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强在旁边嘀咕起来,说,晏凡你怕什么,老祖宗舍得一身剐都要把皇帝拉下马,你怕什么?
山东兄弟说,团结就是力量。一排那几个广东、福建还有海南岛来的南蛮子已经结拜为兄弟,联手对付班长了。
大强说,干脆咱们也结拜为兄弟吧?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过几天就要开始训练了,班长要是再怎么咱们的话,大家一起上……
这时,班长走上了楼,山东兄弟一改刚才的积极态度,不敢吱声了。
我和史迪、晏凡还有大强,拎着酒瓶把阵地转移到了操场。晏凡是个非常好玩儿的家伙,不仅模样英俊,而且智慧。
我和史迪差点儿跟班长打起来的那天晚上,他不但体面地阻止了战斗的发生,而且还在事后劝史迪向班长低头认错。史迪不肯,晏凡说眼下咱们正在他的管辖之下,正所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来日方长,待我们在军队混出头之后,再收拾他也不迟。装装孙子吧,免得班长怀恨在心,先找机会把咱们收拾了。当时大强也劝史迪向班长认个错,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能大能小是条龙!史迪对大强说,瞎掰什么呀,要我向他认错,这不可能!大丈夫宁折不弯,何况我现在的身份是军人呢?
晏凡不再勉强史迪,找到班长,替史迪认了个错,请班长原谅新战士的年轻气盛。班长倒也来得爽快,对晏凡说和我们的冲突他负有主要责任。因为你们新战士大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出门远行,在家里都是妈妈的宝贝儿子,娇生惯养,做事情往往不去考虑太多,比较任性。到军队后一下子难以适应军队令行禁止的生活,这是可以理解的。从社会青年到革命军人的转变需要一个过程,你们的平民思维需要慢慢地加以引导然后扭转,不是靠打骂所能解决的事情。再说了,打骂新兵是《条令条例》中严格禁止的,你们完全可以向上级起诉我。刚才我太冲动了,这与我近段时间心里面不太舒服有关,因为我家里出了点儿麻烦的事情。还好,没酿成大错,你也替我向史迪他们道个歉吧……晚上熄灯过后,班长打着手电筒走到我和史迪面前,低声检讨了自己,说不该粗暴对待新战士,请原谅。我躺在床上,听见史迪声音洪亮地说,道什么歉啊,我这人特健忘。不过,你弹琴的技术的确不行,有空我教你弹琴,包教包会,学费全免……
一捆啤酒很快就喝光了,空空的啤酒瓶东倒西歪在操场上,我们都有了微微醉意。
史迪去服务社又拎了几瓶啤酒到操场,然后就用啤酒瓶顶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晏凡看见了,说,摆这么酷的造型,跟“思想者”似的,想什么呢?
史迪望着圆月高悬,略带忧伤地说,想家了。
大强听见了,说,我也想奶奶了。
说着大强从地上抓起酒瓶,一饮而尽。
史迪在月光下揉起了脸,说,刘健,给家里写封信吧?咱们不先寄封信回去,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地址?千万不能跟家里失去联系。暂时咱们还能撑着,带来的钱花光了怎么办?每个月的津贴费刚他妈42RMB,连抽烟都不够。42美元倒还凑合。
我说,你打算在信上和家里说些什么呢?
史迪说,一日三餐的菜谱。
我说,自取其辱。不在军队混出点儿名堂,我绝不会跟家人联系。
大强打起了酒嗝,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对奶奶的思念之情,说,奶奶这时候应该睡着了。
晏凡说,没准儿正对着月亮想你呢。人老了,睡的觉少了,想的事儿就多了。
大强问晏凡,你想家吗?
晏凡说,习惯了。当兵前我是个流浪汉,四海为家。
大强大为惊讶,说,你是个流浪汉?
我也感到了惊奇,问晏凡,真的吗?
晏凡说,别提了,往事不堪回首。
大强说,说说吧,就当是给我们讲故事了。
第二部分少女蒙受了巨大的创伤
晏凡说,你们知道吗,穿这身军装之前的那些岁月里,我就像一枚面值一分的硬币。尽管我也兢兢业业地发光发热,做一分钱该做的事情,可人们总是忽视甚至作践我的卑微面值。起初我一个劲儿地诅咒什么,后来就不再这样了。
大强迫切地问,后来怎么了?
晏凡说,给你们从头说起吧——
一切的不公道是从我把书包送给学校门口开杂货店的老太婆装小鸡之后,社会才开始了对我无休止的馈赠。直到现在,我仍忍不住向某些为人师表者发出鲁迅先生那句被用俗了的名言:救救孩子!晏凡之所以没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这归功于“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言传身教。同样的道理,倘若我沦为阶下囚,亦为如此。那工程师竟然做出了叫高二(6)班的高茜同学到医院堕胎的好事!我无法想象他采用了什么卑劣手段以及他在干这禽兽勾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态,高茜比他女儿还小一岁呢。但我得说,工程师的先下手为强不仅使一位少女在心灵上蒙受了巨大的、永远都无法愈合的创伤,而且还使她失去了我这个很有可能精心呵护她一辈子的男生。
高茜跟我借钱那天,我问她干什么。她说想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后来改口说买发夹。可能是她话出口的瞬间想起了我曾经买过那本小说。我说发夹要200块钱?狼来了!她啜啜泣泣道出真相。我说高茜你他妈前卫啊。她说这事儿不能怪老师,是我自投罗网,你揍我一顿吧。如果揍一顿能叫她回到被工程师占领之前的纯洁状态,我会这么做。我掏出口袋里仅剩的打算买烟的四块钱给她买了两包话梅,回家撬了老爸的抽屉。我这种举措只能说明本人对妇女的关怀与爱护,决不代表对那位工程师的宽容。我曾想过这辈子非高茜不娶,可从此以后我的心就凉了、死了。对学校这个是非之地的厌恶,与日俱增。很想炸掉它又担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于是便寄希望于洪水、地震、战争之类的天灾人祸,并为坐在教室里的所有漂亮女生担忧。我很想在教室门口挂个不停旋转的灯柱,或者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后来想想算了,不用挂这些东西大家就已经明白了。
尽管现实残酷,但那段时间我仍旧是努力学习。我想考上大学做个高官,然后下一道命令,把全国各地的学校都给废掉,改成养猪场。可学习成绩却每况愈下,直至倒数十名之内。我不说你们也该知道,倒数十名的学生在教室里连个黑板擦都不如。坐在前排的那些每次都考90多分的同学老是变着花样用知识羞辱我。有次忘记是为什么了,我把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位同学狠揍了一顿,打倒在地,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小子鼻子里鲜血直流,脸上开了酱油铺。我背着书包逃出了学校,边跑边发誓,今生永不再靠近学校大门,见学校我就绕路走。在学校门口,刚好碰到杂货店的老太婆怀抱十几只小鸡到我们操场喂食。小鸡挣扎着从她怀里跌飞到地。老太婆弯着腰艰难地追赶。我跑到老太婆身边,说,奶奶,我送你个鸡笼。我抱着课本去了学校门口的餐馆。刚好,老板娘正为她儿子四处找便纸擦ρi股。我慷而慨之,把课本成|人之美,说,足够你擦一年。就这样,我从社会主义接班人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待业青年。
待业在家本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是养精蓄锐,等待时机浮出水面,但我实在是无法忍受爸妈的唠唠叨叨。出于孝道,我求助几个朋友帮忙给找点事儿做。不几日,一位朋友要我去一家国营卫生筷厂干轧板的活儿,我当即就去了那里。为了跟工人兄弟打成一片,我住到了工厂宿舍,每天晚上跟师傅凑一块儿抽烟喝酒谈女人。干了两个月,造筷子没学会,倒学会不少干坏事儿的本领。两个月后,又一位朋友在运输公司帮我找了份工作,我立即就跟工人师傅告别了。本来我就觉得工厂那沉重又呆板的工作方式和隆隆的机器轰鸣对年仅16 岁的我来说,是一种极不人道的身心摧残。我好歹也算是祖国的花蕾、八九点钟的太阳啊。在运输公司,我被安排到一辆载重12吨的加长“东风”上,跟着一位姓陈的老司机跑长途。我的工作是趁中途停车吃饭的当儿,把车身的一路风尘冲洗干净。还有就是车子上路的时候,帮全神贯注驾驶汽车的陈师傅点根烟、加杯茶水什么的。挺轻松自在,全国各地到处跑。陈师傅是个好人,特别厚道,他总是尽量为我减少劳动机会。逢到宽阔路段,我还可以在他的教导下摸摸方向盘。月底不出车,保养车辆,我用加力棒帮助陈师傅扭下轮胎钢圈上那几颗特大号螺丝,朝车轮轴承里打些黄油。这活儿很累,六个轮胎保养完毕我手臂酸得无法擦汗。有次干得正起劲儿,加力棒滑脱,惯性使我一头撞向车厢。额头上撞出一个大红包,肿了两个礼拜。回家爸爸妈妈问我怎么回事儿,我回答说跟人打架了。
我父母皆为商贩。每天朝出暮归,靠磨破嘴皮挣回的百把块钱,省吃俭用地支撑着家庭开支。其实我家的家庭开支主要是我和妹妹的学费。现在的学费挺贵,我不说你们也清楚是个什么价钱。我爸粗略算过,从幼儿园大班念到大学毕业,至少要十万块钱。十万块不是十块。所以,为了孩子的前途,我的父母拼命地挣钱。尽管我家的每一分钱都是按商业原理赚取,但全国各族人民仍旧说无奸不商。弄得我们一家人在这个社会上活得没丁点儿地位可言。读初中那年,爸妈在繁华商业区租赁了两间门面批发服装。商业区太吵太乱,我们的家就没有从郊区搬到那儿住。每天中午,妈妈骑车三四公里,回家给我和妹妹烧饭。有天中午,都快两点了,还不见妈妈回家。我和妹妹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了起来,妹妹坐在厨房里捂着脸哭。一会儿,妈妈回来了,红着脸向我们解释说工商局收管理费,高得离谱,再加上有两位刚结婚的新人想买衣服,所以回来晚了一些。我觉得开展斗争的时机到了,声色俱厉地质问妈妈: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儿子?我从未见过置亲生儿子学业于不顾的母亲!别人家的爸爸妈妈惟恐孩子吃不好、学不好,你们倒好,挣钱挣晕了!到底是钱重要还是孩子的前途重要?!妈妈好像是感到了懊悔,眼里噙着泪花,满怀歉意地看着我,说,孩子,妈错了。可你知道吗,为了能给你们撵点儿时间,我一泡尿从中午憋到现在……
第二部分我爹被砸死的噩耗
晏凡叹着气歇了下来。史迪躺在草地上,不住地窃笑。
大强倒是沉重起来,说,晏凡,咱们俩的遭遇差不多呀。
晏凡说,是吗?其实咱们几个的遭遇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只不过是表现和接受的形式不同罢了。譬如史迪说家在他心目中只是个抽象的温暖概念,一旦具体到某个人身上就不寒而栗。还有刘健,他说为了留一头长发,不知被老爹揍了多少个死去活来,头发誓死不剪,除非连头一起剪掉。
大强问起了我的从前,我反问大强刚才为什么说他跟晏凡的遭遇相差无几。
大强说,因为我是个孤儿。也给你们从头说起吧——
起初我并不孤,只是家里比较穷。我刚学会吃奶那年,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了收音机,就我家没有。我娘整天抱怨我爹没能耐。爹为了给娘挣一台收音机,跟乡亲们一起去了西部,钻到离地面几十米深的煤矿里挖煤换钱。后来煤矿塌方,我爹被埋在了下面,再也没上来。
我爹被砸死的噩耗传来,我娘她也不怎么悲痛。她把我爹在家时穿过的衣服刚下葬没几天,就开始和本村的一个未婚青年通奸。半年之后事情败露,被我奶奶发现了。一天晚上,我睡着了,我娘她就把我放在奶奶的床上,跟村里那男青年私奔了。至今都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有人说他们去了新疆,有人说他们去了贵州,还有人说就在本地见过他们。我娘走后,我这条命就靠体弱多病的奶奶喂养了。每当我闹着吃奶的时候,奶奶就撩起衣襟,将她干瘪的|乳头塞进我嘴里,哄哄我。等我不哭了,她再嚼点儿面馍喂我。有时候奶奶也会用卖鸡蛋的钱,给我买包便宜的奶粉。
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到9岁那年,父亲的祭日到了,奶奶去给父亲上香。上完了香,奶奶在爷爷的坟头捡到一枚宋代铜币。卖给文物贩子,卖了80多块钱。奶奶拿这笔钱给我交了小学一年级学费。我上学了。在学校我不如在家里好过,比我年龄小的学生都敢嘲笑我、侮辱我,见我就唱“没妈的孩子像块宝”。发新书那天,奶奶给我做了个花书包,还揭下墙上贴的年画,给我的新书包了个很好看的书皮。谁知到学校后,我的花书包被一帮娃子抢走,奶奶给我包的新书皮被他们扯下,包在了自己的书上,新书内瓤被他们撕下,叠成“四角板” 赌博用了。从此我就再没念过书,咬着草根在山坡放羊到18岁…… 次日,史迪向我吐露内情。其实晏凡是个高干子弟。他老爷子在京城做官,妈妈在银行上班,并不是如他所说的什么批发服装。昨晚上晏凡关于他的从前及身世的谈话全是谎言,即兴瞎编的,逗我们开心而已,担心自己的少爷身份会在兄弟之间造成距离。晏凡会画画倒是真的,从小他就喜欢画画,并且画得颇具灵性。由于他老爷子家教严厉,用他自己的话说就跟狱监似的。所以,晏凡很少进家,整天背着画板到处游荡。公园、医院、澡塘子、地下通道、火车站候车室什么的,他都睡过。
16岁那年,晏凡觉得课本上的知识特别没劲,学会了没什么用处,学不会还要挨骂。于是就主动退学,盗窃了自家的5000多块钱,孑身一人去了广州美术学院学画画。两年后,晏凡在广州的一家电影院看了一部电影,名字叫《泰坦尼克号》,深受感染。从电影院回到学校,晏凡办理了肄业手续。像影片中的画家杰克那样,将双手Сhā进瘪瘪的口袋,背着画板吹着口哨在广州街头游荡。白天他在地下通道里给行人画像赚口饭钱,晚上就在广州街头的墙壁上四处涂鸦,后来被城管人员抓获送进公安局,以破坏公共环境的罪名在收容所里拘留了一个星期。释放那天,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晏凡忽然对自己的流浪生涯感到了焦虑,他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想来想去,他想起了当兵,决定背着画板到军队碰碰运气。
于是他又返回公安局,向警察叔叔借了路费,回到家乡报名参军。
第二部分连长“理发通牒”的最后期限
开训前一天,也是连长“理发通牒”的最后期限。
连队兄弟的头发大都理了个遍。晏凡也剪了“小平头”,帅气模样并没有因为发型的改变而丢失,反而多了点儿正人君子的味道,看上去挺像当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就是为了跟晏凡赌几瓶啤酒的缘故,我和史迪还在勉强耗着,一推再推。说实在的,我们俩谁都不愿再理一次头发,因为来军队之前我们已经理过一次了。况且理发班长的技术生硬,理出的平头跟狗啃的似的,凸凹不平。
下午,班长又来催我们理发了。我和史迪赶忙开溜,却被班长抓住了胳膊。
班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把我们押进澡房,负责理发的班长正手持剃刀等候我们光临。锋利剃刀面前,我不敢再有过激行为,眼睁睁地看着挺好看的头发被理发班长带着堕胎医生一样幸灾乐祸的表情,破坏性地修理一遍。完了以后,我去照“军容镜”。狗嘴里果然没吐出象牙,像是长了满头疮癣,奇丑无比。根本不是《条令条例》里面规定的“刚健型”。于是我就给理发班长甩了根香烟,要他给我理个光头,一了百了。
几分钟光景,他就把我的头发剃了个精光。我抚摸着光溜溜的头皮,想这破天荒的形象在兄弟们中间应该具有一定的号召力、影响力和震慑力。史迪看见我的光头,拍起了巴掌,说,嗨,我操,酷毙了!班长,待会儿您也给我剃干净吧,刘健一个人光头看上去挺孤独的,影响团结。
理发班长也成全了史迪的想法,我们俩抚摸着光头傻笑着回到排房。兄弟们围绕我们的光头,议论纷纷。
山东兄弟说,刘健你理了光头看上去像个抗日将领。
史迪问山东兄弟,我像什么?
