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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孔雀森林 > 30

30

微弱的火光中,她显得娇艳,有一种我以前从没看过的美。

离开餐厅后,我撑起她的伞,她的伞有些小,于是我们靠得很紧。

我很讶异她似乎变高了,低头一看,才发现她踩了双高跟鞋。

可能是她穿高跟鞋的关系,我已经不容易掌握她走路的速度,

只得快一阵慢一阵地走,配合她的步伐。

以前在台南时,别说是步伐了,我们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相当一致。

我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在巷弄间随处走走。

记得第一次跟她吃饭时,饭后也是这般漫无目的乱走。

“说真的。”我想起那时的对白,便停下脚步说:“我们要去哪里?”

苇庭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似乎也忆起当时的情景。

“说真的。”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起来。

在那短暂的一分钟内,我们同时回到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苇庭说,“我不知道。”

“嗯?”

“我们要去哪里?”她又说,“我不知道。”

正想问她为什么重复两次自问自答时,她却怔怔地流下泪来。

我右手把伞撑高,左手环抱着她,轻拍她的肩膀。

“你该走了。”

她停止哭泣,轻轻推开我,然后用手擦了擦脸颊,勉强挤出笑容。

上了出租车,隔着紧闭的车窗跟她挥挥手。

车子动了,她也往前走,那是她回去的方向。

车子在雨中的车阵走走停停,有时甚至比她走路的速度还慢。

我望着窗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

然后又看见苇庭。

她并没有看见我,只是往前走。

而我随着车速忽快忽慢,有时看到她的正面,有时看到背影。

车子停在一个路口,红灯上的数字为88,雨突然变大了。

车窗越来越模糊,苇庭的背影也越来越远,最后她转了弯。

绿灯亮起后,她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是女朋友吧?”司机问。

“嗯。”我回答。

“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说。

“谢谢。”我挤了个微笑。

然后我闭上眼睛,回忆脑海里所残留的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看来有些陌生,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慌。

17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她在一起时的甜蜜感觉渐渐减少。

或许甜蜜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离别时感伤的力道实在太强,

以致在每次跟她相聚于台北的记忆中,感伤占据了大部分。

就以在意大利面餐厅吃饭那次来说,我不记得店名、店的位置;

也不记得叫了什么面以及面的味道;聊的话题和气氛只依稀记得一点;

但我却清晰地记得,被雨水弄花了的车窗外,她踽踽独行的背影。

像加了太多水的水彩颜料,她的背影淡淡地往身体四周晕开。

见面既然已经不容易,我们只好勤打电话;

但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打电话找到人的机率不到一半。

而且这机率越来越低,因为我们的生活作息逐渐有了差异。

我仍然过着接近日夜颠倒的研究生生活,而她每天却得早起。

如果我们分离的距离够远,像台湾和美国那样远,

我们便不必天天打越洋国际电话。

这时偶尔收到的信件或是接到的电话,都会是一种惊喜。

可是我们分离的距离只是台北和台南,不仅天天会想打电话,

更会觉得没有天天打电话是奇怪的,而且也不像感情深厚的情侣。

可惜我们在电话中很少有共同的话题,只能分别谈彼此。

我不懂她所面临的压力,只能试着体会;她对我也是如此。

当我们其中一个觉得快乐时,另一个未必能感受到快乐;

但只要任何一方心情低落,另一方便完全被感染,而且会再传染回去。

换句话说,我们之间的快乐传染力变弱了,

而难过的传染力却比以前强得多。

常想在电话中多说些什么,但电话费实在贵得没天良,让我颇感压力。

每天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新鲜的事,因此累不累、想不想我之类的话,

便成为电话中的逗号、分号、句号、问号、惊叹号和句尾的语助词。

日子久了,甚至隐约觉得打电话是种例行公事。

我想你、我很想你、我非常想你、我无时无刻不想你……

这些已经是我每次跟她讲电话时必说的话。

虽然我确实很想她,但每次都说却让我觉得想念好像是不值钱的东西。

苇庭大概也这么认为,所以当她听多了,便觉得麻木。

“可以再说些好听的话吗?”苇庭总会在电话那端这么说。

刚开始我会很努力说些浪漫的话,我知道这就是她想听的。

或许因为分隔两地,所以她需要更多的浪漫养分来维持爱情生命。

可是,说浪漫的话是条不归路,只能持续往前而且要不断推陈出新。

渐渐地,我感受到压力。

因为我并不是容易想出或是说出浪漫的话的那种人。

苇庭对我很重要,当我对她说出: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太阳时,

虽然有部分原因是想让她开心,但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无法在她迫切需要浪漫的养分时,立即灌溉给她;

更无法随时随地从心里掏出各种不同的浪漫给她。

我需要思考、酝酿,也需要视当时的心情。

而且很多浪漫的话,比方说我愿为你摘下天上的星星,

这种话对我而言不是浪漫,而是谎言。

我无法很自在随意若无其事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

会勉强说出口的原因,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而已。

“你好像在敷衍我。”

当苇庭开始说出这种话时,我便陷入气馁和沮丧的困境中。

苇庭扎扎实实地住在我心里,这点我从不怀疑。

我只是无法用语言或文字,具体地形容这种内心被她充满的感觉。

具体都已经很难做到,更何况浪漫呢?

18

“为什么你是选孔雀的人,而不是选羊的人呢?”

当她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对她很抱歉;

但当她几乎把这句话当口头禅时,我开始感到生气。

因为怕生气时会说错话,所以我通常选择沉默;

而我沉默时,她也不想说话。

于是电话中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如果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通话,不仅白白浪费掉电话费,

更会让心情变得一团糟。

虽然在下次的电话中,彼此都会道个歉,但总觉得这种道歉徒具形式。

渐渐地,连道歉也省了,就当没事发生。

这很像看到路上的窟窿,跨过去就没事了,仍然能继续向前走。

可是窟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往前走越来越难,甚至根本无法跨过。

“你做过最浪漫的事,就是写情书给我,但却只有一封。”

“对不起。”我说,“我并不擅长写信。”

“你不是不擅长,只是懒得写。”苇庭说,“你一定知道女孩子喜欢

浪漫,所以才会写那封情书来追女孩子。“

“我写情书不是为了耍浪漫,而是因为那是唯一能接近你的方法。”

“你才不是为了要接近我,你是想接近我的学妹——刘玮亭。”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感觉被激怒了。

“不然你为什么把那封信寄给我时,还保留写着刘玮亭的信封呢?”

“我不是故意的,那是……那是……”

我一时口吃,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

“说不出理由了吧?”她说,“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只想着玮亭学妹。”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叹口气说。

“如果你现在还喜欢她,又怎能叫”过去“?”

