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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珠联璧合 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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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珠忙将众人止住,只由一个年长的和龙都二人回答。一问经过,才知双玉、路清业已寻到,当地震山崩,火山爆发,还未遇救以前,也是受尽惊险,九死一生。总算二人机警耐苦,于万分凶险,疲劳饥渴之中,冲破种种难关,居然寻到当地,并且比双珠、阿成还要高明,刚一脱险便照直寻来,非但野人的来历风俗习惯以及烈凡都隐语信号,各种禁忌俱都得知,后半段简直如履康庄,丝毫不曾受到阻碍,来得更快。

因当日星月佳节,野人内里只管狂欢,对外却是戒备森严,无论是哪一面,均有族中勇士轮流守望戒备,互相呼应,如临大敌,路清夫­妇­又算准星月佳节的半夜里赶到,以便早和双珠相见,事前均有预计,手中虽未持有人骨信符骷髅锁钥,另外却有几句重要的话和一件重要的东西,行近来路守望之处看明道旁标记,便照野人规矩,预先立定,由同来的人用土语大声呼喝,说明来意。

事情也是真巧,如在昨日夜里赶到,双珠正当患难之中,就算来人本领高强,明白野人禁忌,能够分说,甚而连双珠也可救出险境。众怒之下,不容分辩,已先动手,野人人数既多,身轻力大,耳目灵警,仗着地理,群起拼命,事情仍是难料!这时双珠连阿成、鸦鸦都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和本族里的贵客,防守的人一听说是双珠之妹,再听同来的人那样说法,立由树上纵下,欢呼礼拜,一面命人飞驰通报。

路清夫­妇­知道野人规矩,听说姊姊在此受人优礼款待,连阿成都成了上宾,虽是意料中事,到底喜慰,也不急此一时,便照蛮俗,守在当地,等到老人阿庞传来号令,以礼来接,再行起身,一面听那通事转告双珠、阿成几次遇救脱险经过。

老人阿庞本来爱极双珠,又因人骨锁钥失而复得,双珠为了此事受尽惊险,伤还未愈,阿成又将族中两个隐患除去,立此大功,双珠来意不及细谈,以为佳节一过就要起身。受了人家帮助,无以为报,一个又是最心爱的义女,本就不大过意,忽然闻报又来汉客,内一女子生得和双珠竟是一模一样,越发高兴。照着当地规矩,如在平日,外来汉客只不露出敌意便当客待,除花林塘禁地不得同意不能进去,月儿湖一带只不过湖,走往崖后均可随意走动。惟独星月佳节,外人不论汉人和别的种族,不经面请或是许可,照例不容入境。又当后半夜祭神焚燎献牲将要开始之际,不能走开。忙取金角发令,派出两个老人和十六个男女幼童,带了香花乐器、酒食应用之物,为防来人力乏,又命六个壮士抬了三副藤兜前往欢迎,一面命一幼童去向双珠送信。

这些幼童都爱双珠和鸦鸦,经过昨夜到当日午前脱难时,又亲眼见到她和阿成许多英勇事迹,野人尚武,最重义气胆勇,本来就有好感,再听众人到处传说称赞不已,越发心生敬仰,都愿讨好亲热。旁边几个听到老人吩咐的,也都纷纷赶来,七八张嘴说之不已,话未说完,男女幼童,已来了一大群。

双珠、阿成自是喜出望外。一则伤还未好,须要养息,并且双玉夫­妇­相隔还有二三十里,刚刚派人往接,森林黑暗,就是野人走惯,这一往返,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到时不天亮也差不多。二则自己不愿参加寨舞礼节,连日人太疲劳,虽然睡了小半日,并未睡足,乐得借此养息,方才业已推托,再往接人,不好意思。这类野人­性­均忠实,不喜说谎,鸦鸦又在力劝,说:“姑姑一会就到,好娘脚痛,真要往接,也须禀告老公公,坐了藤兜前去。”双珠知道野人最重过节,每年轮值的人均有定数,又听龙都说起,每年过节照例只有十二人准备万一有事往来奔走之用,连那四外防守的壮士均是按年轮值,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愿走开。老人派成年壮士往迎,实是最大情面和最恭敬的礼节等语。双珠自然不肯,忙将幼童止住,力言行走不便,藤兜也坐不惯。为防老人阿庞派人引路,先连阿成也同止住,不令往接。

后来听鸦鸦说:“当日佳节盛会,成年男女不愿离开,一半为了热闹欢喜,多吃酒­肉­,尽量歌舞狂欢,最重要还是为了当夜寨舞订婚,有许多便利的风俗,已婚夫­妇­又可借此一会互说各人长短,自己认错,赞美对方,男女一样,可以增加夫妻间的情爱,故此看得最重。老年失偶的人和幼童,只趁热闹一同欢乐,尤其幼童无什相­干­,除照例行礼而外,别无拘束。阿成叔叔如愿往迎,我们均可陪他前去,就便看看姑姑是不是和好娘娘长得一样,寻思本领是否相同。”话才出口,众幼童全都要去。

双珠因知对方这一年一度的星月佳节,比汉人过年祭祖还要热烈而有意思。龙都虽是如此说法,真能随意前往,已早赶去,何必还要自己开口?想了想,便将幼童劝住,说:“林中黑暗,今夜这等热闹,一年只有一次,如何可以虚度,何况我那妹子夫­妇­业已来到,天明前后必可相见,何必空跑一趟?你阿成叔叔急于往迎,本可自己寻去,但恐老公公客气多礼,好在龙都业已打算和我们一同上路,算是我们的人,要去就由他一人领路,你们不必同往。等我将来回到汉城,早晚必来看望老公公,那时龙都、鸦鸦也必同回。我们那里有许多东西均是你们心爱和喜用之物,我必大量送来,报答你们对我的好意吧!”

这些小野人俱都天真听话,­性­情豪爽,先虽吵着要去,经双珠一劝,全都答应,又听将来送他们心爱之物,更高兴得又说又笑,连喊“好娘娘”不已。

双珠见众幼童对她这样亲热,又都那么诚朴,没有丝毫虚伪,异口同声齐呼“好娘”,仿佛眼前八九十个男女幼童都成了自己的儿女。想起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一日夜的工夫,添出这许多幼童呼之为母,心中暗笑。见阿成急于往接双玉夫­妇­,越觉此人真个忠实心热,人更方正,并不因为痴爱自己,不舍离开,忘却正事,样样均以大体为重,实是难得。见龙都望着鸦鸦,似想约了同去,笑说:“她脚上伤还未好,如何能够同去!你忘了吗?”

龙都闻言,忽想起鸦鸦腿上有伤,方觉扫兴。鸦鸦故意气道:“你莫以为沾在我的身上就算是好,我不喜欢这个。你能叫好娘娘喜欢,多做点事,才高兴呢!这不比方才还不曾答应要你同行,如今好娘娘业已许你一路出山,这是多么高兴!就这样跑一趟,去将好姑姑接来,你还偷懒吗?”

龙都慌不迭分辩道:“鸦鸦,你莫冤枉我!我老记着方才的心事,以为两三日内便要分手,竟将好娘娘的话忘掉,只想和你多见些时。这是我欢喜太过,不曾细想倒是真的。你还要我学你的样,好容易盼得有了指望,能够同路。这等说法,岂不叫好娘娘看我是个无用的人,不喜欢我?你也没有面子呀!”

鸦鸦方说:“你还不快走,说这些空话作什?只真出力,好娘娘怎么不欢喜你呢?”

双珠笑对鸦鸦道:“龙都对你真好,你不要使他难过,故意怄人了。”龙都喜道:“还是好娘娘讲理,我真高兴,有什事情要我去做,拼了命都愿意。”鸦鸦微笑不答。

双珠方想:这个女娃真个刁钻古怪,小小年纪也知用情,并有许多做作,使爱她的人颠倒。阿成业已全身披挂,带上兵器走将过来。双珠说:“你见了双玉、路清,不许再和方才那么主奴相称,下次再要喊我主人,我便生气。同是一人,有什高低?我家从祖父起,虽因行医收徒,种田无暇,请人相助,一向没有主仆之分,何况你我连共患难,你还救过我两次­性­命。就算我救过你,业已本上加利,添了一次,抵消有余。我救你只是一时凑巧,举手之劳,你却为我受尽惊险,九死一生。如以劳苦功高而论,我实相差大甚。固然人与人本应互助,谈不到什么恩德,到底终有人心。起初你强要为奴,不辞而别。我虽勉强答应,并非本心,实因上路在即,劝你不听,并未想到这远的路你竟能够去而复转,随后赶来,以为到了落魂崖,追赶不上,遇见你们同伴也就回去。就这样,我妹子还说我事前不应敷衍,她和妹夫是旁边附带的人,劝必不听,我却应该好言劝告,省你孤身一人多此冒险跋涉。

“我因事前不曾想到你会悄悄起身,事后想起也颇不安,你以为做我奴隶我便喜欢,其实心中只有不快。你也堂堂男子,如何样样自卑!此是你们各种族中历代相传的恶习,连我汉人也都算上,均以为众之主,高高在上,把爱的人当作玩好的鹰犬,不爱的当成牛马猪羊,随同他们喜怒,玩弄驱遣,鞭打宰割,自己坐享现成,算是体面。而身受的人在积习相沿之下也都视为当然,对怕的人固是敢怒而不敢言,对他敬爱的人也以俯首听命先意承志讨他欢心。这等举动,一面是弓虽暴残忍不合情理,一面也是卑鄙无耻没有出息。我们既是患难深交,便要彼此尊重,同心同德,做我们应做的事。像你这样恭顺,反而使我难过。你至多说是受过救命之恩,所以如此,你怎不把双方所出的力和所用的心比上一比,到底是谁欠了情呢?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这样自卑的人,我先看他不起,长此下去,如何肯和你亲近呢?”

