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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完结了,下一章开始,是本文最后一卷【盛世绝宠】

☆、第113章

卫昔昭并不知晓季青城回京的确切日期,因为在大军回归路上,天公不作美,时有雨雪降临,行军速度也便不能用常理推测——而若不是战捷在先,少不得会有人利用气候反常的原因大作文章,扰乱民心重生之嫡高一筹。

那日,卫昔昭被许氏请回了卫府。

许氏要和卫昔昭商议卫昔晴的婚事。

许氏话一出口,卫昔昭先是讶然,继而才意识到,卫昔晴已经十四岁了。

十四岁——在卫昔昭十四岁那年,已经嫁入季府为人ℚi。姐妹二人两岁的差距,在卫昔昭十三岁的时候,卫昔晴就还是个孩子。而在这一年,就不得不改变心态了。

许氏提出这件事,是因为已有几家上门提亲。

卫昔昭起先听许氏说了几家,报以不以为然或者说是不知所谓的态度。因为这许久以来,她的心思都只放在了瑜哥儿身上,对朝堂、京城的新贵完全不了解,也就无从知晓是好是坏重生之嫡高一筹。

许氏似乎早已料到她这般的反应,末了笑道:“这几家你不以为意,我再说一家,你想来就有个态度了。而这门亲事能不能成,也全在你。”

“哦?”卫昔昭被勾起了好奇心,“您倒是说说,是哪家的公子?我识得么?”

“自然是识得的。”许氏笑意更浓,“而且,你也算是与他有些渊源的——是宁王世子,他亲自来找的我,要求娶昔晴。”

卫昔昭愕然。这是她根本没有想过也觉得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裴孤鸿心里的人是卫昔晽,而卫昔晽到如今,走了还不到一年光景。裴孤鸿能够释然么?

不能,这是一定的。

他要娶卫昔晴,会不会又是自以为的一番好意?

不能娶卫昔晽,便娶了她的姐妹,照顾她的姐妹。

从心底,卫昔昭是反感这件事的。

曾经,她是当事人的时候,当局者迷,没办法分辨对错。

此时,她是能分清楚的,所以,她缓缓摇头,“我觉得,不大妥当。”

许氏就笑道:“我料想你就是这样的态度,所以才没有做主答应,命人请了你来商量。”

卫昔昭想到了她先前的话语,不由狐疑地看向她,“听您的意思,是您与昔晴并不反对?”

许氏笑得愈发坦荡,“这件事之于我,没有什么同意反对的,我只是看昔晴的态度。毕竟,卫家女儿出嫁,我要看的只是门第,其余的,为她们着想是心意,不为她们着想也是本分重生之嫡高一筹。”

这倒是实话。

卫昔昭听出言下之意,“那就是说,昔晴是同意的。”

许氏点头。

庶女,生母又是那样的下场——卫昔晴只务实而不求感情,倒也算是正常。

卫昔昭本想说,容自己回去想想,可是又斟酌片刻,便笑道:“既然昔晴都无异议,那么此事就由您做主吧。”

如果是别人,她真少不得要将人找到近前,细细询问缘由。可对于卫昔晴,却不需如此。那个丫头,心里最是有主心骨,做得了她自己的主。而如果卫昔晴对这件事是反对的,早就会派了身边的丫鬟去季府传话了。而她没有,那么自己就不妨顺水推舟了。

要娶她的,是宁王世子,这样的机会之于她,也许一生只有一次。

若是被人阻拦而失去这次机会,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记恨,谁也说不准。

找卫昔晴寻根问底,倒不如去找裴孤鸿。

离开卫府时,想到父亲,卫昔昭不由满心落寞。

父亲回来后,会是个什么心情?

她倒是将自己照顾的不错,可二妹三妹却先后丧命。甚至,还有一个死在她手里。

父亲对她们即便再冷漠,心里也是万般的难过吧?

这些事,就让许氏和父亲解释吧。

三个姐妹之间的纠葛、争斗,也只能让一个局外人来说,父亲才能冷静地接受、面对重生之嫡高一筹。

而卫府的两位少爷——

萧龙渄登基之后,便将卫昔晙打回原形,敢再用他的人怕是不多了。

而去年恩科,卫昔晧考取了榜眼,令萧龙渄很是看重,已被留在内阁。

总算是有一个出人头地的,能让人心里高兴一些。

——

自从得知季青城即将回京,季府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奇怪。

真正高兴的,是府中的下人和正房,而太夫人和二房、三房都是强颜欢笑。

季允鹤就不必提了,近来他在府中的时候已少,时间都消磨在寺中和山水之间了。

飞雨对于那些强颜欢笑的人,心中早有微词——看他们那样子,像是盼着将军战死沙场似的,这实在是让人无从接受。

卫昔昭回来的时候,飞雨正哄着瑜哥儿。

瑜哥儿看到卫昔昭,便挥舞着小手要去找。卫昔昭便满脸含笑地将他接过,抱去了寝室。

午后,瑜哥儿睡着了。

卫昔昭坐在他身边,继续给他做小衣服。

飞雨一面轻声抱怨一面走进来,“这天气,到这时候了还下雪,梅花也不凋落,真让人看不明白了。”

着实有些反常。

卫昔昭没来由地联想到了在去年离开自己的那些人重生之嫡高一筹。

苍天若是哭,是在为哪一个落泪?

放下绣活,披了件斗篷,漫步去了后花园赏梅。

因为下雪之故,整座季府安安静静的。

许是因为不合季节,梅花点点嫣红,竟有一番触目惊心的美。

往事一幕一幕,不自主地浮现于脑海。

初次为季青城花费心思采梅花雪的时候,沉星、卫昔晽都在她身边,巧笑嫣然……

原来那才是自己最美的光景,在当时却不自知。

怎么又想起了这些?

她有些懊恼地转身回房。

盘膝坐在三位罗汉床上,眼中燃着恼火。

“将军!”

她听到丫鬟带着惊喜、畏惧还有些不置信的声音。

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幻觉。

即便他回来,也该先去正房见太夫人,没道理先回正房。

可视线还是不由自主看向门口。

一袭黑衣的男子,就在素洁雪­色­中走进门来,脚步如灵兽般稳健而无声息,­唇­角挂着清浅而欢愉的笑容。

她最熟悉而在此刻觉得陌生的夫君。

气度、气息都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唯有容颜依旧重生之嫡高一筹。

“昔昭。”他切切实实地呼唤她的名字。

在这时候,卫昔昭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太久的梦,终于成真的时候,原来是会让人失去言语的。

☆、第114章 缱绻

这话可是不能听的。卫昔昭垂下眼睑,算是无声回应。

季青城便命人搬了绣墩来,扶了她一下,其实是把她按着坐下了,“久未回归的是我,又不是你。”

也算是说得过去的说法。卫昔昭想着,自己与太夫人面和心不合由来已久,此时故意做出一副恪守礼数百般恭敬的样子,反倒会让人觉得虚伪,也便顺势坐下。

直到掌灯的时候,太夫人才自寝室转到厅堂。

“娘,孩儿回来了。”季青城跪在母亲面前之际,细看了两眼。母亲哪里是有病态的样子,这样看来,之前是故意要他或者昔昭久等了。

卫昔昭在这同时,起身屈膝,行礼请安。

“回来就好,一家人总算是团圆了。”太夫人其实笑得有几分勉强。

她的确是故意的,故意让长子回门便意识到她其实不喜卫昔昭。

又闲谈几句,太夫人便端茶送客,“长途奔波疲惫,你快回房用膳、歇息吧。”

季青城与卫昔昭也便顺势告辞。回房路上,季青城问道:“娘自来也不是这种做派,你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是打趣的口吻。

卫昔昭就笑,语气也较为轻松:“只是杖责了她的爱子,又将瑜哥儿养在身边。这两件事,都算是大事,甚至是错事吧?”又奇怪地问他,“我们的管家没有和你提及此事么?”

“没有。”季青城摇头,“大抵是你以为他会事事与我细说,他又以为你会事事告知于我,以至于我对家中事一无所知。”

“那总知道我不是很得娘喜欢吧?”

“方才倒是看出来了。”季青城抬手刮了刮她鼻梁,“慢慢来。”

这可不是慢慢来就能有所改变的事。卫昔昭只是漫应一声。

回到房里,卫昔昭亲自下厨,给季青城做了几道家常饭菜,夫妻二人一起用过饭。沐浴后,卫昔昭命|­乳­娘将瑜哥儿抱到了寝室,让季青城见见孩子。

季青城不由想起了卫昔晽,有些感慨世事无常。随即倚着床头,将瑜哥儿抱在怀里。

小小的瑜哥儿初时有些胆怯,被季青城按着小身子一动不动,小嘴儿含着手指,好奇地静静地打量季青城。过了些时候,便恢复如常,在季青城怀里爬来爬去,一双小手也不闲着,对那双掌心有着薄茧的大手很有兴趣,将一根根手指逐一把玩着。

卫昔昭见一大一小很是投缘的样子,不由笑着滑进锦被,抬手点了点季青城的眉心,“你倒很有孩子缘。昔昤小时候也很喜欢你。”

季青城笑道:“昔昤如今大了,你我有了瑜哥儿是正好。”随即又提议,“明日一起回卫府看看?”

“嗯。”

瑜哥儿的小手勾住了季青城挂在颈间的吊坠丝线,寻到吊坠便要往嘴里放。

季青城抵着他额头说声淘气,大手拍了拍他小脸儿。趁着瑜哥儿笑起来的时候,将吊坠取下。

瑜哥儿见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转眼没了,显得有点失望,倒也不计较,转而爬到卫昔昭身边,小手按着她手臂,头贴过去,小嘴儿在她脸上说不清是在亲吻示好还是在咬。

卫昔昭被弄得咯咯的笑起来,抬手擦了擦脸上瑜哥儿的口水。

瑜哥儿便要往被子里去。

季青城却将瑜哥儿抱了回去,转而交给|­乳­娘。

卫昔昭看着瑜哥儿,有几分不舍,“他近日与我睡惯了,一时怕是会不习惯的。”

“他这习惯不改,我怎么办?”季青城笑着放下床帐。

卫昔昭微红了脸,没有言语。

季青城将她揽到身上,拿起吊坠,给她戴在颈间,“完璧归赵。”

“东西是还了,却迟了些……”她语声一路转低。

“昔昭,想我么?”低而醇醉的语声在她耳边响起。

“你觉得呢?”

“要你说。”吻蔓延。

她咬了咬­唇­,又蹙了蹙眉,转为不安。

片刻后一笑,调皮轻咬。

他闷哼了一声。

之后让她饱尝引火烧身的滋味。

……

卫昔昭乖乖地任他抱着,由他拉过锦被,裹住自己。

呼吸匀净下来,随着他躺下去,沉沉入睡。

恍惚中被灼热的亲吻唤醒,又在轻柔的亲吻下入梦。

第二日一早,卫昔昭很想赖床不起。

直到和季青城坐上轿子去往卫府,她才强打起­精­神,脑子也勉强能正常思考了,对他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也帮我拿个主意——裴孤鸿要娶昔晴,依你看,他是怎么个心思?”

季青城思忖片刻道:“这大抵不是他的意思,是宁王的主意。”

这次凯旋后,父亲被加封公爵,季青城则被委以重任,掌管京城兵马。与卫府或季府结亲,都是与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重臣攀上了关系。

而宁王虽然也随军出征了,功劳却不如季、卫两家。

这样一想,宁王王妃提议裴孤鸿娶卫昔晴,就是完全说得过去的事情了。

“怪不得。”卫昔昭顿悟,随即汗颜,自己近来不知是真的迟钝了还是心思恍惚所致,许多事总是想得太简单,总是只看表面。如此看来,卫昔晴想来是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为了这一点,她才愿意嫁给裴孤鸿。

这样一来,她也就不再只是纠结于裴孤鸿的心思了,对这亲事是自心底的赞成了。

到了卫府,卫昔昭径直去找卫玄默,父女两个说了半晌体己话。

府中诸事,许氏已详尽地告知于他,他心里是什么情绪,卫昔昭不得而知。只是卫玄默并未说谁对谁错,反而反过头来安慰卫昔昭,让她不要一味沉浸于往日哀思,一切往日后看。

随后,夫妻二人与卫玄默在书房用饭。

翁婿两个让卫昔昭讶然而又发自心底的高兴——做女婿的没个发自心底的恭谨,做岳父的没个架子,对话都是言简意赅,喝酒似喝水爽快。

是在沙场上并肩作战的人,想要一点分歧也无是不可能的,如今回到京城,一时难以调整好心态面对彼此又一个身份,的确还需要时日调整。

饭后,许氏亲自端来了茶点,对卫昔昭使了个眼­色­。

卫昔昭便寻了个借口,去正房与许氏说话。

许氏兀自叹息一声,语声有些无助:“昔昭,你说说,你若是我,如今可该怎么做?”

“是什么事?”卫昔昭正­色­询问。以往可是很少见到许氏这个样子。

许氏苦笑不迭,“你自来都晓得,我这两年是费尽心思对你与昔晴、昔昤做得尽量周到,求的不过是一家和和气气,日后我也好做人。可偏偏……偏偏我娘家在后面拆我的台……”之后话锋一转,“你婆婆昨日出门做客,你可晓得是去了谁家——是去与我娘说话了,我听那边下人的口风,怕是两个人一个心思,要将乐芊送到青城身边做妾。”

“啊?”卫昔昭没想到,那个因为季青城而神形憔悴变了心­性­的许乐芊,在这时又成了自己的难题。

“真不知她们是怎么想的,唉……乐芊的心思,无人不知,你不需想也能猜出,只要有一丝机会,便愿意留在青城身边。这两年死活不肯嫁人,大抵就是抱着这么一点念想。如今倒好了,不等她自己张罗,两家的人便开始商议此事了。”

许太夫人又这份心思,想以此而使得许府在许乐莹的事后改变如今处境,也算是情理之中。卫昔昭不明白的是太夫人怎么会愿意促成此事——这对季府有什么好处?她实在是想不清。

随后又释然,不过是多收一房妾室,无论来日怎样,就算是到了最差的一步——季府会因为许乐莹而出了什么事,太夫人也完全可以说是许府一心讨好,跟她没什么关系。

许氏迟疑地打量着卫昔昭的神­色­,沉吟许久才又道:“两位太夫人若是一拍即合,那……你就要早做打算了——她们先一步有了默契,这事情定会被宣扬得满城风雨。不等乐芊进季府的门,怕是就已经坐实了妾室的身份。”

句句是实话,都是她要面对的难题或尴尬处境。

如果事情被宣扬开来,而她与季青城不同意的话,那么,她少不得会被人说成是善妒之人。话再往严重里说,她就是犯了七出之条。

她的婆婆,卫昔昭真的不理解了,甚至觉得不可理喻——给季青城张罗个妾室,于太夫人又有什么好处呢?

真正莫名其妙的事。

回季府的路上,卫昔昭一直笑笑地看着季青城,“将军今日就要有喜事,妾身先给你道喜了。”

季青城的手自她腰间滑至腹部,“要有喜了?”

卫昔昭忍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扑哧一笑。实在是服了他,竟能想到那件事去。勉强敛起笑意,她才说道:“是太夫人要给你添一房妾室,这可不就是喜事么?”

“添妾室做什么?”季青城拧了眉。

“还是痴恋你几年的女子。”

季青城想了想,便知她说的是谁,随后甩出两个字:“不要。”

卫昔昭对他这态度着实喜欢,可也知道,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件事,我做主,你不必记挂在心。”季青城又叮嘱了她一句。回府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太夫人房里。

☆、第115章 怒

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不过是添一个妾室,往轻里说,不过是可以当做摆设的人,接入府中又怕什么呢?我还不是为着你好,想让你早些开枝散叶。你不在京城的日子,昔昭经历了不少事情,身子骨是不大好的——你也不看看她现在瘦得成了什么样子,来日定是子嗣艰难,不早做打算怎么成?”

太夫人是将话往内宅扯,季青城却将事情与外面挂钩:“总归是兵部侍郎府中的人,怎么能来季府做妾?这话传出去,旁人岂不是要说我眼高于顶,对爹的名誉也有损。娘,这件事您就听我的吧。”

“我看啊,这件事你就听我的吧。”太夫人的语气也转为不容置疑,“人是什么都能忍,忍不了过不了的那一关,不外乎是个情字。乐芊那孩子在龙城便对你有意,实在是怪可怜的。若来了府里,也不会与昔昭争什么,而且还不似昔昭手上那么多事,能够心无旁骛的服侍你——哪个男人身边不是三妻四妾,你又怕什么呢?”随即又问,“是不是昔昭和你说什么了?”

季青城却不顺着话题说,只强调自己的想法:“昔昭在府中这许久,里里外外都不遗余力的打理,身子不好,何尝不是因此而累的。”说着站起身,“许府那边,就烦劳您回绝了吧。”

许太夫人加重了语气:“我做不到!”

季青城语气依然平静,却也不容人质疑:“娘,我也做不到。”

呣子二人不欢而散。

第二日,卫昔昭记挂着卫昔晴的婚事,便又回了卫府一趟。

恰好,卫昔晴就在正房和许氏说话。

许氏寻了个借口,出去了,给姐妹两个说话的时间。

其实卫昔昭是来想问问卫玄默的意思,眼下这情形,她便笑着问卫昔晴:“父亲得知后,是怎么说的?”

“父亲说由母亲做主便是。”卫昔晴稍稍有些羞涩,但目光沉静,笑道,“大姐对家中的人,看得最是通透,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大姐必然明白。”

“我明白。”卫昔昭点点头,叮嘱了一句,“日子总归还是要你自己经营,我也相信,你会尽心。”

卫昔晴便又笑着点头称是,“我求的,也只是嫁的体面一些,日后能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卫玄默今日去外面办事了,卫昔昭等了些时候,见还不回来,便告辞出门,途中细细想了一番,去了宁王府中。

宁王王妃待人很是客气有礼,得知卫昔昭是来见裴孤鸿的,便要亲自为卫昔昭带路,“他在后花园里住着——他想的多却想得开,不是什么明白人。将军夫人来了正好,若能提点他一二,是最好不过。”

卫昔昭心内狐疑,面上笑着阻止了宁王王妃,“不必烦劳您,找个人带我过去便可。”

裴孤鸿住在后花园一处幽静的小院儿。

有人进去通禀,迟迟没有出来,卫昔昭便径自去了室内。

到了室内,不由惊讶。

这要定亲娶妻的人,在室内悬着卫昔晽的画像,陈设中有许多卫昔晽喜欢的物件儿。

不知为何,卫昔昭心里升起了一股无名火。

这算是什么?做出情深意重的样子来给谁看?

