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边问边向厕所奔去,我和史迪、大强乘机出了连队大门,然后在远处分散,隐蔽起来。
哨兵失望地回到岗哨,史迪藏在灌木丛捏着鼻子大声叫喊起来:救命,救命啊!
哨兵听见呼救,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史迪迅速地换了个隐蔽位置。晏凡则大摇大摆地从门口走了出来。我们四个胜利会师,然后你挤我抗、推推搡搡地喊着叫着,朝纪念碑的方向奔跑而去。
到达陵园,我发觉尽管烈士已另眠他处,此地仍充满了令人敬畏的肃穆。
墓场的通道十分干净,就像刚刚被人打扫过一样。通道两旁栽植的松柏和剑麻,苍翠葱郁。
我们分散开来,在残存墓碑上的简介里寻找各自家乡的烈士。
不大一会儿,史迪朝我喊了起来:
——刘健,快过来!有老乡!
我奔了过去,把家乡烈士的简介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点了根烟,Сhā在墓碑前,朝烈士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强和晏凡都没找到他们的老乡,向我和史迪这边走了过来。香烟在烈士墓碑前燃得特别快,缕缕烟雾打着旋儿袅袅升腾,就跟烈士天上有知似的。大强看见了,采来野花,与香烟放在一起。
史迪不高兴了,说,送花干吗?这不是刺激我们老乡的年轻心灵吗?
大强无趣了一会儿,对史迪说,我告诉你一招绝活儿吧。
史迪说,你还有绝活儿?
大强说,不听算了,不说了。
史迪说,卖什么关子啊你,快说?
大强说,就是说打仗的时候啊,通常都是要先在后方放炮,掩护前线步兵进攻。炮弹落到地上之后呢,就会把地上炸出一个坑。
史迪话,你这不废话吗,幼儿园的孩子都懂。
大强说,这时候如果你还没被炸死的话,赶快往炮坑里趴,保证你再也不会挨炸。
晏凡问,为什么?
大强说,这点儿常识你们都不懂?
我说,为什么,大强你说啊?
大强说,再高明的炮手都无法让炮弹连续落在同一个点上。
我们忍不住地为大强鼓掌,史迪问大强这招绝活从那儿学的?
大强得意地笑了,说,班长教的。
史迪开始埋怨班长为什么不把这么经典的战斗经验教给他,说,以后我得对班长好点儿,像大强一样往他碗里多夹猪肉。类似的绝活儿,班长肚子里一定还有。
说完,史迪从口袋里掏出相机,说,同志们照相了,每张五元,军人免费。
我们先是整理军装然后再把军装脱掉,在纪念碑下摆出破天荒的造型。疯玩一阵过后,大强再次穿好军装,把军帽的防风带挂在下巴上,抬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胸脯挺得笔直,说,史迪,给我来张正经的吧,我给奶奶寄回去。
晏凡光着膀子爬上纪念碑,要史迪仰拍一张他与纪念碑融为一体的照片。
史迪说,对不起,大兵。36张,没卷了。回连队大强去了厕所,我和史迪也跟了进去,完事后史迪看到大强还在那儿蹲着,说,大强,你敢不敢在这儿蹲到起床哨吹响?
大强说,干啥?
史迪说,不干啥,玩个游戏。
大强不肯,史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四老头”,递给大强,说,这回可以了吧?
大强瞪起眼,连裤子都没提就站了起来,说,史迪,你这是在污辱我的人格,谁在乎你这点儿臭钱!擦ρi股我都嫌它脏!
史迪急忙收回钱,改口说,对不起,别生气,算我求战友帮个忙行吗?
大强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
史迪说,记住啊,没人去厕所找你,连长把哨子吹得再响你也不要出来。
大强说,嗯。
第二部分进入“三级战备”状态
回到排房,史迪把我喊到走廊,从口袋里掏出相机,说,还剩两张,咱们也把大檐帽的防风带挂在下巴上敬个礼,来张正经的。我问史迪要大强藏在厕所是个什么计划,史迪说过会儿你就会知道。
连长在楼下吹响了起床的哨子,我们跑到楼下。连长照例点名,点到大强时无人应答,兄弟们的脸上都挂着惊讶的表情,面面相觑。连长放下手里的花名册,问二排长:人呢?
排长无言以对,连长问:人呢?七班长?
班长更是无话可说。连长转口问我们七班兄弟是否知道大强去哪儿了,这时,史迪不停地朝我和晏凡使着眼色,示意我们不要说出真相。于是我和晏凡都没吭声。连长又问了一遍,史迪说话了:
——不会是逃跑了吧?最近老听他说想出国看看。
连长说,什么?逃跑?这鸟兵真他妈是个人物。一排长,你马上带人去镇上的火车站。三排长,你负责原地搜索。二排长,你立即带领七班去边界搜索。全都给我带上枪,拒捕的话,可以击毙。注意,最好是抓活的!
…………
负责原地搜索的三排长把大强从厕所里揪了出来,愤怒至极的连长当场就宣布给大强记 “警告处分”一次。当时大强恨不得长一千张嘴,不停地辩解着他的清白,还说今天中午我们一起去了纪念碑,晏凡和刘健可以做证。史迪当场给予反驳,说大强血口喷人。两人争吵起来,被连长制止了。
连长问我和晏凡刚才大强的话是真是假,我和晏凡不约而同地摇头否认做了伪证。即使大强不把去纪念碑的事情抖搂出来我们也会一样做伪证,因为柚子的事情我们给史迪带来了不幸,何况大强又是如此诚实。
大强还在为自己的清白辩解,一边辩解一边哭哭涕涕地抹起了眼泪。
见状,连长火了,说,上次打架的事情我已经照顾你的眼泪了,这一套今后你给我少来!
有了陪罪羔羊,史迪不再孤独,并且他所享受的处分待遇还比大强高了个级别。
春节过后,我们又紧张了一次,紧张程度远远超过春节“防务期”。
那几天里,新兵营进入“三级战备”状态。岗哨荷枪实弹并且人员不许外出,米袋和压缩饼干都发了下来,兄弟们与家人的通信也暂时被控制了……
面对这种场面,兄弟们兴奋起来:要打仗了?!
我们向班长探问究竟,班长说他与我们知道的一样多。
几天过后真相大白,原来是虚惊一场,兄弟们的兴奋变成了空空的欢喜。
战备随之解除,压缩饼干与米袋一起上缴了。两个星期过后兄弟们都还在为压缩饼干的事情耿耿于怀。早知道这块“卡路里”含量极高的玩意儿也要上缴,说什么也得撕开牛皮纸啃上一口,尝尝是甜是咸。
我们带着对压缩饼干的遗憾,重新投入到了火热的训练之中。一天上午,班长带领我们去操场进行单兵防御战术训练。路上,一向精干的班长竟然莫名其妙地神情恍惚起来,接连喊错了好几个步伐口令。到了训练场,班长的目光更加黯然,做动作总是心不在焉。这让我们感到了惊讶,训练场上班长从来都一丝不苟。
训练不到半个小时,班长就让我们原地休息,独自一人到旁边抽烟去了。
大强走到班长身边,问班长,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班长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觉得心慌意乱的。
我们在操场自由活动到收操号声响起,在班长的带领下返回连队。在连队门口,我看到营院停了一辆漂亮的进口轿车。车顶上装着警报器,车体上喷有POLICE字样。连长叼着香烟,与几个穿警服的公安人员站在警车旁,注视我们走进连队。班长在楼下对上午的训练情况做了简单讲评,队伍解散。
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上楼,而是站在楼下七嘴八舌地猜测着警车的价格与来意。晏凡说是来慰问我们的吧,报纸上不是整天宣传“军警一家亲”嘛!史迪说可能是缉私人员,遇到大宗的贩卖军火案件,到咱们连队寻求武装支援的。我觉得他们两人的猜测都不够准确,因为这辆警车的牌号“川”字开头。
四川的警察疯了吗,干吗奔到边疆寻求武装支援或者慰问子弟兵呢?万万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四川警察来我们连队的目的竟然是逮捕我们的四川班长。
班长并没有惊惶失措地躲起来,或者利用自己在军队练就的一身战斗本领,藏进深山老林与警察周旋。因为他也像我们一样,没想到警察的到来会与自己有关。班长被连长亲切地叫进了会议室,公安人员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公文包,一个接一个地跟了进去。最后一位警察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腰。衣襟被带起,我清楚地看见这位警察的腰间挂着手枪,还有一副明晃晃的手铐。
我们一头雾水地猜测着其中的原由,议论纷纷。议论了好大一会儿,兄弟们认为晏凡的猜测最为准确。
晏凡说,估计是班长的亲属惹了祸端,要不就是他家遇到了麻烦,警察来连队找班长调查取证的。
史迪说,估计这会儿班长正在会议室里跟警察对话,咱们偷听去吧?
第二部分这是一个阴谋
我们悄悄地爬到会议室后面的窗户底下,警察们与班长的对话从里面传了出来:
…………
你知道什么是“强Jian罪”吗?
违背妇女意志,强行与其发生性关系。
你与秦艳丽在“土神庙”里发生性关系的那天晚上,她同意了吗?
开始没有同意,后来同意了。
开始她为什么没有同意?
…………
性关系发生前,她反抗了吗?老实回答。
…………
你是否用她脖子上的白毛巾捆绑了她的双手?
是她要求我这么做的,她说她喜欢我把她捆起来的那种感觉。
你看这是什么!我们已经做过化验。来你们连队之前,我们到军务部门查看过你的体检记录。你不要再狡辩了。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你与秦艳丽发生性关系时违背了她的意志。你受军队教育多年,我们希望你能坦白交代犯罪经过,争取司法机关的宽大处理,这是你惟一的出路。
不知道警察到底向班长出示了什么物证,会议室里沉默了。
随后,班长低头认罪,罪名是“强Jian妇女”。
在连长的再三保证下,手铐才没锁起班长的双手。
连长带领警察去饭堂吃饭了,班长被隔离,连我们七班的兄弟都不准前去探望。
我们愤怒至极,连饭都没吃,坐在宿舍里开了个会议,会议主题是如何营救我们的班长。班长犯了可耻的强Jian罪,但班长并没有强Jian我们,我们怎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班长被警察带走?
议题还没有正式讨论,臭骂班长的声音就此起彼伏了。我说“秦艳丽”必定是相片上那个手捏塑料玫瑰花的村姑无疑。大强说,我操你妈的班长,你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把我们当兵的脸给丢尽了,还以为那女的真是你女朋友哩!晏凡说,真是不明白,班长他怎么偏偏犯这种罪?犯什么罪都是要坐牢,惟有小偷小摸与强Jian少女最为人所不耻,在牢房里他也是一样抬不起头。史迪说,嗨,我操,这鸟班长真他妈的馋,受不了欲望折磨就“日本人”(手Yin)嘛,在哪儿不能射,何必非射在她那个破花园?山东兄弟说,天啊,我不愿相信我的耳朵,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
从中午商量到下午,营救班长的最佳方案还是没有被我们商量出来。直到连长到楼上要我们七班全体兄弟去会议室一趟,与班长做最后告别,说班长很快就要被警察带回老家接受人民法官审判了。
我们告诉连长,七班全体战士正策划一个营救班长的方案,连长您有没有什么高见可以使班长幸免此难?
连长说,你们这帮臭小子是不是活腻味了,想进军事法庭给你们班长陪罪?
我们只好放弃了营救班长的计划,盘算送行事宜。兄弟们每人出了些钱,凑了200多块,一起去服务社给班长买了最好吃的面包、牛肉干、啤酒和两条“阿诗玛”香烟。罪过归罪过,但他毕竟是我们的班长,曾经给了我们兄长一样的关怀和春天般的温暖。
我们来到会议室,史迪把一条香烟交给了在会议室里看管班长的那位年轻警察,要警察在路上多照顾一下我们班长。大强说,我们班长胃不太好,路上千万别饿了他。晏凡对警察说,我们想与班长说点儿心里话,你能回避一下吗?我以身体担保班长不会逃跑。如果他逃跑了,你们把我带回四川审判就是了。
警察笑了笑,知趣地离开了会议室。我们走到班长身边,把送行物品默默地放在他脚下。还未开口说话,班长已经热泪盈眶。史迪问班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班长像个孩子一样,茫然地望着我们。那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擦去眼睛里的泪水。说真的,这杯可耻的罪恶美酒由班长亲手酿造,实在令我们无法开怀畅饮。如果班长犯了故意杀人罪,从心理上我们倒更容易认同一些。杀的人越多,我们认同他的可能性就会越大。班长也转过身体,擦去脸上的泪水。回过头,红着眼睛把我们挨个儿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头,虚弱地叹了口气,忽又神情癫狂地大声说道:
——这是一个阴谋!这是一个圈套!阴谋!圈套!告我强Jian她,唏……我强Jian她?强Jian了她她还会拿着煮熟的鸡蛋到火车站送我?!肯定是这女娃被人收买了!去年回去探家前,我大哥就来信告诉我,说她跟本村的徐贵堂关系暧昧。当时我还不相信,回信批评大哥,要他不要相信谣言。探家的时候,我曾就此事问过那女娃,她说根本就没有此事,要我相信她的清白。发生性关系也是她主动要求的,那天晚上她约我去村头的“土神庙”。在庙里,她不停地卖关子,我只是觉得蹊跷,怎么都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的阴险狠毒。前段时间,大哥来信又说起她和徐贵堂的事情。老母亲要我再请个假,回家跟那女娃结婚,把生米做成熟饭,徐贵堂再来捣乱,就可以告他破坏军婚了。我一直都在劝说家人不要相信流言,因为我真的是爱她,给她买手表的钱都快攒齐了,没想到她就这样无情地把我背叛……
第二部分渴望被男人弓虽暴的欲望
晏凡打断了班长的倾诉,说,徐贵堂是干什么的?
班长说,什么都不干,游手好闲,村里的地痞流氓都比他出息。要不是他二爷在外国,饭他都没得吃。
史迪问,他二爷是何方神仙?
班长说,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解放前他二爷和他爷爷兄弟俩是方圆几十公里的恶棍、土匪头子,专干憋门子活儿,贴条子(绑架)、放驴打滚(高利贷),乡亲们没一家不欠他家钱。后来,解放军解放我们村,他二爷兄弟俩拒不接受改造,带一帮土匪躲到山里,跟解放军捉迷藏,朝解放军放冷枪。解放军对我们那一带的地形不太熟悉,多亏我爷爷主动带路,解放军才顺利进山围剿了他们。老大被解放军当场击毙,他二爷被活捉,后来又跑掉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前几年,他二爷突然跟着国外的一个考察团冒了回来,县长亲自开着小车把他送到家门口。听人说他在外国有好几百万,准备把徐贵堂移民外国继承他的家产。
大强说,那女娃不愿跟咱当兵的过,愿意跟那个王八蛋就去跟呗,她何苦还要加害班长呢?
史迪说,这不明摆着是徐贵堂他二爷的鬼主意,怀恨、报复!操,这叫什么债什么还啊?
兄弟们得知了班长罪过的龌龊内幕,简直要跳起来!这叫什么债什么还啊?操他奶奶的!
一向坚强的班长又哭了起来,在会议室里声泪俱下地诉说着绝望与无奈。望着班长的满脸委屈,我们心寒无比。大强像猴子一样在会议室里蹿来蹿去,要晏凡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让班长躲过此劫。
晏凡没言语,大强转口问我。我说,你先出去把警车轮胎的气给放掉,拖延一下时间再说。
史迪说,班长,我们帮你扳断窗户上的钢筋,你畏罪潜逃吧,逃到外国闯天下去!
大强说,班长,你有没有枪柜的钥匙?
史迪说,想怎么样?大强,跟班长去四川“血溅鸳鸯楼”?
大强说,干脆把那几个警察干掉,咱们跟着班长一起跑外国去得了!
我们的建议都被班长阻止了。班长说,不能怪警察,都怪自己意志薄弱,经不起诱惑。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我已经在笔录上签字,再折腾只能加重罪行。算我自作自受吧,谁叫我贪图那一时痛快呢。你们千万不要有什么过激举动,否则就是坏上加坏,罪加一等。你们刚刚入伍,而且都很有才华,在军队里大有发展前途。你们就当我退役了吧,反正今年我要退役。放心吧,枪毙不了。警察说我的认罪态度比较好,最多判十年。只要我不死,就会有翻案那天。大强,你千万别弄坏警车轮胎,让我坐进口汽车回四川。
晏凡说,班长,你怎能就这么轻易地被诬陷?赶快向上级领导反映呀,把实际情况向上级讲清楚,或许领导能帮你想想办法。我们都是新兵,人微言轻,实在想不出救你的办法了。
山东兄弟说,班长,你要上诉吗?现在我就给你写状纸。
班长说,没用了,公安局的同志把裤头都带来了。
史迪说,那骚货的脸皮可真是比大腿上的肉还厚,砍三刀不见血,砍四刀一个白印子。
山东兄弟说,女人可以拿出一千零一个实物证明惨遭蹂躏,班长拿什么证明清白?班长当然是拿不出证据,没有证据情况下的申诉就是狡辩,军队领导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唉,军人何德何能?太平盛世的夜晚灯红酒绿,还有谁愿意痴痴地凝望星空?军人何德何能?硝烟尽散的和平年代,我们如同伏尔加河畔的纤夫。
史迪说,不错,有诗意,我来补充几句。什么他妈的“双拥”啊、“共建”啊、“军民鱼水情”啊,不过就是领导们各怀鬼胎地碰杯吃饭。我出几个钱给军队买几个乒乓球,军队派几个兵给我打扫一下环境卫生,我再去军队打你两弹匣子弹过过枪瘾,净干他妈的亏本买卖!看管班长的警察走了进来,要我们有话赶快说,他们很快就要启程赶路了。
班长让我们到楼上帮他把东西收拾一下,大强一个人上楼去了,我们留下来陪着班长,说着天底下最没良心的话。晏凡对班长说,如果法庭上有女法官出言不逊,你一定要反问她潜意识里是否隐藏着一股渴望被男人弓虽暴的欲望。我说,班长你不亏,与那些强Jian未遂的犯人相比,你值。史迪说,班长,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像个强Jian犯,特有那方面的气质……班长不停地苦笑着,我想他应该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我们实在不愿把告别场景弄得凄凄惨惨。对班长来说,这一切已经足够悲哀。我想班长他也该明白,在内心深处,其实我们是爱他的,爱戴他。尽管彼此之间曾经有过磨擦,但那种磨擦充满乐趣和欢声笑语。蓦然回首,我突然发现彼此曾经共度的时光是那么的美好。而现在,我们却不得不把快乐往事深深隐藏起来,不让班长看见我们对他的无限留恋。
大强抱着班长的行李走了进来,让班长检查一下,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班长连看都没看就说,少了真理与正义。
史迪说,班长您还是检查一下吧,看看多了些什么没有?
班长说,多了委曲求全与阴谋诡计。史迪,刘健,你们那首歌写得可真好啊,黑的比红的狡猾了!我给你们添一句可以吗?
史迪说,好啊,请说。
班长说,黑的比红的狡猾啦!我夹着尾巴逃跑啦!
班长清点完毕他的行李,从挎包里掏出一张中国地图,说这张地图是专门为我们买的。准备在新兵连解散那天分给我们,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班长把地图对折几次,撕成八块,要我们在每小块的背面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班长把北京装进自己的口袋,将剩下小块的分别发给我们。分到我手里的那块是东南沿海包括宝岛台湾,晏凡分到了港澳和两广,大强分到了西藏,山东兄弟分到了新疆,史迪分到了东北三省……班长说,分地图是新兵连的传统。自古以来,士兵都肩负着国家统一大业的光荣使命。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但愿有生之年咱们兄弟还能把这幅地图拼到一起!
第二部分新兵营训练随之告终
警察又进来催我们有话快说了,我们问班长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助吗?
班长说,有的哩。来新兵连带你们这批新兵之前,我曾经向一个杂志写过征友信,信上留的是咱们新兵连的地址。前些日子那本杂志来信说已经把我的征友信登出来了,估计过段时间会有我的很多来信。到时候你们帮我把信拆开看看。男孩子就不用回了,他们肯定是想让你帮忙购买“军挎”或者正品军装的。如果是女孩子,你们就替我给她回封信,向她们讲讲你们在军队的喜怒哀乐,交个异性笔友,很有意思的。
最后,班长把他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送给我们做了纪念。送给史迪的是一条他自己制作的两节棍。送给晏凡的是一条军用毛毯,这是他去年荣立三等功的奖品。送给我的是一台袖珍收音机。我问班长为什么把收音机送我?班长说多听听你们家乡的节目,抽空给电台写封信吧,为你爸爸妈妈点首歌送去祝福。班长把一套崭新的迷彩服送给了大强,要大强把身上那套已经磨烂的衣服脱下来,扔掉。班长说,国家一天比一天富强了,咱当兵的怎么还能打扮得这么寒酸呢。噢,对了,我的“寒酸”外号到底是史迪还是刘健给取的?
临行前,班长郑重地告诉我们:
——七班兄弟,你们在军队一定要好好混,混出了名堂别忘到四川为班长翻案平反啊!班长被警察带走之后的那几天里,我们真的无法习惯他的缺席。饭桌上,我们总会在无意中认真地问上一句“班长去哪儿了?”记得班长被带走的那个下午,大强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朝着警车开过后掀起的飞扬尘土中狠狠掷去。
连长告诉我们,早在警察来我们连队之前,上级有关部门已经对班长做了除名处理。一曰配合地方政府工作,二曰纯洁革命队伍。他妈的,谁来还给班长的清白改变他将要面临的牢狱之灾?
由于被军队做了除名处理,班长连个“退伍证”都没有。不知班长在监狱听到“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都不会后悔”这首歌曲的时候,心里会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也许一年半载过后,甚至比这更短的时间里,军队就会把班长忘记。所以,我要把班长在半夜里拿着袖珍手电筒查铺的画面在记忆里永远珍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服役生涯的第一位班长,还有他所蒙受的不白之冤。
班长被带走当晚,我把琴拿在手上,弹了几个最凄凉的F调和弦,然后在纸上写下:《班长》他们说班长你是兵头将尾
班长你享了福也不少遭罪
他们说班长你是军中之母
班长你没|乳汁有的是泪水史迪闻声而来,把歌词拿在手上看了看,说,就四句?