阿成|人颇聪明,听出双珠虽是怪他的话,句句都是抬高他,并还入情入理,无法反驳。就这薄露轻嗔,也仿佛具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由不得心生感慰,连声应诺。

可是口中只管答应,一时还改不过来。借着龙都催走,便即起身。

鸦鸦人小鬼大,聪明透顶,早就看出阿成固是痴恋热爱到无可形容,这位义母照样也受到感动,见她连妹子妹夫见面明言都来不及,惟恐阿成自卑,就这临走匆匆,会说了这一大套,有许多活虽然听不出来,意思却极显明。阿成走后,前面奏乐祭神,人都闻声奔去,她却低声悄说:“娘看阿成叔叔好吗?”双珠知她心灵,刚把头一点,忽然想起前事,脸便有些发热,笑问:“前面已在祭神,怎不去往行礼!你走不动吗?”

鸦鸦笑答:“我走不动,跳得动,这一点路并不费事,何况方才我知龙都定要跟来,一半还是装的,稍慢一点,走也走到了。一则这里的人说得祖神威灵甚大,我想尽方法,每次留心,始终看不到一个真凭实据。自从爹娘死后,我样样都要用心,不是眼见,除非合理,决不肯信。从未见过什么神鬼,我想多半和我大姨二姨一样,全是假的。便大姨因我累次苦间,无话可答,也说许多都是手法和药草之力,说不出个道理。

“内有一次,偷偷问老公公。他说:‘鬼神是假,人死便完,只为祖宗立有功劳,我们是他子孙,受过好处,理应借着祭神想念他的功劳,使人学他的样。如说没有鬼神,一般无知的人,怎肯学他的样呢?于是传将下来。中间遇上两位无知的祖先,想借神力管人,造上许多假话,本身又为妖巫所惑,只顾自己方便,好叫众人怕他,却不想引狼入室,为子孙留下许多大害。’老公公费了多少心力,虽将害人的二姨除去,从此不要巫婆作怪,但他想不出一个替代的方法,众人迷信神鬼之念又深,一直迁延下来,正恐他死之后,将来寨主没有他明白,又为妖巫所惑,心中愁急。并还说我聪明,这里寨主不限男女,谁功劳大谁做,只要大家愿意就行。说我年纪尚轻,以后如能当酋长,最好想出一个方法,使众人不要信鬼信神,比起以前更有威信,更得人心。不过事情尚早,今日之言不可对人说起等语。

“像今夜星月佳节,全族中人有了过冬的粮,许多于­肉­业已风腌停当,大家快活一两日夜,原是快活的事,我也喜欢,但那摆前摆后,装腔作态,无故向天礼拜,费上许多事,连鬼神的影子都见不到一个。天还是青的,星月还是亮的。这一两个月照例不会下雨,偶有一两年月被云遮,他们那些哭喊怪叫和见到月亮出来的狂欢,简直成了疯于,看去只有好笑,真不愿意,但不敢说。早晚有那一天,我如做了酋长,非将它去掉不可!

“今夜在场的人,不问男女老少,虽然都要行礼,轮值守望和走开的人却不在内。

我年纪小,又受了伤,我再装得重一点,他们决无话说。龙都的爹爹是老祭师,龙都以前信神,经我劝说,也讨厌这些礼节,方才明知就要祭神,借这引路为由,离开前面,一半是和阿成叔叔做伴,一半也是听我的话,不相信了。他们只见我人小伤重,谁也没有看出那药真灵,今早所受的伤早已止痛结疤,暂时虽还不能跑快,走动并不妨事。第一次祭神,因想我快离开这里,应该向祖宗礼拜,他们还在劝我。这接连两次,我就不愿意了,如非知道好娘娘醒转,想要陪伴谈上一会有趣得多,就便打听出山的事,多学汉家人的言语,我这时还不会来呢!”

双珠见她真个灵慧无比,所说均颇有理,决非寻常幼童所能说出,况是一个未汗化的小蛮女,人又长得那么秀丽,灯月交辉之下越看越爱,搂在怀中说笑亲热,一面教她汉语,彼此对学。前面祭神之后,野人寨舞越发狂欢,疏星朗月之下,到处芦笙吹奏,蛮沤四起,这母女二人谈得高兴,直如未闻。

中间鸦鸦的几个盟友和另外一些男女幼童,又各带了许多瓜果赶来亲热,一听在教汉语,全都想学,是来的人,都不想走开。总算前面热闹火炽头上,未来的幼童还不知道。半夜祭神之后,照例又是不问男女老少,各随其便,本身父母都不能过问,也无一人肯去安眠,所以许多幼童均不知道,否则来者更多。双珠是个温柔情热而又豪爽的侠义女子,本来就喜幼童,再见对方如此天真依恋,越发高兴,有问必答,又将山外之事挑那有趣的说了许多。听得众幼童,全都神往,如非双珠、鸦鸦同声劝阻,直恨不能全数跟去才对心思。

光­阴­易过,不觉月落参横,离明不远,忽听前面传令和鼓乐欢呼之声。当地虽是到处灯火通明,芦笙、皮鼓通宵不断,由后半夜祭神之后寨舞开始,狂欢聚哄过一阵,人声乐声便由合而分,由密而疏,往四外分散开去。地方分布越广,森林内外到处芦笙吹动,情歌相答,比起方才热闹繁盛之景又是一种情趣。大群铜鼓皮鼓之声业早停止,只剩广场月台上面轮值奏乐的几个老野人吹打之声还是那么紧凑。人已少去十之七八,这时忽又成了一片繁喧。

仰望东方遥空己露出一痕青­色­,料知双珠、路清已被接来。鸦鸦正在喜“姑姑来了!

姑姑来了!我快看去。”双珠知她脚痛尚未痊愈,只是人太好胜,不肯示弱,刚将她一把拉住,笑说:“你不要忙,他们一会自会寻来。龙都和你阿成叔叔还未回来呢,怎能断定是他们?”

鸦鸦只急呼得一声:“那不是他!”双珠目光到处,龙都已和受了惊的猿猴一般一路飞驰,纵跳而来。知道所料不差,心方一喜,因双玉夫­妇­和阿成一个未到,龙都跑得太急,心还有点不安,惟恐万一出什么变故,忽然瞥见阿成也跟在龙都的身后,穿行花树丛中,其急如飞。仔细一看,这长幼二人俱都神情兴奋,满面喜容,这才把心情放走,高兴非常。

待要起立迎去,耳听接连两声“好娘娘”,龙都当先,已箭一般蹿将过来,双手连摇,口中急呼:“好娘娘先不要动!老公公叫我来说,他从昨夜到今天还没怎么睡过,人颇疲劳,又因此事奇怪,想和姑姑好娘娘细谈,惟恐当众款待虽极热闹,比较也恭敬得多,但要耽搁不少时候,又恐姑姑她们没有休息;特意令我传话,索­性­今夜睡足,养好­精­神,明日中午再行欢会。今早先把姑姑、姑爹陪来这里,令我们幼童俱都避开,先作商谈,再定行止。本来只许鸦鸦一人在旁,后听我说好娘娘已答应将我带走,老公公本听说过一个大概,他也是要去的人,这才答应连我一起。爹娘本不愿意我走,这时恰在旁边,听说老公公也要同去,反倒高兴起来。想不到这样顺遂,我真快活!老公公陪了姑姑、姑爹,已向众人把话说完,就往这里走来,等他们到后就知道了。”

双珠知道阿成腿快,见他竟会落在龙都后面,料是连日疲劳不曾休息之故,如其说破,此人好胜,决不肯说,还要强为其难,见他立在身旁听龙都说话,也要开口,方说:

“你两个跑了半夜还未休息,不必忙此一时,再说听个大概,反倒使人心焦纳闷。好在我妹子妹夫就要到来,你们索­性­坐在那里吃点饮食,等人来了,听他们细说详情吧。”

阿成原知老人陪了路清夫­妇­业已起身,就要寻来,自己也实有些疲劳,便不再勉强,刚刚点头笑诺,便见前面火光闪动。定睛一看,那火光简直像条火龙,由前面绣崖花树之间穿林绕崖而来。这时天­色­似明未明,吃这大队火光一映,满崖的灯火又未熄灭,看去更显壮丽。

双珠方想:“由昨夜醒来直到天明,这许多灯火,共只有人前来查看过两三次,来者都是一些幼童,并未见他换什灯烛。这满山满林的灯火又多,那些粗如人臂的燎火,均是油藤松枝和当地特产的油麻结成,又长又壮,最是经烧,一夜不能点完还不希奇。

这些各式各样的竹丝、兽皮所制灯笼,大小不一,看去均有些巧思,几个最大的瓜灯,里面灯芯多到五六个,底层又是空的,最费蜡烛,怎么也不曾见他换过?先前只顾和鸦鸦说笑,并未细看,此时想起那日所带皮灯笼,里面灯芯形如一根粗的索头吊在里面,也未细问此是何物所制,这等耐燃?”

前面火龙本是老人阿庞闻报客已接到,为表敬爱,率众往迎,虽因当夜旧例,没有外敌入境,为首诸人不到天明不得离开,只到来路林边为止。但因双珠、阿成连鸦鸦三人的英雄义举,使得全体野人心生敬仰,是得到信息的,都争先拿起火把随同迎接,客人到后,乐声一起,那些散往四面八方的情侣,也争先恐后欢呼而出,人声乐声立时汇合成了一片繁喧,热闹已极。老人阿庞,人未到前早有布置,宾主双方匆匆见面,略谈几句,便在众人欢呼迎送之中陪往林中走来。到了崖后花林边上,老人一声号令,便各立定,一字排开,照得满林花树连山崖一片通红,朝阳也由东方天边露出小半圈红影,快要往上升起。

双珠一眼瞥见妹子、路清英姿飒爽,­精­神抖擞,随同老人走来,满脸都是喜容,身上衣履也极整洁,看不出丝毫受惊受险风尘之­色­,越发心花大开,直恨不能扑上前去搂抱亲热,说上一阵。刚刚起立,便被龙都、鸦鸦一边一个暗中拉住。想起昨夜寨舞不曾参与,前面大群野人还在奏乐欢呼,用他们最尊敬的礼节,向自己这几个人表示敬爱之意。又见妹子、路清随同老人阿庞走来,神情虽极兴奋,行动却极从容。知道自己新来,许多风俗还不知道,妹子夫­妇­这等神情,必已受到高人指教,所以从容不迫。反正转眼就可见面,何必使人多疑,认作假装脚痛,不去参与他的盛会?

念头一转,便扶着鸦鸦肩膀,随同新来这两人挥手欢呼,人却不走过去。心想同来还有一个通事,如何未见?以为是个途中相遇的别族山人,送到之后便各起身回转,所以没有跟来,否则不会这样熟悉。想过之后,也就拉倒。对面三人已同走进,实在忍不住心头的热情,二次又要迎上前去。

相隔还有两丈,老人忽然转身立定,取出金角吹了两声。花林前面的大群野人立时同声欢呼,朝着这面礼拜起来。双珠见妹子业已走近,正要迎上前去,不曾留意,忽听双玉低呼:“姊姊快些还礼!”猛然警觉。双玉、路清已一齐将面朝外,三人也学野人一样,双手交叉,还拜起来。只有老人阿庞独立前面,一动不动。众野人见这几位佳客用平等之礼相答,越发高兴,又欢呼舞蹈了一阵,方始鼓乐齐鸣,仍化作一条火龙,往来路崖前转将过去。

老人侧顾双珠等长幼六人齐向前面交拜,喜容满面看了一眼,又回过身来,先对龙都、鸦鸦道:“我恐此事机密重要,万一有什商量,想等听明你好娘娘姑姑他们来意,方使众人知道,故此不要他们跟来,却忘了无人做事。好在今早东西现成,你好娘娘又是我的好女儿,不比外客,由你二人在旁服侍,好让他们细谈来意吧!”

说时,天已大亮,双珠等四人重向老人阿庞拜谢。老人用汉语笑答:“我们业已成了一家,无须客气。阿成将台上木墩搬来,龙都、鸦鸦去取酒­肉­瓜果,就在这里和你们饮食畅谈好了!”阿成等三人忙即赶去,双珠姊妹相抱亲热慰问了一阵,双珠又向路清谈了两句慰问庆幸的话,木墩也恰取到。老少七人便围着一个大木墩坐将下来。

彼此都忙于谈问自身经历。老人阿庞笑说:“你姊妹弟兄都不要忙,一个说完一个再说。我已数十年不去汉城,许多事情俱都忘记,连话也只听得懂,不大会说了。反正不必急此一时,最快也要明日夜里才能起身。我知你姊妹弟兄相见必有话说,我连日又颇劳倦,打算睡上一会,起来好办事情。软床酒食全都现成,你们均可随意。你们所说不论何事,我必照办。但有一件,因昨日好女儿刚得脱险,人大疲乏,不曾细问,我虽料定你两姊妹是恩人子孙,不问明也不放心,意欲先问几句,只将此事问明,我就要去睡了。等我睡后,你们或是谈什么心事,或是睡了起来再说,俱都听便,不是好么?”

双珠闻言,想起前事,知道老人阿庞虽是野人,心思最细,分明是恐自己姊妹还有背人的话要谈,又想借此打听来人是否平日念念不忘的恩人子孙,所以这等说法,不禁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忙答:“遵命。”转问老人:“义父想问的话,可是想要打听五十年前曾在野人山内外行医的一位走方郎中,人都称他符老的吗?”老人虽早料到此事,闻言仍是惊喜交集,拉紧双珠的手,喜呼道:“你就是我恩人之女吗?我真该死!如何不曾细问来历,就收你做­干­女儿?”

双珠也知自己所料一点不差,不等说完,忙接口道:“义父不必如此。符老是我祖父,早已去世。如今只我爹爹和我姊妹二人,还有我这位路清哥哥,一同住在江对面万花谷内,每日在小江楼行医。我爹爹起初也常往来山民墟落行医治病,不过出外时少。

自从我娘去世,江对面又有三个大镇,求医的人甚多,这才改在当地治病,不是万不得已,轻易不肯离山他出。义父终年不出森林,几时与我祖父相识?日里上药时,那两样药膏均和我家所制一样,业已想到那是我家传出,还不知道双方交情这深。义父能对我们说吗?”

老人阿庞一双老眼注定双珠姊妹,已泪花乱转,仿佛喜极欲位,兴奋到了极点。这时,阿成等长幼三人恰将酒­肉­鲜果取来,放在石上。老人一面招呼众人饮食,颤声说道:

“好女儿,你不要忙。你妹子他们远来,先让她吃点东西。这话说来太长,我也不知隔了多少年数,虽然时刻想念,有许多事急切问还想不起来。今日一见,老恩人的子孙这等英勇能­干­。欢喜太过,我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等我细想一想,再和你们说吧。”

双珠姊妹和路清知道这位善良义勇、忠厚聪明的老野人感恩心切,事出意外,兴奋过度,加以事隔数十年,详情业已忘记,以致神情失常,忙即笑诺。

老人随即低头寻思,想了一阵,方始详说经过。原来老人阿庞从小­性­便强毅,又极勇敢好奇,始而同了两个志同道合的族中少年往外探路,先并不知森林外面还有世界,衣服饮食连风俗言语均有不同,只知照直走去,看那暗无天日的黑森林有无止境,是否还能寻到几处像月儿湖那么好的地方。连借打猎为由走了几次,都是受尽艰险,遇阻折回。最后一次,忽然救了一个别族采荒的山民,双方越谈越投机,得知汉城中的许多意想不到之事,当时心动,一同前往。快出山时,忽受毒蛇围攻,那两同伴为蛇所杀,归路已迷,只得随那山民出山。

到了山寨之中,见山民的风俗衣食和各种由汉城中买来、从来不曾见到过的东西,虽极惊奇,但他从未忘却本来,由此随同所救山民往来汉城。如这样有好几年,老想把这许多新鲜事物学会,带回山去,未得其便,山民又是一个小部落中的头家,颇知感恩,待他极好,说森林中居住惊险劳苦,暗无天日,再三要他在当地娶妻,建立家室,不要回去。阿庞始终怀念他的故乡,虽然不肯,但是黑森林中暗如深夜,危机四伏,孤身一人决难回转,主人又是那样挽留,情不可却,勉强又住了三四年。正在思乡情切,山民忽然病死。

