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振魁起初对卢维章交出的秘法还是心存戒备,但眼看着一窑窑的宋钧接二连三地烧了出来,终于放下心来。其实在如法炮制之前,董克温吸取了上一次仓促而行的惨痛教训,再三研读秘法、确信其中无诈之后,才敢付诸行动。《敕造禹王九鼎图谱》是董家的镇家之宝,眼下又有了卢家的秘法,董克温烧造起来无异于如虎添翼。再加上董振魁亲自在理合场专窑督造,十口专窑日夜不熄,赶在十月之前这段黄金季节里,终于如数烧出了禹王九鼎。糅合了董卢两家宋钧烧造秘法的禹王九鼎果然不同凡响,“玫瑰紫”、“天青”、“天蓝”各放异彩,宋钧独有的“蚯蚓走泥纹”更是赫然夺目。所谓“蚯蚓走泥纹”是指二次釉烧中因釉层厚重,釉料自然熔化流淌,补足了瓷体裂开的细纹,出窑冷却后便形成了一道道流动的线条,极似蚯蚓在泥土中爬行的痕迹,故而得名。“蚯蚓走泥纹”是传世宋钧的上品,与“天青”、“天白”二色浑然一体,宛如蚯蚓迂回曲折于白云之间,而白云则散漫于碧蓝的天空之上。在宋代道学兴盛之际,蚯蚓被视为龙子初生,乃是修道之人脱胎换骨、更迭重生之征;雨过天晴,白云是龙行太虚、布云施雾之象;而神龙见首不见尾,正是真龙天子无为而治、无为而为之兆。故教主道君皇帝宋徽宗有“雨过天晴云ρo处,婴啼如歌新生来”的感慨。
最后压轴的豫州鼎出窑之际,董振魁父子三人肃立在专窑前。那阵噼噼啪啪的开片声响过之后,董克良上前打开了匣钵。在场的众人目睹豫州鼎出窑的盛况,无不骇然色变。神垕镇自北宋亡国至今六百多年,这件豫州鼎是从未有过的顶尖成色,但见窑变色石破天惊,千变万化,红、紫、蓝、青、白交相融会,灿若云霞,正应了宋诗里“高山云雾霞一朵,夕阳紫翠忽成岚”之句。董克温再也忍不住了,跪倒在豫州鼎前,放声大哭起来。他自十八岁投身窑场,从此不问世事一心烧窑,精研出董家独门的宋钧“天蓝”一色,如今又烧出了董家自己的“玫瑰紫”。弹指之间三十多年过去,他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虽然身染痼疾,丧失一目,又子嗣皆无,但在他心里,这些饱含他心血的禹王九鼎就是他的孩子,看着孩子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他心中的狂涛巨澜又岂是一两句话可以形容的?
董振魁目睹此情此景,心中百感交集。他悄然屏退了众人,跟董克良一起默默地站在董克温背后,任由他在泪水中忘乎所以地陶醉着,叹息着,快活着。许久之后,董克温方才恢复了常态,起身朝父亲深施一礼道:“父亲,孩儿有个不情之请,万望父亲答应!”董振魁叹道:“你可是要自告奋勇,护送禹王九鼎进京吗?”
“不错!父亲,孩儿快五十岁了,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这禹王九鼎就跟我的孩子一般!父亲,您就当我是送儿子赶考,送闺女出嫁吧,请父亲务必恩准!”
董振魁不忍让董克温的心愿落空,只得道:“也好,让你兄弟跟你一起去吧。”
董克良一愣,脱口而出道:“父亲,您不是让我去烟台吗?”
“生意是做不完的,天底下还有什么比父子兄弟之情更重的?何况卢豫海在烟台已经站住了脚,我听电报局的眼线说,他刚刚在那里签了一百万两银子的生意!你现在去,正好碰上卢豫海的锋芒,我看你还是先陪你大哥进京交了差,避过卢豫海的风头再说……”在禹王九鼎这件皇差上,董振魁已然倾注了全部的心气,眼见大功告成,整个人刹那之间衰老下来。此刻他但觉浑身松软,仿佛世间再无可依靠之人,再无可投入之事。董克温和董克良忙上来搀扶,父子三人慢慢走出了专窑场。董振魁犹自叹息道:“唉,在禹王九鼎上,咱算是给了卢维章当头一棒,可要说起生意,咱就棋输一招啊!……半年前咱们就知道卢豫海去了烟台,可我一时疏忽,竟然小瞧了他!卢豫川刚愎自用,志大才疏,就不去说他了。可卢豫海在景德镇,在烟台都是白手起家,硬是从老虎嘴里夺了肉,在如林的强手之间纵横捭阖!今后董家最大的敌人,就是卢豫海啊……”
董克温和董克良相互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只是搀好老迈的父亲,一步步走进无穷无尽的夜色之中。
董家老窑如数烧出禹王九鼎,提前交了皇差的事情,顷刻间不胫而走,传遍了神垕各大窑场。卢豫川得知消息后大吃一惊,立刻赶到钧兴堂向叔叔报信。卢维章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淡淡一笑道:“以董克温之才,董振魁之势,还有卢家的秘法,要是烧不出来,那就不是老董家了。”
卢豫川嗫嚅道:“但——叔叔给他们的不是假秘法吗?怎么还能……”
“假秘法也烧得出禹王九鼎。”卢维章放下手里的书卷,微笑地看着他,慢悠悠道,“我让你细心研读那本秘法,可有什么心得吗?”
“有一些,已经跟杨叔议论过了。”其实卢豫川既然知道那是假的,哪有心思去看,只得编了瞎话。他岔开话题道:“杨叔最近也有不少进展,仅钧惠堂粗瓷烧造一项,就把工本降低了一成有余!”
“我那杨哥的确天生是烧窑的人啊!”卢维章摇头叹道,“豫川,你扶我去院子里走走。”卢豫川赶忙上前搀扶着他,叔侄二人来到小院里。卢维章轻声道:“今天早上起来,想打一趟太极拳,居然打不动了!要不是你来,我连这个门都懒得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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