我说,就四句,反复三遍。这首歌我自己包了,快拿笔记谱。
我剧烈地扫着琴弦,把这四句话一口气唱了下来,看见史迪在纸上飞快地记下一串iiii ……
班长离去不久,新兵营共同科目训练随之告终。连队不再为我们安排新班长,而是指定六班长与晏凡共同负责七班的日常事务,迎接即将到来的军事考核。由于六班长要照顾他自己的兄弟,对我们的领导与管教仅存于形式之上。倘若他真在我们七班兄弟面前耍他对六班兄弟的那套鬼把戏,我们还真不买他的账。
七班兄弟在班长走后,斗志空前昂扬。临考核前的一次会操中,我们七班在没有班长带领的情况下,走了个全连第一,这多少有些化悲痛为力量的意味了。随后,令人担心的新兵分配工作正式开始。
新兵营只是个起点,在军队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分配的好坏将直接影响我们日后的出路。
那几天里,善溜须拍马者或者跟军队领导稍微沾亲带故的兄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新兵一连,去专业集训队学习汽车驾驶、无线通信、烹饪烹调、兵器修理之类的技术去了。剩下我们这些一清二白三耿直的家伙,在新兵连里等待着新兵连解散。
我们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日后身份,成了有朝一日打起仗来就抗着枪、猫着腰跟着坦克冲锋陷阵、死得最多的步兵!尽管连长一再向我们解释说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高低之分,综观古今中外,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哪个不是步兵出身?傻瓜都知道,这不过是宽慰之词。但我们也只好顺着杆子往下爬,自我解嘲说没准儿还真跟连长您说的一样呢。在军队当个民工一样的技术兵有什么那个的?汽车驾驶啊,说白了不就是古时候牵马的吗?烹饪啊,不就做饭的吗?无线通信啊,古时候不就是养信鸽的吗……
连长夸我们有骨气,其实我们的骨气全是假装的。没仗可打的和平年代,在军队当技术兵比当步兵的机会多多了。至少算是有个一技之长,没准儿就能靠这个立功受奖。步兵有什么?除了冲锋陷阵。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惧怕冲锋陷阵,我们渴望着冲锋陷阵。但我们都深深地知道,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也就是说,我们将成为一个无用的人,终日劳累却碌碌无为。
第二部分为军队文艺事业做贡献
我和史迪像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狐狸一样诅咒着技术兵,谁料,运气来了,我们反而成了七班兄弟的诅咒对象。那天,团政治处的新闻干事开着“北京吉普”来到我们连队,采访一位可爱的兄弟。原因是这位兄弟打羽毛球一不小心把球打上了楼顶,爬到楼顶去捡球,看到一个塑料薄膜包裹的纸包。这位兄弟以为是大便,踩了几下,觉得不像大便稀软。出于好奇他把塑料袋撕开了,想不到里面包的竟是人民币,这位兄弟蹲在楼顶把这笔数额巨大的现金数了好大一会儿,手指都酸了。
这笔钱到底有多少?让我们一起来做算术题:如果捡钱的可爱兄弟每个月从这笔钱里面领取45元津贴费的话,到81岁那年他才能把这笔钱全部领光。假设,这笔钱由我们七班兄弟共同来领取,请问领光这笔钱需要多少年?可爱兄弟并没把这笔钱当做津贴费按月领取,他把该捡的羽毛球忘在了楼顶,把钱捡下来交给了连长。连长看到这么厚的一沓人民币,万分惊讶,这笔钱比他三年工资的总和还要多。
连长当即吹哨集合,把巨款拿在手中,高高挥舞,问:
——谁的?这钱是谁的?
队列里面无人应答,连长说:
——怪了,难道这笔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谁的?吭一声?
队列里还是无人应答,连长说:
——只要你肯站出来,我现在就把它还给你。
这可能是全世界最诱人的问话了。捡钱还得弯弯腰,想得到这笔钱向前迈一步就成了。
兄弟们面面相视,眼神都不太对劲儿。我发誓,当时想向前迈一步的家伙绝不止我一个,但最终却没有一个从队伍中勇敢地站出,也许这笔钱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经过一个星期的调查取证,连长终于找到了失主。原来巨款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一位汕头籍兄弟扔上去的。连长问汕头兄弟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为什么把钱扔上楼顶?汕头兄弟说刚到部队的第二天你就要求我们把带来的钱交给连队保管,连队不是“广东发展银行”。利息就不说了,我凭什么相信这些钱交给你们之后还能再要回来?连长说,我问你为什么把钱扔上楼顶?汕头兄弟说,你说过,对私自存钱者,一旦发现严厉查处。连长说,为什么带这么多钱到军队,担心在军队吃不饱还是想贿赂领导?汕头兄弟说都不是,钱不是坏东西,制造汽车的工人还懂得在车ρi股后面挂个备用轮胎呢……
连长对拾金不昧的兄弟嘉奖一次,号召全连官兵向他学习。然后将这笔钱存进银行,把存折交给了汕头兄弟。发现巨款当天,连长就把这件很典型的事件报给了上级。巨款失主找到之后,典型事件就具有了教育意义。于是团机关就派了一位新闻干事来采访此事。新闻干事采访可爱兄弟的时候,好多兄弟都在一旁围观,我和史迪也是其中之一。拾金不昧者一般都不太会说谎,太会说谎的人就不会拾金不昧了。所以,每逢可爱兄弟在新闻干事的“那天在楼顶捡到钱的时候,你心里面是怎么想的”的无聊问话下显得语塞,或者新闻干事在汕头兄弟的“我凭什么相信他会把钱如数还给我”的犀利反问中面露尴尬,我和史迪便在一边Сhā嘴,替他们解围,我们成了他们顺利采访的润滑剂。
采访过后,有位兄弟把我和史迪背着琴来服役,并且在军队为新兵写歌的事情告诉了新闻干事。新闻干事觉得很有趣,反过来采访我们了。我和史迪把我们的故事毫无保留地说给新闻干事,他越听越有兴趣。末了,新闻干事把我和史迪的出生年月、民族籍贯等基本情况记了下来,问我们会不会弹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
这首歌早就被我们唱腻味了。当场我们就把《光辉岁月》给新闻干事完整地唱了一遍。我弹琴的时候连开头与乐曲中间的那两段SOLO都没有省略。《光辉岁月》唱完以后,新闻干事要我们唱一首自己写的歌曲,于是我们就唱起了《卒子》。《卒子》刚唱一半新闻干事就热烈地拍起了巴掌,说,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是个人才!团机关早就需要两个有文艺细胞的同志到宣传股充实充实,你们两个想不想去宣传股?
史迪说,去了宣传股要我们干什么?
新闻干事说,到了宣传股你们的工作就是写歌、唱歌,为军队文艺事业做贡献。军区文化部每年都要举办一次文艺汇演,如果你们创作的歌曲在比赛中获奖,为本团的文化工作赢得荣誉,还可以立功受奖呢。
史迪说,现在你就把我们带走吧。
新闻干事笑了,说,现在不行,得按照规定办事。回去我就向领导打报告。耐心等待吧,新兵连解散那天会有人把你们送到机关,咱们机关见。
兄弟们得知了我和史迪被挑进宣传股的消息,羡慕得不得了。说这两个鸟兵真他妈命好,捡了个大便宜,比捡钱值多了。到宣传股就是机关兵了、打起仗就不先死了、就不用到步兵连累死累活地搞训练了、也不用到边境线上当天文学家了、更不用去意淫那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了……尤其是晏凡,酸得跟醋似的,一个劲儿地骂我和史迪重功轻友、不够义气,说,你们为什么就不告诉那新闻干事,一连还有位名叫晏凡的新兵会画画呢?
史迪说,当时只顾激动把这事儿给忘了。
第二部分只有一只Ru房的女孩
晏凡说,好好,让你们忘吧,千万别让我在战场上碰到你们!如果让我碰上,你们就玩儿完了。看见敌人向你们瞄准我不吭不说倒算了,没准儿我还要掉过来给你们补几枪,然后再扒下你们的衣服,抢光你们的烟。最后再把敌人的衣服套在你们身上,尸体都没人收你们的……
我们愉快地聆听晏凡的诅咒,把连长那句“统帅千军万马的将领哪个不是步兵出身”的经典名言向晏凡重述了一遍。晏凡说没准儿我的明天还真跟连长大人说的一模一样呢。说实话,我还真恶心你们这帮舔领导ρi股的民工。什么狗屁机关兵啊,说白了不就是古时候的差役吗?果然像班长临行前嘱托的一样,新兵连临近解散之际,我们收到了好几封写给班长的来信。
与此同时,我也收到了玲玲的来信。玲玲在信上说: ——十八岁过去了,我的青春完蛋了!刚开学,老师就开始张罗填写高考志愿的事情。决定我今生命运的时刻很快就要到来。我已经拿定主意,非北京的大学不念。反正哪儿的大学都一样交钱,然后又是一样毕业找不到工作。实话跟你说,大学那鬼地方其实我已经看透了。想学的东西学不到,不想知道的东西它可能教会你不少。可是,每个人都往那地方挤,我怎么能够例外?除了大学校园,哪里还可以浪费年华?
这段时间,我心里面真是既犹豫又紧张。犹豫的是到底有没有必要去念四年大学,紧张的是今年到底能不能考上首都的大学去念四年书。连日来,肚子老是疼得要命。以前只是每个月的那几天才疼。妈妈带我去了好几家医院,医生说是因为精神过于焦虑造成的。吃了好多西药,症状反而更严重了。妈妈带我去看中医。那位老中医可真恶心,把手在我肚子上放了好大一会儿,摸来摸去,说是阴阳失调导致的气血不顺,最好的治疗办法是要我交个男朋友,真是荒谬。
我对别的男孩子兴趣不大,他们要么是太木头、太玻璃,要么就是太石头、太油漆。
大年初一,我又去了你家。你知道这个春节叔叔、阿姨他们是怎样过的吗?我不想告诉你具体情况,免得你伤心。我只是想说,刘健,给家里写封信吧。我能明白你拒绝与家人联系的意图,你在赌气,想等到在军队混出个名堂之后再给他们写信报喜。你只想让他们看到钢铁,不愿让他们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是,你替父母想过吗?阿姨把你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带着满脸的痛苦和疲惫,然后用全部的爱把你养育大,牵着你的手教你学会走路,陪你说出第一句话……
现在,你长大了,在他们最需要温暖的时候你离开家乡去了远方。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欢声笑语,你竟然连声招呼都不给父母打一个。你还有良心吗?你还有人性吗?刘健,请听我一次劝告:别赌这口气了,给家里写封信吧,不愿写信就往家里打个电话吧,让他们听到你的声音。
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一个连父母都不知道疼爱的男人会在若干年后疼爱他的妻子。写给班长的来信全部由史迪拆阅,用他的话就是先给兄弟们把把关。
看了几封来信之后,史迪说,班长可真是英明,以前还真是小瞧他了。不知他那个征友启事是怎么自我介绍的,把青春期少女都惹成了这副模样。你瞧瞧她们在信上说的话,简直把班长当神胎崇拜了。
晏凡说,女孩子写来的?
史迪说,全是女的。瞧,这封还夹了照片呢。
大强听见了,赶忙围了过去,把相片从史迪手里猛地抢走。看了好大一会儿,大强要史迪把这位姑娘在信上说的话念出来听听。史迪说,慌什么呀,我看完再说,免得里面有少儿不宜。
史迪看完了夹有相片的那封来信之后,沉默了,点了一根烟,揣着信纸在宿舍里来回踱着脚步。
大强问史迪信上说了什么?史迪没理会大强,走到我面前,眼圈红红的。
史迪不是一个轻易就被感动的人,我怀疑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我说,史迪你怎么了?
史迪把手里的信扔在了我的床铺上,说,看看吧,唉,别提有多伤感了。
我把信从床上捡起,看到信封上的落款是“福建安溪”。信纸很漂亮,一看就知道是特意购买的。上面不但印有背景图案,而且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信文如下:大兵您好:
你现在看到的这封信是我向军人们发出的第83封信,直到今天,我仍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但我还是决定把写好的这封信寄给你,请原谅我的打扰。
我是个残疾女孩,请允许我在介绍个人情况之前先说一下我对军人的感受。我从小就喜欢军人,因为我爸爸曾经也是个军人,遗憾的是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光荣牺牲了。我从未见过他,只见过他穿军装的照片。爸爸穿军装的样子很帅。很小的时候我就想,长大了一定要去当兵,当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像爸爸一样,扛着枪,站在坦克车旁边照张相片,寄给母亲。可是,由于身体的原因,这个美好愿望成了我今生永远都无法实现的绚丽梦想,因为我是个只有一只Ru房的女孩。
第二部分疾病恶魔给了我致命一击
或许是因为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缘故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军人的仰慕和爱恋一天比一天强烈。我无数次地梦见过最威武的军人,他单枪匹马,勇敢又孤独地来到我的家,在楼下声音洪亮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听见了,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走下楼去。他牵着我的手,很有力地牵着我的手,把我的手都牵痛了。我们一起去了海边,躺在沙滩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海鸟在我们身边飞舞着,盘旋着。我倚偎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听他给我讲起他的军旅生涯,有血、有汗,也有眼泪。海浪扑过来的时候,他把我揽在他结实的怀抱里。海浪过后,贝壳留在了我们身上。
我还梦见过最机智的军人,他逃票乘火车来到我的家乡,可我母亲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不允许我见他,也不允许他走进我家的楼房。于是他就想办法把我骗到楼下,我们搭乘贩运水果的货车一起去了西部,去了戈壁。白天,他用口哨引来骆驼,把它驯服,我们骑着骆驼四处游荡。太阳落山了,我住进了他亲手搭建的帐篷。深夜,在我睡得正是香甜的时候,他悄悄地取下了我头上的金属发夹,杀死了企图伤害我们的凶残野兽。早晨,太阳出来了,他在帐篷门口架起烤架。我看着他机智的双眼,吃着最鲜美的烤肉,聆听他对我说着最美最美的情话。他用野兽的骨头为我做了别致的项圈,套在我的脖子上。我用野兽的皮毛为他缝制漂亮上衣,系在他粗壮的腰里。戈壁的黄沙被狂风吹起的时候,他就让我躲在他挺拔身躯的后面。
真的,这是真的,真的是梦境。我无法掩饰自己对军人的喜欢。我喜欢你们军人不苟言笑的表情、雷厉风行的作风,还有你们的勇敢、坚强、豁达和无所畏惧。你们军人是男人中的男人,真正的男子汉。中央电视台军事节目的播出时间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天安门国旗护卫队那个胖队长的名字。平时在报纸杂志上只要看到军人的相片,我都会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他们剪下来,贴在我的床头。这样,晚上睡觉我就敢关灯了,我就不怕夜黑了。有时候心里面不高兴了,我就会看看墙上的他们。看到他们那刚毅的面孔,我就会莫名地兴奋起来。知道吗?在我的眼里,你们象征着力量,象征着强大。看到你们我就有安全感,尽管生活中的我也不是一个懦弱的女孩。
我十六岁那年,疾病这个恶魔给了我致命一击。开始我觉得自己的胸部不太舒服,经常疼痛。碍于少女的羞怯,我向母亲隐瞒了这一切。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昏倒在去学校的路上。后来有一个骑单车的男人把我送进了医院。医生告诉我母亲,我患了|乳腺癌,癌细胞正在扩散,保全生命的惟一办法是摘除左|乳。开始的时候,母亲不同意,她也不愿看到自己女儿的漂亮身体就这样被疾病破坏。后来母亲开始劝说我,我不同意。我绝望了,哭了,每天都在哭。我买过剃须刀片、买过跳绳、买过安眠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我还是个女孩呢?我知道失去一只Ru房对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比窈窕身体更能令女人引以为豪的事情了。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医生摘除我的一只胳膊、一条腿甚至一片内脏,请不要摘除我的Ru房,但这件事情却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我从药物麻醉中醒来,Ru房已经被狠心的医生切除了。我嘶哑地哭了,用世界上最狠毒的话骂着我的母亲。手术过后的那几天里,我不止一千次地想过自杀。我想过从楼上跳下去、跳进大海里、卧在铁轨上、触摸高压电。可我总是在决定离开人间之前想到母亲。一想到母亲,我的心就软了。我是她惟一的孩子,她是我惟一的亲人。母亲说过,如果我走了,这个被她苦苦撑了二十多年的家也就散了,她一个人在人间孤独地继续往下活,还有什么盼头呢?
母亲的话让我暂时放弃了死亡。后来,看到同病房的那些老人,我也就慢慢地想开了,不再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轻生观点了。老人们都已经到了人生暮年,可她们仍然顽强地活着,与疾病作最后的斗争。我还年轻,为什么要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于是,我觉悟了,在离开人世与残缺Ru房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老天给了我新生,我要用它去爱自己该爱的人!
大兵,或许这样的称呼不雅,但我的确喜欢这样称呼你们。
大兵,我渴望着收到你的回信。但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使我不敢再去奢望,你可以像他们一样嫌弃、嘲笑我无奈的身体吧,我已经学会了不生气。你们不给我回信,我不会介意,因为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感到足够的快乐。我会一直不停地把信写下去,一百封、一千封、一万封……我想,在我的脸上爬满皱纹之前,总会收到一位善良大兵给我写来的回信。看完独|乳姑娘的来信,我把它按照原来的褶皱折叠起来,发现是一个纸鹤形状。
我也点了根烟叼在了嘴上,若有所思。晏凡见状,有些不大理解了,说,信上说什么啦?你们表情正经得跟什么似的?
我把信扔给晏凡,问大强把相片看够了没有。
史迪问大强,你喜欢这个漂亮女孩吗?
大强说,喜欢啊。她的胸脯怎么看上去那么别扭呀,一边高一边低?
我说,左边那个Ru房被医生割了。
大强说,啊?
史迪说,还喜欢她吗?
大强沉凝了一会儿,说,喜欢啊,要那么多Ru房干吗,一个就足够了。
第二部分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
然后大强问晏凡,独|乳姑娘到底在信上说了些什么?晏凡把手里的信很有感情地给大强念了一遍。大强闭着嘴唇,认真听讲。听着听着笑了,听着听着就不笑了,听着听着又笑了 ……晏凡念完了信,史迪问大强想不想给这位独|乳姑娘写封回信。大强倒也够意思,问我们三个谁喜欢她。我们都说不喜欢只有一个Ru房的姑娘,于是大强就骂我们无耻,然后要晏凡帮他给独|乳姑娘写封回信。
晏凡拿出信纸,摊在床上,对大强说,可以开始了,说吧?
大强说,开始啦?让我想想。
史迪说,还用想吗?喜欢人家直说就是了!
大强说,对,直说。美丽的姑娘,你好吗?你给我们班长的来信他已经收到了。很遗憾地告诉你,就在班长准备给你回信的那天晚上,他受命去执行一项特别危险的任务,直到今天还没有回来。估计这辈子他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他找马克思去了。临行前,班长一再地嘱咐我,如果他回不来了,就请我替他给你写这封回信,转达他对你的爱慕之情。昨天,我在整理班长遗物的时候看到了你的来信,被你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深受鼓舞,终于理解了班长临行前的心情,于是我就提笔给你写了这封信。首先,我要向收到你前82封信的那些士兵表示最大的愤怒。他们的确是没犯什么错,但他们也的确是从没有做对过什么。他们是可耻的人,辜负了你的信赖,辜负了人民的爱戴,辜负了全国各族人民的期待。我为自己与最可耻的人为伍感到伤心。其次,无法否认,我也像他们一样,喜欢Ru房。每个发育正常的男人都会喜欢Ru房,因为我们都是被Ru房养大的。但是,我更喜欢的是比Ru房还要重要的东西。譬如你的善良和真诚,还有你这颗金子一样的美好心灵。最后,美丽的姑娘,我希望和你成为朋友,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在你感到苦恼的时候,给我写信吧,说说你的委屈。在你高兴的时候,给我写信吧,说说你的快乐。让我们大雁传书,共度美好生活的每一天。
完了以后,大强问,这样写行吗?
史迪说,太牛B了!别说她只有一个Ru房,一百个Ru房的姑娘都能被你给蒙了!大强你可真是个泡妞天才啊!
大强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
史迪说,嗨,我操,你大强真是越来越嘬啦。
大强得意地笑了,然后把他在烈士陵园拍的那张相片从相册里拿出,夹在信纸中间。
相片上,大强威武地站在巍峨的纪念碑下,宽厚的胸脯挺得笔直。黑黝黝的脸上,表情一本正经。
15
新兵营马上就要解散了,四个多月的新兵生活就此结束。
几天前进行的毕业考核中,七班兄弟大都考出了优异成绩。射击考核那天还发生了一件挺有趣的事情——史迪旁边的一位六班兄弟过于紧张,看错了靶,子弹全射到史迪的靶子上面。其实早在六班兄弟射出第一发子弹,史迪就知道他跑靶了。他愣是趴在那儿一声不吭,结果连扳机都没抠动,史迪就得了个89环的良好成绩,力所能及地为国家节约了硫磺和铜。
考核过后,连队给每个班分配一个嘉奖名额,要求各班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选出得主,以资鼓励。
嘉奖这荣誉不痛不痒,我和史迪、晏凡三人都对此不感兴趣。老实说,嘉奖对我们的诱惑远远不如十块钱来得痛快。十块钱可以买两包香烟、四瓶啤酒、六根琴弦或者八根火腿肠,嘉奖能顶什么用?奇怪的是就有人为此殚精竭虑。譬如山东兄弟,得知嘉奖将以投票方式选出得主的消息之后,一向吝啬的他立马去服务社拎了几瓶啤酒,边喝边与我们谈论精神与信仰。
投票仪式在晏凡的主持下进行。投票前,晏凡把我和史迪拉到了一边,说,把这个嘉奖给大强吧?
