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手里攢着一大包的瓜果梨桃的问金姐去借几块烂瓦,忍不住刻薄的打趣,‘四嫂啊,以后再去金子家,可用不着再弄这些个瓜果梨桃的献勤卖好去了,只要记着,别忘了赶紧给她找个老公就成了,’那往往是金姐最伤心的时候。
金姐的第二件伤心事,是她不招人喜欢,虽然她脸上长了大把大把的肥肉是个旺夫相,但她还是特别不招村里的男人喜欢,因为她总是舍不得拿钱给村里的男人花,反而一味伸手朝男人要钱,要来的钱全都用来孝敬父母不说,还狠怕结婚之后钱全成了男人的,那时候村里的人都说,‘亲是亲,财是财,一过财两不来,’反正是在金姐身上应验了,金姐是个孝女,她是个极端的孝女,村里的男人就这样渐渐都和金姐断了关系,金姐后来一直孤身一人含辛茹苦的孝敬着她的父母,直到快到三十时,才突然惊醒,她虽然也想找个男人,也想找个像七嫂子的对象那样帅里帅气的英俊小伙子恋爱,结婚,生男育女,但是她如今已经快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女人,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她把自己给耽误了,为了几个钱,白白把自己给耽误了,然而更不幸的是,爹妈好不容易腆着个老脸给她招来个女婿,却成了她的第三件伤心事,因为他们招的那个一点也不帅的女婿,他原来是个结巴,说结巴还是好听的,说起话来,和哑巴也没两样,金姐气极了,对着丈夫整天哑巴哑巴的喊,喊来喊去,“哑巴”倒真变成哑巴了。
后来金姐知道,哑巴原来还有个兄弟,这样一来,金姐生出女儿“小金子”时,家里还多了个二叔和大舅疼她。小金子是个女儿,哑巴起初不大高兴,等孩子长大了一点儿,像个人样了,他才高兴起来,跑老远的给小金子买了身新衣裳穿。
金姐可顾不上女儿,她那些天正在和两个街坊怄气,算起来,他们也是本家,金姐是她们自小看着长大的,不过金姐小时候就看着圆滚滚的两个本家生气,和她们比,自己瘦得可怜,每次看见这两个有钱的本家,金姐单薄的身材在她们眼里就是穷得象征。那天,她们又看见她了。
“金子,”一听这个,金姐就从心里头难受,“给小丫头子吃完奶了。”四嫂搭讪看。
七嫂亲切地拉着金姐手说,“你可得多吃点好的,等小丫头子长大了,可别像你哟。”
金姐心里热乎乎的,烫得发烧。
等她们走远了,她才狠狠的跺脚回家,回家就拿小金子出气,小金子哭了,她的心里,也的确惧怕小金子长大了,像自己,整天灰头土脸的,嫩黄瓜还刷不上一层漆。
金姐是村里的榜样,任一个人也不说比她穷些,任一个人的爹娘命也比她爹娘好些。金老头死了,只留下两间石头房子,她老母亲还活着,村子中间有棵最大的槐树,金老太太用手绢包一包干粮,能在树底下坐到太阳落山。她的头脑有些糊涂,但还认人,她认得四嫂和七嫂,眼看着她们从跟前溜达过去,她说话了,她们没听见,她们说话了,她也听不见。
“这老太太身子骨倒还挺硬朗,”四嫂说。
“老头子死了,前头等着她呢。”七嫂嬉笑着,她走过去了,后头跟了一溜花生皮。
金老太太在树底下坐着,太阳落山了,她才回家,两间低低矮矮的石头房子,不走近了,看都看不见。
金姐最怕太阳落山,她睡不着觉,算计她的小日子,哑巴跷着脚在床上喘气,他们都没指望这辈子能见到金银的影子。
槐树村的人都有钱了,瓦房越来越高,金姐看看四面的瓦房,突然发觉自己家被挤压得像口棺材,张着盖的棺材,把活人装进去,生命里的意义,全都给装进去了。金姐生命里的意义就是过日子,过没钱的日子。
小金子长大了点,不会叫叔叔,也不会叫舅舅,金姐气的掐了她一把,白便宜他们省了压岁钱。
金姐爱钱,在她眼睛里,什么都是钱,哑巴心疼女儿,大热天给小金子买了块冰糕吃,金姐看见了,扇了小金子一个大嘴巴,“小丫头嘴馋,撕了舌头都不多。”那么大一块冰糕,那是钱呐。
哑巴不敢再买冰糕了,小金子渴了,躲在墙角喝凉水,四嫂正带着儿子过来,眼见小金子可怜,数落金姐:“大热天的,走,我给孩子买冰糕去。”她说话的腔调不对,金姐不是呆子。小金子给她丢人现眼了,劈头大骂,“不要脸的贱货,人家有冰糕吃,你这辈子只配蹲墙根上喝凉水。”回头又朝屋里骂哑巴,“没本事挣钱,有本事给你女儿买一车冰糕,让她们看看去。”
一提起车,金姐气更不打一处来,哑巴有份差事干,每年都有份收益,金姐正愁日子没着落,盼着哑巴能拿钱换几袋粮食回来,那时候村里流行拉木车,家家的了丫头小子都有个小木车拉。小金子没有,哑巴看出来了,小金子也想要个小木车,到底把买粮食的钱换了辆木车,放在怀里揣回家来,小金子高兴得拉着木车满屋子跑,金姐问哑巴,“粮食呢?”哑巴冲木车一指,金姐气得昏死过去好几天。