大强说,我看你像个强Jian犯。
史迪说,咱们班长才像强Jian犯呢……
这本是句玩笑,可竟然成了班长明天的谶言。训练正式开始了,轻松随之离我们远去,毕竟军队不是用来修身养性的避暑山庄。
那几天里,我们总算尝到了服役的苦头。天刚蒙蒙亮,急促哨音响起,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从床上爬起来,打好背包冲到楼下集合。慌乱中把衣服和鞋子穿反是常有的事情。最尴尬的是把裤子往头上套的那份狼狈不堪,脑袋Сhā进去怎么都找不到出口。那时候我们还没学会穿衣服睡觉,否则就可以自信从容地下楼了。
楼下,连长一声令下,兄弟们以连队为起点,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狂奔,8公里轻装越野,一米都不能少。路上,把水壶、挎包和口缸跑丢是完全正常的事情。好在路上没什么人,在哪儿弄丢到哪儿找就是了。那时我们还没学会把口缸和水壶挂在一起,否则,奔跑起来就会有悦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我们腰间响起,一步两声响,节奏准得出奇。
首次进行8公里越野的那天早晨,也是我们第一次走出连队大门。营区之外的新鲜景致令兄弟们兴奋无比。我们像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运气好的兄弟还看见了山鸡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灌木丛里穿梭而过。中途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盼望驻地姑娘们为我们递上毛巾、开水或者野果的家伙,绝不止我一个。返回的路上,最初的那股狂野不见了。兄弟们全都焉了,气喘嘘嘘、大汗淋漓、摇摇曳曳、面目全非。再也没人愿意和连长的自行车赛跑。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一位实在撑不下去的兄弟晕倒在地。每倒下一个,班长们都会先观察片刻,然后根据训练开始之前的表现给予不同程度的赦免。
首次越野,大强拼命挺完了全程,我和史迪还有晏凡却没有像大强那样例外。
晏凡晕倒了,班长让他坐在背包上,原地休息了十分钟。我和史迪的性情班长早有所知。所以,当我倒下,班长掐着我的人中把我从地上拉起,取下我身上的背包命令我继续奔跑。史迪可就惨了,他晕倒在地之后不仅没有获得宽赦,还被班长踢了几脚。班长边踢边说,起来,小子你别装了!
史迪死活都不肯再往前跑了。班长把史迪从地上拽起,用力地推着他的后背。
在班长的驱动下,史迪半闭着眼睛,机械地迈着脚步继续向前奔跑,连说话与挣扎的力气都没了。早操归来,我们通常会光着膀子绕着院子里的桉树转上几圈,缓解长途奔跑对身体造成的强烈不适。每当此时,晨曦就会透过桉树枝叶的间隙,打在我们汗淋淋的身上。阳光照耀下,我们的身上像是涂了油彩,明晃晃地亮。汗水被山间的新鲜空气吻干了,兄弟们回到楼上,像一丝不苟的泥瓦匠人般折叠棉被。
我和史迪、晏凡则与他们不同。我们没有虐待棉花的欲望。通常,我们会在阳台上静静地趴上一会儿,眺望着旭日东升,悠然自在地抽根烟或者大声地咳嗽,然后朝远方喷射一口浓痰。因为兄弟们叠棉被的时候,宿舍里正充满着腥臊的男人体味。值班兄弟下楼打扫卫生了,把树叶汇集在一起点燃。袅袅烟雾缓缓升腾,瞬间就蔓延在了整个营院。我们趴在阳台上,吮吸着桉树叶燃烧过后放射出的刺鼻清香,畅想未来。
垃圾彻底燃烧,清香里开始出现恶臭的时候,我们回到宿舍,以最快的速度叠好被子再把床单拉扯平整。床单上有遗精痕迹的时候,我们就把它翻个面,晚上睡觉的时候再翻过来。否则那将成为兄弟们无聊时刻的谈资与取笑的把柄,尽管他们也会像我们一样遗精,所不同的只是他们把Jing液遗落在内裤上罢了。我和史迪还有晏凡,三个无一例外地保留着在家养成的祼睡习惯。尤其是史迪,袜子不脱就闭不上眼。
第二部分今天多流一滴汗战场少流一滴血
忙完例行的一切,我们会再次趴在阳台上,观看走廊里撅着ρi股洗脸刷牙的兄弟。有几个兄弟洗脸的时候嘴巴里总是“噗噗”作响,还有几个兄弟总是把牙齿刷得跟拉锯似的。我和史迪从来都是隔那么两三天才刷一次牙,平常都是含口水在口腔里撞击几下完事。我们一致认为过于清洁的卫生习惯对牙齿并没什么好处,同时也忍不住为那些早晚各刷一次牙的兄弟们担心:如果你们的牙齿坏了,一定是刷烂的!
早饭号角响起,每当此时,总会有漱口未完的兄弟用毛巾飞快地抹掉嘴巴上的牙膏沫,跑下楼去。其间不乏故意将额头的短发用水打湿,梳理成刺猬状,以示精练。饭堂前,连长会即兴指定一名士兵指挥我们歌唱。在士兵那杂乱无章的指挥下,我们咿咿呀呀地唱出《团结就是力量》、《战友之歌》之类旋律高亢但填词老掉牙的歌曲。这些歌曲是我们刚刚学会的,刚学会我就开始厌倦了。
我和史迪从没有被连长即兴指定过。如果由我们指挥歌唱,我们一定会带领兄弟们唱点别的什么。晏凡倒是被连长指定过一次。那天他起了个《祝你平安》的头儿,“你的心情,现在好吗?”还没有从他嘴里全部吐出,就被连长的臭骂压住了。从此,连长就再也没给他过指挥的权力。上午和下午,我们在操场上训练一些在兄弟们看来不但毫无意义,而且还有些无聊和装腔作势的队列动作。正步、齐步、蹲下、起立……班长却说这是关系到解放军形象的大事,新兵的必修科目,绝不可敷衍了事。值得庆幸的是队列训练时有空子可钻。譬如实在是站累了,可以装出“尿急”、“腿抽筋”之类的假象到场外休息一会儿,最令我们畏惧的是晚上的体能训练。
第一次听班长说起“体能训练”,兄弟们都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谁知到最后才明白,所谓的“体能训练”不过就是“蛙跳”、“老汉推车”之类稀奇古怪的高难度动作。不论你的表情多么痛苦,也不论你的身体是否已经超越了承受极限,体能训练的最后,班长都会命令你趴在地上,像干那个什么似的做完200个压轴的俯卧撑,一个都不能少。除非昏死在地,否则班长就不会动丁点儿的恻隐之心。
班长说这是军人的基本功,今天多流一滴汗,明天的战场上就会少流一滴血。
班长的话很有道理,但身体却很不争气。首次进行体能训练的那天晚上,史迪实在是撑不下压轴的那200个俯卧撑了,脸色苍白。班长却视而不见,继续数数。后来史迪泪流满面,用微弱的声音央求班长,说,饶了我吧,大爷,把我累死了你要偿命的!
班长说,用不着偿命,给你家发点儿抚恤金就是了。
史迪说,你以为我们来军队是卖命挣钱的?不能死,钱太少了……
撑完最后一个俯卧撑,史迪当即就趴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我和晏凡架着胳膊把史迪拖到楼上。半个小时后,史迪缓过神来,说,咱们逃跑吧?再这么下去非死在这里不可!
我说,往哪儿跑?跑回家还不如在这儿累死来得光荣。
史迪说,往国外跑。我看过地图,再往南走十几公里就是外国领土了。
10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我们渐渐适应了艰苦的新兵生活,身体也一天比一天结实起来。
随着磨合的进一步深入,我们对班长也有了新的认识。先前那个“换班长”的想法再也没人愿意提及。班长原本是个当浮一大白的性情中人,嘴巴里的下三滥故事和善意的歪心邪念并不比我们少。只是碍于“班长”的身份,他才故意在兄弟们面前制造隔阂,希望以此树立一个班长应有的威严。
出乎班长意料的是,七班兄弟除大强之外,谁都挑衅过他这种腐朽的领袖智慧。
尤其是史迪,总是在一番辩论过后,令班长面红耳赤,尴尬得无地自容。
班长渐渐地看懂了我们,开始放下他的“班长”身份,以兄弟相称并对我们略施恩惠。偶尔,他还会做出颇具派头的动作,或者说声“干得不错,我的伙计们”之类的酷话,以此暗示我们:你们爱玩的那一套,班长也懂哩。
我们都为班长的开化和进步感到高兴,但令我们不高兴的人还是有的。譬如连长,我们真不明白他为何要制定如此不科学的训练计划——艳阳天坐到会议室上政治教育课,大雨如瓢泼他偏偏吹响哨子,把我们拉到遍地泥泞的战术训练场。可能他还天真地认为明天的战争依旧会背着小米和步枪,在云贵高原的雪山草地里进行。“海湾战争”录像带早就卖滥了,难道他就没看过?又一个淫雨霏霏到来了,战术训练场里遍地泥泞,连长自然不会忘记吹响口哨。
我们换上迷彩服,在各自班长的带领下,迎着风雨朝训练场开进。
——目标出现,敌人在你左前方200米处。卧倒,低姿匍匐前进!