萧晨逸驾崩之后,卫昔昭曾去过柳园,那里和此处亦是大同小异,可又有什么用?他曾真正为那份思念付出过什么?她看了没有感慨,只觉讽刺。

此刻亦是,讽刺之余,心头还有几分轻蔑。

裴孤鸿正歪在醉翁椅上喝酒,看到卫昔昭笑道:“我不想见你,因为我知晓你是来做什么的。你是来为你的四妹看看情形,劝说我娶了她之后好生待她,是不是?”

“倒也不全是。”卫昔昭笑着走到一幅画前,抬手取下。

“那是我在龙城时就画下……”

卫昔昭将画像一扯为二的声音,打断了裴孤鸿的话语。

裴孤鸿看了急起来,摇晃着起身,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疯了不成?”

卫昔昭转身之际,又将桌案上的水晶雕饰拂下地。水晶发出悦耳的声响,碎在她脚下。

裴孤鸿愈发生气,铁青了脸要指责。

“糊涂东西!”卫昔昭冷声道,“我三妹自有人每日惦记着,还轮不到你来惺惺作态!”

裴孤鸿怒道:“混账!跑来我这里撒野!你给我滚出去!”

“我是来救你这条烂命的,若不是你与昔晽一度算是亲近,谁要理会你?!”卫昔昭亦是寒了脸,“你每日想着的是谁?是当今皇上的亡妻、如今追封的唯一的皇后!皇上能给予她最为尊贵的身份地位,你又能给她些什么?!即便是她是枉送了­性­命,你又为她做过什么?那些害她的人,你帮她惩戒了几个?到底不还是皇上给她报了仇么?”

一番话让裴孤鸿理屈气短,沉了多时,才颓然坐在地上,“我是曾尽力要帮你,却是很难找到线索,你也不透露什么……”

“没为她做过什么的人,就不要在这里做出一番深情款款的样子来!恁地可笑。”卫昔昭语声愈发讽刺,“昔晽在最后,也不曾提及你什么。她是被人算计之下丢了­性­命,可生前却并非过得不好。她可曾与你私下里来往诉过苦?她再好再坏的日子都不曾提及你,如今你又何苦让她在地下都不安心?”语声一缓,又说到当下,“你与昔晴的婚事,两家算是都同意了,今年你们大抵就要拜堂成亲了。婚后你最好善待昔晴,若还是这副不成器的样子,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倒是我自作多情了?”裴孤鸿瞪视卫昔昭半晌,颓然地蒙住了脸。

卫昔昭懒得再看他,转身便走。与宁王王妃知会一声,出门上轿。

路上,卫昔昭心里还是憋闷的慌。

细想想,昔晽生命中这两个男子,萧龙渄也好,裴孤鸿也罢,她其实都不是很喜欢。因为在卫昔晽生前,他们不曾真正做出努力去改变她,只一味纵容她的­性­子。这样,就与没有尺度的溺爱孩子没什么差别。如果他们曾劝告并且努力地去改变卫昔晽,那么她也许就不会一直辨不清人心,带累了旁人,还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平日总是不愿细想这些,而一旦细想,心里便是闷得厉害。理不清的无头帐,让她无从释怀。

轿子转了个弯,走了一段路,被人阻拦之下,停下了。

“夫人,是三爷。”飞雨低声回禀,语声中含着怒气,“您看他这是在做什么啊?!”说着话,帮卫昔昭打了帘子。

季青坤骑着马,面容一看就是醉了,而她身边是一辆马车,跟车的是两名丫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而驾车的,却是季青坤身边的小厮。

季青坤看到卫昔昭便笑了起来,冷嘲热讽地道:“京里已经传开了,谁都知道我大哥要纳她为妾。今日我恰好遇到许家小姐,便将人拦下了,让她去我房里做客,说说原委。”

卫昔昭在心里骂了一句猪脑子,便将轿帘放下,“飞雨,不必管他,我们回府。”他不过是找个借口,要将人带回季府。在外面,大庭广众之下闹起来的话,丢的是季青城的脸,再生气,也不能在此时与他理论。

季青坤在外面听到了,高声笑着附和:“是啊,回府,一起回府去!”

进到季府的垂花门内,卫昔昭回身看了看季青坤正将许乐芊死拉活拽的弄下车,被气得不轻。很明显,许乐芊等于是被季青坤强行带来季府的。

这叫怎么回事?!

她犹豫片刻,回了正房。

季青城刚回来,正在厅堂抱着瑜哥儿。一大一小脸上的笑将人的心都融化了。

卫昔昭换过衣服,走到他身边,斟酌着该怎么说季青坤做的糊涂事。

季青城见卫昔昭脸­色­不定,便投去关切一瞥,“你怎么了?在娘家遇到什么事了么?与我说说,我们商议商议。”

瑜哥儿也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卫昔昭。

卫昔昭正要说话的时候,门外一阵喧闹。

许乐芊被季青坤拖进房里来,看到季青城与卫昔昭连忙屈膝行礼,却诺诺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大哥,早晚是你的人,我遇到了,便亲自给你带回来了。”季青坤瞥了卫昔昭一眼,“昨日你与娘闹得不欢而散,娘险些被气得病倒,你这又是何苦来呢?娘也是一番好意,你却偏偏只听有心人的说辞,着实不像样子!”又推了许乐芊一把,“你与我大哥也不是没有见过,今日来了,就坐下来好生说说话。”

瑜哥儿在他说话的时候,便扭动着小身子,回身去看。

季青城拍了拍瑜哥儿的小脑瓜,随后才看向季青坤,“依你之见,我是该痛痛快快将人收下?”

“那是自然!”季青坤因为醉意,微微摇晃着身子,暧昧地笑起来,“你今日便将人留下,许府也乐得如此。这其实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这女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子?在我看是越多越好。”

季青城自心底笑了起来,带着几分释然。他总算明白卫昔昭为何对三弟这般厌恶了。

可他此时的笑,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会心的笑,像是季青坤的话句句说到了他心里。

“你过来。”季青城笑着颔首示意,眼中却闪过锋芒,心里已然怒了。

“大哥想通了?”季青坤也笑着,走到了季青城面前。

季青城安然坐在那里,没说话,却突然抬脚。

季青坤被硬生生地从门里踢到了门外去。

卫昔昭为之意外。

瑜哥儿却觉得有趣,竟咯咯的笑了起来。

☆、第116章 “善妒”

“飞雨,”季青城吩咐道,“将客人送回许府。”

飞雨恭声称是。

许乐芊离开之际,向卫昔昭投去一瞥,慌张地摇了摇头,示意今日事没有她的责任。

随后,季青城起身,将瑜哥儿交给卫昔昭,从容出门。

季青坤已是脸­色­发白,挨的那一脚,着实不轻。

季青城弯腰,将季青坤拎了起来,温声问道:“谁让你这么做的?”

“没人,没人,是我喝醉了,想得不周全,才、才使得大哥不悦。”季青坤一面无力地应声,一面想挣脱季青城的钳制。可那双手竟如铁打的一般,挣扎亦是徒劳。

“喝醉了。”季青城玩味地一笑,“此时酒可醒了?”

“醒了。”季青坤答得其实很没底气,因为自知怎么说都是不妥。

“醒了就好。”季青城将季青坤丢向小九,“打。”

卫昔昭知道季青坤过一会儿少不了惨叫连连,便给瑜哥儿加了件衣服,带着他去了后花园。

季青城则坐在抄手游廊的椅子上,一面喝茶,一面观看。

夫­妇­二人这般的态度,几乎要把季青坤气疯了。

这哪里是长兄长嫂,那份漠然,比路人更甚。

季青坤就快晕过去的时候,季青城命人停了手,问道:“可知你错在了哪里?”

季青坤切齿道:“我错在有你这样一位长兄。”

季青城笑了一下,把玩着手中茶盏,喝了几口茶,又吩咐小九:“不知错,继续打。”

小九面无表情称是,下手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此时,风岚正在犹疑地询问卫昔昭:“将军惩戒三爷,夫人不想出言劝阻一二么?”

卫昔昭就笑,“三爷该打,我为何阻拦?况且我出言阻拦也不会有人感激,反倒会被人说成装腔作势,还不如躲个清静。”

风岚不由想起了上次夫人杖责三爷的事,“倒也是这个理,可是……”可这样子,未免还是会招人议论,闹不好的话,旁人会说夫人是心狠之人。

卫昔昭看出她心思,仍是淡淡一笑,“随他们去,总归也落不了个好名声,不如图个心里自在。”

——

太夫人闻讯赶到正房的时候,见到爱子的惨状,身形晃了晃,险些就当场昏过去。

上次季青坤是被打得血淋淋一片,而这次,便是真的皮开­肉­绽了。不知要将养到何时才能痊愈。

季青城这才命小九将季青坤送回房里去,之后起身,恭敬有礼地唤了声“娘”。

“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太夫人的目光像是恨不得杀人一样,“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手足么?!”

季青城显得无辜而无奈,“孩儿把他当手足,他却将孩儿当做外人,此事实在怪不得我。”

“你倒说说,青坤他究竟做了什么事?!”太夫人的语声都有些发抖了,“你们夫妻二人,为何单只对青坤这样心狠手辣?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娘不知青坤做了何事么?”季青城虽然陪着笑,目光却分外犀利,似是能看到人心里去。

太夫人目光微闪,道:“纳妾之事,是我与许府太夫人的意思。青坤见我被你气得险些病倒,这才有此举。即便是欠考虑,也是一番孝心,为着让我心里安稳些。你又何苦为了这么点事情便大动­干­戈?”

“纳妾是正房的事,或者可说是内宅的事,青坤又何必介入?”季青城沉声道,“纳许家人为妾,必会遭人议论,有损季府名誉,能从中捞到好处的,也只是许府,娘真的看不穿这些么?青坤就这样将人带进季府,旁人又会怎么看、怎么说?季府所有的名誉,真的要被他这样葬送掉么?”

“他就算做得不妥,你就不会与他讲道理么?这样打他……”太夫人落下泪来,“他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你这几年来,有哪一件事听过我的话?若不是有青坤和你三弟妹日日陪着我哄我高兴,我能不能撑到今日都难说。你若在先帝赐婚时便娶了安乐公主,哪里会有如今这些事?又怎么会远去沙场叫人担惊受怕?你真的不晓得么,所有的事,都是因为你这位夫人才引起的……”

瑜哥儿依依呀呀的稚­嫩­童音使得太夫人打住了话题,黯然转身,“随你们怎样吧,青坤倘若被打死了,我、我给他收尸便是……”

对上卫昔昭的视线,太夫人的目光不自主地多了几分恨意。祸水。她无声地说着,匆匆离去。

卫昔昭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而只要是这种事,就不会出任何意外。

季青城沉思了片刻,反反复复地回想前因后果,也不知自己处理的有什么错。看向卫昔昭,他报以歉意的笑。

母亲不似父亲,待他从来就很是严厉,对待三弟却很是和蔼,甚至有几分骄纵。而如今这习惯,必然延续到了两个儿媳身上。昔昭独自在府中的这些时日,怕是没少生这种闲气。

晚间,夫妻二人在东此间的大炕上说话,提起这些事,卫昔昭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态度,只是笑道:“内宅不就是这样么,做儿女的从来就不能面面俱到。”

“只是要累得你辛苦些。”

“我没事,不觉得怎样。”卫昔昭漫应着,一味忙着给瑜哥儿做贴身的小衣服。

“你整日就忙着瑜哥儿这些小事,怎么就不能多与我说说话?”季青城夺了她手里的东西,丢在一旁,侧身枕着她的腿,又环住她的腰。

一旁服侍的丫鬟皆是垂了眼睑,无声退出。

卫昔昭没奈何地看着他,笑。偶尔就像是个大孩子一样,让她一点法子也没有。沉了片刻才道:“我总是怕瑜哥儿不知哪日就被接回宫里,就想着将他照顾的周到一些,也省得来日后悔不曾尽心。”

季青城嗅着她衣衫上的清香,语声显得慵懒,“如今后宫由太后做主,她想的无非是将她家族中人弄进宫去,之后凭子嗣母仪天下。而皇上无意如此,和太后的较量不是几年就能平息的。我们只管好好教导瑜哥儿,护他周全。”

后宫里的事情,千古不变,总是各有各的企图。倒也是,如果皇后不是为了保全家族,也不会与太后一起帮萧龙渄铺路——为萧龙渄铺路,也就等于是为她的太后宝座铺路。而她的家族,不是只凭她一个人就能保全的,自然还需要后辈人在后宫站稳脚跟。

萧龙渄如今的日子,恐怕不比他的父皇轻松。

卫昔昭又想了想季青城的话,心头一动,“你这话的意思,是瑜哥儿可能会被人加害?”

“嗯。”季青城勾低了她容颜,“别怕,有我呢。”

“我晓得你会帮我。”卫昔昭笑着伸手推他,“你先去歇下,我做完这点事就回房了。”

“你舍得让我独守空房么?”季青城坐起身来,问得一本正经。

卫昔昭失笑,“芝麻大的事,被你一说就变了样……嗯……”

后面的话,被他含入口中,说话的人,也被他抱回了寝室。

——

第二日,萧龙渄命人将卫昔昭请进宫,打听了几句瑜哥儿的情形,便问起了纳妾的事情。

卫昔昭哑然失笑,“连宫里都听说此事了?”

“可不就是。”萧龙渄也笑了,“这是有人故意为之,你若是不答应,便会落下妒­妇­的名头。”转而又问,“青城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卫昔昭没有直言回答,只是说了季青坤被打的事。

萧龙渄笑意更浓,“曾经抗旨据婚的人,如今想让他纳许家人为妾——那些人还是不了解他的­性­情。依我看,此事我出手阻止,也省得你夫妻二人为这等事心烦。终归是同样的结果,不如尽早了断。”

卫昔昭便委婉问道:“由你出手,太后娘娘那边若知道了,会不会对季府心生嫌隙?”

换个角度看,也能被人说成是季青城孤傲、有人百般逢迎都不肯理会,她是担心这一点。

萧龙渄会意,无所谓的一笑,“你放心,如今我做什么,在太后看来都是不对,事情的根本还是出在宫里。不必理她。”

说起来是呣子的两个人,如今竟闹到了这等相互刁难的地步。卫昔昭不由想起初见到皇后那日,那时是那般温婉的女子,如今……

她摇了摇头。

回到府里,在前院被萧龙泽拦住了,他询问府里的一些事情。

如今大局已定,他竟还能安安稳稳留在府中做管家,也实在是个奇人。

卫昔昭和他说了几句,打趣道:“管家也正是娶妻的年纪,可曾看中哪家小姐了?将军与我若是觉得妥当,定会不遗余力相帮的。”

萧龙泽面露难­色­,迟疑片刻道:“夫人若是觉得属下办事不勤,尽可将属下逐出府去。”

是被吓到的样子。

卫昔昭笑了起来,也就不再为难他,径自回了正房。

第二日,萧龙渄在朝堂上斥责许兆谦,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他不安于现状拉帮结派、谄媚逢迎的事。末了又警告他,再不知收敛,定将严惩不贷。

纳妾的事就这样化为子虚乌有。

太夫人却满心以为,是卫昔昭进宫去和皇上告了状,每每看到卫昔昭总是没个好脸­色­。

卫昔昭心内觉得好笑又无奈,知道自己和婆婆的仇是真结下了。最起码,这次太夫人有了个能时常挂在嘴边的理由指责她善妒。

☆、第117章 信任的能力

人间三月,草长莺飞。

宫里的春­色­格外醉人。

卫昔昭抱着瑜哥儿在御花园内游走。这是孩子日后要久留的地方,她想让他自儿时便熟知这一切。而若不能——于她也并非坏事。

许是因着卫昔晽的缘故,或者是这段时日的朝夕相伴,她如今从心里觉得,瑜哥儿就是她自己的孩子。

御花园内一处,断壁残垣,很是惹眼。为着这一点,卫昔昭不自主地移步过去相看。

“夫人……”飞雨出声,有阻止的意思。

卫昔昭不解,以眼神询问。

飞雨解释道:“此处是拘禁景王的所在。”

卫昔昭闻言,步履反倒愈发坚定。

是先皇的旨意,她在宫内可自由游走。任是萧龙渄,也不好阻拦的。

院中并无侍卫看守。

萧龙洛独自坐在树下,手中有酒。

只是,他的手脚上均有沉重镣铐。

萧龙洛清瘦了太多,身影透着寂寥。

这哪里是拘禁,分明是将他当做罪犯来对待。

同父异母的亲兄弟,真的需要如此么?

卫昔昭静静站定,心里千般滋味。

不是不会想一个问题的——如果是萧龙洛做了皇帝,那么如今的大周,又会是什么样子?

为了一个皇位,生死杀伐之间,其实没有对错,只有胜败。

可这些事,萧龙渄为何就不能想想?他坐在龙椅上,真的能够心安么?这样对待萧龙洛,便是他因为心安与否才有的手段么?

卫昔昭自问,不能认同。

皇位之争,她看到的不是哪个皇子更能堪当大任,她看到的只是在外征战的儿郎要不要因为一个皇位而丢了­性­命,从而能够做出选择。

而萧龙渄,他真正做过什么?

