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秦府,因为秦二小姐与他“过招”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他。偏我要走他便来,还真不是时候。一阵忙乱的礼仪之后,他便冲着我来了。
“凤卿一向少见了,听得父皇下诏,本王亦曾到谢府恭贺,却不想凤卿却被光隐请去了大理寺公干,本王不便惊扰,是以未有机会向卿当面道贺。听闻卿因燕来命案太过劳累,晕倒在堂,可好些了吗?”
他倒是耳聪目明,连我晕倒的事情也都知道了。
我微微一笑,道:“蒙殿下垂问,凤君已然无恙。殿下进宫,想来是欲与淑妃娘娘共叙天伦,凤君不敢打扰,就此告辞。”
“如此,本王送凤卿出殿。”
把我那句“不敢有劳”当成了耳旁风,他已然转身率先出殿,我只有对淑妃再行一礼,跟了上去,他停住了脚步,直到我走到与他平行位置,才与我并肩而行。
“致远回京,你们自去啸傲山林,也还快活?”他笑着问道。
“难得致远回京,光实豪情大发,只说想着学那北地风流,直搅得睿王殿下的猎场之中鸡飞狗跳。行猎毕竟是不仁之事,殿下菩萨心肠,想来也听不得,不说也罢。”
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他可是号称食素之人,又是菩萨心肠,我们去猎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怎么能带上他?
“果然是光实,谢相之后,也惟有他担得起‘衣冠磊落,谢氏风流’这八个字。”齐王一笑:“想那晚,凤卿应是‘触目见琳琅珠玉’,本王惟有钦羡而已。”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已不复平常的“圣洁”,眼波流转之间,倒有些货真价实的怅惘与不甘。这一刻,我倒是有些能够理解他了。
人的一生中,第一个不能选择的,便是他的出生。睿王托生于谢贵妃之腹,理所当然有了“谢瑱”这个名字,有了这样的兄弟——光远,光隐,光实,光凌,他们的名字熠熠相连,天生便是碧落士族天空里,最璀璨的一群。这种亲密的血缘以及谢家人骨子里的荣耀感,无论齐王再如何努力,也无法逾越;再想亲近,也无法突破这样的隔膜。
不需要任何的解释,这就是老天爷最暴力的一面。
他的钦羡,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而他的心思,也不容我窥测。所以我明智的闭上嘴巴,由着他一路送我上轿。
“若有机会,我亦想随凤卿去见见那只白虎。我对凤卿,亦有许多歉意,那日在秦府之中,我并非——”
“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立场不同,凤君于殿下当日的举动,并无怨言。凤君告辞。”我挥手让雪赋放下帘子,也隔开他欲语还休的复杂的双眸……
跟着一个神人——睿王和一只神兽——小乖穿行在宫廷之中,是件很彪悍的事情。看着沿路上太监和宫女们近乎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睿王用这一招高调为我立威,我豢养小乖的英雄事迹,想必不用等我回到凤仪宫,就会传遍宫廷了吧。
当晚上我再循例宴请宫内局的诸女官时,她们的态度明显更加恭谨了。
莺簧那边已经取回了账册,不过我当年并没有选修司法会计的课程,看着那写满了中国古代记账体数字“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的账簿,只觉得天雷滚滚。这个东西,还是给专家去看比较好。
而淑妃那边,送来了宫内府每天上交的记事薄,上面记载了很多的旧例。我就着明珠灯,将去年的记录大约翻查了一下。宫廷之中的事情,说复杂也真复杂,说简单也真简单。复杂之处在于事务繁多,关系纷乱;简单之处在于,所有的处置,基本上都有旧例可循。
后宫制度历史前年,我自然不会没头没脑想去做什么改革,我没有谢皇后的地位,也没她的本事,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坚持原则,处事公允”罢了。
可是第二天,我的这项原则,就遭到了挑战。我本来是在淑妃宫中,与她一起接待来支取钱财和各色物品的人群。就见莺簧的身影,在门口晃了两晃。我便和淑妃告了罪,与她汇合。
“小姐,宫正那边来人了。说是胡婕妤殿内来报,吴御女身边的三等小宫女,不知哪里开罪了胡婕妤,胡婕妤正罚她跪那碎瓷片,宫正已经过去了,问小姐是否也过去看看。”
罚跪碎瓷片,她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动用私刑!我对莺簧道:
“你快些先去看看,若真的罚跪,一定要她停刑,我去回过淑妃,再去找你。”
我将莺簧告知我的事情转达给淑妃,她皱起眉,倒也二话没说,便起身说与我同去。她能主动要求,那是最好,毕竟胡婕妤是宫妃,虽则知道她犯了错,我也没那份权力处置她。有淑妃在便不同,她打理后宫这么多年,虽没有正位,但毕竟是“半个皇后”,到时我一张诉状递到皇帝那里,有她见证,分量十足。
当我们匆忙赶到胡婕妤的居所,莺簧已经控制住了场面。一地白瓷片,尘土与血色糊成一片,触目惊心。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小宫女,人仰面躺在春凳上,白色的裤子膝盖的部分也是鲜血淋漓的样子,已洒了些金疮药止血,但是那春凳边缘,还是染了一片红。有一个宫妃打扮的女子,正伏在春凳旁边,哭得梨花带雨。
莺簧一脸忿然,几个束手束脚站在“场外”的宫女,也都露出了畏惧和不忍的表情。只有那位胡婕妤,一脸满不在乎地坐在纜乳芟拢见到我们进来,方才站了起来。
我没功夫搭理她,直接走向那个被刑求的小宫女,一边检查她的伤口,一边问莺簧道:“可已派人去了尚食局?”
“去了,算算时辰,司药应这就到了。”
才说完,那司药便带着一个尚食局的宫女到了。她们向淑妃和我行礼之后,便围了过来,为那小宫女验看。我已经初步诊断过了,好在没有伤到骨头,虽然血肉模糊,倒也都是皮外伤,休养上一阵子就能好了。
我让开位置,一步一步走向一脸轻蔑的胡婕妤,扬眉朗声道:
“胡婕妤,宫女也与你一样,都是爹娘生养。今日无论她做了什么,亦有碧落律条与宫则在,当由宫正清白处置。便是宫正不能决断,还有我在。我倒要问问你,这一地白瓷,一双残腿,究竟是那朝的王法的刑责?又是哪条宫则与你之权?”