只要班长在路上说这么一句,兄弟们立马就得卧倒,在泥水中爬行,好在班长他没开口。
到达训练场,我们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晏凡和史迪的位置最惹眼,有两个拳头大小的凹窑——前些天在这儿进行瞄靶训练,往地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我们都是正处在青春期的小伙子,下半身与地面接触过久,难免会有所反应。于是史迪就想出了在生植器下面挖凹窑的主意。这样,下半身就没了痛心的阻碍感,他就可以惬意地趴在地上边瞄靶边朝我们挤眉弄眼了。
后来晏凡和大强也分别挖了一个,但大强的凹窑被史迪给填上了。
大强异常气愤,说,为什么我不能享受?
史迪说,凹窑太多了容易暴露。
大强说,你为什么不填自己的?
史迪说,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第二部分训练场上
训练场上,班长下达了训练口令,兄弟们极不情愿地卧倒在冰凉的泥水中。班长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不再站着指挥训练,和我们一样趴在了泥水中,讲解要领、做示范动作。班长以身作则,仁至义尽,我们除了老老实实地训练之外,再也无话可说。雨一直不停地下,我们浑身上下早已湿透。风儿吹来,我们的身体就会像触电般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下。史迪每隔一会儿就勾一次脑袋,从领口处朝怀里吹几口热气取暖。兄弟们见状,纷纷效仿。
好容易熬到训练结束,我们高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回营房。途经一条简陋公路,我看到前方路中央凸露着几片驻地百姓耕牛路过时拉下的粪便,黑色牛粪像石头一样突兀在路上。班长却装着没看见的样子,喊起了调整步伐的口令,鬼笑着要我们把队伍走得整齐些、整齐些、再整齐些。
兄弟们已经明白班长将要拿我们开涮了,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妙时机。
走在最排头的史迪即将遭殃。史迪不是傻瓜,班长的意图他自然明白,但明白却也无济于事。“口令永远是正确的”!为了替口令下达错误的班长们开脱,这句话不知被连长反复强调过多少次。我开始替史迪为牛粪担心,史迪倒是坦然自若。像班长一样,对路中央的牛粪视而不见,昂首阔步朝前走。眼看着牛粪就到了史迪脚下,就在我惭愧自己又一次歪曲了班长的正直和善良之际,班长喊出了一声得意又嘹亮的口令:
——立——定!
兄弟们停住脚步,幸灾乐祸地看着队列排头的史迪。
随即,班长的口令再次喊起:
——史迪!
史迪说:
——到!
班长说:
——目标出现,敌人就在你正前方。卧倒,低姿匍匐前进!
兄弟们哄然大笑。一位兄弟还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了尖利呼哨。
我开始假想,倘若史迪违背班长的意图,恼羞成怒地与班长打了起来,我是否应该上前劝解?
如果史迪真的和班长打了起来,我决定放弃劝解。不但放弃劝解,而且我还会阻止任何一位企图上前劝解的兄弟。痛痛快快地观赏一场格斗吧,反正史迪身上的肌肉已经开始鼓起,应该不会吃太大的亏。微微使我感到遗憾的是这场格斗仅仅是为了牛粪,而不是女人。否则,这很有可能成为被广泛传诵的英雄行为,史迪就可以根据此事写封信向家人报喜了。然而,史迪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班长的战术口令下达过后,史迪连句反抗的话都没说出口,迅速迈出脚步。按照班长传授的动作要领,单手Сhā地,上身前倾,准备卧倒在牛粪上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史迪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听话这么乖?我看着史迪倒地,他身体倾斜的一刹那,动作有了变化— —上半身随着跌倒的惯性前倾,本应被他腹部压迫的牛粪成了漏网之鱼,漏到了他双脚的位置。随即,史迪抬起脚,奋力下踩,准确地踩在了泥水中的牛粪上。牛粪飞溅。我估计会溅到班长脸上,如果史迪能踩准角度的话。
果然,一点儿误差都没有出现!
看着班长脸上的牛粪,兄弟们全都惊呆了!
我想班长可能会冲过去,把史迪从地上揪起,狠揍一顿。
当然,史迪不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着挨揍。
大强的嘴巴已经裂开,就等笑了。不料,班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连脸上的牛粪都没有擦去,站在原地看着史迪向前爬行,然后命令他起立入列,转过沾满牛粪的脸,朝我们喊道:
——第二名,继续。卧倒,低姿匍匐前进!
成团的牛粪被史迪踩散了,与泥水混在一起,我们已不好意思故伎重演。兄弟们一个不剩地沾染过后,班长把队伍重新整好,朝史迪挥了挥手。史迪咬着嘴唇跑到班长身边,立正站直抬起头,看着班长那张被牛粪糟蹋的脸。班长不愠不怒,一手指着嘴角的污物,另一只作巴掌状朝史迪伸出,说:
——小伙子,记住。今天晚上给我买五瓶啤酒,洗洗嘴巴哟。晚上,我和史迪去服务社买啤酒给班长洗嘴巴,顺便给他弄了两包洗胃的花生和洗肺的 “阿诗玛”。
班长带领我们去了操场。史迪把啤酒递给班长,说,向您倒个歉,下午那事情我不是故意的。
班长说,不要狡辩了,我不会介意。本来是想戏弄你的,没想反被你小子给戏弄了,有意思哩。
第二部分被军队生活迅速异化
班长抓起啤酒,咕咕咚咚一饮而尽。不出十分钟,五瓶啤酒就被我们喝光了。史迪去服务社又拎了十瓶过来。十瓶啤酒剩四瓶的时候,班长已有少许醉意,话也多了起来,说,兄弟,不瞒你说,老子当兵不多不少已经四年了,今年就该滚他妈的蛋了。四年了,什么样的兵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有意思的新兵,还真是头一回。我带过的兵当上军官的有好几个呢,我初中同学的儿子都三岁了。
说完,班长叹了口气,满脸的怅然若失。
史迪说,班长,你是不是想女朋友了?
班长说,能不想吗?老母亲在家都急出病了。你们有女朋友吗?
史迪说,我的女朋友比咱们七班的人数还多呢。
班长更加感慨了,说,如果不是在军队受客观条件限制,说不定我也像你一样交了不少女朋友哪。
史迪说,爱无处不在,驻地姑娘也可以泡呀?
班长说,那是违反纪律的事情。
史迪说,我看过《条令条例》。上面说“原则上不准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任何事情只要加上“原则上”,就说明给你留有“原则下”的余地。
班长说,你看错了。上面说的是“现役军官原则上不准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再说了,我已经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哪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呢?
我向班长问起他女朋友的情况,班长指着手里“阿诗玛”香烟上面的女人头像,说,我女朋友长得有点儿像这个。特别是她那双眼睛,会说话。可惜啊,照片被我弄丢了。
我想起刚到军队那天捡到的照片,实在不明白到底是那手捏塑料玫瑰花村姑的眼睛会说话,还是班长的眼睛会问话。史迪打趣地说,班长,红颜祸水,小心挨淹。
班长说,不会的不会的。去年我探家归队的时候,她把我送到车上。车快开了,她趴在我耳朵上,悄悄地说当兵的你真坏,让一个女孩在一夜之间完成了具有历史和现实双重意义的重大转变…… 晚上回到床上,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玲玲,顿时睡意全无。
我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给玲玲写了封信。信上,我向她简单说了来军队之后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情,还告诉她我理了个秃瓢儿。末了,我要她见信后到我家去一趟,替我向我的父母报声平安。
写给玲玲的信寄出不久,我便收到了回信,玲玲在信上说: ——收到你来信当天,我到你家去了一趟。刘叔叔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只是比以前更瘦了。阿姨也瘦了,好像还有些显老。她现在搬到你以前住的房间去住了。你那间屋子没太多变化,但比原来干净多了。墙上多了一张中国地图,你服役的地方被阿姨用红笔圈了起来。我告诉阿姨你给我来信了,她可高兴了,问我你都在信上说了些什么。我把信拿给她看,她看着看着就哭了。看完了信,她问我第一页呢?我支支吾吾地说第一页上没什么好看的,阿姨含着泪水笑了。后来刘叔叔拎着酒瓶走了过来,问我你在军队挨打没有。我说刘健在信上没说。他说不挨打那就叫怪了,然后拿笔抄下了你的地址。
你在军队挨打了吗?别不好意思告诉我,我不会介意的,也不会告诉别人。
挺想你的,回信能寄张照片吗?让我仔细看看你变了多少。理了个光头?不再像以前那么波希米亚了吧?我现在的学习成绩还是那老样,不上不下,不高不低,中也。如你所想,又有男孩子追我了,但我不喜欢他们,跟他们在一起特没劲。前几天还有个男孩送我玫瑰花,我接过之后就像你那次接我的花一样,当场就对那男孩阴沉下脸,抑扬顿挫地念着“要” 、“不要”、“该丢掉”,一片一片地把花瓣剥掉。剥到最后那个花瓣,刚好念到“该丢掉 ”。男孩恐怖地望着飘落满地的血红花瓣,撒腿就跑,你可别吃醋哟…… 玲玲的这封信写得挺长,用了六页信纸。最后一页,她用彩笔画了幅卡通画——
一位身穿吊带连衣裙的小女孩,坐在光秃秃的橡树下读信。蝴蝶在女孩脚下飞舞,女孩脸蛋上飘着朵朵红晕,旁边还画了个心形气泡,气泡里写着岳飞的《满江红》。画面有两度景深,一度景深处是玲玲想象中的士兵持枪形象。士兵肩膀上还画了两道民航飞机驾驶员一样的军衔。二度景深处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八一”军旗。整幅画的色彩与构图都很别致,清新可爱,充满了少女气息。惟一的不足之处是那个龇牙咧嘴的持枪士兵过于凶恶丑陋,简直就是对军人形象的歪曲。士兵手里的那把枪看上去也很别扭,看第二遍时我才发现,玲玲把士兵手中的冲锋枪抽象成了吉他的形状。
我开始感到震惊。在玲玲的提醒下,我为自己被军队生活迅速异化感到无比震惊。
到军队去!大丈夫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
到军队去!效忠君主、佐证性别,捍卫骁战祖先的刚烈英名。
到军队去!励精图治、好风长吟,报报被学校击中要害的一箭之仇。
到军队去!披甲挂胄、金戈铁马,甩给父亲年轻时代的一记响亮耳光!
到军队去!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用音乐给解放军开剂补药!提提精神!
到军队去!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等我在军队里混出了名堂,安排手下把校长和教务处主任接到我的官邸里住上一段时间,每天派人给他们送去山珍海味……
第二部分服役前的誓言
这是服役前的誓言,而现在,我几乎快把它忘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已有好多天没碰过的吉他,它孤零零地倚在墙上,很可怜。
他妈的我千里迢迢背着吉他来到军队,难道是为了把它挂在墙上装饰兵房的吗?!当晚,体能训练过后,史迪又怂恿晏凡去服务社买啤酒了。瞬间,我对这种场景极端地厌恶起来。
我说,史迪,你是酒精依赖了还是想在军队喝出个名堂,然后被好酒的将军发现,把你招进皇宫陪他喝酒从而立功受奖、衣锦还乡?睁眼看看吧,咱们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这叫什么状态啊?估计琴弦都快锈断了!早知道这样何必来军队,在家喝酒比在这儿舒服多了。喝死都没人管,只要最后不忘结账。
史迪在门口愣了一会儿,走到我面前,把手放在我额头摸了摸,说,你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含沙射影带指桑骂槐的,谁刺激你了?走呀,喝酒去,解解乏,整天累死累活地训练,又他妈没仗打,我们得给自己找点儿乐子呀。
我说,你的贝司在哪儿你还知道吗?看看你的琴弦锈了没有?
史迪说,爱锈不锈!实话告诉你,在路上我就知道咱们的梦想没戏了!
晏凡在一边把双手挺有派头地手Сhā在军装口袋里,一边说,刘健你怎么突然变得跟班长骨干似的?不会是连长答应过你什么吧?嘉奖还是口头表扬?以你的修行,不会稀罕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呀?噢,我明白了,原来是连长准备提拔我们刘健当副连长呢。
我实在是懒得理会他的Сhā科打诨,但我还是忍不住回敬了他,说,你猜对了,连长正打算给我配把“五四”手枪呢。晏凡,你就别装了,要是真牛B你就像杰克一样,双手Сhā在干瘪口袋里到“泰坦尼克号”上邂逅贵妇露丝去,露丝给你喝上等的“白兰地”。你还背着画板来军队干吗?难道是为了偷偷摸摸喝几口酒,才背着画板千里迢迢奔这大山深处服役?在广州街头给行人画像那会儿没把啤酒喝够吗?广州警察把你拘留起来的时候每天都给你送两瓶啤酒吧?
晏凡蒙了,把Сhā在口袋里的双手掏了出来,交叉在ρi股后,半晌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回到床边,把画板从床铺下抽出,将一块刷好|乳胶的画布钉在墙壁上,然后打开颜料盒,开始朝调色板上挤颜料……史迪靠在门口看着忙碌的晏凡,垂头丧气了一阵子。
片刻,史迪掏出香烟,朝我甩了一根,说,咱们也开始吧?
