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窑场的大池边,刚刚经过池笆、澄池的土料堆得高高的。卢豫海大步走过去,抓起一把土料就抹在脸上。瓷土黏稠滑腻,顷刻间就把卢豫海染成了戏里的黑脸老包。苗象天急道:“少东家,你……”卢豫海抹完了脸,又把土料抹得全身都是,跟身旁一个普通窑工没什么两样了,这才像个顽童般回头笑道:“苗相公,你看我像不像窑工了?”
苗象天哭笑不得道:“这……少东家,瓷土黏性大,少东家皮白肉嫩的,这不糟蹋了吗?回头老爷夫人怪罪下来……”
卢豫海搓着手上的瓷土,摇头笑道:“我若是出了窑场,还是皮白肉嫩的模样,号坎上一尘不染,那才会让老爷夫人生气呢!别废话了,快点带我烧窑吧,就从这选料取土的第一关做起!”
卢豫海说着,突然从一个挑担的窑工手里抢过扁担,自己扛上了肩头,耀武扬威地走向远处的工地。这下不光是苗象天,就连一旁的窑工们都看呆了,这是哪门子少东家?谁也不敢再提什么让他在一边瞧着的话。苗象天见众窑工们都傻了眼,便喝道:“都傻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少东家亲自下窑了!”窑工们这才啧啧议论着,各自干活去了。
远远的一口窑后边,杨建凡默默地看着他们,暗自叹了口气,一行浑黄的泪水淌了下来,他一边轻摇着头一边朝回走。杨建凡今年五十多岁,以前在董家老窑理和场跟卢维义、卢维章兄弟一起烧窑,亲眼目睹十几年来卢家老号的风生水起,是德高望重的维世场老人儿了,就连卢维章都对他十分恭敬。这次卢维章让卢豫海到维世场见习烧窑,暗中嘱托杨建凡悄悄观察他究竟是不是烧窑的材料,有没有继承卢家家业的可能。看到刚才那个场面,杨建凡心里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难怪卢家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崛起,难怪卢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大败董家,原来卢家从卢维义、卢维章,到卢豫川、卢豫海这一代,两辈人个个都不含糊啊!他一步步蹒跚地回到工棚,擦去老泪,对手下一个小相公道:“给大东家写条子,就说少东家没有辜负大东家的苦心,卢家有望,神垕有望了!”
窑场里一天干下来,饶是精壮的窑工都扛不住,何况是一贯养尊处优的卢豫海。天一擦黑,苗象天就死活不让他再干了。好说歹说才把他扶上马,朝乾鸣山的北坡走去。卢豫海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一个劲地说:“不就是这吗?有什么累的,我看也是稀松平常。”苗象天知道少东家是硬挺着逞强,想笑又不敢,只好一路逢迎着送到镇上。还没到钧兴堂大门口,卢豫海就看见关荷孤零零站在门前,朝这里翘首望着,心里不由一暖,回头对苗象天道:“好啦,我也到家了,你赶紧回去歇着吧。”苗象天哪里肯走,一直送到大门口才打马回家。
苗象天一走,卢豫海的模样遽然一变,咬着牙低声道:“他娘的,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关荷正扶着他朝门里走,被他冷不丁冒出来的这句话吓了一跳,“扑哧”笑出声来:“瞧你这尸从样,刚才跟苗相公怎么说的?什么不碍事,什么一点不自在都没有,原来全是骗人的!”卢豫海忍着腿脚酸疼,瞪了她一眼:“有你这么做丫头的吗?敢嘲笑本少爷,小心挨打!”关荷憋住笑,道:“想打我?你倒是打呀。”
两人说笑间已经回到了卢豫海的房内。卢豫海一头扎在床上,再不肯起来。关荷端来的晚饭他也不吃,只是一个劲地喊疼,让关荷给他捶背。关荷只好扶他起来,一双小手在他肩上轻轻揉捏,哄他道:“好了好了,我给你揉着,你好好吃饭行不行?窑场里活儿累,不吃点干的不成,伤身子呢。”
卢豫海乖乖地端起碗来狼吞虎咽,顷刻间一碗饭已经下肚了。关荷看着他的吃相,忍不住又是一番俏皮话来奚落他。卢豫海经她刚才这番揉捏,只觉得浑身疲劳去了大半,兴致也上来了,把白天在窑场见到的新鲜事一一说给她听。关荷托着下巴,一眼不眨地听他讲,一会儿吃吃娇笑,一会儿睁大了眼睛,觉得比在茶馆听人说书还有趣。中间卢王氏差人过来询问,卢豫海只好又去卢王氏的房里说了会儿话,回来继续跟关荷聊天。两人嬉闹到了三更天,关荷见夜色深了,便给他收拾好了床铺,道:“今天不许再说了,明天一大早你还得去窑场呢,没了精神头可不行。”
卢豫海有些不情愿道:“早着呢,咱俩再说会儿。”
关荷正色道:“二少爷,夫人让我照顾你,可没说让我陪你聊一晚上不睡的!再说天这么晚了,一会儿打更的过来,见你屋里灯还亮着,回头该怎么议论我?毕竟你是少爷,我是丫头,男女有别……”
卢豫海忽然一把拉着她的手,笑道:“我若讨了你做媳妇,不就可以聊一晚上了?”
关荷的脸色骤然通红,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叫道:“二少爷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卢豫海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睁睁看着关荷气鼓鼓端着食盘出去,心儿兀自乱跳着。刚才那句话是脱口而出的,连他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他和关荷相处这一年多,亲密无间,拉拉手原本是平常之举,不想今天关荷却如此敏感,如此庄重。卢豫海忽地意识到,自己穿上了卢家老号的号坎,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关荷也已不是以前那个和他亲昵玩耍的小丫头,刚才她那娇嗔的模样,那涨红的脸颊,真跟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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