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村的槐树一年比一年少了,金姐也一年比一年老了,和四嫂子一样,人老了容易讨人闲,为了证明自己性情耿直,槐树村的人发现,金姐说话越来越寒摻,难听,可是金姐自有道理,好听的谁都爱听,可是说话的人难过,难听的谁都不爱听,可是自己心里舒坦,别人没好处在她身上,凭什么在她身上找舒坦,所以,她老了以后才越来越大讨人嫌,越来越让人说成是槐树村里大大的坏人,然而安心当一个堕落的坏人,总好过窝心当一个落魄的好人,金姐早就活明白了。
不过金姐虽然老了,每天也偶尔能想起对面山上的小洋楼,洋楼里有什么,她一辈子也没见过,到死,也只是想想而已。她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死,有时觉得活着没意思,可还得活着,谁也不想死,这就是生命。
生命,对槐树村,这两个字太深奥了,金姐每天都在算计,冬天算计,夏天算计,没钱的日子每天都要算计,金姐和哑巴做梦都想手里有大把的钱攥着,金老头死的时候,身上挂满了元宝,手里攥着的,也是元宝,据说这样下辈子就有钱花了。其实人死了,有没有下辈子,活着的人,有几个见过?
冬天的日子在金姐是最难过的,一年到头了,她的心里是落落的,没什么收获。到了新年,家里也没个亲朋故友的,冷冷清清的把年过了。四外是鞭炮乱窜,一年又过去了。
小金子又长了,这似是金姐的心病,金姐做梦都想小金子一步登了天,踩着人脸过日子,可小金子就是不争气,甘心让人踩着她脸过日子,活着倒是为了证明别人高贵,。
小金子可不发愁,既然没想过一辈子的事,也没什么愁可发,小金子养了条小狗,比不上七嫂的娇贵,可这条狗吃的,确实比她好。她少有朋友,自从七嫂和她的狗那档子事传开以后,她也少去找七姐了,没事的时候,她和她的小狗说话,她觉得她的狗听见她说话还能摇摇尾巴,她和金姐没什么两样,槐树村里只有条狗,听得见她说话。金姐也喜欢狗,她老了,每天出去转悠时,不敢凑到街坊跟前儿,又没个说话的,蹲到老头子坟地上去和狗说两句话,不管它听不听懂,说话出来,就好受了。
她想起小时候,她也是个小丫头的时候,住在土房里,金老头能干,她经常跟着爹娘跑几里地去换粮食,一袋粮食圆圆的,鼓鼓的,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直到现在,金姐有了钱,先还是要买足几大袋的粮食。她觉得心里踏实。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儿,这在槐树村可不多见,家里没个儿子,说出去都叫人笑话,金姐自小就为自己发愁,愁自己终身,愁爹娘养老,她挺羡慕趴在脚边这只小狗的,如果有下辈子,她倒愿意过一过脚边小狗这样张嘴就有饭吃的好日子。可惜她没过上过这种日子,打小就没有过,她从小到老,嘴里吃的,的确也不比七嫂家的小巴狗好些。
太阳落山了,金姐带着小狗回家,正巧小金子也拉着金老太太回家,她们纷纷回到家里,只为了吃一餐晚饭,饭桌上,金姐看到小金子的饭碗就生气,“吃吧,吃成头尖嘴喉腮的母猪,更没人要了。”小金子赌气不吃饭,其实她的心里,的确也怕自己吃得像头猪。
四嫂的孙子都能爬了,金姐看着唉声叹气她没儿子,要是有个儿子,不至于这么不争气。她对四嫂说,“就烦看见她吃饭,可也不能把饭碗抢过去呀。”四嫂撺缀她,“嫁人完了,省得呕气。”过后,四嫂真给金姐介绍起来,一个又一个的,金姐一听说没有大房子,二话没说就扭头走了,小金子是她女儿,她做梦都盼着小金子能住上大房子。
四嫂生气了,“我家倒是房子大,你肯把她给我么?”金姐听后没说什么,回家隔着房檐哭着骂,“人家的孩子人是人,谱是谱,偏我养的就不争气,生下来就是个续弦的命,我这是缺了哪辈子德了。”
四嫂心倒也不坏,小金子就算过了门,也不用整天伺候孩子,她另有打算。
有打算的还有哑巴,他打算招个女婿。女儿留在自己家里,自由,不受气,他爱惜小金子,哑巴其实也有头脑,他年轻时候,也坐在大门口思考过天为什么是蓝的?人为什么不会飞起来?小金子上过学,他们父女俩坐在一起讨论不少深奥的问题,在哑巴厚实的胸脯上,小金子嗅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气息。