我心头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叹口气,“爱情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我脑子里控制脾气的闸门突然被打开。

“你说够了没?可不可以忘了那个无聊的心理测验?”

苇庭听出我的语气不善,便不再说了。

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再见。”

苇庭打破沉默后,立刻挂上电话。

我楞了几秒后,狠狠摔掉电话。

连续两天,我完全不想打电话给苇庭,电话声也没响起。

第三天我检查一下电话机,发现它没坏,一阵犹豫后决定打电话。

但只拨了四个号码,便挂上电话,因为很怕又不欢而散。

走出房间,绕着院子踱步。

正当为了如何化解尴尬的处境而伤脑筋时,又想起情人节快到了,

这次该怎么过节呢?

越想头越大,便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回头仰望着楼上的房间,脑海里突然灵光乍现。

我立刻跑到文具店买了几十张很大的红­色­卡片纸,起码有一公尺见方。

回房间后,将这些红­色­的纸一张张摊在地上弄平。

拿出铅笔和尺,仔细测量后在纸上划满了网格线;

再用刀片和剪刀裁成一片片长9公分、宽4公分的小纸片。

总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片。

然后在每张小卡片上写了三个字。

过程说来简单,但前前后后共花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这七天中,我集中­精­神做这件事,没打电话给苇庭;

而她也没打来。

我一心只想把这件事做好,希望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写完最后一张小卡片后,我颓然躺在地板上,非常疲惫。

右手握笔的大拇指与中指已经有些红肿,并长了一颗小水泡。

看着手指上的水泡,我觉得眼皮很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电话突然响起,我立刻惊醒,从地板上弹起。

我知道这么晚只有苇庭会打来,深呼吸一下平复紧张的心情后,

才接起电话。

“说真的。”苇庭说,“我们分手吧。”

19

我失恋了。

失恋有两层涵义,第一层是指失去恋人;

更深的一层,是指失去恋爱这件事。

我想我不仅失去恋人,恐怕也将失去恋爱这件事。

苇庭曾告诉我,选羊的人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爱的人在一起,

所以当她说要分手时,大概不会留什么余地。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想尽办法去挽留。

苇庭说完再见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一封信。

信封很大,是A4的size,里面装着我写的那封情书。

正确地说,是A4的蔡智渊装着标准的柳苇庭里面有娇小的刘玮亭。

这打消了最后一丝我想复合的希望。

收到信的第一个念头:这是报应。

刘玮亭曾经收到这封信,当她知道只是个误会时,我一定狠狠伤了她。

如今它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我手上,这大概也可以叫因果循环吧。

完全确定自己失恋后的一个礼拜内,脑子里尽是苇庭的样子和声音。

想到可能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她的甜美笑容,我便陷入难过的深渊中,

整个人不断向下沉,而且眼前一片漆黑。

我任由悲伤的黑­色­水流将我吞噬,丝毫没有挣扎的念头。

直到过了那个失恋的“头七”后,我才一点一滴试图振作与抵抗。

然后又开始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我对刘玮亭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在苇庭离去后,

我已经不需要刻意压抑想起刘玮亭的念头时,我又想起刘玮亭。

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那些欲望甚至可以盖过想起苇庭时的悲伤。

这并不意味着刘玮亭在我心里的份量超过苇庭,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苇庭的离去有点像是亲人的死去,除了面对悲伤走出悲伤外,

根本无能为力。

而刘玮亭像是一件未完成的重要的事,只要一天不完成便会卡在心中。

它是成长过程的一部份,我必须要完成它,生命才能持续向前。

为了逃离想起苇庭时的悲伤,我努力检视跟苇庭在一起时的不愉快。

如果很想忘记一个人却很难做到,就试着去记住她的不好吧。

虽然这是一种懦弱的想法,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来让我振作。

可是在回忆与苇庭相处的点滴中,除了她到台北之后我们偶有争执外,

大部分的回忆都是甜美的,一如她的笑容。

为了要挑剔她的不好,反而更清楚知道她的好,这令我更加痛苦。

当我想要放弃这种懦弱的想法而改用消极的逃避策略时,

突然想起我跟她第一次到安平海边看夕阳时,我们的对话:

“谢谢你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也许苇庭并非接受我,她只是沉溺在情书的浪漫感觉里。

所以只要我不是差劲的人,她便容易接受我。

当我们在一起时,虽然我的表现不算好,但也许对她而言,

每天能在一起谈笑就是浪漫。

随着分离两地,见面的机会骤减,而她对浪漫的需求却与日俱增,

因此我在这方面的缺陷便足以致命。

或许这样想对她并不公平,但却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

起码我不必天天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到底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

这类问题像是泥沼,一旦踏入只会越陷越深。

20

决定要重新过日子后,我把她退回来的情书和那几千张红­色­小卡片,

都收进楼上的房间。

这样我便不会触景伤情,但也不至于完全割舍掉这段回忆。

楼上的房间很杂乱,竟然找不出­干­净的角落来摆东西。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清理一番。

把确定不要的杂物丢掉,并把剩下的东西收拾整理好后,

我便得以一窥这房间的全貌。

单人床贴墙靠着,对面的墙上有很大的窗,勉强算是落地窗,

因为窗台离地板仅约10公分左右。

拉开窗帘后,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正对着屋后一棵枝叶茂密的树。

风起时,树上的枝叶会轻拂着窗户的玻璃,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我听了一会树木的低语,全身很快放松,然后进入梦乡。

醒来时脸已背对着窗而几乎贴着靠床的墙,而且眼前有一团小黑影。

戴上眼镜仔细一看,原来在墙上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写了很多字,

很像几千只黑­色­的蚂蚁爬在墙上。

这些文字像是心情记事,并不像厕所或是风景区的留言那样浅薄。

墙上的留言是从很深的心底爬出,化为文字,逐字逐句记录在墙上。

每则留言的字数不一,有的不到十个字,有的将近一百字,

但最后都一定写上日期。

留言并未按照日期在墙上规律排列,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一定,

有时三天写一则,有时隔半个多月。

当初写字的人应该是在想抒发时,便随便找空白处填上心情。

由于字写得很小,我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这些留言看完。

“我要走了。寻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墙。”

这是他最后一则留言,时间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前一年。

我想他一定是个寂寞的人,只能跟墙壁说心事,

而且这些心事几乎没有快乐的成分。

或许他在快乐时不习惯留言,但对一口气看完这些留言的我,

只觉得他很寂寞。

对于仍陷入苇庭离去的悲伤的我而言,不禁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树,便离开床找了只笔,

也在墙上写下:

“正式告别苇庭,孔雀要学着开屏。”

然后留下时间。

从此只要我无法排解想起苇庭时的悲伤,就在那面墙上写字。

说也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觉得畅快无比。

在某种意义上,这面墙像是心灵的厕所,虽然这样比喻有些粗俗。

渐渐地,留言的时间间距越来越长,留言的理由也跟苇庭越来越无关。

我很感激那面墙,它让我能自由地抒发心里的悲伤。

悲伤这东西在心里积久了并不会发酵成美酒,只会越陈越酸苦。

只有适时适当的释放,才能走出悲伤。

我把过去的我留在墙上,重新面对每一天。

既然无法摆脱孔雀的形象,就当个开屏的孔雀吧。

屋外突然响起电铃声,我走出房间,打开院子的门。

“荣安!”

