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法兰用三十六万两银子收购的青花瓷器,因为数量实在惊人,直到光绪十一年初夏才算准备停当,按计划走陆路运到了九江府。拉法兰在南京急得团团转,唯恐耽误了西历七月十四日的法国国庆日,三天一封快信催问进度。一听说货备齐了,他立即从南京包了四艘机轮船直下九江码头。九江府是座名城,长江中下游的航运重镇,每日在此中转停靠的大小轮船不下千数。但四艘洋人的机轮船齐刷刷停在码头里,也是前所未有的盛事,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
装船的那天,钧兴堂景号和阜安堂的送货队伍浩浩荡荡赶着车子过来,立即引来了无数道好奇的目光。卢豫海和段云全骑马走在最前边,自然最受人瞩目。段云全从商几十年了,从未经历过如此壮观的场面,激动得无以复加。卢豫海倒是一副从从容容、不慌不忙的模样。等二人在埠头上下了马,卢豫海回头朝钧兴堂景号的人打了个手势,一面大条幅从队伍里呼啦啦竖了起来,正面写着“九江父老物富人丰”,背面写着“钧兴堂景德镇分号恭祝”!二百多个伙计和雇来的脚夫每人从怀里掏出个大红色的小旗,漫天舞动着,齐声大喊道:“钧兴堂,威名扬,出景德,到九江,咱的货,漂过洋!英吉利,法兰西,谁都夸咱手艺强!”
卢豫海朝他们大吼道:“得劲不得劲?”
众人齐声回应道:“得劲!”
这句河南土话从二百多个江西老表嘴里吼出来,多少变了些味道,可卢豫海依旧听得是热血沸腾。按他的想法,钧兴堂走到哪儿做生意都是豫商,哪有豫商的伙计不会喊“得劲”的?出门的时候他临时训练了一个下午,才折腾出这场好戏来。段云全看得目瞪口呆,周围看热闹的不下几千人,这下子谁不知道景德镇出了个钧兴堂?谁不知道钧兴堂的生意做到了英吉利和法兰西?想必不出两天,九江府就是尽人皆知了,比雇一千个跑街的伙计去吆喝都管用!可这么好的点子为何自己没想到?段云全摇头叹息之余,又一次感受到了技不如人的悲凉。
拉法兰早就在埠头上翘首等着,见卢豫海精心安排的这个场面,也是佩服得连连点头。卢豫海和段云全领着拉法兰清点交割货物,拉法兰发现多出来两车,诧异道:“卢朋友,合同上没有这两车啊?”
卢豫海笑道:“拉朋友,这批瓷器得漂洋过海,海上风浪滔天,捆得再严实也难免有破损。这两车算是我们钧兴堂额外白送的,就当是给老太太和你媳妇的见面礼吧。合同上是没有,但如果你掏了三十六万两银子,拉到法国只有三十五万两的货,你们洋人该说我们中国人不地道了。我不能给中国商人丢这个脸!”
拉法兰钦佩道:“这就是豫商的‘留余’吗?”
卢豫海眼泪都笑出来了:“对!你还挺用功啊!”
拉法兰叹道:“我一直以为贵国重农抑商,想不到在商业文化上还有这么多独到的见解。回国的路上,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完成我的博士论文了。”
卢豫海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用功吧。我们好玩意儿多了,不怕你博士了去!”
一百六七十辆车的货眨眼工夫就装上了船,拉法兰跟卢豫海和段云全挥手告别,眼神里充满了依依不舍。卢豫海大声吼道:“一路顺风!二爷还等着你送银子呢!”四艘机轮船马达轰鸣,顷刻就不见了踪影。卢豫海看着看着,原本兴奋的脸色沉了下来,回去的路上一句话也不说。段云全问道:“钧兴堂这下真的是名声大振了,二爷怎么不开心啊?”卢豫海铁青着脸,好半天才道:“他娘的机轮船就是厉害!我在钧兴堂汴号船行里造的太平船,每艘能装一万斤的货,我以为已经够大了。可你瞧瞧洋人的机轮船,那么多货装上去,刚到船上的吃水线!运货也好,打仗也好,又快又稳,怪不得朝廷整天他娘的打败仗!”说着,狠狠抽了一鞭子,马儿嘶鸣一声,撒蹄飞奔。段云全听得不明所以,但见一骑绝尘而去,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卢豫海首创钧兴堂景德镇分号,又做成了拉法兰这笔大生意,一时间在景德镇出尽了风头。许从延和关荷见他大功告成,便催他向神垕老家报喜。卢豫海夫妇自光绪八年离开神垕,从未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两下里音讯断绝快三年了。眼下卢豫海终于建功立业,再不去信实在是说不过去。卢豫海架不住许从延和关荷的一再催促,终于提笔给神垕老家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钧兴堂总号老相公苗文乡的,信很简短,说的无非是景号已经按照豫商的规矩成立了,他自己做了大相公,生意开拓也很顺利,特请总号派账房先生来驻号合账等。第二封是写给父亲卢维章的,详细陈述了离家以来的种种遭遇见闻,把生意上的进展也一笔带过了。这封信写得情真意切,言语动人,洋洋洒洒不下万言,最后才委婉地请求父亲准许他回乡探望。
两封信发出去了,卢豫海自此天天盼着神垕来信。孰料转眼间一个月过去,却连只言片语都没寄来。卢豫海性子本来就急,脾气越发大了,见了不顺眼的事张口就骂。除了许从延老两口,就是关荷都时不时被他痛斥一番,更别提下面的相公伙计。一时景号里人人见了他就跟老鼠见猫一样,唯恐事情做得不当而挨骂。直到第二个月中旬,神垕那边终于来了消息。伙计们见来人衣衫不整,满面风尘,又是满口的河南话,推测跟大相公多少有些关系,立即把他领进了后堂。碰巧卢豫海刚骑上马要出门,一见来人立刻叫了起来:“象林!你不是苗象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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