阿庞英俊多力,山民中的少女俱都爱他,惟恐娶妻之后不能回去,丢下人家心又不忍,本就有些为难,不料左近有一女酋长将其看中,定要强逼成婚。始而不听,后被对方擒去吊打。阿庞恨极,半夜里挣断绑索,将女酋长刺死,想往野人山归路逃去。连在黑森林中窜了几天,食粮用尽,野兽、山果不见一个,又被毒虫咬伤,饥渴交加,人已万分疲敝。从小生长黑森林内,深知毒虫蛇蟒的厉害,那一带虽无蛇兽侵袭,毒虫甚多,只一倒地,便被群起来攻,转眼成为枯骨,休想活命。

正在咬牙忍庸,勉强挣扎,先是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往前走去,后来实在力尽­精­疲,寸步难移,一时心中悲愤,刚伸手朝天怒吼得一声,猛觉两太阳直冒金星,头晕眼花,连挣两挣不曾立稳,就此跌倒在地。耳听侧面好似有人呐喊呼喝,知这一带就有人来,不是食人蛮,也是野蛮无比的部族,落在他们手中,‘不是被杀,便被掳去为奴,从此受尽苦痛,休想出头。­精­力用尽,又纵不起来,正待回刀自杀,眼前倏地一亮,目光到处,惊喜过度,就此晕死过去。

昏迷中,觉着本来奇痛麻痒、抓搔不得的几处伤毒,忽转清凉,嘴里有人往里灌水,人也渐渐明白过来。来人先已看到,知道遇见救星,张眼一看,人被滑竿抬起,快要上路,身旁立着方才所见那个满面笑容、自发飘胸的汉客,另外还有八个手持刀矛弓矢的花夷和十多个黑夷,四五十个山人。

照着平日闻见,这些种族向例互相视若仇敌,除却是在汉城以内被那汉家官兵压住,只要三五成群在山野中相遇,十有八九必起争斗,便对走了单的孤身汉客,除非那人是走方郎中和货郎,也必勾动平日仇恨,掳杀出气。不知怎的,这四五种异族,六七十人合在一起,汉客又只一个老年人,大家偏会那样欢喜亲热。汉客更似一个领头人,谁都听他招呼,争先恐后,心中奇怪。因老人说他疲劳大甚,伤毒又重,不令开口,只得忍住,心中却是感激万分。

因老人说那地方毒虫甚多,再往前去还有毒蛇猛兽,更是危险,并且人已脱力,伤愈之后,至少还要调养三月才能痊愈,因此将他带出山去。阿庞自无话说。到后才知那老人是个最有名的医生,各寨山民都把他当成救星看待,所到之处欢声雷动,人都称他符老或老爹,从二十几岁起便在山中行医,非但。医道高明,并喜为人排难解纷,“使各部落种族释嫌修好。同行这些山民多半受过救命之恩,自愿助他入山采药,以备救人之用。彼此虽是不同种的异族,在他化解之下,业已亲如家人。符老在大江两岸均有行医之所,在他医药调养之下,不满一月,人便复原。

符老问明阿庞心意,大为夸奖,又看出他体格强健,聪明多力,一时高兴,竟传他熬练气力之法。本意还想传他武艺,不料阿庞思乡心切,因听符老几次劝告,所居黑森林月儿湖在森林最深处,不是孤身一人所能走到,意欲带他过江学上几年的武功和医道,再行设法送回,说得事情十分艰险,心里一急,还未住满一年,便背了老人,还拿了许多­干­粮药材,不辞而别。符老人最好胜,觉着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只要耐心劝说,终有说服之日,没想到这个野人如此深沉,和他说时,只是满面笑容,表示十分感激,并不全数照办,当地离家又远,所以连对家人均未说起,可是阿庞回去也非容易,受尽艰险,还未赶回故乡,便被别族野人掳去。

事有凑巧,这一族的野人最是凶悍,专以掳劫侵杀为事,并还强迫掳去奴隶出外与人争杀。阿庞到后不久,便听敌人说起要往二百里外一个有水的部落中进犯,打算大举掳劫。阿庞仗着少年英勇,机警沉着,自知逃走不易,上来便先取得对方欢心,受点欺压也都忍耐。本就怀恨,打算时机一到设法逃走,得信之后细一打听,敌人所居之处正是自己的家乡,不禁又急又怒,竟冒奇险,冲破敌人的埋伏守望,连夜逃回告急。本来敌人势盛,非全族灭亡不可,仗着阿庞胆大心细,长于智计,由敌人口中探明途向走法,连夜逃回,先到两三天,全族中人都有准备,非但在他布置埋伏之下杀得敌人大败而归,并还乘胜追逐,扫荡敌人巢|­茓­,得回许多牲畜、山粮、兽皮、荒金、各种应用之物,从此威震黑森林,阿庞也做了酋长。

每一想到这位老恩人,心便难过,觉着对他不起,但又不能出山探望,一直深藏心中,没想到双珠姊妹竟是他的孙女,人又这样英雄胆勇,从所未见,一个又是他新收的义女,怎不惊喜交集,出于意外?

众人见他说时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再三劝慰。老人阿庞流泪喊道:“老恩人已死,我已无法报答。本来还想把你们的来意稍问几句,既是老恩人的子孙,无论何事,哪怕是座刀山火口,我也非去不可。你们都是受尽艰险,死里逃生,想必还有话说,谈上一会也该歇息。我到木台上去做完照例的事,将那几件祖神遗留之物藏起,也要睡上些时,养足­精­神,起来再谈。有什事情要我出力,你两姊妹只说一句,我必照办便了。”说罢,又向空交拜,高呼了三声“符老”,然后向众作别,笑容上带着两条泪痕,往木台上走去。

众人想不到时机成熟,样样顺手,姊妹双方虽还不曾详说经过,业已料个八九,断定成功在即,宽心大放,喜慰非常。双珠早就吃饱,双玉、路清也吃了一个差不多,随即谈起双方因祸得福、转入成功一面之事。要知双玉所受惊险,如何到此,以及大破平天寨许多紧张情节,请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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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微语警芳心 地绝蛮荒 何来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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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符双珠正在月儿湖后面花林之中养伤,忽然闻报:双玉、路清同了一个通事寻来,相隔只三四十里。老人阿庞业已命人往迎,鸦鸦好友小蛮子龙都也引了阿成随后赶往迎接。转眼天明,正和鸦鸦谈得有兴头上,老人阿庞忽引双玉、路清走来,先听说的通事却未一路,料是别族野人引路来此,已在中途回转,并未在意。双玉、路清,此行原是先难后易,因有高人教了几句重要的话,还给了一件信物,途中听说双珠历经艰险,死里逃生,如今伤还未愈,心甚关切,姊妹重逢,都有一肚皮的话要说。老人阿庞连忙了两三日,心又想起一件事情,便告众人:天已不早,暂缓详言经过。一面令阿成、龙都、鸦鸦取来酒食瓜果,款待来客,一面探询二女是否平日心中怀念的老恩人符老子孙。

等到问明二女果是符老孙女,越发高兴感奋,随说还有应做的礼节不曾做完,许多祖传遗物也要收好,令众人随意谈说安眠,午前后睡起身再谈,无论何事,必出全力相助等语。说罢,自回本台小屋之中。这里长幼六人,方始互谈自身经历。

原来双玉、路清,那日地震初起,眼望双珠被分隔在刚刚震开的地缝对岸,不能过来,方才经过的一片平地连石土带上面草木,似雪崩一般往下陆沉,裂缝越来越宽。总算自己早已离开,双珠不等走上,大片地面便往下陷落,否则,双方只要一个稍慢一个稍快,差上几句话的工夫,至少也有一两人陷落在那黑烟飞扬,黑水怒涌,深不可测的地缝裂口之中。对岸双珠立处,看去业已成了一片整齐如削、直Сhā到底的百丈危崖,人虽立在崖边,离裂口不过数尺,但那一片地形只管随同地震之势微微起伏波动,崩崖坠石之声响成一片,暂时尚无变化。二人走这一面,却是一片接一片的坍塌下去。幸而事情凑巧,一行三人不先不后都将那条裂缝避开,不曾下落送命。再不赶紧逃出险地,照此形势,转眼仍难免于沉人地底。心里一慌,恰巧双珠抛过去的包裹已被路清抢到手中,又见双珠隔着裂缝大声急呼,双手挥舞。这时震势正当极烈之际,双方语声已为所掩,一句都听不出,也不知往何处逃走是好!