金姐从没把哑巴当人看,她心目中的男人,抵死也不是这幅模样,就是七嫂的男人,一站出来顶天立地的,看着也让人舒服,七嫂虽然刻薄些,她的男人在金姐心目中,无异于几十年前她年纪还不大时,对面山上小洋楼中那个虚无的替身,那离她太远了。
她得回去,摸进她骄傲的瓦房里,哑巴张嘴问她,“晚上吃什么?”金姐转过身去烧火,她在想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槐树村的槐树又少了,因为人多了,要盖房子,盖又高又大的瓦房,金姐家本来有个大院子,但当年忘了围院墙,等她清醒过来时,院子越来越小,没什么可怨的,她不能把四外里新盖起来的房子再拆了,她的房子更矮了,矮得她站在自家门口时,街坊瞥一眼她就胆颤,她不常出门了,可毕竟是妇道人家,也想念一群街坊围在一个石台子上抓把花生谈笑风声的日子,那日子没变,不过是少了她罢了,金姐有个终生的铭记,那就是别人有的,他迟早也定要有,她有是有了,只是来晚了一大截子。就像是她的瓦房,有是有了,也比人矮一大截子,她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天,不仰起脖子,都快看不见了。活活的一口棺材。
小金子现在倒是特别安分守己,金姐让她往东,刀架脖子她也不会往西,她渐渐有点特别像金姐一样,整天唉声叹气的逢人就提小时候受的苦,巴望着能得到一点同情和怜悯,得不到时,她就抬头想想天上的飞机,每个槐树底下的人,抬头看天的时候,都想过天上的飞机。
只有一个人不会,金老太太看不见天上的飞机,她眼睛没坏时,天上还没见过飞机呢。
她每天还到村子里坐着,大槐树没了,她看不见,也不心疼,太阳光照在她脸上,分不清是冬天还是夏天,小金子有时给她买块糕吃,甜的,她什么都坏了,舌头还没坏,吃糕时眼角眯成缝,高兴得直挤眼泪。没糕吃了,她就坐着,坐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等小金子拉她回家,从村里走到家,被街坊四邻看着。这个只会走路的老太太,年轻时,说不定也是个如花似玉的丫头,那可是多古老的事了。金老太太活着,已经是槐树村里最古老的事了。连七嫂子都啧啧羡慕,‘老太太可有九十了吧,阎王爷敢情是忘了收她,真应了那句老话,千年王八万年龟,百年兔子没人追。’
三
金老太太算不上槐树村里最长寿的,却是金家最长寿的,和她差不多的老人,这几年相继都没了,她也不孤单,坐在房檐底下,一只小狗还用舌头舔舔她。
金姐家只有两间瓦房,先前还够住,小金子长大以后,就显挤些了,金老太太一个人住一间房,金姐只好委屈小金子和老太太挤一个屋子,许诺等有了钱就另盖两间新房给她。金姐家的一草一木都是村里的笑话,金家到底是个大户,大舅看着小金子怪委屈的,就和金姐商量,“把老太太接我家去吧,给小金子间宽敞房住,以后交了男朋友,也有脸面见人。她是我看着长大的,不能亏了她。”金姐感激涕零,不过怪不好意思的,老太太接人家住去,吃得穿的都得随着人家,一年下来,钱可不是个小数,一分钱不掏,谁欠你的?平白无故给你养着一个妈。金姐犹豫了,哑巴一听就烦。家里又不是没吃没喝,把妈给人家养着,他以后可怎么见人哟。
过了两天,大舅来了,像是专门来接老太太的,金姐在屋里转悠了半天,思来想去,终于下决心出来把大舅拉到眼前,搭拉下脸子,“他大哥呀,你看,老太太身子不好,就不给你嫂子添乱了,从前也没少给你们添乱。那阵子不是还能走能动嘛,如今走不动了,哪儿也别去,趴在家里就齐了,嫂子也不易,金子他哥哥也该办大事了吧?”她搭讪着问。
大舅摇头,“还早呢,挑了几个,不称愿,全都吹了。”
金姐绕了半天弯子,始终不敢提钱的事。大舅像是闻出味儿来了,一拍胸脯,“什么钱不钱的,从今后,老太太就是我亲妈了,不放心,咱们到老头子跟前磕个头去。”
金姐没的说了,到底是娘家人,可靠。怪不得人都说活到九十九,娘家也得留一手,老理子没有假,但磕头的事,八成是个玩笑,谁拿它当回事。
金老太太让大舅接走了,大舅家其实早搬出了槐树村,金姐去看一次老母亲,也累得腿疼。可她心里畅快。家里宽敞了,小金子也有个盼头了。
