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说明她早就想骂街,就是不知道骂谁。她觉得谁都有理,就是她没理。她心里仇恨满腔,又不知道恨谁,好像谁都可恨,又没有哪一个具体的人能够承受住她心里这巨大的仇恨。现在她找到了,她想骂的就是这老天爷,她仇恨的就是这个老天爷。
她骂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眼?你是个睁眼瞎子,你看不到我水秀的可怜!
她质问老天爷:我犯了什么罪?我没有吃,没有穿,我犯了什么罪?
骂着骂着,她骂得理直气壮起来,手指着老天爷一边骂一边跳,跳着身子骂,那样子像要指着老天爷鼻子骂。这时候她往自己委屈处想,越想自己越委屈。她往自己有理处想,越想自己越有理。这时候她觉得满天下都写着她的冤枉,哪里都是她的仇恨。她仇恨老天爷,她仇恨全世界。她的仇恨比天大比海深,普天下都放不下她的仇恨。
她跳着骂:老天爷你订的这是啥规矩?我男人死了我为什么不能找男人?
她手指着天骂:男人们妻妾成群,我为什么死了男人要守寡?肉长在我身上,你为啥要管我?她骂得真好,我听过无数村妇叫骂,从来没听过水秀这么骂街的。她不骂具体人,她不知道要骂谁,应该骂谁。她心里那么多冤屈和仇恨,找不到仇恨对象,于是,性急之下气急败坏之中,由于阳光刺眼使她灵机一动想到了来骂老天爷,这使老天爷成了她虚设的仇人,这就使她的叫骂越出具象的大地飘扬到形而上的天空。
由于找不到具体对象,她的叫骂一开口就飘飞到形而下之外,进入了抽象,字字句句骂在本质上。她仇恨不住具体对象,反而帮助她把仇恨指向整个社会,指向整个人类社会的腐朽和黑暗。
人在痛苦极限时丧失理智,就轻易抖落身上传统和道德的灰尘,赤祼祼发出要求平等要求自由的呼唤。是这样,如果来到传统和社会法则之外,来到虚伪的道德之外,她有什么错呢?我甚至认为,智者和哲人都是因为常听水秀这样的呼唤而启动思考的。采集到这种生命呼唤的矿石,就可以冶炼出真理的金子。和水秀这种形而上的呼唤相比,我感到我的叙述的苍白和无力。
水秀在街上走着跳着骂着,没有人搭腔接话,没有人能接下她形而上的话语。人们只有跟着她,听着她叫骂像听着她宣讲一样。她跳着骂着渲泄着她的仇恨,从街东来到街西,走到村子高处。她忽然笑了,面对人群,她放声大笑。这笑声让人们不安,人们认为她疯了。
水秀扬起手臂突然呼唤起来:村里男人们都听着,从今往后,只要你送钱,我就给你睡。我的肉长在我身上,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这是那种把声音拉长如吆喝样的呼唤:村里男人们都听着,没有钱也行,只要我看上你,没有钱也给你睡觉。肉长在我身上,我想给谁睡就给谁睡。
这种呼唤成了公开的卖淫宣言,划破长空,在山岭间回响。骂过之后是挑战,水秀要把身体当武器,准备报复这个社会,报复她心里的老天爷。
这种呼唤使人们惊慌不安,不敢再让她游街。几个妇女架着她,开始把她往家送。水秀挣扎着不回去,她们拧着她胳膊逼她回去,那样子很慌乱。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