我把琴从墙上取下,史迪把贝司从琴袋里拽出,擦去上面的细微灰尘,互相定音。
不过半个小时的光景,我们就写出了来到军队后的第一首歌曲:《卒子》卒子,站在河边
卒子,离老将最远
卒子,微不足道
卒子,一夫当关
呆在河边卒子总是觉得烦
过河那边卒子不安全
马走日呀象走田
车走平路炮翻山
卒子,没有退路
卒子,勇往直前
养兵一日用兵千年
越接越长越截越短
长枪短炮长治久安
姑息忍受姑息养奸卒子,还在河边
卒子,双眼耽耽
卒子,不愿自取其辱
卒子,不愿解甲归田
呆在河边卒子还是觉得烦
过河那边卒子不怕不安全
马走日呀象走田
车走平路炮翻山
卒子,没有退路
卒子,勇往直前
教卒子使用核武器
教卒子使用原子弹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头炮,马来跳
你的马卧槽,我架马后炮
你吃我的车,我吃你的马
你吃我的马,我吃你的炮
将,将将将,将
来一招釜底抽薪
来一招围魏救赵
将,将将将,将
单车难赢士象全
单车寡炮胡球闹
将,将将将,将
黑的比红的狡猾啦
两岸没有童话啦
将,将将将,将
先下手为强
第二部分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后下手遭殃《卒子》排了两遍,史迪开始记谱,说,还写“破茧乐队”吗?我总觉得这名字不大吉利。于是说,干脆换个名字吧,你想几个我想几个,然后抓阄。
我说,别抓了,我已经想好,“十六分之二拍”,怎么样?
史迪说,嗨,我操!有思想、深刻,这名字不错!
史迪先在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笺头的信纸上居中写下“十六分之二拍乐队”,然后是写出这首歌完成的时间、地点。最后是歌名、调式、和弦、节拍及乐曲的反复部分等等,中间还有许多表示日后加鼓的箭头。完后,史迪把信纸递给我,让我把歌词填在乐谱之间。
说来好笑,我竟然不识五线谱,连简谱都不识。但我总能在某个调式下抠出几个动听和弦,顺着和弦轮廓哼出几段旋律,然后再把这些旋律串在一起,一首歌曲就产生了。“破茧 ”时期的那些歌曲就是被我这样写出,随即被史迪记在了纸上。史迪的记性和乐感都特别出色,你顺便哼一段旋律、拍一下巴掌、敲一敲门窗甚至跺一下脚,他都能听出这个声响在五线谱里该唱什么调的什么音。
记完了谱,我和史迪开始照谱排练。其他班排的兄弟闻声前来围观,在我们的乐曲中吆三喝四。
晏凡手托调色板,一边朝画布上洒脱地涂抹颜料,一边跟随《卒子》的节拍摇晃脑袋。山东兄弟倒是安稳,作沉思状,看着宿舍里的因为激昂音乐而变得混乱的场面,偶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大强则神灵活现地在我和史迪、晏凡三位中间来回忙活,帮我们点根烟、倒杯水或者拿毛巾为我们擦去脸上的汗,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我们的经纪人或监督我们搞创作的有关部门领导呢。两天过后,我们还是去服务社要了几瓶啤酒。原本我们打算拎着啤酒去沙坑,可看见几个和我们一样挂着列兵军衔的新兵竟然明目张胆地趴在服务社柜台上喝酒,于是我们也就趴下来,柜台成了“吧台”。“吧台”下面没有灯光和音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待售的信封、信纸和卷筒纸。其间,六班一位兄弟与史迪碰杯,问他是否写了新歌,说《卒子》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所听到的最好听的歌曲,非要史迪清唱一遍不可,说着就给我们要了几瓶啤酒,以示心诚。
史迪推辞不过,用啤酒瓶轻轻敲击着柜台上的玻璃,打着拍子哼起《卒子》。
唱到第三节“将,将将将,将”的时候,史迪的情绪有些激动,拍子力度也大了起来。
史迪的嘴里愤怒地传出了“黑的比红的狡猾了,两岸没有童话了”,同时,一声脆响,酒瓶敲碎了柜台上的玻璃。酒瓶落进柜台,酒水浇湿了那些纸质物品。史迪吓坏了,急忙向下士道歉,结结巴巴地说着对对对对对不起,不——不是故意的,弄烂的玻璃我赔,信封、信纸还有卷筒纸我全——全买了……
服务社所有饮酒的士兵都惊呆了,一致认为史迪在劫难逃——下士很是凶猛,常常摆出老兵的资格与架子掩饰自己“服务社售货员”这个不光彩身份。此前,有位兄弟因为退换一个圆珠笔芯与下士发生磨擦,下士以“找碴”为由,把那位兄弟狠揍了一顿,门牙都给打掉了。
史迪还在恐慌地向下士道歉,我和晏凡、大强也在一边请求下士原谅。
然而,下士的反应却出人意料,感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下士说,天灾人祸。不用你赔,继续敲着往下唱啊。这是谁的歌,叫什么名字?刘德华唱过吗?
史迪说,《卒子》,我们自己写的,刘德华想唱都不让他唱。
说完,史迪捡起烂酒瓶,敲着柜台接着刚才断掉的部分继续唱了下去。声音高了半个八度,底气也比刚才充足多了。完后下士还请史迪喝了一瓶酒,要他有空常来玩儿,没钱可以记账。
回到宿舍,史迪把服务社的故事向七班兄弟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语气很是自豪。山东兄弟听见了,说下士没揍史迪是因为下士的革命觉悟比较高。史迪不太高兴了,说,得了吧你,如果玻璃是你山东砸烂的,下士要不煽你耳光,那玻璃就是木头做的。山东兄弟开始引经据典地与史迪讨论玻璃与木头之间的关系,史迪却没有这个兴趣,说着“秀才遇见兵”走到我身边,说,再写首吧?写首与枪有关的?
我说,你是不是盼着哪天把枪砸坏了,给连长唱首歌,他就不追究你刑事责任了?
史迪说,内讧什么呀,胳膊开始往外拐了?前几天打靶的时候我心里面特冲动,刚刚又喝了点儿酒,这会儿心里面特有感觉。大强,来,给哥们儿去服务社再拎几瓶啤酒!
大强刚把啤酒拎到宿舍,晏凡喊了起来,大强,来,帮我倒点松节油。
史迪说,大强,你可真够笨的,干吗不让下士用“启盖器”把瓶盖掀了?来,害人害个死,啃盖子。
大强朝晏凡的调色板上倒过松节油赶忙回过身来,把酒瓶盖挨个啃开,每啃一个还不忘看看上面有没有中奖标志。我看着大强啃啤酒瓶盖的狼狈相,说,大强,你怎么跟仆人似的?
史迪说,刘健你用词不当,什么仆人啊,这叫革命友谊。
大强对史迪说,你就别夸了,给你们当仆人我也心里面舒服。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跟有才气的人在一起,我心里面高兴。将来你们在军队有出息了,别忘了大强曾经帮你们啃过酒瓶盖啊……
第二部分最为严厉的警告
在大强的激励下,我们写出了“十六分之二拍”的第二首歌曲:《枪》弓箭是谁的祖先
是谁把火药发现
真理被谁篡改
天下被谁霸占
为什么会有为虎作伥
为什么会有狼狈为奸
为什么会有蚌鹬相争
为什么会有杀鸡给猴看
这么多欺骗我们为什么看不见
这么多伎俩为什么我们还睁只眼闭只眼
哦……哦……
谁把枪扛上肩膀
谁把枪举在头上
我们枪里装的是不是水
胶布有没有粘住我们的嘴
我们眼里流的是不是泪
落后就要挨打软弱会不会吃亏国门被谁敲开
是谁毁了祖先家园
古玩被谁抢走
良心被谁发现
为什么会有经济封锁
为什么会有和平演变
为什么会有假想敌人
为什么会有霸道强权
这么多狂妄我们为什么还大人大量
这么多的蛮横为什么我们还谦让内敛
哦……
谁把枪扛上肩膀
谁把枪举在头上
我们枪里装的是不是水
胶布有没有粘住我们的嘴
我们眼里流的是不是泪
落后就要挨打软弱会不会吃亏没有吃,没有穿
敌人给我们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有了枪,有了炮
敌人跟我们闹
不愁吃,不愁穿
发愁没有安全感那段时间,每天依旧要进行十个小时以上的高强度训练,身体一如往常地承受着接近生命极限的劳累,但我心里却感到无比自在和踏实。每当我和史迪唱出新写的歌曲,兄弟们都说我们唱到了他们心里。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因为音乐而荣膺功名。然后我就会给父母写信报个平安,理直气壮地对他们说上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但是,我实在不想提及此事——前天我们在宿舍排练的时候,一位围观兄弟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用拳头愤怒地击碎了窗户玻璃,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连长处理完此事之后,向我们发出了最为严厉的警告。
第二部分夜间射击、自救互救科目
春节将至,新兵营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连队停止了常规科目训练,临时加入夜间射击、自救互救之类的实用科目。岗哨口令亦不再由新兵营独立设定,而是由团机关作战部门统一传达。晚上站岗的时候,一向空空如也的弹匣竟然装上了5发黄澄澄的子弹……面对这些反常现象,我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 看来这个年是过不安稳了。
大年廿九,大ρi股军车运来年货,糖果、瓜子、香蕉、柚子、啤酒什么的。军车首先在我们一连停靠,卸年货的时候,史迪悄悄地把属于二连的一个大柚子扔进了炊事班后面的草丛。晚上,我和晏凡站岗,去草丛里找到了那个柚子,回到岗位尽情享受热带水果的美味。
交岗时间到了,我俩到楼上把枪支弹药和当晚口令交给史迪和大强,倒床就睡了。迷迷糊糊中,有人推我,问我见他那个大柚子没有?半梦半醒间我说了句什么样的话自己都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诚实回答那个问话的人。否则,一场差点儿惹出人命的事故就可以避免了。
向我问话的人离去不久,炊事班附近传来的争吵和厮打声把我惊醒,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一声枪响!
枪声把兄弟们全惊醒了,班长在黑暗中命令我们保持安静,并且不许我们开灯。
片刻工夫,楼下响起紧急集合哨音,我们狂奔到楼下。楼下灯火通明,我看到鼻青脸肿的史迪被铐在桉树上。大强被铐在另一棵树上,深深地勾着脑袋。兄弟们排好队伍,连长正准备开口讲话,营长闻讯而来,脸色紧张。连长赶忙跑到营长面前,低声向营长说了几句,营长的脸色舒缓多了。
在营长的指令下,连长向我们说了声“解散”而不是“抱歉”,走到树下打开史迪和大强腕上的手铐,把两位带进会议室,营长跟着走了进去。
回到楼上,我再也无法入睡,问晏凡能猜出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班长躺在床上抢先回答了我们:睡吧,明天早晨会有人告诉你们这是为什么。早操归来,我看到史迪捂着手腕,站在阳台上眺望日出。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戴铐子感觉如何。
史迪说,比用绳子捆着舒服多了。嗨,我操,真他妈新鲜。在家乡被警察统治的时候没戴上手铐,来到军队摆脱了警察管辖,反而戴上了手铐,真他妈是天外有天……
随后,史迪把昨晚的事情和盘托出。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声枪响是史迪开的。
昨晚上,史迪和大强接岗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与我和晏凡一样,到草丛里找柚子。打火机都烧坏了,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史迪上楼问我并且得到我在梦中的否定回答,大强说柚子可能是被炊事班的兄弟偷走了。于是史迪就背着枪去了灯还亮着的炊事班。透过窗户,看到炊事班里一位湖北人正切柚子,旁边还坐了两位等吃柚子的兄弟。
史迪火冒三丈,敲开了炊事班的房门,问湖北人为什么偷他的柚子。
湖北人说,你发什么癫啊,这是年货(年货暂时由炊事班看管,他正在监守自盗)!
史迪说,我知道这是年货,不用你提醒,但这个柚子是我的年货!
湖北人大为不悦,说,少犯神经啊,这柚子跟你无关!快滚,站你的岗去!
史迪说,嗨,我操,偷了别人东西你还挺理直气壮的?!
湖北人火了,说,你操谁?找茬儿是吧?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湖北人举着菜刀冲到史迪面前,把史迪往门外推。
史迪不甘示弱,两人在门口推搡起来。其间,史迪的拳头无意间碰到了湖北人的额头。湖北人恼羞成怒,把菜刀扔在地上朝史迪的脸上开了拳。另外两位等吃柚子的兄弟也冲了过来,大强赶忙迎了上去,五个人在炊事班门口大打出手。两人不敌三人,后来史迪被湖北人按倒在地,等吃柚子的兄弟用拳头把史迪的脸部打出了蜜汁。
几经挣扎,史迪从地上爬起,随即朝湖北人举起了手中的枪。
也许湖北人知道史迪的枪里根本没装子弹,或者他看到史迪并没有把枪上的保险装置打开,否则就是他真的活腻味了,如果他不是在装硬的话——湖北人竟然指了指脑门,对史迪说,开啊,你他妈有种就朝我这儿开!