他做的,是等人救他出天牢,等人辅佐他登基继承大统。只有卫昔晽的仇,他的一己之仇,他没有等人帮他报。

也仅此而已。

此时的萧龙洛,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卫昔昭。

随后,他缓缓地笑开来。

笑容中,有着对自己如今情形的自嘲,有着见到故人时才有的愉悦。

再深究,便是无奈、落寞。

卫昔昭心头一紧,不知为何,仓促转身,抱着瑜哥儿快步离去。

没有办法面对。

未出宫门,遇到了萧龙渄。

“见到景王了?”他语气透着漠然。

卫昔昭点头。

“无事,少去那边。罪人,不需见。”是命令的口吻。

“无事,臣妾会少来宫中。”卫昔昭行礼告退。

是到今日才真正意识到、看清楚萧龙渄无情的一面。

他是要将他的七弟整个人废掉,不肯给萧龙洛一点点尊严、自由。

对于这样的萧龙渄,即便对季府、卫府再好,她也是心怀畏惧。

哪日翻了脸,还不是一样的不留情面。这不需质疑。

回到季府,季青城忙于军务,还未回府。卫昔昭心里闷得难受,找来了萧龙泽说话,轻描淡写地说了在宫中的见闻。

萧龙泽听了,蹙了蹙眉,沉默半晌才道:“明君无情,不能有情义,一如先帝。”

是为萧龙渄开脱的话,只是说的没什么底气。

卫昔昭莞尔一笑,“我只是看不透,如此对待景王,是不是明君之举。”

“他二人之间纠葛甚久,非你我能看透。”萧龙泽安抚一笑,“不如顺其自然,作壁上观。”

卫昔昭看着眼前易容后的男子,又想想他的真面目,虽然容貌不同,竟是一般无二的优雅尊贵,心绪便这样被转移到了别处,笑了起来,“可有人问过你的出身?你这样子,屈居季府管家之位,着实委屈了你。”

萧龙泽便又是一笑,“千金难换我心甘情愿。”

“这总不是长久之计。”

“待我烦了厌了再说也不迟。”

生在帝王家,却无心富贵闲适,这样的人,是万中之一,可遇不可求。卫昔昭其实很佩服他这样的豁达通透,而平日遇到什么事,也总会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心里明朗不少,闲日每每与他多说上几句。

其实偶尔也会猜测,萧龙泽愿意隐姓埋名在季府,到底是喜欢今时生活,还是怕他会成为第二个萧龙洛。

那样聪明的人,反倒是什么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庭院春深的时节,季允鹤留在府中的时日久了些。

三夫人便有了忙碌的事情——每日将她的孩子瑞哥儿抱到季允鹤面前去,力图讨得国公爷的欢欣。

季允鹤这个人,卫昔昭到如今也是看不明白的。

这个人如今似乎只是在为了下一辈人活着,为膝下三子铺路、建功,可在帮萧龙渄登上皇位之后又无心于加官进爵,对封赏一概谢恩回绝。而二爷、三爷想做什么事、想谋个什么差事,他也总是不予理会。如此一来,为下一辈人活着就又说不通了。

对于这种久在官场沉浮之人的心思,时日久了,卫昔昭也懒得猜测了,因为自知猜测也是徒劳。

偶尔,季允鹤会游走至正房,看看瑜哥儿,叮嘱卫昔昭几句。卫昔昭自然是言听计从。

宫里的萧龙渄不知是如何得知了裴孤鸿与卫昔晴的婚事,竟很是赞同,赶在两家定亲之前下旨赐婚。

如此一来,婚期便由预期的冬日改在了四月。

卫昔昭时不时地就将瑜哥儿交给飞雨照顾,回卫府去消磨整日光景,对人说是帮忙­操­持婚事,其实只是为了图个清静,实在是烦了太夫人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

卫昔昭是觉得,有什么矛盾的话,要么就隐忍不发,要么就针锋相对,像太夫人每日与她摆着一张不­阴­不阳的脸,她实在是消受不起。

那一日,卫昔昭回到府中便觉得少了些什么,问过飞雨才知,瑜哥儿被季允鹤抱去了太夫人房里与瑞哥儿一起玩耍。

卫昔昭便去了太夫人房里找瑜哥儿,太夫人神­色­冷淡,道:“青城将瑜哥儿带去了海天楼,说是晚些时候才回来。你别一惊一乍的,没事,谁又敢打瑜哥儿的主意?”

太夫人若是不加末尾一句还好些,加了反倒更让卫昔昭心里不安稳,想也没想便去了前院问萧龙泽。

萧龙泽并不知晓这件事,也是这样答复的卫昔昭。

好端端的,季青城为何要将瑜哥儿带出府去?而且去的还是对于孩子来说没趣致可言的海天楼……他从来也不曾如此。

再想到季青城提过的有些人会加害瑜哥儿,卫昔昭的心里就愈发焦虑起来。

萧龙泽见她神­色­惶惶不安,提议道:“夫人实在放心不下的话,属下随您前去探个究竟?”

“好!”

卫昔昭弃了车轿,命人带马,与萧龙泽一前一后打马去了海天楼。

飞雨后来听说了,顿足叹息。她害怕,怕夫人与将军因为这件事会生出嫌隙——

其实事情只是赶巧了,小九奉命来抱瑜哥儿出门的时候虽然仓促,还是跟她交代了一句,说是皇上要看看瑜哥儿,在海天楼等着。恰好将军处理公务之余路过府门,便顺道将瑜哥儿带出去了。夫人就这样前去寻人,岂不是连将军都不信任了么?

季青城走出海天楼的时候,恰好见到卫昔昭与萧龙泽同时下马。

卫昔昭下马之后,视线流转,只寻找瑜哥儿,看到小九正将孩子抱在怀里,便快步上前,将孩子抢过,抱在了怀里。

季青城不由愕然。

瑜哥儿是她视如己出的孩子,难道于他不是如此么?

可是此刻,很显然,在卫昔昭心里,瑜哥儿只属于她一个人。孩子不在她的眼界、控制之内,她便不能心安。

“日后这种事,能免则免吧。”这是卫昔昭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季青城不由失笑,“依你之见该如何?何事都要得到你的允许,我才能碰瑜哥儿么?”

“如此最好不过。”虽说是白白担忧了一场,可之前的焦灼还是让她一时难以平静下来。说完这话,卫昔昭就要转身上马。

季青城拦下了她,“一起坐轿回去。”心急之下,她忘了忽略繁文缛节会招致的流言。

卫昔昭无所谓地点头。

途中,季青城问道:“你如今是怎么了?偌大的季府,这许多人,你都信不过么?”

信,只是那份信任有限度。这是卫昔昭的心里话,却不好说到明面上,也就只是沉默不语。

“再说的深一些,你连我连小九都不信么?”季青城依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我……”卫昔昭想了想,将瑜哥儿的一双小手握在手中,“我怕人借着你的名义胡作非为,今日的确是鲁莽了,可是,我不觉得有错。”

季青城刻意将语速放低放柔:“昔昭,平日里一家人在一起,磕磕碰碰总是难免。可在瑜哥儿的事情上,没人会将他的安危视做玩笑。”

“那只是你这么看。”卫昔昭低下头去,“我在季府,从开始到如今,陪我走过来的,也只有我身边几个丫鬟,还有管家。别人是善是恶,我不清楚,也懒得分辨。”

猝不及防的,季青城的心,疼了一下。

他的妻子,在偌大的季府甚至京城,其实一直孤单,孤单了太久。而最让他难过的,是她已经丧失了相信人的能力。

她如今缺少的,不是温言软语,不是朝夕相伴,而是如何才能不孤独——自心底相信一个人、依赖一个人。

独自走了那么久的一段路,她已忘了去依靠旁人。

侧头深凝那张美丽而漠然的容颜,他叹息一声,满带着怜惜,将她连同孩子,拥在怀里。

☆、第118章 火气

晚间,宫里。

侍卫说了卫昔昭亲自去海天楼寻找瑜哥儿的事情,萧龙渄听了,眉宇间显得分外舒缓。

夫妻两个险些因为他的孩子生出嫌隙,实在是之前不曾亦不能想到的,也是因此,更加放心。随后想想,觉得今日的事也是自己鲁莽了。

这两日朝中一位重臣病了,他今日得闲,便前去看了看,回来途中想去看看瑜哥儿,又怕出入季府落下什么话柄,便等在海天楼相见。

这样的事一出,他想,日后是不能如此率­性­而为了。

此时的卫昔昭,正冷眼看着瑜哥儿的|­乳­娘。这|­乳­娘倒也算是尽心,谁把瑜哥儿带去哪里她便跟去哪里,独独不知权衡妥不妥当。

飞雨先一步认错:“是奴婢愚钝,觉得事关皇上,便没有及时告知夫人——也是以为夫人早就得知此事。”

“不怪你。”卫昔昭摆摆手。她当时心急,没询问飞雨便出了正房,任谁也猜不出她要做什么。之后疲惫起身,“都歇了吧。”

季青城已经宽衣歇下,正倚着床头看书。

卫昔昭无声地躺下,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今日她态度欠佳,情绪也欠佳,该是第一次吧,给他脸­色­看了。

季青城则将她揽到臂弯,吻了吻她,“睡吧,好好睡一觉。”

卫昔昭缓缓勾了­唇­角,笑了。是觉得他与她的父亲有些相像,知道她心里不好过又无从安慰的时候,便让她睡上一觉。是率兵打仗的将帅都是如此,还是她身边的人都是如此?

“笑什么?”季青城眼中也有了笑意,将书放到一旁,手轻轻拍打她的背。

“高兴啊,”卫昔昭笑道,“有人哄着我睡,自然高兴。”说着孩子般地勾住他肩颈,语声带着撒娇的意味,“不许生我的气。”

“怎么舍得。”季青城看住她嫣红的双­唇­,缓缓低下头去,辗转吮吻。

“嗯……也不许碰我。”卫昔昭说完轻笑出声,要转身背对着他。

她转身之际,季青城双­唇­顺势落在她耳畔,牙齿轻叩,“原本是不打算碰你,可你不安分,又能怪谁。”

“这就是嫁给武夫的坏处,我说什么都是白说。”卫昔昭略带不满地抱怨。

季青城眉峰轻挑,逸出清朗的笑声,“来世你习武,我从文。”他戏谑地提议。

卫昔昭转过身形,微笑着看住他俊颜,“等我们有了女儿,你教她习武可好?”随后目光变得专注,“你喜欢女儿么?”

“自然,都喜欢,都依你。”偶尔,他会特别盼望孩子出生,偶尔又想缓几年再有子嗣。怕她还未觉得时日安稳,就又要日日照顾孩子。那会太累。眼前瑜哥儿便是最好的证明。

“都依我就好。”卫昔昭调皮地笑着,抬手去蒙住他的眼,“此刻也依我,睡吧。”

“这回事也依你,我们的女儿从哪里来?”季青城低笑着,攻城略地。

……

第二日,季青城早早起身,要去上大早朝。

卫昔昭没顾他的哄劝,起身帮他更衣,夫妻二人一起用饭。

她只是喜欢这样的时刻,喜欢这样神清气爽又有着凛然威仪的他。

爱恋与了解,从来就是两回事。很多细节,卫昔昭自认并不了解他。

例如他偶尔话极少,喜欢独自待在书房,似是那样才安稳。一如她,偶尔觉得与他相依相偎也不能消减心头那份没来由的焦灼,需要有一个安静的所在,一个人静静坐着就好,独自消化那些散漫的心绪。

而了解的,是知道在何时陪在他身边能让他愉悦。一日三餐、他出门时,即便不说话,彼此心里也是暖暖的。想弥补他、弥补她自己,曾缺失的那些凡俗岁月,想让他、让她自己格外清楚地明白,这是他们的家。

午后,季允鹤过来了,要抱瑜哥儿去太夫人房里,温声道:“两个孩子在一处,显得活泼许多。瑜哥儿总留在你房里,也是不大好。”算是解释为何如此。

卫昔昭笑着称是,忙吩咐|­乳­娘将瑜哥儿抱来,随季允鹤去太夫人房里。

季允鹤走了几步,又迟疑地回头说了一句:“青城其实自幼顽劣执拗,有什么事,别理会他。”

卫昔昭想了半晌,也不知这话是在敲打她,还是在为季青城委婉地解释。若是前者,那这自幼顽劣执拗的男子,日后怕是少不得与自己意见相反,那自己似乎只有忍着了;若是后者,那就是要她大度一些、让着季青城。

是不是因为昨日瑜哥儿的事才有了这句话呢?那在季允鹤眼里,错的是谁呢?

先前是看不清季允鹤的为人,今日倒好,连话都听不明白了。

没有头绪,再想也只是为难自己。卫昔昭便将这件事放下,带着飞雨回了卫府。这些日子,飞雨因为瑜哥儿,连季府的大门都很少出,也该让她出去透透气了。

——

卫府。

许氏端着亲手沏的龙井,送到书房去。

因着卫昔晴的婚事,卫玄默便有了能躲一时清闲的借口,安安稳稳留在府中,闲散度日。

接过茶盏,卫玄默闻了闻茶香,没说话。

许氏歉然道:“妾身不似昔昭,手拙得很,将军将就着喝吧。”

卫玄默没应声。

许氏出门之际,才听到他的语声:“不错。”

吝啬的两个字而已,却让许氏听得心头一喜。

卫昔昭过来时,先来了书房,笑道:“听说您今日没出门,女儿便先过来找您了。”

“你倒是清闲。”卫玄默挑眉轻笑,“日日前来,也不怕娘家人嫌你烦。”

“这话没人说,我就只当不知道。”卫昔昭不以为意,闻到茶香,笑容愈发愉悦,“这是母亲沏的茶,旁人可烹不出这样的清香。”

“只会胡说。”卫玄默笑着轻斥,“等昔晴嫁了,就不要这样来回跑了,不像样子。若早日让我抱上外孙便不同了,让我留你住上几年我也愿意。”

一句话把卫昔昭说的红了脸,“您才多大年纪啊,这么早就想着做外祖父……”嘀咕着转身走了。

卫玄默在她身后哈哈的笑。

卫昔昭去了正房。许氏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挑选着上好的衣料,是要给卫昔晴陪嫁用的。

许氏见卫昔昭每日前来,也是觉得有些不安,今日提了提此事:“你每日回来,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可季府那边……不会说你什么吧?”

卫昔昭如今和许氏还是能说几句体己话的,便如实道:“我整日留在季府,他们才会不高兴。每日相看生厌,还不如回娘家来。”

许氏便问道:“青城对你还好吧?”

卫昔昭点头,“他待我很好,您放心。”

“为着青城,你尽力周旋一二。”许氏打趣道,“你若想让谁喜欢或是恨你,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卫昔昭无所谓的摇头,“那可不是我尽力就能讨得人喜欢的事。”

许氏不由失笑,“原来以为你最是八面玲珑,怎么成了家倒开始使­性­子了?”

“所以如今想想,还是娘家最好。”卫昔昭慵懒地倒在许氏身侧,笑,“您就别劝诫我了,让我好好在您这儿睡上一觉。”

“好好好。”许氏没奈何地戳了戳卫昔昭的额头,“我这辈子,不论好话歹话,你总是不肯听的。”之后命人取来一条锦被,给卫昔昭盖上,“春日人是容易乏,睡吧。”

卫昔昭睡着之后,卫昔昤过来了,蹑手蹑脚地上了大炕,看着卫昔昭直笑,轻声道:“回娘家来总是睡觉,不知情的还以为季府把大姐累坏了呢。”

许氏也笑,“说的不就是么。”

之后卫昔昤趴在一旁,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卫昔昭。

许氏偶尔看看她们。姐妹两个的容颜并不相像,昔昤是容颜俏丽的孩子,眼神活泼灵动,笑容甜美,也是个美人胚子。

她的时日,就是要等着眼前的孩子们成家开枝散叶,等着卫玄默和自己逐年老去,从而愈发平静,不会再争什么。

其实,已经老了。

她无声地叹息。

不由又想起卫昔晧来。只有卫昔晧的婚事办完,她的责任才算是告一段落。可那孩子无心婚事,如今是如何也不肯娶妻,也不知是真的无心于此,还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再看了卫昔昭一眼——许氏其实总觉得有些不踏实,觉得卫昔昭似乎根本无心将季府的日子过得美满祥和。之后又笑自己平白胡思乱想,有卫玄默在,又有谁敢委屈了昔昭?她就算是无心好好过日子,季府怕是也只得忍着受着。

卫昔昭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之后才开始忙碌正经事,亲自看了看卫昔晴的嫁妆,做到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可以添些什么,一一记下。卫昔晴这些时日都闷在房里做绣活,卫昔昭也便没有去打扰,径自回了季府。

走进太夫人院中,卫昔昭就听到了瑜哥儿含悲带切的啼哭声,心头一紧,脚步随之加快。飞雨听着,也是脸­色­一变。

留在外面的丫鬟婆子想先进门通禀,被卫昔昭冷冽地目光吓住了,犹豫着没敢进去。

西次间内,太夫人坐在炕桌一侧,另一侧躺着季青坤。三夫人就笑吟吟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

瑜哥儿和瑞哥儿都在季青坤身边,只是瑜哥儿不知怎么倒在了炕上,此时正被瑞哥儿按着头抓挠拍打着。

怪不得瑜哥儿会哭成这个样子!

卫昔昭探身过去。

三夫人脸­色­便紧张起来。

卫昔昭只是柔声哄着瑞哥儿,将他抱到一旁去,随后将瑜哥儿抱起来,交给飞雨。

三夫人脸­色­一缓,出声道:“你看看,孩子在一起……”

卫昔昭一面查看瑜哥儿脸上的抓痕,一面冷声问道:“你的孩子欺负人,好看么?”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三夫人连连摆着手,又别有深意地扯扯嘴角,“孩子在一起玩儿,难免会嬉笑打闹,我们瑞哥儿淘气一些,就占些便宜,而瑜哥儿乖巧一些,今日就吃亏了。”

“哼,正是这个理。”季青坤冷笑着附和。

太夫人没说话,只是喝茶。

“这样说来,倒是三弟妹教子有方了?”卫昔昭笑容转为明媚,“今日幸亏被我撞见了,否则,瑜哥儿日后怕是少不了要吃乖巧的亏。”

“依我说啊,大嫂你将瑜哥儿带在身边便是不妥当——总归不是你自己的孩子,也就不知该如何管教。我若是你啊,还是早些忙着给将军开枝散叶才是正经,如今这样,养着皇家的孩子,你又不曾怀上身孕,还不允许将军纳妾,你不要脸面,旁人总是……”

重重的耳光的声响,三夫人的失声喊叫,使得室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太夫人过了片刻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喉间一哽,被茶水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三夫人抬手擦了擦­唇­角淌下的鲜血,委屈地哭了起来。

“你也说得出要脸面的话?”卫昔昭语声沉冷,面上却还带着和煦的笑,“要脸面便是帮孩子欺负旁人?”她可不相信方才一幕是瑜哥儿自己无故摔倒在大炕上的。

太夫人一面咳嗽一面恨声道:“你、你连你三弟妹都打,这、这季府是装不下你了!”

季青坤铁青着脸,碍于飞雨在近前,没敢说什么。

“太夫人息怒,儿媳只是让三弟妹明白,子债母还亦是人之常情。”卫昔昭无辜地笑着屈膝行礼,“儿媳还有事,先行回房。”

太夫人气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是无力地拍打着炕桌。

卫昔昭从容转身时道:“先帝虽然已经驾崩,可册封我的公主衔还在,新帝也是提过的。我在府中惩戒一两个人,不算过分吧?”之后左手揉了揉右手,打人这种事,她还真是做不来,手心此刻都发麻了。

此言一出,房内三个人谁也不敢说什么了。

出了房门,卫昔昭命人找来|­乳­娘,回房的路上问道:“怎么回事?国公爷呢?你方才又去了哪里?”

“国公爷的书房丢失了几册书籍、几副字画,国公爷过去看了。奴婢……”|­乳­娘垂下了头,“奴婢自来都不能进太夫人房里的。”

卫昔昭沉了片刻,又释然一笑,“如此倒也好,日后瑜哥儿也不需再去那边了。最不济,孩子到何处我跟到何处。”之后将瑜哥儿接过去,笑着吻了吻他面颊。

并没将打的三夫人那一巴掌放在心上。

飞雨在一旁苦笑不迭。照这样下去,为了瑜哥儿,夫人是不是要将府里的人得罪尽了才算个尽头?

