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豫海哭笑不得道:“娘,豫江可以走,大哥也可以走,我能走吗?老号这么大的摊子,我一走还不是树倒猢狲散了?”
卢王氏淌泪道:“我当初就不想让老三去什么景德镇,你非不听我的!怎么样,上了贼船了吧?上船容易下船难哪……苏茂东那个老王八蛋怎么管的老三,那天还跟我吹嘘呢!你把他叫来,我不当面骂他一顿,不解我的心头之气……”
卢豫江留洋之事最大的阻碍就是卢王氏了,眼下她也不得不点头应允,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烟台汇昌洋行的詹姆斯很乐意帮这个忙,回信说他七月底八月初要回国探亲,可以让卢豫江作为随从一道赴英。卢豫江自然是急不可待,而卢王氏却一心要他过了八月十五再走。卢豫海再三劝说,老太太只是流泪不许。卢豫海万般无奈之下当机立断,瞒着老太太送走了卢豫江,对外声称由杨伯安送三爷去开封府治病,实际上田老大早在开封等候了,一接到卢豫江立即走河路入山东,一路马不停蹄送到了烟台。八月初五那天,卢豫海接到弟弟从烟台打来的密电,只有三个字:弟走矣。
卢王氏这才明白卢豫海兄弟俩已然瞒天过海得手,自己这个老太婆却还蒙在鼓里,喜滋滋地准备八月十五一家团圆呢!当下便是放声痛哭,水米不进,竟要绝食自尽。卢豫海还没劝几句,老太太就哭道:“豫江这一走,我这辈子算是见不到我家老三了,我活着还有个什么劲?走就走了,非得这么急吗?临行前连句交代的话都没让我说!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连中秋节都不让团圆!”卢豫海心里也是哀伤不已,只能陪着老娘一起哭,一起绝食,跪在门外恳求老娘原谅。
卢家老号老夫人、大东家呣子一起绝食了,谁还敢再生火做饭?初六一天,关荷带头没用膳,陈司画领着俩孩子不甘示弱,也断了炊,全家人一个个都傻了眼,无奈纷纷效仿起来。从初五晚上到初七上午,上至卢王氏和卢豫海,下至看门老汉,都是整整一天多没吃饭!到了初七上午,除了卢广生和卢广绫实在熬不过,由晴柔带到没人处悄悄吃了两块点心,其余的人大多饿得头重脚轻,有气无力了。
苗象天就是这个时候闯进钧兴堂的。老平强打精神道:“老苗,你这么慌张干什么?”苗象天急得嗓子都哑了,道:“大东家呢?”“在后宅老太太院子里跪着呢!”
苗象天跑出去几步,又折回来,纳闷道:“大东家又怎么得罪老太太了?”
“还不是三爷的事?老太太舍不得三爷走,非要过了中秋节,大东家瞒着她送走了三爷。这不,老太太发脾气了,要绝食,全钧兴堂的人一天多没吃饭了。幸亏您上午来的,要是下午来您就等着收尸吧!”
苗象天瞪了他一眼:“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这不吉利话干什么?告诉你,这封电报一送到老太太那儿,老太太立刻就会吃饭!”老平不解地看着他,苗象天笑道:“快去厨房吧,叫人点火做饭!”说着,他一溜烟跑向后宅。
卢豫海果然还在院子里跪着,房门紧闭。卢王氏大概也饿坏了,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院子里一片死寂。苗象天轻轻叫道:“大东家……”卢豫海浑身无力地哼了一声,双眼微启道:“你看着办吧,不行跟老杨商议,还有怀英、廷保、柱裕他们呢。”苗象天忍住笑,道:“大东家,是京号和津号的急电,刚刚送到的。”
卢豫海身子一震,赶紧接过去。两封电报上不过寥寥数语,卢豫海扫了一眼顿时来了精神,腾地站起,却重重地摔倒下去。苗象天赶紧扶住他道:“大东家,两条腿跪麻了吧?慢点走!”卢豫海哪里还慢得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朝里大声道:“娘,您听好了,皇上下旨了!皇上因病无法治理朝政,太后老佛爷再次临朝训政,下令逮捕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党!老三幸亏走了,要是他现在还在神垕,没准明天就有人来抓他了!”
话音没落,陈司画就冲上来打开了门。卢豫海朝里一看,关荷坐在床边垂泪,卢王氏病恹恹地靠在床上,道:“老二,你说什么呢?”“娘,老三走的是时候!皇上,不,太后开始抓维新党了,原来的新政全部作废!京城已经戒严,见一个抓一个,统统难逃一死!”卢王氏惊得坐起来道:“真的吗?老三呢?上船了吗?”“老三初五的电报,已经上船出海了。娘放心,他坐的是英国人的商船,朝廷不敢去查。”卢王氏连连念佛道:“佛祖显灵,菩萨保佑,让我家老三逃过一劫啊!”关荷见她转忧为喜,便抹泪赔笑道:“老太太,今天吃饭不?”卢王氏一时没明白过来,纳闷地看着众人。陈司画笑道:“老太太,您不吃饭,全钧兴堂的人都不敢动筷子,广生和广绫也是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直哭呢!”
卢王氏这才恍然大悟,气得笑骂道:“你们——你们都是傻子啊?我不吃饭,你们怎么不吃!我五六十岁的老婆子了,饿死也就饿死了,广生和广绫才多大点,让他们陪着我老婆子挨饿?没见过这样狠心的爹娘!快让厨房做饭去!”
光绪戊戌年的八月十五终于到来了。神垕镇一年里春节、端午、中秋是三大节,跟往年的大操大办相比,卢家这一年的中秋佳节过得格外平静,甚至是悄无声息。全家人还都笼罩在绝处逢生的侥幸之中,只是在后宅卢王氏那个小院里摆了一桌酒菜。毕竟是团圆之夜,卢豫海特意让人把卢豫川和苏文娟两口子也请来了。众人都不解卢豫海此举是何意,一家人惶惶不已、各怀心事地围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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