“不过是个奴才,居然敢用了六公主一样的衣料,裁了做鞋,真是好大的胆子1那位胡婕妤冷哼一声,说出了答案:“身为下贱,竟敢对公主不敬,本就是死罪。如今不过是让她跪个片刻,”
“这后宫之中,就算阿猫阿狗,也是圣眷赐下,何况是人。她既错了,妹妹只管告知宫正处置。如今你动用私刑本就失了体度,还将人折腾成这样,未免有违天和。”淑妃的话说的不温不火,不轻不重,那胡婕妤仍是一脸忿忿,却没有继续顶撞。
用了她家六公主一样的意料做鞋,就应该跪在这白瓷之上,受这样的酷刑煎熬,是什么道理!
“淑妃娘娘明鉴,凤大人明鉴,那块衣料,原是臣妾生辰前尚服局送来的,说是皇上御赐与臣妾裁衣的表礼。臣妾裁了一条绣裙,还有富余,原说是圣眷难得,便命宫女小绿将余下的料子,做一双鞋子,臣妾原不知六公主亦有一样的衣饰,并无半分对公主不敬之意。”那个御女听了我们的对话,扑到了我们面前,激动地说道。
“胡婕妤,您可听清楚了?若您再无辩解,人我便要下了。”我目光直视着胡婕妤,压抑心中的怒火,道:“这后宫之中,所有的女官与宫女,都是领了皇上的月俸,受皇上之命,服侍诸位娘娘,绝非某位娘娘的私产。昨日凤君承蒙婕妤教导,说贞静自持,方是妇道,今日便出了这些事情。显见得胡婕妤您都忘记了,本官别无他法,也惟有烦请您和我一同到陛下面前,有劳陛下再说与您听一次1
“你竟敢以陛下来压我1那胡婕妤只差指着我的鼻子开骂了。
“凤君不敢。”事到如今,我已经一步不能退让了:“婕妤三品,御女八品又如何?只要将来有了子嗣,无论品阶高低,总是诸位殿下的庶母。是以于凤君而言,两位夫人皆是陛下的嫔妃,凤君身为人臣,皆是一般的敬重。”
我和胡婕妤两个人,就算顶上了。她这般难为我,不过是因为她的父亲,虽然是非不分,但愚孝总也算孝顺,我可以不予理会。但是今天的事情不同,她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去惩罚一个宫女,不过是因为那小宫女用她女儿一样的衣料,奉命做了一双绣鞋。我绝对不能姑息这样的变态。
“凤卿说的好,陛下将凤卿选为凤仪令,果然是眼光独具。”在这即将擦枪走火的时刻,淑妃终于还是跳出来打圆场了。她说道:“今日胡婕妤动用私刑,委实是她的不对。然而陛下日理万机,后宫些微琐事,也不需劳烦他分心。如今这后宫之中,嫔妃以本宫忝为牛耳,女官以凤卿马首是瞻。不如你我二人在此,将此事完结,岂不省事?”
我们两个商议解决,省事却是省事,但是公不公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我倒想学习一下,这位“仁慈”之名享誉后宫的淑妃娘娘,到底是怎么处理问题的。
玉人歌
“胡婕妤与那宫女小绿,毕竟尊卑有别。胡婕妤也是一时气愤,方才做下此等错事,想必现在她也知道错了。不如便罚她将这宫女小绿养伤之用,一律承担。另取纹银百两予小绿添妆,以示补偿。从今日起,胡婕妤入宫内小佛堂,避静十日修习女则,并再扣一年俸禄予养老所,小惩大诫便是。椒房之内,自是家和万事兴,凤卿以为如何?”
秦淑妃这一番安排,倒也滴水不漏。宫女小绿虽然被打,但是养伤的费用和嫁妆钱,胡婕妤都帮忙出了。而对胡婕妤而言,禁足佛堂修习女则都是其次,接下来一年的俸禄都充为公用,对于父亲已然被剥夺公职并下狱,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的她而言,也是雪上加霜吧。我看着胡婕妤那难看的脸色,想必她也积压了一肚子不满吧。
如果我是明智的,就应该接受这样的安排吧。可是——
我并不是一个会审时度势的人,只是这样不痛不痒的处罚,怎么能够偿还那一地的鲜血。不过是因为托生在了好的人家而已,就以为自己可以践踏别人的身体和尊严,这样的女人,怎么可以让她这么轻易的逃脱!
淑妃想就此“和气生财”,我却没办法与她达成共识。我并不愿意将“原则”建立在弱势者的“委曲求全”和强势者的“金钱攻势”上。所以,我不理会一直“以眼杀我”的胡婕妤,微微一笑,道:
“淑妃娘娘说的是,娘娘是心慈之人,真心实意将后宫诸位嫔妃夫人,姐妹一般看待,求得也不正是这‘家和万事兴’五个字。只是凤君身为女官,所思所虑,皆以碧落法度为先。宫殿之内,致敬之所,是以我碧落律斗讼中,特有。‘宫内争忿’条。平素里殴伤见血,杖六十可以;宫闱之中,殴伤见血,则处徒一年半之刑。好在妾殴伤夫家部曲,减凡人两等;奴婢则减三等,如此加减下来,只有杖六十之刑。凤君所言,可有谬误之处,请娘娘指教1
她是被告的“姐妹”,我却是苦主的“主管”,大家毕竟立场不同。她如果真的想做个“好姐妹”,我也不管不到,不过前提她按照碧落会典的要求,自行“回避”了,否则我倒不介意把这件事闹到皇帝那边去,事实上,对于胡婕妤这样的后宫嫔妃,最重的惩罚还是来自皇帝难测的“天威”。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多么的煊赫堂皇,其实说到底,不过是维系在一个男人的“西装裤”下,仰着一个男人鼻息的一群女人。不过我也并没有办法站在道德或者理性的制高点上,摆出什么姿态来,因为我现在的工作,也就是为这些女人服务罢了。
淑妃没有说话,我看向宫正,说道:“宫正大人,本官说的可有差错?”