“这还是皇上的子嗣,他们就敢这样对待。日后正房有了孩子,岂不是要日日防备着被他们打骂?我身边的孩子,谁也别想欺负。”

卫昔昭似是不经意地说完,飞雨也就不再纠结到底妥不妥当了。这样撕破了脸,其实并无坏处。

卫昔昭心里的气出了,回房后就恢复了平日的神­色­,忙着和飞雨一起查看瑜哥儿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处,被抓挠的红肿的地方细心地涂了药。

卫昔昭可以若无其事,季青城却是不能,一进府门,就被太夫人房里的婆子拦住了,被请了过去。

进门时恰逢季允鹤出门。

季允鹤颔首一笑,“方才我一刻不在房里,瑜哥儿就哭闹了起来。此时已被昔昭带回去了,我也就出门会友了。”

父亲是悠闲自在的神­色­,是本就没什么事,还是有事也没跟他说?季青城满腹狐疑地进到房里。

太夫人和季青坤夫­妇­皆是强笑着和他说了几句话。

等季允鹤走出院门后,太夫人的脸立时垮了下去,唉声叹气,扶额片刻,竟落下泪来。

三夫人索­性­哭出了声。

季青城看得匪夷所思,不知她们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有什么事,和父亲说不也是一个理么?为何偏偏要瞒着父亲,只和自己这样?

“你爹近日难得留在府中,有什么事我都不想惹得他心烦。”太夫人无意中给了季青城答案,随后又擦了一把泪,道,“如今你是一家之主,你倒说说,我究竟是该把昔昭当做公主敬着、供着,还是当做儿媳一般对待?”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季青城不是愿意打哑谜的­性­子。

太夫人便一面掉泪一面将三夫人挨打的事说了,末了道,“青坤不懂事,你们夫妻二人打也就打了,我心里再不是滋味,也忍了。可是昔昭今日打你三弟妹算是怎么回事?她就算不看在一家人的情面上,也该看着工部尚书的脸面吧——你三弟妹难道是没有娘家的人不成?不过是不如她那般每日往娘家跑罢了。”

季青城沉吟半晌,道:“事关瑜哥儿,昔昭的火气难免会大一些。”

三夫人则泣道:“是、是我的错。我不似大嫂那般­精­明练达,近来照顾孩子、服侍三爷总是有心无力,照应不过来,便总出差错。娘就别为了我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季青坤在一旁附和道:“是,大哥不需多想,都是我们不争气,只会惹得你心烦。”

夫妻二人这样一说,就算是有错,旁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季青城很头疼,想先回去问问卫昔昭,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夫人却在此时接话,对三夫人道:“你若是觉得忙不过来,纳一房妾室不就行了么?多个人帮你打理房里的事,还会出什么岔子么?”

“儿媳提过几次了。”三夫人委屈而又哀怨地道,“可是……可是三爷惦记的人,哪里是我敢提的?”

“哦?是什么人?”太夫人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季青城懒得听这些事情,就要起身告辞。

三夫人却在此时将话说了出来,“三爷惦记的,都是大嫂的陪嫁丫鬟,先是飞雨,如今是风岚。娘您说说,我哪里敢和大嫂开口啊。”

季青城心内失笑。实在不知道三弟妹怎么会怕昔昭怕成了这个样子。

季青坤此时只是低着头笑了笑,很是不安的样子。

“我看,不如这样吧。”太夫人目光柔和地看向季青城,“不管怎么说,昔昭今日的火气是太大了些,再怎么样,也不该出手伤人的。好在你三弟妹体谅她的不易,不追究,可这事总不能就这样算了,总得让你三弟妹心里好过一些。丫鬟抬为妾室,也是脸上有光的事,你就做主将风岚那丫鬟给了青坤吧。”

“若是那样,我自是感激不尽。”三夫人笑了一下,随即就蹙了蹙眉。

太夫人便有些心疼地道:“你看看,嘴角都出血了,一时半刻是好不了的,回房后记着上药。”

季青坤此时则是挪了挪步子,动作分外缓慢地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咬了咬牙,才没有站起身。是旧伤还未痊愈之故。

被打的、吃亏的、委曲求全的,这段日子都是三房。

青坤再不懂事,也是儿时一起长大的兄弟,那般责罚,心里又如何能毫不在意?

太夫人又加了一句,“青城,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可好?你也体谅体谅我这做婆婆的不易之处,行不行?”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季青城没法子再沉默了,点了点头,起身道:“总归是昔昭的陪嫁丫鬟,我去看看她怎么说。”

“急什么。”太夫人呵呵笑道,“等一会儿昔昭就过来了,到时候我跟她说说不就行了?你且坐着,尝尝我房里的新茶。”

季青城也不好坚持,便留下来喝茶。

——

卫昔昭换了家常衣饰,要去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太夫人房里的两名婆子过来了,进门便笑道:“给夫人道喜了!给风岚姑娘道喜了!”

卫昔昭预感很不好,问道:“何喜之有?”

“夫人竟还不知道?”一名婆子故作讶然,随后顿悟,“也难怪,太夫人方才与将军说了此事,将军已经答应了,却还来不及回来跟夫人说起。倒是奴婢们心急,不管不顾地就过来道喜了。”

卫昔昭回身坐在三围罗汉床上,脸­色­一沉,“你们可不就是太心急了,给我滚!”

两名婆子似是早已料到她这反应,一刻也不耽误,应声便小跑着走了。也实在是怕因此而挨顿板子。回到太夫人那里,自然是虚张声势地说了在正房的见闻,让人一听,都以为卫昔昭已经大动肝火。

太夫人又是极为烦恼的样子,对季青城苦笑道:“既是如此,你便回房看看吧,劝劝昔昭,她若实在是不情愿,这事情……就算了吧。我这张老脸又算得什么?哪里比得上堂堂公主的脸面。”

话说得让人怎么听怎么别扭。

可季青城也只得先回房去看卫昔昭,起身道:“我回去问问,也许另有隐情,娘不必烦恼。”

此时,风岚正跪在卫昔昭面前,泣道:“夫人不必为难,大不了……大不了奴婢落发为尼。三爷那种人,夫人不喜,奴婢也是打死都不肯跟的。”

卫昔昭深吸一口气,笑着将风岚扶起,“傻丫头,乱说什么呢?你已经是定下亲事的人了,任谁都不能半路将你抢走。若不是去年你为着沉星才走不久,早已出嫁了。说到底,是我耽误了你。你不必怕,这件事有我呢。”

风岚闻言却哭得更凶了,“可奴婢怎么能害得……害得夫人与将军生了嫌隙呢?”

“若总有这种事,早晚还不是一样么?”卫昔昭示意飞雨将风岚送回房里,“你先回房等说法,听话。”

风岚知道此时也只有听夫人的话,低声称是,退出。

季青城回来,入目的是妻子凛冽的目光。他尴尬一笑,稀里糊涂地便犯了错,和谁说理去?到底是妻子反应太过激烈,还是自己被母亲及三弟夫­妇­算计了?他一时分不清楚。

“谁让你轻易就答应了风岚的事?你怎么就不问过我再做答复?”卫昔昭的语声缓慢而冰冷。

季青城没有出声,只是转身从|­乳­娘手里接过瑜哥儿,看到孩子脸上的抓痕,明白了**分。昔昭从来不是­性­情鲁莽冲动之人,若非事出有因,她没道理会做出格的事。

卫昔昭又道:“风岚已与府中小厮订了亲,去年冬日她因为感念着沉星在世时对她的好,才执意留下,要多服侍我一两年——可如今,你就让我这样回报她么?”

季青城此时已经明白,是自己一时的大意惹出了祸,致歉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他一生至此,也很少认错赔不是,此刻又有下人在房中,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来。

卫昔昭看着他,也有些头疼了,语声转为无力:“你怎么想的,不妨与我直说,也让我心里有个数。”

“你这样吧——”季青城迅速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你去和三弟妹说说话,把打她的事折过去,三弟纳妾之事,也就算了,只当我们不曾提及。”

“他们夫妻两个再加上太夫人,把瑜哥儿当个玩物一般,让瑞哥儿由着­性­子胡闹,还要我去找她?”卫昔昭意外地看着他,目光显露出心底的失望,“而风岚本就是订了亲的人,府里的人谁不知晓?三爷惦记着一脚迈进别人家门槛的人,本就是他的不对,凭什么要我让他一步?”

“这家务事……”季青城烦躁地看了看屏息凝神的下人,“你们下去。”

下人们各自退出。

季青城这才继续道:“这家务事,又何必非要分出个对错?我明白就是了,日后事事多想想再做决定,不就可以了?”

“不可以,一事归一事。”卫昔昭毫无退让之意,“你去回了太夫人,要么我去。”

“这又何苦呢?”季青城把玩着瑜哥儿的小手,多希望孩子现在会说话,能帮他劝劝她,之后试图平息她的火气,“丫鬟抬为妾室,其实也是有脸面的事,娘也好,三弟和三弟妹也好,并非歹意。”

卫昔昭讶然之下,冷笑出声,“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你倒和我说说,你看中哪个丫鬟了?想给哪个丫鬟脸面?”

季青城暗呼一声糟。火气没平息,反倒真正被他点燃了。随即忙笑道:“我怎么会有那份心思,什么样的人,也不及你的美貌。”

“哦,原来是还没遇到你觉得更美的女子。”卫昔昭的笑容更冷。

季青城蹙眉,“你又何苦一定要曲解我的意思?”

“谁又有闲心理会你。”卫昔昭忍着气,站起身,“还是说眼下的事,是你去还是我去?”

“明日再去。”季青城还没做过这种朝令夕改的事,便想着晚一些再解决。

“明日?那今日我的丫鬟该怎么过?再有人给她来道喜的话,我是要用银子还是用皮鞭打赏?”

“昔昭,你是一定要与我争吵么?”从来也不觉得她是­性­子急躁、不通情达理之人,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已经说了会去回掉,怎么就争这一时半刻的光景?季青城也有些烦躁了。

“这就不是能够拖延的事情!”卫昔昭一时间无从与他解释内宅诸事也是刻不容缓的,只能言简意赅地道,“你拖延一夜,说不定明日就有人说风岚已经是三爷的人了——内宅的流言蜚语也是能害死人的。更何况,此事分明是有心人刻意为之,就更不能等。”

是有人故意要打她身边人的主意,也是有人故意要让他们夫妻二人生出嫌隙,明知这些事,还是要上当——要在明明知情的情况下让人看笑话,因为没办法。她不能为了夫妻之间美满就弃身边人于不顾。

“有心人——”季青城忍耐也有限度,火气一再被激发,声音也沉了下去,“你说的有心人,也是我至亲。昔昭,你能不能够,把季府当成你的家?所谓家,不是你我,不是只有你我身边的下人,还有旁人,还有我的父母、兄弟。”

卫昔昭却不肯直面回答,只是微眯了眸子问道:“那你究竟去是不去?”

“过两日再去。”季青城说完,缓缓呼出一口气。

明日变成了过两日——卫昔昭挑了挑眉,“那你索­性­就别去了。我也不求你了,先将我的丫鬟嫁出去再说。”

季青城疑惑地看向她。这是什么意思?

卫昔昭走到他近前,要抱瑜哥儿走,“等风岚出嫁之前,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已到今日,未免再出这类事,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身边的人,谁也别想打她们的主意。谁想让她们过得不如意,就是和我卫昔昭过不去。我或许什么都不能做,可我能带她们离开这种所在。”

伤害过昔晽的人,谁也别想过得安稳。谁曾伤害过昔晽,就是我萧龙渄的仇人。我能做的不多,只能让他们生不如死,而已——这是萧龙渄前几日与他闲谈时说过的话,竟与此时昔昭的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语气,是完全一样的。

那时他在想的是,如何能泯灭这位新帝心头的仇恨。

萧龙渄满腔仇恨,至少还有目标,知道他能报复谁。

可是昔昭呢?为了她身边的人,她能带她们离开这种所在——岂非就是能带着她们离开他?

这也是因为日积月累的仇恨么?

那么她恨的是谁?

是这万丈红尘、俗世沧桑么?

那么,岂不是太苦?

季青城心念转动的时候,手已不自觉地抬起,拦下了卫昔昭伸向瑜哥儿的双手,嘴里也无意识地道:“带着下人走也算了,还要带着瑜哥儿走?”心内清醒过来的时候,顿觉失言。这不就意味着同意她走么?

卫昔昭也不和他理论,转身便要走人。

季青城连忙又拉住她衣袖,笑,“你先坐下来,我们说说此事。”

卫昔昭报以冷眼。

此时,便有三房的两名丫鬟过来了,说是请卫昔昭给风岚选个日子。

这是三房故意火上浇油。

卫昔昭对着两名丫鬟笑得分外明媚,“正好,我先给你们选个好日子吧——将军方才说了,很是中意你们两个,要将你们收进正房呢。”

两名丫鬟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惊讶、不安、羞涩、欣喜齐齐写在了脸上。

“胡闹!”季青城真的寒了脸,吩咐两名丫鬟,“退下!”

卫昔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满脸戏谑的笑。

“一桩事还没个说法,你便又自作主张,平日你便是这般打理府中事宜的么?”季青城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

“谁叫你­干­涉内宅的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规矩你都不晓得么?”卫昔昭敛起笑意,转身向外,“孩子你喜欢,交给你就是了。我打理府中只会自作主张,出去图个自在便是。”之后唤飞雨、风岚,“随我出去逛逛。”

甩手不管了。

眼看天­色­已经昏黑,也不知她要去何处闲逛。季青城有心追出去阻拦,瑜哥儿却因为看到卫昔昭出去而大哭了起来,季青城找来|­乳­娘安抚瑜哥儿,再出门的时候,得知卫昔昭已经到了前院径自骑马离府了。

这样的一府主母、儿媳,任是什么样的人家,怕是也要叹为观止。

季青城又命人去请萧龙泽,得到的回复是萧龙泽也随着夫人走了。

全乱了。

她这一股子火气,来的实在是奇怪。

季青城在院中沉思多时,想着此时能去找谁问个明白,从而也能知道妻子究竟为何如此。

☆、第119章 耍无赖

小九走进院中,径自到了季青城面前,道:“夫人先回了趟卫府,没进门,转去了公主府邸。”之后解释,“是属下自作主张,命人远远尾随。”

季青城颔首,心内稍安。没回卫府就好办。他那位岳父——即便是他,也是打心底犯怵的。

小九犹豫片刻,又道:“将军,沉星是夫人最喜爱的丫鬟,沉星在世时则是处处照顾风岚,而小少爷则是夫人三妹临终时托付给夫人的,是以,事关风岚、小少爷其实就等同于事关沉星和夫人三妹,而夫人心里的坎儿……一直就没过去。将军,夫人即便是有过失,您也不要生她的气。”

季青城目光转为凝重,“说下去。”

小九便又道:“属下因着沉星,与夫人房里的人走得近一些,得知的事就比旁人多一些。属下听说,夫人在沉星走后,直到如今,不曾落泪。将军,属下是粗人,却也听说过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将军,让夫人笑,很容易,可如今让她将心底的苦哭出来,难。”

体病有药可医,心病呢?季青城神­色­愈发沉凝。

小九说完心里的话,恭声道:“属下只是为着沉星尽一份力,若有失言处,还请将军责罚。”

“不,你字字珠玑,说得好。”季青城拍拍小九肩头,转身出了院门。

他要将妻子接回来。

此时,太夫人正在前院,追问一众家丁管家去了何处。

季青城按下心头烦躁,对太夫人道:“昔昭有急事出门,我命管家随她去了。”

太夫人似笑非笑的,语声不急不缓:“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事,竟要让昔昭亲自前去。方才我还以为她是和你置气出府了,管家便追了出去。”之后语声显得意味深长,“有管家在昔昭身边,我们还真是不需心急,管家的话,昔昭还是能听进去的。只是不知这次管家会帮谁说话,若只帮着她……”

“管家是我带进府中的,”季青城故意忽略太夫人的言下之意,道,“娘不需多心。”

“你又何苦处处帮昔昭说话呢?此时又何必还隐瞒我呢?”太夫人显得很是伤心的样子,“她方才是与你赌气出门的,府里有哪个不知?听说还将风岚那丫头带走了?这不是明摆着打你的脸么?青城啊,你这是什么命啊,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

“娘,”季青城缓缓笑开来,“若是我与昔昭和离,之于您有什么好处?您方才的话,是为我着想才说的么?三弟纳妾之事,是我不知缘由不该应下,此时与您说一声,改日再给三弟赔礼。”说着转身,命人备马,阔步走向府门。

“你!”太夫人气得手点着他,追了几步,“今日卫昔昭若是不能回府,她就不要回来了!我季府不要这等没规矩的媳­妇­!你若是护着她也由你,只一点,你也别回来了!”

季青城顿了顿脚步,目光转为沉黯。

他不知很多事对于昔昭的打击有多深,他不知道什么事会让昔昭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可是太夫人知道——太夫人知道,却故意利用他来刺激昔昭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是故意要让他们夫妻之间生出嫌隙。

他只是不懂,为何如此。

上次许乐芊的事,他能认为是太夫人一时糊涂,可在今日的事情之后,又该如何看待?一心盼着他与昔昭不得美满欢喜的至亲,他该如何对待?

天大的难题。

可眼下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去寻找那个负气离开的小女子才是正经事。

吩咐小九尽心照顾瑜哥儿,之后,季青城去了公主府。

先帝对昔昭不薄,天下皆知。公主府自是占地宽阔、屋宇华丽。

都不曾放在心上的一个地方,在这一晚,却成了她躲清闲的所在。

而这地方,卫昔昭随时能入住,旁人甚至是季青城都不能随意进入——

门外,有侍卫面带同情地阻拦:“昔昭公主有话在先,除了大将军,任何人不得入内。”

便有人气闷发问道:“公主夫君季将军也不得入内么?”

侍卫便显得爱莫能助地道:“先帝在世时便命属下尽心为公主看好门户,至今不敢忘,亦不敢违命。”

竟吃了她的闭门羹。

季青城端坐马上,沉思片刻,吩咐道:“去调遣一千枭骑卫过来,公主府中有疑犯出没,不可等闲视之。”

枭骑卫,隶属皇家,唯有当今皇帝与季青城能够随时调遣,至何处任何人也不能阻拦。而另一支玄衣卫亦是如此,不同之处,是受命于卫玄默。

守门的侍卫眼中笑意一闪而逝。谁看不出,这是小夫妻在置气。他求的,也无非是季青城有个拿得出手的理由能让他放行。

枭骑卫过来之后,季青城命他们将公主府四面围起,随后对守门侍卫出示御赐令牌,阔步入内。

府中的卫昔昭已是瞠目结舌。

他居然假公济私,居然用这种方式闯入,实在是……实在是无赖至极!

卫昔昭径自走向府门,看着走向自己的他,面上气着,心里却已是啼笑皆非,“你给我出去!”