金姐也是女人,平常没事干,也爱往村口的槐树底下一坐,看着对面山上的小洋房发呆。对面山上的小洋楼里住着有钱人,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楼里有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每天坐在楼顶上乘凉,金姐看见了,什么也不敢想,扭过脸去就往回家跑,她想想自己的年纪,其实也不甚大呢。
“哑巴。”金姐进屋叫着,“明天小金子上学了,给孩子买身好衣服穿,可别叫人笑话了。”
哑巴果然给小金子买了好衣服穿,花光了他买旱烟的钱。小金子穿得漂亮,金姐看看也喜欢。小金子上学去了,金姐盼着她长出息,长大了可别像自己,整天和街坊生闲气,生来生去,生的都是钱的气。
“小金子穿新衣服了。”七嫂和几个本家坐在一起剥花生,金姐也在内,小金子穿身新衣服在她们眼里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大家感慨这世界变了,连小金子这样的小臊丫头也穿上新衣裳了,金姐这回尾巴可该翘上天去了。七嫂于是哧哧的嬉笑着向大家伙抖落,“金姐要是买件衣服,必得退三次,换三次,拿回家去还得后悔三年。”金姐脸烧得扑扑的,她无话可说,悔不该当着七嫂的面前给小金子买衣服,为了七嫂子会杀价,杀了半价的衣裳,小金子都不配穿,金姐看着两间低低矮矮的石房,她突然明白了,就是这两间房子不配。
金姐想存钱,她算计着早晚有一天也把房子翻盖成大瓦房,有了大瓦房,谁也别想看不起她了。
金老太太眼神不好了,听金姐说起大瓦房,也掰手指头盼着能住上大瓦房的日子。
金姐雄心勃勃,存心要把房子盖起来,但是眼里看着哑巴整天窝在家里,她只剩下愁眉苦脸,哑巴又不是真哑巴,整天窝着蹲膘,他没想过大瓦房,照他的想法,过自己的日子,又不是给人看的,别人管的着吗?
金姐干生气,出门怕见熟人,她生怕村里的人都瞧不起他,尽管从她一生下来就没人高看过他。倒是也有高看她的时候,小金子学习还不坏,是个长出息的模样。金姐于是狠下心来排练小金子,为了让小金子长大以后一出门就挺胸抬头踩着人脸过日子,四嫂子经常看见金姐整天的举着大棒子呼呼的往小金子身上抽。
金姐算计着他的瓦房,一算就算了十几年,这十几年槐树村的房子又高了,又变了,她累死累活,终于把两间石头房子换成了瓦房,但是还是低了点、矮了点,七嫂走过去时,花生皮还是能蹦到房顶上去。
她渐渐和四嫂的关系好了,四嫂人倒是不坏,人老了容易讨人嫌,整个槐树村的人都看见她提拎根棍子满街上追她男人,她说她男人外头有人,大米白面净偷去喂人家的狗,让他饿着,她男人返过来追着她打,闹得连七嫂都远远的躲着他。金姐寂寞了半生,总算是交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好朋友。
四嫂从此后每天都到金姐新盖的瓦房里来,两个人没事就坐到树底下闲扯,四嫂溜眼瞅着新盖的瓦房,“房子盖起来了,这不就齐了吗。”
“哼,可别提了,”金姐咬牙,“老的小的不争气,可苦了我了。”
“哑巴人好,”四嫂子说,他们惨然想起自己,挨男人打的时候,她每天跑一趟鬼门关。
金姐也知道四嫂在家里净挨男人打的事,说她不庆幸自己嫁了个老实人,那倒真是假的。
“小金子也有十八了吧?”四嫂子畏缩着瞅了瞅金姐
“嗯,过了年就十八出头了。”
“在学校里,有了没有?”四嫂探问。
金姐没醒过滋味,小金子除了学校好,剩下的要什么没什么,她就像痴呆父母造就出来的精神残废一样,生出来是为了长脸,活着是为了争气,死了是为了给父母省钱,不浪费粮食,所以尽管小金子学习总是最好,金姐看了却也总不见得高兴,根本小金子每天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伸着脖子喘气她就不见得高兴,金姐是过来人,上学那会儿,她也总是学的最好,但是一上完学,就只能在家待着等男人来养,那时候她每天一出家门,耳朵里听见的只有一句话,‘上学那会儿,就这个儍子天天戴红花,一上完学,就她天天在家窝着当臭种地的,’结果时至今日,金姐看着七嫂那个打扮得花儿似的女儿,气得说话还能闪了舌头。她对她自己女儿小金子的评价也永远只有一句,‘到了菜市场,她也知道捡最便宜的箩卜买。’贫穷可真是一种让人感动的生活方式。
七嫂逢人就夸小金子学习好,末了总不忘加上一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自然是背着金姐说的。