在湖北人的坦诚面前,史迪无趣地放下了举起的枪。
即使枪膛里有子弹,他也不会朝湖北人抠动扳机。杀人是要偿命的,解放军杀解放军也不能例外。炊事班兄弟“砰”地把门关上了,大强扶着史迪回到岗位。本来想逞能的史迪在精通格斗伎俩的炊事班兄弟面前威风扫地,脸面丢尽多了红肿,越想心里面越不是个滋味,咽不下这口气。
史迪向大强要子弹,说,士可杀不可辱,我非把湖北人崩了不可。
大强当即就把弹匣从子弹袋里掏了出来,递给史迪。
史迪把枪身的空弹匣摘下,将大强递来的压有五发子弹的弹匣装在枪上,再次去了炊事班,边走边对大强说,你瞧好了,这回我非要他们跪在十字路口向老子赔礼道歉!
到了炊事班,史迪用拳头狠命捶门,边捶边喊:湖北佬,有种你给我出来,他妈的你指哪儿老子就打哪儿!
湖北人经验丰富,知道史迪这回是来者不善,所以没有开门,反正便宜他们已经占过了。见炊事班的兄弟不敢应战,史迪的胆子更大了,开始挥脚踹门。接连踹了好几脚,还是没把门踹开。求胜心切的史迪助跑几步,双手抱着枪,使出全身力气朝门上撞去。门开了,由于用力过猛,史迪被骤然开启的房门闪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与此同时,枪声响起。
枪走了火,子弹从湖北人的头上呼啸而过,钻进墙壁。
湖北人再也没有刚才的凶恶,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史迪也蒙了,冲锋枪从手里“啪达”一声掉落在地。
第二部分公然持枪寻衅闹事
晏凡来到阳台上,问史迪昨晚上在会议室里挨揍没有?连长有没有宣布处理结果?
史迪说,没,他们让我在那儿学了一晚上的《条令条例》。处理结果不用他宣布了,我自己先宣布一遍。本着惩前毖后、严肃军令的原则,经党支部研究决定,给史迪同志记“严重警告”处分一次。
晏凡说,他们不会这么便宜你。
史迪说,还能怎样?昨晚我把《条令条例》中“奖励与惩罚”部分看了好几遍。书上说,连级干部只有实施“警告”处分的权力,营级干部有实施“严重警告”处分的权力。“记过”、“记大过”要团级和师级干部亲自批准才行。再往上是“降职或降级”、“遣送”和 “劳动教养”。现在咱们是列兵,军队里的最低级别,怎么个降法?“遣送”也不可能,好不容易把咱们招到军队了,就这么遣送回家,几个月的饭不是被我白吃了?“劳动教养”,我想我还没资格享受这么高的荣誉。新兵把枪弄走火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营长肯定不会把这件丑事上报,内部处理了事。
我问起大强的情况,提起大强,史迪立即来了脾气,说都怪这傻B,如果换个人跟我一起站岗,这事儿就出不了。晏凡要史迪猜猜连队对大强的处理结果。史迪说,最多写份检讨。臭小子挺会演戏的,在会议室里哭得别提有多伤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一个劲儿地扇自己的脸,把营长都给感动了。他以弱者的姿态换来同情,责任全落到了我头上。我一个挨处分,多孤独?不行,过完年得找个陪罪的。早饭号声响起,我们像往常一样开赴饭堂前的开阔地带。例行歌唱完毕,连长走到队列前方,说:
——讲一下,请稍息。昨晚上新兵一连发生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七班战士史迪夜岗期间擅自离岗,公然持枪寻衅闹事,严重违反了军纪,在官兵中间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惩前毖后,严肃军令,下面我宣布,对史迪记“严重警告”处分一次。
队列里当然没有响起掌声,连长继续说了下去:
——希望同志们引以为戒,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另外,刚才团里来了通知,要求取消今天上午的训练计划,全体人员集合到电视房收看国家领导人关于台湾问题的讲话。再说一件事,明天开始放假,正式进入“春节防务期”,全体干部战士务必提高警惕。按照上级安排,咱们新兵一连为新兵营的机动连队。也就是说,如果“防务期”内有什么意外,哪里最危险一连就将在哪里出现。综观古今中外,战争大都是在节假日打响,著名的“日军偷袭珍珠港”战役的成功就在于美军在节假日里的防范意识薄弱。
连长话音刚落,指导员从另一侧走到连长刚才的位置。那是一截稍稍凸出地面的老树桩,如果不是两位主官每天踩它三次的话,树桩上应该有发出新芽的可能。
炊事班已经把馒头分到餐桌,指导员的满腔废话开始响起:
——该讲的连长都讲了,我再补充几句…… 春节期间放了4天假,我们都挺兴奋的,班长却说过节并不如训练日来得轻松。
我想这是因为班长肩上的担子的确沉重。譬如一旦有意外情况出现,他就得按照作战预案带领我们与敌人作战。除了肩负身先士卒的使命外,节假日期间,班长还得负责监管我们,以免内部发生意外从而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总而言之,这兵头将尾的“军中之母”挺不容易。
每逢佳节倍思亲。大年初一,我蒙头大睡。
直到现在,我仍没给家里写信,依然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老爷子倒是给我来了一封信,语气挺硬,幸灾乐祸地问我在军队混到什么份上了?牵马还是养猪……信还没看完我就把它给撕了个粉碎。
下午,晏凡来到床前把我唤醒,说,放风去吧?营长家属来了,连队官员和班长骨干们都被营长叫去营部喝酒了。
史迪问晏凡这个消息可靠吗,晏凡说他亲眼所见,连长手里还拎了一大包东西。
我决定跟兄弟们去放风,刚好大强也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我说,大强,想什么呢?
大强说,没什么,两大腿根痒痒的。
我说,跟我们一起放风去?史迪,别忘把相机带上。
大强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史迪说,大强,你大腿根不痒了?
大强说,那地方没事儿就痒,有事儿就不痒了。
我们四人走下了楼,晏凡问,去哪儿才好?
我说,去烈士陵园看看吧?如果哪天打起仗来,没准儿那儿就是咱们下辈子的住处。到达军队第二天我就注意到连队附近的山窝里高高矗立着一座纪念碑,想必那是烈士陵园。
囿于新兵连严格规定了活动范围,我们一直没机会去那儿吊唁先烈,也顺便看看下辈子的住处。
我曾经问班长为什么不带新兵去陵园对着烈士宣个誓什么的?班长说去那里干什么,全是空墓。
第二部分令人敬畏的肃穆
据班长介绍,陵园埋葬的英烈之士全是我们团在南方战争中光荣牺牲的倒霉士兵。那场战争中,我们团伤亡惨重,一具又一具尸体从前线运了回来,停尸房装满了,团前线指挥所在山窝里把烈士忠骨掩埋。战争结束后,有关部门在坟墓前竖起石碑,写下烈士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以及被追认的各种荣誉。随后又在墓场中央修建了纪念碑,花岗岩碑体上记载了那场战争的时间、地点、战情、战绩等等。
我问班长,有人在那儿埋着,你为什么说是空墓呢?
班长解释说是去年刚空的。去年这个时候,驻地政府开始迁移这片坟墓。公开说法是逢重大节日给中小学生开展个教育什么的,老往山窝里钻不太方便。于是就多方筹措资金,重建了一座新的烈士陵园,我们这儿的烈士就搬了家。这是公开的说法。私下的说法是因为前几年驻地县城接连发生了好几起震惊中央的大案,其中有个男人竟然卖起了人肉包子,搞得整个县城民心惶惑,经济萧条。无论怎么“严打”,社会治安依旧混乱。县领导百思不得其解,眼看就要丢乌纱帽了。无奈之下,从香港请了个堪舆大师。大师从“香江”来到边疆,手持罗盘四处游走,说县城老出人命的原因是因为我们这个烈士陵园的阴气太重,阴魂不散,建议县政府把陵园搬迁到一个风好水好的开阔地带。班长参加了迁移烈士遗体的义务劳动,挖开坟墓,发现好多烈士的遗体都残缺不全,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有腿有胳膊的少了脑袋。
…………
兄弟们一致赞成我的提议,我们开始想办法走出连队大门。“防务期”内人员外出严格按照8%的比例,一个排的外出人员最多不能超过三人,哨兵当然不会允许七班的四位兄弟同时外出。如果我们强行冲出连队大门,哨兵肯定会记下我们的名字。
史迪出了个主意,要晏凡去厕所,对哨兵高喊:快来看啊,厕所有条蛇!
哨兵问,头扁不扁?
哨兵边问边向厕所奔去,我和史迪、大强乘机出了连队大门,然后在远处分散,隐蔽起来。
哨兵失望地回到岗哨,史迪藏在灌木丛捏着鼻子大声叫喊起来:救命,救命啊!
哨兵听见呼救,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史迪迅速地换了个隐蔽位置。晏凡则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走了出来。我们四个胜利会师,然后你挤我抗、推推搡搡地喊着叫着,朝纪念碑的方向奔跑而去。
到达陵园,我发觉尽管烈士已另眠他处,此地仍充满了令人敬畏的肃穆。
墓场的通道十分干净,就像刚刚被人打扫过一样。通道两旁栽植的松柏和剑麻,苍翠葱郁。
我们分散开来,在残存墓碑上的简介里寻找各自家乡的烈士。
不大一会儿,史迪朝我喊了起来:
——刘健,快过来!有老乡!
我奔了过去,把家乡烈士的简介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点了根烟,Сhā在墓碑前,朝烈士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强和晏凡都没找到他们的老乡,向我和史迪这边走了过来。香烟在烈士墓碑前燃得特别快,缕缕烟雾打着旋儿袅袅升腾,就跟烈士天上有知似的。大强看见了,采来野花,与香烟放在一起。
史迪不高兴了,说,送花干吗?这不是刺激我们老乡的年轻心灵吗?
大强无趣了一会儿,对史迪说,我告诉你一招绝活儿吧。
史迪说,你还有绝活儿?
大强说,不听算了,不说了。
史迪说,卖什么关子啊你,快说?
大强说,就是说打仗的时候啊,通常都是要先在后方放炮,掩护前线步兵进攻。炮弹落到地上之后呢,就会把地上炸出一个坑。
史迪话,你这不废话吗,幼儿园的孩子都懂。
大强说,这时候如果你还没被炸死的话,赶快往炮坑里趴,保证你再也不会挨炸。
晏凡问,为什么?
大强说,这点儿常识你们都不懂?
我说,为什么,大强你说啊?
大强说,再高明的炮手都无法让炮弹连续落在同一个点上。
我们忍不住地为大强鼓掌,史迪问大强这招绝活从那儿学的?
大强得意地笑了,说,班长教的。
史迪开始埋怨班长为什么不把这么经典的战斗经验教给他,说,以后我得对班长好点儿,像大强一样往他碗里多夹猪肉。类似的绝活儿,班长肚子里一定还有。
说完,史迪从口袋里掏出相机,说,同志们照相了,每张五元,军人免费。
我们先是整理军装然后再把军装脱掉,在纪念碑下摆出破天荒的造型。疯玩一阵过后,大强再次穿好军装,把军帽的防风带挂在下巴上,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胸脯挺得笔直,说,史迪,给我来张正经的吧,我给奶奶寄回去。
晏凡光着膀子爬上纪念碑,要史迪仰拍一张他与纪念碑融为一体的照片。
史迪说,对不起,大兵。36张,没卷了。回连队大强去了厕所,我和史迪也跟了进去,完事后史迪看到大强还在那儿蹲着,说,大强,你敢不敢在这儿蹲到起床哨吹响?
大强说,干啥?
史迪说,不干啥,玩个游戏。
大强不肯,史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四老头”,递给大强,说,这回可以了吧?
大强瞪起眼,连裤子都没提就站了起来,说,史迪,你这是在污辱我的人格,谁在乎你这点儿臭钱!擦ρi股我都嫌它脏!
史迪急忙收回钱,改口说,对不起,别生气,算我求战友帮个忙行吗?
大强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
史迪说,记住啊,没人去厕所找你,连长把哨子吹得再响你也不要出来。
大强说,嗯。
第二部分进入“三级战备”状态
回到排房,史迪把我喊到走廊,从口袋里掏出相机,说,还剩两张,咱们也把大檐帽的防风带挂在下巴上敬个礼,来张正经的。我问史迪要大强藏在厕所是个什么计划,史迪说过会儿你就会知道。
连长在楼下吹响了起床的哨子,我们跑到楼下。连长照例点名,点到大强时无人应答,兄弟们的脸上都挂着惊讶的表情,面面相觑。连长放下手里的花名册,问二排长:人呢?
排长无言以对,连长问:人呢?七班长?
