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入宫也有半月,朕也不曾放你回去谢府一次,想必岳母大人心中也将朕唾骂了几遭了。明日你便出宫一日,朕有件差事交给你。你可在谢府住上一日,方再回来。”
“是,请皇上吩咐。”我心中一下子亮堂了起来,能出宫呼吸点新鲜空气,无论是什么差事,总是好的。
这件差事,还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校宫中淑妃本就信佛,自从生下了“齐王”这个“佛子”,就越发的虔诚了。在齐王和王妃结婚之时,淑妃曾在佛前许下心愿,说是只要齐王香火得继,便要为城外的香积寺再造大殿,再修金身。齐王妃虽未诞下麟儿,但是就在我到长安前一个月,秦侧妃为齐王生了一子,淑妃自然要还愿。如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修缮,大殿终于重装再登常
淑妃身为皇眷,当然不适合去庙中。于是皇帝便派我带上香火礼物,代替他与淑妃,去那寺庙中,出席由齐王主持的佛像开光仪式,顺路回谢家为他送礼,兼探望老夫人。身为老夫人外孙的睿王,则被派了“陪护”我的工作。
因为是皇差,总是代表皇帝的面子,我只有认命的早起,穿上比日本的十二单和服还沉重繁琐的钿钗礼衣,整理好妆容,睿王已经到了。
我站起身,才迈出一步,便觉得头重脚轻,这九钿九钗的花冠,分量可不是盖的。好在不用每天如此,否则不用三天,我就得犯了颈椎玻步履缓慢地走到睿王面前,已经觉得有些累了。
既要保持头上的平衡,又要行礼,实在太耗费力气,我只有无奈地看着他,苦笑当做招呼。他看向我的头上,摇摇头,对莺簧道:“先将花冠卸下,这路上还要一个时辰,下车前再整装,也还来得及。”
我如蒙大赦,莺簧手脚也快,除去了一头繁琐,我脚步轻快地上了宫车,才放下帘子,却没想到他也跟着上了来,本来应该与我同车的莺簧,反而不见了。
最近因为常去看小乖的关系,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从剑拔弩张血腥互咬,进展到可以分享养虎心得,就国家大事,愉快地交换意见了。只是这样的关系,仅限于在小乖面前。
与他单独共处车厢这样的密闭空间,连空气中都是紧绷的张力,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密集。这个男人,他只是简单地坐在我身边,都让我觉得燥郁。他从不按常理出牌,却总有本事别人随着他的情绪起舞,我使出全力抵抗他的魔力,也就失了平常心,所以每一次他的进攻,都会让我脱序而失控。长此以往,还是对我不利,不如就趁着现在的机会,更进一步吧。
打定了主意,我打破沉寂,从这两天小乖的生活情况入手,与他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在漫天飞舞的话题之中,终于找到了“野战部队外伤医疗”这个他比较关心,又能发挥我所长的,炒热了气氛。
直到莺簧来为我整装,我才发现,原来只要找对了话题,我们也可以聊上一个时辰,仍旧能保持和平的心态。只不过他的“临去秋波”,破坏了我最后的好心情:
“若以刚刚车上你心跳声律,做成战鼓之音,必能鼓舞士气,在下——领教了。”
情长久
我还能说什么,难道说你的心跳声律也“不遑多让”吗?眼见着莺簧已经过来了,我也只有偃旗息鼓,赶快弄好头发。毕竟正事当前,这个男人,我还有无数的机会,总有一天能扳回局面。
抹掉脑海中那一千零一种折磨人的方法,我重新顶回沉重的花冠,香积寺已经近在眼前。马车停稳,车帘掀起,在太监声嘶力竭的“圣旨到”声中,莺簧扶着我下了车。
齐王与王妃早迎了出来,此时都跪在香案前,摆出了接旨的架势。在路的两边,跪着不少大臣想必都是来捧场的。齐王素有“贤名”,又是为了庆贺府上添丁,淑妃娘娘做功德,可是无论如何都该来的。
我将那圣旨展开,读完了事。齐王上前接了旨意,方丈接了皇帝赐给寺中的礼物,齐王妃走到我身边,笑意温婉,道:
“凤大人奉旨前来,一路辛苦了。后堂已经备下斋点,请三哥与凤大人随丹青往后堂稍息。”
“王妃说的是,凤卿一路奔波,想必也倦了。现下离吉时还有阵子,不妨稍事歇息,这香积寺煌煌百年,倒也有些动人之处,不妨随喜。”齐王也说道。
佛像开光,隆而重之,吉时的选定也是颇为讲究的。我出这趟差,也不能来了就走,只有客随主便了。
才走进后堂,便见一群女眷围成一圈,见我们来,才转过来行礼的行礼,招呼的招呼。魏王妃笑道:
“凤大人也来看看,可见过比老五家昭儿还俊的孩子吗?”