那宫正流苏向我一礼,恭谨地说道:“大人说的是,只是婕妤位在三品,依名例——”
说到这里,她方才一顿,抬头看着我,显然是意识到了,下面的话才是重点。依碧落律疏名例律,三品以上官员犯罪,主官亦无判决之权,只能将案情查明之后,上呈皇帝,由皇帝亲自定罪量刑。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现在做了决定,而这事情又传到皇帝耳中,就可能出现不同的结局。也许皇帝会接受我们“好意”的出发点,认为我们是“为他分忧”;当然也可能皇帝认为我们逾越了应有的本分,轻了是“漠视法度”,重了就是“欺君之罪”。
我看向淑妃,她的目光则是看着胡婕妤,似有些伤感,叹道:
“罢了,你我同住宫中十年,我只将你当亲妹看待。我也只你素来要强,是以你虽有过失之处,我也不曾说过一句重话。如今你这样,我原也有错。后宫毕竟是个有规矩的地方,这次,我真的是帮不得你了1
“都是你,都是你这妖女!不过是个下贱的婢女,我罚了她又如何?”那胡婕妤的一腔怒火都冲着我来了,气吞山河地的巴掌高高举起,在落下的途中,就被莺簧一把截住,那胡婕妤还要拳打脚踢,早被淑妃指挥着宫女,一把抱住,扯向了旁边。
我懒得搭理她,对那位御女道:“小绿负伤,纯为无辜受累。一应医药进补,都由宫内府负担。我会再支应一位宫女去御女处所,暂代小绿之责,御女不必担心。”
我再转过身,对淑妃道:“娘娘,此事最后当如何,还请娘娘示下。”
“罢了,先将胡婕妤禁足。至于此事具情,便由流苏出具奏本,我二人联署,依八议之法,上呈陛下御览圣裁。凤卿不亏法曹出身,于律法竟有如此精深造诣。今日本宫见识了。”她看着我的眼神,依旧是满满的慈爱,慈爱到让人心凉。
“哪里,凤君不如宫正大人,险些便误了八议之法。”我也借着流苏谦虚两句,被淑妃拉着手,走出了胡婕妤的院落。
总算没有被那些琐事活埋,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清和殿,随便吃了点饭,直接倒在床上。就算是验尸加班一天一夜,也不会有这样累。下午睡了一长觉,醒来去上林苑看过小乖,待我终于静下心来,已经快下钥的时辰了。我只有认命的坐上轿子,到宫门各处巡视。毕竟偌大的后宫,都是女眷和半女眷——太监,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晃到了一半,轿子突然停了,帘子被从外面挑开,莺簧压低了声音道:
“小姐,皇上有请。”
我下了轿,便看到皇帝身边的执事太监手上提了个灯笼正看着我,我心中叹了口气,看来想要很快回去投奔周公,真的是没那么简单。
跟着他没走几步远,便拐进了竹林之中,有二个人正站在竹林幽静的尽头,我循着光看过去,那位一身明黄常服的,昂首对月的,不正是皇帝。
我认份地走过去,向他问安,他转头看向我,轻声道:“既来了,便陪朕走走。”
既来之,则安之,只当是散步了。我跟在皇帝的身后,也学他慢慢地走。夜很安静,空气很清新,我很快便沉浸在融融的月色之中,直到皇帝开口,才反应过来,我真的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今日胡婕妤之事,朕已然听闻。你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娥,开罪了淑妃与胡婕妤,心里可曾有后悔?”
“凤君既做了,便不后悔。”我非常直接的回答。也许很多人觉得我不值得,甚至笑我太傻,但是人生中总有些事情,便为它犯傻也是值得的。若真的舍了这“无用”的正义感,我怎么还能做“凤君”!
“虽千万人,吾往矣吗?莫怪乎耀儿这般看重你。”皇帝倒笑了,道:“如今看来,将你置入这后宫,委实有些屈才。你的性子虽倔,好在天长日久,终有珠圆玉润的那日;惟独这份胆识与霸气,便是再养,也养不出来的。朕总算没看错人,从明日起,未时便到龙泉宫书房来,伺候朕笔墨。”
未时伺候笔墨?那不就是说,我要在他们议政之时,去龙泉宫立一个时辰的规矩?这样子放任我旁听政事,总不是规矩啊,皇帝心里到底盘算着什么?
就这样跟着他晃到了一处深锁的宫苑门前,借着灯光与月光,我看清了门上“关雎殿”三个大字。这里,不就是当年谢贵妃住过的宫殿?皇帝怎么带着我绕到了这里?
皇帝亲自走上前,开了那锁。转头对我道:“凤卿,你随我入内。”
关雎殿本来也不叫关雎殿,只是当今皇帝为这宫殿改了名字,榷诗经》中“关雎”的典故,表达他对谢贵妃的情意。只是听说自谢贵妃薨逝之后,这宫门便终年锁着,惟有每日清晨时分,才有几个宫女太监进去打扫一下,如今已成了后宫禁地。莺簧甚至打听到了这里闹鬼的传闻,普通的太监宫女,到了这里都是绕着走的,却没想到我才入宫二天,便有机会进了这传说中的地方。
花木森森,月影重重,若真的有鬼住在这里,那这鬼也定是风雅之鬼。皇帝走在我身前,脚步轻柔却慎重,好似生怕惊破了谁的梦。月光将花影与树影投在长廊之上,我们没有灯,他却并没有半点迟疑或者摸索的迹象,那仿佛就算闭着眼睛,他也不会迷失,不会忘记这里有一丛牡丹,那里便要转弯。
他一定是常常来这里吧,否则不可能对这里的草木摆设,都这般熟悉。
推开雕花木窗,月光的清辉争先恐后挤进来,轻拂着墙上图画美人那细致的脸。皇帝对我道:“你且见过耀儿的母亲。”
我当然只有照做,行礼之后,皇帝却半晌也没说话。我只有瞥过去,只见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图上的谢贵妃,仿佛在与谢贵妃的灵魂在交流一般。我不忍打扰,也不能打扰,只有也看着那轴美人,中国古代的仕女图毕竟太“写意”,我很难从这画上,寻到与云耀相似的眉眼,却能感受到一种温柔。
“你起来吧。”片刻之后,皇帝终于叫了我起来,他看着谢贵妃的画像,轻声问道:“以你之见,光武文皇后为何禁谢家女子入宫为后?”
我看向皇帝,心中有些疑虑,这话我该怎么接?