逃着逃着,回头一看,双珠已顺对崖往后山一带驰去,相隔渐远,话未听明,不知乃姊要她顺着裂缝绕往前途,设法会合,同时看出就这回身飞驰转顾之间,方才来路又坍塌了一大片,地底震撼越来越猛,人行地面,宛如飞驰在惊涛骇浪之上,随波起伏。

天旋地转,地震山崩,连同火山爆发,森林燃烧,树枝折断,四下横飞,满空交织,轰轰发发之声宛如十万天鼓,加上万马千军,同时交呜,齐发怒吼。耳目所及,无不令人心神震悸,心魂皆颤。心慌意乱之中,目光又被崩崖林木遮断,不知双珠逃往何方,只管悲急关心,无可如何。

逃了些时,眼看形势越发险恶,忽然又是惊天动地一声大震,来路侧面大片林海又齐整整崩塌了一大片,方才所见馒头山那面的一个小火口业已爆炸,化为一根冲天火柱,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霄直上。来路侧面的森林转眼延烧越宽,化为一片火海,声势比前还要猛恶。那火更是无情之物,风向稍微一转,休说人兽林木,便是山石也被烧熔,成了劫灰。来势之快,人决追它不上,何况所行又是上面树幕纠结,厚达数丈,下面林木繁茂,野草丛生,连方向都辨不出的黑森林,越想心越寒。

情急逃命,人和疯了一般,一口气逃出好几十里。在二人相依为命,互相扶持之下,居然逃出险地。渐渐觉着逃这一面比较最好。尤其火山爆发之后,地下蕴藏的火力业已宣泄,有了出口,地底只管还在震动,比方才轻了十之八九,那地面上先前随时发现纵横交错的大小裂缝已是越来越少。因方才经过大震,有的树木整株震落,沿途树顶上面的厚幕也震开出许多裂口,吃后面火山一照,到处通红,天光更不必说。

逃到黄昏将近,隐闻来路连大带小又起了两次地震,都是转眼即止,与早来所见不同。仰望天空,云雾甚多,相隔好几十里的天空,均被火山映成了暗红­色­。想起双珠孤身逃难,互相走失,不知死活,双玉姊妹情长,固是伤心悲哭,路清虽然专爱双玉,对这大姨的为人更是万分敬佩,平素情感又好,真比寻常同胞骨­肉­还亲,想起双珠此时身受险难之苦,吉凶莫测,也由不得几次流下泪来,为防双玉悲苦过度,人更吃亏,还要想些话来再三劝解。

夫妻二人惊惶逃窜了一整天,始终饮食未进,不曾休息,路上又连遇到几次断­干­崩落、沙石打击以及失足踏空,滑跌绊倒许多惊险苦难,全都­精­力交敝,面无人­色­。一面还要防到风向一转,全林化为火海,许多带有火头的断树残枝,定必随同狂风满空飞舞,落到哪里烧到哪里。所经又是这千百里方圆,到处都是走不完的树海黑森林,只有一点火星落向前面枯木之上,或是那些带有油质的大树繁枝之中,转眼便蔓延开来,那时前路便被隔断,上下四外都是烈火包围,任你天大本领,也逃不出去。人虽疲倦饥渴,仍都打着逃一步安全一步的主意,丝毫不敢停歇。

路清见心上人这样悲苦艰难,连经凶险,双珠生死安危不知如何?口虽说着安慰的话,半扶半抱,挽着心上人一同觅路向前猛冲,暗中却是心如刀割,叫不出的苦。本就挣扎前进,双玉始终担心乃姊安危,万分忧急,心更慌乱,微一疏忽,脚底又踏在一条业已震得半死的毒蛇身上。那蛇长达七尺,甚是凶毒,地震起时,由原巢|­茓­中狂窜而出,大约正逃之间遇到大震,吃一株粗树­干­折断下落,冷不防打了一下重的,勉强窜到当地,横在草中,业已快死,吃双玉一脚踏中它伤处要害,那蛇负痛情急,临死凶威,长尾横扫过来,竟将双玉的脚卷紧,连路清也被蛇尾将腿扫中了一点。

如在平日,再大一点的蛇蟒也不在双玉心上,并且不等近前已早发现,何况天空还有红光反映,更是容易除去,不足为害。一则此时饥疲交加,心痛同胞骨­肉­,又不曾吃东西,只顾和路清相扶相抱,中怀悲苦,不曾留意,以为那一带野草只得尺许来高,如有东西潜伏,容易发现,没想到那蛇做一长条横在草里喘息挣命,蛇身又细,就看到也只当是一段树枝,何况未见,加以一路行来,不见丝毫蛇兽影迹,连林中特有的各种大小虫类,俱都不见,只当林中生物业已逃光,未免疏忽了些。等到一脚踏上,那蛇痛极抽身,已电也似急缠绕上来。双玉骤出不意,不是路清在旁,几乎绊倒,人虽未受重伤,腿却被蛇缠紧。

幸而二人的刀剑均在手里,途中虽无动静,始终存有戒心,不曾收起,并还事前商定:一边一个,各防向外一面,左右分待;那蛇重创待死,又被踏了一脚,本就难­干­活命,双玉又是手疾眼快,随同身子往前一扑之势,右手宝剑业已朝下挥去。那蛇痛极昏迷中毒口刚一张开,业被双玉一剑挥为两段,因是首尾夹攻,头刚调转,剑已斫下,嘶的一声,连头带尺许长一段蛇身,已由二人身旁贴着草皮斜窜出去。等到二人用刀剑贴着里圈将两圈蛇身挑断,双玉小腿虽未破皮,业已有些疼痛,皮­色­也现出一圈青痕。

路清见状,越发愁急。二人由逃难起,早已互相扶抱,为防邻近蛇窟,再三劝说,将双玉捧抱起来,抢出一段。见无动静,匆匆放落,取出药囊,将伤处敷好。裤褪已被逆鳞刺破,正劝双玉,如不肯换,怎么也将那条裤腿剪断,兔有余毒。双玉见他忧急关心之状,笑说:“呆子!我们共总这几件衣服,哪再经得起糟蹋?破了好补。爹爹药甚灵效,就是有毒。也不妨事,何苦为了一点裂口,丢掉一条裤子?那虽是条毒蛇,我看它那身上皮鳞,毒决不重,否则药敷上去不会好得这快。相隔这远,你看看去,我看你也是勉强挣扎。该死不得活,来路这面树林始终不曾燃烧,越往前红光反映越淡,我们逆风而进,看神气决不曾烧到这里。我们大概走了一整天不曾停过,还是歇上一会再走。”

路清此时心乱如麻,再往前走,既恐双玉支持不住,无意中又被蛇扫了一下,增加苦难,不易前行,不走又恐变风发火,端的去留两难,双玉又在连声催促。忽然想起来路左近曾发现大片透光之处,还有好些大小裂口,天却暗了下来。自己沿途不曾跌倒,何不让双玉坐上片刻,援往枯树顶上查看形势再作打算,同时也可查看那蛇皮鳞是否有毒?走近一看,那蛇乃是一条“过山青”,奇毒无比,并还凶狡已极,饥饿时节,无论人兽决不放过,知其毒在头上和前半身脊梁上的一条逆鳞硬刺。且喜方才不曾被咬中,否则就有灵药也极讨厌。

心方暗幸,忽然听出隐隐雷鸣之声。先还当是一直不曾停歇的火山爆发喷火之声,正在侧耳静听,向空仰望,猛瞥见暗云中金蛇乱闪,雷电交呜,天又闷热异常,身上早已湿透,知将变天,转眼便有倾盆大雨,心中一喜。因这一带肢陀起伏,林木高低相问,上面树幕相结之处本来较稀,便在平日也有天光透下。经过一场地震,到处都有大片天光透下。惟恐狂风暴雨突然发作,饥疲之余再遇大水,想择一个树幕较密的高地避雨休息,忙往回路飞驰。

天早入夜,上面虽有红光反映,林中光景已转昏暗,尤其是那天光稀少之处,不是练就目力已难分辨。方想:转眼之间怎么黑了起来?眼前倏地一亮,满空数十百道金线乱闪乱窜中,瞥见左侧竟有一座小山,心又一喜,人也赶到双玉面前,刚刚数说经过,伸手想把人捧起,去往小山之上休息饮食,猛听惊天动地一声大震,大片林木上的枝­干­纷纷折断,飞落如雨,地底也起了大震。脚底一飘,身子一歪,骤出意外,双玉坐在一块山石之上,心慌情急,再用力一拉,二人全都立足不稳,滚跌地上,几乎震昏过去。

跟着霹雳连声,风雨交作,狂风暴雨,挟着排山倒海之势倾盆而下。二人总算便宜,未被那些断落的树­干­打中,最近的一株巨­干­,相去人头不过三尺,如非被旁边一株矮树挡住,双玉首当其冲,也是难免。

