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豫川一回到神垕,立刻大刀阔斧地整顿了维世场重制禹王九鼎的专窑,抽调了卢家老号最得力的窑工,全力以赴日夜赶造。无奈宋钧烧造极其艰难,即便是在北宋年间神垕钧瓷业最为鼎盛的时代,凭借皇家官窑不计成本的做法,烧窑尚且是“十窑九不成”,何况区区一个卢家老号?卢家现在已经烧出了扬州鼎和荆州鼎,而梁州鼎、雍州鼎还在试制中,最为头疼的就是九鼎之中的豫州鼎。钧兴堂办这件皇差,全凭卢维义遗留下的《宋钧烧造技法》和《敕造禹王九鼎图谱》,说来也似乎是天意,图谱上其余八鼎都画有图式记载,独独缺了一个豫州鼎。豫乃中原,是整个九州的心脏,地位尤其重要。卢维义在图谱中写道,豫州鼎讲究“中、庸、和、谐”四字,却没有画出具体的图式,这就更使烧造之事难上加难。仅是一个“中”字,便蕴含了“中华”、“中州”、“中原”、“中庸”等意,又和“重”、“种”、“忠”等字谐音,想在一只鼎上体现出如此众多的意蕴,无异于让一头大象去钻老鼠洞,谈何容易!又到了出窑的时候,卢豫川亲自守在维世场禹王九鼎专窑外,脸色凝重如铁。在他身后,大相公杨建凡和苗象天、卢豫海默默伫立着。所有的窑工都屏退了,里外伺候的全是些精心挑选出来的信得过的伙计。卢维章一直有严命,出窑时在场的人都要经他亲自核定,严防消息泄露出去。若不是卢豫川拗不过卢豫海的百般哀求,连堂堂二少爷也只能待在外面。
卢豫海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专窑开窑的盛况,激动得脸色潮红,心扑扑腾腾地跳着。一个窑工上前打开窑门,露出窑室里上下三层的匣钵阁子。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个匣钵打开了,映入他们眼帘的,是琳琅满目形态各异的宋钧成品。卢豫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杨大相公,掌眼吧。”
杨建凡在窑场风风雨雨几十年了,维世场一多半的窑口都是他亲手建起来的,在宋钧的造诣上并不亚于大东家卢维章,也是唯一一个接触过卢家宋钧烧造技法的外姓人。杨建凡应了一声,当仁不让地走上前去,从匣钵里掏出一件豫州鼎,面无表情地摇摇头,递给了卢豫川。卢豫川看也不看就用力砸在地上,顷刻间,一只鼎已然化成碎片。卢豫海吐了吐舌头,轻声对苗象天道:“只要有一点瑕疵,就留不得吗?”苗象天却不敢像他那样肆无忌惮,只是点点头,一语不发。卢豫川回过头来道:“豫海,钧兴堂的宋钧里没有一件带瑕疵,这就是钧兴堂的招牌,钧兴堂的信誉!以后你在钧兴堂独当一面了,这一条根本要烙在脑子里!”
卢豫海从未见过大哥如此严肃的神情,不由得规矩起来,再不敢孟浪了。专窑前一时鸦雀无声,只有一件件宋钧与地面撞击的声响。专窑出的宋钧,一件就是一万两银子,这不大的工夫不下二十万两的银子就碎在脚下了,二十万两啊,堆起来差不多半个屋子了!卢豫海被眼前这个场面深深地震撼了,两眼里灼烧出道道火苗。杨建凡从最后一个匣钵里掏出豫州鼎来,仔细打量之后,忽然神色一变,稳健的双手也颤抖起来。卢豫川迫不及待道:“大相公,几分成色?”杨建凡颠来倒去地又端详一番,忽而脸色如死灰,叹道:“可惜,可惜!几乎是完美无缺了,就是这一处,怎么多了几个气泡出来?”言罢连连叹息。卢豫川上前一步,接过了豫州鼎看去,底座上方果真有一片气泡,大多已经碎裂,把宋钧上的纹路拦腰隔断。出现气泡是宋钧的大忌,平心而论,如果没有气泡,这件豫州鼎真的有十分成色了,可一旦有了气泡,却是一分成色皆无的下品。卢豫海凑了上去道:“大哥,白璧微瑕,自古都有的,我看先别急着毁了,等我爹回来再说,行吗?”苗象天也忍不住上前附和。卢豫川原本就带着几分犹豫,经这几个人一撺掇,更是迟疑不决,便把目光投向杨建凡道:“大相公的意思呢?”
杨建凡冷冷道:“卢家老号的规矩,大少爷刚刚说过吧?!”
卢豫川百般不舍地看了看那豫州鼎,咬了咬牙,高高地举了起来。卢豫海急中生智道:“且慢!”众人都是一惊,目光都落在这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身上。卢豫海笑道:“既然一定要毁了,就是不值钱,既然是一文不值,不妨就给我带回家玩玩儿。大哥,这回你总得答应我了吧?”
杨建凡皱眉道:“二少爷差矣!瑕疵品不得流出窑场,这是钧兴堂的规矩!”
卢豫川一时没了主意。整窑的宋钧摔了个遍,他何尝愿意把这最后一件,也是成色最好的一件也摔碎了?卢维章回来就是今明两天的事,他又拿什么向叔父交代?卢豫海上前对杨建凡深施一礼道:“我爹定下的这个规矩,是为了不让瑕疵品在市面上流通,怕损钧兴堂的名号。我要这鼎只是图个好奇,又不是要做买卖,怎么会流传到市面上去呢?我在维世场这么久了,大相公一直照顾有加,这次索性就成全了我吧!”说着又是一躬到地。
杨建凡还是皱眉不肯答应,卢豫川实在不忍心,也说了不少的好话。众人七嘴八舌劝了半天,终于打动了杨建凡。最后杨建凡长叹一声道:“两个少东家都发话了,我还能说什么?不过这件豫州鼎必须登记在册,一旦出了事情与我维世场众人毫无瓜葛。”众人见他终于松了口,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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