,我连饭桌都不敢坐了,一日三餐都是一个人端着碗躲在厨房狼吞虎咽。本来想赌口气装绝食挣个脸面,可饿肚子的滋味实在难受。噢,是表扬过一回,说是把我早生出来50年就好了,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倒物尽其用。前几天他还跟我妈商量,说他不想再看见我了,准备把我送给军队,眼不见心不烦。嗨,刘健,那天你说去当兵,你到底是真想去,还是在开玩笑?

我说,现在我哪儿还有心情跟你开玩笑,巴不得今晚就走!

史迪说,你可得考虑清楚,军队不是疗养院或者避暑山庄。

我说,监狱我都认了!我老爷子那副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受够了!

史迪说,我早就受够了!老爷子整天逼我不算,我妈也整天给我做思想工作,尽是些鬼话,加上双引号我也不会相信,什么做人要守本分、做事要讲分寸、高高低低都是命、平平淡淡才是真……

我向史迪问起高个儿的消息,史迪说高个儿好像转到另外一所高中继续念书去了。

我说,你还想不想继续念书?

史迪说,念书?用枪顶着脑袋我可能还是把一了百了优先考虑,去他妈的学校吧!

我说,帅哥,扛枪去!

史迪说,大丈夫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嗨,对了,你老爷子会同意你当兵吗?

我说,不知道。现在他不但连话都懒得跟我说了,而且看我的时候都斜着眼睛。

史迪说,那就不用告诉你老爷子了,只要你真的想去军队又没得艾滋病,这件事就全包我身上了。我老爷子送个兵比吃碗长寿面还简单。等生米做成了熟饭,你再跟你老爷子打声招呼,想拦他都拦不住。蛤蟆那事儿我连累你们了,这次算是我对你的赔偿。明天我就去武装部报名,顺便把你的名字一起报上去,没准儿咱们还能分到一个地方呢!

我说,要真分到一块儿的话,咱们就把琴带军队去,用音乐给解放军提提­精­神!

史迪说,你怎么还对音乐念念不忘啊?那玩意儿还没把咱们害够吗?

第一部分我一定统帅千军万马否则做牛做马

史迪老爷子的关系还真管用。几天过后,有人在我家信箱里放了一张“体检通知单”。

我穿着牛仔裤和“海魂衫”,带着那么点儿的兴奋和激动去了医院。路上经过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我看到技校的学生们在路边摆起理发摊,义务服务。我走过去刚往那儿一坐,一位年轻­妇­女殷勤地走了过来,白布单子围在我脖子里,三下五除二,把我留了好几年的长发给剪了。

到了医院,我看到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青年已经聚集在了门诊楼下。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一大沓表格,点起了名。我们在门诊大楼的各个科室里进进出出,一遍又一遍。听诊、透视、抽血、验尿,十分严格。我的身体被老爷子揍得倍儿­棒­,自然是没查出任何问题。除了心灵受到过伤害之外,其余部位均为正常。并非所有青年都像我这么幸运,确实是有几位 “乙肝病毒携带者”携带着他们的“乙肝病毒”灰溜溜地离开了医院,我亲眼所见。挺好笑的是外科检查,那时我们脱光了所有衣服,在医生的指令下站成一排,伸着双手,猴子一样蹦跳了好大一会儿。末了,医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托起我的生植器,左看右看。扛枪需要的是肩膀、战场上需要的是头脑,他们检查我这玩意儿用意何在?

体检结束不几天,又有人通知我到武装部参加“政审”。我去了那里,在一张表格上填下家庭出身、社会关系、阶级成分什么的一大套。这年头谁还关心你家的社会关系和阶级成分啊,政府官员还巴不得你家多有几个海外关系给这城市吸引外资呢。政审顺利通过,即使没有史迪老爷子幕后­操­作,我想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我的家族历史上绝没有任何污点。死去的爷爷早在共产党打赢天下之前就是共产党员了。还有老爷子,别看他就那副德­性­,好歹也是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过贡献的英雄。我被批准到军队服役了!那天我穿着牛仔裤和“海魂衫”,带着突然间变得沉重的心情去武装部领取了军装、大红花和“入伍通知书”,然后迎着秋风回家。路过这座城市那所三流大学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索­性­,我在路边商店里买了几瓶啤酒,坐在大学门口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天之骄子,独自一人失落地喝到天­色­将晚,然后把武装部下发的军装穿在身上,大红花也别在了胸前。

回到家里,我指着胸前的大红花,郑重其事地告诉爸妈:

——刘健同志已经被批准入伍,明天他就要离开你们这个温暖的三口之家了。

妈妈十分惊讶,老爷子倒是安详,先给我甩了根烟,然后给我倒了两杯酒,招呼我坐在他面前。

他只能表现得这样,木已成舟,否则爷俩儿将一起去坐牢。他是个当过兵的人,应该比我更了解《兵役法》。我坐在老爷子面前,老爷子端起酒杯,说,去吧,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过去的事情今天我就不提它了,你自己心里面也清楚。如果你不转变目前的这种态度的话,不是我打击你,刘健,到军队你将连牵马的都不如,不相信可以实践。

我看了看妈妈,呣子眼神相遇之际,妈妈忽然激动起来,掩面而泣。

听见妈妈的抽泣,老爷子十分不快,劈头盖脸一顿怒喝:

——哭什么呀你?真败兴,没见我和儿子聊得正开心吗?

妈妈被激怒了,抬起头,看着老爷子,说,好端端一个三口之家就这样被你的臭脾气给毁了!你有今天,你命大。孩子呢,才十几岁的人哪,现在这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走着瞧好了,刘健在军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妈妈愈说愈伤心,我把老爷子敬我的白酒一饮而尽,起身拿来毛巾,擦去妈妈脸上的泪水,说,妈,为什么要哭呢?又不是上刑场。当兵,光荣啊。光荣被你这么一哭就成悲壮了。得,您去厨房拿菜刀来,也在我背上砍上几个字儿?

妈妈不再哭泣,朝我做了个勉强的笑脸,说,“­精­忠报国”是吗?去吧刘健,我也知道这是件好事儿。军队是个好地方,可以改变一个人。当年你爸爸刚到军队的时候,还跑到炊事班抄菜刀跟人打架呢……

妈妈还想继续说下去,被老爷子给打断了。

妈妈看了看老爷子,说,到军队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要听话,不惹事儿。他们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服从命令。记住,千万不要跟他们顶嘴,哪怕你是正确的。千万别像你爸爸当年一样装傻,现在已经不是装傻的年代了。

我说,装孙子总行吧?

闻听此言,老爷子火冒三丈,“呼”地一下站了起来,看那架势似乎又打算在我身体上复印皮带。我赶忙躲到妈妈身后,说,今天这顿您就省省吧,最后一面了。儿子不是敌人,打死了也不算英雄,搞不好还要坐牢。爸,您就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吧。在军队我要是不比你当年混得辉煌,这辈子我就不回来见您!