原来这次出门,他们把孩子也带出来了。我忙走上前去,朝抱着孩子的|乳娘怀里看过去,只见那孩子修眉俊眼,皮肤粉嫩,好似一掐就能出水一般,已经有他父亲的风范了。那齐王妃笑着把孩子从|乳娘怀里抱过来,眉宇间满满都是疼爱,向着|乳娘详细地问了刚刚她离开这段时辰,孩子的情景,细致之处,如果不是知道内情,我真的以为她便是孩子的亲生母亲。
古代的女子,也许真的跟现代人不同吧。婆婆为了自己丈夫和其他女子的子嗣,这样大肆排场,身为妻子的还要费心张罗,难怕错了一点半点,都要惹人非议,落人褒贬。
就算告诉自己孩子是无辜的,但是毕竟那是枕边人炮制出来的,只要在眼前一日,不,哪怕是仅仅知道他的存在,都会是心头的一根刺,要疼一辈子的。这样的日子,换了我真的是过不下去的。再怎么三从四德,毕竟也是个女人,真不知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不想再看下去,眼光扫过女眷,却未见这孩子的生母秦侧妃的身影。这样的日子,荣耀本应落在她的身上,可是她就算是个妃,头上总挂着一个“侧”字。这位齐王妃表面上是淡的,可是几次见面下来,她绝对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女人,就算生了儿子又怎样,只要这“娘”还是齐王妃做,秦侧妃也始终没办法分享今日这样的“荣耀时刻”。
座上皆是笑意嫣然,我心中发堵,几乎喘不过气来,这里面我真的是一刻也不想留。我称赞了孩子几句,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出了后堂。因为有女眷来,这寺庙里不相干的人,早就逐了出去,我也乐得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向后转悠,权当是参观游览。
“卿卿?”我自顾往前走,却突然听见头顶上有人唤我。
我抬起头,便见到谢珂躺在纜乳艿暮崃褐上,见我看他,便滚了下来,安安稳稳落在我面前,手上还抓着个黑色的小酒坛,一股酒香,与他盎然的笑意一起,直楞楞扑面而来。
“佛门清净之地,你这又唱得哪一出?”我有些惊讶,这家伙可真有本事,香积寺是奉敕命而造,他竟有胆子在这儿喝酒。
“戒律森严,佛门弟子不得饮酒,想必佛爷也未好意思自饮的,与其让这芳洌如此寂寞,不如交给知己,这酒也欢喜,想来佛祖知道了,谢我还来不及,又岂会怪罪1谢珂朗然笑道,:“这可真真是好酒,若错过了也可惜,卿卿可要一试?”
但凡世人供到佛前的,哪有不真?我推开那酒坛,说道:“我也不是它的知己,就算它到了我肚中,这满腔的欢喜倒化了愁绪!还是你自己慢慢用了,只记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便好,善哉善哉1
“到底是卿卿1谢珂笑得更加开怀,我正要再开口,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毫不留情的吐槽道:
“你再说下去,只怕他真乐得连本相都忘了。”
我转过身,又是睿王。他走到我身边,对谢珂道:“再过一刻钟,只怕就要开光了。你只管自己超脱,可曾想过他们却还世俗?还不找个地方,去了这酒气1
谢珂被睿王这样训了两句,倒也没生气,招呼了一声,便真的自己去找地方解酒了。谢珂的身影在长廊上跃了三两下,拐个弯便消失了。一直跟随着我的莺簧也行了一礼,悄然隐去。
睿王这才看向我,说道:“怎么出来了?”
“在那里面,只有觉得更累。”我长出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他也亦步亦趋,与我并肩而行。
前面便是观音殿,我走进去,那佛龛与壁雕生动美丽,颇有些吴带当风的韵味,我心中有事,只有走马观花。其实有些话我一直憋着,没有恰当的时机说出口,今天倒正好借题发挥。鼓足勇气,我停下,转身看向他,直视他的双眼:
“那后堂之中,有笑语嫣然,清茶软席,精致到了十分,可凤君却只片刻也坐不下,殿下,你可知凤君为何如此?”
我也没想让他回答,只停顿了一下,继续道:
“殿下,未来的睿王妃,想来也逃不掉那后堂花团锦簇之中的煎熬,这种事情,凤君无论如何不想去做,不,是我做不到。”
无论是抱着丈夫与妾室的孩子,迎接他人的溢美之辞,还是在府中望眼欲穿,暗自饮泣,我都做不到。法医是我的职业,也是我的事业。我并不是什么风雅的人,比起闲云野鹤太上忘情,我更爱烟火人间悲欢离合。我心中还有执念,所以我留下,但是若留下是以进入这样的牢笼为代价,那么我只有离开。
爱情诚可贵,事业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我不是老五,你也不是她。”睿王丝毫没有为我动摇,反而更进一步,说道:“便是想要这样的风光,总也要你先嫁于我。”
我瞪了他一眼,他竟然给我玩这招“四两拨千斤”!我也不甘示弱,道:
“凤君与齐王妃,自然不同。凤君是个善妒的女子,断无齐王妃雅量,亦不屑将一生系于闺阃之争。越是位高权重,越是身不由己,于殿下青云之志,凤君只是绊脚石,殿下又何苦为后半生,多寻这许多烦恼?光武帝后殷鉴不远——”
“光武帝后殷鉴不远?”他双眸深邃,灼灼地看着我:“错了,这一次,你错了。我从前也以为,像光武帝那样的伟男子,不过为一个‘情’字,性命、江山、社稷便统统舍了,终究是英雄气短。如今我却悟了,文皇后是光武帝的劫数,何尝不是他的大幸。这世上终有一人,他可为她倾尽所有,没有她生无可恋,那有她在身侧的日子,该是何等明媚。你使我开悟,便要与我共筑此生此梦。身为皇家子自当凌绝顶,我就是要这天下也要你。”
他的表白一字一句都如同烙铁一般,炙烤着我的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我几乎滚下泪来。这个男人太聪明,让我怎么逃得掉?
我忍住即将决堤的情绪,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歇斯底里:“你只说光武帝,可是文皇后呢?你又可想过她?她也是此生无憾吗?”
睿王笑了。我的心抽搐了一下,只为这个笑容。我不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可以笑得这般纯然而美丽!他向我伸出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知你心中所想,你只需等着我,我定叫你此生无憾。”
他坚定地看着我,双眸有如深潭,狂风暴雨之中,惟有两个小小的我在翻腾着,几乎灭顶。他的手指修长,从掌心到指尖,都散发着优雅和自信,就那样执拗地停在空中,仿佛已经等过万水千山——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我的身体已经给出了答案。在我明白这一切以前,我的指尖与他的指尖,几乎重合在了一起。
难道我被催眠了?我想缩回手,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微微使力,我便身不由己扑入他的怀中,火热的唇毫不犹豫地压下来,温柔地舔啄,狂肆地啃咬,激烈的辗转,我的手攀上他的肩膀,忘了呼吸……
我们的头顶上,神佛漫天,但是他们的眼光,我早已顾不得,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可是云耀啊,我们之间,是劫还是缘?