我很惊讶,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同学。”门外的荣安只是一个劲儿的傻笑,说:

“念我的名字时,请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虽然荣安只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此刻却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21

荣安在外岛当兵,服兵役期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其中有一次,我和苇庭还一起请他吃饭。

我记得荣安拼命讲我的好话,苇庭还直夸他很可爱。

荣安退伍后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车站附近。

那是捷运工程的工地,隧道内的温度常高达40度以上。

还跟苇庭在一起时,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顺道去找他。

那时跟他在隧道内聊天,温度很高,我们俩都打赤膊。

他说有机会要请我和苇庭吃饭,只可惜没多久我和苇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问。

“我现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说。

“啊?”我有些惊讶,“你不在台北了吗?”

“天啊!”他更惊讶,“台北捷运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荣安,屈指算了算,原来我跟苇庭分手已经超过一年了。

“时间过得好快,没想到我已过了一年不问世事的生活。”我说。

“你在说什么?”荣安睁大眼睛,似乎很疑惑。

“没事。”我说,“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

“好啊。”他说,“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饭。”

这次轮到我睁大眼睛,没想到荣安还是不改一开口便会说错话的习惯。

“我跟她已经……”

我将一枝笔立在桌上,然后用力吹出一口气,笔掉落到地上。

“你们吹了吗?”荣安说。

“嗯。”我点点头。

“吹了多久?”

“超过一年了。”

“为什么会吹?”

“这要问她。”

说完后我用力咳嗽几声,想提醒荣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你可以忘掉她吗?”荣安竟然又继续问。

我瞄了他一眼后,淡淡地说:“应该可以。”

“这很难喔!”荣安无视我的眼神和语气,“人家常说爱上一个人只要

一分钟,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话,恐怕……“

我捡起地上的笔,将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说:“恐怕怎样?”

“不说了。”他哈哈大笑两声后,迅速往后避开,说:“吃宵夜吧。”

我随便找了家面摊请荣安吃面,面端来后他说:

“太寒酸了吧。”

“我是穷学生,只能请你吃这个。”我说。

“你还记得班上那个施祥益吧?”

“当然记得。”我说,“­干­嘛突然提他?”

“他现在开了好几家补习班,当上大老板了。”

“那又如何?”我低头吃面,对这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你和他都是选孔雀的人,他混得这么好,你还在吃面。”荣安说。

我没答腔,伸出筷子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放进我碗里。

“你这只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干­嘛?”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又伸出筷子再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

“喂!”荣安双手把碗端开,“再夹就没­肉­了。”

“你只要闭嘴我就不夹。”

荣安乖乖地闭上嘴巴,低头猛吃面,没一会工夫便把面吃完。

他吃完面便端起碗喝汤,把碗里的汤喝得ㄧ滴不剩后,

又开始说起施祥益的种种。

我无法再从他的碗里夹走任何东西,只好专心吃面,尽量不去理他。

其实关于施祥益,我比荣安还清楚,因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学。

但自从大学时代的新车兜风事件之后,我便不想跟这个人太靠近。

施祥益在研究所时期并不用功,只热衷他的补习班事业。

那时班上常有同学问他:既然想开补习班,为何还要念研究所?

他总是回答:“我需要高一点的文凭,补习班才容易招生啊!”

他毕业后,补习班的事业蒸蒸日上,目前为止开了四家左右。

曾有同学去他的补习班兼课,但最后受不了他对钱的斤斤计较而离开。

两年前班上有个同学结婚,他在喜宴现场告诉我说他忘了带钱,

拜托我先帮他包个两千块红包,我便帮他垫了两千块。

在那之后,班上陆续又有三个同学结婚,每次他在喜宴现场碰到我,

总是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虽然我不相信他这个大老板身上连两千块也没,但我始终没回嘴。

同学们每次提到施祥益,语气总是充满着羡慕和嫉妒。

不过我对他丝毫没有羡慕与嫉妒之心,反倒有一种厌恶的感觉。

我厌恶自己竟然像他一样,都是选孔雀的人。

22

“你没参加施祥益的婚礼吧?”荣安又说,“我有参加喔。”

“那又如何?”我降低语气的温度,希望荣安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吗?他老婆也是选孔雀的人耶!”

“那又如何?”我的语气快结冰了。

“或许你也该找个选孔雀的女生……”

他话没说完,我迅速起身去结帐,再把他从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

一路上他只要开口想说话,我便摀住他的嘴巴。

“喂。”一进家门,我便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

“新化离台南只要20分钟的车程而已。”

“那又如何?”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已经是我今晚的口头禅了。

“我今晚睡这里,明天一早再走。”

“不方便吧?”

“你看,我带了牙刷和毛巾。”他得意洋洋地打开背包,

“还有连­内­裤也带来了,你别担心。”

“我才不是担心这个!”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让我住一晚嘛!”

我想想也对,便说:“你睡楼上的房间。”

“好耶!”荣安很兴奋,三两下便把上衣脱掉,然后说:

“我先去洗个澡。”

“咦?你身材变好了,竟然还有六块腹肌。”我拍拍他的肚子,

“怎么练的?”

“以前在台北跟一个工程师住在一起,睡觉前他都会讲笑话给我听。”

“那……”我实在不想再说那又如何,便改口:“那又怎样?”

“他讲的笑话都好好笑喔,让我躺在床上一直笑一直笑,久而久之就

笑出腹肌了。“

“胡扯!”

“你不信吗?”荣安把我拉到床上躺平,“我现在讲个笑话给你听。”

“你知道为什么叫霸王别姬吗?那是因为霸王被刘邦包围在垓下后,

还吟出: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类的话,虞姬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说:

霸王呀,你别再GGYY了,赶快逃命吧。“荣安边笑边说,

“这就是霸王别G.”