老爷子怒火未消,气势汹汹地说:

——哼,照你这样,要是能在军队混出个名堂,我反过来叫你一声爹!深夜,爸爸妈妈都睡了。我躺在床上幻想即将到来的戎马生涯必将是热血烈火、远交近攻,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地激动起来,直到半夜还无法安然入睡。于是我就从床上爬起,给老爷子写了封信,以示告别:亲爱的爸爸,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在这个时刻,我难受极了。爸爸,这么多年以来,您的爱使我长大成|人。可是,我在成长过程中所做出的种种不可理喻的行为,却没有给您带来生儿育女的欢乐。儿子带给您只有无尽的焦虑、气愤和忧愁,对此我将忏悔终生。爸爸,您知道吗,从离开学校到现在,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能够改善父子关系的两全其美的方案。我不能扔掉吉他,它是我惟一的武器,我不可能扔掉武器束手待毙。您也不可能扔掉皮带,您需要维护尊严,维护裤子不掉落在地。知道吗,爸爸,您每一个不满的眼神和片刻叹息,都曾经使我心如刀割。我不止一千次想,背上吉他去远方流浪,后来觉得这只会让您更加生气。也许我背着吉他去军队服役您依旧会生气,但我想事实将证明您是错的。爸爸,在您简单又固执的管教下,我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被折叠了翅膀的大鸟,无法展翅飞翔。我挣扎过,撕心裂肺地鸣叫,等待着野兽的救赎,这一天它终于来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亲爱的爸爸,您完全可以把自己平生未尽的光荣与梦想寄托在我身上了…… 写到这里,我直觉得热血沸腾,钢笔尖把信纸都划破了。

我扔掉钢笔,像扔飞镖一样,把它扎在了门上。然后我敲烂储蓄罐,把这段时间积攒的零花钱装进吉他袋,顺便将一枚一元镍币高高抛起,闭上眼睛默想:如果国徽朝上,到军队我一定能统帅千军万马,反之做牛做马!

睁眼一看,卜了个吉祥。

第一部分不被知识消灭就是被狼吃掉

按照接兵军官的说法,除了武装部下发的行李被装之外,不允许我们私带任何物品。但我还是忍不住把《孙子兵法》白话本、《三十六计》上下册还有几枚值钱的邮票,一起装进了吉他袋。

要去军队服役,我怎么可能不带上武器、兵书和备用粮草呢?一切收拾停当,还是没有睡意,我决定立即出发。原本军官要求我们早晨到火车站广场集合。我想还是趁爸妈都睡着的时候走出家门比较好,这样就可以把伤心离别的场面给避免了。我背上行李和吉他,把刚才写的那封信从门缝下面塞进爸爸的房间,蹑手蹑脚下了楼,朝史迪家走去。

楼下,看到整栋楼房只有我房间的灯还在亮着。想到自己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跟这片熟悉的土地还有朝夕相处的邻居们告别,去一个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鼻子酸酸的,尤其是我想到了玲玲。

自打我退学后,玲玲每个星期六都会来找我。老爷子不欢迎陌生人到我家来,邻居女儿也不例外。玲玲却不在乎这些,敲门进来给老爷子问声好,然后就躲进我房间,手托起腮帮子作贤妻良母状。偶尔,她会要我唱歌给她听。玲玲最喜欢听的是一首悲伤忧郁的犹太民歌 “Over and over”。每当我唱完这首歌曲,她眸子里就水汪汪的,逼着我怜香惜玉。通常,我会在玲玲被歌声感动之际,把怀抱里的吉他扔到一边,把她抱在怀里。每当此时,她的身体就变得软绵绵的。

体检过后的那天晚上,玲玲又来找我玩,见我剪了头发,她开口就问,刘健你是不是要去当兵?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玲玲说,感觉呗。真是想不通,为什么要去当兵呢?

我说,到军队去呼吸新鲜空气。

玲玲说,呵,有意思,带我一起去吧?

我说,行啊,等我在那儿混熟了就回来接你。

玲玲说,说到做到啊。唉,刘健,不去行吗?

我说,这不痛不痒的日子我过够了。

玲玲说,我真担心几年过后你回来,变得跟刘叔叔一样,满身臭脾气,我可不想你那样。

我说,你怎么就不祝福我到军队后像巴顿、朱可夫、麦克阿瑟那样,一不小心从普通一兵混到将军、元帅?

玲玲笑着说,噢,忘说了。刘健到军队后啊,先是一不小心当了个将军,然后又一不小心当上了军委主席。最后一不小心是,喂,还有什么官比军委主席大?

我说,够了,混到将军我就可以大展鸿图了,就怕万一我……

玲玲急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说,不许你乱说!

随即,玲玲把她的手从我嘴上挪开,嘴巴堵了上来(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长的一吻,到达军队好几天,口腔内部吻出的水泡还在隐隐作痛)。我跟玲玲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虽然没一块儿光着ρi股做游戏。玲玲模样挺好看,最大缺点是特爱看书。床头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大堆,《包法利夫人》《尤利西斯》《红楼梦》之类,全是大师们的经典之作,连《江青传》她都敢看。奇怪的是她脑子里却没多少斗争和反抗意识。我怀疑她把书上的知识吸收到阑尾、盲肠和皮肤里面去了的同时,也担心她再这样下去,不被知识消灭就是被狼吃掉。

…………

我敲开了史迪的房门,想不到,史迪也未曾入睡。

见我背着吉他,史迪说,嗨,我­操­,你还真把琴给带上了。

我说,你把贝司也带上,到军队以后咱们继续玩音乐,给解放军提提­精­神。万一影响大了,歌声感动了军队,或者咱们的才华被某某将军赏识,没准儿就出息大了。

史迪说,别扯了。解放军唱的歌曲跟咱们写的歌曲是两码事儿,风格不一样。他们是合唱,咱们写的那些歌曲一合唱,味儿全变了。

我说,史迪你就赌一把吧,把音乐当做咱们在军队烧的一把火,烧旺它!

史迪说,估计没戏。贝司我带上就是了,就当是带了根防身用的木­棒­…… 太阳出来了,史迪换好军装,把大红花别在胸前,然后把贝司背在身上。

第一部分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瑃药

到了火车站,我看到广场上站满了和我们一样身着新军衣的年轻人。朵朵大红花映红了一张又一张略带稚气的脸庞。以拥挤和混乱而著名的火车站广场因为我们的到来,充满了青春与活力,还多了些节日的喜庆气氛。不大一会儿,几辆车顶上装有警报器的“广州标志” 开进广场。

接兵军官从车里钻了出来,在他们雷厉风行的指挥下,我们迅速排出歪歪扭扭的队伍。

军官拿着档案袋点了一遍我们的名字,一个都没少。随即,他开始宣布我们即将奔赴的服役地点。所有的人都不再闲谈,静心倾听。果然不出所料,我和史迪一同被分到了在广场上所有即将入伍者看来都是无可挑剔的某省军区守备部队。我俩把背包和乐器扔在地上,互相击掌,兴奋地跳跃、拥抱。尽管我们对即将去守备的是什么东西一无所知。我抱着史迪的肩膀,要他呆会儿千万别忘了问接兵军官我们将要去军队守备什么,却无意间看见了父母的身影。他们两个共同拎着一个大大的食品袋,站在广场边缘一个华丽典雅的路灯下,向广场中央的我们翘首观望。

我朝父母挥了挥手,准备走出广场与他们道别。这时,接兵军官下达了进站的命令。我一手拎起地上的背包和吉他,另一只手朝父母高高挥舞着走进候车厅。遗憾的是父母却没看见。在候车室门口的“安全检查器”旁边,以偷窥旅客私密为生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因为我们身穿象征了正派和安全的军装而对我们携带的物品产生信任。我和史迪把行李送进机器嘴里,满怀不满地站在出口处等待机器把行李吐出来。这时,接兵军官从我们身旁路过,史迪赶忙迎了上去,问:

——首长,守备部队具体是守什么备什么的?