我和史迪当场就点头表示同意。随后晏凡悄悄告诉大强,咱们七班现在只有七个人了,只要你在纸条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嘉奖就非你莫属。
评选结果出来以后,大强优势胜出。
山东兄弟很不服气,但他也毫无办法,这就是民主。解散前要开个联欢晚会,这是新兵连的传统。几天来,上等兵文书一直张罗晚会节目。说兄弟一场实在不易,过两天就要各奔东西,得好好欢乐一下。拿出你们的拿手好戏吧,亮出你们的舌苔不要空空荡荡吧……文书把所有兄弟都问了一遍,最后找到我和史迪,说,你看这帮家伙报的都是什么破烂歌曲,《少年壮志不言愁》、《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一点儿劲都没有,你们报几首过瘾的压压台。
晚上,新兵连杀鸡宰鱼、张灯结彩,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晚宴上,兄弟们不再掩饰自己,说着放浪形骸的话,终于翘起了被军裤兜了四个多月的大尾巴。就连一向道貌岸然的班长们也把斯文和威严扔在地上,龇牙咧嘴与我们交杯换盏。由于解散之后新兵连的官员将不再领导我们,所以,几位有种的兄弟当然敢拍着连长的肩膀,与他天高云低、侃侃而谈了。
第二部分晚宴过后
晚宴过后,兄弟们拎着喝剩下的啤酒,晃晃悠悠地进了会议室。
连长一声令下,晚会如期开始了。兄弟们的节目实在是没太多看头,无非是凭着酒劲儿登台唱首老掉牙的歌曲、用横笛吹一曲《梅花三弄》、扭着ρi股跳上一段别扭极了的霹雳舞或者讲个先把自己逗笑了的笑话,反正是挨个登台献丑吧。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文书上台报出了我们的节目:
——下面有请新兵一连最著名的摇滚乐队:十六分之二拍!
掌声雷动。文书说:
——他们今天带给我们的第一首歌曲是:《卒子》!
掌声更加热烈了,我和史迪拿着琴上了台。
史迪瞪着醉眼作了个揖,伸着脖子唱起《卒子》。
晚会在我们的歌唱中出现Gao潮,兄弟们的情绪被激昂乐曲煽了起来。
《卒子》唱完,兄弟们纷纷叫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我们唱起了《枪》,被音乐感染的兄弟开始用巴掌为我们打拍。遗憾的是拍子打得非常不稳。史迪担心兄弟们的拍子破坏了歌曲本身的节拍,决定破坏掉兄弟们的拍子,于是他就在唱到“我们枪里装的是不是水”的时候,大声地问了一句:
——是不是水?!
万万没有想到,兄弟们竟然振臂高呼,诚实地回答了我们。
我再次加大了扫弦力度,身体开始随着乐曲的节拍摇摆起来。
史迪伸出拳头,用力挥舞,说,兄弟们,让我看到你们的拳头,好吗?让我看到你们结实的拳头!
说完,史迪随着节拍蹦跳起来。兄弟们纷纷举起拳头,像我们一样蹦跳着把拳头奋力摇摆。
唱到“胶布有没有粘住我们的嘴?”史迪故技重演,声嘶力竭地发问:
——有没有?
兄弟们齐声高呼:
——没!
史迪激动了,拳头挥舞得更加有力。唱到“谁把枪扛上肩膀?谁把枪举在头上?”史迪一反常态,轻声说了句:
——跟我一起唱,好吗?
兄弟们开始骚动,跃跃欲试,史迪随即大声问了一句:
——好吗?!
兄弟们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了史迪,随即便跟着史迪放声歌唱。我反复弹着三个和弦,与兄弟们一起把那两句话连续唱了好几遍。其间,不断有人把瓜子、花生和水果高高抛起。当一位兄弟把啤酒瓶奋力摔碎之后,连长和排长们立即站了起来,一边维持混乱了的秩序一边喝令我们停止歌唱。要解散了,我们当然要忽略连长的命令,坚持着把这首歌唱了下去。
唱到最后两句,为了将其中的愤怒表达得更淋漓尽致,我涮着吉他,跳起了两尺多高。
兄弟们的喝彩声持续了一分多钟,我在兄弟们的喝彩和连长的怒喝中,一颠一簸地走下了台。
…………
晚会结束,我去服务社买了一瓶白酒,倒在盘子里点燃,沾着燃烧的酒精拍打受伤的脚踝。我多么希望扭伤的脚能在一夜之间恢复过来,不然明天就要颠着脚步去见机关领导,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500ml的白酒被我用去大约20ml,剩下的被我们以划拳论输赢,拼命往肚子里面倒。
尤其是大强,输给晏凡的时候,端起口缸一饮而尽,眼都不眨。
大强与晏凡一起被分到了二营部。大强能去营部,完全得益于晏凡的帮助。原本他与山东兄弟一起分到了全团最边远也是最艰苦的板那一连。由于画夹,晏凡被营长看中,挑去了二营部。营部驻在一个边陲小镇上,虽然比不上团机关,但好歹也算是个机关单位,比分到人烟稀少的一线连队整天累死累活的训练有奔头多了。当时,义气的晏凡极力向营长推荐大强,说大强特别忠厚,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还向营长讲了大强的凄惨身世,于是营长顺便把大强也挑进了营部。次日,我们起得很早,去饭堂吃了最后的早餐。早餐是面条,面汤里全是昨晚吃剩下的鸡鸭鱼肉。大强从面条里吃出了一粒钮扣,用筷子夹起来拿给史迪看。史迪看了看,说不是钮扣,是鸡腿关节处一个挺像钮扣的骨头,然后用手指给弹飞了。大强跑过去把鸡骨从地上捡起来装进口袋,说是要在去营部的路上打磨一下,打磨成钮扣,作为礼物送给独|乳姑娘。
第二部分那位被诬陷的寒酸班长
饭后,我们把整理好的背包拎到楼下,坐在背包上闲聊着,等待迎接我们的车辆的到来。晏凡拿着笔记本走到我面前,说是要我把家里的电话给他留下,日后好有个联系。我自己都不愿往家里打个电话,当然不可能让他去替我丢脸。我说,得了吧,又不是永别,咱们肯定还会再见面的。
晏凡说,互相留个言吧?
我在晏凡的本子上依旧写下“有困难,找刘健”,晏凡在我的背包上画了一幅画。完后晏凡又与史迪互相留言。史迪接过晏凡的笔记本,我看到他在上面写下了这么一段挺长的话:
——此时此刻,许多往事历历在目,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还有我们那位被诬陷的寒酸班长,回忆起你走进排房时身上背的画板和你歪戴作训帽的样子。此后的日子里,我们无所不谈。记得有一天,我们趴在阳台上谈起战争,你说一旦战争打响,我们将成为万众瞩目的英雄。
情绪低落的山东兄弟也围了过来,与我们互相留言。由于山东兄弟是我们七班惟一一位被分到边境连队的倒霉鬼,所以我在他本子上写下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行拂乱其所为”。推辞不过,山东兄弟在我背包上即兴写了一首诗歌:你的歌声是大地上的古老呼声
他们是主人并拥有这里的一切
我们又要赤祼着身体四处流浪
用疲劳和无为去迎接太阳
我多么希望他们是哑巴
只有你的歌唱在夜里响起
如果你连歌声一起带走
我们将怎样收割麦子?
又怎样才能把火烧旺?大强不会写太多的字,对我和史迪说了些祝福的话,我们同样以“吉人天相”回敬之。
大ρi股军车长鸣着喇叭开进了连队。在连长的指挥下,六班长把我和史迪还有山东兄弟的背包一起装进停在最后面的那辆车上。大强和晏凡的背包装在了最前面的那辆车上。军车发动引擎了,我和史迪微笑着与大强、晏凡相互拥别。连长下达了登车的命令,大强和晏凡先上了车,军车缓缓地驶出连队。两人站在车厢后面,朝我们不停地挥手。军车开出连队大门,我清楚听见了大强实在抑制不住的哭声。
轮到我们登车了,连长说我们搭乘的这辆车由六班长带领,要求我们在路上服从六班长的指挥。我和史迪抱着琴上了车,坐在背包上幻想到达机关之后的景象。军车开动了,驶出简陋的大门,新兵营离我们越来越远。山路崎岖,军车摇晃得厉害,我回想起初次来到这里的情景,还有这几个月内发生的一些事情,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军车还在路上飞驰,但已经不见了人烟。我忍不住地用胳膊顶了顶身边熟睡的六班长。六班长睁开了眼,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怎么还没到啊?什么时候才能到团机关?
六班长笑了,说,摇滚歌手,你知道自己分到哪里去了吗?
我说,团机关宣传股啊,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六班长说,你搭错车了,这辆车上的兄弟全都分到了边境一线的步兵连队。
顿时,我睡意全无,说,你给我开什么玩笑啊?
六班长收敛住笑容,表情严肃地说,刘健,你被分到坡店二连,希望你服从组织安排。
说完,六班长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写满名单的纸拿给我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的名字写在二连下面。瞬间,我把愤怒都给忘了,问六班长,二连好吗?
六班长说,不好不坏,仅次于板那一连。
史迪也醒了,把脑袋凑在那张纸上看了一会儿,没找到自己的名字,脸上挂着喜忧参半的表情问六班长,史迪分哪儿了?
六班长从挎包里掏出另外一张写满名单的纸,说,板那一连。
史迪看着六班长,怔怔地愣了老半天,咬牙切齿,说,操他妈的!骗子!心都碎了!
我把手搭在史迪的肩膀,无奈地说,别计较了,无所谓,在哪儿不都是保卫祖国?
坡店二连与板那一连都是全团最偏远最艰苦的一线连队,至于它们具体艰苦到什么程度,从这两个看上去就觉得别扭的地名上,我们已经领会了一半。
第二部分给他们来招“下马威”
军车载着愤怒却又无处发泄的我和史迪,先去坡店二连然后转道去全团最边远的板那一连。一路上,闯入我眼帘的尽是些颓败景致,可同车兄弟却对边陲的奇山异石赞叹不已。山路更加崎岖,军车摇摆得更加厉害。转弯的时候,均匀分布在车厢两侧的我们有好几次都被惯性甩到一起。每当此时,我就祈祷军车翻掉,被我们的体重压翻,翻他妈个底儿朝上,全体乘客与军车同归于尽,可驾驶员的技术实在是好极了。
军车朝着终点疾驶,我再也无法沉沉睡去,并且开始感到头晕。觉得心里面堵得慌,想吐。
我问史迪的感觉是否和我一样,史迪说他早就恶心了,胃里的东西猛往上冲,一直在憋着,连口唾沫都不敢往肚子里咽。军车轰鸣着爬过一个山坡,山坡下面是一大片松树林。边民正在树上割松脂油,也有边民在砍柴,还有边民背着猎枪闲逛。林子比较大,什么鸟都有。于是史迪就憋不住了,把早餐吐在了车上。被胃酸侵蚀过的面条残渣里夹杂着没有彻底消化的鸡鸭鱼肉,把车厢里弄得臭哄哄的,引来苍蝇跟在车后飞舞。史迪的表情痛苦无比,眼里噙着泪花。见状我把笼罩车厢的帆布篷上一个破损处撕得更大些,把史迪扶起到破洞前呼吸新鲜空气。史迪闭着眼睛,把脑袋耷拉在帆布外,任凭风儿吹动他的短发。
边境地区人烟稀少,但偶尔我们还是能路过个把村庄。每次路过村庄,军车就会放慢速度,兄弟们则把脑袋探出车外,好奇地观看边境民居与居民。南方阳光充足,边境地区的男女老少大都面容黝黑,颧骨突兀。边民也会好奇地观看我们,目光相遇,有涵养的兄弟向边民挥手致意,表示出“鱼水交融”的友好。见过些世面的边民也会微笑着挥挥手还我们以礼,表示出理解了“军队是靠山”的会意。倒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举着木枝追在军车后面,欢快地蹦跳着把手里的木枝扔向军车。兄弟们伸手接过,一折两断,扔还给追逐军车的可爱孩子。
姑娘们爱美,边境地区也不例外。姑娘们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但她们显然不懂得太多的妆扮技巧。好在最吸引我们目光的仅仅是她们的胸脯,败兴的是我注意到有好几个姑娘都没穿内衣。不穿内衣的姑娘最诱人不过了,问题是边境姑娘的Ru房总是那么的干瘪瘦小,贴在胸脯上像疤痕一样。
边境地区的村庄里总是有很多水牛,鼻子上面穿了孔的水牛们成群结队,迈着有节拍的步伐走在路上,神色安详。不知边民们养育水牛是为了吃肉,还是把它们当做机械使用。我想水牛们应该对自己的身份和价值无比清楚。稻田里,它们是牛。肉架上,它们是牛肉。每逢牛群挡道,军车就会长鸣喇叭,牛群知趣地躲开了。遇到初生牛犊或者是僵着尾巴拉屎的老牛,军车不得不停下来稍候片刻。拉屎老牛和初生牛犊为什么不买军车的账?因为它们已经憋得忍无可忍,因为它们的确不知道解放军的厉害。
有村庄就会有稻田,眼下正是耕种的季节,稻田里有很多水牛,还有身穿蓝衣妇女的劳动身影。妇女手扶着古老木犁,吆喝耕牛。尽管耕牛们朝天空拼命地伸着脖子,妇女们依旧高高地扬起了她们手中的鞭子。皮鞭落在耕牛身上,耕牛就会猛地撅一下ρi股。耕牛每撅一次ρi股,我的心就忍不住地为自己吉凶未卜的明天隐隐作痛一次,然后我就用眼睛狠狠地瞄瞄六班长。
如果眼睛可以杀人的话,我想他至少已经死过一百次了。军车到达我的坡店二连时已过中午,连队为我们这批“新鲜的血液”准备了丰盛的午餐。去板那一连的兄弟顺便下车到我的二连混口饭吃。史迪却在这个时候较起劲儿来,无论六班长怎样威逼与劝说,他死活就是不肯下车,说二连不是他的连队,他要去的地方是全团最艰苦的板那一连。
六班长有些气愤了,说,不吃拉倒。放心吧,到一连饿死都不会有人给你输“葡萄糖注射液”。
史迪说,刚好,正不想活呢。
六班长说,你拿死吓唬谁?中国有十二亿五千万人口。
史迪说,实际情况还不止这个数呢……
连长在饭堂门口向我们致了简单的欢迎词,欢迎来到坡店二连,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同劳动同休息同吃一锅饭,云云。我们连这些话的真假都没有分辨就走进饭堂。老兵们还算客气,为我们盛了白白净净的米饭,自己反倒啃起锅巴。也许他们觉得锅巴比米饭好吃,否则饭锅里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剩余米饭。
我在桌上找个空碗,盛满饭菜给史迪端到车上。我说,史迪你这是在干吗?跟谁较劲儿?
史迪说,这叫着静坐、绝食,向欺骗我们的军官表示最大的抗议!操,打不过我还挨不过啊?
我说,如果不吃饭就能让咱们去宣传股的话,饿三天三夜我都愿意干。看开点儿吧,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就当咱们从未遇见那位新闻干事。这碗饭你到底吃不吃,土豆炖牛肉?
史迪说,递上来吧,别让“老六”看见了。
我把饭菜递上车,史迪狼吞虎咽,几口就扒完了,要我给他再盛一碗。说,牛肉煮得挺嫩,再帮盛碗饭。多挑牛肉,专拣块儿大的夹。到一连我就不吃晚饭了,再装一次绝食,给他们来招“下马威”。
第二部分身心俱伤的徒劳过后
我说,史迪,到一连就别再闹腾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应你?认命吧,都坐轿子谁来抬?
史迪沉默了,嘴巴停止了对牛肉的撕咬,端着饭碗黯然了一会儿。随即,他的嘴巴又动了起来,比上一次的撕咬更加有力了,边咬边用筷子敲着饭碗,含混不清地说,操他妈的老子就做轿夫吧,抬啊抬啊,我们抬啊,抬翻天啊……
去一连的兄弟吃饱了饭,三三两两地走出我的坡店二连。一位兄弟路过连队大门的时候,故意把抹过嘴巴的餐纸揉成一团,丢进了门口的岗楼。站岗的老兵看见了,冲到那位兄弟面前,要他把餐纸捡起来。
那位兄弟懒洋洋地把餐纸从地上捡起,最后还不忘朝老兵翻了个白眼。
老兵“咔嚓”一声,把枪栓拉了上去,说,翻你妈B的眼?老子没让你把餐纸吃掉已经够便宜你了!
那位兄弟吓坏了,脸色大变,一溜烟儿地溜到军车轮胎后面,朝着持枪老兵恐慌张望。
去一连的兄弟陆续地登上了车,军车引擎轰鸣。即将离开我们连队的时候,史迪把他的贝司从车上扔了下来,说,这玩意儿放你这儿吧,我一个人在一连哪还有心情弹琴。如果一连的妖魔鬼怪们不喜欢低音,我带把贝司过去岂不是自找麻烦?真是羡慕晏凡和大强这两个鸟兵啊,真他妈命好。抛开营部是个机关单位不说,而且驻扎在一个除了有姑娘还卖吃卖喝的小镇上。
我说,没准儿一连比营部还好呢,周围全是异族村庄,村庄里全是漂亮的异族姑娘。天黑了,未婚的异族姑娘准备了美酒,上身穿着只有一颗钮扣的民族服装,下身穿着宽大得可以藏下男人的石榴裙,在村头的芭蕉林里点燃一簇又一簇篝火,载歌载舞,等候勇敢士兵光临。
史迪说,不会被你不幸言中。一连是个什么地方我最清楚,咱们那位寒酸班长就来自板那一连。他曾说过,他的老连队是个鬼都不撒尿的地方。那地儿只有军队,没有人民。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只听乌鸦叫,不见姑娘笑。还有“板那十八怪”,知道什么是“板那十八怪”吗?现在我就说给你听,一怪是蛤蚧、二怪是什么我忘了、三个蚊子一盘菜、四个老鼠一麻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棵树。
我的坡店二连就在从前那座山上的那棵树下。
二连附近的山特别高,高耸入云。举个例子来说明这些山的高度吧:连队后面的高山上有座哨所,哨所兄弟下来领取大米和猪肉的时候,身穿绒衣,山下我们穿的却是短袖衬衣或者白背心。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二连附近的山峰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战争遗迹与陈年尸骨在二连附近的山坡里并不罕见。炊事班一位老兵有养花雅兴,有空他就钻进山窝,把山旮旯里的奇花异草迁移到连队种养。同时他还有个用骷髅当花盆的怪僻。每次进山挖花,顺便拎几个动物或人类骷髅回来,把下颌敲烂,把野花种植在坚固耐用的头盖骨里。每次饭前看到炊事班附近那争奇斗艳的野花在一溜儿排开的狰狞骷髅里面灿烂绽开,我就忍不住地为这人为景观毛骨悚然。
不但人为景观,坡店二连的自然景观也独具一格。譬如连队的兄弟从未见过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是由于山峰过高的缘故,阳光爬过高山照耀在我们身上的时候,北京时间都10 点多钟了。此外,坡店二连还有一个最奇妙的天文景观,估计连天文学家都极少遇见,它只在我的眼睛里出现——太阳从南边升起。
太阳从南边升起,天亮了。太阳落进北面的山峰,天就黑了。
太阳不会轻易改变运行轨道,而且我也没听说过有长错方向的大山。
我眼里这个奇妙景观如何形成?是的,我晕了,迷失了方向。
来二连的路上,军车七拐八拐地绕了无数个岔道。到达二连之后我下车,绕了好几个圈,午后阳光依然从东北方向照耀过来。我陷入了无可奈何的迷失之中,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每天早晨起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由上厕所改成向战友询问东南西北,可他们的回答总令我比憋尿窘态还要尴尬。
客观事物已无法为我指明方向,眼睛也在对心灵撒谎,我陷入了彻底的盲从与迷惘之中。
面对活生生的现实,我连怀疑的资格都没了。我想我可能会在某个早晨突然从迷失中醒悟过来,对此我坚信不疑,我坚信太阳一定会从东方升起。我在对突然醒悟的等待中,依旧迷失着,不再思考这梦幻般军旅生活的优劣与梦想得失。一眨眼,几个月就这样相安无事也是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几个月后,我终于醒来,如同大梦一场,太阳从东方升起然后落进西山。
紧随其后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因为醒悟而兴奋不已。恰恰相反,我无限怀念那些盲从的服役时光。
我想再迷失一次方向,木偶一样不为自己的身份、价值、梦想和未来多做考虑。吃一天军饷当一天兵,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可我醒了,看清了自己和东南西北。我开始在心里揣摩自己的价值,还有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起床、出操、吃饭、训练、睡觉……周而复始的哨声中,一切就这样平凡而坚定地轮回着,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齿轮上的一颗牙齿,跟着机器的运转方向,被动旋转。
一次又一次身心俱伤的徒劳过后,我发觉身体渐渐干燥起来,如同烈日暴晒之下的海绵。
第二部分枯燥、乏味的服役时光
如此卑微、琐碎、枯燥、乏味的服役时光就是我曾经企盼的充满了血腥、狂热、梦想和荣光的戎马生涯吗?我去问二连兄弟,他们对此不感兴趣。二连兄弟们的文化水准参差不齐,良莠并存。有精英,有钢铁战士,更多的却是混蛋。从非军事意义上说,二连兄弟的语言行为并不比新兵连那帮兄弟来得优雅。新兵身上还残存着蛛丝马迹的社会习俗与家庭教养,二连兄弟已经彻底地没了那些,成了彻底的军人,充满了猎人式的机智与狡猾,并且精通打架与请假的伎俩。有时候我真是钦佩他们,仅仅依靠鸿雁传书就能骗到女大学生的毛衣,还有歪曲军队规定的创造性与改制军用内裤的服装设计天分等等等等。
二连兄弟的最大强项是玩扑克牌,几乎人人都可以用扑克牌玩上一招儿令你琢磨不透的小魔术。我曾问他们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技艺,回答是千奇百怪。有人说在探家的火车上跟打工仔学会的,有人说是当兵前跟镇上江湖艺人学会的,有人说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有人说天生就是这块材料……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他们都挺会蒙人的。兄弟们经常玩的一种牌局叫 “包牌”,俗称“三打一”。三个种小的围攻一个种大的。吵吵嚷嚷,两副扑克牌被甩成20 0多张,各位仍乐不可支地津津于此道。我从来不喜欢这个,玩输了做几个俯卧撑或者朝脸皮上贴张纸条。赢了白赢,净费脑子。偶尔,兄弟们也会趁连长不在的时候赌个拳头、耳光、香烟、啤酒、榨菜、块八毛钱什么的,并为此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据说,仅仅是为了一根香烟的归属,有位兄弟曾跪在地上指天发誓。我想那兄弟在乎的并不是这根香烟,不过是在赌那口气。他所在乎的只是尊严或者面子,更多的却是无聊。
坡店二连是个全训连队,除节假日外,一年四季都要训练。在二连,我并没有因为繁重训练而放弃音乐。仅仅是没有放弃而已,我并没有在音乐上做出任何成就。史迪不在了身边,我跟着和弦顺口哼出的那些旋律,再没人能够帮我记在纸上。所以,到二连之后我不但连一首歌曲都没有完整地写出来,并且还因为弹琴的事情我与老兵闹了矛盾。矛盾不断激化之后,我们就发生了口角。
他们说,你整天疯疯癫癫唱个鸡芭呀?