我听完后连话都懒得说,翻过身不去理他。

荣安自觉无趣,拿起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随手拿起床边的书,看了几页后,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彷佛回到大学时代跟荣安一起住在宿舍内的时光。

自从苇庭离开后,我好像再也没有像今晚这么有活力过。

我心里很高兴荣安的到访,但实在不想承认这点。

“洗好了。”荣安走出浴室,“我再讲一个笑话让你练练腹肌。”

我连视线也懒得离开书本。

“你知道肾脏不好的人不能吃什么吗?”

“不知道。”

“答案是桑椹。因为”桑椹“会”伤肾“啊。”

“喔。”

“你怎么老是一点反应也没?这样怎么练腹肌呢?”荣安摇摇头,

“难道选孔雀的人都没有幽默感吗?”

“快给我滚到楼上的房间!”我将手上的书丢向他,“我要睡觉了!”

荣安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到楼上的房间,我起身把房门关上。

还没走回床边,他就敲门说没楼上房间的钥匙。

我打开房门把钥匙丢给他,顺便说:“别再敲门了。”

关上门,躺回床上,没多久又听见外面传来“没有棉被啊”的声音。

我抱着一条棉被,一步步上楼,踢开楼上房间的门,把棉被往床上扔。

“这房间不错。”荣安搂着棉被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快睡吧。”我转身离开。

“喂!”他叫了我一声。

“­干­嘛?”

“真的吗?”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真的什么?”

“你跟柳苇庭真的吹了吗?”荣安转头看着我。

我叹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他看见我点了头后,没再说什么,视线又转向窗外。

我说了声晚安,便走下楼梯。

爬完最后一个阶梯,听见荣安在楼上说:“我以后会常来这里喔。”

“­干­嘛?”我大声回答。

“多陪陪你啰9他也大声回话。

我感觉胸口热热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后,我才开口:“随便你。”

但我的声音却细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23

荣安果然常来我这里,一个礼拜甚至会来六天。

他总是下班后直接过来,隔天要上班时再出门。

我给了他一副钥匙,让他可以自由出入。

除了他睡在楼上的房间外,我们的相处模式好像又回到大学时代。

坦白说,苇庭离开后,我的日子过得很安静。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我毫无知觉。

荣安的到来,让我听见噗通一声,我才察觉时间的存在。

原来虽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停滞不前,但时间还是继续在走的。

荣安的生活很规律,从工地下班后的时间全是自己的;

而我学校方面的事比较繁杂,有时得待在研究室一整晚。

他很喜欢在我房间闲晃,不过只要我在忙他便不会吵我。

后来我房间­干­脆不上锁,随便他来来去去,即使我不在。

“要帮你分担房租吗?”荣安问。

“不用了。”我回答。

“不行啦!”荣安说,“你先试着从对我斤斤计较每一分钱开始,然后

慢慢推广到其它方面,这样你才能算是选孔雀的人。“

我二话不说,举脚便踹。

荣安常常想在深夜拉我去一家Pub,但我总是推辞不去。

有次实在拗不过他,便让他拉了去。

那是一家叫Yum的店,开在台南运河附近的巷弄里面。

白­色­的招牌黑­色­的字,在深夜寂静的运河边,还是满显眼的。

荣安拉着我推门走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店内的装潢时,

他便朝吧台内的女子打招呼:“小云,我带个朋友过来。”

她的视线稍微离开手中的摇酒器,然后点头微笑说:“欢迎。”

几个坐在吧台边的男子侧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了打量的味道。

我有些不自在,勉强挤了个微笑后,便拉着荣安赶紧找位置坐下。

吧台是一般的马蹄型,中间大概可坐七个人左右;

左右两侧很小,各只有两个位置。

吧台中间已经坐满了人,我和荣安只好在靠店内的左侧坐下。

“你常来?”一坐定后,我轻声问荣安。

“对啊。”他回答。

吧台内的女子正将摇酒器内的液体倒入杯子,边倒边说:

“你有一阵子没来啰。”

“是啊。”荣安回答得很爽快。

她离我们有三步距离,而且视线并没有朝向我们,于是我对他说:

“人家不是在跟你说话。”

她好像听到我的话,转头朝向我,笑了笑、点点头。

“你看吧。”荣安说,“她是在跟我说话。”

店内弥漫着钢琴旋律,我四处打量,发现角落有钢琴,不过没人弹奏。

原来钢琴声是从音响传出来的,可见这家店的音响设备很好。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耳朵不好。

店内摆了八张桌子,三桌坐了人,有五张空桌。

除了吧台内那个女调酒师外,还有一个年纪20岁左右的女侍者。

吧台后方垂了条蓝­色­帘幕,掀开后里面应该是简单的厨房。

“喝点什么?”

叫小云的女调酒师走到我们跟前,亲切地询问。

“我要VodkaLime!”荣安大声回答。

感觉在Pub这种地方点酒时,应该要用低沉的嗓音念出酒名才对,

可是荣安的语调好像是小孩子在讨汽水喝,而且发音也不标准。

“好。”小云转向我,“你呢?”

“有咖啡吗?”我说。

“点什么咖啡!”荣安用手肘顶了顶我,“你要点酒!”

如果不是小云在场,我一定顶回去,但现在只好拿起酒单端详。

“GinTonic.”我说。

小云走后,我立刻也顶了荣安,然后说:“­干­嘛要点酒?”

“你要喝点酒,这样才能治疗失恋的创伤。”他哈哈大笑,

“而且点酒就是碘酒,碘酒可以消毒治疗啊。”

正想给他一拳时,小云又带着微笑走过来。

她在荣安的杯子里倒入伏特加、莱姆汁,放了个柠檬角;

在我的杯子倒入琴酒、通宁水,然后加了片柠檬。

“你最近很忙吗?”她问。

“是啊。”荣安端起酒杯。

“这是我大学同学。”荣安指着我,“现在念博士班,是高材生喔。”

他的声音不算小,吧台边又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眼神似乎不以为然。

“幸会。”

小云微微一笑,我则有些尴尬。

“我前阵子都在照顾他,所以就没来了。”他又说。

“是吗?”她看了看我,眼神含着笑。

我很想踹荣安一脚。

“刚刚有客人问了我一个很有趣的心理测验,我也想问问你们。”

小云放下手边的东西,似乎准备开始闲聊,然后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心头一惊,放下酒杯。

24

“狗!”荣安又大声回答。

“这里面没有狗呀。”小云摇摇头。

“我不管,我就是要选狗。”

“哪有这样的,你赖皮。”小云笑着说。

我则一句也不吭。

“你呢?”小云将头转向我,“选哪种动物?”