班长更是无话可说。连长转口问我们七班兄弟是否知道大强去哪儿了,这时,史迪不停地朝我和晏凡使着眼色,示意我们不要说出真相。于是我和晏凡都没吭声。连长又问了一遍,史迪说话了:
——不会是逃跑了吧?最近老听他说想出国看看。
连长说,什么?逃跑?这鸟兵真他妈是个人物。一排长,你马上带人去镇上的火车站。三排长,你负责原地搜索。二排长,你立即带领七班去边界搜索。全都给我带上枪,拒捕的话,可以击毙。注意,最好是抓活的!
…………
负责原地搜索的三排长把大强从厕所里揪了出来,愤怒至极的连长当场就宣布给大强记 “警告处分”一次。当时大强恨不得长一千张嘴,不停地辩解着他的清白,还说今天中午我们一起去了纪念碑,晏凡和刘健可以做证。史迪当场给予反驳,说大强血口喷人。两人争吵起来,被连长制止了。
连长问我和晏凡刚才大强的话是真是假,我和晏凡不约而同地摇头否认做了伪证。即使大强不把去纪念碑的事情抖搂出来我们也会一样做伪证,因为柚子的事情我们给史迪带来了不幸,何况大强又是如此诚实。
大强还在为自己的清白辩解,一边辩解一边哭哭涕涕地抹起了眼泪。
见状,连长火了,说,上次打架的事情我已经照顾你的眼泪了,这一套今后你给我少来!
有了陪罪羔羊,史迪不再孤独,并且他所享受的处分待遇还比大强高了个级别。
春节过后,我们又紧张了一次,紧张程度远远超过春节“防务期”。
那几天里,新兵营进入“三级战备”状态。岗哨荷枪实弹并且人员不许外出,米袋和压缩饼干都发了下来,兄弟们与家人的通信也暂时被控制了……
面对这种场面,兄弟们兴奋起来:要打仗了?!
我们向班长探问究竟,班长说他与我们知道的一样多。
几天过后真相大白,原来是虚惊一场,兄弟们的兴奋变成了空空的欢喜。
战备随之解除,压缩饼干与米袋一起上缴了。两个星期过后兄弟们都还在为压缩饼干的事情耿耿于怀。早知道这块“卡路里”含量极高的玩意儿也要上缴,说什么也得撕开牛皮纸啃上一口,尝尝是甜是咸。
我们带着对压缩饼干的遗憾,重新投入到了火热的训练之中。一天上午,班长带领我们去操场进行单兵防御战术训练。路上,一向精干的班长竟然莫名其妙地神情恍惚起来,接连喊错了好几个步伐口令。到了训练场,班长的目光更加黯然,做动作总是心不在焉。这让我们感到了惊讶,训练场上班长从来都一丝不苟。
训练不到半个小时,班长就让我们原地休息,独自一人到旁边抽烟去了。
大强走到班长身边,问班长,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班长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觉得心慌意乱的。
我们在操场自由活动到收操号声响起,在班长的带领下返回连队。在连队门口,我看到营院停了一辆漂亮的进口轿车。车顶上装着警报器,车体上喷有POLICE字样。连长叼着香烟,与几个穿警服的公安人员站在警车旁,注视我们走进连队。班长在楼下对上午的训练情况做了简单讲评,队伍解散。
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上楼,而是站在楼下七嘴八舌地猜测着警车的价格与来意。晏凡说是来慰问我们的吧,报纸上不是整天宣传“军警一家亲”嘛!史迪说可能是缉私人员,遇到大宗的贩卖军火案件,到咱们连队寻求武装支援的。我觉得他们两人的猜测都不够准确,因为这辆警车的牌号“川”字开头。
四川的警察疯了吗,干吗奔到边疆寻求武装支援或者慰问子弟兵呢?万万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四川警察来我们连队的目的竟然是逮捕我们的四川班长。
班长并没有惊惶失措地躲起来,或者利用自己在军队练就的一身战斗本领,藏进深山老林与警察周旋。因为他也像我们一样,没想到警察的到来会与自己有关。班长被连长亲切地叫进了会议室,公安人员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公文包,一个接一个地跟了进去。最后一位警察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腰。衣襟被带起,我清楚地看见这位警察的腰间挂着手枪,还有一副明晃晃的手铐。
我们一头雾水地猜测着其中的原由,议论纷纷。议论了好大一会儿,兄弟们认为晏凡的猜测最为准确。
晏凡说,估计是班长的亲属惹了祸端,要不就是他家遇到了麻烦,警察来连队找班长调查取证的。
史迪说,估计这会儿班长正在会议室里跟警察对话,咱们偷听去吧?
第二部分这是一个阴谋
我们悄悄地爬到会议室后面的窗户底下,警察们与班长的对话从里面传了出来:
…………
你知道什么是“强Jian罪”吗?
违背妇女意志,强行与其发生性关系。
你与秦艳丽在“土神庙”里发生性关系的那天晚上,她同意了吗?
开始没有同意,后来同意了。
开始她为什么没有同意?
…………
性关系发生前,她反抗了吗?老实回答。
…………
你是否用她脖子上的白毛巾捆绑了她的双手?
是她要求我这么做的,她说她喜欢我把她捆起来的那种感觉。
你看这是什么!我们已经做过化验。来你们连队之前,我们到军务部门查看过你的体检记录。你不要再狡辩了。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你与秦艳丽发生性关系时违背了她的意志。你受军队教育多年,我们希望你能坦白交代犯罪经过,争取司法机关的宽大处理,这是你惟一的出路。
不知道警察到底向班长出示了什么物证,会议室里沉默了。
随后,班长低头认罪,罪名是“强Jian妇女”。
在连长的再三保证下,手铐才没锁起班长的双手。
连长带领警察去饭堂吃饭了,班长被隔离,连我们七班的兄弟都不准前去探望。
我们愤怒至极,连饭都没吃,坐在宿舍里开了个会议,会议主题是如何营救我们的班长。班长犯了可耻的强Jian罪,但班长并没有强Jian我们,我们怎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班长被警察带走?
议题还没有正式讨论,臭骂班长的声音就此起彼伏了。我说“秦艳丽”必定是相片上那个手捏塑料玫瑰花的村姑无疑。大强说,我操你妈的班长,你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把我们当兵的脸给丢尽了,还以为那女的真是你女朋友哩!晏凡说,真是不明白,班长他怎么偏偏犯这种罪?犯什么罪都是要坐牢,惟有小偷小摸与强Jian少女最为人所不耻,在牢房里他也是一样抬不起头。史迪说,嗨,我操,这鸟班长真他妈的馋,受不了欲望折磨就“日本人”(手Yin)嘛,在哪儿不能射,何必非射在她那个破花园?山东兄弟说,天啊,我不愿相信我的耳朵,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
从中午商量到下午,营救班长的最佳方案还是没有被我们商量出来。直到连长到楼上要我们七班全体兄弟去会议室一趟,与班长做最后告别,说班长很快就要被警察带回老家接受人民法官审判了。
我们告诉连长,七班全体战士正策划一个营救班长的方案,连长您有没有什么高见可以使班长幸免此难?
连长说,你们这帮臭小子是不是活腻味了,想进军事法庭给你们班长陪罪?
我们只好放弃了营救班长的计划,盘算送行事宜。兄弟们每人出了些钱,凑了200多块,一起去服务社给班长买了最好吃的面包、牛肉干、啤酒和两条“阿诗玛”香烟。罪过归罪过,但他毕竟是我们的班长,曾经给了我们兄长一样的关怀和春天般的温暖。
我们来到会议室,史迪把一条香烟交给了在会议室里看管班长的那位年轻警察,要警察在路上多照顾一下我们班长。大强说,我们班长胃不太好,路上千万别饿了他。晏凡对警察说,我们想与班长说点儿心里话,你能回避一下吗?我以身体担保班长不会逃跑。如果他逃跑了,你们把我带回四川审判就是了。
警察笑了笑,知趣地离开了会议室。我们走到班长身边,把送行物品默默地放在他脚下。还未开口说话,班长已经热泪盈眶。史迪问班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班长像个孩子一样,茫然地望着我们。那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擦去眼睛里的泪水。说真的,这杯可耻的罪恶美酒由班长亲手酿造,实在令我们无法开怀畅饮。如果班长犯了故意杀人罪,从心理上我们倒更容易认同一些。杀的人越多,我们认同他的可能性就会越大。班长也转过身体,擦去脸上的泪水。回过头,红着眼睛把我们挨个儿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头,虚弱地叹了口气,忽又神情癫狂地大声说道:
——这是一个阴谋!这是一个圈套!阴谋!圈套!告我强Jian她,唏……我强Jian她?强Jian了她她还会拿着煮熟的鸡蛋到火车站送我?!肯定是这女娃被人收买了!去年回去探家前,我大哥就来信告诉我,说她跟本村的徐贵堂关系暧昧。当时我还不相信,回信批评大哥,要他不要相信谣言。探家的时候,我曾就此事问过那女娃,她说根本就没有此事,要我相信她的清白。发生性关系也是她主动要求的,那天晚上她约我去村头的“土神庙”。在庙里,她不停地卖关子,我只是觉得蹊跷,怎么都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的阴险狠毒。前段时间,大哥来信又说起她和徐贵堂的事情。老母亲要我再请个假,回家跟那女娃结婚,把生米做成熟饭,徐贵堂再来捣乱,就可以告他破坏军婚了。我一直都在劝说家人不要相信流言,因为我真的是爱她,给她买手表的钱都快攒齐了,没想到她就这样无情地把我背叛……
第二部分渴望被男人弓虽暴的欲望
晏凡打断了班长的倾诉,说,徐贵堂是干什么的?
班长说,什么都不干,游手好闲,村里的地痞流氓都比他出息。要不是他二爷在外国,饭他都没得吃。
史迪问,他二爷是何方神仙?
班长说,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解放前他二爷和他爷爷兄弟俩是方圆几十公里的恶棍、土匪头子,专干憋门子活儿,贴条子(绑架)、放驴打滚(高利贷),乡亲们没一家不欠他家钱。后来,解放军解放我们村,他二爷兄弟俩拒不接受改造,带一帮土匪躲到山里,跟解放军捉迷藏,朝解放军放冷枪。解放军对我们那一带的地形不太熟悉,多亏我爷爷主动带路,解放军才顺利进山围剿了他们。老大被解放军当场击毙,他二爷被活捉,后来又跑掉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前几年,他二爷突然跟着国外的一个考察团冒了回来,县长亲自开着小车把他送到家门口。听人说他在外国有好几百万,准备把徐贵堂移民外国继承他的家产。
大强说,那女娃不愿跟咱当兵的过,愿意跟那个王八蛋就去跟呗,她何苦还要加害班长呢?
史迪说,这不明摆着是徐贵堂他二爷的鬼主意,怀恨、报复!操,这叫什么债什么还啊?
兄弟们得知了班长罪过的龌龊内幕,简直要跳起来!这叫什么债什么还啊?操他奶奶的!
一向坚强的班长又哭了起来,在会议室里声泪俱下地诉说着绝望与无奈。望着班长的满脸委屈,我们心寒无比。大强像猴子一样在会议室里蹿来蹿去,要晏凡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让班长躲过此劫。
晏凡没言语,大强转口问我。我说,你先出去把警车轮胎的气给放掉,拖延一下时间再说。
史迪说,班长,我们帮你扳断窗户上的钢筋,你畏罪潜逃吧,逃到外国闯天下去!
大强说,班长,你有没有枪柜的钥匙?
史迪说,想怎么样?大强,跟班长去四川“血溅鸳鸯楼”?
大强说,干脆把那几个警察干掉,咱们跟着班长一起跑外国去得了!