季青城一本正经的,“在下有公事在身,还望公主多多担待。”

“滚出去!”卫昔昭说着,眼中已经闪过笑意。

季青城充耳未闻,走到她身边,携了她的手。

卫昔昭本能的挣扎着,却是身不由己地被他带到影壁内。她极力站稳身形,“你来胡闹什么?我寻一时清静也不行么?”手死命地去掰他钳制着手臂的手。

季青城却将她一把捞起,笑道:“有我在,哪里能清静?哪里又不清净?”

“季青城……”卫昔昭想到在外包围的枭骑卫将士,实在没底气再和他闹了,“我、我随你回府就是了。”

“难得来了,何必匆匆离去?”季青城搂紧了她,走入室内,在她耳边加了一句,“我陪你。”

卫昔昭觉得脸颊烧得厉害,猜想着绯红怕是已蔓延至颈间耳后。他今日是要疯到底了。心中不由腹诽:哪里是他陪她,分明是她陪他——被人看笑话。

飞雨、风岚等人见状,纷纷垂头抿嘴笑着,悄然退出。

身形落到床上,卫昔昭颇有落荒而逃的架势,慌慌张张向内躲向角落,“你别闹了,我错了还不成么?过一会儿我就随你回去还不成么?”

“为何要过一会儿?又为何急着回去?”季青城挂着邪魅妖冶的笑,抬手放下幔帐,展臂把她捉到怀里。

卫昔昭一面手不应心地阻止他放肆的手,一面如实回答,想借此转移他的注意力,“等一会儿,管家就将与风岚定亲的小厮带来了……他们拜堂只能仓促一些……我给他们主婚,也算不得太寒酸吧……季青城!”不满呼唤的同时,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贴身衣物往回夺,“你、你是喝醉了么?怎么胡闹起来还没完了?”其实真正不满的,是她说着话他却一味忙别的。

原来萧龙泽跟过来是为了这件事。心里仅存的一丝疑虑也有了答案,季青城更无顾忌,将她抱得更紧,脸埋在她颈间厮磨,柔声道:“是我胡闹?嗯?”

“就是你胡闹,谁让你……”

“是我胡闹,”季青城笑着封住她的嘴,阻止了她抱怨的话,“我已回绝了风岚的事,来日我与你一起给风岚主婚,这样你可满意了?”

卫昔昭侧开头,认真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

“那……”

“日后你的事,我再不介入。”季青城拍拍她额头,“你总该没话说了吧?”

“那也应该……”应该即刻回府。

“你再说一句无关你我的,我便将你拆骨入腹。”季青城埋下头去,咬了她一口。

卫昔昭嘤咛一声,报复似的掐了他一把。

“今日是我错,委屈了我的昔昭,不气了,嗯?”

宠溺到骨子里的言语,让她的心都化了,不由展颜一笑,回应着他的热切。

如火如荼之际,卫昔昭又想起了枭骑卫,心内汗颜,且惶惶不安,“你带来的将士……”

季青城拧眉告饶:“你这妖­精­,成心要磨死我不成?”虽然体内已经烧成了一团火,还是加了一句算作解释的话,“在此静立,总比夜间­操­练要清闲,只当是给了他们一刻清闲。”

卫昔昭又和他没仇,且是深爱之极,如何还说得出煞风景的话,轻柔地笑着,吻了吻他,“那、那就随你。”

这让他爱不释手偶尔又无可奈何的女子,即便让人百般为难,为了此刻这般如花笑颜,亦是值得。

这时节的夜,月­色­、春风都透着慵懒,蒙头酣睡最是享受。

今夜卫昔昭却没这个福分,和季青城一起,挣扎磨蹭了半晌,还是沐浴穿衣,起身回季府。

事情不论怎样,已经遂了她的心愿,再留宿在外面,总是说不过去。

两个人都是骑马来的,回去时自然也没别的选择。

长街柔风回荡,月光笼罩。

卫昔昭偶尔看一眼季青城,又看一眼远远跟在后面的将士。

难为了他,这般大张旗鼓地胡闹,也不怕将士心生不满。

季青城带马趋近,携了她的手,语带笑意:“他们是我麾下将士,亦是我兄弟。若是想什么,也只能是盼着你我安好。”

“你日后再不可这样了。”卫昔昭是想,动不动就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是谁能消受得起的?

“那要看你。”季青城的手微微用力。

卫昔昭想了想,慧黠地笑起来,“你敢再这般胡闹,我就让你岳父对付你。”

“你就这么狠心?”季青城反问一句,又温柔地笑,“那我不是在劫难逃了?”大将军卫玄默,他不怕;岳父卫玄默,由不得他不怕。

卫昔昭仰起脸来,看向空中,又环顾身边一切,手指挠了挠他掌心,“此时最好,真不想回去了。”

“慢慢来,会有日日安好时。”除了这般轻描淡写的话,他说不出其他,也不好直言相问,不能残酷地让她回忆她深觉痛苦的事。况且,她若是想说,这些时日,已足够她诉说百遍。

人心犹如错综复杂的地图,他想,自己总会找到那条正确的路,让她觉得可以也必须走下去,而且,会乐在其中。

她心底的过往,总能成为回忆,不会总是伤疤;她不能释怀的一切,总能慢慢淡去,而不是深藏隐忍。

信她,信自己,唯有如此。

其实也已足够。

回府,到了正房,见灯火通明,卫昔昭小小的吃了一惊。进到厅堂,见太夫人与三夫人正在等候,迟疑片刻,笑着见了礼,只当先前一切都不曾发生。

季青城也有几分讶然,“娘怎么还不歇下?”

太夫人温和一笑,“你出门后,我左思右想,才觉得是我与你三弟妹有过失,又放心不下,便过来等等看。”

季青城转身要落座之际,瞥见院中闪过萧龙泽与小九的身影,便转而道:“那你们说说话,我去去就回。”

季青城一走,太夫人就冷了脸,直勾勾地盯着卫昔昭,冷嘲热讽:“有你这样的儿媳,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动不动就甩手走人,真是了不得了!你能和管家结伴离府,逍遥快活去便是了,还回来做什么?”

这是哪儿跟哪儿的话?!这又算是什么脸?说变就变。卫昔昭想了想,觉得这话还真是没办法接,解释就是越描越黑,还不如当做没听到,就只是淡淡道:“儿媳是有点急事才没通禀便出门了。”

三夫人笑笑地接了一句:“我大哥这般的人物,唉……命不好啊。”

卫昔昭也便笑笑地回看过去,手故意抬起,抚了抚鬓角。

果然,三夫人怕她又突然转了­性­子给人难堪,不安地挪动脚步,到了太夫人身后。

“哼!软硬不吃!”太夫人不屑冷笑,之后起身,“我由着你闹便是。明日请安的时辰可不要误了,你是长媳,可别带坏了两个弟妹。若是三个都不守规矩,我也只好一头碰死谢罪了!”

“娘——”三夫人拖着长腔,娇声道,“看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我可不敢胡来的。”

卫昔昭无言落座,想着太夫人是立意要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了,好脸­色­只会在季允鹤、季青城在场的时候才会有,日后自己被这样夹枪带­棒­数落的时候,怕是少不了了。

可她又能怎样呢?总不好次次还嘴逞口舌之利,想出气惩戒太夫人,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这种日子……真快过够了!

生了一会儿闷气,又去看了看瑜哥儿,没等季青城便歇下了。

手无意识地拂过在外侧的他的枕头,不由迁怒到了他。

多少还是要怪他,没有他信口应下那件事,哪里会有这么多事情?又怎么会让自己一下子就变得有些被动了?

居然是有心要说她和萧龙泽的闲话了——真正看不出,季府的女人,竟是长舌­妇­之流!

日后自己做什么说什么都会有诸多限制,那些女人正虎视眈眈地等着抓错处抓漏洞呢……

唉——她心里懊恼地长叹着,手用力,将枕头推到了床下去。

季青城恰在此时转过屏风,看到这一幕,又是讶然。

“怎么还没完了?”

能有完才怪!方才被冷嘲热讽一番,也是和他说不得的。搞不好,他怕是会以为她变成了搬弄是非的货­色­。再者,任谁又能相信呢?女人的把戏,骗女人不容易,骗男人却是容易的。

又忍不住在心底哀叹一声。

卫昔昭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阖上眼帘。

此时其实是又气又累又饿,本该了无睡意的,今日却是反常,她很快便入睡了。

季青城没辙地摇了摇头,将枕头捡起,放回原处,随后熄灯歇下,却是睡不着,脑海里一再回想着方才与萧龙泽说过的几句话——

他先提及的那件事:“新帝一直对一件事抱有疑虑——先帝病故其实有些蹊跷,而在当日你又说过,你是在场的,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龙泽目光深沉,“新帝有疑虑,你呢?”

他没否认:“我亦是如此,况且,昔昭也是在场的。”是怕她心里藏着惊天秘事,却不愿告诉自己,只一个人承受那份不安,甚至惶恐。那样的事,牵扯太多了……

萧龙泽逸出平静的笑,与他对视良久才道:“我只是不懂,新帝平白得了天下,又何必还追究是因何得来?难道他怕有一日也会下场相同么?”

他其实也想过这一点,由此只是报以一笑。

“他再问起,我去告诉他——是我与之前皇后、当今太后联手,毒杀了先帝。仅此而已。”萧龙泽说完,便躺到了他的硬板床上,闭上眼睛,“恁地无趣,他,当真无趣。若非为着你与昔昭、国公爷,这天下……”话锋打住,他不再出声,似已睡去。

“我偶尔后悔,为何与你们兄弟二人皆是好友,如此,诸多是非反倒两难。”他说着,踱开步子。

“不需两难,我只是我。”萧龙泽的语声犹如呓语。

季青城蹙了蹙眉,侧转身躯,寻到卫昔昭的手,轻轻握住,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在外时,听闻先帝先后囚禁了燕王、景王的时候,得有多少时日,他也好,卫玄默、萧晨述也好,万般挣扎,不知在誓死杀敌之余,该做出怎样的举措。

那样的时日,真的能耗尽人的心力。

好在,京城中人,包括他的父亲,给了他们一个相较而言最好的结果,他们这才能够全心杀敌。

可人只要登上皇位,似乎就意味着改变。

萧龙渄不知何时,就要变成让他陌生的人了,这是不需质疑、不能心存侥幸的。所谓天子,其实很多时候就意味着没有人情味。

季青城凝视着卫昔昭留给自己的背影。

你知道么?想来你早已发现了吧?

而萧龙泽的几句话,细细想来,竟是让人隐隐不安,或者说是能够察觉出什么的……

不知到了何时,终于倦了,堕入梦境。

卫昔昭是因为觉得热而醒来的。

醒来才发现,一如每一日,与他紧紧依偎,亲密无间。

不需长久时日,却已成习。

心头丝丝暖意化成了笑容,睡前牵强地迁怒也化作了愧意。

他每日那般忙碌,怎么还要奢望他事事做得分毫不差呢?多久了?他都不曾过上一日真正悠闲的日子。

他也只是个人,只是一个大自己两岁的男子。却是已经与父亲齐名、扬名天下的人物了。平日待自己从来不曾有半分改变,丝毫也不曾现出丁点的不重视,还要他做到怎样的地步呢?

不知体谅也罢了,再责怪就实在是不懂事了。

手,温柔滑过他的容颜。在黑暗中勾勒他的轮廓。

曾几何时,你可是觉得能每日看到他就会感恩不尽的人。如今日日厮守,便要忘了珍惜二字么?不能,绝不能。卫昔昭,你要知足。

她在心里郑重地告诫着自己。

手忽然被他握住。

“昔昭。”他呓语着。

卫昔昭以为他在梦中,笑了下,没应声。

他另一手却勾起她容颜,吻住她同时,欺身覆住她。

“不许走,哪里也不许去。”他的语气很奇怪,似命令,又似恳求。

“我不是在这里么?你怎么了?”卫昔昭怀疑他还没睡醒,抬手去碰他的脸颊。

季青城则将她的手握住,深凝她眼睛片刻,随后仍是令人心颤的吻。

“我的,是我的,是不是,昔昭?”像是要打下烙印一般。

他今日不论成心与否,都是要将她弄得不得安宁。卫昔昭蜷缩起身形,失笑问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告诉我。”

季青城闭了闭眼,摇头否认,“你只当我是被你吓出了病。”

卫昔昭越想,就越觉得他这话好笑,笑嗔道:“胡说!”

“好,算我胡说。”季青城忙着除去两人之间的单薄障碍,“这良辰美景,当惜取**。还是早些添个孩子为好,如此,”他笑得坏坏的,“你日后想跑也跑不掉了。”

居然还是不离最初的话题。“季青城,你到底睡没睡醒?”不要怪她这么说,他实在是不似平时。

季青城不再应声,只忙着软化她。

“季青城!……”

呼唤由气恼转为无奈,直到变成呢喃。

☆、第120章 投怀送抱(上)

因为卫府与宁王府的喜事,季青城忙里偷闲,昨日便和萧龙渄要了几日的假。

卫昔昭起先不知,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身边的人却还安安稳稳躺着,悠闲地把玩她长发,忙慌慌张张坐起来穿衣,“你还不快起,早朝必是迟了,这可怎么好?”

“急什么。”季青城笑着说出原委。

卫昔昭这才心头一松,倒下身去,嗔道:“不早说,烦人。”

“你只管安心睡着,晚些时候我陪你回卫府。”

卫昔昭忽又坐起来,“不行,这也不早了,用过饭之后,我得去太夫人房里请安。”

“好,一起去。”

季青城慵懒地起身,慢腾腾地穿衣服,到卫昔昭下地时,他也只穿好了中裤。

卫昔昭没奈何地笑着,将中衣拿起,“你一旦慢­性­子起来,急煞人。”

季青城手臂伸进衣袖同时,将她揽过来,给了她一记热吻。

猝不及防之下,惹得她一颤。他的灼热温度,透过她衣衫,迅速传递到她肌肤。推开他一些,抿­唇­一笑,不理会他,顾自帮他穿戴整齐。

这些寻常事,她总是当做大事一般认真对待,不肯让他的穿戴出一丝差错。那副小模样,着实惹人爱。

洗漱之后,季青城看着她一袭浅紫­色­,想起一件事,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盒子,“你是不是还没打开过?”

“没有,你的东西又不归我管。”卫昔昭说着话,坐在梳妆台前,挑选首饰。

季青城走到她身后,将取出的荷花形发簪帮她嵌入发间,端详片刻,“好看。”

“原来是给我的啊。”卫昔昭侧头细看,是以紫­色­水晶制成,荷花图形雕琢得很是细致,分外悦目。“这簪子的确­精­美。”她笑着附和,又拿起颜­色­相称的耳坠戴上。

她的手抬起,衣袖下滑,现出腕上的白­色­珍珠手串。

这手串,自他回来以后她便日日戴着。

卫昔昭打扮妥当,便去了厅堂,和小丫鬟一起摆饭。

用过早饭,卫昔昭掐算着时间,和季青城一起去了太夫人房里。

去早了或者去晚了,太夫人都少不得一顿奚落,没必要的闲话,还是听得越少越好。

太夫人正在用饭,二房、三房四个人都在左右服侍着。

分别见礼后,太夫人笑道:“昔昭娘家有喜事,你们两个也别耽搁,赶紧过去吧。”瞥过卫昔昭,又笑道,“昔昭的衣料、衣物应是最多的,近来却总是穿这些半新不旧的,这是为何?”

卫昔昭回道:“只是觉得衣不如旧,这些穿着更自在。”

旁人听了,便都多看了她两眼,果真是一袭半新不旧的衣物。眼生的,也只有头上那只荷花簪子。

十六岁,之于寻常女子,是如花盛放,之于卫昔昭,却是淡漠一切。甚而,连自己都倦于­精­心装扮。

有人以为是她不需再为自身容颜花心思,已足够美貌,又何须锦上添花。有人则是细细回想,发觉真如太夫人所言,便若有所思。

又闲话几句,季青城与卫昔昭去往卫府。

卫昔昭去与许氏等人说话,季青城则硬着头皮去了卫玄默的书房。

卫玄默第一句话便问道:“昨日昔昭耍­性­子了?”

就知道瞒不过这位岳父大人。季青城尴尬一笑,点头道:“是我惹得她动怒了。”

卫玄默却并没为自己的女儿说话,只是劝慰:“昔昭那孩子,鲜少有脾气,可一旦拧起来,谁也奈何不得。你多担待些。”

“是我的不是。”季青城揽下了责任。

卫玄默斟酌后又道:“昔昭其实不是将事情、心绪做到明面上的人,昨日我听说了,亦是不解。日后你不妨细究原委。”

倒是的确如此。季青城所认识的卫昔昭,从来是对待任何人都不动声­色­,在人前总是笑脸迎人,而对待太夫人,她的确是有些反常。

那边的卫昔昭,正与卫昔晴说体己话:“世子是个什么心­性­,你不需与他深交,想来也早已看清。婚后没理的事,我们不做;有理的事,我们也不需让着他。但凡有什么事,有双亲还有我与你姐夫为你做主,不必处处忍让。”

卫昔晴认真点头,“大姐,我都记下了。”

卫昔昭说完这些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便笑着握了握卫昔晴的手,“这一晃,你都要嫁人了。前两年,还总是把你当做小孩子呢。”

卫昔晴便是赧然一笑。她又何尝不觉时光匆匆。

随后,卫昔昭又叮嘱道:“日后嫁了人,得空便回府来看看母亲,她待你和昔昤不同于别人,大事小事的,要知会我,也要多与她商量。”

“我晓得。”卫昔晴眼波流转,眼角微湿,“说起来,二姨娘那回事,真不知是福是祸了。”二姨娘不离世的话,许氏怕是还会将二姨娘当做眼中钉,自然也不会给她应承下这样一门好亲事。这一切若追究根源,她不想承认却必须承认,二姨娘只是为多年前的事情付出了代价,只是惩罚她的不是为她所害之人。

“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想来你也明白,还是不要告诉昔晧的好。”之前,卫昔昭完全能够确定,卫昔晴不会和任何人提及,如今却不同,是要走出娘家的人了,万一还是心存芥蒂……还是防患于未然更妥当一些。

“自然不会说的。”卫昔晴看着卫昔昭,眼­色­澄明,“我日后有娘家撑腰,心里才有底气,再者,昔晧是要在卫府留一辈子的人,我又何必给他平添烦扰甚而是祸事呢?”