“孔雀。”

我的语气很淡漠,刚才应该用这种语气点酒才会显得­性­格。

她微微一楞,然后说:“你们知道这几种动物的代表意义吗?”

“知道啊。”荣安笑了笑,“我们大学时代就玩过了。”

“这样就不好玩了。”小云的语气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笑着说,

“那你们猜猜看我选什么?猜中的话我请客。”

“你一定选羊。”荣安说。

“猜错了。”小云摇摇头,然后目光朝向我。

“你应该是选马。”我说。

“你的酒我请。”小云笑得很开心。

“谢谢。”我说,“对选孔雀的我而言,非常受用。”

“你为什么选马?”荣安问。

“我喜欢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只有马才能带着我四处游荡。”

小云说,“你呢?为什么选狗?”

“狗最忠实啊,永远不会离开我。”荣安回答。

“可是选项里面没有狗呀。”小云说,“如果没有狗,你要选什么?”

“我一定要选狗啊!”荣安大声抗议。

“好。”小云笑着说,“我放弃跟你沟通了。”

他们对谈时,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喝酒,因为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小云将脸转向我,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选孔雀,我打算随便编个答案。

“你为什么要点GinTonic?”她问。

“因为……”话刚出口,我才发觉问题不对,“GinTonic?”

“嗯。”她点点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点GinTonic?”

我被预料外的问题吓了一跳,楞了半晌,久久答不出话。

“GinTonic通常是女人点的酒。”她看我不说话,便又开口说:

“而且是寂寞的女人哦。”

“是吗?”我很疑惑。

“难道你没听过:点一杯琴通尼,表示她寂寞?”

“没有。”我摇摇头。

“其实我觉得大多数点琴通尼的人,只是因为这名字的英文好念。”

她笑着说,“你也是吧?”

我丝毫不觉得她有挖苦或取笑的意思,反而觉得很好笑,便笑了一笑,

然后说:“没错。我英文不好,怕丢脸。”

小云听完后也笑得很开心。

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小云给人的感觉,我觉得心头暖暖的,

全身不自觉放松。

小云去招呼其它的客人了,荣安则开始跟我说起他们认识的经过。

原来他第一次来这里跟小云聊天时,竟发现他的同袍就是小云的哥哥。

“这么巧?”我说。

“对啊。”荣安随口回答,好像不觉得这种际遇有多了不起,

“后来我就常来了,偶尔也会带同事来。”

“喔。”

我应了一声,端起酒杯后才发觉酒已经没了。

荣安又点了一杯VodkaLime,我因为心情很好,也跟着要了一杯。

我和他边喝边聊,小云不忙时也会过来一起聊天。

小云虽然健谈,但话并不多,而且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是朋友之间那种亲切的笑,而非老板与顾客之间那种应酬的笑。

望了望坐在吧台中央的那几位男士,他们正努力找话题,

或是持续某个话题以便能跟小云聊天。

在生物界里,雄­性­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总是会炫耀自己。

人类也是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一旦碰到喜欢的异­性­,

言谈举止间的炫耀是藏不住的。

我偷偷打量小云,发觉她真的很迷人,难怪那些男士会喜欢她;

也难怪我刚走进这里时,会看到他们警戒而紧张的神情。

我和荣安越坐越晚,直到吧台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这时才惊觉他并不像我一样,他一早还得去工地上班。

“该走了。”我说,“不好意思,忘了注意时间。”

“没关系啦。”荣安说,“你喜欢的话,坐多晚都行。”

“还是走吧。”我站起身。

荣安要先上个洗手间,我便在吧台边等他。

小云似乎没事做了,顺手整理吧台的动作看起来很惬意。

当她将吧台上最后一个烟灰缸收好时,说:“为什么你会猜我选马?”

“随便猜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你运气不错。”

“是啊。”

我微微一笑,她也微笑相对。

没了荣安,我觉得与小云独处时有些不自在,便拿起吧台上的酒单,

读读上面的英文字打发时间。

“很辛苦吧?”小云说。

“嗯?”我没听懂,视线离开酒单转向她。

“当一个选孔雀却又不像选孔雀的人。”

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半句。

因为我突然觉得今晚喝进肚子里的所有酒­精­,好像同时燃烧。

一直到荣安走过来,我体内的酒­精­都还未燃烧殆尽。

“要记得喔!”荣安对她说:“我这个朋友可是高材生呢。”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体温瞬间回复正常,拉着他便走。

当我右手拉着荣安、左手推开店门时,听到小云在背后说:

“nssomeone'slonely.”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小云淡淡笑了笑。

25

小云给我的感觉很好,而且我很感激她并没有追问我选孔雀的理由。

我知道她不是忘了问,只是不想问而已。

日后每当荣安提议要到Yum去坐坐时,只要我手边不忙,便会答应。

到了Yum后,一来不太会喝酒;二来酒的价钱比较贵;

三来怕随便点个酒结果发现它代表欲求不满寂寞难耐之类的意思,

所以我­干­脆点咖啡。

小云依然亲切,总是抽空跟我们闲聊,聊久了便觉得算得上是朋友。

也知道店里唯一的女服务生叫小兰。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荣安的腿断了。

荣安在工地的宿舍是货柜屋改装的,架在两层楼高的位置。

台风来袭时货柜屋被吹落至地上,然后翻滚了一圈,

在里面的他就这样断了左腿。

我听到消息后到医院看他,除了身上有一些擦伤外,

左脚已上了石膏,可能得在医院躺上两个礼拜。

“我突然从床上腾空飞起,眼睛刚睁开,便撞到天花板的日光灯。”

荣安躺在病床上,左脚高高吊起,神情不仅不萎靡,反倒还有些兴奋。

“然后地板不断旋转而且越来越大,匡的一声我又撞到地板。”

我递给他一颗刚削完皮的苹果,他咬了一口苹果后,嘴巴含糊说着:

“我看到我的一生像快转的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眼前快速掠过。”

“喔?”我觉得很新奇。

“影像变化虽快,但每一幕都很清晰。我还看到好多人,包括国中时

的老师、高中时暗恋的女孩等等,都是我生命历程的重要人物。“

“这些影像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我问。

“黑白的。”荣安哈哈大笑,“因为我肝不好,所以人生是黑白的。”

我突然不想同情躺在病床上的他。

“你知道我还看到谁吗?”荣安说。

“谁?”

“后来我看到了你,看到你身边没有女朋友陪伴,一个人孤伶伶的。

我突然觉得肩膀有股力量,于是在黑暗中爬啊爬的,就爬出来了。“

“这么说的话,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啰?”

