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晴天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八月初九,训政的太后老佛爷下旨:矿务铁路督办张荫桓,户部侍郎徐致靖,维新党人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均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治罪。八月十三,朝廷不经审讯即处决了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康广仁等六人,史称“戊戌六君子”。八月十四,朝廷向全国下明诏宣示罪状,声称维新党人“包藏祸心,潜图不轨,前日竟有纠结乱党,谋围颐和园,劫制皇太后及朕躬之事,幸经觉察,立破奸谋”。于是乎维新党人的罪过从“结党营私,莠言乱政”升格为“犯上作乱,图谋帝位”,原来的“小人奸臣”变成了“乱臣贼子”,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这份电报传到卢家,正是八月十五的夜晚。卢豫海看罢电报,不动声色地揣在怀里,道:“娘,大哥,大嫂,今天卢家人除了豫江都在,刚才大家已经给娘见过礼了,现在我就说几句吧。”
众人料到他会有这番话,都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卢豫川和苏文娟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卢豫川颤巍巍掏出一串佛珠来,不停地捻动着。卢豫海端起一杯酒,道:“刚刚接到的电报,朝廷已经对维新党大开杀戒了,罪名是‘犯上作乱,图谋帝位’。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杀皇帝造反!豫江几个月前给卢家闯了大祸,虽然他已经走了,但董克良已经把这件事捅到巡抚裕长那里了。眼下还有咱们老亲家曹利成曹大人多方周旋,估计问题不会太大,至多也就是抓个首犯,不会株连全家了。”说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番话如同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扫得众人心头都是凌乱不堪。卢王氏失声道:“怎么,终究还是逃不过去吗?”
“孩儿不孝,让娘受惊了。我只是说恐怕。一旦官府上门要人,我是卢家族长,又是大东家,还是首犯卢豫江的亲哥哥,出这个头怕是非我莫属。我今天请了大哥大嫂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关荷和陈司画身子一哆嗦,几乎跌倒下去,脸色刹那间都没了一丝血色。卢豫海朗声道:“豫海执掌卢家不到三年,生意上就不说了,就是有些作为,也全仗着老太爷以前打下的底子。家事上,我更是从未做过什么,害得娘还要为家务琐事操心,害得大哥重病之人,还要替我守孝!如此说来,我卢豫海上对不起老太爷在天之灵,下对不起母亲、兄长,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卢家挑起这副担子。我想过了,官府把我抓走之后,大哥和大嫂重新搬回钧兴堂来住。我看大哥身子好了些,就请大哥代我主持卢家老号吧。外边还有苗象天、杨伯安他们,估计出不了大乱子。家里的事,有大嫂主持,关荷和司画帮忙做些事情。万一我能回来更好,如果回不来掉了脑袋,大哥就接任卢家族长和卢家老号大东家,继续主持卢家老号,替我孝顺老娘,照顾广生和广绫长大成|人。”
其实卢豫海早就料到朝廷不会放过维新党,这些计划他也深思熟虑了多日,故而今天他才会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其余的人却是跟听天书一般。他的话无异于平地炸雷,人人都是大惊失色。卢王氏呆呆道:“官府真的要抓人吗?要抓,把我抓去好了,我一个老婆子本来就没几天好活了,早死了早见老太爷去!”关荷和陈司画一起哭出了声,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卢豫海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再说一遍,我这是预防万一!官府不是没来抓人吗?如果曹大人斡旋失败,官府真的不放过咱们卢家,也不能让老娘出面顶罪啊?卢家的男人还没死绝呢……”
“正是。”一个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许久没听到过这个曾经非常熟悉的声音了,不由得都是一愣。卢豫川停住了拨弄佛珠的手,平静道:“豫海说得对极了。卢家的男人还没死绝呢!犯不着让婶子去顶罪。可大家都忘了吗?卢家的男人有三个,老三去留洋了,除了老二豫海,还有我老大豫川啊!”
苏文娟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微微一笑。卢豫川缓缓道:“我这条命不值钱,两年前就该死了,我一直没死,一则是罪孽还没有赎完,二则是留着一条残命,看能否为卢家做点事。我跟文娟说过多次了,我这条命是叔叔婶子留下来的,只要婶子有了难处,我就是拼死也要报答!豫江的事,文娟跟我说了。我当时就想,如果官府放不过卢家,我是长房长子,名义上又有卢家老号的一半股份,我去顶这个罪满够格了。今天我本不想来打扰婶子过节的,但这些话我又不能不对婶子说,这才厚了脸皮来到这里。不瞒大家,坐牢的东西我都带来了。文娟——”
苏文娟含泪从地上提起来一个小包袱,颤手打开。里面装着几件衣服,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和纸币、裁纸刀之类。卢豫川淡然道:“要说坐牢,我是卢家头一个坐过大牢的,我希望也是最后一个。”说着,他离座跪在卢王氏面前,一字一顿道:“如果说豫川此生还有什么愿望,就是能代卢家顶这个罪,此外再无他求。请婶子成全!”
苏文娟跪倒在他一侧,凄然笑道:“豫川的确有这个想法,希望婶子成全他吧!”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在座的人难以自持。关荷紧紧拉着卢王氏的衣角,陈司画不停打着冷战,卢玉婉木雕泥塑似的呆坐不动。卢豫海大声道:“大哥大嫂从不与人交往,是谁告诉他们的?是你?还是你?”他的目光凶狠,扫视着关荷和陈司画。关荷惊恐地连连摇头,陈司画牙关一咬,道:“是,是我那次到祠堂去,无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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