家里没了金老太太,金姐反而添了一块心病,她始终没忘记让小金子长出息,长她的几辈子继承下来的,贪小便宜吃大亏的出息,但是在金姐看来,若想小金子有出息,必得先让旁人没出息,为此,金姐也学会了嚼耳根子,说风凉话,直到嚼的她看不惯的有出息的人自杀,她恨他们呐,恨的他们牙根痒痒,凭啥他们长的漂亮又那么有钱呦,凭啥那么好的男人是你们的呦,你们一分钱也不给我花,你们该死呦,这世界上谁也想不到一个老去的女人看见一个世界上最招女孩们爱的年轻小伙时是多么想活剐了他,除非,能被她自己得到,哪怕是假的,哪怕是片刻,人生在世,还有几回假的,几回片刻。
没过两天,二叔来了,小金子躲出去了。这个二叔不如大舅心疼小金子,他自来看不起哥哥,稍带着也轻看嫂子和侄女,这么些年,他只顾在外面倒腾买卖,长年东游西荡的,逢年过节都没照过面,这时候不年不节的反倒带着份礼来了,小金子奇怪,金姐也奇怪,哑巴见他兄弟来了,赶紧揣了钱去买酒买肉。
二叔坐下来和金姐闲聊,他往四下里望了几眼,“怎么不见老太太,是不是里屋躺着呢?”说着,就起身要去探望探望,金姐把他按下了,推说老太太年岁大了,想娘家人,生了场大病,住院了。二叔信了,可没提去医院探望。等哑巴买回肉来了,两兄弟多年不见,要好好聚聚哑巴问起兄弟这么些年都到哪儿发财了,他知道兄弟只有一间土房子,早就用不着了,早些年翻新了一次,一直也没住过,他在外面有地方住,听说结了几次婚了,到底有没有个家,也没问明白。哑巴并不太心疼他这个兄弟,虽然听见兄弟说要搬回家来住,也没太关心,他知道兄弟在外面发达,见世面,眼里不见得有他这个哥哥,他只顾让兄弟吃肉,没注意兄弟提到一句老太太的事,仿佛是他想替哥哥分担点儿,把老太太接过去和自己住,他家里是小了点,但外面还有大房子,老太太跟他吃好穿好,受不了委屈,天下哪儿有老的不死,让小的养妈的道理,哑巴连听都没听进去。
金姐倒是听进去了,他也奇怪,平白无故的,怎么全来帮她养妈了。
金老太太在大舅家住了不少日子,这件事在槐树村早就传开了,人们都估摸着是不是小金子有了对象了,嫌老太太碍事,人老了讨人嫌,四嫂深有感触,她生儿子晚了些,不然重孙子都该抱了,既使老头嫌她,儿子嫌他,小孙子也不嫌她,她儿子并没娶上第二个媳妇,这是她的心病,不是为了孙子,她另有打算。
四嫂的打算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七嫂的打算可是路人皆知,她让女儿上了大学,准备招个城里的女婿,保不准,坐上飞机上天了,她也跟着去见见外面的世面,槐树村里,有谁敢不服她。有一个,小金子的大舅,他儿子也挺争气,虽然搬走了,处处还是压了七嫂一头,槐树村不止姓金,但是四外里都瞧着金家这一家子斗鸡似的斗得热闹,槐树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或者是即将要发生一件大事,发生之前,村里异常平静,街面上冷清了不少,金姐估摸不出什么,现在的街坊,也少有人和她说话了。
七嫂家突然加紧赶工盖房子,密秘地快占了半条街。七嫂趴在房顶上丈量房子,仿佛再准备盖个二层小楼。
四嫂家也是,四嫂近来少去找金姐,她也忙着盖房子,每天抡圆了腰板干活,她男人也不常打她了,为了盖房子,男人累得躺下几天,她每天都给他煮一只鸡。
槐树村家家都在忙着盖房子,金姐看在眼里,不知为什么,她也想盖房子,不为什么,她也想盖房子,盖又多又漂亮的房子,盖房子要钱,她没有,转头瞅瞅哑巴和小金子,火上来了,小金子长得不算标致,从头到脚,金姐的脾气是今天看她哪儿都顺眼,明天看她哪儿都不顺眼。恰巧那天看她哪儿都不顺眼,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恨不得像踩死只蚂蚁似的踩死她。小金子赌气躲出去了,她就跟着骂哑巴,挖空心思搜寻一些最难听的话,哑巴挨惯了骂了,但是翻了脸免不了也是鸡飞狗跳,虽然村里人都夸口说哑吧是这世界上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但是只有金姐知道,哑吧的外号叫蔫土匪,死厉害,不言不语的就能咯吱的你肠子都流出来,原以为还真是嫁了个老实人呢,谁想到,越是老实人,才越不是个人。
