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司画身子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下去。关荷回过神儿来,忙扶定了她,小声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你不能流露出来!广生性子娇纵,你越是责骂,他就越变本加厉……妹妹,这里头也有我的过错。是我从小太溺爱他了,惯得没个样子……”“姐姐!”陈司画痛心不已,道,“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呀!我一直拿广生当对付你的撒手锏,只要他在老太太那儿说你一句不是,我就有求必应,放任他胡闹!我只想着对付你,却忘了他是卢家老号未来的接班人!二爷连教训儿子都背着我,看来二爷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姐姐,我对不起卢家啊!”关荷安慰道:“好在他还小,慢慢调教就是了。广生就跟猫儿一样,得顺着毛摸,你放心,他没什么大毛病……”陈司画失魂落魄地看着她,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色黑了下来。船老大跟苗象林一起过来,道:“二位夫人,已经到了广济县了,这是鄂东门户,号称‘入楚第一门’。今天咱们就在这儿停了,明天一早起程。二位夫人看如何?”陈司画心里慌乱不堪,关荷点头同意了。是夜,陈司画和关荷同榻而眠,关荷想起当年和卢豫海一道南下的往事,便一件件讲给她听。陈司画听得心驰神往。就在她们俩促膝长谈之际,卢广生敲门进来,笑嘻嘻道:“大娘,娘,我听船老大说广济县有三台八景,其中鲍照读书台、四祖正觉禅寺都是有名的去处,我想后天再起程,您二老……”
“混账!”陈司画勃然变色,大声斥道,“你来是做什么的?你是给你许爷爷许奶奶送葬来了!在江西一玩儿就是两个月,你爹在家病得半死不活,你就一点孝顺的心思都没有?当年你爹知道你爷爷病重,人不下马马不解鞍,不到十天就到了神垕!可你呢?一个广济县就留住你了,到了武昌府,你怕是乐不思归了!”关荷一直给她使眼色,陈司画视而不见,继续怒道,“给我滚!好好想想你的过错!”卢广生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声色俱厉,一时蒙了,竟淌泪道:“娘,我哪儿做错了?不就是想玩儿一天嘛……”陈司画见他眼窝如此之浅,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冲过去一巴掌打在他脸上,骂道:“你想想你爹!男子汉大丈夫,刀架脖子都不眨眼,就芝麻大小个事情,你居然号啕大哭!”卢广生本来是小声啜泣,经她这一耳光真的放声大哭起来。关荷上前瞪了他一眼,道:“你还不走?”卢广生这才一路哭声不绝地跑了出去。
陈司画对关荷傍晚时的话耿耿于怀,对卢广生又怒又羞又急又疑,他跑来这么一折腾,陈司画顿时疑虑全消,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气得难以自持,猛地一阵眩晕,忙用手扶住了桌子。关荷过来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伏案大哭起来。关荷叹口气,坐在她身边道:“孩子着实让人生气,可你也下手太重了些……”陈司画垂泪抬头道:“姐姐,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孽障?三岁看到老,他今年都十八了,怎么还是这个不成器的模样?我不敢让他跟他爹比,可,可这悬殊也太大了……”关荷给她递过茶去,看着摇曳闪耀的烛光,悠悠万事齐齐涌上心头,竟再也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了。
卢广生挨了母亲这一耳光,以后的路上老实了许多,不敢再提停留游玩的事情。一路上倒也顺利,在武昌府下了船,卢家老号汉号的人早等在码头上,备好了车马。关荷和陈司画在武昌府片刻未留,穿城而过,直奔河南而去。过了武胜关,就是豫省的汝宁府信阳州了。信阳州境内山峦交错,群峰环结,地处豫、鄂两省要冲,一个州就有“冲繁难”三字考语。(注:清代考评地方等级有“冲、繁、疲、难”四字诀:交通频繁曰“冲”,行政业务多曰“繁”,税粮滞纳过多曰“疲”,风俗不纯、犯罪事件多曰“难”)加之清末社会动荡,又赶上农闲季节,正是土匪横行之际。一进了信阳州,苗象林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那年他千里奔赴景德镇向卢豫海告急,就是在这里被土匪劫了道。关荷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劝解道:“你那时走的是小路,咱们走的是官道,一马平川的,能有什么危险?再说,咱们来的时候不也没事嘛。你手下还有几个家丁呢!”
苗象林苦笑道:“咱来的时候是秋天,正是农忙的时候。如今天冷了,地里没活儿,老百姓出来劫个道、抢点银子过年的事也是常有的。唉。但愿老天保佑吧!”话虽这么讲,但众人听到他的担心,也都是惶惶不安,一个个快马加鞭,但求早点离开此地。偏偏天不遂人愿,众人只顾着赶路,却没算计好时辰,赶到李家寨的时候刚过未时,苗象林觉得再赶一程,正好晚上在柳林落脚。谁知走到半路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一行人夹在柳林和李家寨之间进退两难。两旁都是高山峻岭,眼瞅着在夜色之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星光下满山的杂树灌木不安地摇晃着,似乎有数不尽的鬼魅在阴影中手舞足蹈,松涛声时紧时慢,又仿佛遥远处有千军万马,杀声震天。众人下意识地聚成一团。关荷早变了脸色,大声道:“苗象林,这就是你领的好路!前头还有多远?”苗象林一脸煞白道:“回、回二少奶奶,天黑得这么快,我一时也辨不清了——不然咱们还是原路回李家寨吧?”
关荷对陈司画道:“妹妹,你看……”陈司画是个经不住大事的人,此刻已是惊慌失措,强撑着道:“都听姐姐的吩咐!”关荷又看着卢广生道:“广生,你也是快二十的人了,你有什么主意?”卢广生连马都坐不稳了,颤声道:“我,我也听大娘的!”关荷叹气道:“那就回头走吧。”说着,她跳下车,匆匆在地上抓了几把土盛在衣襟里,又转身跳上了车。一行人缓慢而慌乱地掉了头,朝来时的方向赶去。陈司画放下车帘,刚想说什么,关荷抓起土来抹在她脸上,动作毫不迟疑。陈司画惊道:“姐姐!你——”关荷面无表情道:“万一遇见土匪,你就说你是我的丫鬟!不行,你这身衣服太显眼,把外衣脱了吧。”陈司画的心骤然狂跳起来,语不成声道:“姐姐,那你怎么办?”“我是半个出家人了,生死之事算什么?”关荷麻利地扯下她的衣服,从随身的包裹里拽出一件丫头穿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这才放心道:“好了,你也别害怕,不会有事!也就是半个时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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