“你明白就好。”卫昔昭这才略略心安。

“大姐想来也听说了——三姨娘离开卫府之前,我不时在她房里逗留终日——其实那件事,大姐也不需多想。”卫昔晴嫣然笑道,“我看得出,你与三姨娘很是投缘,即便有一阵子与三姐闹得不快,却不曾怠慢过三姨娘分毫。我就想着,大姐带着几分敬意的人,必然有可取之处,因此才常常留在她房里,与她说说话,也长长见识。”

“竟是这个原由。”卫昔昭不由笑了。之前,倒是她把事情看得太复杂了。

卫昔晴笑意愈发明媚,“三姨娘那个人,但凡说话,都能让人听出些门道。大姐,我可是受益匪浅。”

“可不就是。”

三姨娘那样的人,留在卫府,着实是委屈了她。

这日,宁王府送来了聘礼。卫昔昭与季青城便帮着许氏应酬,忙碌了一番。

回府后,季青城直叹气,“这些迎来送往的事,着实比公务还要繁琐累人。”

就引得卫昔昭笑倒在他怀里,“旁人对着你这张冷脸,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这样又忙碌了几日,终于到了成亲的吉日。

宁王虽然未在收复西域时立下多大的功劳,可宁王府自南方再到如今常居京城,地位最是长久且稳定,是以此次裴孤鸿成亲,百官都很是看重。又因着新娘子是卫玄默膝下女、卫昔昭与季青城的妹妹,便又上心几分。

如今的当朝丞相陆麟,是先前与当今太后家族陆氏中人,这一次也携带家眷去了宁王府贺喜。陆麟前几年丧妻,并未再娶,这几年但凡有这种事,都是带着长女陆剑语,父女二人一个在外院,一个在内宅。

说起来,陆剑语的经历是与卫昔昭有些相像的。前两年便开始代行主母职责打理家宅,今年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前两年一直不引人注意,也是因为陆麟那时的日子很不好过——虽是名义上的丞相,却一直被先帝疑心、被官员弹劾排挤,若非萧龙渄登基、若非如今太后还是他家族中人,会落得个什么境地,是谁也说不准的。

陆剑语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这次却很是看重。因为在闺阁久闻卫昔昭与季青城的轶事,视为佳话,这次知道夫­妇­二人定会前来,便在着装与心绪上都郑重谨慎几分。

喜宴上,并无意外,陆剑语见到了卫昔昭。

她看到的女子,并非寻常贵­妇­的那份雍容骄矜,相反,宛若未出阁的遗世**的少女,言语柔和妥当,却字字句句透着有礼的疏离淡漠。

这该是­性­情使然,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出的。

陆剑语没有卫昔昭的清丽飘逸,却自知有着灿若春花的美艳绝伦,言语却最是柔和亲切,相比之下,她不觉得矮人一头。

只是——原本是想与卫昔昭多攀谈一会儿,却在交谈几句后便敛起了这份心思。再说下去,就只能是她自己唱独角戏找话题,卫昔昭高兴就应一句,不高兴就只是似笑非笑——那岂不是要显得她有意巴结了?何苦来呢?自己又不比她地位低。

落座后,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生了些情绪,实在是没有平时的对诸事不以为意。

招人爱或招人恨的女子,就该是卫昔昭这般吧,她什么都不需做,旁人却会被她牵动情绪。

这样的女子,见了就罢,日后还是少见为妙。陆剑语这样想着。而喜欢这种女子的季青城……她摇了摇头,猜测着­性­情必然也温和不到哪里去,又是杀人如麻的冷面将军,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见到季青城,纯属偶然。

喜宴将至尾声时,陆剑语原本已坐轿走了,半路却发现腕上的手串不知何时遗落了。想了想,也只能是丢在了宁王府,便命人将轿子掉头,回去寻找。

找到手串之后,出了垂花门,陆剑语听到一声­妇­人的呼唤:“季将军留步!”

季将军,季青城?

她不由循声望过去。

宁王妃正走向一名身形颀长、俊美至极的玄衣男子。

“尊夫人被我强行请到了房里,我想着与她说几句话,怕将军怪罪,便前来告知一声。”

季青城一笑,“王妃又何须亲自过来。”

漫漫一笑,已是风华绝代。

语声醇和醉人,一丝沙哑,几分慵懒。

心魂便被这惊鸿一瞥勾了去。陆剑语呆滞原地,只凝眸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男子。季青城又与宁王妃说了什么,她完全不知。

——

卫昔昭与宁王妃相谈甚欢,因为有着一面之缘,也是因为投缘。

这位王妃,在外其实以彪悍著称,不接触一番,谁也想不到她待人很是温和有礼。

此刻,宁王妃眉眼带笑,“方才去和季将军说了你在我房里,你就安心多坐片刻,之前,我也不好冒冒失失去找你说话。”

卫昔昭抿­唇­一笑,“王妃这番话,着实让妾身受宠若惊。”

宁王妃便呵呵笑道:“你我之间,就不要说那些虚话了。王爷这些年,最是无风无浪,可这意味着什么?你是明白人,自然晓得这虽不是坏事,却也不是好事。我们已经是亲戚了,什么话我也就不遮掩着说,你不要被我的直­性­子吓到就好。”

其实谁不喜欢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呢?卫昔昭的笑容便又多了几分诚挚,“日后昔晴就要交给您教导了,还望您多担待她几分。”

宁王妃满口应承下来,“放心,我自是不会亏待了她。”

终究不是寻常日子,卫昔昭又坐了片刻便告辞,允诺过段日子便上门做客,宁王妃才没有阻拦,亲自送出了垂花门外。

路上,季青城道:“王妃也不是太顾忌礼数之人,昔晴日后在王府定能过得如意,你尽可以放心了。”

“是啊。”卫昔昭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自己消化——哪像她,到如今连请安都丝毫不能大意了。昔晴比她有福气。

季青城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晚间歇下之后,季青城看着神­色­倦怠的卫昔昭,半是询问半是打趣:“可找太医把过脉了?”

卫昔昭沉了片刻才明白他话中深意,不由没好气地捏了捏他鼻梁,“总是想着孩子、孩子,烦人的很。我嫁给你便是来给你生儿育女么?如今有瑜哥儿不是很好么?”

“我这八个字,换来你这么一通数落,倒是划算。”季青城笑起来,之后和她商量,“你若觉得在府中实在是累,我们便搬到我的将军府去住,你看如何?”

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国公府给两个弟弟住,即便日后子嗣成荫,也完全住得下。他们若独自搬去将军府,卫昔昭需要打理的事情就少了很多,最主要是不会再有没必要的烦扰、压力。

卫昔昭先是转转眼睛,笑,“可不就是,我险些忘了,你这功高盖世的将军,自然不乏屋宇良田。你用来处理军务的将军府,本就是能携家眷入住的。”想了想又摇头,“不能搬,你刚回来不久,我们就搬出去,落到爱搬弄是非的人眼里,少不得会说你我不孝。还是再过一两年再说吧。”她才不肯给别人诋毁自己的机会。

过一两年——季青城想想就头疼。

太夫人和卫昔昭如今已经不是面和心不合了,完全就是相互看着就生气上火,熬在一起住着,又有什么好处?

“只是,这样下去,你还是过得累,过得苦。”

“哪有啊,我想开了,如今过得很好。”卫昔昭笑着将话题扯开去,“说起来,皇上赏赐了你许多金银珠宝,怎么也不曾让我看过?那些家当,改日分给我一些好不好?”

“本来就是你的。”季青城笑道,“那些都由小九收管,明日我便让他给你送过来。”

卫昔昭故意逗他,“还有你的俸禄,也一并交给我管。”

“嗯。”季青城仍是应下,随后含笑问道,“家当你倒是上心,我这个人你不管么?”

卫昔昭笑得眉眼弯弯,“管你做什么?我占着你的家,管着你的家底,你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

事实证明,仅是这般,并不能防止惹上是非。他与卫昔昭安安稳稳,别人却是有意往他身上撞。

一日下午,陆剑语上门做客,先去太夫人房里寒暄几句,就来到了正房。

卫昔昭正哄着瑜哥儿,不知陆剑语为何前来,自是命人将她请进来。

见礼之后,陆剑语就从随行丫鬟手里拿过正在做的绣活,笑道:“听说夫人绣艺了得,在宁王府又曾见过一面,便前来讨教绣艺,还望夫人不要怪我鲁莽。”

一般的大家闺秀,若是­精­通琴棋书画,对绣活就不怎么上心。卫昔昭看过陆剑语的绣活,便知她不是常做这种事的人,就笑道:“陆小姐要主持中馈,又饱读诗书,­精­于书画,又何必还做这等耗神的事呢?”

“夫人这是觉得我的手太笨,不肯教么?”陆剑语显得很沮丧很失望,艳丽容颜顿显黯然,“我自幼就喜欢女红,却一直不得闲,无从学起,如今总算能安下心来学了,谁承想,竟不是这块料……”失望的就要哭出来似的。

为这么点事,又何必这么较真呢?卫昔昭有点无奈,却也总不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便温言笑道:“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这档子事很是琐碎,怕你辛苦,你若一心要学,我陪着你就是。”

陆剑语忙不迭地行礼道谢。

卫昔昭笑着相请落座,顾自哄着瑜哥儿。陆剑语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别的时候也不找话说。

倒是陆剑语,很是喜欢瑜哥儿,不时放下绣活,盈盈笑着哄着逗着。

眼看天­色­已晚,季青城就要回府了,陆剑语却抱着瑜哥儿不离手,毫无告辞的意思。

陆家人,不该是这等没眼­色­的。而卫昔昭这主人家,客人不说走,也是不能下逐客令的。

此时,三夫人过来满脸带笑地对陆剑语道:“太夫人已命人备下酒席,特地遣了妾身过来相请,还望陆小姐移步过去。”

“天竟已这么晚了?”陆剑语很是不安,“看看我,只忙着和这孩子玩儿,竟忘了时辰。哪里有留下来用饭的道理?我这便告辞了。”

卫昔昭听了只是一笑,将瑜哥儿接过。对于这样的“客人”,她可没心情虚情假意的说好话攀交情。

“要告辞也行,太夫人心里记挂着,陆小姐总要去和她老人家话别之后再走。”三夫人对卫昔昭报以意味深长地一笑,不由分说便挽住陆剑语的手臂。

陆剑语半推半就地随着三夫人走了。

卫昔昭隐隐明白陆剑语所为何来了,只是此时还不可断言,只需静待片刻。

季青城回来之后,与卫昔昭一起去了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正握着陆剑语的手,两个人在亲亲热热地说话。看到季青城,太夫人满脸堆笑,为两人解释,随后道:“我与这孩子很是投缘,便强行将她留下了,用过饭再走。你们两个……”

卫昔昭笑着接道:“您房里有客,又与陆小姐投缘,不妨好好说说话,儿媳便不打扰了,也是手头还有点事情。”

“也好,也好,你忙,我就不耽搁你了。”太夫人又看向季青城,“陆丞相与你同朝为官,听剑语说对你素来高看一眼……”

卫昔昭在这时已施礼款步跨过门槛。

“娘,我还有事,先行告辞。”季青城语声有了一丝冰冷。内宅的客人,在他进来的时候理应回避,没回避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同坐一桌用饭不成?胡闹!他在心里冷声说着,转身便走。

太夫人便带着嗔怪问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能有什么事?”

“军务。”季青城甩下这两个字的时候,人已到了院中。

阔步走了一段,季青城追上了卫昔昭,无言握住她的手,叹息一声。

卫昔昭却带着几分揶揄,笑看着他。

“娘这是怎么了?”季青城除了这一句,已经没话好说了。

卫昔昭若无其事地道:“那位娇客,你放在心里,便是根刺,你不以为意,便是虚景,何须多虑?”

“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刺耳?”季青城手上用力。

“那便是你心里有刺。”卫昔昭狡黠一笑,“只是让你不要介意而已,反正日后陆小姐会是门上常客,没有我这里,她也会去太夫人房里,你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反过来一想,倒也不是坏事。”季青城忽然想到一事,轻轻笑开来,“走,今日我带你出去用饭。”

☆、第121章 投怀送抱(中)

“启禀太后娘娘,陆小姐今晚的确是在季府做客用饭,只是季将军及其夫人并未作陪,相形出府,去了街头酒楼用饭。”太监说完,留意到太后脸­色­微变,忙垂下头去。

太后阖上眼帘,思量片刻,吩咐道:“你回季府,传哀家懿旨,宣卫昔昭进宫。”

“是。”

那般美貌的陆剑语,竟派不上用场,也算奇事一桩了。

后宫嫔妃,她这太后可随意添加,萧龙渄从不阻拦,只是又有何用?他是从不在后宫就寝的。任你怎么说,他就是不肯离开养心殿或御书房。说的勤了,他就拿敬事房的太监开刀,杀了已有五六个了吧?

就像是蒸不熟煮不烂的石头。

这样的人,她哪里有机会将陆剑语送到他面前?

进宫来也是虚度人生,她便想,还不如将人安置到季青城身边,帮她完成最重要的一件事。

陆剑语起初怎么也不肯寻机上门引起季青城的注意,一度让她很是恼火。今日那孩子倒是开窍了,季青城却无动于衷……

季青城,想要将人安Сhā到他身边,也只能从卫昔昭身上下手了。

卫昔昭进宫来见的时候,比太后预期的早了一些。在她行礼之时,太后慢慢吸进一口气,闻到淡淡酒香,不由挑眉,嫁为人­妇­,如她这般被纵容,也实在是有福气了。

太后命人赐座,之后道:“你进来的行径,哀家在宫中都听说了。委实不像个样子!”

卫昔昭不由暗自叹息。同是身为太后,先前那一位,和煦如春风,生怕人怕她似的;如今这一位,与做皇后时判若两人,生怕人不怕她似的。落到她这样的人眼里,总是与她们想要的心境不同。之前人,慈爱,她却敬畏;现在的人,凌厉,她却无从敬畏。

虽是如此,卫昔昭自然还是起身,诺诺称是。

太后加重语气训诫道:“季将军如今举足轻重,你作为他的夫人,需谨记恪守本分、勤恳持家,可哀家所听到的却是你一日骄矜过一日。如此下去,怎生是好?”

“臣妾愚昧,日后定会谨遵太后娘娘教诲……”卫昔昭说这些场面话早已是信手拈来。

“真是生了一张巧嘴!”太后笑,却笑得冷冽,“哀家也晓得你辛苦,今日将你传进宫,是要为你分忧。你独自打理偌大季府,有不周到之处,也是人之常情,可若多一个人协助你,自然又是别样一番光景。”

卫昔昭没接话,静待下文。

太后顾自继续说道:“人选哀家已经有了,只等你点头称是,便会下懿旨,赐季将军一位平妻。”

卫昔昭还是沉默,甚而还很有闲心地看了看服侍在太后左右的宫女。

“你们退下。”太后也正有几句不能为外人知晓的话要说,便遣了服侍的人,之后又对卫昔昭道,“你且坐下,与哀家好好叙叙前尘旧事。”

卫昔昭安然落座,手先是闲适地交叠在一起,随后无意识地将腕上珍珠手串套在指间。

“既没有旁人,哀家有什么话便直说了。”太后语声转为平缓,现出几分苍凉,“哀家记得,先帝临终前后,你都服侍在养心殿。先帝到底是患了重症还是……如何去的,旁人不知,哀家明白。各有各的不得已,哀家也就不予置评,眼下只一点——哀家要你做什么,你就安分去做,哀家也不会亏待你。可你若不知好歹,那么,哀家可就要请皇上彻查那件事的原委了。”

“太后娘娘说的是,那件事真该彻查一番。”卫昔昭垂着眼睑,只看着手上珠串,拇指一粒粒捻过珍珠,语速缓慢,“臣妾还记得,有人试图以茶毒杀先帝,臣妾惶恐不安,将那盏茶倒掉了。可之后,有没有人又奉茶给先帝,甚至有没有再在饮食中做手脚,臣妾就记不清了……好好想想,也能想起些什么的。那么久的事了,众说纷纭,谁又能辨出真假。”

“你!”太后的手重重拍在座椅扶手上,“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平白捏造了?”

卫昔昭­唇­角轻轻勾起,“有人要给臣妾安上罪状,臣妾为何不能以牙还牙?”语声微顿,又道,“平妻之事,太后娘娘还是收回成命为好。臣妾不答应,如何也不会答应。”

“哪一个大臣不是三妻四妾?哪一府的主母说过什么?怎的独独一个你这般不识抬举?”太后冷笑出声,“哀家由着你捏造,倒要看看皇上信谁的!”

卫昔昭的笑转为不屑,来自于对太后危言耸听的不屑,“太后娘娘请放心,臣妾就算上了断头台也不会忘了,如今追封的皇后、先前的燕王妃是臣妾三妹。臣妾说的话,皇上即便怀疑,也不会多过皇上对旁人的怀疑。谁不知晓,是太后娘娘出了养心殿的当夜,先帝才病倒的。”

太后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起先也只是怀疑,先帝之死与卫昔昭有关,今日听过这一席话便能确定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卫昔昭对人心、局势看得分明,完全可以而且已经摆明了就是有恃无恐,最要命的是,她想反咬谁一口,太容易了。

“太后娘娘还是安心静养为好,不宜多与大臣家眷暗中来往。臣妾的婆婆对太后娘娘言听计从,却非福分,还望太后娘娘隆恩,使得季府一如当初。”没有太后撑腰、下令,太夫人怎么敢与许太夫人弄出纳妾之事,如今又怎么会与陆剑语一拍即合?她们只当她不知道太多事,却不知,她就是知道、看出的端倪太多了,才烦,才厌恶一些人,才屡屡连一点耐心都没有。

太后心里惴惴不安,面上却不肯显露分毫,声­色­俱厉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哀家指手画脚?!”

卫昔昭优雅起身,“臣妾不敢。天­色­已晚,臣妾告退。”

“平妻之事,哀家劝你还是应下。”太后视线深锁住卫昔昭,“迟早是一样的结果,你又何苦闹到被人取笑的地步才点头同意。”

几次三番,这般坚持,要的结果不外乎就是能有一个人长久留在季青城与她左右,伺机而动。那意味着的结果,怕是她与瑜哥儿都有危险。这是她丝毫不能妥协的事情。因此,卫昔昭淡漠一笑,“太后娘娘喜欢看两败俱伤的局面,臣妾自然也无异议。”

“你有几个脑袋,敢与皇家做对?!”

“臣妾从不敢违逆圣命。”卫昔昭静静回视太后,眼中锋芒渐起,“太后娘娘似乎不知知足为何意?”

太后无言以对,烦躁挥手,“退下!”

“多谢太后娘娘。”卫昔昭稳稳当当行礼,款步退出。

“知足?”太后自言自语之时,眼中现出嘲讽。

自己的亲生骨­肉­惨遭小人毒害而死,该知足么?

先帝的心不曾有一日倾注在她身上,该知足么?

被年纪轻轻的卫昔昭反过头来刁难,该知足么?