我说,人类是不能没有音乐的。
他们说,你瞎吆喝的这些东西算鸡芭音乐呀?
我说,你们连鸡芭音乐都不会吆喝。
…………
第三部分充满了破坏欲望
晚上,老兵们去澡房冲凉了,我又弹起了琴。老兵们肩膀上搭着毛巾走进宿舍,我知趣地停下,戴上耳塞听音乐。当时我听的那盘磁带是“军营民谣”专辑,负责整张专辑词曲创作者名叫小曾,跟我的经历有些相似,也是背着吉他来当兵。当时我就想,如果哪家唱片公司愿意把我们“十六分之二拍”的音乐制作出来,弄盘“军营PUNK”,其影响力肯定要比软绵绵的“军营民谣”更为广泛、深远。没准儿还能在中国掀起一股尚武热潮,男女老少都踊跃报名参军……我正沉湎在幻想之中,一位老兵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问他有什么事儿,他们说想听我弹琴,要我拿着琴去操场。
我拎着吉他跟他们去了。走到半路,我觉得气氛不对,说忘拿拨片了。
我掉头回宿舍把琴放在床上,弯腰系了系鞋带,把史迪的那把坚硬贝斯取了出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要砸我的琴,说我整天乱喊乱叫,惹得他们心烦意乱。
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动手抢琴。这种赤祼祼的挑衅我怎么可以忍受和屈服?
我说着“去你妈的吧”,高高拎起贝司朝他们夯去,我们打了起来。
还好,他们只派出一个光头充当打手,余者皆手臂交叉,不言不语地旁观。
厮打了好大一阵子,我手里有把贝司,没吃什么亏,但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贝司柄断了,不清楚到底是我夯在他身上还是他在我身上夯断了,反正期间光头把贝司从我手里抢走过一次。我的脸与光头的眼角都见了血,不知这血是从他的眼角沾到我的脸庞还是我脸上的血沾染了他的眼角,反正我俩曾抱在一起在操场上滚了好几圈……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操场,我觉得头顶特别疼痛。摸了摸头,满手是血。这时我才知道脸上的血是从自己头上流下来的,好在伤得不太厉害,只是破了点儿皮。
我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捂在头上,另一只手拎着断裂的贝司,站在操场用眼泪歌唱史迪的智慧。
临睡前,我去澡堂里把脸上的血迹洗了个干干净净,进宿舍看到光头的眼角比我的脸还要干净些。
次日,头上的伤口并未结痂,但我还是放弃了找卫生员包扎一下的想法。头缠绷带难免会引起连长的追问。打架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情,何况我还没打赢呢。为了避免摩擦再次发生,也是为了保全梦想,我把吉他交给了连长,连长把我的吉他锁进了文化活动室。打架的事情,老兵与我都绝口不提,碰面依旧打个招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们是在这地方呆了三四年的,多年媳妇熬成了婆,该退伍走人了,心里面不舒服的时候朝新来的兄弟发发牢骚、挥挥拳头,这并不算是什么大错特错。没了音乐,我成了彻底的傻蛋,心里面空空荡荡,难受极了。
训练场上,我总想把枪狠狠地摔在地上。饭堂里,我总想用铁碗使劲儿磕几下桌面。澡房里,我总是把所有的水龙头全部打开……内心深处充满了破坏欲望。我想如果就这样下去,非把自己毁掉不可。
我需要培养新的爱好了,要么交个知心朋友把心间的苦闷倾诉出来?
我想办法跟军犬饲养员混在了一起。几天过后,我与巡逻时为我们带路的军犬混熟了。此后,只要有空我就会跟军犬一起坐在连队门口,看着大山发呆。放眼望去,褚色崖石遮挡了视线,我的目光也就因此变得浅短。如果你是一个边贸商人、旅行家或者边民,曾经路过我的坡店二连,那么,你一定会在连队门口的苦楝树下见过一位士兵和军犬相拥而坐的场景。士兵表情落寞地叼着香烟,威武军犬则神色安详地闭着眼睛,依偎在士兵交叉的腿上。那只军犬名叫“哈利”,落寞士兵就是我。
跟我在一起久了,机警的“哈利”开始变得沉默,给人感觉像是在思考一件非常严肃并且沉重的问题。“哈利”不可能和我一样,每天都在为自己在军队建功立业的各种可能性而殚精竭虑。“哈利”关心的只是下一顿饱饭,而我却无法像“哈利”这样洒脱。
在二连,“哈利”只买两个人的账。一个是军犬饲养员,另一个就是我刘健。与我们对连长毕恭毕敬不同的是,“哈利”根本不把连长放在眼里,如同连长不把刘健往眼睛里面放。来二连差不多半年光景了,连长大人一直没对我感冒过。最初我沉默寡言,他说我呆头呆脑,整个一晕鸭子,三棍子夯不出个屁,打起仗保证我先死,云云。后来,我从迷失中醒来,变得生龙活虎,他开始指责我油头滑脑、能说会道、六条腿的狐狸,拔根睫毛可以当口哨吹,打起仗保证我第一个投降。不久前的一次政治考核中,试卷上有个名词解释叫“爱国主义”。答题的时候我故意把政治教材上的“爱国主义就是千百年来积累起来的对祖国的一种深厚的情感”这个牵强附会的标准答案放在一边,换成了英国社会心理学家Mcdougaii的“ 爱国主义是人类本能情绪中的恐惧、愤怒、爱与自负在后天以祖国为中心结合而成的一种情感”。原以为此举能使连长对我改变看法,结果评卷的时候,他给我批下五个大字和一个感叹号:净他妈瞎扯!
前段时间,老兵退伍了,急需从我们这群新兵里面挑选几个角色扮演军中之母。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做了很大努力。选举结果宣布那天,军犬饲养员被评为班长,副班长提名中都没有我的名字。不提也罢,反正如今这军中之母当也等于白当。没仗打的和平年代,班长跟普通士兵的最大区别就是没什么区别。谁尿谁呀?每月发津贴费时多出几枚铜板又能怎样,月底那几天还不是照样四处蹭烟、借香皂洗澡、去服务社赊啤酒、手纸、牙膏……
第三部分对着高山失声痛哭
我用实际行动验证了老爷子的祝福。
临行前,老爷子说我到军队之后将连牵马的都不如。
现在,我不但做到而且超越了,他妈的我连养狗的都不如了!
我不得不在边疆钦佩老爷子的先见之明,同时也日益强烈地想念着他。
我很想给老爷子写封信,向他说说我的不幸遭遇。总是把苦闷和牢骚憋在心里,我会生病的。可我实在担心他的嘲笑。想了好久,我决定先编一很英雄的故事骗骗老爷子,然后再向他说出我的烦恼。
为了“很英雄”的故事,我又想了好久,并且留意了好几天的《人民日报》,却也无济于事。如今报纸上的英雄大都是致富能手、改革尖兵之类。大意就是一个穷光蛋挣到很多钱然后报效社会的过程。不仅恶俗,而且虚假。有次报纸上还刊登了一位妓汝从良后捐款办学校的善举。偶尔也会有士兵见义勇为,但结果都是见义勇为者被歹徒残忍杀害。我放弃了参考典型事例的打算,凭想象编点儿什么。譬如在一次战斗中,我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凭借遗传的机智与勇敢拯救了多少战友或者杀死了对面的多少对手。可我真的不知道对面那些士兵是男是女。
坡店二连是驻守边境的一线连队,但一线连队并不是“前线连队”。
倘若不去哨所,我们与内地军队一样,不知道对手长什么模样。感谢老爷子宽宏大量,尽管我从不回信,他依旧厚着脸皮写信过来,让我感到善莫大焉的安慰。
最近的几次来信,老爷子的口气不再像先前那样尖酸刻薄,他开始忏悔自己。前不久的那封信里,老爷子这样写道: ——孩子,其实你偷偷报名参军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报名当天武装部的老战友就给我打了招呼,之所以没有阻拦你,是因为那天我想了很多。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你才决定离家出走。也许是因为我的粗暴使你无法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后来,看到你临走前留的那封信,我狠狠甩了自己好几个耳光。那天,天还没亮我和你妈就赶到了火车站为你送行,直到广场上的人都走光了,我们还是没有看到你的身影。回家的路上,一向坚强的你妈哭了整整一路。
现在回想那一幕,心里面仍旧不是个滋味。孩子,你恨我吧。觉得恨我不解恨的话,退伍回来之后你把我苦害你的一切饶过来吧。你让我跪在地上吧,你在我身上复印皮带吧。我向你保证,半个冤字都不说,也不会往你妈妈身后躲。也真是的,那时候我糊涂了,不该那样待你。但那时候我的确是看不惯你,看不惯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有什么呀你们,整个一群 “门里猴”。要意志没意志,要能耐没能耐。自私自利,享乐主义者。只要自己高兴就好,从来不替国家和民族多做考虑。不忧国忧民也就算了,还瞧不起父辈,瞧不起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是有理想和信仰的,无论条件多么艰苦,他们都挺了过来。哪像你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却整天把空虚、虚无和无聊挂在嘴上。下身穿牛仔裤、上身穿印有英文字母的妖艳衣服、玩电子游戏、看美帝国主义拍的电影、买日本帝国主义写的书、听黑人唱的歌、喝三块钱一瓶的“可口可乐”、吃二十多块钱一顿的“麦当劳” 、恶心政府官员、瞧不起工农阶级、崇拜资本主义社会的落魄人士、染黄毛、留长发、有事儿没事儿就牵个女孩子在街上晃来晃去,见谁都萎靡着脸,爱理不理的,一幅失魂落魄的公子哥模样……怎么都没想到后来你不但和他们一样了,而且还学会了挎着吉他眯着眼睛大喊大叫、骂这骂那。这哪像话?哪像朝气蓬勃的“四有”新人?怎么能继承革命先烈遗志?怎么能够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眼看着共产主义理想就要葬送在你们这代人手里,叫我怎么能够不生气?
现在好了,我醒悟了,看透了,看明白了,也看习惯了。
孩子们永远都没错,因为他们是孩子。
………… 看完那封信,我有了把它保留起来的想法。像老兵一样用塑料袋装起来,无聊的时候拿出来再看一遍。可信看完之后,我还是习惯性地给撕了。类似的情况在中秋节的时候也出现过一次。
中秋节那天,我收到两个包裹。一个是玲玲寄来的,里面除了月饼还有几盘磁带。另一个包裹是老爷子的。里面有月饼、毛衣和一封信,信里夹了500块钱。信很短,其中有几句话是这么说的:孩子,我和你妈都很想你,为什么不给爹回个信?爹嘴里不说什么,心里面真的是很不好受。爹错了,您原谅他吧。求求您,给爹回个信吧,放爹一马吧。月饼是我买的,一种是豆沙枣泥馅,如果你不喜欢吃就分给你的战友。另一种是你最喜欢吃的莲蓉馅。毛衣是你妈请人织的。这段时间家乡降了温,比较冷,请保重身体。见信之后如果不愿给爹回信,您就给我爱人挂个电话吧。她比我还要想您,她想听听您变声了没有…… 看完那封来信,我仰着脑袋,对着高山失声痛哭。
晚上,我再也按捺不住压抑已久的亲情了,给老爷子写了回信。
仅仅写下一句“身体还好吧”心里面就乱成了一团麻,于是我就昧着良心把那页信纸掀过去,在另一页纸上给玲玲写了回信。玲玲的来信诉说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她名落孙山,打算补习来年再试,问我对此有何看法。我当然不希望她到该死的大学校园里浪费光阴,但我还是对她的选择表示了尊重。
第三部分新兵连转来的一封信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中秋节过后,我收到从新兵连转来的一封信。信封上的落款不是某某监狱,信的作者却是我那位被诬陷了的寒酸班长。信上,班长以无比畅快的口吻说他现在是乌云散尽、重见天日了。“秦艳丽”这骚表子与“徐贵堂”一起戴着诬陷的帽子,穿上了灰色囚衣。警察同志用电警棒电她(他)们的时候,我还在场哩。尽管在军队服役的结局不尽如人意,但我仍感谢军队。要不是在军队受过教育,在警车上我就憋气自杀了。考虑到“士可杀不可辱”,我坚持到今天,终归还是邪不压正。我现在省城的一家高级宾馆干保安,职务是保安队长。就像在军队带新兵一样,每天教那些保安队员们训练队列动作,打打军体拳,每月拿800多块钱,比军队拿的津贴费高十几倍,还算过得去。过去的一切是个误会,不好解释,我也不想再向军队解释,自家兄弟知道就行了。我在认命的同时,仍认为我是个军人,尽管军队没发给我“退伍证”,但我在军队里练就的这一身的本领,比“退伍证”还管用的……信的末了,班长说他很想念我们,说我们几个是他在军队所见过的最有味道的士兵,问我们如今在军队过得怎么样。晏凡画出名堂了吗?大强有没有变得聪明一些?你和史迪的“十六分之二拍乐队”怎么样了?都大鹏展翅了吧?看完班长来信的那晚上,我彻底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翻去,想了整整一夜。
躺在床上能大鹏展翅吗?!
起床后去训练场能大鹏展翅吗?!
训练完后去饭堂能大鹏展翅吗?!
吃完了饭去厕所能大鹏展翅吗?!
打肿脸装胖子、牛皮扯蛋能大鹏展翅吗?!
往胸脯上贴胸毛、狐假虎威、自欺欺人能大鹏展翅吗?!
这话我明说了,我不担心连长因此而再次对我抱有成见。
别说是连长,就是将军,我也一样这么说。
说起将军,我想起不久前一位中将来到我们连队视察的事情。你也许不曾想到,在边境线上服役的士兵能见上将军一面,算是运气。
前些日子老兵退役,许多老兵登上返乡客车那瞬间,都哭了,眼里面含着泪水,一会儿夸一会儿骂。夸军队培养了他的品格和体魄,骂的是最大的将军们:
——这兵白当了!不打仗老子不抱怨,可连将军的面都没见着,老子被个空名字领导了好几年!
与老兵相比,我们这批新兵算是幸运了。上个星期,团里来了通知,说不几日后将会有位官职很大的将军到二连视察。我最早得知了这个消息,比连长还要早上半个小时——通知从营部传达到连队之前,晏凡给我打来电话,要我提前把头发整理一下,衣服洗洗换换。最好是弄瓶磨砂洗面奶,把脸上的黑皮磨掉。万一白白净净的你被将军看中,把你带走专门为他弹琴了,这回可别忘了告诉将军,边境线上还藏着个画家叫晏凡啊。
兄弟们得知了将军即将到来的消息,高兴啊、激动啊、兴奋啊。于是按照连长的要求,拼命地打扫卫生,剪草、画线、冲厕所、擦玻璃,恨不得脱掉裤子把营房也擦一遍。干完了活,兄弟们凑在一块儿瞎扯,众口不一地猜测将军的模样:高高的鼻子?瘦长的个子?嘴巴上叼个烟斗?讲完话打个V形手势?看谁顺眼给他发个闪亮勋章?看谁不舒服甩他一个响亮耳光……害得那两天我的梦中不是丘吉尔、马歇尔就是麦克阿瑟。
连长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提前为将军准备了美味佳肴,眼镜蛇、田七、山龟、野鸡,这可都是兄弟们冒着挺大危险从山上亲手抓来的。做菜的时候,连长大人亲自在一旁监督,炊事班兄弟连偷吃一口的福分都没了,连蛇胆都泡在清水里给将军养着。
将军到达我们连队那天,场景实在壮观。清一色车顶装有警报器的“三菱V6”豪华越野吉普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我们的连队,不知情的还以为连队协助边检部门截获了一批走私汽车呢。兄弟们早就在楼下排出了整齐的队伍,迎接将军的检阅。
车队开进连队,还未全部停稳,连长就殷勤地跑到最后面的那几辆吉普车前,为将军拉开车门。一连拉了好几个车门,里面走出的都不是将军。就在连长感到有些尴尬之际,将军从最前面的吉普车里走了出来。
将军的确是瘦长的个子,但没长老高的鼻子。
连长跑到将军面前,抬手敬礼。由于过于紧张,手掌差点把帽子打翻。
将军沉着地还给连长一个敬礼,朝我们的队伍走来,脸色威武,步履雄健。
将军来到我们面前,我用眼角余光注意到身边的兄弟都把胸脯挺得不能再直,希望以此引起将军的赞赏。例行的问候过后,将军把双手交叉,很酷很酷地叉在腰上,开始对我们训话。将军说:
——兄弟们(按年龄,我们应叫他伯伯),你们驻守在生活环境异常艰苦的边关,用血肉之躯守卫着祖国大门,为国家安宁和民族尊严无怨无悔地奉献着青春年华,边关人民感激您!祖国人民感激您!祖国人民尊敬你们!
我直觉得热血沸腾,耳朵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开始嗡嗡作响。
简短讲话过后,将军说要跟兄弟们握个手,感受一下大家的力量。
第三部分与将军合影留念的事情
老天!这可是个难得的殊荣。我站在最后一排,双手在裤缝上悄悄地搓了又搓,可手心里还是有汗水冒了出来,黏黏的。我担心手上的臭汗弄脏了至高无上的将军,想到将军也是从战士堆里成长起来的,心里面仍旧无法坦然。我正这么想着,将军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我无端地激动起来,突然间开始考虑应该把哪只手伸向将军才算正确。将军倒是镇静自若,把右手朝我右臂的方位伸了过来。我狼狈又匆忙地伸出右手。瞬间,我觉得一只手的力度不足以表达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的感情。我把左手也伸了出来,压了上去。做梦都没想到,将军竟然也伸出了左手,压了上来。
普通一兵的双手与将军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幸亏将军与我握手的时候没有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问声今年多大啦?小鬼想家吗?否则,我将幸运透顶。这不朽荣誉能像连史一般,在我的坡店二连里一茬又一茬地传说下去。
将军与兄弟们握完了手,队伍解散。我们回到宿舍,站在阳台上看到将军在连长的陪同下把连队的前后兜了一遍。将军面前,连长的殷勤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对一位兄弟说过会儿估计将军会到咱们宿舍来看看,提议到时候得跟将军合个影,沾点仙气。于是我们开始商量与将军合影留念的事情。
将军到来之前,连长曾经向我们叮嘱了几个注意事项,但其中并没有“不准与将军合影 ”这一条。也许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们会有这种想法。一位兄弟拿出“海鸥”相机,检查闪光灯装置。我要他把闪光灯给关了。旅游景点的重要建筑都不准拍照,何况是重要的人物?那位兄弟说没有闪光灯哪行,屋子里的光线太暗了……我们正争论呢,将军在连长和几位高级军官的陪同下,走进了我们宿舍。
兄弟们站在各自床铺下面,胸脯挺得笔直。将军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趟,然后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了下来,招手示意站着的我们围在他身边,我们围在了将军身边。
将军与我们拉起了家常,问我们,可否吃得好?睡得好?
毫无疑问,我们必须要回答说,吃得好,睡得也好。
事实上的确如此。除了吃得好也睡得好之外,我们就再没什么好的了。
将军又问了我们几个亲切的问题,我们诚实的回答博得将军一阵又一阵爽朗的笑声。陪同将军的军官还有我们连长,都跟着将军一起笑了起来。与将军的爽朗笑声不同的是,他们那假惺惺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聊了一会儿,将军说出了“目前国际国内形势都很复杂,军人本色是忠诚,希望你们用实际行动报效祖国”,我知道他马上就要下楼了。兄弟们还在用眼神互相推诿,谁都不敢贸然开口说出与将军合影的念头。我们躲躲闪闪的眼神当然没逃脱将军的慧眼。
将军看出了我们的心思,问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这时候,我注意到连长脸色大变,在一旁狠狠地瞪着我们,几乎要把眼球瞪落掉地上。
我并没有被连长的眼神吓倒,结结巴巴地说出了我们的想法,将军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挨个与将军站在一起合影。轮到我的时候,我一只手臂叉在腰间,把另一只手放肆地搭上将军的肩膀。将军慈祥地笑了,但没有把他的手臂也搭上我的肩膀。完后,我真的很想借将军的帽子戴在头上,照张相片图个吉祥。考虑到将军走后连长会找我的麻烦,只好作罢。因为我把手臂搭上将军肩膀的那一刻,连长的表情如同狗血淋头了。尽管我没把将军的帽子戴在头上,将军离开之后,兄弟们还是被连长大人臭训了一顿。
连长夸我们可真他妈够胆大的,这影是能随便合的吗,你以为你们是战斗英雄?