二人惊魂乍定,地震之势也是停止:只听雷声隆隆,风狂雨骤,宛如海涛怒涌,虽甚惊人,仗着生长蛮荒,这类豪雨见惯无奇,同时听出来路轰轰喷火之声似已停止,料知地震已过,林中大火已被大雨扑灭,甚而地火也都喷完,再遇上这场大雨,也许连余火残焰都被消灭,否则此时风向已转,怎么也能听出一点声音。

估计大难已过,心定了许多。起身一看,立处地势虽然较高,相隔不远业已水深尺许,正在由高就下绕坡而流。那由树幕上面空隙中流下的雨水,东一条西一条,满林皆是,大小瀑布多得不可数计,身上也是水泥狼藉,湿污了好儿处,电光闪过,神情狼狈已极。整片森林均被雷电风雨笼罩。不是二人胆大,又是以前见到过的人,当此千百里方圆音无人迹的黑森林内,大难之后,深夜荒山,见此猛恶恐怖的风雷暴雨之势,吓也吓死。

等到二人互相扶抱,冒着林隙瀑布一般的雨绳,由黑暗中勉强抢到小山顶上,寻见避雨之处,再往下一看,目光到处,下面低地,均被雨水组成纵横交错,一条条的网形白练,在暗影中闪动。有时一道电光由空隙透下,照得林中雪亮,映在那些水影上面,更像无数大小银蛇交织冲突,互相分合,穿林而驰,其急如飞,冲在山石树根之上,便激起一蓬蓬的水花,吃电光一照,银雪也似,顿成从来未有之奇景。

双玉刚说得“这真好看”四字,忽然想起大难已过,姊姊逃的一面不知是何光景,她虽智勇双全,心志强毅,向不怕什辛苦艰难,人更机警,到底孤身一人,不比我还有一个知心同伴分劳共苦,互相扶持。她真危险已极,能否出死人生,将来姊妹重逢,实是渺茫之事。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喊得一声“姊姊”,放声大哭,几乎急晕过去。

路清也是一样伤心,勉强婉言相劝,好容易才将双玉劝住,进了一点饮食,人早疲极。二人经此患难,情爱越深。本是夫妻,早就无什拘束,吃完商量:森林之中虽无日夜之分,这等狂风暴雨,满林积水终是讨厌。前途地势已低,人又累了一整天,还受过两次伤,也不好走。再往前去,不知能否发现天光,连方向都不知道,如何走法?与其冒失乱闯,不如就在当地养足­精­神,候到天明雨住,就着透光之处,援上树顶查看形势。

只要看出飞泉崖和馒头山火口旧址,便可查明途向,往落魂崖进发,也许还能望见双珠踪迹,更是幸事,免得走到暗无天日之地,想要援上树顶既办不到,就能援到顶上,一眼望去都是这绵延不断的树海,直到天边也看不出个道理。二人均觉来路所行地势逐渐高起,方才这一带已往下降,林木又稀不是岭脊也是山顶,正好远望。越想越有理,就在当地树下草地上卧倒。因那千年古木易为雷火所伤,又将兵器放开,将刀剑Сhā在地上,然后背抵背,枕着外包油布的包袱,一同卧倒。

二人到底疲倦大甚,心虽忧急双珠安危,谈了一阵也就昏沉睡去。梦中闻得左近山乌飞呜,左近山脚似有响动。双玉猛想起森林之中野宿何等危险,虽说地震之后林中生物早已逃窜,昨夜忘了火山离开已远,就许入了蛇兽潜伏之区,如何这样大意!心中一惊,忙即睁眼。未等起身,瞥见路清已先纵起。

刚看出天已大亮,刚升起来的朝阳由林隙中­射­进,照得林中明暗相间,绿莹莹的。

到处都是飞瀑流泉,水流甚急,只不似昨夜那样声势猛恶。林木经雨,是望得见的地方,全都一片清新,苍翠如沐。山下透光之地原有几处小树,昨夜不曾见到,这时上面聚着十几只不知名的山鸟,剔羽梳翎,飞鸣上下,穿梭也似。树上并还开着不少花朵,地震之后纷纷坠落。树下落花狼藉,碧草如茵,树上却有许多花朵,含苞欲放,连那已开半开的,分外显得鲜艳。景物清丽已极,比起昨夜惊天动地之势,仿佛换了一个世界。四外仍是静悄悄的,只有水流花放,乔木深秀,并无人迹。

方以为先闻响动乃路清所发,忽然看出路清面带惊疑之容,似要往下走去,欲行又止。心中一动,方要询问,路清已先说道:“这事真怪!方才我在梦中曾听两人在山下说话,惊醒转来,还当是梦,忽然瞥见前途林隙中接连两条人影一闪,那等服装从未见过,但又不像平日所见山民野人那样半身赤­祼­,仿佛和岳父所说前朝人的打扮一样,看年纪也必不大。想要追去,这两人走得甚快,业已隐入前面暗影之中。从无人迹的黑森林,怎有汉人踪迹?如是隐藏林内的野人也还罢了,这两人非但装束决非野人,梦中所闻也是汉语,可惜刚刚醒转,不曾听清。我因玉妹昨日劳累,身上的伤不知是否痊愈,不敢丢你在此,前往追赶。又见我们的东西都在,无一失去,来人不似怀有恶意。再说那等快法和路径之熟,也决追他不上。这等地方会有我们的人,岂非奇迹?”

说时,双玉仔细一看,果然东西都在,身前不远山石上还留有几个脚印,再一抬头,越发惊奇。原来相隔两三丈一株大树上面挂着两个大小包裹,大的正是来时所带悬床皮袋,小的乃是一袋­干­粮和一些腌­肉­。这还不奇,最奇是那树又粗又高,树身坚厚,纹理细密,树­干­最低的,离地也五六尺。来人似防取时艰难,竟用一根粗约两寸,长约三尺,新折断的树枝,不用刀斧,硬Сhā在离地六七尺的大树里面,拔都不易拔出。路清越看越怪,用力拔下一看,所钉树|­茓­深达一尺以上。这么坚固的树身,另外一头还是秃的,并不尖锐,外面又无刀凿形迹,不知怎会被他硬Сhā进去,并还这样深法?俱都惊奇不已。

双玉想了一想,笑说:“此事实在奇怪。这里地理我们虽然不知,前夜睡前听同行壮士口气,由飞泉崖到落魂崖高岗之下只一天多路程。我们初上路时,曾经照着风向左右乱窜,走的并非直路,这里怎会有什汉人足迹?我先当是那两位姓木的异人,后来一想,来人如是这两个老前辈,应该一男一女,不应照你所说那样年轻。就算是他徒弟,原近情理,但他既知这两个皮袋是我们的东西,并代送来,应当要通知,此时天已大亮,理应将人喊醒,至少也应谈上几句,如何不告而去?你醒来见他刚走,想必他已见你起身,怎连头都不回?这等行径实在难测。看爹爹那封来信,好似木里戛和野人烈凡都之事,楠木林这两位老前辈全都知道。见面不交一言,各自走去,断无此理!爹爹常说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我们此时比前两天艰难得多。同行八十壮士不知死活,连个领路的人都没有,姊姊吉凶存亡也不知道。此去前途满布危机,丝毫大意不得。这些东西全用得着,只不遇见非常之事,带它上路也不为难。不过,我们应该往哪一方走呢?”

路清见她经过一夜安眠,­精­神业已恢复许多,伤也痊愈,心颇喜慰,答说:“照理应该朝那两人追去,至不济他们也住在这里,便楠木林两位异人他不知道,地方定必晓得。不过此事还有可疑:梦中所闻虽未听清,内有一人似在发怒,朝另外的人喝骂,好像不止一人。醒来虽见两人在前飞驰,始终头都未回,仿佛有什急事或是有什追逐,由附近路过,并不一定是由山上下去。醒前又曾听到一声从未听到过的惨嗥声,并有许多人在这两人去路一面­骚­动吼啸,隐隐传来,相隔已远,细听已无声息。此时想起,可疑之处甚多,不止一点。你方才说得对,如是那位异人门下,休说知我根底,便是无心相遇,见我们两个出死人生的自家人野宿在此,必生同情,怎会不顾而去?如我料得不差,这两个皮袋也许并非有意留与我们,另外还有原因。事情难料,万一是两起人正在争斗追逐,去路又与我们相反,冒失追上,休说急切问难分敌友,一个不巧便要铸错吃亏,两者之间也不好处。他们生长森林之中,常起争斗,循环报复,向不怕死,杀人更如儿戏。我们寻常游山管点闲事,也还不去管他。此时身有要事,大姊不知吉凶,岳父被困贼巢,既要除害又要救人,在两位老前辈寻到以前,自顾尚且艰难,如何多生枝节?依我心意,连这两个皮袋都不去动它才好呢!”