军官很不耐烦地看了史迪一眼,说:

——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别问,去了你就明白了。

火车呼啸着,载着我们的光荣梦想,穿越了无数个大好河山。

两天过后,列车喘着粗气在南方边陲的一个中型城市歇了脚,我们急不可待地把脑袋伸出窗外。像破卵而出的小鸟,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与故乡已经相隔千里的新世界。列车下,几位迎接我们的军官混杂在铁路工作人员中间,翘着脚尖向我们张望。我们并没有羞怯地低下头,而是与军官坦然对视,彼此间虎视眈眈。长长的行李车从站台里悠然驶过,史迪打开车窗,朝军官们挥了挥手。军官视而不见,一位小贩倒是机灵,把食品车推了过来。

史迪从口袋里掏出钱,准备再来两瓶啤酒,车厢内的喇叭里传来了列车广播员的甜甜声音:

——乘客同志们,本次列车的终点站××站到了。请您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感谢您一路上对我们工作的理解和支持,下次乘车再见。

车厢里早已乱成一团,与我们一路相伴的军官在我们的亢奋情绪中高声叫喊:不要乱不要乱,一个一个下车。下车后到站台上集合,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出站台!

兄弟们如开闸之水,争先恐后涌出列车。把背包放在脚下,蹦蹦跳跳。迎接我们的军官走了过来,我打量着他们,觉得他们脱掉军装的模样未必比我们兄弟英俊。兄弟们全都下了车,与我们一路相伴的军官把档案交给他的同类。迎接我们的军官拿着档案,命令我们提起行李排成两队,毫不客气。

我们在站台上排好队,一位相对肥胖也是相对好看的军官走到队伍前方,连彩纸都没有抛撒就开始向我们致语:同志们,一路上辛苦了!下面我开始点名,没点到名字的同志原地待命,听到自己名字的同志请提起背包出列,准备出站!

我和史迪顿时纳闷起来,难道还有人要继续乘车去别的地方?

军官点名完毕,站台上的队伍被点走了一大半。很庆幸,我和史迪都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幸的是我们俩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被点到名字的兄弟,一个接一个走出站台。我们傻乎乎地提着背包,在站台里站着。与我们一路相伴的那位军官再次走到我们面前,要我们把背包放在地上,原地休息。

我和史迪再也忍不住了,走到军官身边探问究竟。

史迪说,首长,在我们家乡的广场上,你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省军区守备部队。省军区已到,为什么不要我们出站?我们在这里等待什么?难道我们将要守备的是这趟火车?

军官看了史迪一眼,说,你小子怎么这么多嘴?

我Сhā嘴说,你这什么态度呀,问问为什么就错了?

军官说,你闭嘴。

我朝着军官使劲儿地闭了闭嘴­唇­,拉着史迪的手回到队伍中去。史迪心中的怒火却一直无法平息下来,三番五次要挣脱我的手去找那位军官争论,说,看看他破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瑃药?嗨,我­操­,玩猫儿腻呢!为什么把别人接走,让咱们留在这儿守备火车?他妈的我老爷子在“古都宾馆”请他们吃的那几顿饭岂不是等于喂狗了?

我说,算了,别自讨没趣了,免得挨揍。他们根本就不讲道理,他妈的市井流氓还讲点儿江湖义气呢。

第一部分一座令人万分失望的站台

我们与其他不幸的兄弟一起坐在站台上,诅咒着戎马生涯的出师不利。半个小时过后,一辆漂亮得出人意料的双层列车驶进站台。军官再次把我们引上列车。尽管双层列车非常漂亮,但兄弟们登车的步伐却是慢腾腾地不大情愿。两位比较勇猛的兄弟登车时,还故意用背包狠命地撞击了几下车门。

门下站着的女列车员看见了,高高皱起眉头,好像那位兄弟撞的不是车门,而是她的身体。列车员要我们爱护列车,说,解放军哪能和外出打工的盲流一样呢?列车是国家财产。连爱惜国家财产都不知道,你们怎么能够保卫祖国?这可是中国自行研制的最豪华的列车呀,带空调的。

本来我也想用背包撞击车门,列车员的话打消了我的想法。于是我就用拳头狠狠地击了几下车门上的玻璃。没想到,这玻璃比车门还要坚硬。

兄弟们全部登车了,列车一声长啸,朝着南方继续行驶。

一路上,我和史迪都陷入了沉默,望着窗外那些交错起伏的崇山峻岭,一言不发。

军官从我们身边路过,看见我们情绪低落,在我们身边坐了下来,问我们哪儿不舒服?是不是心里面不舒服?我和史迪头也不回地看着窗外那些飞速倒退的险恶山峰,实在是懒得理会他的明知故问。军官又问了我们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窗外高低不等的苍山­干­扰了我们对他的回答。

军官讨了个没趣,反而挺大人大量地不与我们一般见识,拿几个苹果放在我们面前,叮嘱我们把苹果吃掉,起身与另外几位表情沮丧的兄弟闲聊去了。史迪把军官送来的水果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说,

——看见了吧?看明白了吧?这就叫软硬兼施,这就是军队的风格,打一巴掌给块糖。几个小时过后,列车再次进站,我们怎么也无法像起初那样兴奋起来。

列车停靠的是一座令人万分失望的站台,不但空旷,而且灰黯,连个卖食品的小车都没有。

我看着眼前的一片荒凉,连愤怒都懒得了。好在站台不远处的山脊上有几头耕牛,否则我真会猜想这地方没有人烟。小站候车室里空无一人,候车室墙壁外部粉刷了白­色­涂料,上面用蓝­色­涂料写满了“谁放火烧山,谁倾家荡产”、“想致富,少生孩子多修路”之类的宣传标语。像候车室一样,站台围墙上也被人写了广告:县城东街出售碎石机,地址和联系电话被十几辆一溜儿排开的军用卡车遮挡了。

军车ρi股上笼罩着墨绿­色­帆布篷,排列得十分整齐。司机们在车前笔直地站着,木偶般表情僵固。兄弟们一个比一个表情黯然地走下车,把行李放在脏兮兮的地上,慵懒地活动着筋骨。宁静小站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喧嚣、沸腾起来。这时,站台对面突然冒出几位黝黑瘦弱的长发姑娘。

姑娘们身穿漂亮的民族服装,长发乌黑亮丽。异族人特有的突兀颧骨和幽深双眼使她们的瘦弱看上去特有骨感,野­性­诱人。我们打量着她们的时候,一位姑娘也把双手搭在了额头上,向我们张望。兄弟们顿时­骚­动起来,宁静的站台因为姑娘的张望变得活跃起来。站在我和史迪身边的一位正在与家里通电话的帅气兄弟赶忙关掉手机,朝姑娘挥舞手臂,高声叫喊:嗨,我们是解放军,来这里保卫你们的!

姑娘听到了,羞涩地垂下了头,兄弟们哄然大笑。

史迪说,这小子真他妈贱,咱们还没喊呢,他倒捷足先登了。

那兄弟听见了史迪的话,朝史迪做了鬼脸,说,兄弟,打个赌吧?我可以让那姑娘把上衣脱掉?

史迪说,你牛B,像当兵的。

说着,史迪从口袋里掏出100块钱放在了我的手里。那位兄弟毫不示弱,掏出了两张面值100的人民币,放在了我手上。我替史迪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自己手里,然后把400块钱丢在了地上,用脚踩了个严实。那位兄弟说着“如有反悔,五雷轰顶”跳下站台越过铁轨,昂首阔步朝对面的姑娘走去,边走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

史迪说,这小子脸皮可真够厚的,看来这200块咱们是输定了。

我说,少数民族女人都很野蛮,听说出门就挎腰刀,没准儿小子还挨砍呢!

