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维章前脚刚回到神垕,禹州知州曹利成后脚跟着就来了。曹利成与卢维章年纪相仿,是湖南岳州府人氏,同治年间的进士,开始在翰林院做了几年从六品的修撰,苦熬了快十年才升到了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直到他的恩师李鸿藻平步青云,做了吏部尚书、太子少保,他才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平级外放到地方做官。李鸿藻在同治、光绪两朝是赫赫有名的清流派主将,与同样闻名中外的直隶总督李鸿章虽名字仅差一字,政见却彼此不合。一个老成守旧,一个倾心洋务,不可开交地斗了几十年。慈禧太后当年给年幼的同治皇帝载淳选老师,在满朝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大臣里,独独看中了李鸿藻一人。李鸿藻凭着天子之师的身份,在朝廷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是公认的慈禧太后的一大心腹智囊,也是慈禧太后钳制洋务派的重要棋子。曹利成是李鸿藻的门生故吏,虽说不在京师做官,每一言一举都是先请示过老师后才敢付诸实施。前些年光绪皇帝继位不久,朝廷明诏河南巡抚马千山督造禹王九鼎。马千山刚接着明诏,吏部的公函就到了,点名要禹州知州曹利成具体全权督办此事。马千山是工部尚书翁同龢的门生,而翁同龢是光绪皇帝的老师,有名的帝党干将,与慈禧太后一党势同水火。眼下光绪皇帝还在孩提之年,帝党和后党的争斗尚未走到前台,但马千山从吏部这道公函上,已经隐隐约约嗅到了两党较量的意味。
刚刚接到这个差事的时候,曹利成如同捧了块烫手的山芋,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禹王九鼎是皇室的神器,象征着华夏九州,如今光绪皇帝还是个孩子,朝廷这么急着要重制九鼎,多少牵扯着皇室内部的一些瓜葛。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接了这份差事,稍有不慎误解了圣意,别说是革官削职,就是掉脑袋都有可能。曹利成把自己憋在屋里整整一天,依旧想不出什么两全之策,只好写了一封密信,派人火速送往京师李鸿藻处。
三五天后,恩师的回信来了,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说当今的朝廷是太后垂帘听政,十五年后光绪皇帝成|人,太后就要还政给皇帝了,你我师徒自当报效朝廷,不负太后、皇帝圣恩云云。曹利成看了书信,觉得恩师答非所问。自己为了禹王九鼎的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恩师却讲了一通不着边际的大道理,这有何用?曹利成有些不相信似的翻来覆去看着书信,良久之后顿时豁然开朗,恩师原来是用了春秋笔法,应对之策早在字里行间了。第二天一大早,曹利成就来到了神垕镇,召集了所有窑场的东家,当众宣布了朝廷重制禹王九鼎的诏令。神垕镇能烧宋钧的只有董家老窑和卢家老号,这道诏令说白了就是发给这两家的。曹利成焉能不知董卢两家的大名?一番公议之后,曹利成将禹王九鼎重制的担子分摊到了董卢两家,董家负责烧制冀州、兖州、青州、徐州四鼎,卢家负责烧制禹州城,提笔给李鸿藻写信报功。曹利成看得真切,恩师的意思分明是让他赶在光绪皇帝亲政前把九鼎重制出来,象征着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上应天命,不然从同治年间就开始重造禹王九鼎了,为何偏偏在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时候造出来?天下太平朝廷清明才有祥瑞出现,后党借着禹王九鼎的盛名打压帝党的心思,从此可见一斑。
曹利成已是神垕镇的常客了。神垕镇本就是禹州的辖区,自从全权督造禹王九鼎重制以来,每个月曹利成都要来镇上走走,到董家圆知堂和卢家钧兴堂坐坐,询问工程的进度。一晃三年过去了,加上去年全省大旱,曹利成忙完了赈灾放粮的事之后,已是光绪四年的春天。禹王九鼎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块巨石,曹利成刚刚松了口气,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神垕。谁料曹利成兴高采烈而来,迎接他的却是劈头盖脸的一瓢冷水。五年之期明年就到了,董家只烧出了冀州鼎,卢家也仅烧出了一只扬州鼎,其他的七只鼎居然都是屡烧不成,至今连个眉目都没有!
曹利成沉默良久,咬着细细的牙齿冷笑道:“朝廷既有银子也有严命,前头每家四万两银子的补贴都发下去了,后边若是按期完工,朝廷的银子自然还会发下去,可一旦误了工期,朝廷下来的可不是银子了,而是明晃晃的一把大刀!”
董振魁近年来甚少出头露面,凡事都让大少爷董克温代劳。前几天董克温在洛阳心力交瘁旧病复发,回到神垕家里卧床不起,这次他只好亲自出面。曹利成虽是本地父母官,但毕竟只是个从五品的官员,董家结交的官场中人比曹利成位高权重的大有人在,董振魁从心底里并不在乎这个跟董克温差不多大的年轻官员,只是碍于面子才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见曹利成急红了眼,董振魁不慌不忙道:“银子也好,大刀也罢,反正我们董家老窑就这点子能耐了。知州大人,您也是懂宋钧的,五年烧出五只鼎,不啻痴人说梦!知州大人张口闭口朝廷的银子,您可知一只鼎烧出来要花费多少人工物力,区区两万两银子根本不堪敷用!卢大东家,你说是不是?”
卢维章微微一笑,道:“要说银子,恐怕确实不够用。但以董家圆知堂的财力底气,并不会在意这两万两吧?我们卢家既然接了皇差,自然全力以赴。眼下工期过半,咱们两家说别的都没用,把心思都放到宋钧上,少想些其他的事,或许还有按期交货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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