随后,连长开始追问跟将军合影的主意是谁出的,兄弟们毫不犹豫地把我出卖了。
连长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这鸟兵真他妈是个惹事的鸟。
连长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在宿舍里站着。当时我既没有低头认错,也没与他辩解。我想与将军合影决不是一件违反军纪的事情,但我又实在是懒得向他解释。将军走了,他发威发泄的时候到了。听炊事班的兄弟说,饭桌上将军把连长臭骂了一顿,骂连长没有环保意识,滥捕滥杀野生动物。
晚上,我主动找到了连长,准备跟他好好谈谈,不能再这么被蔑视下去了,否则我会彻底垮掉。
对于我的登门拜访,连长并没有表示出什么不快,语气亦不再像下午那样凶猛。或许我主动找他谈心的行为使他意识到自己失职。按理讲,军官应该主动找士兵谈心才对。连长给我甩了根烟,要我今后注意点儿,然后又说了一大堆“个性融于共性、少数要服从多数”的话。我装出无比虔诚的样子聆听着连长的教诲,在他对自己的训话水平最满意也是我听得最不耐烦的时候,我亮出了前来找他谈话的真正目的。
我对连长说,我想带着吉他到山顶的哨所里生活一段时间。
在坡店二连,从未有过士兵主动请缨去哨所的先例。哨所在山顶,那儿不但寂寞、无聊,而且潮湿、寒冷。据说凡是在哨所呆过半年的兄弟大都患有“抑郁症”或者“类风湿性关节炎”之类的疾病。更有甚者说,只要你在哨所呆满一年,智力将严重下降,不但阿拉伯数字数不到100,而且十以内数字相加减还得想上老半天。
第三部分一段艰涩的花前月下
哨所位于山顶的隐秘之处,周围到处是马尾松和地雷。
马尾松是天然生长的,地雷就不同了。地雷是战争遗迹,如同哨所的外围墙壁上被涂抹了反侦察伪装颜料。历经多年的雨淋日晒,墙壁上的颜料已经开始脱落,可哨所附近的地雷却依然管用。如果你朝雷区扔块石头,手气好的话就能听见“轰隆”炸响。
哨所对面是异国哨所,我们的视线不经过50倍望远镜也能清晰看见异国哨所上空飘扬的旗帜。初来乍到,对面哨所的兄弟我还未见过。哨所不用训练,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守着望远镜,观察并记录山下那条简易公路上偶尔通过人员、车辆的准确数字和至今仍存有争议地区的基本情况。之外,每隔一个月我们就会在边界徒步巡逻一次,查看界碑是否被人类、兽类或者大自然所破坏。
哨所兄弟不多,包括我在内总共六个人,个个都能吃辣。“水煮肉片”是哨所兄弟的拿手好菜,谁都会做。辣椒比猪肉放得越多,就越有人拍手叫好。每次做完这道菜,刺鼻的辣椒味道就会在山顶久久盘旋,估计对面哨所的士兵也能闻到,因为哪天刮顺了风我们就可以闻到他们的饭菜味道。由于“水煮肉片”的缘故,哨所里的卫生纸用得也特别快。拉一次大便费半个小时,ρi股都擦两遍了还在那儿干蹲着不肯站起。
哨所里没有女人,但经常可以看到一条浅红色的连衣裙。一位兄弟探家归队的时候顺便把女朋友的裙子带到了哨所,顶礼膜拜。隔段时间还拿出来洗洗,挂在马尾松上晒太阳。每当此时,他就会坐在树下点根香烟,凝视裙子随风轻舞。谁要跟他一起看那破裙子,他便会显得不大高兴。
少尉是哨所最高领导人,大专学历,某军事指挥院校侦察专业毕业。少尉挺英俊,他若把下巴上的胡子剃掉就更英俊了。在哨所,少尉自称“堡主”,称我们为“喽罗”。乍一听,如入天宫。
少尉健谈,尤其是在军事领域,毕竟他是个专门学过打仗的人。每当晚饭过后,少尉就会坐在山顶那块突兀的岩石之上,沐浴着夕阳向我们讲述他个人关于战争的形而上思考。哨所兄弟对少尉的言论都挺感兴趣。少尉有话要说的时候,我们就亲昵而虔诚地围在他身旁,认真听讲,就像小学课本里那些听老红军吹笛子的小红军一样。少尉说:
——今天我们谈谈战争的属性。按照马克思唯物主义辩证观,世界是由物质和精神构成的,战争也是如此。从物质上讲,战争是消费者。从精神上讲,战争是生产者。两者并不矛盾,十九世纪的德国军事思想家克劳塞维茨说过,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把战争看作独立的东西。
堡主个人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但我不赞成他把战争看作“政治的继续”。与其把战争看作是政治的继续,不如说战争是人类迄今为止所出现的最高级的商业行为。远的不提,就拿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不惜一切代价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来说吧。美军跨越英吉利海峡后,他们一个师一天的消耗高达500多万美元。这是个叫人触目惊心的数字,我无法清醒地计算出这个数字折合成|人民币,可以购买多少辆踏板式摩托车。但你们要清醒地认识到,战争行为完全可以套用经济学投入与产出的相关论述。
战争并非百害而无一益,否则人类就不会有战争。
千百年来,人类已经习惯于谈论战争的无情。
一味地检讨战争、指责战争,这是缺乏思考的表现。
黑格尔说过,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伟大的巴顿曾说过,谁也没能成功地守住什么!
…………
第一次听少尉谈话,我就情不自禁地对他肃然起敬。在哨所,再也没人砸我的琴了。每当我弹琴唱歌,哨所的兄弟就会倾心聆听。当琴弦弹断,少尉就会打电话到连队,要进城买米的兄弟为我捎根琴弦回来,并且与大米一起报销。我很想给少尉写首歌,歌颂他的热情与美好,可我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少尉从不向我们袒露心迹,只是在那块突兀的岩石上向我们传播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
又一次的谈论过后,我打探起少尉的底细,问他有多少个女朋友?抛开他的军官身份不说,仅以少尉的人格魅力,我坚信他手下的女人绝不会比哨所的兄弟少。面对我的追问,少尉不愿多说。
后来我又问了一遍,少尉只说了一个字:
鸟。
我想在“鸟”字儿的愤怒与哀怨背后,必定隐藏着一段艰涩的花前月下。
少尉不愿解释“鸟”的内幕,我也不好勉强追问,建议少尉早晨洗脸的时候顺便剃一下胡子。堂堂正正的戍边军官,干吗把自己弄得跟土匪头子似的?
少尉说,堡主留胡子是有象征的。
我问少尉象征什么?少尉说猜猜看?
第三部分留胡子是对失恋的纪念
如果能猜出来的话就不会再问了。一天下午,我在观察室里与值班上士扯皮,不经意扯到少尉。我问上士是否知道少尉留胡子的缘由,上士说堡主留胡子是对失恋的纪念。我问上士是否知道少尉为何失恋。上士的回答十分简单:恋人需要一辆踏板式摩托车,少尉没钱。
当晚,我为少尉的脆弱爱情想了好久。忽然间心里面特有感觉,把一首歌一气呵成。这也是我离开新兵营大半年之后写出的第一首歌曲:《少尉的老婆》少尉的老婆叫嫦娥
她的身材像条蛇
嫦娥偷药西天上
军队比冷宫还寂寞
少尉的老婆叫织女
谁人是那牛郎哥
喜鹊搭桥她不来
军队没银河里的星星多
少尉的老婆叫七仙女
衣服拿错又如何
赤身祼体回天国
军队军队没性格
少尉的老婆叫祝英台
军队没有梁山伯
夹竹桃里蝶双飞
少尉忍饥又忍渴喔……喔……
别她时易再见难
风声不凄羌笛残
杨柳可知壮士心
将军不战空临边
旌旗蔽空烽火连天
舳舻横槊倚歌呜然
狼烟散尽亦喜亦悲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喔……喔……
狼烟散尽亦悲亦喜
乌鹊南飞月明星稀
狼烟散尽亦喜亦悲
星稀月明乌鹊南飞次日,我把《少尉的老婆》唱给少尉听。不料,少尉对音乐也挺内行。
少尉说,歌词写得不错,诙谐幽默又不失意境。但你谱出的旋律却过于西化,将来编曲的时候要使用民族乐器给予弥补。吉他是西洋乐器,音色惟美。中国士兵对音乐的欣赏水平还停留在热烈雄壮、易于跟唱的水平上。
我再次对少尉肃然起敬。少尉问我“十六分之二拍”有多少首歌,我说如果把服役前写的歌算在一块儿的话,装满两盘磁带是绰绰有余了。
少尉说,来到军队之后你写了多少首歌?
我说,五首不到,江郎才尽了。
少尉说,可能是环境影响了你。
我说,我不愿这么想,这会让我更加沮丧。
少尉说,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
我说,越面对现实我就越觉得“十六分之二拍”岌岌可危。原以为背着吉他到军队会有用武之地,现在回头想想,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挺天真。我有一个兄弟叫史迪,在家时我们一起玩音乐,我们俩一起背着琴来到军队。新兵连解散以后,琴他都不愿背在身上了。
少尉说,遇到挫折在所难免。别沮丧,你应当看到希望。“军营民谣”的旗帜几经褒贬之后不是已经树了起来?军队需要有艺术修养的人才,需要文艺作品鼓舞士气。只是因为越有艺术修养的士兵就有越多的怪僻与个性,所以他们在军队都不太受欢迎。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应该明白。
我说,不欢迎就算了,可你们别耍我啊。本来新兵营解散前有人要我和史迪去宣传股专门写歌的,还说如果我们写的歌曲获奖,就给我们记功。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儿,变卦了。我和史迪被分到了全团最边远的两个连队。
少尉笑了,说,兵不厌诈嘛,你还想不想去宣传股?
我说,做梦都在想。老实说,我来哨所不过是以退为进,因为在连队老被蔑视。
少尉说,喽罗,我也给你老实说,你来哨所之前连长曾向我交待过,说你精神可能有问题。
我说,我精神有问题?操,怎么都到这份上了!
少尉说,现在看来,有问题的不是你。
第三部分可以成就功名的绝佳方案
来到哨所一段时间后,天气凉了起来,潮湿的哨所开始变得阴冷。
我和少尉把被子摞一块儿,睡在了一张床上。每天晚上临睡前,少尉都会喝上两口酒,然后皱着眉头沉沉睡去,壮志未酬的落寞静悄悄地挂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
在哨所,除了每隔三天去观察室守着望远镜值一次值了也是白值的班,我们就再也无事可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16开的观察记录本被哨所兄弟用去一大摞,上面记载的全是山坡那条小路上偶尔通过的行人与车辆的准确数字。
偶尔通过的行人,肩上挑着水果,手里没拿枪。
偶尔通过的车辆,严重超载商品,车后没牵引火炮。
由于音乐的缘故,哨所兄弟待我不薄,可我却无法高兴起来。
来哨所这么长时间,除了给少尉写过一首打油诗般的歪歌之外,我在音乐上没做出任何成就。比没有成就更为可怕的是我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轻而易举在琴上抠出美妙的和弦,我甚至连最基本的空弦音都无法调准了。弹琴对我而言,渐渐成了与音乐不再有关的手臂舒展运动,可是我的内心深处那个依靠“十六分之二拍”扬名立腕的幻想却伴随着服役时光的流逝,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
无为之中,禀赋日益衰颓,江郎才尽茁壮成长。
我郁闷至极,欲哭无泪地干嚎或者在无法忍受内心焦躁的时刻伫立山巅仰天狂笑……
我的戎马生涯就这样被平淡无奇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常常还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焦虑与恐慌,在我梦醒瞬间降临。无数次我梦见自己掉进半尺多深的陷阱,爬不上去,也无法坠落得更深。井底没有尖刀,只有面包,我不饿却再也吃不饱;无数次我梦见自己去了哨所附近竖有骷髅标志的雷场禁区,为自己是否应该越雷池一步而左右不定;无数次我梦见自己向自己发问,我是否该在边境大排雷开始之前,到雷区去打几个滚成就功名?
又一次的梦中,我梦见了一个可以成就功名的绝佳方案。
尽管这个方案的实施要冒身败名裂的风险,我依旧决定按照梦的指示去干!
他妈的我非挑惹一场战争不可!我的状态不尽如人意,晏凡在营部的日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我们通过好几次电话,每次晏凡都用糟糕的情绪向我宣泄他在营部的悲惨遭遇——
相对连队而言,营部兵少。你不要因此自豪,兵贵精不贵多,兵多了就有些乌合之众的意思了。所以,营部兄弟都以营部兵少为荣。这种荣耀是有根据的,通信兵、汽车兵、卫生兵,好歹都是除了扣扣扳机、甩甩手榴弹之外另有两把刷子者。
营部兵少,但房子却比你们连队多多了。现在我们四人住一个大房间,而且不用睡上下铺。这房子全是打仗那年月剩下的,至今还可以在墙上找到战争遗迹,譬如用鲜血写出的豪言壮语之类。据营部最有权威的老兵介绍,墙上这字儿本是倒霉的英雄前辈在此处包扎伤口时有鲜血淌出,顺手抹上去的。咬破手指写血书是电影和老红军嘴巴里的城南旧事。
如今仗是没得打了,天下太平,房子也心安理得地闲着。前些年,有个精明的边民花钱租了几间空房在这儿酿酒,一曰免税二曰安全三曰为官兵服务。免税和安全都是真的,服务官兵乃信口雌黄,惟一便利不过的就是没钱打酒的时候可以拿“士兵证”抵押。那破米酒的味道不怎么的,却能出口创汇,挑着担子翻几座山就到外国卖去了。
大强?小子现在正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呀。估计你做梦都不会想到,在樊副眼里,大强这样的兵就是难得的好兵,几茬子都难得碰到一个的那种。每星期晚点名,樊副的结束语通常都是:营部兄弟听着啊,不是我表扬大强,你们睁眼看看他胳膊上晒黑的皮,回去再撒泡尿照照自己!
操,皮肤晒黑了跟个人价值有什么关系?恼火的话从明天起我就一丝不挂,哪儿太阳大我就往哪儿站,仨月之后保证比大强还黑。对樊副那种种经不起推敲的莽汉言行,我当然是非常反感。但也毫无办法,原先那位多少还有点儿艺术修养的营长在我和大强到达营部两个星期之后,被军区机关调走了。
樊副是谁?樊副就是樊保国副营长的简称。这人整个一大莽汉,在边境小镇的营部里一呆就是四个春夏秋冬。好容易熬到老营长调走,他才把“副”字甩掉,成了营部的No.1。由于此前营部兄弟口口声声“樊副”惯了,一下子改变觉得拗口。见面问声“营长好”,私下里依旧叫他樊副。
樊副的生辰年月不详,但营部兄弟从他后脑勺那几根白发判定,岁数浅不了。如果真有能耐,在年龄上,当个团长他都够格。而他总是说自己比团长年轻多了,谅他也不敢说自己比团长老。也许他真的是比团长年轻,在边境线上呆久了,形象与年龄难免会产生差距。
早些日子,樊副的老婆来营部探亲。起初,营部兄弟哪位也不敢贸然开口叫声“嫂子” ,猜这女的是他老婆的小妹妹。直到通信员指天发誓说樊副要他把两个枕头放到了一张床上,兄弟们方才如梦初醒。我操,那个年轻啊,跟没结过婚的女人似的。
第三部分有失堂堂一营之长的尊严
嫂子在营部住了两个月,营部兄弟分文不差地压抑了60天。
为此,车管还特意给营部兄弟颁布了三条“裤衩子政策”:
一、除打篮球外,一律不准只穿裤衩子。
二、洗澡时必须穿裤衩子,以免曝光。
三、吹牛时嘴巴里给我少点裤衩子之类的事情。
车管是“车辆管理干部”的简称,兼管营部日常事务,相当于你们连队的排长吧。这人还不错,年轻军官,刚从军校毕业不满一年,挺有意思的一个人。要营部兄弟艰苦奋斗,发扬南泥湾精神盖间女厕所的主意就是他提出的。后来樊副说,八百年都不来一个女的,就别苦害自家兄弟了,把咱那大厕所的最后一个坑旁垒一道墙,高墙,再从旁边扒个门不就得了?
营部兄弟没有一人不为樊副的高见而欢呼雀跃,这也是他执政以来最得兵心的一个举措。
嫂子是江西南昌人,南昌你总该知道吧。就是“八一起义”的地方,“八一起义”的领导人都是谁估计你就说不全了。嫂子名叫育苗,名字象征了她的职业。她在南昌市郊教书,小学一年级算术,充其量不过十以内的数字相加减,算的时候还得扳着手指头。按照有关条款,嫂子四年前就可以随军了。过了十多年寡妇般生活的她,做梦都盼着这天的到来。用她写给樊副的信说就是“樊啊,别让我负了女人这个伟大性别”,可樊副却死活都不肯让她随军来这山沟。
樊副说,这鸟地方山穷水穷的,你来干啥?
嫂子说,你说我来干啥?我一个女人家还能干啥呢?
听见这话,樊副不太高兴了。
嫂子是聪明人,赶忙改口说,他爹,我来这儿给战士们拆拆洗洗、缝缝补补还不行吗?
樊副说,孩他妈你少给我唱高调喊口号,我说不能来就是不能来。
嫂子说,你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追我那时候你满信纸都是书上抄的什么沧海桑田我心不变、天崩地裂此情不移、海枯石烂陪你到底,叫我觉得比马克思怀里的燕妮女士还要幸福。如今倒好,身上的油被你榨干了,瘦的被你拖成肥的了,刚当上大官你就开始嫌弃我了。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没良心,咱们离婚吧,不能等你当上了军委主席。到时候你再把我给休了,我人老珠黄的还改嫁给谁啊?
闻听此言,樊副软了,说,孩他妈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少时夫妻老来伴,一日夫妻百日恩。别说是军委主席,就是我当了联合国维和部队总司令,你还是我的结发之妻。不是我不想让你在我身边呆着,难道我真的不希望身边有个女人?难道我真的没有欲望?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来了孩子咋办?咱都老夫老妻了,苦些、受些、熬些都不要紧,耽误了孩子,我这个当爹的还算爹吗?你也忍心看着咱们宝贝儿子跟边境山区的娃子们一起光着ρi股上山下河?
嫂子无言以对,给营部兄弟说声“我要是熬不过他,我就不是女的”,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
侦察兵出身的樊副参加过南方炮战,据说还立过一次战功。如今硝烟散尽,那金光闪闪的军功章也就成了普普通通的一块铜。不过,那时候樊副倒真是条汉子。据说,一次侦察任务中,他曾经在敌人眼皮子底下不吃也不喝地潜伏了两天两夜。光着膀子回来的时候,白背心里包了12只耳朵,以此证明他干掉了6个敌人。他还曾冒着生命危险,背着挎包去战区的炮坑里捡弹片。捡回来磨一下敲一下的,拼凑成鸽子啊、玫瑰花啊之类的小玩意儿寄给嫂子,惹得情窦初开的嫂子一个劲儿地说:樊,我这辈子跟你了,铁了心地跟你!
往事已成追忆,对樊副来说,眼下最关键的是把营部各项工作搞好。上一个新台阶,自己也就可以踩着这个台阶往上爬,步步高升。也许是由于打过仗的缘故吧,樊副这人一直很重视营部兵员的军事技能。除此之外,他还特别重视农副业生产,不知这是否与他曾经挨过饿有关。樊副最厌烦“政治教育”,用他的话说就是:空口空话、龇牙咧嘴,能教育个鸟兵?什么艰苦奋斗啊、爱国奉献啊、永葆革命本色啊,逼不到那一步怎么教育都没用,逼到那一步不用教育全都出来了。
樊副还是副营长的时候,曾经为营部各项工作提过不少建议,可被采纳的却是凤毛麟角。譬如他说营部兄弟身上没兵味,建议每天像连队一样进行共同科目或者步兵专业训练,看哪个鸟兵还焉不拉叽的?当时的营长说,老樊,你这个意见提得不错,很有针对性。搞步兵专业训练我不反对,但具体实施起来却不大现实。营部就这二十几个兵,个个身怀绝技。倘若把他们训练成怒火中烧的勇士,他们的绝技也就不绝了。
无可奈何的樊副咂咂嘴巴,说,营长,算我放屁,行不?
老营长前脚走,樊副后脚就在营部兄弟身上搞起了步兵专业训练。每天早晨起来先跑一趟五公里,然后跳木马、练军体、跑障碍……骆驼唱起鹰的歌,难免没那股凶猛。两个星期后,樊副大光其火,说,你们他妈的别给我丢人现眼了,搞各自的专业训练去。
于是我们就在车管的带领下,温习专业技能。司机快速换胎、炊事班埋锅造饭、卫生员战场自救互救、通信兵攀登与固定、明密码互译等等,全是樊副从未接触过的军事技能,想指挥指导一下耍点威风,却弄不懂孰优孰劣、哪对哪错,站在一旁吹胡子瞪眼实在是有失堂堂一营之长的尊严。
第三部分高高低低都是命平平淡淡才是真
此时,稍微有点儿脑子的领导都会改变战术,樊副当然也不例外。樊副命令营部兄弟将营部后面那片战争年代用来储存战备物质的烂围墙修补一下,垒了个猪圈。随后又在围墙附近的空地上开垦出几亩菜地,大搞农副业生产,走侧面取胜的道路。樊副亲自买来菜种和猪崽,一切都弄妥之后,他对营部兄弟说:咱营部的农副业生产要是不在全团排上名次,到时候老子把你们统统拉出去枪毙!
樊副把猪给老兵养了。你知道的,在军队最好的两个职务就是买菜和养猪,买菜得利,养猪得名。
副业组成立那天,樊副到宿舍动员我们新战士进副业组种菜。要我们到副业组大干一年,说组织上不会亏待我们。樊副挨个动员,动员到我的时候,我理直气壮地一口回绝:我是来当兵不是来种地的!
樊副当场就对我发了火,说,你是来当兵不是来画画的!整天画这画那,老子也没见你画出个啥鸟,一趟五公里回来你他妈的像个小老头。
尽管目前我还没画出名堂,可我至少有这方面的天赋和修养,我这双握画笔的手怎么可以握菜铲?
于是我就回敬樊副说:营长,我是还没画出个啥鸟,但我至少还能分清候鸟和留鸟之间的区别。
樊副当然听出了我的反讽,更加恼火了,说:晏凡你以为你是谁?毛主席的亲戚?在我眼里你屁都不值一个!
这还用他强调吗?所以我就没与他辩解,庄子曰:辩之无益。胳膊拧过大腿的时候就不叫胳膊了。
不料樊副还挺费厄泼赖,非要我把留鸟与候鸟的区别说给他听。本来我是想息事宁人,忍忍算过。他是官我是兵,兵怎么能跟官一般见识?但我还是忍不住地补了一句:营长,综观古今,哪朝哪代不是笔杆子管枪杆子,知道岳飞是怎样死的吗?
我刚说完,樊副就朝我挑衅般伸出了他的大手,说,我不知道岳飞是被秦桧害死的。我粗人一个,我张飞、李逵、陈世美。你聪明,艺术家,你是诸葛亮、刘伯温、周总理。来呀,周总理,扳一下手腕!
即使我有把他手腕压成骨折的力量,我也不会跟他较这门子傻劲,何况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我感到不可收场的时候,大强挺身而出,说:营长,晏凡不去我去,在家我就是种地的。
樊副拍了拍大强的肩膀,扔给我一个白眼,走了。
当时我就想,完了,估计这三年之内我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与我和晏凡不同,史迪在一连倒出人意料地混得不错,竟然当了个副班长。
每次跟史迪通电话,他总是咯咯笑着乐个不停,还一个劲儿地骂我和晏凡都是傻B。
我说,到底谁傻啊?让你种地你干吗?在连队整天被蔑视你能不去哨所躲躲吗?
史迪说,你们怎么就不想方设法和连长、营长搞好关系呢?想办法击中他的要害,牵制他,攻其所必救。如果找不到他的要害,至少你应该知道他哪儿痒啊,他哪儿痒你往哪儿挠不就是了?
我说,八尺须眉,岂能有此鼠辈之举?
史迪说,行了吧,装什么假正经啊,要是真有能耐你就当个副班长给我看看?
我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副班长算什么呀,你别得意得跟当上国家副主席似的。
史迪说,嗨,我操,你还真装得跟怀才不遇似的。以为自己很牛B?很有才气?刘健,不是我打击你,有什么啊咱们。除了音乐,咱们还会什么?再说了,咱以前写的那些东西算音乐吗?说白了就是青春期的心理活动和生理冲动!跟着乐器发出的声音大喊大叫,这点儿能耐是人都会!