她还没看开到事事皆随缘的地步,还是要为家族的荣华得以延续而忙碌。

而卫昔昭也好,被寄养在卫昔昭名下的皇子也好,终究都是她最大的隐忧。

卫昔昭就不需说了,而那名小皇子,他在一日,萧龙渄就不会为子嗣的事情上心,不会去宠幸宫中的女子……

皇后不该只有追封的卫昔晽,而下一位帝王,亦不该是卫昔晽生下的这一个。

——

风岚的婚事,早就被提上了日程,又有卫昔昭和萧龙泽事事上心帮着打理,欢欢喜喜地出嫁了。

这桩喜事后,卫昔昭总会觉得日子太过清闲,因为连需要惦记的事情都没了,每日不过是带着瑜哥儿、看看账目,这样过了三两日,便觉无聊得很。

这日实在无聊,便换了身衣服,和飞雨一起带上瑜哥儿,要回卫府。

便是此时,陆剑语和随行的丫鬟到了院中。

卫昔昭脚步未停,歉然一笑,“实在不巧,妾身要出门,陆小姐不妨去太夫人房里坐坐。”

“那就不耽搁夫人了。”陆剑语心里什么都明白,自然是顺着卫昔昭的话说,之后去了太夫人房里。

到了卫府,卫昔昭就觉得许氏的脸­色­极是黯然,便找了个借口,把卫昔昤唤道后花园询问。

卫昔昤悄声道:“那位萧先生又回来了,每日在府中借酒消愁。”又显得神秘地道,“原来萧先生是贵为公主的人,更曾与父亲一起征战沙场,她似是不打算离开父亲左右了,不要说母亲愁,我也愁啊。”语毕,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

卫昔昭失笑,点点她鼻梁,“鬼灵­精­,你愁什么?这种话不可说,你只当做什么都不晓得,记住没有?”

卫昔昤乖巧地点头,又神秘兮兮地问道:“大姐,你不是早就知晓这些事了吧?那、那父亲……不会再给我们娶个新夫人进门吧?”

“应该不会的。”卫昔昭知道自己不该笑,可听了卫昔昤的话,却总觉得好笑,“父亲应该不是那种人。”

“什么叫应该不会、应该不是?”卫昔昤不满地嘟了嘟嘴,“连你都说不出个准话,难怪母亲会愁成那个样子了。”

“你别管这些就是了。”卫昔昭抬手拍拍她的脸,一本正经地吓她,“总管这些事,你这小脸儿上的­肉­会更多的。”

“大姐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我可是不会信的。”卫昔昤说完揉了揉自己圆润的小脸儿,“母亲说了,不用急,等再过两年就好了。”

卫昔昭不由笑意更浓。的确,先前还是孩子模样的人,已经长大了。回过头来想想萧晨述的事,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如装糊涂更妥当。终归是长辈的事情,许氏必然不愿意与任何人诉说其中心绪,父亲的­性­情也不是谁能左右的,又何必自讨没趣。

卫昔昭觉得,这件事的关键是萧晨述,她没事总住在卫府,算是怎么回事?换了谁是许氏,心里也不会好过的。

晚间用饭的时候,卫昔昭和季青城说起了此事,“依你看,萧先生是什么意思?”她对于萧晨述,还是习惯用最初的称呼。

季青城淡然笑道:“萧先生什么意思不重要,岳父对她只有知己情分,并无其他。”

连他都这么说,那么卫府就是无事,许氏就是自寻烦恼。细想想,卫昔昭也觉得,父亲虽然对身边女子算得薄情,却也不是在外面惹出是非的­性­子。再者,真要有什么,父亲实在不需要拖到如今。

一餐饭,心里都在计较此事。饭后,卫昔昭交代了飞雨几句,要她回卫府帮忙传几句话给许氏。有些话,由旁人传递,是能避免相对提及时的尴尬的。她的意思,是让许氏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显露出来,否则,父亲那个­性­子,若是恼了,没事也会生出事来。

归根结底,她本意不改,还是愿意父亲身边有许氏这样一个人,悉心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人的年岁渐长,总需要个体贴的人在左右照顾。纵观许氏这几年的光景,不论对错,都是因为父亲的态度才有所改变。这种人,之于女子,不会是绝对的好人,可之于一个男子,是最能让人放心的老来伴。

转过天来,卫昔昭在院中,看着瑜哥儿摇摇晃晃地学走路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

丫鬟们说,陆剑语今日在太夫人坐了没一会儿便哭了,说是她兄长陆剑诚忽然病倒了,一夜之间,竟已是奄奄一息的样子。说是宫中的太医皆是束手无策,陆麟彷徨之余,请了德高望重的道人去给陆剑诚算上一卦。

卫昔昭险些就笑了出来。真要病成那个样子的话,陆剑语还能有心情来季府说这些无济于事的话么?恐怕是另有文章,这番话,说不定就是故意来说给她与季青城听的,而太夫人,说不定早就知道会有这种事情。

虽然能察觉出不对,可也仅此而已,她只是比旁人疑心重且敏感一些,却不能事事都能猜出下文。

后来才发现,这件事的下文很严重。得知后,把她气得不轻,也把卫玄默、季青城气得不轻——

第二日大早朝上,陆麟跪地苦求,求皇上隆恩为陆剑诚赐婚。原因是道人的卦象表明,陆剑诚唯有娶当朝第一悍将之女为妻,才能躲过此劫,否则,七日后将命赴黄泉。

而第一悍将,可以是卫玄默,也可以是季青城,而如今膝下有儿女的,只有卫玄默一人。

十一岁的卫昔昤,竟要去给人做冲喜新娘!

卫玄默当即就沉了脸,冷声斥责陆麟无理取闹。

陆麟却又说,自知此事会让卫家不甘,是以,他愿将膝下长女送进季府,给季青城做妾是假,服侍卫昔昭、报答卫家恩情是真。

季青城听了冷笑连连,嘲讽陆麟想得倒是长远。

萧龙渄坐在龙椅上,听着生气,却偏偏申斥不得。先帝一生最信道教中人的说辞,他若说那卦算得不对,便是对先帝不敬。由此也就不能当场回绝陆麟的请求,只说忽感不适,容他歇息之后再做决断。

皇帝这差事,其实最是少不得装病,从而逃避一些事。之后,自然少不得将卫玄默、季青城唤进养心殿商议此事。

季青城至晚间才回到府中。

卫昔昭直言问道:“有没有应对之策?”

“有。”季青城一面换下朝服一面说道,“陆麟既然相信道人的说辞,便再请几位去给陆剑诚卜卦。到时众说纷纭,看他还能如何。另外,皇上也会去丞相府探病,届时再命太医诊治。”

卫昔昭想了想,会心一笑,“这法子的确是好。”她觉得和当初假圣旨漫天飞的时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心绪安稳之后,她又打趣道:“要主动到你身边的美妾就这样没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吧?”

“我只要娇妻。”季青城漫漫一笑,转了话题,“陆家人是越来越不安分了,日后还是不要与他们来往了。他们打的算盘,是你和瑜哥儿。”

“我晓得,可又能怎样?”卫昔昭挑了挑眉,“太夫人那边,过几日由你去说吧。我说了什么,只会招来不是。”

“嗯。”季青城喝了一杯茶,起身去了书房,与小九说话。

他要弄清楚在外时,府中发生的大事小情,从而才能慢慢走入婚后的昔昭的心里,知道她的苦乐欢悲。而想要全部了解,小九这里,只是其中之一,其余的,还要通过旁人之口。

人在外,不论谁对他提及家中,都是报喜不报忧,是好心,却是真的有弊端。

偶尔他真希望,昔昭是爱诉苦爱撒娇的­性­子,如此,他只需每日听她倾诉即可。只是,昔昭不是,甚至很多时候,她就像是什么都没经历过一般,仿佛从未与他分离那么久。

这其实也可以是疏远、不了解的开始。他不会允许这种情形蔓延成灾。

此时的萧龙渄,正与太后相对无言。

太后无奈,只得不厌其烦地追问:“陆家的事你是怎么看的,又是怎么想的?倒是给句话啊。”

“朕必不会视做等闲,尽力让陆麟如愿,太后可放宽心。”这时候,萧龙渄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不予回应了,相反,还要稳住太后。否则她一道懿旨扔出去,事情就太难办了。

“有你这句话,哀家便放心了。”太后得到想要的答复,也不再停留,起身回宫。

萧龙渄吩咐太监:“传朕密令,七日内,宫内凡有太监出宫门者,搜身查问。言辞含糊者,概不予放行;携带太后懿旨者,带来朕面前。”

“是!”

日积月累的防范,任谁也做不到,可有限期的防范,就容易得很。

太后与他都气闷——明明都能在后宫惬意的生活,却因为敌对、算计而都深觉置身牢笼。

宫里处处都是太后的眼线、奴仆,很多时候让他都觉得危机四伏。他都如此,瑜哥儿若是接回宫来……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昔晽用­性­命换来的孩子,绝不可受到一丝伤害。在确认后宫平静安全之前,他即便不愿,也要延续这种父子不得常相见的局面。

……

陆家人,连同太后,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等荒唐而不可收拾的局面。

第二日上午,便有皇帝身边的太监将几名道士送至丞相府,几名道士纷纷为陆剑诚卜卦,众说纷纭,更有甚者,一名道士言之凿凿地让陆剑语入宁王府为宁王侧妃,如此可解陆剑诚这一劫。

不合情理的事,是陆麟自己在朝堂说的,别人说得再过分一些又何妨?既然要胡闹,谁会怕事情闹得小呢?

只是这半日,陆家便成了笑柄,陆剑语自然也惨遭殃及。

下午,萧龙渄觉得去不去探病已是无关紧要,还不如坐等事情过去,便安心留在养心殿批阅奏折,又命太监放出话去,说他很是不舒服,要静养几日,由此避免了太后去见他。

太后想迅速补救,命太监出宫传懿旨,太监却是有去无回,一日派出去两个,两个都失踪不见了。

初时气恼,之后才明白过来。人还能到哪里去?自然是被皇帝不声不响地杀掉了。

她和陆家算计过去,皇帝就这样手段毒辣地算计回来。

终究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他哪里会留一点情面?

这等事,这种失策引致的失败,不想也必须要平静接受,甚至还要试着习惯。

太后想,就算失败千次也无妨,因为余生只要一次如愿以偿就已足够。

……

陆剑语却没有太后的镇定,也无从接受这样的局面。本是有头有脸的相府千金,人人称颂,忽然就变成了被大臣家眷热议的笑柄……她哭了,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能怎么做?她求的也只有一件事而已,且是放下了架子,不计名分,怎么还是不能如愿?

当日迟暮时分,哭得梨花带雨的陆剑语再次造访季府,直奔卫昔昭的正房。

瑜哥儿蹒跚学步,这几日正在兴头上,今日在院中由飞雨护着玩了大半晌,此时已累了,在房中酣睡。

卫昔昭则坐在西厢房前的梅花树下的竹椅上,惬意地喝茶。

已有夏热的时节,她却坐在梅花树下,其实是让人看着很奇怪的。

只是陆剑语心中千头万绪,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径自走到卫昔昭面前,屈膝行礼,“姐姐,妹妹是来求您成全的。”

“姐姐、妹妹……”卫昔昭玩味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能否成全你且先放在一旁,陆小姐,你先将这称呼改了吧?我受不起。”

“姐姐难道还听不出来么?”陆剑语对此是有意坚持,“妹妹不论怎样,想的不过是进到季府,即便是做妾也心甘情愿。妹妹是真的想留在姐姐左右服侍啊……”

卫昔昭端起茶盏来,“这话我可担待不起。陆小姐偶尔失言无人怪罪,可再三如此,便是存心惹人不快了。”语毕,啜了口茶。

“姐姐又何须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陆剑语目光渐渐显出哀怨之­色­,泪水随着言语,颗颗滚落,“姐姐,妹妹想去旁人府中登堂入室也不是不可,只是敬重将军人品才执意如此。同是女子,姐姐必然明白我这份心思。将军这样的人才,没有我陆剑语,也会有别家小姐费尽心思到他身边。姐姐此际拦我进门,日后还能拦住多少个?再者,姐姐就能断言将军绝无纳妾的心思么?将军就忍心辜负闺中女子一份痴心么?”

卫昔昭被气急,反而笑出声来。

这样的一张嘴!是她要介入恩爱的夫妻之间,是她痴心妄想要抢走男人的一份情意,说到最后,倒是她卫昔昭的不是了。

“那我该如何?欢欢喜喜将你请进门来?欢欢喜喜的将我的夫君送到你身边?的确是,男人有三妻四妾的不在少数,可是有哪个正室是自心底愿意的?”卫昔昭微眯了眸子,“我只是­性­子直,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怎么做,你既然已知晓我不喜欢你进季府,又何必还要这样不顾廉耻地找到我面前?你今日钟情将军,便这样不成体统,哪日见异思迁,又敬重旁人的人品,真是不知你会做出什么样有辱门风的事来。你这样的人,再是大度的正室,恐怕也会避之不及、敬而远之。要我与你这样的人姐妹相称——你,配么?”

这样夹枪带­棒­的犀利言辞,卫昔昭就这样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陆剑语初时愕然,随即满腹羞愤——这都是什么话?话里话外,又将她说成了怎样放荡的女子?一腔痴情,就该被这样践踏么?

“卫昔昭!”陆剑语忍无可忍,泣道,“你、你也只是此时能说些风凉话,当初你是怎么嫁给的将军,你自己清楚!你又比旁人好了几分?”

卫昔昭欲出声之际,就见季青城的身影步入院中,惹祸的根源来了。鉴于有外人,卫昔昭不得不恪守­妇­道,起身屈膝行礼。

陆剑语看到季青城,泪水愈发凶猛,几次张嘴,终是唤出了含悲带切的一句:“将军,您总算是回来了……”之后,竟低泣出声,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卫昔昭的手动了动,真想把这不可理喻的人一巴掌扇出去。

☆、第122章 投怀送抱(下)

季青城对卫昔昭一颔首,道:“时候不早了,我与你同去请安。”说着径自往室内走去,全然没看到陆剑语的样子。

卫昔昭便笑笑地看向陆剑语,“陆小姐要同去么?”

陆剑语只迟疑片刻,便疾步追到季青城身后。

卫昔昭挑了挑眉,今日算是长见识了。名门之女不检点起来,才是真正让人瞠目结舌。

“将军……”陆剑语说着,伸手去抓季青城的衣袖。

季青城转动身形,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目光幽冷,“何意?”

陆剑语哭着跪在地上,“将军,剑语是来请您与夫人收留的,如今闹成了这般情形,剑语真不知还有何脸面要活下去……只由夫人与将军点头,皇上才会隆恩于剑语……”

季青城漠漠道:“去与陆丞相商议,他总会为你安排。回去。”

“将军!”陆剑语抬起脸来,幽怨地望着他,“自从宁王府那日相见,剑语便一心追随将军,将军难道真的不知么?剑语有的也只这颗心,将军丝毫也不放在心上么?剑语不求名分……”

“住口!”季青城蹙眉打断了她,“实不相瞒,你与昔昭方才的话,已有人转述给我。”

陆剑语勉强止住泪水,凝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昔昭当初是如何嫁给我的,我告诉你原由——是我此生非她不娶,再三相求,她才下嫁于我。你一心要入季府,我也告诉你结果——即便皇上降旨,我与昔昭也断断不会答应。我此生不会纳妾,你今日记下,日后不要做无谓之事了。”

语声平静似水,却在两女子心头掀起无尽波澜,一个被暖意环绕,一个被寂冷吞噬。

“飞雨,送客。”季青城吩咐道,“日后来扰夫人清静之人,不需客气,逐出府去便是。”

“是!”飞雨脆生生应下,强行拽起了陆剑语。

季青城与卫昔昭先后进到室内。

越是这种时候,卫昔昭反倒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头帮他换上素日穿的黑­色­锦袍。

季青城低头看着她,眼中满是笑意,因为脑海浮现的,还是他初进院门她气恼的样子。抬手勾起她脸颊,柔声问道:“还在生气?”

“没有,怎么会呢?”卫昔昭笑着轻声回道。

他展臂环抱住她,下颚抵着她头顶青丝,反复摩挲,“日后再不会有这等事了。”

“你真的一生不会纳妾么?”卫昔昭抬起脸来,语气是半信半疑。纳妾,有时候也是官员之间巴结逢迎才生出的事端,相信,他心意不会背叛,身体也不会背叛,可在形式上,真的能够让她一直享有独一无二么?

“你希望我会?”季青城笑着反问,之后才道,“这并非难事,我有你已足够。”

卫昔昭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季青城看出来了,笑着去啄了啄她的­唇­。随后,两人出了正房。

太夫人今日的脸­色­自然有些颓败,看到卫昔昭便抬手扶额,分外头疼的样子,说了没两句话,便端茶遣人,“罢了,你们回房用饭吧。”

第二日,卫昔昭记挂着卫昔昤,怕她听说这样的事被吓坏,忙回了卫府。不承想,卫昔昤竟是若无其事的。

见到卫昔昭,卫昔昤了然地笑,“大姐是不是怕我吓得一味地哭?不会的,父亲与母亲都安抚过我了,我知道会没事的。”

“小妮子,你倒是心宽。”卫昔昭释然地笑。

卫昔昤竟憨憨地笑着接下了这句打趣:“就是啊,所以我才比大姐你们都胖啊——心宽才能体胖。”

今日卫昔晧似是料定卫昔昭会过来,特意抽时间回府到内宅来坐了坐。

卫昔昤如今愈发有眼­色­了,见状便避了出去。

卫昔晧如今愈发沉稳自持,少了前两年在家中苦读的书生气,多了几分内敛,更显英俊。说起卫昔昤的事,卫昔晧话里话外都是在宽慰卫昔昭:“日后即便再有这等荒唐事,大姐也不需放在心上——陆家人想与卫府或季府攀亲,且不说我们两家愿不愿意,单只皇上就是一百个不答应。”

“我倒是不打紧,只是陆家的目光也少不得会在你与昔昤身上打转。”卫昔昭说的是心里话,话至此处,便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道,“你与父亲、你姐夫不同,小小年纪便从文得了功名,自家人不觉得,外人眼中你自然是才华横溢。你的婚事也该有个打算了,今日难得坐在一处,便与我说说,可看中了哪家的闺秀?”

卫昔晧便有些不自在地错转了视线,笑了笑,道:“这件事,全由母亲、大姐做主便是。母亲与我提过几次了,我只是觉得还年幼,想过两年再成家。”

“我明白,你是想先立业再成家,也是好事。”这是个有抱负的人,卫昔昭心里只有敬佩,也便不再打趣他,转了话题,“近来昔晴每每回府,我总是不能遇到,她还好么?”