开光仪式不但复杂,而且耗时漫长。我以皇帝代表的身份,和睿王魏王齐王并肩站在第一排,聆听着诵经之声,却也平静不下来,只觉得慌乱和别扭。
我终究还是掉到了身边这个腹黑男子的陷阱之中,他说的绝然,我也不怀疑他的诚意,只是事实岂能尽如人意。没想到才碰到爱情这个课题,我就变得这么患得患失,真是要不得。我现在急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把这些纷乱好好整理一下。
好容易完成了开光仪式,我又代表皇帝和淑妃上过香,终于完成任务。我转身对齐王夫妇道:“凤君还有皇命在身,不能久留,就此告辞。”
“凤大人这便要走?”齐王妃挽留道:“虽有皇命,然大人风尘仆仆到此,连薄酒素菜亦不及款待,我夫妇怎能安心?”
“凤卿且慢,倒还有一事未完。”齐王一笑,道:“大殿修缮完毕,槛联之事却未有着落。我亦不敢擅专,具折求旨,父皇只说当日钦差自有处置。凤卿既来了,少不得要留下笔墨,才算完了皇命。”
皇帝这个老狐狸,我还想着他怎么这么好心,就放我出宫透气,原来还有这样的后招等着我,居然事前连个通气都没有!难道他半点也不担心,我在一众文武百官面前,丢了钦差的脸面,带累着他也落个“识人不清”的褒贬?看着齐王那张神仙脸,更是郁闷。这皇帝也是,为着这江山社稷,养儿子跟养蛊似的,又是何必呢!
无力感和厌倦,又一次向我袭来。我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火,总要有一个出口。皇帝他既然要我出这个头,那就别怪我癫狂了。
“这香积寺香火百年,熙来攘往之间,有几多人真是虔诚,又有几多人但求心安。”我微微一笑:“凤君并不懂佛理,只知道佛家众生平等,只要心存佛性,人人皆可成佛。既然皇命在身,我也只有献丑,若有不妥之处,还望齐王殿下海涵。”
“请1齐王笑容璀璨,引我走向案前,果然是早有准备了。我看向睿王,道:
“殿下银钩铁画,凤君素有所闻。这一联,能否请殿下代凤君执笔?”
睿王看着我,点头应下。我看着齐王,把搜肠刮肚方想起来的那一联,慢悠悠地念出来:“诡诈奸刁到寺倾城何益,公平正直入门不拜无妨。”
这是当年我到泉州游览关帝庙时,看到的一对槛联,当时只觉得耳目一新,这联中的气魄让我激赏,改动几个字,用在这里刚刚好。
我的话音一落,文武百官都安静了,想必也觉得“称赞也不是,斥责也不是”。本来喜庆的气氛,被这样一幅“挑衅力”十足的对联,早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齐王妃的脸上还挂着笑,只是人面桃花之后又是肌肤胜雪,显然道行还不够,齐王倒是爽朗大笑,看着我的目光,似有赞叹:
“果然是凤卿,好,好,这方是你的本色。”
“献丑了,如今皇命已毕,凤君就此告辞1
让莺簧为我卸了花冠,又换上了轻便的衣服,我捏捏颈椎,颓然趴在柔软的貂绒褥子上,经过这半天的心理和生理的折腾,现在的我,连喘气都觉得累。
车帘被掀开,沉水香飘入鼻端,我知道是他,却实在懒得搭理。见我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不算太温柔的力道,抚上了我的长发,便再也没离开,卷曲,缠绕,有一下没一下的扯弄着,好似什么新奇的玩具,让他爱不释手。
我头皮发麻,被他这样弄下去,我这三千烦恼丝,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机会烦恼我了。只好坐起身,将头发从他的魔爪下弄出来,本来汹涌的气势,碰上他柔情万千的专注双眸,只化成了两颊红艳。
不过好在他也没比我强多少,想必也是没想到我会突然间起身,所以毫无防备。就算对我求婚表白之时,他都是一派“气吞山河如虎”的战神风度,谈个恋爱是冲锋陷阵,耳鬓厮磨是困兽之争,像这样把自己的倾慕与爱意,□祼地挂在眼角眉梢,还从来没有过。
不过他始终比我脸皮厚些,装模作样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去,可惜他的耳根都是红的,怎么瞒得住人!
我大笑出声,他转过头瞪了我一眼,不过就算再凶恶,也不过色厉内荏。我没打算给他留面子,更加开怀。此刻的他,就好像小乖一般。云耀啊云耀,你终也有这样的时刻,四脚朝天,把最脆弱的肚皮,展现在我眼前。
我太过得意忘形,所以接下来便是乐极生悲。他迅捷如豹子,将我死死地钉在身下,双眸之中烈焰滔天,他的唇一寸一寸降下来,吐息之间,体温瞬间升高:
“怎么不笑了?”
我挑眉,可惜来不及反唇相讥,所有的话语就被他拆解入腹,直入九霄……
这个男人的手段“卑鄙”,我始终不能超越,真是摧心肝!
