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交代”前无古人,大出杨建凡的预料。卢豫川这五成股份是拿秘法换来的,本身就来路不正,可卢维章不但认了,还要把留世场、余世场八百多口新建的钧窑交给他!杨建凡叹道:“罢了,有你这样的大东家,钧兴堂何愁不胜?卢家宋钧没道理不发扬光大!老汉烧了大半辈子的窑,这把老骨头就交给维章你了,一个字,值!”
卢维章轻笑摇头道:“你不是交给我,是交给卢家!看我眼下这个身子骨,怕是没几年好活了。等我死之后,无论是豫川还是豫海,你都要鼎力辅佐。尤其是豫海,跟豫川当年一个样子,只惦记着生意生意,就不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没了窑场,没了宋钧,还指望什么做生意?……我这次进京,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七八个月,不但要把寿瓷贡品平平安安地送到太后手里,还要趁机在京城、天津和保定勘察一番,看看能不能把钧兴堂的京号、津号、保定分号挨个建起来!你不是有三个儿子吗?除了老三年纪还小,其余的两个这次都跟着我去。他们如是可造之才,说什么也得派个相公、小相公之类的差事给他们……至于豫海,就全靠杨哥你严加管教了。苗老相公那里,他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就差在窑场里好好磨炼一下性子,别动不动就折腾个霸盘生意出来!”
杨建凡虽然是窑工出身,胸中文墨不多,却也听得出卢维章此番谈话的深意。茶馆里整日说着《三国演义》,那“白帝城先帝托孤”一回里刘皇叔对诸葛亮说的话,其情,其感,其心,其意,也不过如此吧?杨建凡听得既热血沸腾又凄凉无比,眼前这个刚过四十八岁生日的汉子,口口声声已是在嘱托后事了!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卢维章讲了那么多话,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只好深深一揖,告辞出去了。离开钧兴堂良久,杨建凡还是怔怔地坐在车中,唏嘘慨叹不已。
董卢两家护送寿瓷进贡的人马是一同出发的。董振魁七十多岁了,身子就是再硬朗也禁不起千里车马劳顿,而大少爷董克温五官不全了,依律不能进京面圣,只得派了二少爷董克良代父前往。两家人马浩浩荡荡离开了神垕,消失在通往禹州,通往荥阳县,通往彰德府,通往直隶,最后到达京城的官道上。
卢豫海见车队走远,回头对苗文乡道:“老相公,我看我还是去汴号待几天,船行的生意没人盯着不行。那帮船夫一个个全是老油条,一见没我管着就放了羊,全他娘的逛窑子喝花酒了!我看总号再立条新规矩,船夫的月钱直接走票号汇到家里。他们全是怕老婆的,一年回不了几天家,又怕家里出事,又怕老婆偷人,咱们替他们把家里的事儿都安抚好了,还怕他们不都他娘的安心做事吗?”
苗文乡听他一口一句脏话,不由得暗笑,道:“主意倒是个好主意,老汉这就通知下去。不过二少爷怕是回不了汴号了。”卢豫海一愣道:“我爹去京城了,谁他娘的敢……”苗文乡笑而不答,朝一旁的杨建凡努了努嘴。卢豫海气急败坏地转身,一见杨建凡黑着张老脸,立马软了下来,嬉皮笑脸道:“杨大叔,不,杨大伯伯!您老人家这是生哪门子气呀?我给您揉揉胸口,您告诉我那小子是谁,我拼命二郎这就找他算账去……”
杨建凡哭笑不得:“二少爷,苗老相公说得不错。大东家临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管着你,要你寸步不离神垕,就在维世场好好烧窑!”
卢豫海跳了起来,大叫道:“我不信!”
杨建凡两手一摊道:“不信就问你娘去!说实话,二少爷,我早就想好好管教你了。堂堂一个钧兴堂的二少爷,满嘴的脏话,成何体统!我就是烧窑伙计的出身,现在做到了二老相公,也没见非得满嘴脏话才压得住场子!还有你这疯疯癫癫的脾气,你以为那拼命二郎是夸你呢?走吧,好好在窑场磨磨你的性子,再想着去汴号……”
苗文乡和苗象天就在他们一老一少身边,闻言都不觉莞尔。杨建凡跟卢家兄弟都在圆知堂董家老窑做伙计的时候,是乾鸣山南坡窝棚营子里的邻居,两家关系一向密切。再加上杨建凡生就是不苟言笑,卢豫海从小就怕他,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卢维章这回算是找对人了。苗家父子虽说深受重用,却是钧兴堂创立后才进来的,也管不住这位可着肚子长胆的二少爷。卢维章卧病不起的时候,不得已让卢豫海出山主事,可他初出茅庐就跟董克良做了霸盘生意,虽说钧兴堂没吃亏,却也让苗家父子着实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月。眼下有更厉害的主儿管他了,他们宛如送走了一尊瘟神,高兴还来不及,又怎肯再替这“瘟神”说话?苗文乡装作跟儿子谈柜上的生意,对卢豫海求救的眼色视而不见。
杨建凡黑着脸道:“怎么,非要老汉把大东家拽回来,让他亲自对你讲吗?”
卢豫海咽了口唾沫,道:“能带随从不?”
“不准。”
“带个丫头呢?”
“更不准!窑场是男人的地方,不能让女人进!”
苗象天也觉得杨建凡过于苛求了,便回头笑道:“二老相公,就让二少爷带个丫头吧。大东家只是让他烧窑磨炼性子,又不是把他跟寻常窑工一样使唤。烧窑辛苦,身边又没个应手的人伺候,万一累坏了身子……二少爷迟早得出去做生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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