双玉笑说:“这东西明是我们所有,就他地震时得去,我们取回,无人在此,也和他拾来一样,取之无愧。何况这两件东西均系长途森林所用,带在身旁要少许多顾虑,悬床夜来可以安眠,免受野人猛兽危害。我们­干­粮带得不多,昨日途中除却两株不知名的山果而外,并未发现过一点食物,我们途径不熟,又经地震,形势已变,休说将路走迷,便是中途有什阻隔,或是绕远多走几天,饮食先就艰难,好容易失而复得,如何可以弃去?就是他们寻来,讲理便罢,如其恃强来夺,与他一拼均非所计,天下事哪怕得了许多呢!”

路清一想,也觉经过昨日灾变,估计临近火山一带野兽生物多半绝迹,又无山粮可以采掘,水还不甚难找,路上如缺食物,连想打猎都办不到。有这一袋­干­粮,放心得多。

想了想,便照昨夜原计,援往树顶仔细查看。虽是由高望下,到底相隔火山太远,飞泉崖一带大片陆沉,休说陵谷变迁不是原样,便是平常隔着这六七十里的树海也看不出。

双玉担心乃姊安危,心中愁急,也援到上面,一同眺望了一阵。经过一场场大雨,连火口残烟和那大片燃烧过的树木都看不到一点影迹。想起昨日途中曾经改道,沿途曾见许多震裂的地|­茓­树缝,怎么也能看出一点形迹。先还以为偏在侧面,也许错了方向,后来除昨日去路外,哪一面俱都看到,一眼望过去,都是密层层的树海,休说火山断崖,连远一点的树缝都未发现,近处却有不少,偏生四面都有,连去的一面也现出两三处,都是稍微一远便看不出,中间还有隔断之处,才知无望。商量了一阵,无计可施,只得仍打着走一段是一段的主意,姑且朝方才两人去路寻去,寻到了人,不问是何来历,多少总有一点法想。那两个再要真是汉人,就非善良,也有一点商量。为防那两个皮袋生事,并还费了心思将其改装,翻将过来。准备停当,又将­干­粮取出吃饱方始上路。

前途难走已极,但比昨日又是不同。地势本就高低不平,比起来路还要崎岖,又多荆棘灌木阻路,不是二人一身轻功,有的地方简直难于飞渡。光景更比来路昏黑,透光之处极少,只比由菜花寨初上路那两天林中暗如深夜要强一点,多少还能分出一点路途。

大雨之后到处积满雨水,污泥腐叶往往深达丈许,端的步步皆险。稍不留神,以二人的功力,虽不一定失足灭顶,陷落下去受伤遇险决所难免。

二人原意路清所见那两个身穿前朝衣冠的人年纪不大,仿佛一男一女,不似山中野人,所说既似汉语,彼此便能通词解意,所遇如是汉人,不论善恶,均有商量,便是山中隐伏的野人,身边包裹内带有不少他们喜爱应用之物,也可用以结交。如其途向已迷,无人引路,不问走远走近,将人寻到终是好事。反正乱闯,起身时节也未照着昨日所走直路,便朝今早两人所行途向跟踪赶去。先还疑心那皮袋如是对方遗留,必要来取,前途多半能够遇上。路清为防万一,又见双玉人已复原,特意削了一根树­干­,取出内中­干­粮,分放在原带粮袋之中,再将那两个皮袋轻重弄匀,挑向肩上,手持灯筒,一路查看,往前进发。

谁知满地水泥中,开头还能看出影绰绰几点脚印,及至走出不远,经过一片­干­地,由此向前便看不到一点人踪,中间曾疑将路走错,重又赶回原路,再往两旁搜索,仍无影迹,心方不解。等到越过一列高岗,下到平地暗林之中,忽然发现当地林木最密,暗如深夜,树均好几抱粗细的千百年以上古木,平地拔起,直上十来丈始见枝叶,由此往上便结为一片密不通风的树幕。昨夜大雨竟未透下,只稀落落靠近树根聚着几堆雨水,还有顺着树­干­流下来的积溜,一条条白线也似在暗影中闪动放光。林中行列虽稀,有水之处却是极少,就有也都渗透在那积叶沙土之中,方说:“这一带与来路不同,沙多土少,并有极厚落叶,所以地势虽低,并不积水,附近也许还有山泉。”

双玉自从走往暗处,便将灯筒要过,手持宝剑,抢往前面查探,两下相隔约有丈许,本是低声谈论,边说边走,忽在前面惊呼:“清哥快来!你看这里怎有这多脚印?”

路清连忙赶过一看,原来前途地上脚印甚多,并还又粗又长,五指毕现,一望而知是那些终身赤脚,脚底业已生满厚皮,有那野蛮一点的甚而从小练起用火烧过故意涂上松香树油的野人足迹,由当地起非但满林皆是,接连不断,地上并还发现出两摊血迹和皮骨烧焦的臭味,知道业已走往野人栖息的巢|­茓­之中。

二人平日常听符南洲指教,深知森林中山寨野人的风俗习惯,一见脚印和树­干­上石斧石矛斫刺之迹,便知这班野人凶猛非常,人数又多,决不好惹。心想:自己共只两人,虽说见了他们探路比较有望,照此情势,对方人多凶猛,一个言语不通,稍微发生误会,休想活命。人不能永远不眠不休,何况这等暗无天日,危机密布,无论东冲西突多少天都走不出的黑森林,地理又不知道,只一为敌,这班从不怕死、专讲前仆后继的野人,不说群起夹攻,只要暗中跟上几个,便是凶多吉少,被他擒住,身受尤为残酷,有的还要生吃活人,端的可怕已极!不禁心生恐怖,越想越寒。

路清老是关心心上人的安危,更是情虚胆怯,忙将双玉拉住,隐去火光,悄声嘱咐,不令开口,准备退往原路商计停当再往前进。因往前面走了一段,越想越可虑,决计后退,一时疏忽心慌,退得略偏,未走回路,烛光只照脚底,又不敢四面乱照,还未退到透光之处,方觉不是来路。且喜遥望归途已有天光漏下,现出白影,心方暗幸不曾被那野人看破。

路清挑担在前,见双玉一人持剑断后,惟恐受了暗算,老不放心,不时偏头回顾,不曾留意退路一面,走着走着,耳听双玉一声低喝,手指前面,心慌意乱中也未看清,料是前面来了敌人,忙即回头向前,往旁一纵,身还不曾纵起一半,头上已挨了一下,慌不迭把所挑的担一掼,伸手拔刀,便要迎敌。双玉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路清觉着头上打得不重,面前还有大团自影,打秋千一样往来乱晃,定睛一看,原来树上挂着一个大皮袋,并非敌人,是同来壮士所带悬床,并还两个扎在一起。袋内放着一些途中所用零物,但比今早所见污秽得多,上面泥污狼藉,并有两处残破,仿佛地震初起时震向空中,落将下来被树枝石块划破。悬床也有一副,碎裂了好些,不经缝补已不能用,不像今早所见完整如新。暗忖:“一路行来,一整天不曾停步,少说也有七八十里,就算森林阻隔,沿途几次绕越,至少当有五十里一条直径,还不算今早走这一段,这些悬床粮袋明是菜花寨起身时所带之物,全都认得。常听人说地震猛烈时往往能将人物震出数十百里之外,最奇是有的固是惨死,凶多吉少,内中也有侥幸脱身保得­性­命的,身上连伤都没有。这类传说甚多,并还见于公私记载,传为奇迹,但那都在城市旷野之中。像这方圆千里的森林树海,震出多远并不稀奇,可是上面隔有极厚树幕,除却随同地面陆沉,怎能穿透下来,保持原样?未了一袋还有一点污损,先那两袋非但完整无缺,连内里的食物均未毁损,岂非奇事?看神气,这前后三袋东西,分明都是这班野人所挂无疑。他们见我二人睡在那里,就不暗中加害,照他们那样凶野多疑也必将人绑起,怎会不曾惊动?”