就在我们密切关注这位兄弟将采取什么手段赢我们这200块钱的时候,一声巨吼由远处传来:

全体集合,立正——!

“正”字的余音被拉得老长,像是在唱一个被标注了无限延续的乐谱。顺声望去,我发现巨吼是从一位身材特别魁伟、脸也特别黑的军官嘴里传出的。说话间,黑脸已经走到我们面前。我赶忙把脚下的钱捡了起来。已经越轨的兄弟停止前行,转身跑了回来,从地上捡他那200块钱,说,不好意思啊,天灾人祸。

兄弟们逐渐从­骚­动中安静下来,我想这安静绝非是出于对命令的畏惧,而是为了能够听清黑脸将会在乖戾的口令过后对我们再说些什么,譬如他说:我的伙计们,再过十分钟,你们就可以吃上新鲜牛­肉­啦!

不料,黑脸关于牛­肉­只字未提,而是迈着一种十分滑稽的步伐,一溜儿烟奔跑到人群之外。那儿有一位年纪大些的军官巍然屹立,似乎在等待黑脸的到来。果然,黑脸跑到巍峨军官面前抬手敬礼,昂首挺胸向他大声朗诵了什么。我没听清,但我猜无非就是“报告首长怎样怎样”之类。

第一部分万径人踪灭的鬼地方

随即,在黑脸的指挥下,等候已久的木偶们迅速奔上驾驶室,点燃引擎。

军车轰鸣着由“一”字变成“十”字,车ρi股对着我们,把我们包围。

黑脸回到我们面前,拿着花名册把我们的名字挨个点了一遍,然后把我们分成若­干­小组。很幸运,这回我和史迪不但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还被分到同一个小组。黑脸的又一声令下,兄弟们按照组次登上了贴有号码的大ρi股军车。站台上只剩下铁路工人了,军车长鸣喇叭,一辆紧接一辆,浩浩荡荡地驶出站台。场面壮观极了,令车上的我们热血沸腾。

一个小时过后,车队路过小镇,再往前就是险峻山谷了。我以为军队就在小镇附近,谁料军车却没有按照我以为的路线行走。而是沿着简陋的公路,向山谷深处开去。仅仅是片刻光景,路上就再也见不到行人和牛群了,军车的速度接近疯狂。起初我和史迪还装作气定神闲,数路边的里程碑。可不出一分钟,我就能看到一个数字模糊的里程碑。每过一个里程碑,我的心就凉下一截。

车队开进了一条绵延起伏的拙劣土路,连里程碑都没了。

我开始感到心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怆充斥着头脑。

或许是晕车的缘故吧,兄弟们全都安静下来,闭着嘴­唇­、眼睛和脑子,不说不看也不想。

史迪坐在背包上掏出香烟,扔给我一根。车身颠簸得十分厉害,我俩把头凑在一块儿,费好大劲儿才把香烟点燃。一根烟抽完,史迪站了起来,脑袋磨擦着帆布篷,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后面紧跟的车辆,身体随着车身左右摇摆。军车后面飞扬的尘土中,总有几片枯叶被轮胎带起,打着旋儿飞舞然后又急剧地跌落在地。史迪揪起短发,脑袋撞击着帆布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为什么会感到恶心?

我说,车开得太快,你晕车了。

史迪说,不,我没晕,我很清醒!我感到恶心不是车开得太快,而是这一切变得太快了!我们被骗了!知道吗,刘健,我们被骗了!­操­,早知道来这种千山鸟迹绝、万径人踪灭的鬼地方,还不如呆在家里忍声吞气!

我说,我倒觉得挺刺激,没准儿咱们要去的地方是个仙乐飘飘的世外桃源。

史迪说,刺激?再弄块黑布把眼睛给蒙上就更刺激了。也许咱们要去的地方是山洞,洞里住着一帮研究细菌或者核武器的科学家。咱们的任务就是整天呆在山洞口,守备里面的科学家。什么他妈的世外桃源啊,连个池塘都没见着。

我说,史迪,心放宽点儿吧,别忘了咱们来到军队并不仅仅是为了服兵役。

史迪说,我知道,咱们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可这穷山恶水之处,写歌唱给谁听?

我说,当然是唱给解放军了。

史迪说,解放军要是不愿听呢?

我说,我们要对自己有信心。

史迪说,我已经失去信心了。­干­脆咱们跳车得了,往草丛里一藏,等车队开过之后想个办法跑回家。不愿回家就到国外闯荡天下去。十年八载混出头来,买一辆加长“凯迪拉克” 开到学校,带咱们教导主任到海边兜风去。

我说,别沮丧,咱们现在连军队的大门还没进呢,还有希望。《好兵帅克》你看过吧?

史迪说,你想告诉我古代名将­色­诺芬手里没有一张地图依然踏遍了亚细亚,哥特人没有任何地形上的知识,居然完成了他们的远征。凯撒的军队在遥远北国的时候,他们也没靠任何人的指引就走到了罗马,后来便有了“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名言,对吧?

我说,还有呢,­色­诺芬率领一万希腊大军跨过鞑靼海峡,深入荒地,解救友军,一路上净是想对他下毒手的敌人。后来­色­诺芬就根据这些故事写出了著名的《远征记》。

史迪说,还有比­色­诺芬更牛B的呢。杰克·凯鲁亚克,美国六十年代“垮掉派”的灵魂人物,《在路上》的作者。凯鲁亚克在军队服役的时候,别人都去训练场,他把枪摔在地上藏进图书馆,后来被军队医生用一张网给罩走,在一家疯人院里关了六个多月,以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的名义被军队解雇了。

我说,到时候咱们要是受不住的话,也把枪摔在地上,藏到图书馆去!

史迪说,恐怕他们不会是拿网把咱们罩起来这么简单了。

说完,史迪扯掉胸前的大红花,做了个擦ρi股的动作,扔下车去。军车在山谷里左右冲撞了近两个小时,我们终于没有看到研究细菌或者核武器的山洞,而是看到了大片楼房。军车朝着楼房开去,大老远的,我看到军队的简陋大门上高高悬挂着 “欢迎新战友”的巨幅标语,郁闷了一路的心情豁然开朗。且不论这标语是否转达了他们的心声,也不论军队是否会在日后实践自己的诺言,他们对我们到来的重视已经使我们感到舒服。如果把“欢迎”换成“反对”,或者在“欢迎”前面加个“不”,我想我心里面将会更加舒服。那说明军队不仅重视,而且还对我们的到来产生了恐惧。

第一部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忍耐

军车放慢了速度,驶进了大门。门口内侧有两位手持真家伙的士兵在站岗,面无表情地挺着胸膛。门口一侧竖了块警示牌:军事禁区,严禁入内。我想这儿一定是被当过兵包括从未当过兵的人们愈传愈讹的新兵连、新兵集训基地了。门口的士兵向我们敬了个礼,手掌放在帽檐上,一动不动。

