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维章焉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怨意?也不去理会,一笑道:“我让你脱离生意,只是不许你抛头露面而已,今天是关起门来商议大事,你就算不问生意,也总是卢家子孙吧?有什么想法但讲无妨的。”
杨建凡意识到刚才的话实在欠考虑,又见卢豫川张口闭口不乏抱怨的意味,暗自替他担心,当下着急道:“老汉只懂得烧窑,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大少爷有什么就直说嘛!大东家对你的器重众人皆知,千万别耍他娘的小孩子脾气!”
卢豫川看着他炯炯的目光,自失地一笑。杨建凡在场面上尊称他大少爷,背地里训斥起来他,跟老子训斥儿子似的,从来不讲情面。卢豫川对他也是一向敬如父辈,见他都上了火,拳拳期待之情溢于言表,再不说话就是太不识趣了,当下只好道:“既然叔父和杨大相公都发话了,豫川就说几句。身股制的事情,我听豫海说起过,刚才苗老相公和杨大相公的话我也听了。好处就不说了,反对的意思不过是两条:第一条,给窑工顶身股在豫商里没有先例;第二条,杨大相公担心伙计都顶了身股,相公们就失了颜面,管理起来多有不便。敢问杨大相公,是不是这些?”
杨建凡连连点头称是。卢豫川继续道:“要说没有先例,那倒真是没什么大碍,天底下没有先例的事情多了,凡事都得有人第一个去做,关键在于这事有没有道理,值不值得去做。我在驻外的分号做过一段日子,亲眼见到别的商号来钧兴堂挖人才,也见过自己的伙计一有点出息就另攀高枝的。给伙计顶身股,是为了留住人才,人才是什么?人才是生意的根本!没了伙计烧窑,没了相公掌窑,没了驻外的人开通商路,卢家还有什么?只要能把人才都吸引到卢家来,为什么不能开这个先例?至于豫商里的不满,我看也大可以一笑置之。我敢说,不出一年,这身股之制定然风行豫商!到时候不但没有人埋怨卢家破了规矩,反倒都会羡慕卢家高瞻远瞩!”
卢豫海点头叫好。卢豫川微微笑道:“这是其一。第二条,伙计顶了身股后不好管理,这也不是理由。身股制和管理制不是一回事,伙计再大也是伙计,相公再小也是相公,伙计不服管理,这就是不服规矩,相公一句话就能辞他出号!相反,伙计们顶了身股,还能传给子孙,谁又会为了逞一时之气,把以前的身股都废掉呢?照这么说,伙计顶了身股之后,反而会加倍珍惜眼前的所得,哪里还有心骄纵犯上?”
杨建凡见自己的疑惑被卢豫川一一反驳,不但一点窘迫都没有,反倒觉得给了卢豫川一个出头的机会,让众人都看到卢豫川的见识抱负,这比什么都让他高兴。他立刻拊掌笑道:“还是大少爷说得好!这番话把老汉心里的疙瘩都解开了。老汉这下子没二话,双手赞同这身股制!”
卢维章重重地点点头,道:“豫川分析得精彩之至!豫海,你在家要勤向你大哥讨教,生意上的事情也多跟他切磋……豫川,我知道你心里对叔父颇有怨言。这是人之常情,连我自己静下来想想,也觉得让你从此完全离开生意,太过于残酷了。那天是我一时气急,说得重了,你莫要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卢维章仰天一叹,“我这些日子仔细想了想,的确是对不起你。你跟苏文娟的婚事,我也不该横加阻挠,既然你们两情相悦,相敬如宾,我做长辈的还想怎样?今天你回去,代我向大少奶奶赔个不是吧。今后请安、家宴之类的礼节,该有的还是得有……我看今后就这样吧:出头露面的事情,就让豫海替你去做。他一个毛孩子懂什么?旁人都知道这是你在背后帮他!在家里参赞生意,你还跟往常一样。等到官府规定的十年期限一到,你还是风风光光的卢家少东家!”
卢豫川木然地看着他,又逐一扫过众人,似有满腔的惊骇,说不尽的委屈。杨建凡瞪了卢豫川一眼道:“大少爷,你还不谢过大东家!”卢豫川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按住心中汹涌澎湃的巨澜,起身一揖到地:“豫川谢过叔父!”卢维章心中大悦道:“时间不等人!我看五月端午就是好日子,又是夫人的生日。就定在端午节,留世场正式开工建窑!”
豫商自古以“每临大事有静气,一逢恶战自壮然”为训。卢家这次卷土重来,周围强敌环伺,董家老窑、梁家钧兴堂、镇上各大窑场哪个肯心平气和地看着卢家重新崛起?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因此众人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无不一副大战在即、浑身雄赳赳的架势。唯独卢豫川神色有些恍惚,步履维艰地跟在众人身后。夜色正深,卢豫川送走了苗家父子和杨建凡,和卢豫海并肩站在门口。卢豫川看着弟弟,他脸上的兴奋如此的鲜明,如此的坚定,正像当年初出茅庐的自己。时过境迁,弟弟已经悄然长大,而自己却没有了当年的豪情和胆气。卢豫海还沉浸在喜悦之中,道:“大哥,爹准许你参赞生意了,今后咱们兄弟俩携手作战,早晚替你报仇!”
卢豫川艰涩地一笑,拍了拍兄弟的肩头,心中一股哀怨泛滥开来:叔叔既有此意,又为何不早说!可叹如今大错已然铸成,你还会再一次原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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