望云间
在老太君面前,索性连表面功夫也不必做了。堆了半厅的“孝敬”,她老人家连扫都未扫一眼,只冷哼了一声,说冲着我的面子收下了。
挥手让睿王和与我们前后脚回来的谢家兄弟自便,她拉了我的手坐在罗汉床上,详细问我在宫中发生的种种,我只有将这几日在宫中的见闻,详细的讲给她听。她老人家毕竟是“久经沙潮,得她指点两招,只怕比我摸索一个月还有用。
听完我的叙述,她点点头,道:
“似那等心肠恶毒的妇人,总是要皇帝那等恶人去磨的。后宫的那些女人都是成了精的,稍微有些脸面的,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冷眼旁观的也都是隔岸观火。看着你年轻,一个两个都存了轻视之心。你若不给她们些厉害,三两下就欺到你头上了。君儿行事不卑不亢,这是大家风范,查账之事你处置得很是,如此点到为止,倒比当头一棒更好。只消让她们清楚,凡是她们做的,你心里总是有数,你不说破,她们便只有惴惴。若敢妄动,便是送上门来的,杀了立威正好。”
“老夫人夸赞了——”我有些汗颜,说实话,走这步棋,不过是一念之间,哪有像老夫人想得那么深远!我正要交底,就听得外面有丫鬟喊道:
“潜少爷来了。”
“他倒会挑时候,快让他进来1老夫人拍拍我的手,笑道:“今儿人可算齐整了,吩咐厨房,晚上多加几道他们几个爱吃的菜来。”
话音未落,程潜已经进了房,身后还跟着睿王和谢家兄弟。程潜先像老太君请了安,便转向我。我站起身,微微一笑,道:
“何时回来的?事情可还顺利?”
程潜没有回答我的话,对老太君道:“老祖宗,我们先要借卿卿一用。”
老太君微微蹙眉,不过还是挥挥手,让我们去了。
走出大厅,我轻声问程潜道:“人可找到了吗?”
“找到了,阿恒在你院子里陪着呢。”程潜也低声回答:“他想是知道些什么,只是不见你,他断不肯说。”
路上交换了些他路上的见闻,程潜这一路走的还算顺利。他花了五日时间,寻到了那山间的寺庙,不过还是折腾了半天,才劝服了虎子的舅舅,见上虎子一面。虎子听他说是受我的委托来寻人,还让他画了我的容貌,这才信了他,跟他上了京城来。
只是虎子手中似有关键证据,但是在未见到我之前,却不肯拿出来,程潜便只有带着他来找我。本来是想先到宫中递了牌子,但是打听到我今日外出夜宿谢府,便直接将人带到了谢府。
很快便到了我从前住的院子,扶桑正守在门口,看着我们来的方向。我对他的请安点头回应,匆忙走进客厅。
阿恒本来坐在矮榻上,一见我便站了起来,向我问好。在他的对面,一个少年僧人对我双手合什,喃喃念着佛号。
真的是虎子,近一年不见,他长大了许多。原本洋溢着青春与活力的脸庞,如今瘦削而沉郁,他看着我,嘴唇微微翕动,委屈与伤痛慢慢从他的眼底渗出来,红了眼眶。
我上前一步,将他揽入怀中,道:
“虎子,好孩子,你受苦了。”
“凤姐姐1他大声唤着我的名字,将我死死抱住,眼泪瞬间打湿了我的衣襟。他嚎啕着,好似负伤的小兽,将长久以来压抑而发酵的伤痕,翻在我面前。
“虎子,莫要哭了,你有什么冤屈,就说给我师傅听,她定能为你报仇。”过了好一会儿,阿恒才走上前来,拍着虎子的肩膀劝道。
虎子有些疑虑地看着我,阿恒继续发挥了他说客的实力,说道:“我爹爹的冤屈,便是师傅做主为他昭雪,你可信我?”
“虎子,你且坐。阿恒,去打盆水来1
待虎子擦了脸,情绪也平复了许多,我这才说道:
“是我无用,这半年多来,我都在江南,竟不知燕来竟遭遇了变故,让你担惊受怕这么些时日。我已见过了村中大伙儿的尸身,他们并非烧死,而是为锐器所伤。他们死的冤屈,只是过了半年,再去查找那凶嫌,却少了证据。”
“凤姐姐,你都知道了?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死?”
我只有将那日的推理简单说给他听,又补充道:“那官府中人并不知咱们村上又添了婴孩,是以只说死了一百五十五口,后来我复验了尸身,并不曾见到有与你身形年齿相符。我便猜测你可能逃过了此劫。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曾提过你有个舅舅,出家在那寺中,我想着你只怕去了那里,这才请程大人去找你。如今村中只有你我在世,我们定要为村里人洗了这沉冤!虎子,你怕不怕?”