“算是吧。”

荣安说完后,双眼看着天花板,很累的样子。

把手中的苹果吃完后,他转头看着我,又是一阵傻笑。

“还吃不吃苹果?”我说,“我再削一个给你。”

“好啊。”他点点头。

荣安住院那些天,我每天都会去陪他,反正医院就在学校附近。

有时我还会带书去待上一整个下午,如果书看完了无事可做,

就拿起笔在荣安左脚的石膏上推导式子。

说来奇怪,在石膏上推导方程式时特别顺畅,

很多以前没办法克服的难题都已迎刃而解。

我怀疑爱因斯坦是否也有朋友断了腿以致他可以推导出相对论。

连续过了几个没有荣安来­骚­扰的晚上,我开始闷得发慌。

一个人骑上机车,骑往运河边的Yum.

“咦?”小云有些惊讶,“今天你一个人?”

“嗯。”我点点头。

吧台边虽然只稀稀落落坐了三个人,但我还是习惯坐在左侧角落。

小云端来一杯咖啡,然后问:“荣安呢?”

“他的腿断了,不能来。”我说。

“呀?”她很紧张,“发生了什么事?”

我稍微解释一下荣安的状况,并拿起吧台上的火柴盒充当货柜屋,

然后将火柴盒摔落、翻滚。

“他的腿就这样断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竟然只有断了腿而已。”小云说。

我左手端着咖啡杯,嘴­唇­离开杯缘,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说:

“我也觉得只断了腿真是可惜。”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云突然醒悟,急忙摇摇手,“我的意思是,在

那种状况下,应该会受更重的伤,所以只断了腿是……“

“没有天理?”

“不。”她的脸开始涨红,“那叫不幸中的大幸。”

“原来如此。”我继续喝了一口咖啡。

“喂。”过了约一分钟,小云说:“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却故意

要误解我的意思。“

“没错。”我放下咖啡杯,笑了起来。

小云也跟着笑,笑了几声后,她说:“你跟荣安的味道不太一样。”

“是吗?”我很好奇。

“他是那种典型的学工程的人,而你身上的某部分有我熟悉的气味。”

“什么气味?”我闻了闻腋下。

“不是身上的味道啦。”小云笑了笑,“我不会形容那种气味,只知道

你的气味和我求学时身旁的人的气味有些类似。“

“你念什么的?”

“企管。”

我微微一惊,试着端起咖啡杯伪装从容。

26

“看你的反应,好像你有熟识的人也念企管?”小云的眼睛很利。

“嗯。”我含糊应了声。

“该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念企管吧。”

我睁大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你又来了。”小云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们曾经山盟

海誓,可是现在劳燕分飞,于是你只能在pub里舔拭伤口?“

小云越说越开心,但我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她看我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便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挥了挥,说:

“不要再玩了,这样不好笑。”

“我不是在玩。”我眨了眨发酸的眼睛。

“难道……莫非……”轮到她的眼睛睁得好大,“真让我说中了?”

“嗯。”我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她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

小云似乎有些尴尬,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后,说:

“今天让我请客吧,不然我会良心不安。”

“好啊。”我说,“不过我还要来一杯Martini.”

“你趁火打劫。”

“你忘了吗?”我说,“我是选孔雀的人。”

她在加了冰块的调酒杯里倒入琴酒、苦艾酒,用酒吧长匙快速搅一搅,

然后把冰块滤掉,倒进刚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鸡­尾酒杯,

最后再加一颗红橄榄便算完成。

“为什么点Martini?”小云问。

“我常看到有人点,所以想喝喝看。”

“马汀尼确实是一杯很有名的­鸡­尾酒,甚至可以说是名气最大。”

小云说,“不过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点”酒“?”

“既然聊到了我的前女友,我想酒应该会比较适合我的心情吧。”

我喝了一口Martini,只觉得满口冰凉。

小云走回吧台中央,一个打条领带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也点了马汀尼。

“麻烦dry一点。”他说。

她有意无意地朝我笑了笑,然后又调了一杯Martini给他。

我拿起手中这杯不知道是dry还是wet的Martini,慢慢喝完。

“越dry的Martini,表示苦艾酒越少。”

一抬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微笑。

吧台边只剩下我和另一位点Martini的男子。

他算安静,通常一个人静静抽着烟,弹烟灰的动作也很轻。

店内还有两桌客人,聊天的音量很小,有时甚至同时闭嘴聆听音乐。

小云在吧台内找一些诸如擦拭杯子的闲事来做,左晃右晃。

有时晃到我面前,但并没有开口,我猜想她应该还是觉得尴尬。

“我不是来这里舔拭伤口,只是单纯喜欢这里的气氛。”

在小云第三次晃到我面前时,我开了口,试着化解空气中的尴尬。

她没回话,停下手边的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山盟海誓应该还谈不上,只是经常花前月下而已。至于劳燕分飞嘛,

东飞伯劳西飞燕,意思是对的;不过我是孔雀,习惯东南飞。“

我说完后,发现小云嘴边的微笑很自然,便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她研究所才念企管,大学念的是统计。”我说。

“我一直念企管。”小云终于开口,“研究所也是。”

“喔?”

“想不到吧。”她笑了笑,“一个女酒保竟然是研究所毕业。”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小云拿了一小碟点心放在我面前。

“她和我一样,都是成大的学生。”我说。

“我也是耶。”她说。

“那么或许你认识她吧。”

“或许吧。”

小云耸了耸肩,脸上一副你不说我就不问的表情。

“好吧。”我说,“看在免费的Martini份上,她叫柳苇庭。”

“她高我一届,是我学姐。”小云说,“我们还满熟的。”

“真的吗?”我很惊讶。

“嗯。”她点点头。

“真巧。”我说,“你哥哥是荣安的朋友,你学姐是我的前女友。”

“麻省理工学院的索拉波做了一个研究,在美国随机选出两个人,并

假设平均每人认识一千人,那么这两人彼此认识的机率只有十万分

之一,可是这两人共同认识某个朋友的机率却高达百分之一。“

“假设平均认识一千人?”我说,“好像太多了。”

“也许吧。”小云笑了笑,“不过这个研究的重点是说,两个完全陌生

的人若不小心碰在一起,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似乎并

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你这种讲话的口吻跟她好像。”我笑了笑,“如果她这么说,我一定

会叫她把平均认识一千人的假设减少,重算机率后再来说服我。“

“那她会怎么反应?”