“无妨,在这关雎殿内,你可只当我是云耀的父亲,便是说了什么,出了这殿,朕也会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算是给了一块免死金牌吗?既然这样,我就有话直说了:
“凤君拙见,文皇后想必是推己及人,方有此命。文皇后在深宫多年,与光武帝之间夫妻情笃,被多少人艳羡。文皇后却仍不愿谢家女子进宫,想必终有许多时候,‘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以光武帝之情深,文皇后之睿智,尚有这些不如意,何况旁人?”
“说得好,可惜我们在你这年纪时,总是看不透这许多。”皇帝叹了口气,道:“也许并不是看不透,只是那个时候,我终究将自己看得比她重些,而她——今时今日想来,当年我若没有强求,她想必还活在世上,嫁给了不知哪家幸运的小子,如今已然儿孙绕膝,满鬓风华了。”
人都是自私的,何况是万万人之上的皇帝。
“渺渺过世之初,我对耀儿却有怨恨。若非为了生他,渺渺不会缠绵病榻,不过二年,就与我天人永诀。直到岳母大人冲到我面前,一顿乱棍将我打醒,却已经太迟了。我的太子因为宫人的谄媚和溺爱,不过十岁就已经变成了无可救药的残暴之徒,而耀儿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我与渺渺的儿子,决不能如太子一般,我只有将耀儿托付谢家。好在谢家并未负我所托,耀儿如今已是我碧落引以为傲的‘战神’。我亏欠他的,亏欠了渺渺的,凡是他想要的,我都会给他。”
他站起身,看向我,目光锐利而决绝:
“只是我不能让他受到我与渺渺这般的苦楚!他还未到我的年纪,还不知道今日握在手中,明日是甘草还是毒药。身为他的父亲,我便要为他甄别。若你与渺渺,是一样的性子,我断不会容你乱了他的心思。”
所以托了我个性倔强的福,才能活到今天吗?但是我依然不明白,既然皇帝这么爱这个儿子,怎么会放任某些人对睿王图谋不轨?
皇帝毕竟是皇帝,我眼神中的问号,显然被他读了出来。因为他接下来说的就是:
“以耀儿之能,那些三脚猫,岂能伤他半分?燕来那时,若非——他既做得出,我便饶不了他1
看来程潜是任重道远了,燕来刺杀的事情,显然皇帝不会满足于解决表面问题。可是更倒霉的是我,早该想到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他已经下了决定,要把我和睿王送做堆了吗?
“皇上,您心中比谁都明白,睿王殿下龙章凤姿,凤君却是寒门陋质,如何堪为匹耦?”
“你出身凤氏,也算名门闺秀。有白虎护身,又是晏太傅高足,也可勉强配得。”皇帝马上将我的反对顶了回来。他眯起眼睛,问我道:
“莫非你看不中耀儿?还是你惧了他天煞孤星的命格?”
“所谓天煞孤星,不过是无稽之谈。”我直觉的反对,那日睿王谈起“天煞孤星”这件事情时,虽然脸上是淡的,但是我能感觉到,其实他心里多少对此有些介意,对于皇帝而言,想必更是心底里的伤口。何况我是现代人,我也确实不信这种说法。
至于看不中他儿子?我怎么敢!就是因为他这位儿子除了那要人命的腹黑个性,其他都近乎完美,所以我才越发想离他远点。可是这样的话,我要怎么和皇帝说,才能把这事说圆满了?
“皇上爱子心切,凤君能够体谅,因此也更不敢应承皇上。莫说睿王殿下于凤君,并无光武帝般的情深,就是凤君,也并无文皇后的睿智。凤君的性子向来求全毁隙,若真有那么一天,皇上可愿看到光武帝后的旧事重演?”
我索性将底牌都摊开给他看,我和睿王,如今就卡在一个节点上。我们心里都清楚,那些曾有过的脸红心跳,其实都是一种迹象的证明——对他,我有一点动心。
可是最大的问题也在于此。只是那么一点真的不够,因为这点动心不是无所谓,我不能自然地笑对他的三千粉黛,也因为只是一点动心不是深爱,不足以让我蒙住双眼,不去理会那些是是非非。
才进宫两日就碰上了这许多事,我已经深深厌倦,又如何能够支撑过岁岁年年?我不敢去想,哪怕只是这样提到,我都觉得不寒而栗。归根到底,这后宫,和我脾性完全不合。我宁愿和尸体在一起,也不愿面对那些勾心斗角,明争暗算。
皇帝看着我,微微一笑,终于也亮出了他的牌:“光武帝后的旧事?若我告诉你,那旧事完全不是如你所知,你又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偶的牙还是粉疼,但是偶还是克服了艰难险阻写文更新,所以,不要催促偶了,偶尊滴尽力了。这文是尊滴不好写。
还有谢谢乃们的关心,偶尊滴很感动。
把这段卡在这里,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粉开心,嘿嘿,其实光武帝后的故事,伏笔是下在这里的,这是为了解开心结,成全凤君和睿王的姻缘。当然也是为了让看了前面,对光武帝后结局很郁闷的亲们,更爱我而写。哈哈哈哈,乃们爱我不?
酱紫,慢慢看文,认真留言,我挥手下去了。
彩云归
完全不是如我所知,我有些诧异,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内情?我看着皇帝那张老谋深算的脸,他问我“又当如何”,我又如何知道“该当如何”?