我说,史迪你太不自信了,你一点儿意志都没了。
史迪说,就你自信?我看你这是自负、自恋!什么意志啊,那叫执迷不悟。你怎么还继续犯傻呢?想想看,从学校到军队,摇滚都把什么带给了我们?如今咱们已是成年人,不能再耍学生时代的青春脾气,要吃大亏的。学校的教训你可以不吸取,新兵连的教训难道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吸取?吃一堑总得长一智吧,别死磕了。
我说,无论古今还是中外,伟大音乐家的跋涉历程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吉米·亨得里克斯、科特·科本、鲍勃·迪伦……
史迪打断了我的话,说,别再给我提那些外国人!就是他们害了我们!现在我对那些玩意儿连半点儿兴趣都没了!废话少说,留下力气多拍拍你们连长的马屁去吧。相信我,没错的。刘健,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当三年兵,能立功就立功,别强求,立功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不能立功就当个班长入个党,捞点儿政治资本。然后欢欢乐乐、平平安安地退伍返乡,多光荣。别折腾了,这里是军队,不是学校那钢筋水泥做的鸟笼子。万一你折腾出个三长两短,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吗?
我说,史迪,真想不到你蜕变得如此快,成了这副德行,太令人失望了。原以为你是颗种子,谁知结果还是被虫子给蛀了。
史迪说,损谁啊?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跟诗人似的?被虫子蛀掉怎么啦?没有阳光和雨露,种子就不可能发芽,被虫子蛀掉总比筛成米糠喂猪要好。
我没了与他争论下去的心情,转移话题问诗人在一连过得可好。
史迪说,诗人养猪去了。精明过人啊,真不愧是个诗人,想法是如此深远。谁都知道,养猪最容易立功入党,我想去连长还不让呢。
我说,真让我恶心!你怎么不去厕所掏大粪?没准儿还能像时传祥一样受到国家主席的接见。
史迪也有些不太高兴了,沉默了一会儿,短短地问了一句:你给家里写信了吗?
我说,没呢,再等等吧,过段时间就会有好戏看了。决心已定,他妈的我非挑起一场战争不可!
史迪说,战争战争,战争是喊来的吗?手痒就去夯南墙,活腻味了就用头去撞墙。决什么心啊你?不行你就别装了,举起双手向父亲投降吧,反正我是已经投降了。古人云,高高低低都是命,平平淡淡才是真。
第三部分许下誓言:下次决不心慈手软
今晚只有星星,没有月亮,夜色撩人。
我躲在界碑内侧,壁虎般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那间茅草屋。
想象中猫头鹰的阴厉怪叫并没有响起,也没有萤火虫在夜色中飞翔。倒是不时就会有几颗流星,拖着璀璨的尾巴急速而下,未坠落地面就不见了影踪。
借助夜色掩护,我向草屋悄悄爬去。距离草屋大概50米的时候,我停止了爬行,再次耐心地观察了十多分钟,仍旧未见草屋里有任何动静。我在身边摸索了几块小石头,朝草屋砸去。
接连砸了好几次,草屋依然如故。屋子里没住人,否则就会有所反应。
我从地上站起,摘掉蒙在脸上的背心,大摇大摆地走到草屋跟前,从迷彩服口袋里掏出一次性打火机。拇指轻轻一按,“嚓”的一声,火苗从我手里蹿了出来,我把火苗触在了草屋一角。
由于草屋上覆盖的芭蕉叶不够干燥,草屋顽固违抗着我的意志,拒绝燃烧。
我猫下腰,在附近摸索了好大一会儿,拽了一怀抱干枯野草。
我把干枯野草盖在草屋一角,作为引子,点燃。
引子燃了一会儿,自动熄灭了,草屋无伤大雅。我把打火机的火焰控制调到到最大挡,再次点燃引子。引子上冒出了微弱的火焰,并不是如我所想象的熊熊燃烧。我坚持着对引子的点燃,不料,打火机的塑料柄溶化了,齿轮弹出,落进黑夜。我趴在地上摸啊摸啊,摸到的只是边境线上的细碎土壤。
真他妈的点儿背!我跑回哨所,把少尉口袋里那个美国制造的“Zippo”打火机偷了出来,一路狂奔到草屋面前,第三次点燃引子。引子顽强地燃烧了一会儿,不敌潮湿,再次熄灭。索性,我坐在地上脱掉鞋,然后脱掉尼龙袜,把袜子放在引子上点燃。
在袜子的带动下,引子终于冒出火焰。
我再次弄来枯枝烂叶,压在缓缓燃烧的引子上。
枯枝烂叶被引燃,一场大火马上就要熊熊燃烧!
我拎起地上的鞋子,光着脚,飞一样地跑回哨所。
躺在床上,我把刚才那幕在脑子里仔细回忆了一遍,寻找疏忽细节与可能留在现场的把柄和漏洞。除了忘记带上一壶枪油之外,整个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打算抽根烟缓和一下紧张情绪。一摸口袋,少尉的“Zippo”火机不见了。奇怪,我清楚记得把它装进了口袋。也许在路上跑丢了。还好丢在了路上,如果丢在草屋前,无论如何我也得跑回去把它找回来,否则它将会成为证物。我说过,决心已定,有机会他妈的我非挑惹一场战争不可。
机会再次到来,如果我再向上次那样违背梦的指示,那我可真是卑懦到无以加复。上次我在值班室观察到对方的一头水牛吃草时越过边境线,进入我境内,立马我就把枪端在了手上。缺口、准星、牛脑袋,三点成了一线。就在我准备扣动扳机的瞬间,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动物的眼睛里没有国界。
这句话具体是哪位哲学家说的,我实在是想不起了。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牛的印象特别好。我属马,如果没有老牛勤恳踏实的托衬,谁还会表扬马的自由奔放和桀骜不驯呢?做牛也真是委屈,吃的是草,卖的是力气和肉,惟一对马扬眉吐气的时刻是作为领导出现在“牛马不如”里。
我是在昨天下午观察到这间草屋越了边境的。实不相瞒,我是全中国第一个观察到那间草屋侵犯了中国领土主权的人。如果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我的名字必将永垂史册。
昨天下午,透过50倍望远镜,我看得万分真切,并及时记下了那位异国男子的身高、发型、相貌特征还有他身上衣服的款式、颜色等等。草屋附近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争议地域。去年,这片地域被对方边民种植了芭蕉,争议就更加激烈了,并且惊动了中央。此后,上级一直把这片地域列为重点观察地带。每次到值班室,我都会先朝此地张望片刻。每次张望,我都盼着有点儿动静。有次我看到异国羊群像我先前说的那头牛一样,吃草时进入了我方领域,牧羊人随之进入我境内,追赶羊群。考虑到他的举动是促使羊群离境,于是我就放了他一马。他刚离开我就后悔了,这么好的机会还会有吗?从那以后,我许下誓言:下次决不心慈手软!可后来我还是又放过了一头牛,尽管哨所里这死水一样的平静生活已令我伤心透顶。
异国男子在这片地域出现的准确时间是昨天下午2:23。出现的时候手里面拎着斧头,肩膀上扛着几根木桩。他的出现就令我兴奋不已了,没想到他还竟然带着凶器。他带凶器令我无比兴奋了,没想到他竟然在2:37的时候动手把第一根木桩用斧头夯进土里。
木桩刚被他夯稳,我就知道灵了。老天显灵了,企盼已久的机会它终于完美地来到。
第三部分企图把我方领土永远霸占
这异国男人真是活腻味了,竟然明目张胆地侵犯我方领土主权,其目的不言自明:企图把我方领土永远霸占!当时我并没有朝他喊话,因为哨所的手持型扬声器早就坏了。我就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并把观察到的情况及时记在一张草稿纸上。是的,草屋附近是争议地域,但那异国男子的这根木桩夯得也真他妈的玄,恰巧夯进了争议地域内惟一一块明确了归属权的地盘。如果不是恰巧,这就是故意。
争议地区的谈判一直都在进行着,会晤过程中,双方都以一小块土地作为妥协信号。不久前,双方已经达成共识并签署了协议,被异国男人夯下木桩的这片地域的领土主权归属我方。
下午3∶14,异国男人夯下第二根木桩。还好,这根木桩没有越境。不过我不用担心,稍微有些建筑概念的人都会明白,上不正下歪。当一间草屋的一根木桩夯进我境内领土,其屋顶也必定蔓延到我领空。傍晚5:19,草屋建成,异国男子收拾劳动工具,离开争议地域。
整个过程共历时2小时56分。其间,除了就地撒泡尿外,他一直未曾停手。
我把观察到的情况从草稿上一笔一画地誊在记录本上。老实说,长这么大,我从未如此认真地写过字。誊完之后,我还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错误。于是我就把记录中的阿拉伯数字用笔狠狠地描了几遍,看上去很是惹眼。下岗时间还没到,我就把观察记录交到少尉手里,少尉当即把这个重要的观察情况报给了上级有关部门。
交岗时间到了,另一位兄弟来到观察室。交接岗完毕,我立即回房间找一张报纸摊在地上,把靠在床头的枪拆开,用通条沾着枪油,把枪管内部擦得明亮无比。眼下我们使用的武器仍是“81-1”半自动步枪,早就听说要改换配备红外线夜视瞄准器的“85式”。嚷嚷了好久,就是不见动静。“81-1”是仿“AK-47”制作的,构造简单,性能优良,不会轻易卡壳,但我还是忍不住把退伍老兵送我的军用匕首扣在了迷彩服的裤袢上。步枪没装刺刀,把匕首挂在身上,弹尽时就多了个安全系数。
完了以后,我趴在床上温习了几个射击动作,感觉腿脚都还够利索。
如果哨所在城市的话,我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不是擦枪,而是去保险公司买一份人寿保险。万一自己不幸牺牲了,部队里给的称号可以光荣好几辈子,那点儿抚恤费却不够老爷子怀念孩子的时候买酒喝。
还有,迷彩服口袋里要装上一瓶“云南白药”。这东西治疗刀伤枪伤很灵验,纯中药制剂,没丝毫副作用。性命关天,战场上要学会自救。“创可贴”就免了,这洋玩意儿徒有个形象的名字,拿给鲁班包裹被小草划破的手指头还凑合。真正地玩起命来,它连一截木棒都不如。
我把鞋带再次认真地系了一遍,做到了松紧适度。这一点非常重要,系太紧了,泅渡河流难以甩掉。松了更不行,拼得正是火候,突然掉只鞋,那才是最急人最倒霉的事情……能够想到的准备工作我已经做到,想不到的就在战场上随机应变吧,那样更富有传奇色彩,接下来我要做的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
我拿出信纸,摊开,给老爷子写离家之后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后面该写什么?我忽然感到无所适从。
先写这么两句吧,剩下的等战斗结束后补上去。喔,对了,还有遗书。留封遗书吧,子弹没长眼睛,长眼睛的话我们可能会死得更惨。
留下临死前最想说的话吧,为父母的心灵打个铺垫,免得他们收到“烈属光荣”的牌子后昏厥在地。
罢!活得好好的我写什么遗书啊?奄奄一息时再说!到时候用手指醮着鲜血写在衣服上,这样才有现场感和保存价值。日后被军队展览,必将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份。不管他妈活着是为什么,死掉就是为这个。
考虑了好大一会儿,我还是把写给玲玲的信揉成了一团。高考落榜了,她现在活得必定不容易,别让她为我担心了。万一她收到我的信之后孟姜女般千里迢迢赴边疆恸哭,或者愣是在家门口立个贞节牌坊终身不嫁,我岂不是死有余辜?
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我就等上级的一声令下了。晚上,山下连队进入了三级战备状态,兄弟们不停地打电话到哨所询问最新的观察情况。
哨所里的兄弟也都像我一样,陷入了极度亢奋的状态,蹦跳着伸伸胳膊压压腿,擦拳磨脚。
当晚23时,也就是观察情况上报5个小时以后,上级终于来电,电文曰: ——继续观察,勿轻举妄动。时刻做到有理、有利、有据。接电话的兄弟把电文抄在纸上,我抢先看了一遍,然后把电话记录抢在手,当场撕了个粉碎!
勿轻举妄动?去你妈的勿轻举妄动吧!这是哪位狗头军师的馊主意?!
软体动物!食草动物!阁下尊姓?久仰久仰!
我知道你姓李,李鸿章的李!
少尉开始指责我的鲁莽,要我把电话记录捡起来,用透明胶布粘好,说是要存档的。
我高高地抬起脚,朝地上的碎片踩去。为了把纸片踩到更烂些,我还把身体旋转了几次。
少尉气愤了,说,刘健你是不是疯了?上级要咱们继续观察,咱们继续观察就是了,你闹什么情绪?
我说,堡主,我们的眼睛绝不可能把那间草屋从祖国领土上观察出去!记录上我写得不够清楚吗?草屋已建成,总面积约4平方米,其中三分之二越境。堡主,明摆着的侵略!堡主,开杀戒吧!兄弟们憋不住了!
少尉沉默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第三部分孝道难尽的深深愧疚
我说,堡主,现在不是你玩深沉的时候,教育课上你口口声声宁丢脑袋不丢寸土,这会儿你怎么不神气啦?怕啦?没被人阉掉鸡芭您就扳脚指头算一下,4平方米的三分之二是多少?2.66平方米的无限循环。四舍五入,2.7平方米。按照国际惯例,每市寸为3.33厘米。2 .7平方米是多少?81寸啊?堡主,81寸国土啊?!
少尉猛地站了起来,说,你以为我他妈不想啊!啊?你以为我他妈不想吗?啊?!但是,不能莽撞行事。眼下这个问题比较棘手。你想想看,假如我们强行去把草屋拆除或者销毁的话,境外那三分之一将不可避免地被连带。如此一来,主动反变成了被动。再说,上级已明确指示,勿轻举妄动,你说我是听谁的?
我说,如果继续观察下去,草屋将会在双方外交部门的交涉下自行拆除,你信不信?
少尉说,估计会这样。从草屋回到哨所,我一直就未曾入睡。
整整一夜,我的神经系统都处于极度兴奋状态。
凌晨两点多钟,我躺在床铺上侧耳聆听,万分希望茅草屋附近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动静。我担心火苗是否被风儿吹灭,于是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厕所后面向草屋观望。担心是多余的,风儿把火苗吹得更旺了,草屋燃烧得正是火候,火焰上下蹿动着如翩翩起舞的红衣女郎,赏心悦目。
一直看到火焰完全熄灭,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床铺,并且开始感到后怕。
我是不是已经构成了犯罪?万一真相败露,等待我的会不会是“海牙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
惟一感到安慰的是我的行为无人知晓。怎么查?哪个也别想查出来,就算是福尔摩斯老伯伯驾到,他最多也不过是说某某人有作案嫌疑。嫌疑又能怎样?在缺乏可靠证据的情况下对他人进行言论攻击,那叫诬陷。再说了,宇宙集天地灵气于一身,天地又分五行八卦。八卦曰:土生金、金生木、木生火……野火、鬼火、外星人、UF0等等,这都可以成为草屋自燃的答案……朝最糟糕处想,万一他们在现场发现了我无意中遗留下的毛发、指纹、脚印等等一系列足以证明草屋是我点燃的证据,又能怎样?我是在伟大祖国的神圣领土上烧荒呢。至于对方被连带的那三分之一,水火无情,傻瓜都懂。
什么?你要报复我?与我火拼?
来吧!妈妈的,胆惊心战地熬了大半夜,等的就是您这句话!
什么?我是战争的罪魁祸首?
是的!你说得很对!老子敢做就敢当!
老子就是战争的罪魁祸他妈的首!清晨,太阳还没升起,少尉就在哨所里例行地吊起了嗓子。
每天早晨,少尉总是第一个起床,站在哨所最高处面对东方,先是1、2、3、4,尔后是啊……啊……多来米发……咳嗯……少尉音域宽广,升降三个八度还游刃有余。这么好的嗓子被埋没在哨所里实在是可惜。倘若让少尉做“十六分之二拍乐队”主唱,正是合适。
嗓子吊到一半,少尉留下个残音,急促地吹响了口哨。
片刻工夫,哨所兄弟集合在了一起。
随即,“草屋被点燃,估计是人为”的最新情况报了上去。
上午,连队和哨所都进入了二级战备状态,连队还派人把战备弹药送进了哨所。
哨所里,少尉布置了单兵防御重点,然后又对我们进行了简单的战前动员。可气的是少尉布置给我的战斗任务是固守电话机,保障通联。我坐在电话单机旁,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们背着压满子弹的冲锋枪在房间里活动筋骨,心里面很不是个滋味。其间,我数次借“方便” 之名,到厕所旁朝草屋观望,掌握最新动态,做到心中有数。只要枪响一声,我立即拽断电话线,你总不会叫我守着一块报废的塑料吧?
厕所旁,我看到草屋附近的对方领土上,有很多人在活动。在对面哨所那十几位持枪士兵的警戒下,几位身着便衣的中年男人正围着燃烧后的废墟转来转去,测量、拍照…… 正午时分,上级二次来电,电文曰: ——严密观察,注视事态发展动向。有情况速上报,务必做到有理、有利、有据。中午已没什么好情况了,对面的士兵撤回了他们的哨所。草屋燃烧过后的灰烬被风儿吹得遍地都是,但少尉还是把这些情况向上级做了汇报。
晚上,上级三次来电,电文曰: ——严密观察,关注事态动向,有情况速上报。次日,四次来电,曰: ——继续严密观察,有情况速上报。再次日,上级来电已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了: ——继续观察,有情况上报。 …………
一点儿盼头都没了,彻底泡汤。
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我拿出给老爷子写了开头的信笺,在山巅撕成碎片,然后抛向天空。洁白信纸带着我对父母的简单问候,还有孝道难尽的深深愧疚,如家乡的雪花般打着旋儿,飘飘悠悠跌落深谷。
操他妈的,白白浪费了一双袜子。
第三部分“黑色七月”就要来到
我决定离开哨所,在这里已经完全地没什么好指望的了,必须离开。
如果说草屋燃烧之前我对哨所成全梦想的某种可能性还抱有隐约期待的话,现在草屋已经平安无恙地烧掉了,我所有的期待与幻想就这样落空。必须要离开这个三棍子夯不出一个屁、四平八稳的鬼哨所了,去一个崭新的服役地点。至少要回到山下的连队去,连队兵多,没准儿会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
我拿出自己都舍不得抽的“555”香烟,去找少尉聊天,乘机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少尉听。
“555”香烟是玲玲寄来的,包裹里还带了一封信。信上,玲玲又把她的迷惑与苦恼向我诉说: ——刚刚上岗的爸爸又下岗了,这些比书贵多了的香烟是爸爸买的,想向领导行贿以求谋个饭碗,结果被领导退了回来。这段时间咱们家乡的反腐败工作开展得可厉害了,报纸、广播、电视里整天宣传不反腐败就要亡国。听起来挺吓人的,我看没这么严重。不过,官员们的言行举止的确收敛了不少,不再像以往那样骄横跋扈了。酒店门口车马稀,街上的车队和警报也比以前少多了。大官小官人人自危,人模狗样地穿着破皮夹克参加义务劳动,好一副廉洁自律的清官相。实际上呢,咱老百姓心里面都明白,都有杆秤。爸爸说得很对,领导拒收香烟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他们惧怕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主要是嫌这几条烟不值几个钱。要是把人民币卷成筒装进烟盒,他们就不会拒收了。我爸不抽烟你是知道的,这东西在家里放着会变霉的,给你寄去。我知道你爱它,恐怕这种东西在边境线上也是有钱买不到的吧?何况每月你就那么点儿可怜的军饷,还不到一巴掌。
再过小半年,“黑色七月”就要来到。爸爸说今年想找人替我考试,现在很多人都是这样干的。爸爸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再像去年一样名落孙山,多念一年书要多花好几千块钱啊,他已经把我供养不起了。可是,跟我长得比较像成绩又比我好的女孩实在是少而又少。要是爸爸跟教育部门某领导关系比较好的话,找个男孩子去替考也没什么大娄子。可爸爸连教育局的大门朝东还是朝西都不知道,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阵了,相信我不会再像去年一样名落孙山。给我点儿激励吧,别再对我说“去他妈的学校吧”,如今这句话已经成为同学们的口头禅,在校园里传俗气了。
这段时间我基本上都是看书、做例题、备战备荒为高考。模拟考试一场接一场,每次考试前后那几天,我就食欲不振,连喝水的胃口都没了。我几乎快撑不下去了,学校可真是个害人的地方啊,而且还害人不浅。恨学校的时候我就会想想你,每次想起你,心里面就能感到些安慰。同时也感到酸酸的、涩涩的。你服役的地方有没有女兵啊?听说如今军队里也很乱,你一定要洁身自好。刘健,跟你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的快乐与美好,无忧无虑的。可你说走就走了,挥挥手不留下一片衣袖。如果我是男孩子,我想也会像你一样,甚至比你还要洒脱地离开学校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鬼地方。
我打算等考试过后到军队看你去,管它考得好歹,出去散散心再说。去看看你们这些最可爱的人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不知意下如何?很想你,知否,恨不得变成香烟,让你抽个够。
“十六分之二拍”的事情弄得怎么样了?有些眉目了吗?我撕开“555”封条,抽出一包,甩给少尉。
少尉说,干吗?行贿?至于吗?留着孝敬连长吧,抽我的。
少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未开包的“红梅”香烟,用“Zippo”火机在烟盒上烤了一下,说,是真烟。
顿时,我脸色大变。“Zippo”火机怎么出现在了少尉手上?难道我点燃草屋的整个过程被少尉跟踪、监控?当然,我没有自投罗网地向少尉探问究竟。即使他监控了我点燃草屋的过程,我也会选择百般辩解、抵赖,绝不投案自首。因为我捍卫了国家领土完整,绝不是犯罪,尽管报纸上与草屋被点燃的相关报道与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从报纸上得知,边境草屋贸然起火之事经两国外交部门正令严辞的交涉过后,已经达成了互派警力在各自边民中间查找纵火元凶的协议。为此,连队还特意与驻地警察召开了一次联合会议,会议只有班长骨干们才能参加。会后我曾下山去找班长骨干们打探会议详情,与会者的脸上个个挂着神秘莫测的表情,不肯走露半点儿风声。
我强作镇静地接过少尉递来的香烟,开始与少尉聊天,谨慎地东拉西扯。
聊了一会儿,我把话题扯到草屋上,一向干脆果断的少尉竟然含糊其辞起来。
他把话题绕开又被我引了回来,少尉有些不太高兴了。说,今天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我说,堡主,我想离开哨所。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完全是在打探少尉,看他是否知道草屋纵火元凶就是我。
少尉问我,此话怎讲?