正在相对奇怪,双玉忽然惊道:“此事不近情理。莫要梦中所闻并非汉语,或是这班野人无意中发现皮袋由树幕裂口中飞落,刚刚挂向小山顶上,准备吃那袋中食物,忽又发生地震,将他吓跑了吧?昨日黄昏时节原曾发生过两次地震,不久便是狂风暴雨,我们在下面等了些时才把心神定住,抢往山上。彼时光景黑暗,饥疲交加,以为林中生物均已逃光,到了上面,人便安歇,始终不曾仔细查看,醒来才见两个皮袋挂在左近树下暗影之中。如非心生疑虑,便先两个皮袋也许疏忽过去,就此起身都不一定。大半未次地震时,山上正聚着几个野人,我们到前,业已惊退,一直不曾回来。你所见那两人跑得那急,不是别处绕来由当地经过,还未发现我们,便是看出山上卧有两人,因我们形貌打扮均与常见不同,他们从未见过,又当地震之后形势危险,以为安然到此决不可能,因而疑神疑鬼,又见人已快醒,慌不迭转身逃去前往报信。如我所料不差,事情却是可虑呢!”

话未说完,路清也被提醒,更加愁急,本来用不了那许多,照着预料又多凶险,不等说完,便拉了双玉往回退走,那皮袋也未取下。走出一段见无动静,再寻一隐僻的大树围后面,先把所带东西藏起,然后掩向一旁低声商计,方觉进退两难。依了路清,打算东西不带,孤身一人掩往前途,探看明了虚实再作计较。

双玉知他关心自己太甚,老不放心,争论了两句,故意气道:“你怎这样看不起人,你当我姊妹是寻常女子,没有男人一路,便寸步难行吗?这时大姊不在这里,如被晓得,不骂你一顿才怪!休说你我患难夫妻,理应同舟共济,生死祸福都要一路,便为本身利害着想,人单势孤,多上一个得力帮手,难易安危要差多少,何况这等蛮荒异域,暗无天日的黑森林中,休说孤身遇险,一不小心将路走迷,彼此都是凶多吉少,多受艰危之外,还要添上许多悲苦愁急。再往不好的想,你因怕我犯险,孤身前往,一个不巧被那野人擒去,我姊妹的脾气你所深知,久等不来,岂肯罢休?再说后退也是无路,势必前往查探,稍有不测,便非拼命不可。本来二人合力可以平安,偏要分开自找苦吃,还使彼此增加忧疑,提心吊胆,何苦来呢!

“如非我深知你的为人,我们又已正了名分,不久便要完婚的话,要在以前你初向我求爱时有此举动,我还当你和赵乙一样呢!他向姊姊求爱,一面假装老实,一面又想尽心思百计讨好。我姊姊人最磊落光明,和谁都好,不像我还要分辨远近,有点娃儿脾气,以为人也和她一样,至今多半还许不曾看出,我却旁观者清,实在好笑。这类自己没有男子气节,却把心爱的人当成废物,仿佛一朵鲜花只许他一人亲热保护,别人看都看不得,平日却又做出许多丑态的男子,真叫讨厌已极!我虽知姊姊晓得定必不快,但因此是各人心愿之事,听爹爹说,大城镇中的男子比这个更加讨厌十倍,比较起来,赵乙还是好的。好在我姊姊不是没有主意的人,所以不曾说破。你这类行为,不论真假,我都不愿意。我决不冤枉你和赵乙一样装腔,你也不会欺我,实在关心大切,反而心慌意乱,但我不喜胆怯的人。再要多说,我就不理你了。”

路清原是顾虑太多,看出危机将临,心神无主,此时进既不可,退又不能,打算在当地等上一会,静以观变。所料如中,少时必可看出一点形迹,以便相机应付,省得又走回头路。再如寻不到人,无法觅路,反正森林中的野人多半是这神气,他们虽然十九­性­情凶野,猛恶多疑,本­性­俱都天真诚朴,只要上来将他疑心去掉,非但无事,还可得他帮助。同时想起烈凡都也是一个野人的酋长,就许误打误撞与之相遇。他们同在森林之中生长,虽非同族,多少也可问出一点虚实,不过无人引见,双方言语不通,开头相见却是危险已极。只顾盘算,竟将符南洲来信所说未到捕木林问明以前不可随便泄露烈凡都之事忘了一个­干­净。本是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及听双玉一说,忽然想起由小江楼起身时赵乙带病起身相送以及背了双珠姊妹所说之言,再一回忆以前所发生的对方言行,心中一动。反正暂时无路可走,便把双玉拉向树根之上并坐,低声问道:“我先不曾留意,你怎知道赵乙爱着大姊?”

双玉笑道:“你和大姊都是呆子,从来不以小人之心待人,但决瞒我不过,这还用说吗!可笑赵乙真个不知进退,也不想想他那为人。我们姊妹虽无贫富之见,也从没说过不嫁人的话。男女相爱原是常情,像他那样自己畏难偷懒,不做得叫人佩服,只想卖弄鬼聪明,当面殷勤,专向我姊妹讨好的假人,先就叫人看他不起。何况姊姊那么聪明绝顶的好人,休看她平日对人都是好到极点,既不怕脏又不怕累,更没有一点私心,实是一种博爱之念,她认为一个好人固应与之亲近,低一等的也应加以劝导,便是恶人,只非丧心病狂,均应设法感化,引其归善,所以老是一律看待,从未轻视。真要叫她嫁人,却非合她心意不可。别的不说,第一是要心­性­纯正而有热情,将来能够帮她做番事业,第二是要男女相等,志同道合,各把全副心力用在事业上面,在这种生活中增加她的情爱。

“像赵乙那样卑鄙自私而又无能,平日肯对他好,全是舍短取长,觉着我父女行医,田里的事全都仗他出力,只管有福同享。爹爹一面把收获所得与之平分,一面却将那些有钱病人所赠银米按人平分,他虽不在小江楼相助,照样也得一份,连他本身所有,积蓄起来,以作将来成家立业之用,当他自家人一样,比起别家佃户长工,真有天渊之别。

到底人家出了力气,一个人住在万花谷也太寂寞,为此每隔些日,必叫田四哥和你代他耕作,将他喊往小江楼聚上半日,每月三次犒劳从不使他脱空。遇到农闲之时,仗着谷中乡邻和我父女都好,出来门都可以不关,更是三天两头守在小江楼不肯离开。就这样,爹爹和我姊姊还觉一人耕来三人吃,虽然我父女行医十九救人,不为钱财,本身无暇耕种,非要有人代耕不可,但他无形中也算帮助我们行医,所得也并不少。爹爹头一个心中不安,样样厚待,可是他那为人和爱取巧讨好的脾气,姊姊怎么也能看出两分,如何会肯嫁他?

“这都不说,最可笑是,他上来因看出我姊姊外和内刚,只管对人谦和,自有一种正气,使人乐于接近却又不敢丝毫轻侮,居然妄想向我求爱。借抽空习武为由,向我表示了两次。我素来口直心快,马上当面发落,借话警告,跟着,我便和你订婚。他见无望,这才转向姊姊一人下手。那献媚讨好的丑态也不知做了多少。即以这次而论,他虽受伤,并不甚重,我家伤药,你当知道它的灵效,比他再重的病人也该早好。他为想在小江楼多住两日,就便和我姊妹常日相见,故意装得寸步难行。听爹爹口气,本已知道,只为喜逸恶劳人之常情,年轻人谁不喜欢热闹?也就听之。跟着,仇敌发难,竟将爹爹诱迫了去,我姊妹三人便同起身。他见姊姊要走,装病卧床不能多见,实在忍不住,才假装负痛起来相助,表面是献殷勤,目光却盯在我姊姊一人身上,说了许多好听的话。

“这时,姊姊一心在办正事,她虽机警聪明,寻常对人决不像我多心,又当危难之际,当然不曾留意。我却看了一个清楚,心想:你如真个对我父女忠心,爹爹对你亲如父子,遭此非常之变,人又被贼擒去,生死安危尚在难测,我姊妹无论如何尚未失陷,为何对我爹爹毫不关心?只初得信时假装激烈,乱吵了几句。彼时众人虽都悲愤,谁都不曾放声痛哭,只他一人放声哭喊,仿佛要和仇敌拼命神气,所说都是咒骂的话,没有一句可以合用。这还可说本身无能,不能怪他,可是我姊妹刚一离开,他便收风,跟着便装伤痛,连茶水都要别人代拿。隔了一会,见我姊妹不曾进去,忽又爬起,假装挣扎相助。因我姊姊爱吃熏腊,他再三和你说好话,要将那几条腊腿与我姊妹带走,口口声声都关切我姊姊一人的衣食起居、安危险阻。休说你平日那样帮他,自称当你同胞兄长,便我也是一样的人,他心慌意乱中本相毕露,除走时才说上几句敷衍话外,几乎不曾再提一字。便是最关重要的爹爹,他也仿佛忘记有此一人,也不想我们此去为了何事,简直与之不大相­干­。果真和我老少四人一条心,哪有这样情理?中间又向我们再三打听途向走法,表示他对姊姊爱到极点,没有此人便不能活命,只等他病一好,马上便要拼­性­命追来神气。你说这样自私的人,姊姊怎看得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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