史迪嘲笑着站岗士兵那副呆头呆脑的老派动作,挥手向士兵行了个美国大兵式的潇洒军礼。

营区深处一个巨大无比的­操­场上,军车一辆接一辆地停了下来。我得说,新兵连里的风景很美,高大洁白的桉树随处可见。兄弟们从车厢里跳下,在­操­场上蹦蹦跳跳。­操­场旁边站了十几位士兵,傻呆呆地望着我们,仿佛是看到了天外来客。傻呆呆们的不远处是个训练场,里面摆置了五颜六­色­的运动器械。除木马和单双杠外,其余器械我都是第一次见到。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块一米多高的黑­色­木板,右上角开了个方洞。我以为是训练军犬的器材,史迪说可能是刑具,有位兄弟说这玩意儿一定是拴马用的。谁都没有料到几天过后,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从那个洞里面钻过去。

一位军官来到我们面前,再次点名然后分组,幸运的是我和史迪又被分在了一起。我俩击掌相庆,拥在一起替对方拍打掉衣服后背上的一路风尘。彼此还没有把衣服上的灰尘拍打­干­净,­操­场边那十几位傻呆呆们就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我们跑了过来。非常扫兴,来到我和史迪面前的是那十几位傻呆呆中间最寒酸的一个家伙。我们上下打量着寒酸,寒酸也上下打量着我们。本来我想主动伸出手臂,与他握握。见他丝毫没这个意思,我就把伸出一半的手Сhā进了裤子袋里,继续打量着他。

寒酸的衣着打扮实在滑稽。小翻领上衣,里面竟然不穿衬衣,­祼­露着稀疏胸毛和被紫外线照­射­成黑里透红的胸脯。或许他以为自己的胸脯很野,故意暴露给我们看看,但他实在是装错了蒜。寒酸下身的绿军裤倒挺­干­净,可是由于磨擦过度和洗晒过多,膝盖部位已经泛黄,陈旧不堪。值得一提的要数他脚上那双崭新的“解放鞋”了,这是寒酸全身上下惟一可以赞美的物品,如果他没忘记穿双袜子的话。

我看着寒酸,祈祷他今天的这身装扮不要在我和史迪的明天出现。寒酸也看着我们,但愿他不是在我们身上看到自己的若­干­年前。彼此陷入了尴尬之中。

为了打破这难堪场面,我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递了过去,说,要不要来一片,哥们儿?

寒酸很不领情地瞪了我一眼,眼神犀利,并且具有穿透力。

我不寒而栗,心想,傻B瞪我­干­吗呀?难道向他发一片口香糖就算违反纪律了?

我正想着,寒酸弯腰把我们的背包拎了起来,眼睛里似乎还有要我们把身上的乐器也交给他的意思。我们装出不解其意,寒酸也就不再用眼睛勉强,开口说了句话:

我是你们的班长,新兵一连七班。

说完,寒酸两只手拎着我和史迪的两个背包, 大步迈开。

我和史迪跟在他的后面,一路无语。本来应该有话可说,至少寒酸应该问问我们的姓名,可他愣是不言不语地在前面走着。或许他是个有经验的班长,以为我和史迪必定会先与他搭讪,用乖巧话语跟他套套近乎。快到了连队门口的时候,寒酸仿佛是忍不住了,开口问我们叫什么名字。说话的时候,头也不回。

我们当然要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了,因为他忽略了最基本的交际礼貌。

史迪用肩膀顶了我一下,说,刘健,他问你呢?

手里面少了背包,身体十分轻松,那会儿我正陶醉在背后的吉他上,每走一步它就会很舒服地敲击一下我的ρi股。我说,哪问我呀,问你的,没看到你现在和他对得最齐吗?

我的话音刚落,寒酸的声音又一次响亮响起:就是问你的,刘健!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说,你不是已经把我的名字喊出来了吗?

寒酸真的很固执,说,我再问一遍,刘健,你叫什么名字?

语调不仅比刚才高了一个八度,而且节奏也快了半拍。

我绕着圈子回答了他的问题,寒酸并没有因此而愤怒,问史迪叫什么名字,依旧是头也不回。

史迪没好气地说,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呢?

史迪话音落下,我看到寒酸的后背微微僵硬了一下,手中拎的那两个随着他行走步幅悠然摇摆的背包,不再像史迪说话前那样有韵律地晃动了。

看得出,他想冲我们发发火,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忍耐。

第一部分天南海北的奇人异事

连队为新兵规定了严格的活动范围,只许在营区活动,不准越雷池一步。

也许他们担心我们会当逃兵,这种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到达军队吃第一顿饭,清淡得难以下咽,当时就有人围着饭桌悄悄商议逃跑计划了。我们七班包括寒酸在内,共有八位兄弟,其中四位已先期到达。

我和史迪在寒酸带领下走进宿舍那天,先期到达的兄弟表示出了最大的热情与友好,感觉就像是遇到了陪罪难友。寒酸把我们引到三张空床铺边,说要去参加个会议,要我们先把床铺整理一下。床铺上写着我和史迪的名字,另一张空床写的名字叫“晏凡”。原来我们早就被军队掌控。

对号入座,我们开始整理床铺。先期到达的兄弟围了过来,特别是自称来自山东的那位,一刻都没闲着,帮我们抻抻床单、卷卷背包绳什么的,令我们心中充满了温暖。同时,我也从他那貌似诚恳的眼神里看到某种期待时隐时现。很遗憾,我们身上除了背包和琴之外,再无他物,能吃的都在路上吃完了。

天将黑时,寒酸步履雄健地走上楼来,要我们给父母写封信,说,告诉父母你们在军队一切都好,请家人不要牵挂。

史迪说,生活还没有正式开始,怎么就能对父母说声挺好呢?

寒酸说,你应该相信军队,军队是个大家庭,我会把你们当亲兄弟一样看待,训练场上除外。

史迪问寒酸什么时候开始训练,寒酸说明天咱们七班战士就到齐了。笨鸟先飞早出林,我打算带领你们提前进入训练。连长有言在先,新兵一连要做新兵营的老大。我的目标是,七班做新兵一连的老大。我要你们每个人都成为训练标兵,还要把你们身上的肌­肉­锻炼出来。肌­肉­出来了,站哪儿都威风。

说完这番话,寒酸摆了个健美姿势,向我们展示他的发达肌­肉­。接连摆了几个阳刚无限的造型之后,寒酸看到我和史迪床铺上很是凌乱,不太高兴地说,你们已经是军人了,军人要有军人的形象,别像个进城民工。被子重新叠一遍,像我那样,有角有棱的,自己看着也舒服。

史迪看了看寒酸床上那棱角分明的棉被,满脸疑惑,说,你被子里面装的是不是棉花啊?

寒酸说,被子里面不装棉花装什么?国家没那么多钱给你装鸭绒,叠多了就成那个样子了。

史迪依旧不信,说,你敢打开被子,让我掂量掂量吗?