等太阳落山时,金姐骂够了,家里没有老太太,小金子自己住在宽敞的房子里,但是房子还是小了点儿,小金子也想过交朋友那天她的朋友和她挤在一间又大又宽敞的房子里,他们有数不完的幸福。
真正的恋爱,小金子还没有过。
大舅突然又来看金姐,两个人叙叨了几句老太太的话,大舅就急着表示他那个争气的儿子年纪也不小了,该给他介绍个对象了,拐弯抹角的,提了小金子两句,说是想接小金子去看看老太太,金姐应了,小金子打心眼里喜欢她大哥,欢天喜地的跟着大舅走了。
金姐家里是真的宽敞了,只剩下她和哑巴,她心里高兴,给哑巴也煮了一只鸡,想吃鸡时就有鸡吃,说起来,他们也算是享上福了,哑吧吃了一只鸡,他小时候,也有人给他煮过鸡吃,他才想起来,父母都死了,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人一辈子活着,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小金子在大舅家,几个月都没回槐树村,大舅妈趁着来看金姐的机会先向金姐报了喜,金姐喜气洋洋的去看了趟女儿,回来就翻出箱底要给女儿置办嫁妆,她舍得花钱,她这辈子是第一次这么舍得花钱。
大舅也亲自来看金姐了,他顺便提了提老太太的事,金姐没往心里去,她也不怕等小金子过了门以后再把老太太接回来。
小金子要嫁人了,槐树村传开以后,金姐出门胸脯都挺起来了,小金子的对象可是数一数二的,村里,谁家的丫头比得上。不过人们倒也奇怪,这么个数一数二的人,怎么偏偏看上了小金子。敢情是癞蛤蟆啃上天鹅肉了。
金姐眼看就要如愿了,小金子能吃好的,穿好的,住好房子,一辈子有人疼,逢年过节的,她也该买酒买肉的去接女儿回家了。
哑巴高兴,身边没个儿子多少有点儿不称愿,但是年头变了,能招个女婿,风光一回,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哑巴知足,他比村子里任何一个人都喜欢知足,他想有只鸡吃,有了,还说什么?
小金子没多久就回家里来住了,订了亲,只等过门了。
街坊四邻都来道贺,独七嫂和四嫂没来,金姐也不管她们看不看得起自己了,反正四嫂那个儿子,也是村里的笑话,最近听说是想媳妇想得发了癔症,整天介爬到房顶上躺着,两眼望天,气得四嫂子直着脖子伸腿撩蹦。
从小金子回家以后,大舅家竟再也没登过门,别人还说不出什么,热乎乎的小两口也不见一面,这还是新鲜事,不但小金子心里别扭,金姐心里也犯嘀咕。不敢说,闷在心里,小金子一个人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未来,是彷徨,稍带着,还有心跳。
槐树村安静了不少,至少是金姐觉得安静了不少,她不大往人群里去,是她躲着人,还是人躲着她,不清楚。她不需清楚,等小金子过了门,她可能再也不去街上了,整日里对着她的瓦房,和哑巴对着躺着,从月亮落山躺到太阳落山,再到月亮落山,她那时候就觉得哑巴好了,哑巴给她端水喝,他每天都给她端水喝。
村子里起了谣言,金姐听不见,整个槐树村,唯独她不见。
谣言是关于小金子的,小金子出门时,所有人都躲着她,她很早就习惯了,因为订了亲,心里有了底,不怕处处都比人差一等了,她有资本去找七姐,七姐不在家,白受了七嫂的数落,她没少受七嫂的气,每次找七姐,见到她都要藏起来,她也不知为什么要怕七嫂,现在不怕了,她有一点儿恨,恨所有给她气受的人,她觉得自己总算是逃出去了,逃出槐树村,能逃到哪儿去就逃到哪儿去,快了,那一天,不远了。
金姐忙乎了好一阵子,嫁妆置办得差不多了,越临近过门,她反而心里发慌,心里一慌,眼皮就跳,她感觉这不是好兆头,像是 要出什么事,她不迷信,还是想去找个人算算命,找不着,就坐下来吃了几大碗饭,吃饱了,心里还能踏实些,算计算计日子,大舅那边也该来人了,她每天盼着喜鹊飞到她家门口的槐树上,每天盼着她养的小狗一叫,就是有人来了,她甚至都听见哪噼哩啪哗的鞭炮响了,她仿佛听见有人砸门,慌着跑出去开门,没人,她关上门,回屋里睡了一觉,又听见有人砸门,她去开门,一个胖滚滚的黑影晃了一晃,四嫂进来了。
槐树开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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