“世间传说,文皇后薨逝之时,将光武帝阻于凤仪宫门之外,至死不肯相见。如你所说,以光武帝之情深,倾爱之人天人永诀在前,他为何不曾力排众议,闯入殿中,见那最后一面?”皇帝根本没有半点想揭晓谜题的意思,反而把我当成学生一样问话。
“臣愚昧,私下揣度,想必那时,光武帝已存同归之志。既欲与文皇后共赴黄泉,须臾便可重逢,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我只有硬着头皮回答。
“若我与光武帝易地而处,在那弥留之际的是渺渺,哪怕只能看上一眼,便是要毁天灭地,在所不惜。”皇帝看着那画轴上的谢贵妃,目光之中全是追思与眷恋。
我惟有沉默,因为像那样炽烈的感情,我亦曾有过。若可以折寿十年,换得父母最后一面,我也是愿意的吧。这世间爱情也罢,亲情也罢,都是如此。人啊,便是能勘破生死,却也难勘破情关。
“光武帝那日携了文皇后弃冕而去,第二年方才寻到了他二人的尸身,仁和帝将帝后合葬入陵,并请庙号,煊赫以极。世人却不知,那偌大的帝陵不过是衣冠之冢。光武帝后,尚在人间。”
皇帝说完,便轻轻揭开了谢贵妃的画,倒弄了两下,转身,手上已经多了一个匣子,对我道:
“这是光武帝后留下的书信手记。那书信自是写给仁和帝的,而手记则是他二人携手辞世之后,由仁和帝胞弟——容王云炪送入宫中,由历代帝后所有。文皇后睿智过人,手记亦是用天书写就,这些年竟无人能解。”皇帝将那匣子交予我,又说道:“耀儿因我与他母亲的缘故,对光武帝后为情所苦,颇不以为然。他心上这结,我本也无意去开解,只想着若他一生不叩情关,虽则人生有憾,却也不必辛苦。偏生又有了你1
我接过那匣子,只觉得重若千钧。皇帝的恐吓还不算完:
“你不信命格之说,耀儿不信,朕亦不信。可朕也绝不允天下之人,以此非议耀儿,令他掣肘。晏太傅可改命,是朕放话出去,他去燕来,亦是奉了朕的诏令。云家人从不信天命之说,耀儿却终遇见了你。也好,你便是我耀儿改过的命格,倒也堵了那悠悠众口。只是——你若敢伤他,我定要你陪葬1
我只觉得背心一阵发凉,那里早已被冷汗打湿了吧。所谓的帝王之气,还真是说多恐怖就多恐怖。
我一向不算是好奇之人,但是于光武帝后,我的确是好奇的。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被云家男人搞得头大的穿越女。
所以一回到房中,我便打开了那匣子,翻看里面的东西。书信与光武帝的手记还好说,那文皇后的手记,却是用汉语拼音写成,这个时代的人,想必也只能当它是天书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这文皇后的心思还真细密。她说将此书送给有缘人一读,可除了同为穿越之人,谁还能和她有这缘份!
汉语拼音读起来虽然有些吃力,但是那故事,只消一眼,我便看了进去,再不能眠。
深宫二十三年,光武帝后执手并肩;宫外三十年,云旭弯弯生死不离。虽然他的心中有江山如画,她的心中有烟火千年,可是他们仍然能够依偎着,将所有的惊心动魄,一笑而过。这是怎样的气魄与智慧!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爱,才配让一位帝王心甘情愿放下权力,倾尽天下也要握在手中。
我将两人的书信与手记整合在一起,拼凑出了这个完整的故事。经过了二十三年的婚姻生活之后,仍然是年富力强的光武帝和年少才锐的仁和帝之间,开始出现了世界上一切皇帝和太子都可能碰到的问题——为权力而分歧。光武帝对仁和帝,既要雕琢,也要防备;仁和帝对光武帝,既有恭谨,又有坚持。而作为他们之间润滑剂的文皇后,夹在至爱的人中间,真是十分的累心又难熬。在疲惫之余,她又遭逢了另一次打击。因为文皇后生了三子一女,光武帝并没有什么子嗣的压力。所以一直以来,光武帝都严格控制着自己的“雨露”,极少踏足后宫,却没想到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百密一疏,有一位美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受孕成功了。
于是累积了许多压力的文皇后,毅然决定壮士断腕,开始谋划诈死出宫之事。在南诏苗寨的巫女青青以及洛王云逍的掩护之下,这件事情进展的异常顺利。其实谁并没有想到,那个时候的光武帝,已经发现了她的计划。
文皇后想抛下自己而去这件事情,在光武帝心中掀起了很大的波澜。他们的位置永远会所带来种种身不由己,而就是因为太爱了,所以心里的伤痛,永远没有办法抚平。除非可以离开——
曾经枕畔低语,他说,待他可以将这锦绣江山,完完整整地交到他们儿子的手中。他们就离开这座牢笼,他陪她踏遍天涯看尽繁花,所有她想做的却不能做的,他都会握着她的手,和她一一完成。
其实这一天早该到了,只是他自私,所以故意忽略了。如今她想离开,他就跟着她。只要有她相伴,碧落与黄泉,他都没关系。
所以当凤仪宫中穿来她病危的消息,他并没有半点紧张。他焚了她的书,他绝了世人对她的念想,他安排好离开之后的一切,只要她再次睁开眼,她就可以看到他的笑容,看到他为她构筑的,只有云旭和弯弯的世界。
可是他能主宰别人的生死,却不能算无遗策。
爱情在这一刻露出了狰狞的獠牙,晏殊,这个在史册上会位列他们之侧,一起光耀千古的男子,选择了这个时机发难。她曾为他著的史书题名,是不是也把她的名字,题进了他的心底。他说他也在她身上下了毒,这毒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忘尘”。如果在二十四个时辰里,他不给她解药,她便会一直睡去,直到死亡。若给了她解药,那么她会忘记前尘过往,他曾给她的伤也好,爱也好,就全部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事。
两个执着的男人,在沉睡的女人面前,打了一个赌。晏殊可以带走谢明月,云旭则要天涯海角去找她。如果他们可以再相逢,而她仍然能记起那些过往。那么晏殊就会永远的退出,老死再不相见。
而他的代价,在那手记之中,并没有记载。那三年,谢明月的手记中一片空白,而云旭的手记中,却是一片混乱与惨淡。因为失去的恐惧与相思的摧残,他不停的找寻,几至癫狂。
但是好在他们都没有放弃,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命运再次转动,那是忘尘的毒也不能磨灭的爱情,谢明月认出了云旭,却把这三年间的一切,都忘记了。
那三年中晏殊与谢明月之间的故事,没有人知晓。晏殊离去时,带走了一个二岁左右的孩子,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晏太傅。云旭并没有问那个孩子的来历,晏殊也没有说。其实一切都无所谓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在五十岁那年,云旭和弯弯的故事,终于可以开始。
之后的手记上,都是一些生活琐事,甜蜜而美丽,我却看到微笑泪流。而到了故事的最后,光武帝仍不知他心爱的女子,原是从异时空穿越而来的一抹游魂。可是又有谁能说,他们的爱情不完美?
如果是我和睿王,真的可以做到吗?就算世事变幻沧海桑田,都不会放弃,不会怀疑对方,就这样一心一意爱到最后?