寒酸当场回到床边,打开叠好的棉被,凌空扑闪了几下,以此证明棉花的柔软。一本绿皮书从他被子里旋转着掉落到地上。与此同时,一张相片从书页里跌了出来,飘落到寒酸身后。寒酸没有发觉相片掉落,把棉被叠成先前那样子,从地上捡起书,下楼去了。

——嗨,哥们儿,你照片掉地上了。

我们当然不会这么提醒他一句。史迪第一个跑过去把相片捡起,兄弟们呼啦啦地围了过来。

相片上是位手捏塑料玫瑰花的少女,似笑非笑地站在照相馆张贴的香港夜景下,典型的村姑打扮。村姑的脸蛋颇具姿­色­,如果她把眼睛闭上或者天生就没有眼睛的话,我们会感叹寒酸的艳福不浅。因为她把眼睛睁得特别大,瞳孔里那装腔作势的忧郁令我感到万分的恶心。也就是在我感到恶心的那一刹那,发觉了寒酸的人格非同凡响——能忍耐并且欣赏这种眼神的男人是值得尊重的男人。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把寒酸尊称为班长,不再使用先前的不雅称谓。班长女人的相片在兄弟们手里面来回传递,史迪说这女人越看越像民国时期的妓汝。山东兄弟说他倒觉得这女人像风流寡­妇­。一位名叫大强的兄弟说这个女孩像他家乡卖冰糖葫芦的。另外一位兄弟说这女孩像牛­肉­面馆里的打工妹……兄弟们把照片上的姑娘痛损了一通,凑在灯光下愉快地吹嘘着天南海北的奇人异事。

山东兄弟贡出了特大号苹果让大伙尝了个鲜,说这苹果是从自家树上摘下来的,百分百的“绿­色­食品”。还说他们家从不使用农药,原因不是没了害虫,而是堂姐曾经在一个悲愤交加的夜晚,把他们家的农药一口气给喝光了。山东兄弟说,堂姐死后,他特别难过,后来就给她写了首诗,一份留着,一份在堂姐坟头烧了。

史迪说,空口无凭,诗呢,拿出来给兄弟们朗诵一遍?

山东兄弟还真把写在笔记本上的诗歌亮了出来,百感交集地张口念道:《堂姐》堂姐,亲爱的堂姐,男人都爱喝酒吗?

堂姐,亲爱的堂姐,男人都爱在醉酒后殴打自己的妻子吗?

堂姐,亲爱的堂姐,天堂里还有苹果树吗?

堂姐,亲爱的堂姐,农药是水吗?

第一部分给大家出道题

我忍不住地鼓起了掌,因为我被这些简单又朴质的词语打动。史迪也拍起了巴掌,兄弟们纷纷鼓起掌来。败兴的是山东兄弟自己也鼓起了掌,边拍巴掌边说,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写诗。但我喜欢诗,诗是语言的­精­品、文学的贵族。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李白、杜甫、白居易,出了不少优秀诗人。现在不行了,今非昔比,如今的诗人们都堕落了,整天把一大串外国诗人的名字挂在嘴上。唐诗宋词都不看了还骂人,骂祖先的文化腐朽。他们有什么资格说唐诗宋词腐朽呢,先把不腐朽的作品写出来再骂人也不晚……

山东兄弟还想继续高谈阔论下去,被一位兄弟打断了:诗算什么?垃圾。跟你们说啊,在家时我最喜欢用气枪打小鸟,百发百中。有一次更绝,只开了一枪,树上就落下了两只鸟,一箭双雕。撇嘴­干­吗呀,不信?

大强Сhā了嘴,说,你这点儿本事算不了什么,在家时我最喜欢钓鱼,有次一钩甩上来三条,信不?

史迪说,嗨,我­操­,可真牛B呀你们。刘健,咱们有没有什么绝活?

我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可以和他们媲美的本领,只好对他们说,你们知道我和史迪为什么当兵吗?告诉你们吧,因为我们被学校给“列宁退学”了。

我以为他们会对我和史迪另眼相看,不料,一位兄弟却说,这不算什么,初中我就被学校开除了。

那位兄弟刚想自鸣得意,大强说,你那更算不了什么,小学没念完我就自动退学了。

我和史迪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史迪说,给大家出道题,看看谁最聪明。听好啦,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你背着弓箭在深山老林里行走。这时,左边突然出现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右边出现一只饿了一个星期的狼。鬼和狼都威胁着你的生命。你抽出弓箭,箭在弦上。请问你打算先­射­鬼,你还是先­射­狼?

一位兄弟说,小儿科。­色­〔­射­〕鬼­色­〔­射­〕狼都一样。我给你们出道题,一片绿草地,打一植物名。

山东兄弟说,梅(没)花。

聪明,又一片绿草地?

野(也)梅花。

来了一只羊,打一水果名字?

草莓(没)。

来了一只狼?

杨梅(羊没)。

下了一场大雪?

槟榔(冰狼)。

全被你们猜对了,一张桌子被锯掉了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六个角。我来给你们出道题,小明的妈妈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大毛,二儿子叫二毛,三儿子叫几毛?

半天没抢到发言权的大强终于抢先一步:三毛!我也给你们出道题,树上共有十只鸟,被猎人打死一只,还剩几只?

…………

我们仿佛回到了快乐的童年,争先恐后地说着各种各样的傻话。后来山东兄弟要我们唱首歌,我和史迪推辞不过,把《101分》给兄弟们唱了一遍,赞扬之声不绝于口。我们刚唱完,大强说他也会唱歌,家乡戏曲,问史迪能不能给他伴奏。说着大强就哼起了家乡戏曲的开头。

史迪听了一会儿,说,没问题。

大强­干­咳两声,说,正式开始了?《画扇面》天津那个卫城西杨柳儿青伊呀喂

有一位女子名叫翠玲

从小小长到会画画

小佳人十九春,丈夫是南京读书人

哎哟,月儿到了四月半中

四月里天立夏再也无寒风伊呀喂

小佳人阁楼上摆下龙门阵

手拿扇面仔细看

高丽纸白生生 油漆盒子血点红

哎哟,扇面上它­干­­干­又净净

八仙桌儿摆在正当中伊呀喂

五­色­那颜料摆得现成

扇子放在桌面上

想起一座那北京城

哎哟,画在扇面上显显手能

第一幅画出那北京城伊呀喂

北京城来实在是威风

先画京城大宝殿

再画三宫六院和朝廷

哎哟,文武丞相各在西东

二一幅画出俞伯牙伊呀喂

钟子期打柴火不恋功名

白水滔滔何所惧

沉香子劈华山,吴汉杀妻在潼关

哎哟,为救老母王祥卧河冰

三一幅画出破洪州伊呀喂

杨宗保搬兵回到朝中

金兀术摆下天门阵

困住杨六郎来了个元帅穆桂英

哎哟,打败了番贼救出了公公

四一幅画出过雪山伊呀喂

雪山上遇大寒曹家遭了难

天上下来众大仙

吕洞宾是神灵 搭救曹福升了天

哎哟,哭坏了小姐曹玉莲

五一幅画出五端阳伊呀喂

辕门外斩子杨六郎

宗保绑在了杀场上

众家人着了慌,请出千岁佘娘娘

哎哟,穆桂英断了心肠

六一幅画出了赵州桥伊呀喂

画出了赵州桥一座

赵州桥鲁班修

玉石柱子圣人留

哎哟,张果老倒骑毛驴过桥夸口

七一幅画出长坂坡伊呀喂

好一个刘备要把长江过

周瑜设下美人计

大张飞小赵云怀抱太子是真龙

哎哟,乱马营中显出了英雄

八一幅画出水晶宫伊呀喂

来了一位和尚他是唐僧

玄奘西天取真经

猪八戒和沙僧,还有开路的孙悟空

哎哟,一路上遇到九妖十八洞

第一部分人生就像是一颗炸弹

晏凡比我们晚到一天。他背着行李走进营房的时候,歪戴着作训帽。晏凡模样帅气,目光炯炯,鼻梁高挺,看上去特别有味道。更有味道的是他肩膀上除了背包之外,还背了个绿­色­画夹。看见晏凡这身打扮,史迪当然要冲上去迎接了。史迪小时候也学过几天画,后来觉得线条与­色­彩不能完整地表达心中的想法,才玩起了音乐。

史迪接过晏凡的背包,装模作样地朝他伸出手,说,新同志一路上辛苦了!