万幸,少尉没有问我“你是不是想畏罪潜逃?”我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一些。
我说,祖国已经没什么好保卫的了,火都烧过去了,也没见那边儿有什么动静。
少尉说,好事情。这说明咱们的存在具有强大的震慑力,不战而屈人之兵嘛。
我说,鬼话。不战而屈人之兵,凭什么呀?如果不是草屋贸然起火,那里面就会住人,你信吗?
少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你想去哪儿?讨厌冬天的人不会喜欢夏天。
第三部分她们出卖的只是家禽
我说,我并不讨厌哨所。在这儿呆着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出操也不用训练,不就是每天在望远镜里看看近处吗?
少尉说,这么好的条件你为什么还要离开?堡主虐待你了?
我说,如果堡主每天甩我十个耳光,我倒愿意留在这里,多他妈刺激啊!堡主,你懂“ 兵心”吗?
少尉说,冰心是位女作家,原名谢婉莹,小时候我背过她写的《小橘灯》和《再寄小读者》。
我说,没扯到一块儿。我是想让堡主告诉我,当兵的心里面盼的是什么?当兵的最愿意看到什么?当兵的最不愿看到的又是什么?
少尉说,你这种怀疑一切的心理,堡主当喽罗那阵子也曾经强烈地有过。自从肩膀上混到“硬件”以来,也就不再去想那么多了。他妈的献不上身体我献个年纪,也算对得起一日三餐、马裤呢军装和每月这几百块钱了。
我说,最可怕的精神正在发扬光大。
少尉说,整天想这么多干吗?累不累呀?
我和少尉聊得正兴,一位兄弟喊少尉接电话。
电话是连长从山下打来的,要少尉下山参加一个会议。
少尉拍了拍身上的干净军装,下山去了。晚上,少尉回到哨所,一ρi股坐在了床上,神色忧郁。
我把身体向床的一侧挪了挪,给少尉腾出更大空间。少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顺势躺下,而是倾身拉开床头柜,拿出珍藏的白酒独自喝了一会儿,然后问我,要不要来几口?
我装出睡着了的样子,没有吭声。
少尉说,起来吧,一起喝两口,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心里面“咯噔”一下,预感到事情不妙,赶忙从床上坐了起来,接过少尉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问少尉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少尉没有回答,把酒瓶对在嘴上,久久不放。我把酒瓶从少尉嘴上抢过,对在自己嘴上。我想少尉拼命喝酒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连长已经知道我就是点燃草屋的凶手了,接下来可能是少尉要趁着酒劲儿告诉我,他已经罩不住我了,要我服从法律,接受军事法庭审判。既然如此,我也得多喝几口,趁着酒劲儿睡个好觉,要杀要剐明天您就来吧。
少尉把酒瓶从我手里抢了过去,要我少喝点。
我说,堡主,有话您就直说吧?
少尉说,你还想去宣传股吗?
我说,还是做梦都在想。
少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我,说,我批准你明天早晨下山,从山坡后面走,绕过连队,到路口拦一辆老百姓的拖拉机,搭便车去镇上买张车票,然后到团部宣传股找一位姓裴的干事。下午我在连队跟他通了个电话,他要你抽空到股里面去一趟,想和你谈谈。
顿时,我蒙了,嘴巴夸张地张了好几张,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少尉说,寻梦去吧,咱哨所这个笼子太小,罩不住你这鸟。次日清早,我背上吉他走出哨所,绕过连队来到山下的一个路口。
一辆边民的拖拉机轰鸣着开了过来。大老远地,我朝司机挥了挥手。不用我说,他们知道我要搭乘便车去小镇。司机一手扳着离合器,另一只手朝我做了个“快上车”的动作。车兜里那些去镇上赶集的边民热情地把我拉上了车。语言不通,一路上,同车边民语言辅助手势与我交谈。我注意到他们最关心的话题除了我们兵仔有没有女朋友之外,就是我们每个月可以拿多少钱了。一位年纪与我相仿的青年还把我的军帽戴在自己头上,抬手朝我行了个蹩脚的军礼,博得父老乡亲的开心大笑。
到达小镇,我并没有急着买车票,决定到集市上转悠一会儿,看看久违了的姑娘然后再去营部看看久违了的晏凡和大强。边陲小镇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派繁荣景象。我与边民们肩膀擦着肩膀,在集市里来回走了好几趟。镇上来来往往的姑娘的确不少,可像模像样的却少得可怜。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供销社”那位会讲普通话的化妆品专柜售货员和集市拐角处那几位不会讲普通话的出卖家禽的异族姑娘了。
出卖家禽的姑娘们,脸蛋儿都挺漂亮,质朴纯真。姑娘们身上那极具民族风情的衣服比她们的脸蛋还要漂亮,我想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家禽们才被姑娘狠心关在笼子里。姑娘们一定是想用家禽换取布匹,为自己和兄弟姐妹再做一套漂亮衣裳。家禽们在笼子里伸着长长的脖子,在姑娘面前哀鸣,似乎是在请求姑娘不要把它们抛弃。姑娘们对家禽的哀求充耳不闻,满脸期待地注视着每一个从她们面前路过的行人。我路过那儿的时候,姑娘们纷纷用眼睛与我对话。我能明白她们的意思,可明白又能怎么样呢?她们出卖的只是家禽。“供销社” 化妆品专柜售货员的衣着打扮与言行举止都很“摩登”,在边陲小镇上显得出类拔萃,有点儿鹤立鸡群的味道。由于职业关系,她的美丽就不可避免地在我心里打了折扣。没准儿洗把脸她就满脸雀斑,我还怀疑她的高耸胸脯与使用“丰|乳霜”或者在里面垫了充气|乳罩什么的有关。
第三部分一名合格的国门卫士
尽管如此,我依然决定向她购买鞋油。
她问我要什么颜色的,棕色还是黑色?
我说随便。不愧是个售货员,她拿出了两盒鞋油,要我全部买下。
我买了两盒鞋油,打算把它作为颜料送给晏凡,然后向售货员询问了去营部的路线。
营部门口,与哨兵简单交涉过后,我向他问起晏凡的情况。
哨兵是个新兵,谈及晏凡时的口气很是敬重,说晏凡有才华,也有魅力,对新兵特别友好,跟其他老兵有点儿不一样。哨兵在门口亲切地喊了晏凡的名字,晏凡闻声出现在二楼阳台。
看见是我,他吆喝着“嘿,稀客”,兴奋地走下阳台。上了楼,我看到晏凡宿舍里乱七八糟。被子没叠,床铺下面的鞋子摆放也很凌乱,满地都是画笔和挤瘪了的颜料筒。紧靠墙壁的画板上,有一幅油迹未干的抽象图案。我指着墙角那幅画,问晏凡这幅画算是完成了吗?
晏凡说,你来了就算完成了,画抽象比较即兴。
我说,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晏凡说,还没想好,干脆叫《迎接刘健》得了。
晏凡从地上捡起铅笔,在画布上写下“迎接刘健”,边写边埋怨我为什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不然就到镇上接我一程。这段时间小镇上很不太平,前不久又有一个人被杀了。还好,死者没穿军装。不过我估计也不远了,他们已经把炊事班买菜的兄弟揍了好几次。
我问晏凡士兵为什么会与边民有这么多纠纷,晏凡说军民纠纷根深蒂固,历朝历代都一样。自古“兵匪不分家”嘛。边民揍营部兄弟是因为兄弟们泡了驻地姑娘,营部兄弟揍边民是给自家兄弟报一箭之仇,怨怨相报,全是女人惹出的祸端。你想啊,营部兄弟娶走一个驻地姑娘,就意味着边境男青年失去一个恋爱对象。女人是有限的,驻地青年能不恨咱当兵的吗?
我问晏凡是否泡过驻地姑娘,晏凡说他对这鸡鸣狗盗之事连半点儿兴趣都没有,还说驻地姑娘可真够贱的,老缠当兵的。缠住就不放,跟上海姑娘缠外国人似的。不管黑猫白猫,能带她们出去就是好猫。前不久,一位村姑家里宰了一只羊,她把羊身上最补的那块肉送给了营部的一个老兵。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个“拥军模范”。事实上呢,她无非是想感动一把营部兄弟,指望老兵退役的时候带她们离开边陲,到繁华城市去,自己也好有个“灰姑娘” 般的传奇人生。你来的时候没告诉大强吧?我下去到副业组通知他一声。
不大一会儿,大强从副业组跑了过来,在楼下喊着我的名字,“扑扑通通”地往楼上跑。
大强手里面拈着几根带刺的黄瓜,见面当头一句就是:哥哥啊,兄弟我快想死你了!
话还没说完,就把黄瓜往我手里塞,说这黄瓜是他亲手种的,绝对没喷农药。我把大强种的黄瓜咬在嘴里,夸张地嚼着,然后从琴袋里掏出“555”香烟,给他们每人分了两包。大强把我送他的香烟叼在嘴上,老练地抽着。我嚼着黄瓜,问大强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大强说,到营部不久就学会了,营部兄弟都抽烟,我要不抽就不算大家庭的一员了。
我说,臭小子你越来越滑头了,跟福建的独|乳姑娘还保持联系吗?
大强傻笑起来,表情里荡漾着幸福无限。晏凡Сhā了嘴,说,他何止是跟人家保持联系呀,就差把独|乳姑娘从福建骗到营部再往床上按了,前不久这姑娘还给大强寄来了她亲手编织的毛衣。
大强说,晏凡你用词不当,哪是骗啊?爱,这是爱,爱情,将心比心。人家对我好,我就对人家好,人家反过来就会对我更好。她真的不错,温柔、贤慧、很懂事,每次来信都鼓励我好好训练,争取早日立功入党当干部,感觉跟母亲似的。
我说,好好珍惜吧,如今这年代世风日下,好女人越来越少了。
大强说,会的会的,幸亏跟晏凡分在了一起,每次回信都是我说他写。要是跟史迪分在一起就没这么好了,王八蛋肯定不会像晏凡这么好心地成全我们。
我告诉大强,史迪现在一连混得不错,当上了副班长。
晏凡笑了起来,说,他给我来过电话,乐得屁颠屁颠的,跟当上军委副主席似的。
大强说,哼,不过就是小人得志,没什么好骄傲的。做人不能太狡猾了,还是踏实本分的好。史迪早晚会栽的,他肚子里的阴谋诡计太多了,迟早得吃大亏。
说完,大强跑下楼去。再次上来的时候,手拎一军用水壶的米酒,非要我喝上几口。实在拗不过大强的热情,我捧着水壶喝了几口,发觉酒是热的,有些烫嘴。我问大强是不是把酒给热了,大强说酒老板刚刚酿好,我用水壶从他锅里面灌出来的……几杯酒下肚,我的情绪就上来了,告诉他们如今我在二连连他妈养狗的都不如了。
大强陪着我叹了口气,晏凡则是一副深有同感的模样,说,彼此彼此啊,现在我是一点儿希望都看不到,每天跑来跑去,感觉好像就是在给自己掘墓。你还算好(奇*书*网-整*理*提*供),这不是已经踏上了寻找梦想的光明大道?
晏凡的话提醒了我,我决定起身奔赴县城,他们两个陪同我去了小镇。
客车上已经坐满人,没了座位。我登上客车,几位村姑见我既穿军装又背琴,羞涩地给我让座,我谢绝了她们的好意,依窗而站。大强看见了,一个箭步迈上客车,用最为蛮横的眼神把车厢里的乘客扫视一遍,然后指了指一位衣着痞塌的年轻人,语气严厉地说:
——你,起来,把座让给当兵的!
痞塌青年把他的白眼珠子朝大强翻了好几翻,最终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车开了,我坐在脏兮兮的座位上与他们挥手告别。路上,那位被迫让座的青年不停地朝我吹着口哨,我在驻地青年吹奏的充满嘲弄的音乐中思考的问题是大强已经完成了从普通老百姓到革命军人的转变,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国门卫士、人民子弟兵。
第三部分威武之师文明之师
破旧客车像轮船一样,在崎岖山路上颠簸了4个多小时,总算漂进县城。
我灰头灰脑地走出车站,面对路口的红绿灯和久违了的城市景象,忽然间眩晕起来。
我在地上蹲了一会儿,站起来仍觉得头脑懵懵,迈出的步伐机械得令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怀疑自己装了假肢或者腿上绑了个高跷的同时,还不停地考虑着下一步该迈哪只脚才算正确。索性,我原地踏步走了一会儿,在车站逗留旅客大为不解的目光中渐渐适应了城市里的柏油马路。
团部驻地是一座边境贸易兴旺发达的城市,国道横穿县城。国道两旁,酒店、发廊与“ 汽车配件”的门面鳞次栉比。“汽车配件”门前堆积着旧轮胎、“发廊”门前灯柱旋转、“ 大酒店”门前除了停靠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超载货车外,还有三三两两的短裙女子坐在椅上多余!谈笑风生。短裙女子的打扮很是妖冶,头发光亮,嘴唇红艳。每当货车长鸣着喇叭从国道开过,训练有素的女子就会停止交谈,拈着裙子从椅子上站起。一只手揪着裙子,露着雪白雪白的大腿。另一只手朝司机挥舞着,满脸微笑像天使。
县城大街奔驰着流光溢彩的进口轿车,好几辆汽车我连名字都已经叫不上来。就连我最为熟悉的“桑塔纳”,竟也一改清俊面孔,随波逐流地丰腴、臃肿起来。我注意了好几辆从我身边开过的轿车,里面如果不是年轻驾驶员拉了一位中年乘客,就是已过中年的驾驶员拉了一位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女人。
县城的姑娘比小镇上多多了,而且更像姑娘。几位衣着新潮并且透明的精巧女孩与我迎面而过,我狼狈地回过头,像不穿军装的男人一样,把她们的窈窕背影狠狠地看了又看…… 几经问路,我在团机关的办公大楼里见到了裴干事。说来好笑,原来裴干事就是新兵连那位把我和史迪欺骗了的新闻干事。我朝裴干事尴尬一笑,他与我打了个热情的招呼:嗬,来啦!
我们装模作样地握了握手,裴干事要我到他房间去坐,说,参谋长这几天正发愁抓不到有损我军“威武之师、文明之师”形象的典型呢,撞见你这副流浪歌手的模样,交班会上他就有例子可举了。
进了裴干事的一室一厅,我递上香烟。
裴干事从口袋里掏出“阿诗玛”,说,抽国货。
我说,裴干事您真够阔的。
裴干事说,哪里哪里,搞新闻的嘛,路子广。
话入正题,我拿出谱好曲的歌词请裴干事指教,裴干事把那几张被史迪记了密密麻麻乐谱的信纸看了一遍,说,我是个乐盲,对乐理知识一窍不通。这纸上的阿拉伯字符表达什么意思我不懂。不过,我觉得你这些歌词写得有新意,总是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既不晦涩又不肤浅,很有味道。
我说,您过奖了,刘健不才,承蒙厚爱。
裴干事笑了,说,挖苦我是吧?小刘啊,其实我挺偏爱你的,还有与你一起的那个史迪,他分哪儿了?说良心话,在我眼里你们才是真正的战士。不像其他战士,来军队不过就是卖点儿力气图个光荣。我是个爱才之人,本来想新兵连解散就把你们调到我身边工作,报告我都打了上去,股长和有关领导也都批了。后来向新兵连下调令的时候,你们连长向机关首长反映,说你们这两位战士思想有问题,在新兵连的解散之际大声叫喊“黑的比红的狡猾了 ”。有这回事儿吧?一句话不当紧,耽误你一年,瞧你现在这模样,跟当新兵时判若两人了。
我叹了口气,笑而不语。
裴干事说,是不是还介意新兵连的事情?来,把《少尉的老婆》唱给我听听!
我说,不知道这首歌的思想有没有问题?
裴干事说,你唱一遍就没问题了,不唱给我听就是有问题。
我拨响琴弦,以最诚挚的情感把《少尉的老婆》极投入地唱了一遍。
裴干事鼓起了掌,说,不错不错,没问题,有意思,你唱到我心窝里去了。
我说,裴干事,孤掌难鸣,不知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十六分之二拍”成为一支真正的乐队,参加军区的文艺比赛,或者到基层连队演出,丰富戍边战士的业余生活?
裴干事说,我是搞新闻的,对组建乐队没有丝毫经验。不过,你这种行为的本身就是一条“独家”。“军营民谣”有了,“军营摇滚”还真没听说过。回头我跟股长商量一下,完后再给报社编辑打个电话,问他们能不能就这件事写个长篇通讯,在报纸上宣传一下,或许能给你带来希望。引起军队注意了,自然就会有人来帮助你。过几天把你穿军装的相片给我寄几张,如果手里面有当兵前的相片,顺便一起寄来。歌词先放在我这里,到时候我摘选几首放进稿子里……
第三部分一种名叫“含羞草”的草
进宣传股当报道员实在是出乎意料,原以为裴干事会把“十六分之二拍”的事迹在报纸上宣传一下,被某唱片公司的老板看中,然后签约、出唱片、全军巡演……想不到裴干事竟然把我调进宣传股。
去团部报到那天再次路过小镇,由于担心误了指定的报到时间,我没有拐到营部去看望晏凡和大强。来到机关已经两个星期了,一切都安顿下来,我决定往营部打个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电话接通,晏凡开口就问,是不是又被军犬饲养员给蔑视了,找我诉苦来着?
我说,你怎么就不先问问总机这个电话是从哪儿打过来的?告诉你,现在我坐在团机关宣传股办公室的折叠软椅里给你打这个电话。并且,一只腿跷在另一只腿上。
晏凡说,你怎么又死皮赖脸地跑机关巴结军官了?
我说,你刚好弄颠倒了,这回是机关巴结我,我被调进机关了。
晏凡说,真的假的?怎么撞了个这么大的鸿头运?
我把高升之事的来龙去脉给晏凡讲述了一遍。晏凡听后,几乎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刘健这回你千万不能再忘了向机关领导举荐晏凡。英雄惜英雄,告诉他们,边境线上还埋着一个日后必将进入艺术史的画家!我在营部是没戏了,他妈的一点儿奔头都没了,就指望你到时候拉我一把了,我就看着你过了。
我说,有机会一定会把你举荐,大强这段时间怎么样?
晏凡说,简直是如日中天,臭小子快入党了。
我要晏凡把大强喊来聊一会儿,晏凡说大强在副业组,懒得跑过去喊他了,改天我会把你高升之事告他一声。我说并不是要你告诉他我高升,而是我想知道这小子是怎么混进组织的,借鉴一下经验。
晏凡说,你可真够扯淡的,这种事儿你还用向大强借鉴经验?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我幕后捉刀,这份好事根本轮不到大强。大强入党是我一手策划的,给你从头说起吧,顺便倒倒我肚子里的苦水,反正军线电话不计费。
大强为入党的事情特意从副业组过来找我那天,我正独自一个人在操场打篮球。大强这小子可真会讨人喜欢,装出很认真的样子坐在操场边上看我玩球。每当我抛球出手,他就在一旁大叫:好球。如果球撞在篮板上弹了回来,他就先见之明般说出下半句:不进。如果球在篮圈里晃几晃又晃了出来,大强就会无不遗憾地说,这鸡芭篮圈太小了。
我说,大强,有话你就直说吧,别给我兜圈子了。
大强说,没啥事,我就喜欢看人家打篮球。昨天中午在电视房,我又见到你给我说的那个迈克尔乔啥丹呀,空中飞人,操,比我还黑哩。
我说,别绕了,想让我帮你写那个是不是?
据我私下观察,这段时间营部那些自认为没功劳也有苦劳的兄弟都开始向组织积极靠拢了。为了避免竞争对手知道底细,他们通常是在三更半夜里打着手电筒,趴被窝里秘密写下 “亲爱的党支部”,感觉就跟要加入地下党似的。被我点中了所想,大强傻笑地走到我面前,贴着我的耳根,悄悄地说,晏凡,还是你最理解我。还有一件事儿啊,又该给独|乳姑娘写信了。男孩子要主动,对不对?申请书至少要写5页纸噢,听说有人写了4页。
我把篮球扔给大强,说,这不是体能训练,折腾得越厉害就说明你越强壮。关键要看樊副的感觉,如果他对你没感觉,把申请书写上5000页,党组织也不往你这壶里尿。来,练一下篮球,别浪费了这么好的身材。
大强说,练这个有啥意思,投进去又落下来。樊副叮嘱过,茄瓜要勤浇水。
大强把篮球从地上捡起来,扔给我,哼着“我是一个兵”,极快乐地回副业组去了。
写申请书对我来说,简直是老虎吃豆芽,小菜一碟。当晚我就替他写好了,顺便还给独|乳姑娘写了封信。实话说,给独|乳姑娘写信比写入党申请书费劲儿多了。独|乳姑娘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人,每次给大强来信都是问寒问暖的。字字珠玑,亲切动人。新兵连那会儿咱们三个怎么都把这颗珍珠拱手相让给大强了?
次日中午,我拿着申请书去副业组找大强,当时他正光着膀子蹲在豆角地拔草。副业组老班长坐在大强脱下的衣服上,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告诉大强哪种草可以治疗刀伤剑伤,哪种又可以入药,滋阴壮阳。还有一种名叫“含羞草”的草,太像姑娘啦,稍微一抚摸就羞羞答答地低下了头,可惜咱们这一亩三分地里没有。
大强说,班长,你咋就不告诉我哪种草可以吃呢,像菜一样,我就把它留下不拔了?