看了他们的故事,我的心思一直在翻涌,连皇帝要我未时去御书房开工的事情,也是多亏了莺簧的提醒,才没误了时辰。
给皇帝磨墨的时候,我仍旧有些恍惚,直到“丞相会议”的大臣们都到了,我才勉强振奋了心思,政治的事情我一向头疼,希望不会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才好。
“凤卿1皇帝叫我,我连忙应了,他道:“听说凤卿雅擅茶道,今日我碧落肱骨之臣皆在座上,你小试身手,也让诸卿洗洗浊气,如何?”
他都这么说了,我能不听吗?皇帝这招,想必是要治我不喜欢跪坐的懒骨头了。只有认命地出去找茶叶与茶具,正襟危坐于书房一席,一边调制茶叶,一边听他们谈国家大事。
却没想到,今儿进这御书房的头一着,就是为废太子的卖官贪墨案收尾。这个案子由军械案牵扯出来的,我虽然参与其中,却不算了解。只知道军械案的问题,原是推到了那位太子府少詹事的头上,如今太子倒了台,但是一国前储君从前线战士的鲜血上剜钱,传出去对整个皇室的声誉,都会有很大的影响,自然只能掩了。但是卖官贪墨案,却是堆在了太子的罪状之上,吏部旧员从上到下清洗一番,尚书大人也是引咎辞职,如今尚书出缺,便成了众人眼中的肥肉。毕竟这个位置,算是六部中第一肥缺,人人艳羡。自然也成了目前人望都很高的睿王和齐王,软实力PK的战常
如果不是与皇帝一番深谈,想必我也会有些好奇鹿死谁手,可如今皇帝的话都撂在那里了,我也只需要慢慢看戏了。只可怜了齐王,他可曾想过,从最开始到最后,他所掌握的,不过是睿王不要的。
便是将来得了江山,这江山也不是争来的,而是捡来的,那种胜利的快感,想必今生都不会与他有缘了。
皇帝说过,云家人都不信命。可是齐王和睿王之间,还是差了这命数。
吏部尚书的竞争正式开始,提名候选人中便有谢珂。他原本供职在鸿胪寺,方才调入吏部不久。这次翻的大多是陈年旧账,没有他什么事情,这次的科考之事,办的也颇合皇帝意思,自然成了接棒的重要候选人。
朝臣们各有举荐,当然也少不了互相看不顺眼。皇帝却一直沉默。睿王一派优雅地饮着茶,那姿态仿佛这世上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这茶更重要;齐王也是浅笑不语,着实高深莫测。
到最后,还是谢珂跳了出来。他将茶杯放在桌子上,道:
“诸位大人保荐臣出任吏部尚书一职,万分惶恐。臣于吏部任职半年,资历尚浅,如何堪当大任?惟有坚辞不敏。陛下,臣所虑者,一连几案发作,不止吏部,工部与兵部亦积重难返,不可不改。托睿王殿下神威,我朝大胜吐蕃,然北方回鹘部蠢蠢欲动,倭国,南诏,吐蕃皆窥伺天朝,武备一日不可不举。是以臣请陛下破旧立新,重整朝堂。”
新人新气象吗?无论如何,他的这番话,真可谓掷地有声。皇帝虽然表情未变,但目光中已有丝丝嘉许之意。座上之人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见此情形,自然都嗅出了一点“山雨欲来”的味道。
谢珂的提议,是在朝堂上作一次外科手术,当然会触及很多人的利益。所以虽然皇帝想点头,还是有人跳出来反对。我只是没想到,这位反对的,其实是最有立场进行弹劾的御史中丞,这位大人,刚好还是“赔了外甥又折了钱”的都省左丞欧国舅的死党。
欧国舅大人因为“痛惜太子失德”而正在家中“静养”,所以这次的会议,倒是不克前来。都省左丞直辖吏、户、礼三部,他因为及时“静养”逃了过去,才让吏部尚书不得不“孤身”入狱,顶下太子之外的罪责。
“军械案与贪墨案,如今已有定论,涉案数人皆已下狱正法。谢大人翻出军械案,直陈六部其三积重难返,岂不是危言耸听?”
秦相身为百官之长,这时候的出现,还真是恰到好处。
“危言耸听,实为御史之责,今日谢大人与陈大人,倒像是真的易位而官了。陛下,臣附议谢大人所言。工部,兵部,吏部接连爆出弊案,绝非一日之寒。臣身为百官之长不能洞察,致使几万将士喋血沙场,无辜百姓牵连枉死,罪莫大焉,恳请陛下惩处。”
说完,便出席撩衣,跪倒当常其后的百官自然不敢马虎,皆跪在皇帝面前,争相认错。皇帝一摆手,道:
“都起来吧,你们的事情,朕心中有数。陈四成,你家里那株东海珊瑚,怕是有一人多高吧。不过引荐之恩,便如此孝敬,那武英也是个难得的。不知这三年的泉州刺史,是卖的是贵了还是贱了1
“臣死罪1那位陈中丞大人冷汗如雨下,跪在殿中,抖如筛糠。
“朕倒是想做个圣明的君主,只是有人总要让朕闭目塞听,你是御史中丞,倒是说给朕听听,朕该如何处置这种佞臣才是1皇帝看向坐在一旁的云灿,道:“灿儿,回鹘蠢动,耀儿还要练兵,此事朕便交予你了,五日之内,拟个折子上来,朕要让那些个禄蠹看看,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到底是个什么下场1
让一向在朝中“以和为贵”的菩萨王爷来操办这么“凶悍”的事情,皇帝倒想得妙。本来贪墨案是睿王的差事,如今也已经办的七七八八了。皇帝突然把这件事的后续工作交给齐王,绝对是值得玩味的。
毕竟贪墨人员的名单,是睿王已经做好了的,如今只有五日,再想添什么人,也有些来不及了。齐王的确得到了“重用”的机会,做的却是最得罪人的事情。皇帝摆明了是要从重从快,如果忤逆,会失了圣心;如果重了,就会与百官结怨。连我这样的外行人也看出来了,这实在是个特别考验器量与手腕的工作。
我看着齐王,皇帝的这一手“妙招”,他到底要怎么接下呢?只见他表情未变,缓缓起身,接下了皇帝的旨意,道:
“儿臣领旨,必不负圣恩。”
皇帝点点头,目光之中透出一点慈爱。很快又转向众位大臣,继续道:
“朝堂轮换,势在必行。诸位爱卿久历官场,慧眼独具,要为朕多举贤良,共振朝纲。君臣携手同心,才是我百姓之福,碧落之幸。”
众位朝臣精神具是一振,马上回应。皇帝这方点点头,看向我道:“凤卿的白虎,前日到了上林吧。列位臣工若无事,不妨随朕同往,共瞻祥瑞。”
“臣领旨。”我只有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演了这么一场大戏,皇帝怎么还没过够瘾!小乖啊,你跟了我真是倒霉,如今箭在弦上,也只能粉墨登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光武帝后的故事,嘿嘿,偶还是埋下了一个未解之谜,这就是某人的恶趣味啊,就这么定了,hohohoho,谁有意见?