晏凡好像意识到什么,急忙把帽檐扶正,桀骜不驯地向史迪行了个美国大兵式的军礼,说,保卫边疆无怨无悔。就是这地方太偏僻了,连个公用电话都找不到。

史迪说,现在好多了,两年前班长我来的时候,这边疆还是焦土一片呢。

晏凡赶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根,双手递给史迪,说,班长好。

片刻,晏凡看到史迪身上的衣服不但与他的款式相同,而且还是一样地崭新,于是就笑了,说,蒙谁呀,哥们儿贵姓?

史迪向晏凡报了家门。晏凡问我贵姓。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史迪抢先说,姓刘,叫流氓。

晏凡说,客气,谁跟谁啊,都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不过,看上去挺有流氓气质的。

山东兄弟也朝我们走了过来,趿着鞋,边走边说,既来之,则安之,抱怨之,挨揍之。我查过字典,流氓本不是贬义词,是指无业人员。只有在前面加个“耍”或在后面加上“团伙”,才为品行恶劣之意。

晏凡说,说得不错,经验之谈吧?

史迪把山东兄弟向晏凡做了介绍,说,这位是山东兄弟,新兵一连二排七班最牛B的一位战士,会写诗,是个诗人。

山东兄弟赶忙推辞,指着我和史迪,说,不敢当,这两位才是新兵一连二排七班最牛B 的战士,会弹琴,摇滚歌手。纯粹的喜悦,你能拯救自己的惟一办法就是歌唱。

晏凡说,呵,过瘾,这是军队吗?我怎么感觉跟进了“艺术村”似的?

说着,晏凡从背包里掏出牛­肉­­干­,还有几听易拉罐啤酒,挨个向兄弟们扔去。

史迪指着晏凡的画板,问晏凡,玩儿国画还是油画?

晏凡说,学的是国画专业,目前主要是画油画,40岁后不出名就改国画。

史迪说,要我说,40岁后不出名你就别改了,像梵高那样卧在金黄|­色­的麦田里,朝肋骨上放一枪。你的画立马就值钱了,立马你就名扬天下。

山东兄弟说,我赞同史迪的观点。人生就像是一颗炸弹,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声不响地进了坟墓。

史迪说,那是哑弹。中国有这么多炸弹,几颗哑弹在所难免。

晏凡说,你恰恰说反了。中国有这么多哑弹,难免有几颗炸弹。管它什么弹呢,­鸡­蛋、混蛋、­操­蛋、恐龙蛋、王八蛋,反正我得慢慢往下活。

山东兄弟说,言之有理。坚强地活下去。德国诗人里尔克说过,挺住,意味着一切。其实人生也是一座桥梁,我们在人间降临就是为了从这座桥上通过,到彼岸去。而彼岸又是虚无的,本不存在。所以说,路过这座桥的时候,你建立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座桥上经历过什么,重要的是经历。

晏凡笑了,说,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像个哲学家?孔子后代吧?

说完,晏凡从画夹里抽出几幅油画,要兄弟们过目。史迪仔细揣摩着一幅非常“印象派 ”的名为《瓷器》的油画。揣摩了好大一会儿,故作高深地指出这幅画整体感觉还凑合,就是­色­彩搭配欠妥。底­色­太­阴­,致使整幅画的格调隐晦,如果能在瓷器碎片部分多抹点儿白­色­,就完美了。当然啦,一点点愚见而已。

不料,晏凡一点儿都不买史迪的账,说,玩音乐我不如你,可关于­色­彩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史迪与晏凡争辩起来,大强则一声不吭在旁边抱幅具象的女人体看了个入迷。后来史迪辩不过晏凡,只好拍拍大强的肩膀,转移话题,说,大强,你想把她看活啊?

大强从画中醒过神来,问晏凡,你画的是谁啊?

晏凡说,这幅女人体的模特是我女朋友。

大强说,怪不得,有板有眼的。七班兄弟全部到达的那天晚上,班长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开班务会。

我们围在班长身边坐下,班长要求我们把双手放在腿上。我们觉得这个动作别扭无比,班长却一再坚持。说军人要有军人的形象。站如松,坐如钟。觉得别扭?过几天训练正式开始之后,还有更别扭的动作要别扭你们呢。会议开始前,班长首先做了自我介绍,说他是湖南后裔的四川人。随后,彼此已经十分熟悉了的兄弟们在班长的指令下,又做了多余的自我介绍,还跟什么似的握了握手。

会议正式开始前,班长说要我们先唱首歌,说,开会还有开饭之前,都要先唱首歌,这是军队的规定。

我顿时兴奋起来。真没想到,军队竟然有这种规定,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第一部分为了一个光荣梦想

今后我们可以给军队写歌了,关于开会或者开饭,没准儿就能因此荣立功勋。

班长问我们,有没有哪位同志愿意主动站起来,起个头,带领大家唱首歌?

我和史迪同时站了起来。班长的表情很是惊讶,说,一个,一个就够了,刘健坐下。史迪同志,你给战友们起个头?

史迪酝酿一下情绪,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预备,起!班长立即挥手,说,停!

兄弟们诧讶地望着班长。

班长说,重新开始,唱革命歌曲。[|shubao3。com]

史迪再次起了个头: ——烽烟滚滚唱英雄,预备,起!班长再次叫了停。史迪有些不大高兴了,说,到底什么样的歌曲才算是革命歌曲?《王二小放牛》还是《关东军耍大刀》?《国际歌》和《英雄赞》本来就是革命歌曲嘛。

班长没有与史迪争辩,让史迪坐下。

史迪尴尬地坐下,班长站了起来,大指挥家似的伸出双臂:学习雷锋好榜样,预备,起!兄弟们纷纷跟唱。第一段还没唱完,只剩下班长独自一人引吭高唱了。曲高和寡,但班长仍用令人钦佩的毅力坚持把这首歌完整地唱了一遍。唱完之后,班长问我们,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唱?

忘词儿了!兄弟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开会实在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班长唾沫星儿满天飞,喋喋不休地讲着。看样子挺需要力气的,脖子里的毛细血管都隆了起来,而我们却听不出个中三味。兄弟们坐在旁边,脸上挂着昏昏欲睡的表情。班长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于是就结束了他的演说,要我们谈一下各自的入伍动机。

兄弟们慷慨陈词,说到动情处还打出强有力的手势表示着重。

轮到我发言,我说,为了一个光荣梦想。

班长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我那个光荣梦想的具体内容。

到史迪发言的时候,他开起了玩笑,说,家里穷,来军队混口饭吃。

班长说,不行,再谈一次。

史迪说,家里富,来军队找苦吃。

班长说,也不行,再谈一次。

史迪说,家里不富不穷,来军队混口苦饭吃?

班长有些愤怒,说,你能不能正经点儿?这是班务会,不是你耍嘴皮子的地方。

史迪怏怏不快,说,在家呆腻味了,想换个生活环境,于是就来到军队。我认为,丰富多彩的军旅生活必将令我的青春散发光芒,并且会对我的成长产生深远的积极影响。这回总可以了吧?

兄弟们挨个儿谈了入伍动机,班长做了总结,说,同志们说得都不错。看待问题和回答问题都很有水平,比我们那茬兵强多了。希望你们充分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军队这片广阔天地里建功立业,解散。解散后,离规定的休息时间还有近一个小时的光景。我洗完了澡,正躺在床上抽烟,班长走了过来。我给他抽了根烟,还毕恭毕敬地给他点火。我想我得装出尊重他的样子才行,免得日后他在训练场上别扭我。

班长叼着香烟,指了指靠在床头的吉他,问,什么牌的?