小金子只是学习好,这个已经长大是成|人的小丫头,每天除了知道上学,连槐树村都没出过,她承袭了父亲的脾气,在金姐眼里,自小就不争气。她的不争气,无非就是太老实,占不上别人的半点便宜。
金姐这几天瞧着自己的老母亲也有气,“白天夜里往人家里跑,好像我饿着她了”。金老太太能去的,无非还是她老头当年收的干儿子家,还不就是小金子那个大舅,这些年倒是发达了,老太太嘴馋了,自然常往她家里跑。
大舅从心里疼小金子,他有个儿子,也老大不小的了,小金子管他叫哥哥,这个哥哥对他,比大舅还好。
金姐经常生闷气,照老太太的话说,“房子可盖起来了,孩子也长大了,还整天搭拉个脸给谁看呢。”
给哑巴和小金子看,小金子不看都不成,金姐说的对,‘吃谁的饭就得看谁的脸,连亲妈的脸都不愿意看,出了这个门,外面就没有哪张脸,比你亲妈的脸好看’。
金姐爱唠叨的毛病是打年前开始的,她看谁都不顺眼,为什么呢?细想起来,是坐在大槐树底下时,对面山上的小洋楼拆了,楼拆了,人也走了,对面山上空落落的,山根下有老头子的孤坟,金姐难受了,就到老头子跟前去哭天抢地。她一哭起来,半个村人都来听戏。
金姐哭够了,艰难的往回走,她腿脚都不灵便了,总报怨自己年轻时受苦,老了毛病全找上身,等哪天趴了炕,连口水都没人给喝。说是这么说,她还得回家,一辈子没出过槐树村,外面的世界,她看不见,也从不想去看看。
金老太太在村中间的槐树底下坐着,她包干粮的手绢早就破了,嘴馋了,就背着人买块糕吃,她没多少钱,一毛一毛的小绿票子攒起来,鼓鼓囊囊的包在衣服里,那是他一生的财产。对这样的一个生命,揣在兜里的一个烂苹果,都算是一生的财产了,那财产仿佛稍纵即逝,需看牢了。
二
小金子让七嫂如了愿,虽然学习好,也没上成大学,七嫂从此后倒是不疏远金姐了,她常替金姐唉声叹气,“白忙了半辈子,老了怕是没个依靠,也怪可怜的。”金姐听了只是笑,她也听不出什么滋味来了。
金老太太眼神坏了,每天小金子都把她拉到槐树底下坐着,小金子也是在槐树底下长大的,所以她和让她讨厌的七嫂子至少有三分相像,看见谁考不上大学打心眼里称心如意。
小时候的日子好,村子里也有小丫头,小金子被人当小丫头的日子,金姐想起来,也觉得好,小金子到底是她身上的肉,小时候磕了碰了,病了疼了,害得她瞎忙乎,恨不得想把天揭下来,母亲就是母亲,她暗叹小金子也是个丫头,往后不定是不是和自己一个命,但是丫头长大了嫁人,生个儿子,这是活该逃脱不得的。她也梦见过小金子嫁人,她的生命,似乎就是在等着小金子嫁人那天。
四嫂近来家里闹了不少事,她有个儿子,小金子该叫他四哥,这个四哥突然当爸了。二十岁不到。家里着急替他办喜事。大喜的日子,四嫂再不挨打了。没过多久,她抱了孙子。再过一阵子,新娘跑了,四哥不在乎。反正也不是本村的,走了就走了。但是平白扔下了吃奶的娃娃,四嫂溜眼瞪着小金子,什么也没敢说。
金姐到是热心,她和小金子常去看看孩子。四哥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四嫂在家里拍着手向金姐诉苦,她说这儿媳妇可算是跑了,儿媳妇打起她来,比老头子还凶,打完了还跑去向七嫂报喜,大老远就冲七嫂子嚷,“嫂子,我又把你嫂子给打啦!”儿媳妇打上婆婆了,这叫什么事呀!
这终归是别人家的事,金姐坐在自己家里,人家都说她半辈子白活了,她自己琢磨着,自己这半辈子,能落下什么,到底活出个什么样来了?房子她盖起来了,一砖一瓦都是她挣来的,这是她的骄傲,她生命中唯一的骄傲。金姐老了,小金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金姐头发也花白了,她有时候看见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把年纪还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眼红吗?那可是没有眼睛和耳朵的代价,看不见,听不见,也不心烦。金老太太慢慢得连自己是谁也记不清了,她还记得老头子,死了,不知道还要等她到什么时候。
小金子不争气,学习最好,挣得钱却最少,金姐唯恐出门就被人笑话,有一天,七嫂抱着新买来的一只小巴狗,转悠到哑巴身边,哑巴看着喜欢,随口问了句,“平常给它吃啥好东西呀?”七嫂白了他一眼,“反正比你们人吃得都好。”不巧让金姐听见了,连哑巴带小金子,指槡骂槐也闹腾了几天,尽人皆知,这年月狗吃得比人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