“只要能治了杀了全村的坏人,虎子什么都不怕!姐姐说该如何,虎子照办便是1
“好,有姐姐在,谁也不敢伤你。这位程大人是皇上派来,专门办咱们燕来村的案子的。虎子,你可信他如信我。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虎子长出了一口气,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讲出了那日发生的事情。
那日我救了睿王之后,便有一队兵马,自称是官府所派,打着“追捕逃犯”的幌子,来到了燕来村。他们在村中一番搜索之后,便埋伏在了村外,明令村内之人只许进不许出。我看了一眼睿王,他心下清楚,那些人所要寻的什么“江洋大盗”,是他无疑。想必当时他们以为,睿王身负重伤,肯定走不了多远,需要求救的话,他们就可以在这里来个瓮中捉鳖。如果睿王到不了这村落,孤立无援的状况下,也只有死路一条。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睿王遇到了我,而我又刚好是个医生。事实上,如果不是睿王当时拦着,我也许真的投入了他们的落网。好在我“来历不明”,村长怕多生事端,在和官兵报告村内状况的时候,对我的存在保持了缄默,阴差阳错之下,竟然让我和睿王逃过了一劫。
那队官兵在那小村外埋伏了五天,村民都是人心惶惶。那时我已经离开了燕来山,睿王也踏上了归途。就在第六天的清晨,官兵突然发难。他们将所有的村民集中在村中心的大柳树下,清点了人数,开始了一场惨无人道的追逐和屠戮。本来虎子也难逃一死,但是村长被杀时,将他牢牢地护在了身下,屠刀在捅破了村长的左心房,却只是划伤了他的手臂。
如果是一般人,被这样一刀下去,想必就死了。但是村长的心脏与别人不同,却长在了偏右边的位置。一刀下去,村长并没有立即死亡。杀人者走后,他交待了虎子装死,等到所有的事情结束之后,就去寻他出家的舅舅,从此隐姓埋名,活下去,不要想着报仇。
虎子被逼立誓,在官兵放火烧村的时候,他躲进地窖里,靠着地窖水缸里存的雨水,躲了一天一夜,之后便依照父亲的嘱咐,投奔了舅舅。
他的舅舅无尘和尚出家多年,学了些佛经文字,也颇通一些俗事。他竭力劝阻了想要报仇的虎子,为了逃避追查,还将他落了发,出了家。如果不是这次程潜找过去,这世上便再无虎子,只多了一个名叫了元的小和尚。
“凤姐姐,不,凤施主,小僧原本以为施主已经被贼人害了,好在没事。”他说了一句姐姐,方觉得不对,还是换回了“和尚”的身份。
“我和小乖在山里,救了一个人。”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对他合盘托出,也许听过之后他会怨恨我,但是他这漫长的半年,每日每夜的痛苦,求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真相?就算再残忍,我也无权隐瞒:“姐姐救了这个人,却不想让他报答,只有避开他。虎子,姐姐并不瞒你,想来全因姐姐救了那人,才连累了村子。你的父亲,李大娘,村中所有的人,虽非我杀,却是缘我而死。”
“师傅1阿恒叫了一声,激动地说道:“这怎么能怪师傅?”
“阿恒,不许多言。”我止住了阿恒的发飙,只看着虎子。
“施主所救的,可是恶人?”虎子的双眸清澈,问我道。
我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睿王,好人恶人,像他这般复杂的男子,怎么可能用这样简单的标准去界定。他的双手都浸透了鲜血,就算修三千功德,只怕也洗不去他身上的“杀孽”。但是在他的身后,却有更多的碧落子民,因为他的“杀孽”而得救,他们不需去面对西戎的铁蹄,可以一心一意安居乐业的生活。
“他虽算不得好人,却也不是恶人。”这句话我是发自肺腑。
“施主放下吧。小僧懂得不多,但是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主无论如何是救了人,又怎会是错?造了杀业的,是那些手执屠刀的官兵,并非是施主的善念1
我按住心中的抽痛,说道:
“虎子,不,小师傅,那日你还见了什么,可一并告诉我。”
虎子停了半晌,终于从怀中掏出一个铁牌来,交给我。那铁牌犹带着他的体温,那上面写着“洛州别将卫”几个字。看来那些人并不是再盖,所谓的官兵,还真的是名副其实。
我将那铁牌交给睿王,他看了一眼,问道:
“那日去屠村的有多少兵丁,你可还记得?”
碧落朝下设12卫634府,各以地名冠称,根据碧落律的规定,若非紧急情况,发兵10人以上的,就要上报兵部,州刺史与折冲都尉分别领取了尚书省﹑门下省颁发的皇帝“敕书”和铜鱼符﹐两相勘契,才能动兵,否则便是砍头的罪过。睿王现在便管着兵部,如果真的是未经兵部的同意便出了兵,不知又有多少的脑袋,等于已经寄放在睿王的铡刀下了。
“小僧记不清了,总有二十几人。”
二十几人吗?看来事情有的查了。
好容易出了一次宫,却比宫中还紧张。不过为了不让老太君扫兴,我们也只有装成吃得十分尽兴。吃过饭后,程潜将虎子留下,自己回了大理寺衙门。这些日子都泡在外面,府内想必堆了大事小事,都待他处置,今儿晚上对于他而言,想必也是个不眠之夜吧。
虎子做了晚课,早早去睡了。我也吩咐了阿恒多加照应,便独自一人坐在临水的露台上,等待该来那个人的到来。他当然是聪明人,可我也不笨。燕来山的事情,程潜不知情,谢珂不知情,可我与他,却都是知情人。以今时今日的我与他,我怎么能接受他掩去这一切,把我蒙在鼓中?
想曹操,曹操便到。一道白影在水上点了三点,转眼便到了我面前,睿王殿下踏着水中月而来,真是光彩万分!
“不担心我不来?”
难为他与我同坐一榻,丝毫也没觉得挤得慌。我站起身,想要先发制人,就要在敌人出手之前,先订下谈话的基调:
“你今日若不来,我也没办法。我只当殿下心里,是算计着将来也不必与凤君见面,倒也省心。”
果然我话音未落,便见他沉下脸来。这样才好,我也不想听什么敷衍的话,索性开门见山,继续道:
“殿下今日追问虎子,那日在燕来村中有兵丁多少,这招明知故问,到让凤君好生佩服1
以他的心性和行事风格,若说对于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没有半点头绪,更进一步说,不能够掌握到八分,他又怎么能放心得下?前阵子我不曾就此事问过他,并不是不想从他那里知道内情,只是我并不想贸贸然冲撞上去,反成了他算计别人的棋子。如今从虎子那里,我已经大概有了方向和素材,可以对他说的“真相”,有所取舍。
恋爱是恋爱,公事是公事,夺嫡是夺嫡,他想做的和我想做的,原本也不该混为一潭。只是被皇帝一搅合,这潭水已经混了许多,可我还是要努力,至少保持它现有的清澈程度。他要算计谁,我不想听不想看也不想问,但是燕来村的案子却不行,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虽然也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但是归根到底,终究意难平。
“他要害的人,终究是我,你还担心我会放过他?”