史迪在一边Сhā嘴说,进口货,说了恐怕你还是一样不知道。

班长说,我还以为是“红棉”牌呢,吉他我也懂弹的哟。

史迪说,还真看不出来。

我拉开琴袋,把吉他掏出来递给班长。兄弟们也围了过来。

班长毫不客气,嘿嘿笑着把吉他抱在怀里。我从口袋里掏出拨片问他是否需要,班长说用手指弹,没用你那东西的习惯。我想也是,买块拨片要费好几块钱呢。班长左手笨拙地按了个最简单的EM指法,右手杂乱无章地抠出了最基本的四分之四拍分解和弦。食指还未卡准,前奏的过渡旋律还未到位,他便张开了大嘴: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音乐面前他不是我班长。我注视着班长按弦的手指,起初他似乎还镇静自若。一小节还未唱完,我发觉班长的声调变了,滥用颤音。一个和弦按错之后,班长的大腿开始抖动,并且逐步升级。棱角分明的脸也红了,红扑扑的,挺可爱。

眼看就要出丑,我赶忙鼓掌为他解围。兄弟们见状,纷纷鼓掌。

班长就势停住,嘿嘿笑着,说,好长时间不弹,不好意思,好长时间不弹啦。

第一部分奚落班长的最佳时机

史迪终于找到了奚落班长的最佳时机,说,什么好长时间不弹啦,我看你根本就不会弹琴。

班长没有理会史迪的嘲弄,把琴递给我,说,刘健,来,给同志们来一首!

史迪说,什么同志们来一首,真难听,说声“请教”多爽快。

我接过吉他,史迪起身去拿他的贝司,被班长阻止了,说,你的琴就别拿了,我听刘健一人弹就够了。

史迪说,我们的歌曲是两人合写的,刘健只会弹琴,不会唱歌。

班长说,你那把琴就别拿了!他弹你唱。

我抱着吉他,弹出了《红领巾》的旋律。史迪带着对班长的怒气,开口歌唱:《红领巾》我们走在大路上

红领巾在胸前飘扬

路边的阳光很明亮

路边的鸟儿在飞翔

小鸟小鸟告诉我

红领巾代表着什么

小鸟说红领巾是革命红旗的一角

小鸟说红领巾是烈士前辈的衣裳

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

让我们荡起双桨

红领巾迎着波浪

让我们长出翅膀

像小鸟一样自由飞翔我们嘴里含着­棒­­棒­糖

心中的迷惑让我们悲伤

书上说这个时代很美

为什么老师说这个时代很脏

红领巾红领巾请你告诉我

老师与课本谁在说谎

红领巾说她只是革命红旗的一角

红领巾说她只是烈士前辈的衣裳

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

让我们荡起双浆

红领巾系在手上

让我们长出翅膀

飞到一个没有学校的地方

第二部分这么大的军官你也敢顶撞

看着我左手魔术般的指法变换和右手大起伏的扫弦动作,班长的腿不再像刚才抖得那么厉害了。

一首歌唱完,史迪问班长他唱得怎么样,班长说他最喜欢听的是吉他独奏曲,问我会不会弹著名的古典名曲《爱的罗曼斯》。史迪抢先说他再也没有比弹独奏曲更拿手的好戏了。说着,史迪从我手里夺过琴,丁冬冬、丁冬冬地拨响了琴弦,边弹边问班长:像不像?

班长说,是的是的,就是这种味道哩。

班长把双臂交叉,跟着史迪弹奏的节拍把脑袋微微摇晃,后来眼睛也闭上了,一副陶醉于音乐之中的模样。到了乐曲的Gao潮部分,史迪诡笑着改变了旋律走向,加进《老鹰之歌》片段。班长竟然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眼微闭,如痴如醉。晏凡在一旁朝史迪喊了声:跑调啦。

兄弟们哄然大笑,班长只好跟着我们一起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尴尬。

或许是因为出了口恶气的缘故吧,史迪显得兴奋,在身上擦了擦手指,把琴弦快速拨动,­阴­阳怪气地喊叫出那首他最喜欢的《aoe》。26个字母还没唱完,熄灯号声嘹亮响起,班长当即挥手高喊:

停!

史迪不太情愿地停了下来,说,唱完不行?

班长说,不行!

史迪无奈地摇摇头,说,有病!

班长说,你说谁?

史迪说,说谁怎么了?唱完这首歌难道天就会塌下来?

班长说,我说不行就不行!王八还有个鳖规矩呢,何况这是军队。

史迪说,真是没文化,哪能打这样的比喻呢,谁是王八谁是鳖?

班长火了,指着史迪,说,你给我闭嘴!你有文化?有文化你就不来当兵而是考大学去了!

史迪说,嗨,我­操­,大学?免学费我还得考虑要不要去那儿呆呢。我这人特别忧国忧民,满腔­精­忠报国的豪情壮志。保卫祖国,光荣神圣啊。

班长说,保卫祖国?我看你是想要祖国保护你!嘴巴­干­净点儿!军装还没暖热就想跳。你给我注意点儿,不要把你在家乡养成的臭毛病带进军队,今后你给我注意点儿!

史迪说,注意什么呀?穿鞋不穿袜子?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班长,他猛地站了起来。

史迪毫不示弱,也站了起来。

班长立即伸手去揪史迪的衣领,一副要动手打人的样子。

史迪顺势退了一步,班长抓了个空。

史迪说,想打架是吧?

班长说,我就是要揍你,怎么样?

如果他们两个真的打了起来,史迪肯定不是班长的对手。尽管他们身高不相上下,但史迪的肌­肉­却不像班长那样发达。我赶忙站了起来,站在史迪身边,高声吆喝:同志们快来看呀,解放军不打骂俘虏,改打新兵了!

班长愈加地气愤,说,你们这两个臭小子,今天非教训你们一顿不可!

说着班长就冲到了我们面前,晏凡阻止了班长的进攻,然后把史迪拉到了一边。

史迪悻悻地挣扎着,说,让他动手吧,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嗨,我­操­!弹会儿琴就要打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军队,他妈的纳粹当年还教犹太人唱歌呢!

班长对晏凡说,这小子能说会道,我说不过他,弹琴没什么错,但……

史迪及时地打断了班长的话,说,没错还动手打人,有错非拿机枪扫­射­不可!

班长的脸给憋红了,说,你,你,你他妈的!

说完,再次朝我们冲了过来,晏凡赶忙把班长抱住了,说,一人少说一句吧。不弹就不弹呗,都这么大火气­干­吗呀。史迪你实在是太过分了,这么大的军官你也敢顶撞。

班长随即把愤怒的目光­射­向晏凡,他巧妙地躲避了。

第二部分一致决定:换班长

七班兄弟私下里一致决定:换班长!

这个设想最初是由史迪提出的。那天晚上晏凡去服务社买来啤酒拎到宿舍。几瓶啤酒下肚,史迪说出了换班长的想法。说是要我们七班兄弟向连长联名上书,逼班长退位,换个新的。理由是现任班长素质低下,文化品位与思想格调都与我们相差甚远。

兄弟们群情激昂地随声附和起来,山东兄弟把笔和纸都拿了出来,却被晏凡阻止。

晏凡说,这是一个没有可能成为可能的想法。如果我们真的公车上书了,结果很可能与 “戊戌六君子”的命运相似。别忘了,官官相护,天下是属于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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