我们的建议都被班长阻止了。班长说,不能怪警察,都怪自己意志薄弱,经不起诱惑。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我已经在笔录上签字,再折腾只能加重罪行。算我自作自受吧,谁叫我贪图那一时痛快呢。你们千万不要有什么过激举动,否则就是坏上加坏,罪加一等。你们刚刚入伍,而且都很有才华,在军队里大有发展前途。你们就当我退役了吧,反正今年我要退役。放心吧,枪毙不了。警察说我的认罪态度比较好,最多判十年。只要我不死,就会有翻案那天。大强,你千万别弄坏警车轮胎,让我坐进口汽车回四川。
晏凡说,班长,你怎能就这么轻易地被诬陷?赶快向上级领导反映呀,把实际情况向上级讲清楚,或许领导能帮你想想办法。我们都是新兵,人微言轻,实在想不出救你的办法了。
山东兄弟说,班长,你要上诉吗?现在我就给你写状纸。
班长说,没用了,公安局的同志把裤头都带来了。
史迪说,那骚货的脸皮可真是比大腿上的肉还厚,砍三刀不见血,砍四刀一个白印子。
山东兄弟说,女人可以拿出一千零一个实物证明惨遭蹂躏,班长拿什么证明清白?班长当然是拿不出证据,没有证据情况下的申诉就是狡辩,军队领导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唉,军人何德何能?太平盛世的夜晚灯红酒绿,还有谁愿意痴痴地凝望星空?军人何德何能?硝烟尽散的和平年代,我们如同伏尔加河畔的纤夫。
史迪说,不错,有诗意,我来补充几句。什么他妈的“双拥”啊、“共建”啊、“军民鱼水情”啊,不过就是领导们各怀鬼胎地碰杯吃饭。我出几个钱给军队买几个乒乓球,军队派几个兵给我打扫一下环境卫生,我再去军队打你两弹匣子弹过过枪瘾,净干他妈的亏本买卖!看管班长的警察走了进来,要我们有话赶快说,他们很快就要启程赶路了。
班长让我们到楼上帮他把东西收拾一下,大强一个人上楼去了,我们留下来陪着班长,说着天底下最没良心的话。晏凡对班长说,如果法庭上有女法官出言不逊,你一定要反问她潜意识里是否隐藏着一股渴望被男人弓虽暴的欲望。我说,班长你不亏,与那些强Jian未遂的犯人相比,你值。史迪说,班长,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像个强Jian犯,特有那方面的气质……班长不停地苦笑着,我想他应该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我们实在不愿把告别场景弄得凄凄惨惨。对班长来说,这一切已经足够悲哀。我想班长他也该明白,在内心深处,其实我们是爱他的,爱戴他。尽管彼此之间曾经有过磨擦,但那种磨擦充满乐趣和欢声笑语。蓦然回首,我突然发现彼此曾经共度的时光是那么的美好。而现在,我们却不得不把快乐往事深深隐藏起来,不让班长看见我们对他的无限留恋。
大强抱着班长的行李走了进来,让班长检查一下,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班长连看都没看就说,少了真理与正义。
史迪说,班长您还是检查一下吧,看看多了些什么没有?
班长说,多了委曲求全与阴谋诡计。史迪,刘健,你们那首歌写得可真好啊,黑的比红的狡猾了!我给你们添一句可以吗?
史迪说,好啊,请说。
班长说,黑的比红的狡猾啦!我夹着尾巴逃跑啦!
班长清点完毕他的行李,从挎包里掏出一张中国地图,说这张地图是专门为我们买的。准备在新兵连解散那天分给我们,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班长把地图对折几次,撕成八块,要我们在每小块的背面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班长把北京装进自己的口袋,将剩下小块的分别发给我们。分到我手里的那块是东南沿海包括宝岛台湾,晏凡分到了港澳和两广,大强分到了西藏,山东兄弟分到了新疆,史迪分到了东北三省……班长说,分地图是新兵连的传统。自古以来,士兵都肩负着国家统一大业的光荣使命。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但愿有生之年咱们兄弟还能把这幅地图拼到一起!
第二部分新兵营训练随之告终
警察又进来催我们有话快说了,我们问班长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吗?
班长说,有的哩。来新兵连带你们这批新兵之前,我曾经向一个杂志写过征友信,信上留的是咱们新兵连的地址。前些日子那本杂志来信说已经把我的征友信登出来了,估计过段时间会有我的很多来信。到时候你们帮我把信拆开看看。男孩子就不用回了,他们肯定是想让你帮忙购买“军挎”或者正品军装的。如果是女孩子,你们就替我给她回封信,向她们讲讲你们在军队的喜怒哀乐,交个异性笔友,很有意思的。
最后,班长把他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送给我们做了纪念。送给史迪的是一条他自己制作的两节棍。送给晏凡的是一条军用毛毯,这是他去年荣立三等功的奖品。送给我的是一台袖珍收音机。我问班长为什么把收音机送我?班长说多听听你们家乡的节目,抽空给电台写封信吧,为你爸爸妈妈点首歌送去祝福。班长把一套崭新的迷彩服送给了大强,要大强把身上那套已经磨烂的衣服脱下来,扔掉。班长说,国家一天比一天富强了,咱当兵的怎么还能打扮得这么寒酸呢。噢,对了,我的“寒酸”外号到底是史迪还是刘健给取的?
临行前,班长郑重地告诉我们:
——七班兄弟,你们在军队一定要好好混,混出了名堂别忘到四川为班长翻案平反啊!班长被警察带走之后的那几天里,我们真的无法习惯他的缺席。饭桌上,我们总会在无意中认真地问上一句“班长去哪儿了?”记得班长被带走的那个下午,大强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朝着警车开过后掀起的飞扬尘土中狠狠掷去。
连长告诉我们,早在警察来我们连队之前,上级有关部门已经对班长做了除名处理。一曰配合地方政府工作,二曰纯洁革命队伍。他妈的,谁来还给班长的清白改变他将要面临的牢狱之灾?
由于被军队做了除名处理,班长连个“退伍证”都没有。不知班长在监狱听到“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都不会后悔”这首歌曲的时候,心里会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也许一年半载过后,甚至比这更短的时间里,军队就会把班长忘记。所以,我要把班长在半夜里拿着袖珍手电筒查铺的画面在记忆里永远珍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服役生涯的第一位班长,还有他所蒙受的不白之冤。
班长被带走当晚,我把琴拿在手上,弹了几个最凄凉的F调和弦,然后在纸上写下:《班长》他们说班长你是兵头将尾
班长你享了福也不少遭罪
他们说班长你是军中之母
班长你没|乳汁有的是泪水史迪闻声而来,把歌词拿在手上看了看,说,就四句?
我说,就四句,反复三遍。这首歌我自己包了,快拿笔记谱。
我剧烈地扫着琴弦,把这四句话一口气唱了下来,看见史迪在纸上飞快地记下一串iiii ……
班长离去不久,新兵营共同科目训练随之告终。连队不再为我们安排新班长,而是指定六班长与晏凡共同负责七班的日常事务,迎接即将到来的军事考核。由于六班长要照顾他自己的兄弟,对我们的领导与管教仅存于形式之上。倘若他真在我们七班兄弟面前耍他对六班兄弟的那套鬼把戏,我们还真不买他的账。
七班兄弟在班长走后,斗志空前昂扬。临考核前的一次会操中,我们七班在没有班长带领的情况下,走了个全连第一,这多少有些化悲痛为力量的意味了。随后,令人担心的新兵分配工作正式开始。
新兵营只是个起点,在军队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分配的好坏将直接影响我们日后的出路。
那几天里,善溜须拍马者或者跟军队领导稍微沾亲带故的兄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新兵一连,去专业集训队学习汽车驾驶、无线通信、烹饪烹调、兵器修理之类的技术去了。剩下我们这些一清二白三耿直的家伙,在新兵连里等待着新兵连解散。
我们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日后身份,成了有朝一日打起仗来就抗着枪、猫着腰跟着坦克冲锋陷阵、死得最多的步兵!尽管连长一再向我们解释说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高低之分,综观古今中外,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哪个不是步兵出身?傻瓜都知道,这不过是宽慰之词。但我们也只好顺着杆子往下爬,自我解嘲说没准儿还真跟连长您说的一样呢。在军队当个民工一样的技术兵有什么那个的?汽车驾驶啊,说白了不就是古时候牵马的吗?烹饪啊,不就做饭的吗?无线通信啊,古时候不就是养信鸽的吗……
连长夸我们有骨气,其实我们的骨气全是假装的。没仗可打的和平年代,在军队当技术兵比当步兵的机会多多了。至少算是有个一技之长,没准儿就能靠这个立功受奖。步兵有什么?除了冲锋陷阵。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惧怕冲锋陷阵,我们渴望着冲锋陷阵。但我们都深深地知道,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也就是说,我们将成为一个无用的人,终日劳累却碌碌无为。
第二部分为军队文艺事业做贡献
我和史迪像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狐狸一样诅咒着技术兵,谁料,运气来了,我们反而成了七班兄弟的诅咒对象。那天,团政治处的新闻干事开着“北京吉普”来到我们连队,采访一位可爱的兄弟。原因是这位兄弟打羽毛球一不小心把球打上了楼顶,爬到楼顶去捡球,看到一个塑料薄膜包裹的纸包。这位兄弟以为是大便,踩了几下,觉得不像大便稀软。出于好奇他把塑料袋撕开了,想不到里面包的竟是人民币,这位兄弟蹲在楼顶把这笔数额巨大的现金数了好大一会儿,手指都酸了。
这笔钱到底有多少?让我们一起来做算术题:如果捡钱的可爱兄弟每个月从这笔钱里面领取45元津贴费的话,到81岁那年他才能把这笔钱全部领光。假设,这笔钱由我们七班兄弟共同来领取,请问领光这笔钱需要多少年?可爱兄弟并没把这笔钱当做津贴费按月领取,他把该捡的羽毛球忘在了楼顶,把钱捡下来交给了连长。连长看到这么厚的一沓人民币,万分惊讶,这笔钱比他三年工资的总和还要多。
连长当即吹哨集合,把巨款拿在手中,高高挥舞,问:
——谁的?这钱是谁的?
队列里面无人应答,连长说:
——怪了,难道这笔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谁的?吭一声?
队列里还是无人应答,连长说:
——只要你肯站出来,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
这可能是全世界最诱人的问话了。捡钱还得弯弯腰,想得到这笔钱向前迈一步就成了。
兄弟们面面相视,眼神都不太对劲儿。我发誓,当时想向前迈一步的家伙绝不止我一个,但最终却没有一个从队伍中勇敢地站出,也许这笔钱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经过一个星期的调查取证,连长终于找到了失主。原来巨款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一位汕头籍兄弟扔上去的。连长问汕头兄弟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为什么把钱扔上楼顶?汕头兄弟说刚到部队的第二天你就要求我们把带来的钱交给连队保管,连队不是“广东发展银行”。利息就不说了,我凭什么相信这些钱交给你们之后还能再要回来?连长说,我问你为什么把钱扔上楼顶?汕头兄弟说,你说过,对私自存钱者,一旦发现严厉查处。连长说,为什么带这么多钱到军队,担心在军队吃不饱还是想贿赂领导?汕头兄弟说都不是,钱不是坏东西,制造汽车的工人还懂得在车ρi股后面挂个备用轮胎呢……
连长对拾金不昧的兄弟嘉奖一次,号召全连官兵向他学习。然后将这笔钱存进银行,把存折交给了汕头兄弟。发现巨款当天,连长就把这件很典型的事件报给了上级。巨款失主找到之后,典型事件就具有了教育意义。于是团机关就派了一位新闻干事来采访此事。新闻干事采访可爱兄弟的时候,好多兄弟都在一旁围观,我和史迪也是其中之一。拾金不昧者一般都不太会说谎,太会说谎的人就不会拾金不昧了。所以,每逢可爱兄弟在新闻干事的“那天在楼顶捡到钱的时候,你心里面是怎么想的”的无聊问话下显得语塞,或者新闻干事在汕头兄弟的“我凭什么相信他会把钱如数还给我”的犀利反问中面露尴尬,我和史迪便在一边Сhā嘴,替他们解围,我们成了他们顺利采访的润滑剂。
采访过后,有位兄弟把我和史迪背着琴来服役,并且在军队为新兵写歌的事情告诉了新闻干事。新闻干事觉得很有趣,反过来采访我们了。我和史迪把我们的故事毫无保留地说给新闻干事,他越听越有兴趣。末了,新闻干事把我和史迪的出生年月、民族籍贯等基本情况记了下来,问我们会不会弹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
这首歌早就被我们唱腻味了。当场我们就把《光辉岁月》给新闻干事完整地唱了一遍。我弹琴的时候连开头与乐曲中间的那两段SOLO都没有省略。《光辉岁月》唱完以后,新闻干事要我们唱一首自己写的歌曲,于是我们就唱起了《卒子》。《卒子》刚唱一半新闻干事就热烈地拍起了巴掌,说,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是个人才!团机关早就需要两个有文艺细胞的同志到宣传股充实充实,你们两个想不想去宣传股?
史迪说,去了宣传股要我们干什么?
新闻干事说,到了宣传股你们的工作就是写歌、唱歌,为军队文艺事业做贡献。军区文化部每年都要举办一次文艺汇演,如果你们创作的歌曲在比赛中获奖,为本团的文化工作赢得荣誉,还可以立功受奖呢。
史迪说,现在你就把我们带走吧。
新闻干事笑了,说,现在不行,得按照规定办事。回去我就向领导打报告。耐心等待吧,新兵连解散那天会有人把你们送到机关,咱们机关见。
兄弟们得知了我和史迪被挑进宣传股的消息,羡慕得不得了。说这两个鸟兵真他妈命好,捡了个大便宜,比捡钱值多了。到宣传股就是机关兵了、打起仗就不先死了、就不用到步兵连累死累活地搞训练了、也不用到边境线上当天文学家了、更不用去意淫那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了……尤其是晏凡,酸得跟醋似的,一个劲儿地骂我和史迪重功轻友、不够义气,说,你们为什么就不告诉那新闻干事,一连还有位名叫晏凡的新兵会画画呢?