“我倒不担心此事,只是你有你的如意算盘,我也有我的一定之规。”我说道:“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在燕来村民畏寒的尸骨之上,成就他的青云之路,便是你,我也决不允许。”
我已经做好了惹毛他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喃喃念着我最后那句话——
“是我,也决不允许吗?”
“你不必与我咬文嚼字,我虽不聪明,但也不是傻子。你与我在洞中疗伤不过三日,然而他们屠村,却是五日之后。你莫要告诉我,这两日之内,你只一心回京,什么也不曾布置下。你向来算无遗策,怎会单单放过他们?我原以为我们还在燕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可笑我今日才知道,你原本有机会救他们,他们不必去死。云耀,这是你欠我的,这是你欠他们的。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我要你一字一句告诉我1
我已经忘记控制音量,只觉得有一股火从心底往上,一直燎到了喉咙,那炙热沸腾着我的脑浆,若不再说话,若再不质问,我就要炸开了。
“并非不救,而是当时当地,谁也救不他们。”睿王的声音依旧很平稳,他我紧紧抱住,按坐在他怀中,用指腹轻轻抹去我的眼泪。他说道:“你心中有什么疑问,尽可以直接问我。只要可以,我都会据实以告。我怕的,是你将这些都藏在心里不说。我若救了他们,那吐蕃与边境之上的十万军民,又当如何?”
“吐蕃边境?”我完全没有想过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他们寻到我,也带了消息来。吐蕃异动,想必月内便有举兵之事。若我负伤的消息传出去,哪怕一星半点,碧落军心浮动,吐蕃必然提前举事,我碧落岂不是措手不及?与吐蕃一战,府兵为军中主力,断不能有任何差错。当时当地,那些人杀不得,也惊不得,我能做的,不过是待战后,再为那些牺牲之人,寻个公道罢了。”
是我痴呆了,他是碧落主将,国难当头,他连暗杀自己的人都容下了,何况区区一百五十五人!哪一朝哪一代的兴亡背后,没有无辜者的鲜血,他又怎么会为他们,毁了碧落江山,家国大计?
我是法医,而他是碧落战神,立场不同的两人啊,谁又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谴责别人的正义?
碧窗梦
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一百五十五人就这样灰飞烟灭!一百五十五人的性命,十万人的生死,他所受的教育,他心怀的抱负,自然认为那一百五十五人是小义,那十万人便是大义,可是为了十万人的“可能性”,牺牲一百五十五人的“必然性”,这样的抉择——
对我而言,身为皇子的他,能够这样简单而明晰的认定,真的是天赋秉异吧。
“当时当地,你便什么也做不了吗?”我握紧双拳,让自己的指甲扣入掌心。
“燕来在河南道,虽与洛州不远,然若用本道兵卫,自然便宜得多。那人却偏用洛州兵卫,你可知为何?”睿王问我道。
我摇摇头,对于军事的事情,我是完全没想法。
睿王冷冷一笑,道:“偏在那月,洛阳卫轮戍帝都。想必那人也清楚,我若声张出去,无论以何种方式,便没人能压得住这案子。他之所以指使了洛阳卫,便是告诉我,他存了鱼死网破之志,他能,我却不能。洛阳卫的深浅尚未探清,可西南吐蕃却已箭在弦上,我已经没了时间。若非你,想必我已经死了,我当时不能动手,却也不能容他们在我征战之事,囫囵混过此案1
按照碧落制度,除边塞外,天下兵马分为十二卫,平常之时在地方练兵,为边塞提供兵源,轮值月便上京拱卫。如果那月是洛阳卫戍京,可是有些难办。只是——
“他们无令行兵,就算死了人,岂敢声张?这不是自己往枪尖上撞?”
“他们不用声张,倒是可以将人张冠李戴,送到我帐下来,以图后效。洛阳卫也就罢了,他们是行伍之人。若事先知道目标是我,想必向天借了胆子,他们也不敢来。真正行刺我的,是他暗自蓄养的刺客。如果让这些人混入帐中,岂不是腹背受敌?我行兵在外,强敌当前,决不允许有人在我军中捣鬼。”
“你有青云之志,朝中竟无可依傍之人?兵源之中,只要不用洛阳卫,又有何难?”按照道理说,他既然想那个王位,至少在朝中也该有相当的势力,何况他还是碧落战神!
“朝中已有贤王,我又何必去凑趣?”他看着我,表情凝重:“你通医术,想必比我清楚。以父皇如今这龙马精神,十几年之内,所谓皇储,也只是备而不用罢了。他春秋鼎盛,又有太子在朝,何当为,何当不为?兵法无常,放在此时,便是‘以退为进’1
是啊,皇帝毕竟是皇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睿王沉得住气,齐王却太急躁了。他看着我,伸出手揉开我的眉心,道:
“在燕来第一晚,我曾出去半刻,那时暗卫便已寻到我,洛阳卫也已进了村。我本可与他们一起走,可我没有;你要回村,我打碎了你的碗,我——那时你未曾拿出《史镜》,我还不知你是晏太傅之徒。你可信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手慢慢划下我的鼻子,抚上了我的脸,说道:
“我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你可还记得我送你的那身衣服?人手不够,我就让人在那衣服上下了追香,你若回村,不用到村外,便会被人截住送进京城王府。你非但没回村去,连我送你的衣服,你夜送入了当铺。而我送的银两分毫未动,我正查无可查,好在苏州又见了翔之……”
我愣住了,他担心的,是我似乎从来也没有想过的“可能性”——他走了之后,就将我弃之不顾,不管我是不是会回到燕来村遭遇不测。原来我在潜意识里,已经不加理性判断的相信他了吗?