女人心,海底针,那两男人滴心就是宇宙针,所以不要问偶云旭和晏殊在想什么,偶不知道偶不知道。
最后,让我高呼一声,论文去死,项目去死~~
当然,乃们还得爱我一千遍不厌倦。
归朝歌
上林苑中,我和睿王两人并肩站在最前,皇帝带着一众大臣在稍远的位置,只看着我们这边。等了片刻,林中闪出一道白影,小乖轻快地扑到我脚边,对睿王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便用它那毛茸茸的虎头,蹭着我的裙角。
我蹲下身,搔搔它的耳朵,换来他满意地“呼噜”声。
“果然是白虎1皇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忙转过身,只见他目光灼灼,都落在小乖身上。传说中只有在太平盛世才会现身的神兽,如今就在眼前,他的心中想必是非常激动吧。他虽然不是相信天命的人,但是白虎的出现,总是预示着“上天”对他的“表彰”,皇帝毕竟是也是人,怎么可能不深深地得意呢?
二十一世纪的科研已经证明,白虎的产生,是基因变异的结果。古人不用去相信这个,想必也是一种幸福吧。
小乖略略压低了身子,谨慎地看着皇帝,发出一声嘶吼。这是他遇见闯入它“领地”的陌生人,惯常的姿态。我只好环住小乖的脖颈,低声安慰了两句,小乖这才安静下来,舔舔我的手,不再别扭。
“四海清和,方有祥瑞,如今白虎现世,天意昭昭!这是天佑碧落啊,恭喜陛下1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龙泉令伍升率先跪了下去,大声道。
一群大臣当然也得跟着跪下去应和。皇帝志满意得,看着我道:“好,好!凤卿抚育白虎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凤君恰逢其会,与白虎结缘,已是上苍赐予凤君的荣耀,何况抚育白虎,亦是睿王殿下出力最多,凤君怎敢邀功?”我看了一眼小乖,能遇到小乖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情之一。我从来也不曾想过,以小乖去争什么功劳。
“白虎主兵,执搏挫锐,肃肃清音,原也是尚武精神,耀儿是我朝战神,自是与它投了脾性。”皇帝爽然一笑,道:“也难得你们二人,俱是与它有缘。”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这皇帝倒是方便,就把“有缘”的帽子,这般光明正大地扣在了我与睿王身上。之前的“簪花定情”,在贵胄圈子里早传的沸沸扬扬,他当着众臣的面又这样,难道是想着把我和睿王就此“拉郎配”了?
我的目光迅速地扫过随驾大臣,他们的脸上都是一派恭谨,这些老狐狸们,早都成了精了。倒是齐王对上了我的眼光,那熨帖地笑容,终于有些勉强了。
平平都是一个爹的儿子,同人却不同命,他也委实艰难。
接下来的十天,我上午在后宫理事,下午在御书房伺候笔墨,忙得团团转。胡婕妤的事情,很快有了结果,皇帝不满她“不修妇德”,只是看在六公主的份上,将她的婕妤之位,直降到了御女,还命她在家庙之中,抄经百日,令赔出二百两纹银,与那小宫女做嫁妆,完结了此事。这件事情对我而言,唯一的好处,便是让我在后宫之中,立足了威信,从宫正到宫内六局,上行下效,都为我大开了方便之门。
那账簿的事情,我托莺簧丢给了睿王,如今也有了消息,经过睿王手下“专业人士”的指引,我终于见识到了作假的诸多手段。但说那账簿,端得账面清晰严丝合缝,但是清点了实物,并与市价一一核对之下,却出了岔子。有的支出是有帐无物,有的支出是宫价与市价,竟差了五倍有余。单是今年花朝嫔妃宫女添裳之用,就有千两银子的亏空。
难怪那皇帝说,让我进宫是考验我的器量,这种马蜂窝,真不是一般人能捅的。难怪淑妃说什么“家和万事兴”,国库里的银子都进了皇帝的“小家”,这家怎么可能不“和”不“兴”!
莺簧看着我,试探地问道:“大人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这边先按下了,找个名目,让宫内各局将账簿与器皿薄,全送上来。一一查对过,再核对实物。全弄清楚了,便让她们清醒清醒,各自吞了多少,都变了二倍,给我吐出来。昨儿司天监的人还说,看今年的天象推算,南方的洪水,只怕是避不了了。如今连陛下都说要与百姓共体时艰,咱们后宫更应为国分忧。这点银子,就算请南方的百姓为她们多念几句佛,也洗洗她们身上的罪过。事情都办好了,让她们将辞表送来,后半辈子好歹还有养老所,总饿不死她们1
“她们手上留着的,想必也有限。若没些孝敬,平白无故,怎么到得了这个位置1莺簧沉吟了一下,道:“那大头的去处,可还要查?”