班长说,累了就休息一下嘛,还他妈话里有话的,下午继续拔。
大强满头大汗地从豆角秧里钻了出来。进了他的房间,我把申请书递给大强,他连看都没看就压在了枕头下面,说,晏凡,吃点儿豆角吧?黄瓜太嫩,现在吃太可惜,留着再让它长长。
说完,大强又跑回菜地,摘了几根青豆角,还把正处于青春期的红薯抠出了一块,洗干净递给我,说,吃吧,嫩着哩,不用削皮,吃起来跟苹果差不多……
第三部分披着狼皮装羊活的角色
下午,起床时间到了,我从副业组回营部。刚到楼下就听见樊副吹响了全体集合的哨子。我赶紧跑到楼上扎好腰带戴上帽子站到楼下的队伍里。待樊副那毫无逻辑的话讲完,我才明白这次集合是因为明天军区“百日三无”活动领导小组要来营部检查活动的落实情况。“ 百日三无”是什么你总该知道吧?就是指一百天里无案件、无事故、无军警民纠纷。开展这个无聊活动的主要原因我想不过就是军队领导担心士兵意外死亡罢了。非战斗减员是让人痛心的事情,如果打起仗,兄弟们死就死了,为国捐躯合情合理,父母不会抱怨什么。问题是现在没仗可打,死了人无法向人民群众交待。
樊副对上级来的“检查小组”、“验收团”之类混吃混喝的新时期军阀们,从来都是既敬又怕。
樊副说,大军区首长难得来边境线上检查一次,一旦来了检查出问题,以前干得再好,等于喂狗。
为了做到有备无患,樊副命令营部兄弟解散后立即返回房间,把床头柜全部打开,点验。在检查小组到来之前自己先进行一次模拟检查。樊副说,各位兄弟,哪个要是藏有子弹壳、子弹头、匕首、二节棍之类的玩意儿,趁早给我交出来。不交也行,要是被我查出,没别的说,是什么你就给我往肚子里吞什么。
傻瓜才会按他说的做,换个地方藏起来不就是了?不让当兵的打仗,还不让当兵的玩子弹啊?
不让当兵的摆弄子弹、匕首、二节棍之类的玩意儿,是不可能的。我们是来军队服兵役,不是来军队学习酿酒与纺棉技术的。营部兄弟刚回到楼上,樊副就带领车管跟了上来,在兄弟们的床头柜、内务包和枕头下面搜索了半天,一无所获。他有所获的时候营部兄弟就不叫兵了,自古以来兵都是比贼还精。
樊副检查到我,该查的地方还没查,他先把我身上的衣服口袋给摸了一遍。由此可见,他对我是多么地偏爱。也许在他眼里,我是最有可能给他制造麻烦的士兵。结果呢,我的口袋很令樊副失望。
我对樊副说,不好意思,只有钢笔没有怀表,还不如方志敏。
樊副说,你要是方志敏中国就有奔头了,把床头柜打开!
我拉开床头柜,里面一边衣服一边书,严格按照规定摆放。樊副在我叠好的衣服里扒了一会儿,把叠好的衣服都给扒乱了,还是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于是他就顺便把我的书抽了一本出来,刚好抽到米切尔写的《飘》。《飘》的封面上是个女人头像,背景是两间红房子。
樊副如获至宝,指着《飘》对车管说,我没说错吧,这鸟兵最爱看拳头枕头、上房上床的书,没收!等一下你把图书室那本钢铁是什么炼成的拿来,晏凡你给我摆进去。
我说,钢铁是甘蔗炼成的。营长,书您也甭叫人拿了,小学五年级我就看过两遍。如今我根本用不着苏联英雄的激励,再激励我就要爆炸了。
樊副把双手朝腰间一叉,说,到底咱俩谁是营长?就算我不是营长,我总比你大几岁吧?我叫你放,你就得给我往上放。还有,你的画板、颜料、盒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给我放到战备仓库去,检查组走了再拿出来。
检查组满意地走了。那天傍晚,大强来营部找我,说申请书已经交给了樊副。我问他怎么样,八字有没有一撇?大强拿着腔调,喜滋滋地向我重复了一遍樊副的话,眼里闪烁着不亚于保尔·柯察金从小孩子手中骗过德军步枪的那种神采:组织上早就考虑发展你这个对象了,一年多来你大强在后面为营部的农副业生产吃了不少苦,做了不少贡献。当兵三载不容易,该卖的力气要卖,该捞的政治资本你也不要放过。谁好谁孬,组织上最清楚。组织决不会错过一个好人,当然,也不会让一个坏人混进来。你要继续保持和发扬目前的工作干劲,爱岗敬业,立足本职工作做奉献,接受组织的最后考验吧。
听大强这么一说,我挺替他高兴的。不管是苦吧、累吧、下贱吧、装孙子吧,他撅着ρi股在田地里干农活的付出总算有了回报,没白折腾。我对大强说,饮水思源,表示一下吧?
大强二话没说,拉着我的手去了酒老板家,从酒老板的锅头里灌了一水壶米酒,然后又跑到“军人服务社”赊了两包榨菜,完后又去菜地摘几根青豆角,跟榨菜拌成一团。我们俩在副业组里喝口酒、捏把菜,叮叮咣咣把军用口缸上的绿漆都碰掉了一层。米酒货真价实,菜肴原汁原味,尤其是那青豆角。
一壶酒快要喝尽之际,大强摇摇晃晃地扶着床铺站了起来,高高举起口缸,说,晏凡,弟弟我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说完就仰起脖子,把口缸里的米酒一饮而尽。然后叹着长长的气,摇摇晃晃地坐了下来,说,时间过得可真他娘的快,一眨眼咱们就是老兵了。现在想想,还是新兵连的日子好过啊,整天除了训练就是玩,心里面干干净净的。哪像现在,他娘的!咳,不说了,我再敬你一杯!来,还是先干为敬!
我劝大强悠着点儿,他反而跟受了鼓励似的,喝得更厉害了,边喝边嘟嘟囔囔地对我说,晏凡,你咋就不交一份申请书呢?告诉你,在部队入不了党,啥也别想。别说是考军校,连志愿兵都转不了。
我说,这个我比你清楚。知道吗,大强,从分到营部的第二个星期起,我就没了考军校的打算。如果我能从营部考进军校的话,全世界的男女老少都能考上军校。至于志愿兵,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在军队扮演这个披着狼皮装羊活的角色。
第三部分“半仙”说我是火命人
大强说,志愿兵有什么不好?国家管吃管穿,每月还发给你几百块钱,好歹是个吃国家饭的,将来还能落个“城市户口”,有什么不好?我来当兵的时候,奶奶找村里的“半仙” 给我掐过生辰八字。“半仙”说我是火命人,往西南走最好。西南属金,火克金,怎么干就怎么顺。“半仙”还说我命中注定是个吃国家饭的。晏凡,你申请申请吧,咱兄弟俩并肩作战,在军队干上一辈子!
我说,大强,你就不怕多了对手?
大强说,啥⒍允植欢允值模咱们现在没有对手。美帝国主义怕咱们了吧?社会主义苏联怕咱们了吧?中国人长坏了就是日本人的小日本也怕咱们了吧?咱们现在没有对手!
我说,你喝多了,净他妈的瞎扯。党票就一张,僧多粥少,你不担心我会成为你入党的竞争对手?
大强说,别人我肯定当仁不让,要是就咱们兄弟俩的话,晏凡你放心,樊副他把党票双手递上,我都不会伸手去接,明年我再入也不迟。
我做了个擦眼泪的动作,说,大强你真叫我感动,可是你知道吗,申请书我交了也是白交。别说党票只有一张,就是有一千张党票,我交上一万份申请书,樊副他也不会往我这壶里尿,我何必去自讨没趣?我堂堂正正的艺术工作者怎么可以向政治家自讨没趣?来,喝酒,喝个胃穿孔,喝个胃穿孔就没人打扰了,我就可以躺在医院里安静地画画了。
大强又陪我喝了一杯,说,晏凡,我知道,自从老营长调走以后,你心里面就没有好受过。你在营部的日子的确不太好过。其实我觉得樊副他并不讨厌你,主要你太讨厌他了。他是官咱是兵,你以后就顺着他吧,别跟他顶撞,效果可能会好,咱们在军队的路还长着呢。
听大强这么一说,我愈加感到沮丧,对自己在军队的未来绝望到了极点。大强见我的情绪有些低落,赶忙安慰我,说,晏凡,你莫愁,莫愁坏了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给你唱首歌解解闷吧?
大强趁着酒劲儿唱起了歌,还是那首《画扇面》,我都快会唱了:天津那个卫城西杨柳儿青伊呀喂
有一位女子名叫翠玲
从小小长到会画画
小佳人十九春,
丈夫是南京读书人
哎哟,月儿到了四月半中
…………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挺操蛋的事儿,在你来营部看我们之后不久。这件事对我的打击特别大,害我肚子涨了两天。整整两天,我粒米未进。白天喝水,晚上喝开水。真不知道我晏凡前辈子是招谁、惹谁、该谁、欠谁了?今生处处碰壁,从小到大还没有顺顺利利过,不是在那边摔跤就是在这儿栽跟头。
你来营部那天,我没带你转悠。我们营部后面有条河,挺宽。对营部兄弟来说,这条河是地地道道的“母亲河”。兄弟们的一日三餐、冲冲洗洗,全都靠抽水机对它的吸摄来维持。“母亲河”也有作孽的时候,每逢大雨过后,附近山头的雨水就会携带泥沙涌向“母亲河 ”。河水咆哮着,翻腾起混浊浪花。咆哮过后,“母亲河”就成了“黄河”,泥沙泛滥。泥沙沉淀之前,河水不能吃,吃了容易患阑尾炎。至于洗衣服,只有洗米黄衬衣才能互相扯平。好在营部前面有一眼打仗那年月挖掘的战备水井,井水至今仍清澈晶莹,井台上长满了沧桑的苔藓。
一场大雨过后,大强提着水桶喊我一起去井边洗衣服,说是要我陪他说说话,洗衣服的事情他全包了。大强经常这样,每次洗衣服都会到营部来一趟,把我穿脏的衣服一起洗掉,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只有经常买洗衣粉表示谢意。我和大强来到井边,大强把背包绳扯开,紧系在水桶铁箍上。恰好,营部“八大员外”之一的通信员也在井边儿。不知道你们连队的通信员是干什么用的,反正我们营部通信员除了替兄弟们收信、寄信、发送报纸外,还兼管营部领导的衣服与会议室的日常卫生,颇得领导欢心,大红人一个。
裤腰里挂了一串这门那门钥匙的通信员是个嫩货,童子鸡,对劳动本领不太精通,趴在井边把水桶放进井底,水桶在井底荡秋千般摇晃半天,当他满怀希望地把水桶拉上来,里面不是半桶水,就是没有水。
看见通信员这副狼狈相,大强嗤笑起来,说,亏你还是侍候大官的。要我是营长,非反过来侍候你不可。
被人奚落,通信员心里自然是不大舒服,冷笑两声,说,哼,你当营长?你当营长那天不是人又变成了猴子,就是部队卖给了农场!
大强说,人又变成猴子咋的,原本人就猴子变的。
通信员说,大官反过来侍候我也不奇怪,韩信当年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最后还不是一样当大将军?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损了起来,面红耳赤。我赶忙上前打了个圆场,说,看问题要全面,别以为摸到了大象尾巴就说大象是一根拔河绳。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要不是大强在副业组辛苦劳动,咱们能吃上四菜一汤外加一碟小辣椒吗?当然啦,要不是你通信员辛辛勤勤地操持着营部家务,樊副的衣服就得分到班排叫兄弟们轮流洗。
大强对通信员说,听见了吧,员外,咱谁也别挖苦谁,我半斤你八两。
说完,大强替通信员打了满满一桶水,通信员急忙弯身去接。
第三部分可怕的是犯一辈子错误
这时,我听见“叭嗒”一声响。紧接着我就听见通信员变了腔调的喊叫:钥匙!我的钥匙,钥匙!
我还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时候,又听到“扑通”一声巨响。
你猜怎么着?大强不见了!
我操,大强不见了!
我顿时呆了,通信员也吓蒙了。
直到水井里咕咕噜噜地冒起水花,我才愣过神来,要通信员赶快到营部喊卫生员带着听诊器和急救箱过来。通信员飞一样朝营部跑去。我趴在水井边上,拍打着井台,不停地喊着大强的名字。约摸过了一分钟光景,大强终于从水井里冒了出来。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背包绳扔进了水井,说,大强你可真是个大傻B!一串钥匙值钱还是你这条命值钱?!快拉着绳子爬上来!
大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说,刚才我用脚踩……踩到了……踩进泥巴里了……换口… …换口气……
话还没说完,人又沉了下去。
大强再次浮出水面的时候,手里拿着钥匙。他把钥匙咬在嘴里,拉着我扔下去的背包绳,从水井里爬了上来,一条二尺多长的水蛇缠在了他小腿上。水蛇没毒,但看上去挺吓人的。大强把水蛇从腿上取下,我要他拿到炊事班炖碗蛇汤补补身子。听我这么一说,大强赶紧把水蛇扔进水井,说,才不呢,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它不咬我,我怎么能让你们咬它?
不大一会儿,樊副带着卫生员跑步赶来,得知消息的营部兄弟也纷纷赶到水井边看热闹了。我和大强两个人坐在井边傻笑,樊副的脸色反倒沉重起来,就跟跳进水井捞钥匙的不是大强而是他自己一样。
樊副指着井边那串湿漉漉的钥匙,问我,好看吧?
当然好看,真人真事。但我装了哑巴。
樊副转脸问大强,被水呛了没有?
大强说,这算个啥,我们村的那口老井比这深多了,我还不是照样跳下去捞钓鱼钩……
晚上点名,樊副首先讲了几个英雄典型,然后把话题猛地一转,说,英雄就在你们中间!今天上午大强同志勇跳水井捞钥匙,都知道了吧?是的,一串钥匙不值几个钱,难道这种精神还不值钱吗?面对钥匙掉进水井都不敢下跳的同志,要是遇上小孩掉进水井,他一样是双手叉腰站在旁边看个清楚明白。倘若在战场,战友掉进了敌人的火力圈里,我们就要有大强同志今天这种奋不顾身、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没仗打的和平年代,军人更要有军人的精神,大强今天这种精神就是军人的精神、军魂、钢铁军人。我宣布,对大强同志嘉奖一次!
樊副带头鼓掌,营部兄弟纷纷鼓起了掌。
我鼓掌的手还没放下来,听到樊副点了我的名字,急忙答到。
樊副说,晏凡,你觉得自己今天表现如何?
我今天的表现很不错,如果我不把背包绳扔进水井,大强他肯定爬不上来。但我还是装了哑巴。
见我没吭声,樊副把声音提高了一倍,说,晏凡,你意识到自己犯错误了没有?
当然没有!操,我犯了什么错误?这不是明摆着没事儿找事儿?这不就是找茬子吗?
我再次装了哑巴。樊副的声音又提高一倍,把他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简直是朝我怒吼。
我被彻底地激怒了,愤怒至极。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就是挑衅!
不能再这么被人奚落了,我不能再这么忍声吞气地装孙子了!
我知道樊副他要干什么,也知道他最想听到我说什么!
于是我就用与他问话同样高的声音,愤怒地回答了他,我说:
——营长,我犯了一个永远都不可饶恕的错误!我的错误将永载史册!我已经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在钥匙掉进水井的时候、在战友跳进水井捞钥匙的时候、在忠诚士兵的年轻生命面临着生死考验的时候,我缺乏勇气、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举棋不定、贪生怕死!我有罪,罪该万死!把我枪毙一百次然后把我的尸体扔在街上晾三天三夜,晾干、用鞭子抽、点燃或者碎尸万段剁成肉馅,包成包子喂狗都不为过!我心甘情愿接受组织的严肃处理!
闻听此言,樊副愣了一会儿,说,本来打算处分你,看你认错态度还算不错,免了。知错就改还是个好同志。毛主席说过,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一辈子错误。解散后你给我写份检讨,好好反思一下,明天早晨交给我。今后要是再遇上类似事情,哪个不跳,一律处分。解散!
第三部分我可真会作贱自己啊
晚上,我窝了一肚子气,坐在床上抽烟。边抽边想,操他妈的我可真会作贱自己啊。我到底犯没犯错误?没有!那他妈的我写什么狗屎检讨啊?他妈的我分明是没犯错误嘛?!如果非要找一个犯错误的人的话,应该是通信员才对,他犯了把钥匙掉进水井的错误……
我正这么想着,车管走上楼来,我把抽了过半的香烟朝着车管狠狠扔去。
车管把烟头从地上捡起来,叼在了嘴上,说,别浪费。樊副叫我来做做你的思想工作。
我说,甭做了,省点儿力气温暖你的肚子去吧。车管,好歹我也算个艺术家,尽管目前我还没有画出个名堂,至少我接受过艺术熏陶。艺术家大都是先知先觉之人,一般事情都比平常人看得更彻底明白。可今天这件事真是让我迷糊了、犯傻了、让我成傻B了。一串钥匙跟一位士兵的生命,哪个珍贵?哪个更有价值?车管,钥匙丢了可以把门橇开或者再配一把,人丢了还能再配吗?没仗打的和平年代,难道非要以一些不必要乃至无谓甚至具有滑稽色彩的牺牲来证明自己的军人身份吗?
车管说,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咱俩尿一个壶了。你思想上别有什么顾虑,樊副说处分你是假,耍“杀鸡儆猴”的老把戏是真。话又说回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赶快写份检讨交上去,向樊副承认一下自己的错误,这事情就算圆满地过了。
听见“检讨”这两个字,大脑又受了刺激,我冲着车管狂叫起来:你以为我真的犯错误了吗?啊?他妈的我真的有罪吗?你们是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你们到底是把我当猴子耍还是想吃我的心!在营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你们把我折腾的还不够吗?!如果我不是人,是只兔子,你们的胳膊、ρi股和大腿上早就鲜血淋淋了!
车管说,晏凡你别冲动。
我说,我就是要冲动!付出劳动得不到回报我不与你们一般见识,挨了巴掌还不能叫声冤?
车管说,你付出什么劳动了?
我说,你们是瞎了狗眼还是天生就没长眼睛?每天哨子吹响过后我闲着了吗?
车管说,国家的大米饭不能白养活你!
我说,你以为我很想吃这口不咸不淡的干饭?
车管说,最好闭上你的嘴,非要猴子看到死鸡你心里才感到舒坦?
车管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我把头靠在墙上,双手使劲地捧着脑袋,望着洁白墙壁上那一溜儿悬挂的挎包、水壶、武装带还有棉被上摆放的军帽,禁不住地热泪盈眶。两行热泪顺着我的鼻窝滑到嘴边,痒痒的、咸咸的。砸了,又他妈演砸了。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冰释前嫌,让我从头再来吗?
想了好久,我想起战争。我想只有战争才能消解先前那些鸡毛蒜皮之事的影响。
可是,战争在哪里?三百棍子都夯不出一个屁!所以,我还是忍吧、熬吧、装孙子吧!
熬吧、忍耐吧、忍受吧!再过一年半载,老子戴朵大红花一光荣,灰溜溜地解甲归田吧!什么他妈的梦想啊、追求啊、坚持啊、拼搏啊、进取啊、价值啊、荣誉啊、巅峰啊、百折不挠啊、忍辱负重啊、卧薪尝胆啊、东山再起啊、名垂史册啊、千古不朽啊,让这些糊弄小孩子的鬼话全都、全都见他奶奶的鬼去吧!
想到这里,忽然间我想通了,决定写份检讨向樊副低头认罪。
反正在军队已没什么指望,就当是吃饱撑的练练书法。
青年一代应该高姿态一些,让他们感到惭愧去吧!与晏凡的闲聊结束之后,我把电话转到一连,把我调到机关当报道员的事情告诉了史迪。
史迪说,嗨,我操,牛B呀你,越来越嘬了,报道员是干什么的?
我说,写写画画,好差事。噢,裴干事还说起过你呢。
史迪说,裴干事是谁?新兵连把咱们骗了的那位新闻干事是吧?
我说,裴干事并没骗咱们,变故是新兵连连长向机关领导反映的结果,他说咱们的思想有问题。
史迪说,人嘴两张皮。如果较起劲儿来,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思想纯洁。
我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不提也罢。昨天我在操场看见团长打篮球了,你一定没见过团长穿背心短裤的模样吧?要不要我向领导举荐你,一连有个名叫史迪的士兵也想当报道员?
史迪说,还他妈穿背心呢,我连团长几条胳膊几条腿都记不清了。别举荐了,我现在一连过得挺好挺舒坦。高处不胜寒,我明白自己在军队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吉他背进机关了吧?我那把贝司带去没有?
我说,贝司早断了。
史迪说,怎么断的?
我说,你现在还关心贝司?在二连老兵身上夯断的。
史迪说,谁夯谁呀?
我说,谁夯谁不都是一个样。
第三部分玩“大智若愚” 的把戏
史迪说,你夯他们倒没什么,要是他们夯了你,我那把贝司断得可就太受委屈了……
我向史迪说起晏凡的营部遭遇,刚说个开头就被史迪笑着打断了:他早就打电话向我诉过苦了,我在电话里把傻B骂了个狗血淋头。嗨,刘健,我说晏凡怎么越来越傻了?新兵连的那股机灵劲儿哪去了?
我说,估计跟经常受营部领导的刺激有关,脑子被愤怒锈蚀了。
史迪说,晏凡这鸟兵太不会混事了,军队不是艺术院校,玩什么鸟个性?玩个性倒也没什么错,关键是看你怎么个玩法。就拿“捞钥匙”这事儿来说吧,傻B能在最后想到写份检讨让樊副感到惭愧去吧,为什么就没想到在写过检讨之后画一张《好兵大强水井捞钥匙图》,装裱一下,交给樊副,要他悬挂在会议室作为对英雄事件的纪念。将功抵过又落了个多才多艺的美誉,一石击双鸟,多美啊?
我说,这可能与他服役前过惯了放荡不羁的生活有关,清高,有棱角,不愿干你所说的媚俗之事。
史迪说,这不是媚俗,是战略。什么狗屎棱角啊,咱们早已不是新兵,再他妈有棱角也该被军队锉平了,大强那傻小子就比晏凡聪明多了。
我说,大强现在是风头正健呀,咱们七班兄弟中间,我看在军队的将来没准儿数他最美好。
史迪说,大强这种人要是美好了,军队和国家就美好不了。
我说,别这么说,我越来越觉得大强一点儿都不傻,小子不过是跟军队玩“大智若愚” 的把戏罢了。
史迪说,看不出他有多么大的智慧。嗨,说说你在机关过得怎么样?
我说,我在机关的生活还没有正式开始。你在一连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别为了撑个脸面,把忧愁与烦恼全闷在心里死憋着。
史迪说,我又不是你,为什么要死憋?好兵史迪在一连要是忧愁苦闷的话,你们早就跳楼自尽了。不顺心的事情一件都没摊上,顺心的事情倒不少。前不久又发生一件,故事发生在一位美丽的少数民族姑娘身上,还带点儿彩呢。想听吗,现在我就讲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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