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兴堂总号的衰落,说到底还是因为银子周转不开。卢豫海带回神垕的银子顷刻间就化解了卢家的危局。票号们见卢家有银子还本付息,立刻换了副模样,再不像前些日子那么盛气凌人了。清偿债务之后,卢豫海和总号杨建凡、苗象天等人脚不沾地,忙着赈济窑工、购买原料等事宜,为重新点火做准备。三天之后,钧兴堂卢家老号五处窑场同时点火烧窑;又过了一个月,新烧的宋钧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各地分号,再由各地分号销售出去。一场风波到这时才算是彻底平息。
卢豫海在此期间几次去探望卢豫川,都没能见到他本人。大嫂苏文娟憔悴得不成样子,说卢豫川的病还是时好时坏,没法见人。卢豫海猜到是大哥不愿见他,便找来几个在大房伺候的下人盘问,都说大少爷烧是不再发了,疯癫症好像也没了,就是整天呆坐着,有时候一天到晚也不说一句话。卢豫海怅惘不已,有心直接闯进去,又怕惊了他,只得将此事暂且搁置在一旁。
其实除了还有些虚弱,卢豫川身上的病已然痊愈了,此刻苦苦折磨他的正是卢维章所说的“心魔”。卢豫海跟苏文娟见面之时,他就坐在侧室听着,没漏下一言一语。卢豫海衣锦还乡,整顿残局的事情他全都了如指掌,这却越发加重了他的心病。他深知风平浪静之后,叔叔难免会论功行赏。如今卢豫海立下大功,钧兴堂上下万众归心;而这场大难又是因他而起,苗文乡也等于是死在他手上,他还有什么话说?在众人眼中,卢豫海和他本领一高一低,事业一成一败,人心一向一背,所有的荣耀都弃他而去了,两人见了面又能说什么?无非是自取其辱而已。
卢豫川始终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心要做出番功业,可为何如此艰难?一败于洛阳垂柳巷,二败于护送禹王九鼎,三败于京、津、保三处分号。从光绪三年出山做事到现在,整整八年过去了,他还没有尝过一次完胜的滋味,屡屡都是积小胜而成大败!而每次大败之后,不是卢维章,便是卢豫海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转眼之间就扭转了败局。自己的落魄屈辱所成就的,却是他们父子的无上功业。在梁少宁承办钧兴堂的时候,他跟梁少宁一起喝酒论事。梁少宁说卢维章居心叵测,每次大战都是放手让他冲在前方,一有失手就横加贬谪,消磨其豪情,动摇其心志,为的就是把他彻底打倒,好让自己的儿子接班!卢豫川那时的反应是一碗酒泼在梁少宁脸上,大骂一番后拂袖离去。可现在仔细想想,梁少宁的话不无道理。这次同时开办三处分号,又贸然签下巨额的契约,卢维章对自己一意孤行的做法并没有阻挠,反而驳回了苗文乡等人高瞻远瞩的提议,难道就是要眼睁睁看着他大败而归,为此不惜把钧兴堂的前途命运也搭上吗?
“人至穷苦窘极,未尝不呼其父母也”,夜深人静之时,卢豫川独自在院中徘徊,总是想起当年父母相继辞世的场景。卢家老号发家的那口窑,就是父亲拼了一死挣下来的,卢家的产业也是奠基于父亲之手。奈何父亲早逝,不然他又怎会落到如今这样四处碰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境!
不知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卢豫川终于决定走出这个院子了。他打定了主意,要想真正成就心中的抱负,只有一个方法,就是离开卢维章父子,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成了,那是父母亲在天之灵庇佑;不成,则是自己志大才疏,不堪成事,就是死了也能瞑目。可究竟如何作为,才能脱离叔叔和弟弟的控制呢?卢豫川呆呆地站在院子门口,收回了那只刚刚迈出去的脚。
杨建凡这些日子忙得不亦乐乎。大难之后百废待兴,各地分号跟总号每天的信件不下几十封,或是汇报生意进度,或有要事请求裁断,就连哪个伙计生病、哪个学徒出师之类的事情都要报送总号备案。一到申时,当天的往来账目和需要即刻决断的请示信件,便一齐来到了总号老相公房。杨建凡跟苗象天面对面坐在炕上,一人守着一个小方桌处理商务。两位老相公听了账房大相公古文乐和信房大相公江效宇的汇报,点评一二之后,对分号的信件或是同意或是驳回,遇到争执不下的,这才请一旁闭目养神的卢豫海最终裁决。钧兴堂这个庞大的商业机器,就是这样平平静静地运转着。
卢维章此时还是钧兴堂卢家老号的大东家,自卢豫海回到神垕,他便彻底将生意放了手,自己安心在家养病。卢豫海不过二十多岁,这些年与董克良鏖战,打得董克良几乎走投无路;坐镇维世场,深得相公伙计们的拥戴;南下景德镇,白手起家创立钧兴堂景号,关键时刻若不是他带银子回来,总号就算完了!一时间卢豫海的声望之高、威信之巨,除了有病在身无法理事的卢维章,钧兴堂里再无人能与之匹敌。总号上下对这个年轻人无不是心服口服。杨建凡和苗象天两个老相公是卢豫海的启蒙恩师,自然更是欢欣无比。卢豫海旁若无人地靠在躺椅上慢慢地摇着,古文乐和江效宇的话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杨建凡和苗象天的处置方法若合了他的心意,他便接着假寐下去,一旦跟自己的想法有了冲突,便微笑道:“两位老相公,老古,老江,我看这事还是得说道说道。”
江效宇今天提到了一封津号的来信。津号大相公张文芳说自己年纪大了,不堪任用,特提出辞号。杨建凡和苗象天商议之后,决定复信挽留。张文芳跟杨建凡一样,都是从维世场建窑开始就待在钧兴堂的老人儿了,年纪也不到六十岁,离荣休还差三四年呢。杨建凡笑道:“老张我再熟悉不过了,他哪里是真心想辞号,无非是觉得办砸了差事,下面的人不服他,没脸面再在津号待了!总号去封信挽留一下,好歹对他手下的人也算有个交代。”苗象天也道:“其实办砸了差事也怪不得他!去年分号刚刚成立,有订单是件好事,他总不能瞒着不报给总号吧?我也同意杨老相公的意思,挽留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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