“你只管做出追查的态势来,也不须逼得太紧了!宫内局都捐了大笔的银钱,诸位嫔妃不捐,岂不是坠了名头,只有捐得比我们更多,在皇上哪儿,才交待得过去不是1我站起身,说道:
“我去御书房,这边的事情,便全托给你处置。至于殿下还想要什么,你权听他吩咐,只是别错了我这边的事便好。”
“是1莺簧这才舒展了眉宇,爽快地应下了。她名义上是在我这边当差,毕竟还是睿王的人,若睿王想借着后宫的事情,抓什么把柄之类,我也管不了,由着她去吧。
后宫热闹,朝堂更是精彩。
太子被废告一段落,立储问题又提上了议事日程。如今皇后的嫡子不行了,关于该是立长、立贵,还是立贤,就成了大臣们争执的焦点。魏王在朝臣中本就没什么人望,出身也不好,自然没有人提到他。而齐王和睿王,显然成了最热门的人眩朝臣上表说什么的都有,皇帝所有的奏章都收了,就是不做任何表态。
倒是睿王听说有人推他为太子,第二日便上了奏折推辞。齐王也随后表示自己才德不足,不堪重任。朝臣们的热心,没有得到任何响应,秦相一句“皇帝春秋鼎盛,立储不妨缓议”之后,众朝臣只有不声不响,偃旗息鼓。
太子没有了,贪墨案却不能不查下去。齐王虽然茹素,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五日之内,贪墨案的报告堂堂皇皇送到了皇帝面前,那叫一个滴水不漏。牵涉的一众大臣罪名,罪行以及相互之间的关联,整理的井井有条,连处断所依刑律,都列在名下,那厚厚的一叠,透着杀伐决断的意思,让人不寒而栗。
据他老人家的条陈,他接下了这个案子,就要对皇帝负责,对社稷负责。他虽然心慈,却不手软。何况对有罪之人手软,就是对受害者,对天下百姓最大的恶德。不过他还是呈请皇帝,不要罪及案犯的家人,留给他们这些年,依照该大臣的俸禄能够得到的积蓄银两,让他们能够度日糊口。简单清淡的几句话,并没有半点邀功的意思,却也将自己成功地打造成了“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的大好青年。
想必朝中上下的官员听了这如“春风化雨”般的慈悲之语,都会赞一句“贤王”吧!
不过这件事情到了这几日偶然会入宫陪我去看小乖的睿王口中,却只剩下了四个字——“沽名钓誉”。按照睿王的说法,那些人能够得到权位俸禄,走得也不都是正路。既然拿钱买了官,那上了任当然要搜刮民脂民膏,方能合回支出,并且继续专营。像这样的人并没有造福一方,不让他们贴钱赔偿老百姓所受的苦也就罢了,还要留什么俸禄,岂不可笑!
皇帝对齐王褒奖了两句“辛苦”,将齐王的折子留下,处理的时候,却走了和睿王一样的路线。什么俸禄积蓄,当然是一概没有。只是将所有的犯官亲眷,凡是没有参与其中的,都放了出去,年长的老夫人,因丈夫而非儿子封君的,依旧可以领国家的俸禄,不因儿子而获罪。至于年少一辈的,只是遣回原籍,自生自灭罢了。
而最关键的,在这名单之中,没有任何人,提到了那位“卧病在床”的国舅大人,这颗大毒瘤,想必太难处置,只能暂时冷冻起来,以观后效。
今日朝堂上的议题,果然就是从他开始下手的。
“欧卿今日仍不能上朝?”皇帝皱起眉,问道。
“臣昨日曾到他府上探望,欧大人仍为废太子哀恸不已,以致不能起身。”秦相回答道:“臣亦感忧虑。”
“传旨下去,就说朕体察国舅辛苦,请他以己身为重,不用再理国事。命御医前往国舅府上,为欧卿好好调养身体。至于他左相之职,灿儿,便由你暂代吧!你本就主理礼部,又接手贪墨案,想必对吏部亦能驾轻就熟,擢林冲为礼部侍郎,补了你的缺。上任之后便要一心为国,莫要负了朕的嘱托。”
齐王忙起身应是,虽然表情尚算平稳,但是我能理解他现在心底那五味杂陈的情绪。尚书左丞掌握吏、户、礼三个部,比起尚书右丞权力大得多。能坐上这个位置,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尤其是对满怀夺嫡壮志的他而言,是老天给的机会。
只是他直接领导的三个人,不太好搞定。吏部是谢珂暂代尚书之职;礼部尚书高龄六十九,只等着明年告老,林冲调任了礼部侍郎主持工作;这两个人显然都与睿王交好。如果将来真的双龙争珠之事,想必都是指望不上的。至于户部,则是由本朝有素有“顽石”之称的林大人掌管,这位大人只认规矩不认人,是出了名的难搞,有时候连皇帝的帐也不肯买,也够齐王头疼了。
夺嫡之路,自古艰辛,如果他搞不定这三人,只能说他能力不足以匹配帝王之位,也怨不了别人。
皇帝又转向睿王,道:“尚书右丞,朕便交予耀儿。兵部与工部诸多陈弊,你可大刀阔斧,必要还我碧落朝堂,一片朗朗晴空1
睿王也站起身,领了皇帝的旨意。这场夺嫡大战,从此刻开始,就真的要变成睿王与齐王的战争了。
表面上看上去,皇帝这一碗水,端得很公平。毕竟齐王和睿王各分了一半权力,齐王分的“肉多”,所以无限期暂代,也说得过去。但是在皇帝的心里,对于未来,显然已经做好了选择。
兵部、刑部和工部在六部之中,重要性不敌前面那三个,不过睿王本身已经是全国兵马的战时最高统帅,又掌控了有实际兵马调动权的兵部以及负责战时兵器制造的工部,这就不得了了。别的我不清楚,但是他老人家曾教导我们,政权这种东西,都是从枪杆子里出来的,只是他老人家的至理名言,不知道有多少古人能够参透?我想皇帝肯定是明白的,因为他这一招,等于把枪杆子货真价实送到了睿王手中。刑部这一招,就更妙了,如今还没有翻出来的燕来案和已经翻出来的凤贤案,都是可以“借题发挥”的好素材,睿王想怎么玩,都方便。
他们又说了些国家大事,都是赋税、边防之类,我听着都是当天书,只好站在一旁,当自己是棵植物,好在议政不过多半个时辰,大臣们就都撤退了。我正想溜之大吉,便听皇帝道:
“凤卿入宫也有些时日了,可还习惯?”
“谢陛下关心,凤卿随遇而安。”要说习惯当然是欺君,这样的鬼地方,真的让人很难习惯。我只有变个方式,微微表达不满。
皇帝倒不以为忤,继续说道:“后宫之中,淑妃以降,对你颇多赞誉,也算难得了。心中所想,尽管放手去做,不必被她们束住了手脚。”
我的心里好像被打了一拳,我心中的那点小算盘,想必早被他看透了吧。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