“她应该会笑一笑,然后叫我不必太认真。”

“我想也是。”小云说,“她的脾气很好,在系上一直很受欢迎。”

“是啊,她确实很好。”

端起酒杯,嘴­唇­刚接触杯缘,才想起Martini早就喝光了。

我不把酒杯放下,任由它贴住嘴­唇­。

“我好像应该再请你喝一杯。”小云说。

“为什么?”我把酒杯放下。

“因为我又让你想起你想忘掉的事。”

“没关系,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勉强笑了笑,“而且……”

“嗯?”

“也忘不掉。”

小云和我同时沉默了下来。

我几乎可以听见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抽烟时的呼气声。

“再调一杯Martini给你吧。”

她先打破沉默,然后很快又把一杯Martini放在我面前,说:

“从现在开始,我把嘴巴闭上,一句话都不说。”

说完后,她立刻用左手摀住嘴巴。

我静静喝酒,速度很慢,回想以前跟苇庭在一起的时光。

那确实是段快乐纯真的日子,即使后来不太快乐、有点失真。

虽然常会觉得这些回忆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离现在的我很遥远,

但那些清晰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没有降温。

我应该早就把这第二杯酒喝完,但右手还是机械式举杯、碰­唇­、仰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吧台边只剩我一人,

另两桌的客人也不见了。

我起身对小云说:“我走了。”

移动时脚步有些踉跄,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或是坐太久两腿发麻?

小云还是用左手摀住嘴巴,右手跟我挥挥手表示告别。

27

荣安出院了,不过还得拄着拐杖一段时间。

而且在工地的宿舍重新修建好之前,他得一直住我那里。

我每天一大早骑机车载他到工地上班,回来睡个回笼觉后再到学校。

有时他同事会顺路在下班时送他回来,有时我还得特地去接他回来。

荣安出院后第三天晚上,我载着他到Yum.

小云刚看到荣安拄着拐杖时吓了一跳,后来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大碍,

便觉得好笑。

这晚荣安和小云都很健谈,我的话比较少。

还有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我又看到上次那个点Martini的男子。

荣安出院后的第五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在学校接到荣安的电话。

“喂,来载我。”他说,“今天没什么事,我想早点走。”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你太混了吧。”我说。

“反正我是病人,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挂掉电话,放下手边的事,有点不太情愿地骑车去载他。

我花了20分钟到他的工地,再花了20分钟载他回家。

到了家门口,车子不熄火让他先下车,因为我还要到学校。

他下车时,身体会稍微往右倾斜,先让右脚接触地面,等站稳后,

左手腋下夹着拐杖、右手扶着车后座,左脚再离开车。

这几天他一直是这么下车的,动作不太顺畅时我才会帮他一把。

“喂!”荣安的右脚刚接触地面,右手突然猛拍我肩膀,“你看!”

顺着他平举的拐杖往左前方一看,视线只搜寻两秒,

便在20公尺外电线杆旁,看见苇庭。

她好像是被从某户院子里探出头的黄花吸引住目光,于是驻足观望。

我楞楞地看着她。

原本以双脚和坐在座垫上的ρi股稳住机车重心,但不知不觉站起身,

ρi股离开座垫后,机车失去重心,向右倾倒。

“啊!”荣安大叫一声,因为他的右脚才刚站稳,左脚尚未离开车子。

幸好他的反­射­动作够快,右脚单足往后弹跳。

可是弹跳了三下后便失去重心,一ρi股往后坐倒在地上。

“唉唷!”他又叫了一声。

机车摔落地面的撞击声和荣安的呼叫声,惊醒了苇庭。

她转头朝向声音传来处,正好与我四目相接。

她的眼神显得很惊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所措。

我和她只是站着对看,没有其它的动作和语言。

倒地的机车引擎持续发出低沉的怒吼,只是声音比平常微弱。

有多久了呢?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我到底有多久没看到苇庭了呢?

一时之间忘了现在是何时,更忘了她离去的时间点。

直到荣安挣扎着站起身,然后走过来低下身把机车熄火,

这个突然消失的声音反而弄醒了我。

我转头看了荣安一眼,问:“没事吧?”

“还好。”他笑了笑,并试着把机车扶起。

他的左脚无法当施力时的支撑点,因此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就让它躺着吧。”我淡淡地说。

荣安看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拄着拐杖走到家门,开门进去。

我移动一下脚步,右小腿肚传来一阵痛楚,可能是机车倒地时刮伤了。

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蹲下身把机车扶起,只觉得机车比平常重。

用尽吃­奶­的力气扶起机车,放下支撑架,让它先站稳。

“还好吗?”苇庭说。

一转头,苇庭已来到跟前。

“你问的是车子?”我说,“还是人?”

“说真的。”苇庭又问,“你还好吗?”

“说真的。”我回答,“我还好。”

本来双方都处于一种极度尴尬与陌生的状态,

但同时说了以前的口头禅后,似乎又带回来一点熟悉的感觉。

28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今天跟同事到台南出差,刚办完事,我便一个人走走。”她说。

根据以前上《­性­格心理学》所获得的知识,如果她用“到台南”而非

“回台南”的字眼,那就表示台南对她而言,并不是类似家的感觉,

起码可说已不再那么熟悉。

我突然很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住这?”她指着刚刚荣安进去的门。

“嗯。”我点点头,“我搬进这里后三天,你便到台北工作。”

“哦。”她微微沉思,“那你也住了三年多了。”

“是吗?”

“怎么你连自己住多久都不晓得呢?”

苇庭笑了笑,笑容虽甜美,却带点客气的成分。

我开始在心里计算着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

要升上博一之前的七月搬进这里,要升上博二之前的八月我们分手,

现在是我念博四上学期的十月,这样算起来的话……

“原来已经两年两个月了。”我叹口气说。

苇庭先是一楞,然后低声说:“是呀。”

我们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只好沉默。

我觉得杵着不是办法,邀她进家门也很唐突;

但若就此道别,我担心往后的日子里会有悔恨与遗憾。

天人交战了一番后,我说:“你待会有事吗?”

“嗯。”她点头说,“七点还有一个饭局。”

“现在才五点,”我看了看表,“我们到安平海边看夕阳好吗?”