其实想想也明白,既然他当我是晏太傅的徒弟,自然不可能没有安排,怎么会轻易让我去送死?
我略偏过头,避开他深邃得夺人神魂的眼眸,定了定神,再直视着他,问道:
“你只告诉我,幕后的主谋之人,到底是谁?”
“国舅欧楚光。”睿王非常干脆地给出了答案。
“欧大人?”我有些惊讶,这不合常理埃欧楚光为什么要杀睿王?我追问道:“欧大人是太子舅父,他有这份心,自当放在前太子身上,但凡他有那么一星半点储君的样子,礼法森严,皇上又怎会轻言废立?对你下手,于他又有何益处?”
“若你与他易位而处,你可会把自己的心血,全用在我那二哥的身上?”睿王反问我。
是啊,如果是我,也不会在那种扶不起的阿斗身上投入心力,注定是一笔血本不归的投资,不如另辟蹊径。
欧楚光也确实是这么想的。欧楚光原有三个女儿,长女嫁与了皇长子,本来这也算是步好棋,却不想皇长子在二十五岁上便因病亡故了,让欧楚光的“嫡与长”的“两手准备”,落空了一头。更为悲催的是,他的二女与三女都已嫁出,想再联姻也来不及了,至于族中的女子,毕竟身份不够,只有向才貌上选了。不过事有凑巧,正当欧楚光向自己的家族中遍寻“杰出女性”之时,一个人物的登场,却解决了燃眉之急。她就是欧楚光妻子的嫡亲侄女——齐王妃陆丹青。
欧楚光的妻子出身江南陆氏,虽无谢氏的显赫,却也是屹立百年的江南望族。陆夫人与齐王妃的父亲,都是正室所出。齐王妃之父体弱多病,虽有才名,却不得出仕为官,三十岁上便亡故了。他的身后只余孤女寡妇,也使得嫡出这一房在陆家的地位急剧降低。陆丹青十五岁及笄之后,便被陆夫人接进了相府。第一次在京城社交界露面,就受到了淑妃的“亲切接见”。淑妃见了她,便欢喜得“如珠如宝”,在陆丹青十七岁那年,嫁给了才行过冠礼的齐王,成就了才子佳人一段美谈。
齐王妃入府两年没有所出,淑妃这才顺势将自己的侄女塞进了王府,而欧家也选出了一位庶女,打算明年开春便让齐王再做新郎。想必不久之后,齐王府亲王妃一正两侧的名额,就满满当当了。
不过按照睿王的解析,这“妻妾和美”的人生背后,正是暗潮汹涌。欧楚光也知道,皇帝虽年届五十,却依旧精神饱满,身体健康。只要他活得越久,太子就越不耐烦,被废的可能性就越大,这种情况下,当然要另寻备胎。
当今皇帝一共有五个儿子,六个女儿。长子已经不在人世,太子被废,有夺嫡可能的,就只有睿王,魏王和齐王三人。魏王的母亲并非士族出身,母系非士族出身的皇子即位,在碧落史上尚无先例。睿王和齐王就成了投资者的选择题。
睿王的母亲,是被追认的“皇后”,与皇帝夫妻情笃。若太子被废,只要皇帝一个点头,他就可以“嫡子”的身份,做个名正言顺“太子”。睿王的身后还有谢家,他能提供不过是锦上添花,睿王未必看得入眼。但是齐王则不同,淑妃的娘家虽是丞相府第,但是以身份而言,却有些成色不足。对齐王来说,他的襄助,无疑是雪中送炭。
情况是这样没错,只是那欧楚光能将行刺之事,做得这般圆满,想来心机深沉不简单。皇上还正值壮年,他怎会这般迅速便买定离手?以风险评估而言,未免有些太过冒失,不像是个老狐狸的格调。
我问了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却很简单:
“三年前,西北的回鹘部进犯,他的长子欧裕在我帐下出任校尉。阴山脚下一役,他不从军令贪功冒进,毁了我一千兄弟的性命,回营仍不知悔改,不来复命反再屠袁纥部五十俘虏兵。我便依军法削了他的首级。”
杀子之恨啊,想必那位欧大人也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找他报复,也是理所当然。
“他本来还有个次子,原在兵部供职。虽有些眠花卧柳的毛病,却也颇有才干。因他兄长和练兵之事与我有些嫌隙,去年被父皇外放泰州为长史,上任不过十日,就因在楚馆秦楼隐姓埋名,与人争风吃醋,死于非命。如今他膝下就只剩下一个金孙,自然对我恨之入骨。”
碧落朝治吏甚严,官吏可招妓佐宴唱和应酬,却不能与所监临的□同眠。如果被发现深入任所妓户,要除官并笞刑二十。像这种忍耐不住微服探花之人,想必也不少见,只是死在花丛,也只能说他倒霉。
老天爷安排这样的阴差阳错,到底是让睿王“动心忍性”,还是纯粹为了搞笑?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惟有沉默。
“我不是什么圣人,我知大义也有私心。”睿王站起身,看着我道:“我不想谎言以对,既然做了皇家子,踏上了血腥路,便再无回头之理。这双手这颗心,早就不干净了。事到如今,我已不能放手,若你看不惯,就来做我的良心1
一宿无眠,回到皇宫却还要当班。我好似踩在棉絮上,由着身体的惯性完成了皇帝指派的任务。所有的大臣都退了出去,我却被皇帝叫住,道:
“好一个倾城何益,不拜无妨!你一副对联寥寥数语,倒是将能骂的人,全骂进去了。”
“臣惶恐。”我没什么诚意地回了一句。
“你胆子比天还大,写出这样的对联来,在朕面前,何必装什么惶恐?”皇帝道:“生为女子,倒是真有些可惜了。程潜今日递了密折进来,燕来村尸骸勘验,可是你做的?”