史迪说,当时只顾激动把这事儿给忘了。
第二部分只有一只Ru房的女孩
晏凡说,好好,让你们忘吧,千万别让我在战场上碰到你们!如果让我碰上,你们就玩儿完了。看见敌人向你们瞄准我不吭不说倒算了,没准儿我还要掉过来给你们补几枪,然后再扒下你们的衣服,抢光你们的烟。最后再把敌人的衣服套在你们身上,尸体都没人收你们的……
我们愉快地聆听晏凡的诅咒,把连长那句“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哪个不是步兵出身”的经典名言向晏凡重述了一遍。晏凡说没准儿我的明天还真跟连长大人说的一模一样呢。说实话,我还真恶心你们这帮舔领导ρi股的民工。什么狗屁机关兵啊,说白了不就是古时候的差役吗?果然像班长临行前嘱托的一样,新兵连临近解散之际,我们收到了好几封写给班长的来信。
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玲玲的来信。玲玲在信上说: ——十八岁过去了,我的青春完蛋了!刚开学,老师就开始张罗填写高考志愿的事情。决定我今生命运的时刻很快就要到来。我已经拿定主意,非北京的大学不念。反正哪儿的大学都一样交钱,然后又是一样毕业找不到工作。实话跟你说,大学那鬼地方其实我已经看透了。想学的东西学不到,不想知道的东西它可能教会你不少。可是,每个人都往那地方挤,我怎么能够例外?除了大学校园,哪里还可以浪费年华?
这段时间,我心里面真是既犹豫又紧张。犹豫的是到底有没有必要去念四年大学,紧张的是今年到底能不能考上首都的大学去念四年书。连日来,肚子老是疼得要命。以前只是每个月的那几天才疼。妈妈带我去了好几家医院,医生说是因为精神过于焦虑造成的。吃了好多西药,症状反而更严重了。妈妈带我去看中医。那位老中医可真恶心,把手在我肚子上放了好大一会儿,摸来摸去,说是阴阳失调导致的气血不顺,最好的治疗办法是要我交个男朋友,真是荒谬。
我对别的男孩子兴趣不大,他们要么是太木头、太玻璃,要么就是太石头、太油漆。
大年初一,我又去了你家。你知道这个春节叔叔、阿姨他们是怎样过的吗?我不想告诉你具体情况,免得你伤心。我只是想说,刘健,给家里写封信吧。我能明白你拒绝与家人联系的意图,你在赌气,想等到在军队混出个名堂之后再给他们写信报喜。你只想让他们看到钢铁,不愿让他们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是,你替父母想过吗?阿姨把你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带着满脸的痛苦和疲惫,然后用全部的爱把你养育大,牵着你的手教你学会走路,陪你说出第一句话……
现在,你长大了,在他们最需要温暖的时候你离开家乡去了远方。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欢声笑语,你竟然连声招呼都不给父母打一个。你还有良心吗?你还有人性吗?刘健,请听我一次劝告:别赌这口气了,给家里写封信吧,不愿写信就往家里打个电话吧,让他们听到你的声音。
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一个连父母都不知道疼爱的男人会在若干年后疼爱他的妻子。写给班长的来信全部由史迪拆阅,用他的话就是先给兄弟们把把关。
看了几封来信之后,史迪说,班长可真是英明,以前还真是小瞧他了。不知他那个征友启事是怎么自我介绍的,把青春期少女都惹成了这副模样。你瞧瞧她们在信上说的话,简直把班长当神胎崇拜了。
晏凡说,女孩子写来的?
史迪说,全是女的。瞧,这封还夹了照片呢。
大强听见了,赶忙围了过去,把相片从史迪手里猛地抢走。看了好大一会儿,大强要史迪把这位姑娘在信上说的话念出来听听。史迪说,慌什么呀,我看完再说,免得里面有少儿不宜。
史迪看完了夹有相片的那封来信之后,沉默了,点了一根烟,揣着信纸在宿舍里来回踱着脚步。
大强问史迪信上说了什么?史迪没理会大强,走到我面前,眼圈红红的。
史迪不是一个轻易就被感动的人,我怀疑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我说,史迪你怎么了?
史迪把手里的信扔在了我的床铺上,说,看看吧,唉,别提有多伤感了。
我把信从床上捡起,看到信封上的落款是“福建安溪”。信纸很漂亮,一看就知道是特意购买的。上面不但印有背景图案,而且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信文如下:大兵您好:
你现在看到的这封信是我向军人们发出的第83封信,直到今天,我仍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但我还是决定把写好的这封信寄给你,请原谅我的打扰。
我是个残疾女孩,请允许我在介绍个人情况之前先说一下我对军人的感受。我从小就喜欢军人,因为我爸爸曾经也是个军人,遗憾的是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光荣牺牲了。我从未见过他,只见过他穿军装的照片。爸爸穿军装的样子很帅。很小的时候我就想,长大了一定要去当兵,当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像爸爸一样,扛着枪,站在坦克车旁边照张相片,寄给母亲。可是,由于身体的原因,这个美好愿望成了我今生永远都无法实现的绚丽梦想,因为我是个只有一只Ru房的女孩。
第二部分疾病恶魔给了我致命一击
或许是因为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缘故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军人的仰慕和爱恋一天比一天强烈。我无数次地梦见过最威武的军人,他单枪匹马,勇敢又孤独地来到我的家,在楼下声音洪亮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听见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走下楼去。他牵着我的手,很有力地牵着我的手,把我的手都牵痛了。我们一起去了海边,躺在沙滩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海鸟在我们身边飞舞着,盘旋着。我倚偎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听他给我讲起他的军旅生涯,有血、有汗,也有眼泪。海浪扑过来的时候,他把我揽在他结实的怀抱里。海浪过后,贝壳留在了我们身上。
我还梦见过最机智的军人,他逃票乘火车来到我的家乡,可我母亲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不允许我见他,也不允许他走进我家的楼房。于是他就想办法把我骗到楼下,我们搭乘贩运水果的货车一起去了西部,去了戈壁。白天,他用口哨引来骆驼,把它驯服,我们骑着骆驼四处游荡。太阳落山了,我住进了他亲手搭建的帐篷。深夜,在我睡得正是香甜的时候,他悄悄地取下了我头上的金属发夹,杀死了企图伤害我们的凶残野兽。早晨,太阳出来了,他在帐篷门口架起烤架。我看着他机智的双眼,吃着最鲜美的烤肉,聆听他对我说着最美最美的情话。他用野兽的骨头为我做了别致的项圈,套在我的脖子上。我用野兽的皮毛为他缝制漂亮上衣,系在他粗壮的腰里。戈壁的黄沙被狂风吹起的时候,他就让我躲在他挺拔身躯的后面。
真的,这是真的,真的是梦境。我无法掩饰自己对军人的喜欢。我喜欢你们军人不苟言笑的表情、雷厉风行的作风,还有你们的勇敢、坚强、豁达和无所畏惧。你们军人是男人中的男人,真正的男子汉。中央电视台军事节目的播出时间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天安门国旗护卫队那个胖队长的名字。平时在报纸杂志上只要看到军人的相片,我都会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他们剪下来,贴在我的床头。这样,晚上睡觉我就敢关灯了,我就不怕夜黑了。有时候心里面不高兴了,我就会看看墙上的他们。看到他们那刚毅的面孔,我就会莫名地兴奋起来。知道吗?在我的眼里,你们象征着力量,象征着强大。看到你们我就有安全感,尽管生活中的我也不是一个懦弱的女孩。
我十六岁那年,疾病这个恶魔给了我致命一击。开始我觉得自己的胸部不太舒服,经常疼痛。碍于少女的羞怯,我向母亲隐瞒了这一切。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昏倒在去学校的路上。后来有一个骑单车的男人把我送进了医院。医生告诉我母亲,我患了|乳腺癌,癌细胞正在扩散,保全生命的惟一办法是摘除左|乳。开始的时候,母亲不同意,她也不愿看到自己女儿的漂亮身体就这样被疾病破坏。后来母亲开始劝说我,我不同意。我绝望了,哭了,每天都在哭。我买过剃须刀片、买过跳绳、买过安眠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我还是个女孩呢?我知道失去一只Ru房对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比窈窕身体更能令女人引以为豪的事情了。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医生摘除我的一只胳膊、一条腿甚至一片内脏,请不要摘除我的Ru房,但这件事情却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我从药物麻醉中醒来,Ru房已经被狠心的医生切除了。我嘶哑地哭了,用世界上最狠毒的话骂着我的母亲。手术过后的那几天里,我不止一千次地想过自杀。我想过从楼上跳下去、跳进大海里、卧在铁轨上、触摸高压电。可我总是在决定离开人间之前想到母亲。一想到母亲,我的心就软了。我是她惟一的孩子,她是我惟一的亲人。母亲说过,如果我走了,这个被她苦苦撑了二十多年的家也就散了,她一个人在人间孤独地继续往下活,还有什么盼头呢?
母亲的话让我暂时放弃了死亡。后来,看到同病房的那些老人,我也就慢慢地想开了,不再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轻生观点了。老人们都已经到了人生暮年,可她们仍然顽强地活着,与疾病作最后的斗争。我还年轻,为什么要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于是,我觉悟了,在离开人世与残缺Ru房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老天给了我新生,我要用它去爱自己该爱的人!
大兵,或许这样的称呼不雅,但我的确喜欢这样称呼你们。
大兵,我渴望着收到你的回信。但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使我不敢再去奢望,你可以像他们一样嫌弃、嘲笑我无奈的身体吧,我已经学会了不生气。你们不给我回信,我不会介意,因为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感到足够的快乐。我会一直不停地把信写下去,一百封、一千封、一万封……我想,在我的脸上爬满皱纹之前,总会收到一位善良大兵给我写来的回信。看完独|乳姑娘的来信,我把它按照原来的褶皱折叠起来,发现是一个纸鹤形状。
我也点了根烟叼在了嘴上,若有所思。晏凡见状,有些不大理解了,说,信上说什么啦?你们表情正经得跟什么似的?
我把信扔给晏凡,问大强把相片看够了没有。
史迪问大强,你喜欢这个漂亮女孩吗?
大强说,喜欢啊。她的胸脯怎么看上去那么别扭呀,一边高一边低?
我说,左边那个Ru房被医生割了。
大强说,啊?
史迪说,还喜欢她吗?
大强沉凝了一会儿,说,喜欢啊,要那么多Ru房干吗,一个就足够了。
第二部分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
然后大强问晏凡,独|乳姑娘到底在信上说了些什么?晏凡把手里的信很有感情地给大强念了一遍。大强闭着嘴唇,认真听讲。听着听着笑了,听着听着就不笑了,听着听着又笑了 ……晏凡念完了信,史迪问大强想不想给这位独|乳姑娘写封回信。大强倒也够意思,问我们三个谁喜欢她。我们都说不喜欢只有一个Ru房的姑娘,于是大强就骂我们无耻,然后要晏凡帮他给独|乳姑娘写封回信。
晏凡拿出信纸,摊在床上,对大强说,可以开始了,说吧?
大强说,开始啦?让我想想。
史迪说,还用想吗?喜欢人家直说就是了!
大强说,对,直说。美丽的姑娘,你好吗?你给我们班长的来信他已经收到了。很遗憾地告诉你,就在班长准备给你回信的那天晚上,他受命去执行一项特别危险的任务,直到今天还没有回来。估计这辈子他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他找马克思去了。临行前,班长一再地嘱咐我,如果他回不来了,就请我替他给你写这封回信,转达他对你的爱慕之情。昨天,我在整理班长遗物的时候看到了你的来信,被你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深受鼓舞,终于理解了班长临行前的心情,于是我就提笔给你写了这封信。首先,我要向收到你前82封信的那些士兵表示最大的愤怒。他们的确是没犯什么错,但他们也的确是从没有做对过什么。他们是可耻的人,辜负了你的信赖,辜负了人民的爱戴,辜负了全国各族人民的期待。我为自己与最可耻的人为伍感到伤心。其次,无法否认,我也像他们一样,喜欢Ru房。每个发育正常的男人都会喜欢Ru房,因为我们都是被Ru房养大的。但是,我更喜欢的是比Ru房还要重要的东西。譬如你的善良和真诚,还有你这颗金子一样的美好心灵。最后,美丽的姑娘,我希望和你成为朋友,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在你感到苦恼的时候,给我写信吧,说说你的委屈。在你高兴的时候,给我写信吧,说说你的快乐。让我们大雁传书,共度美好生活的每一天。
完了以后,大强问,这样写行吗?
史迪说,太牛B了!别说她只有一个Ru房,一百个Ru房的姑娘都能被你给蒙了!大强你可真是个泡妞天才啊!
大强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
史迪说,嗨,我操,你大强真是越来越嘬啦。
大强得意地笑了,然后把他在烈士陵园拍的那张相片从相册里拿出,夹在信纸中间。
相片上,大强威武地站在巍峨的纪念碑下,宽厚的胸脯挺得笔直。黑黝黝的脸上,表情一本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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