她沉吟一会后,说:“好。”

正准备掏出车钥匙发动机车时,听见她说:“有件事我想先说。”

“什么事?”我问。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或许会有很多话想聊聊。”她看了我一眼,

“但就只是聊聊,希望……希望你不要有过多的联想。”

她说完后,脸上有歉然的笑。

我心里重重挨了一记闷棍,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钥匙。

钥匙微微刺痛手心时,我猛然想起苇庭是选羊的人。

她这么说是不希望我因为她答应一起看夕阳而产生可能复合的念头,

于是先把话说清楚以避免我失望甚至再度受伤。

我能体谅苇庭,也知道这是选羊的人的善意。

但不管我是否存在着一丝想复合的奢望,她这么说都会刺伤我的自尊。

虽然我选的是孔雀而不是老虎,可是我仍然有强烈的自尊心。

自尊被刺痛后,心里反而坦然,这才想起有件事要把它完成。

“请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我开门进去,跑步上阶梯,直接到楼上的房间。

荣安正躺在床上看书,发现我突然闯入,吓了一跳。

我整个身子趴下,视线先在床下搜寻一番,再伸进右手拿出一个袋子。

荣安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我没理他,拿了袋子便往楼下跑。

我将那袋子放入机车的置物箱,发动车子。

“我该怎么坐呢?”她没上车,表情有些为难。

“怎么坐?”我瞥见她穿了条裙子,便说:“就直接侧坐啊。”

“可是在台北侧坐要罚钱。”

“大姐,这里是台南。”我说,“而且你以前也常侧坐。”

“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后,就没坐过机车了。”

说完后,她上了车,用右手手指轻轻勾住我裤子上的皮带环。

机车起动后,她问我刚刚为什么叫他大姐?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顺口而已。

可能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当知道再怎么表现都无法挽回她时,

于是无欲则刚,反而更自在随­性­地面对她;

而她是选羊的人,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处处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就以现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头勉强保持与我之间的接触。

先不说当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她总是从后座环抱着我的腰;

即使是第一次载她时,起码她的右手还会搭在我右肩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了。”

“谢谢。”她说。

然后她左脚踩着排气管当支点,右脚轻轻落地。

29

脑海里清晰浮现第一次跟她来时,她跳下车、快步奔向沙滩的情景。

虽然之前总共来过五次,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夕阳,但她仍会除去鞋袜,

在沙滩上赤足行走,并任由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

我瞥了她的脚一眼,她蹬着一双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

小腿裹了淡茶­色­的丝袜,这样大概不可能会再除去鞋袜吧。

沙滩依旧被海水弄成深浅两种颜­色­,她踩在浅­色­的沙滩上,踏步甚轻,

生怕不小心弄脏鞋袜。

“终于看到夕阳了。”我转头朝向西边,海上的夕阳一团火红。

“是呀。”她也转头,“终于看到夕阳了。”

是啊,看到夕阳了,然后呢?会觉得浪漫吗?

感情若不在,费尽心思摘下来的星星大概也不会闪亮。

“你的学业如何?”苇庭问。

“还过得去。”我说,“你呢?工作顺利吗?”

“刚开始到台北时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也渐渐有了成就感。”

“恭喜你。”

“谢谢。”她笑了笑,“那你其它方面吗?”

“其它方面?”

“我现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开口。

“喔。”我说,“如果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没女朋友。”

“都没对象吗?”她问。

“目前还没。”我说。

“为什么不找呢?”

“课业太忙。”

“可是……”

“你还是喜欢追问一连串的问题。”我打断她,“这种问题对你来说,

难道有特殊的意义吗?“

她楞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突然想到:

在今天的重逢中,我发觉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变了;

唯独不太识相地追问问题的方式,竟然跟我们第一次交谈时相同。

想不到我反而因为这种被惹毛的感觉而找回当初的她。

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齿而笑。

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你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

“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真是大手笔。”我说。

“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

“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

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

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

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

“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

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

“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公分长、

四公分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写上:玫瑰花。你觉得他用心吗?“

“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

“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

“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是吗?”我说,“你确定?”

“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

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

“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

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机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

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洒向天空。

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

三年前的情人节送你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洒向天空,

“我买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

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用心。“

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

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

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

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

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

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

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洒向天空。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30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

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

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但我觉得气氛沉重得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住。

我说了声保重,她回了声你也是。

没有不舍、惆怅、缱绻或其它足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告别语言。

顶多只有挥挥手吧,我想。

回到家时也还不到七点,荣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时又吓了一跳。

“一起吃饭吧。”我说。

“我还是不要当电灯泡好了。”他说。

“没有电灯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说。

他微微一楞,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饭。

吃完饭,荣安找借口待在楼上的房间,我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

右手拿着遥控器,频道先递增到Maximum,再递减到Minimum.

然后周而复始。

直到眼睛有些睁不开,才关掉电视,走出房间来到院子。

楼上房间的灯熄了,荣安应该睡了吧。

我只犹豫三秒钟,便跨上机车,往Yum的方向疾驶。

小云看到我一个人走进来,不发一语直接坐在吧台左侧角落。

“荣安又出事了吗?”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我说,“他只是在睡觉而已。”

“哦。”小云应了声,表情有些古怪。

我心下恍然。

因为我总是和荣安来这里,除了荣安住院时以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所以小云看我这次又独自一人,才会认为荣安可能又出状况。

“我要跟荣安说你诅咒他出事。”

“你别想再敲诈我。”她笑了笑,“还是喝咖啡吗?”

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索拉波的研究吗?”

“当然记得。”她说,“他的结论是: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

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如果曾经熟识后来却变陌生的两个人,不小心重逢的机率是多少?”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过这机率应该也是比想象中要高。”

“我想也是。”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今天碰到你学姐柳苇庭了。”

小云吓了一跳,不仅没接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我要一杯GinTonic.”我说。

“好。”她说。

小云调好一杯Gin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后便退开了。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有人说:“Gin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

我转过头,又看到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

“是啊。”我说。

他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

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锈的铁门,一旦拉动彷佛可以听到轧轧声。

在Pub的吧台边,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说话的机率是多少?

如果我是女的,机率一定很高。

但我是男的,所以机率应该很小吧。

我低头默默喝着酒,Martini先生(姑且这么叫他)也不再跟我说话。

本来以为胡思乱想一些机率的问题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机率跟统计有关,统计又跟苇庭有关,所以我还是避不了。

试着让脑袋放空,但脑袋却越放越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叹了一口气后,店内音响传来的钢琴旋律嘎然而止。

我缓缓抬起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

再环顾四周,店里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想听新鲜的钢琴声吗?”她说。

“新鲜的钢琴声?”我很疑惑。

小云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钢琴边,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

试弹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奏一首曲子。

旋律很轻柔,软软凉凉的,有点像正在吃麻糬冰淇淋的感觉。

一曲弹完后,她刚转头看着我,我立刻说:“encore.”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我又吃了另一个麻糬冰淇淋。

“我弹得如何?”

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游荡,她的手指尚未离开琴键,便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不懂钢琴,只觉得很好听。”

“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放下琴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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