“是臣所为。”我应了,将我勘验燕来村尸骸时的过程说了一遍,并且对虎子的人品做了背书:
“皇上,燕来村一百五十五人,含冤莫白,还请皇上为他们做主。”
“一百五十五条人命,他还真做得出1皇帝目光威严,仿若两道利剑,直刺向我,道:“那日发生的事,你是亲身经历了,朕也毋须讳言。你可怨耀儿吗?”
“陛下言重了,睿王殿下只是做了他当做的,并没有臣置喙的余地。”我垂下眼眸,不想让皇帝看到我的表情。睿王昨晚离开前,最后的那句“做我的良心”,有开始在心底回荡。睿王未免太高看我了,做他的良心,谈何容易!他选择的路太长也太艰辛,谁又能保证我,就不会迷失了方向?
皇帝终究没再追问什么,转而说起半月之后是后宫方婕妤生辰,让我问清了寿星的喜好,好生操办了。老太君也曾提点我,若有什么事情,可向这位方婕妤求教,可我进了宫便一直忙,又因有与谢家这层关系,总是避讳着些,后宫之中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直到今天,我也真正去拜访过这位婕妤,这次倒是皇帝给了我方便。我应允了下来,利索地离开了龙泉宫,坐上小轿,去上林苑看小乖。
只是没想到还未碰到小乖,先见到了睿王。丞相会议之后,他没有离宫,却跑来了上林苑。现在的我,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他。虽然也能理解他作为皇子所作出的选择,可是那一百五十五条生命逝去所带来的伤痕,还无法平复。
小乖的身影如箭一般窜到我面前,并未像往常一样向我撒娇,反而急迫地咬住了我的衣角,将我向林中扯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它这个样子,与睿王对视了一眼,他揽住我的腰,跟在小乖身后,向林中飞驰而去。
我的“生物钟”走了差不多五分钟的时间,一股熟悉的气味便飘入了鼻端。我认得,那是死亡的气息。我示意睿王放缓脚步,我们跟着小乖的引导向前,几只鹰隼倏然飞起,灌木丛下,穿着小宫女服饰的女子安静地躺在那里,清秀的脸稚气未脱,睫毛轻合,丝毫看不出痛苦之色,然而那一道伤痕从左胸下来,蜿蜒着直到小腹,血色狰狞,染上翠色的衣裙和身下的泥土,延展成一只近乎妖异的蝴蝶折翅图。伸出裙外的脚上,绣鞋也添了红,白色的鞋底沾了些浮尘,与鲜血的红,泥土的褐以及裙角斑驳的绿,更显触目惊心。
睿王跃上树稍,响箭发出的尖锐声音,划破了上林苑的沉寂。我蹲下身,仔细看着那伤口,凶手手法非常纯熟,对人体的结构也非常了解。这道划伤从左胸直到右下腹,一气呵成,没有半丝停顿,竟没有伤及半根骨头,便是当年的庖丁,也要甘拜下风了。
“她是谁,你可认得?”睿王问道。
我摇摇头,后宫当差的女子千人之众,我又是个“识人不清”的,像这样的小宫女,如果不在我面前当差,见也不曾见过。蹲下身,掀开她的衣襟,按向尸斑,稍微褪色。四肢关节不能屈伸,已经发展到尸僵高峰。用火折子照向角膜,薄雾状的混浊也已经出现了。我暗自推算了一下死亡时间,道:
“死亡时间在昨晚丑时,周围都不曾有拖过来的血迹,这里当是凶徒杀人之所。她的绣鞋之上虽有浮土,然而鞋底洁白如新,并没有林间的泥土,显然并不曾走过多少路。那凶徒应是将这女子掠到此地,方才杀害。”
“禁宫之中,竟有人如此明目张胆杀人害命,想必是想着嫁祸小乖。”睿王道:“白虎食人,可真是好手段1
他们不曾想过,小乖不但没有啃噬这宫女的尸身,反而将其保护起来,等着我来处置。我抚摸小乖的毛以示安慰和赞赏,小乖也蹭着我的手,表示回应。这个凶手杀了人还要嫁祸给不能为自己辩白的小乖,绝不能放过。
“你要查案,我也不拦你。”睿王低声说道:“只要你与我约法三章,我也会在父皇面前为你声张。这凶徒出手狠辣,丧心病狂。凡事皆以自身安危为要,无论何时何地,不能落单。你可应我?”
远处一阵喧哗,看来是有人寻来了。我看着他强势的双眸,只有点头应下。一队宫廷侍卫很快赶到我们所在的现常睿王挥挥手,让他们将尸身抬到上林苑房舍之中,并将第一现场护卫起来,有任何可疑之人,都先拘起来再回禀。
我和小乖,则随睿王一起回后宫,当前最紧要的,就是排查后宫各处宫人,弄清这个被害女子的身份,这案子有千头万绪,也要在她身上下手。
千秋岁&蝶恋花
有记忆以来,好像还是第一次,可以这样一觉到天光大亮。红罗幔帐外,描金的龙凤双烛仍燃烧着,安静而绵长。右臂有些发麻,我低下头,她正偎在我的胸膛,那双清透的双眸轻合,吐息轻柔而温暖。青丝如水,铺展在鸳鸯戏莲的锦被上,更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这具完美的躯体里,藏着怎样的秀色旖旎。只是这样想着,荒芜的心就被充实的温柔鼓噪,欢乐地舞蹈。
任世间百媚千红,我只爱安睡在我臂弯里,这片纯白。
我是云耀,碧落王朝的三皇子;她是凤君,我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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