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人把水月脱光了游街示众这种形式,晚辈人没见过。甚至,也没有听说过,解放后长达几十年岁月里,这山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年轻人还认为这是李家人的创造发明。只有老年人知道,这是惩罚淫邪女人最古老的形式。水月的姥姥水秀当年就被黄家人这么糟蹋过。水月这次祼体游行,只是对她姥姥当年所受苦刑的一种重复。
人逃不脱重复。许多事情,后人只是重复表演前人的生活。这时候前人的生活就成了剧本一样,被后人重新演出。历史也逃不脱重复,当代的许多事件在古代那里都能找到版本。有人说历史出现重复现象,会越来越荒唐。那么个人命运呢?我觉得会愈来愈残酷无情。
水秀是因为和铁锁私通被脱光了赶到街上的,当然不是在那个初夜事发的。在那个初夜,两个人曾共同商定了“就这一回”。当然,这种话只是为开始找到的托词,为了原谅自己。人们有这种习惯,在冒险时经常找一些话来安慰自己,实际上是鼓励自己勇往直前。如果说那五块钱为他们两人开始时修了桥梁,或者说买了张门票,那么越过那个初夜,他们便再也退不回来了。失去贞操,一次和无数次,性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在当事人那里,肯定会这样体验,只要敢做一次,就敢无数次地做下去。
一个是独身男人,一个是寡妇,一把火点着情yu,就把两个人焊接成一体。开始是屋里和夜晚,后来发展到白天和庄稼地。
大概做这种事,起初确实能瞒过别人耳目,不被发现。做到后来,通常是谁都知道了,只有当事人被蒙在鼓里,总认为别人没发现。这情景有点像掩耳盗铃。
出事的那天夜里有着很好的月光,水秀家的院子里被月光泼满了。她和铁锁在柴草屋里Zuo爱,被突然翻墙而来的黄家人堵住了门,按住了身子。为了避开孩子,他们经常在这柴草屋里约会Zuo爱。地上铺一层厚厚的麦秸,临时在上边搭一条小褥子,就做成了地铺。这环境虽简陋却更突出了偷情的神秘和刺激,又感到安全,Zuo爱时就放得很开。做到Gao潮处,水秀常常忍不住死活就呻吟着尖叫起来,这尖叫声把铁锁煽动到疯狂,也传出院墙通知了乡邻。那夜里黄家人就是捉着这尖叫声,把他们当场 抓住的。 当然,这场捉奸活动是经过计划安排好的,并事先请示了黄家族长,得到了族长的允许。不经过族长同意,没有人来捉奸,一来不知道为什么要捉,二来不明白捉住了怎么办。族长说太败坏黄家门风,惩罚这贱妇!这就给他们找到了捉奸的正当理由,使捉奸变得理直气壮,差一点就成了正义一样。
族长在家族中由于辈长和威严,成为一个家族的首脑人物,和如今社会上的单位领导差不多,代表组织,成为群众的上头。中国人自古有这个习惯,凡事都要请上头来决定,自己决定不了自己的事情。一伙人把水秀和铁锁捉住以后,就有人去请示族长来处理,族长放话先押到家庙看管起来,人们才把这对男女押到了家庙。这时候族长就成一干人的上头,人们是他行为的大腿和胳膊。
我一直觉得“上头”这个叫法很精当,一语道破人类社会结构的秘密。上头实际上还是头,只不过加一个“上”字,它就不再是一个人的头,而成了众人的头。说破了就是众人没有头,头在上边在别人那里。众人只是行尸走肉,只有上头有思想来指挥和控制我们的行动。这种现象由开始的强迫接受到后来的自觉进入习惯意识,恐怕是人放弃自我丢失平等和自由的一个源头。等于大家织一根绳子来把自己捆牢,共同造一个监狱来把我们自己关押。
把水秀和铁锁关押在家庙就很有象征性。家庙是用来祭祀祖先的地方,同时又是捆绑吊打族里后人的地方。是圣地又是刑场。好像圣地和刑场跟人的手心手背那样,看着是两极,其实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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