“还好。”卫昔晧虽然这么说,眼神却显得闪烁。

卫昔晴的日子,当真是需要苦心经营的。即便能改变裴孤鸿的­性­子,短期之内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卫昔昭想了想,委婉地道:“我与宁王妃还算是投缘,明日要去王府做客,你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

“自然没有,大姐去了,哪里还用得着旁人说什么?”这样说话的时候,卫昔晧的脸­色­已是一缓,眼中闪过愉悦。

“你可是听说了什么事?”卫昔昭愈发觉得卫昔晴的处境不大好。

卫昔晧沉吟片刻才道:“这话本不该由我说,可是昔晴碍于脸面不能说,旁人也不敢跟大姐说,也只有我能将听到的是非告诉你了——世子婚后这段日子,每日出去醉生梦死,甚至曾出入过……出入过风月之地。他倒是也不做出格的事,只是,这话好说不好听啊。我这些日子再三迟疑,也没敢告诉父亲,怕父亲觉得宁王府慢待了卫家人,找上门去将事情闹大,那样有害无益。”

“竟有这等事!”卫昔昭面­色­转冷。是不是物以类聚呢?喜欢卫昔晽的人,在她眼里,劣行都是越来越多了,着实可气。

转过天来,卫昔昭便带着瑜哥儿去了宁王府。进门之际,见到宁王妃正叉着腰训斥下人,气汹汹的,吓得一众下人连大气也不敢出,有意通禀的人停下脚步,不敢出声。

宁王妃的手一个个点向下人,切齿道:“你们这些个废物!世子出去胡闹,你们竟还敢与他串通一气瞒着我!一个个的都给我等着,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瑜哥儿忽闪着大眼睛,好奇而静静地观望着。

卫昔昭抿嘴浅笑,宁王妃总算是让人放心的,随后轻咳一声。

宁王妃讶然转头望过来,之后很是尴尬:“原来是将军夫人来了,这些蠢货也不通禀,哎呀呀,今日可真是让你看笑话了。”

卫昔昭笑着告罪:“王妃说的哪里话,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唉!正好你来了,我也能与你说说话了。”宁王妃笑呵呵走过来,携了卫昔昭的手,“快进去坐坐,天热。”转而又接过瑜哥儿,“你看看,连带着让孩子都看笑话了。”

卫昔昭又笑,“王妃又说笑了。”这个孩子,还就喜欢看这种热闹,闹得越大他就越高兴,也是不寻常的­性­子。

进到房里,宁王妃亲自忙前忙后,给瑜哥儿寻来了许多小物件儿堆在他身边,瑜哥儿自顾自在大炕上爬来爬去玩耍的时候,她这才说出发火的原由:

“都是亲戚,什么事瞒不住,我也不想瞒你。孤鸿成亲才这些时日,便与一群狐朋狗友出去饮酒胡闹,气得我啊……”说着,宁王妃的手按在了心口,“回到王府呢,也没个样子,整日住在后花园里,守着……”语声低了下去,“守着那些东西睹物思人,你说说他脑子里总在想什么?原以为你将他骂醒了呢,如今一看,还是无济于事。”

“怎么会这样?”卫昔昭不由蹙眉,竟比自己想象得更坏。

“花骨朵一般的孩子到了我身边,我自然是一门心思想对儿媳好,偏偏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让人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宁王妃焦灼而惭愧地看着卫昔昭,“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拿那个孽障一点法子都没了,而你对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还是知晓一些的,若是能帮我将他管教过来,我真是感激不尽。”

“睹物思人……”卫昔昭目光微闪,“此时世子可在王府?”

“没有。”宁王妃连连摇头,“我已派人去将他唤回,估摸着过一会儿便回来了吧。”

“世子还需王妃每日开解,我能做的,也只是给我四妹出一口气。”卫昔昭笑问道,“王妃允许么?”

宁王妃笑着连连点头,“看你这话问的,你想惩戒个区区世子,又何须旁人同意?”

卫昔昭吩咐飞雨抱上瑜哥儿,在宁王妃的陪同下,去了裴孤鸿每日居住的那栋小院。

房中的东西,还是卫昔昭上次过来时见到的那些。

矫情!

卫昔昭­唇­边笑意转为冷冽,让飞雨带着瑜哥儿去请卫昔晴过来,闲闲地将房中所有灯烛点燃,随后将一副卫昔晽的画像拿起,点燃,丢在地上,又将灯烛一一丢在易起火的地方,末了,款步出门。

火势蔓延,火苗越燃越高,将房中陈设一一吞噬其中……

有下人不明所以,要奔走呼救,却被宁王妃一个冷眼吓得停在原地。

“废物!有你什么事?”宁王妃说完,缓缓漾出笑来。那个不孝子,早就该给他点这把火了,没了这些东西,看你每日还能装什么蒜!

裴孤鸿踉踉跄跄回到府中,趋近小院儿的时候,看到烟雾弥漫、火势凶猛,酒意都被吓没了,疾步走入院中,一脚一脚将下人逐个踹了去,“你们都是死人么?怎么一味站在这里不动?!”

卫昔晴被飞雨请过来的时候,看到这情形,一时惊慌,见卫昔昭在场,才勉强定下神来,先去见过宁王妃,又到了卫昔昭面前。

卫昔昭看着面­色­沉静的卫昔晴,又是心安又是心疼。算是命好,是有个明辨是非的好婆婆,也是命不好,是有个如同墙头草一般来回摇晃­性­情不定的夫君。

此时,裴孤鸿有了一番猜测,目中燃着怒火,走到姐妹二人近前,逼视着卫昔晴,“是不是你在她面前说了什么?”又看向卫昔昭,“你凭什么烧我的东西?”

啪!

裴孤鸿语声未落,脸上便挨了一记耳光。

是宁王妃赏给他的。

“混账东西!说的什么话?!什么是你的?那又都是些什么东西?就该打死你!”

裴孤鸿几乎被母亲这一巴掌打懵了。被母亲打的次数其实不算少,但被母亲当着外人打,这还是第一次。

卫昔晴讶然地看着宁王妃。进门来这些日子了,虽然也知道婆婆很有些脾气,但对她却从来都是温和慈爱的,这样凌厉的一面,还是第一次见到。

卫昔昭携了卫昔晴的手,走近了一些,才对裴孤鸿道:“你若实在舍不得那个人,不妨投身火中,去地下陪她;你若实在舍不得你这条命,便好好待我四妹,有个夫妻的样子。若是两者之间徘回不定,你也早说,我自会帮我四妹休夫另嫁。卫家婿皆是人中龙凤,唯你一个井底之蛙,却偏偏自以为是,着实惹人厌弃。”

这已不是激将法,是卫昔昭心底的想法,自心底,她已开始轻视裴孤鸿。

男人重情自然是最好,可一味沉浸于儿女情长消沉处世,便是没有担当。

对不起地下的那一个,又不能善待拜过天地的眼前人,还不能建功立业,这等人——真不如死了的好!也省得辜负更多的人。

“昔晴,随我回娘家。”卫昔昭冷冷瞥过裴孤鸿,“他当他这里是金屋,我们卫家却不稀罕!”随后对宁王妃歉然一笑,“昔昭无礼了,还请王妃担待。”

宁王妃这才明白,卫昔昭早就知道了她这儿子做的荒唐事,今日就是来为卫昔晴出这口气的。面子上一时的确是下不来台,可她想,又能怎样呢?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也总比卫玄默来兴师问罪要好。

卫昔晴无声地对宁王妃深施一礼,乖顺地随着卫昔昭走了。在这回事上,卫昔晴再明白不过,自己日后想过上舒心的日子,也只有卫昔昭能帮她。

她要的的确是不多,可日子若能过得更好一些,又何乐不为?

就是得有这样一个人主动站出来为她撑腰,她在裴孤鸿面前,才会更加有底气,很多事也就能事半功倍。否则,那个庶女的出身,终究是她许多事的阻碍。说不定,先前因着卫昔晽不喜欢她的关系,裴孤鸿也在心底有些反感她呢。

可今日这样一来就不同了,大姐让人真切切地看到了,她是一心护着她四妹的周全,看不得四妹吃一点亏。而大姐的态度,往往就是父亲的态度,两者相加,于公于私,任谁也要自心底打怵。

路上,卫昔晴歉然道:“让大姐为我费心了。”

“这种人,脑袋里的想法千奇百怪,你越是不理他他就越觉得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他总这样下去,皇上若是听说了什么,那之于你就不是好归宿,反倒是火坑了。”卫昔昭说到此处又话锋一转,“你也不需怕,宁王与王妃总是明白事理的,裴孤鸿也不是愚不可及,过几日他就会上门去接你了。到时父亲又少不得敲打他一番,想来他也就该走上正途了。”

“大姐也算是煞费苦心了,真让我于心不安。”卫昔晴也知道卫昔昭不是爱听奉承话的人,便转了话题,笑道,“大姐这番心思,若是用在季府,恐怕就不会生出那些不必要的闲事了。”每次回娘家,季府的事,她也没少听。

“季府那些事……”卫昔昭摇了摇头,“他们总归与你姐夫是一家人,我做什么,总要顾忌着你姐夫。”

卫昔晴目光微闪,笑容中闪着一丝戏谑,“父亲说起来,是皇上的老丈人,大姐呢,也算是皇上的异姓妹妹,你在季府不论怎么做,外人恐怕都会以为,季府的人要看着你的脸­色­行事。”说着轻轻握了握卫昔昭的手,“我的好姐姐,你怎么做、做什么,都会有人说对有人说错,与其这样忍着还被人嚼舌根,就不如图个心里自在了。”

语声轻快,态度亲昵,委婉地道出了许多所听所闻。

卫昔昭认真地看了卫昔晴片刻,愉悦的笑自心底蔓延至眼底,“这真是金玉良言。”

卫昔晴赧然一笑,“大姐就不要取笑我了,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

“这些就足够了。”

回到卫府,许氏听说了来龙去脉,忍不住笑着拍拍卫昔昭的手臂,“你这不声不响的,就将宁王府闹得­鸡­犬不宁,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之后又携了卫昔晴的手,“你大姐将你带回来正好,我与昔昤这两日正觉得闷,回来就好好住上一阵子。”

卫昔晴这才真正放下心来,之前总是有些不安。毕竟,哪一家为人父母的,都是希望儿女过得安安稳稳,能大事化小最好不过。

卫昔昭又去了书房,因为卫玄默未归,便将事情说与冯喜,让他再另行转告自己的用意。忙完这些事,才回了季府。

——

今日午间,季青城难得清闲,却被季青坤请出了将军府,到了外面酒楼用饭。

季青坤似是有话要说,却又吞吞吐吐的,饭后,又求着季青城与他去外面走走。

酒楼附近,有一条长河,长河上的大桥新修缮过,很是宽敞,可通车辆,也可供人站在桥头观景。

季青坤站在桥边止住了步子,道:“今日许多事,惹得大哥大嫂十分不快,我这心里很是不安……”

就是要说这些话?季青城蹙眉,觉得三弟纯属耽误工夫。

季青坤却是一说起来就没完,将一件件事情都拿出来细说,之后承认自己错在何处。

此时,一辆马车忽然停在季青城近前,之后车夫便拿过脚凳。

身着桃红­色­衣衫的艳丽女子探出身来,小心翼翼地踏上脚凳。

这人季青城识得,是昨日才见过的陆剑语。连惟帽都没戴,就这样下车……

季青城狐疑地看向季青坤。

同一时间,陆剑语发出一声低呼,身形忽然倒向季青城。

离他的容颜越来越近了……

陆剑语闭上了眼睛。

身形被人接住,她双­唇­滑过男子面颊。

虽然他手臂有些发僵,虽然鼻端萦绕的不是他昨日的杜若清香……

可这样的情形,他想和她撇清关系都不能了!

她睁开了眼睛,看清眼前人,惊呼出声。

怎么会?!

人怎么会变成了季青坤?!

季青城呢?

她挂着满脸愕然、恐惧,寻找季青城。

季青城并未走远,在几步之外,冷然看着举止亲昵的两个人。

路过的行人,纷纷止步,个个都是暧昧或是嗤笑的眼神,交头接耳,询问这两人的来历。

陆剑语回过神来,忙不迭恶狠狠推开季青坤,甩手便是一记耳光,“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轻薄于我!”语毕已是眼角微湿。

季青坤其实比她还想哭。

他有什么办法?正等着看好戏的时候,就被季青城轻轻松松拎了过去。

眼看着一个人硬生生扑过来,他那时脑子一片空白,意识到不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接住了她。

谁想过要和她生出暧昧了?她也是自作自受,倒是看清楚形势再假意踏空啊。

——

瑜哥儿在回来的途中便睡着了。卫昔昭将他安置好,喝了一盏茶,萧龙泽过来了,说了街头的事。

“弄不好,陆剑语还是要进季府的门。”萧龙泽垂了眉眼,有点没­精­打采的样子,“如此,你与瑜哥儿还是要日防夜防,不得安宁。”

“季府若是与陆家扯上关系,也是百无一利。”卫昔昭审视着萧龙泽,“就不能不让她进季府的门么?”

☆、第123章 借题发挥(上)

“夫人为何询问属下?”萧龙泽的言下之意,是断定她有阻止陆剑语进入季府的法子。

卫昔昭笑得清冷,“女人对付女人,法子总是稍嫌恶毒。所以才问你。”

萧龙泽沉思片刻,“属下这次爱莫能助,这该让将军为夫人分忧。”

“也对。”

“昔昭。”萧龙泽站起身来。

卫昔昭不解,这样的称呼,就是意味着他不以卫府管家自居了。

“来日再会。”萧龙泽笑容清明,目光悠远。

他要离开季府了,是不是要去享受本就属于他的荣华?卫昔昭点头,自是不能阻拦,起身相送。

瑜哥儿清脆稚­嫩­的童音声声入耳,卫昔昭听了,面容分外柔和。

飞雨笑着轻声问道:“夫人,少爷该如何唤您?总归是皇子……”

脑海便闪现出萧晨逸的样子。不论如何,他对瑜哥儿算是网开一面,那时他就算坚持将瑜哥儿放在宫里,她也是没有办法。

那一生冷酷狠戾的帝王……卫昔昭每每想起,便是一声叹息。除了太后,她算是他一度最为放心的人了。多可悲的一生,他一生也不能完全信任身边一位嫔妃,由此,始终孤独。连他坐在龙书案后的姿势,如今想起,亦是孤独的。

他做什么,总有他的思量、计较。作为帝王,虽曾嗜杀好战,终是功大于过。作为男人……就不需说了。

“我去趟宫里。”卫昔昭转身要去更衣,又加了一句,“带上瑜哥儿。”

养心殿。

萧龙渄见到瑜哥儿,面露喜­色­,将孩子抱在怀里,对上那双澄明的眸子,眼中闪过黯然。

“去外面走走。”萧龙渄对卫昔昭一笑。

一面游走,卫昔昭一面漫不经心地道:“瑜哥儿眼看着就会说话了,很快就会叫皇上一声父皇了。”

萧龙渄脚步一顿,之后释然一笑,“我与昔晽,不论因何,对瑜哥儿是生而不能养,至今不曾尽到为人父母之责。其实你与青城待他视如己出,担得起他一声爹娘,只是因着皇室因由,只好委屈你们。”

“皇上言重了。”

萧龙渄斟酌片刻,缓缓地道:“瑜哥儿与你们的关系——就依照先帝心意吧。”

这是卫昔昭不曾想到的。

“不在其位,不知那份为难。”萧龙渄将瑜哥儿转交给飞雨,负手漫步前行,“我已开始慢慢原谅他。未免日后心生悔意,不会违背他生前意愿。再者,你对先帝是否恭敬也举足轻重,未免小人胡言乱语,必须如此。”

是真的,人已去,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人真正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萧龙渄说完这些,又关切问道:“可还有其余棘手之事?”

卫昔昭沉吟片刻,笑着缓缓摇头,“没有,皇上不需挂怀。”

萧龙渄就笑了起来,“昔昭,在你心里,我与瑜哥儿是不是两回事?若真如此,委实让我惊叹——我与瑜哥儿是父子,瑜哥儿等同于我与昔晽的命,能将­性­命交给你的人,你为何不能对我直言诸事?”

到这时,卫昔昭才意识到,今日萧龙渄话里只有你我,没有朕那个字。只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该敬畏还是要敬畏,话该少说还是要少说,孩子与他,本就是两回事。

萧龙渄似是被她这态度伤到了,语声中融入几许凄凉,“我说过,你是我与昔晽的亲人、恩人,莫非你忘了?”望了望天,他苦笑摇头,“果真是高处不胜寒。”

卫昔昭无法再无动于衷,道:“皇上多虑了,只是实在无事。”

萧龙渄凝眸相看,眼底苦涩更重。

“眼前事也就是陆家那档子事,皇上应是已有耳闻。”卫昔昭想到兄弟二人惹出的那档子事,哭笑不得。

“那件事你倒不需多虑。”萧龙渄道,“陆剑语屡次出入季府,我已有耳闻。此为言行轻佻,当罚。待陆麟所称七日期限满了,我将责令陆剑语去寺里带发修行、以修心养­性­。我早已与大将军、青城说过此事。”

卫昔昭听了哑然失笑。先前还很是不解,不知季青城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即便是让陆剑语摔到地上破了相,也总要比闹出暧昧来好得多。原来陆剑语已经有了去处,他自然是不怕事多,乐得再给她加上一桩不知检点的罪状。

笑过之后,卫昔昭便将今日陆剑语的事说了。

萧龙渄不由朗声一笑,“此事出得甚好,正合我意。”

她对他,曾觉得他是在逐步走上萧晨逸的旧路,而今日一番言语足以证明,他还是那个将卫昔晽放在第一位的萧龙渄,而非帝王,若非如此,他不会在这些事上为季府为她卫昔昭计较。由此,她轻声说道:“多谢。”

萧龙渄挥手让随行众人退至远处,随后漫步至一张石桌前,坐在石凳上,现出疲惫、孤独。

这便能与萧晨逸生时的样子叠合了。

卫昔昭隐隐心痛。

那是分外复杂的一种情绪。

萧龙渄看到她的眼神,轻轻摇头,原因不明。之后,语声亦是显得疲惫,“称帝不过这些岁月,可是昔昭,我累了。时常觉得力不从心,又时感茫然,不知整日繁忙所为何来。昔晽在时,我想要这把龙椅,是想给她荣华,想为母妃报仇;昔晽去了,我想要这把龙椅,是想为她报仇,一血心中怨恨。只是报仇雪恨这过程,我却丝毫欢愉也无。”

太久了,今日还是卫昔昭第一次这样凝视着他,凝视着这因为丧妻始终无法释怀的男子。他已清瘦太多,坐在那里,背部微微弯曲,似已不能承受心中伤痛。

“你保重身体,哪怕……哪怕是为了瑜哥儿。”

萧龙渄却不以为意,顾自说道:“先帝之事,宫里人的说辞,我也听说不少。我想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离世,其实只是想找个答案,想知道他这算得辉煌的一生,又究竟得到过什么,更想试着体会,他走的时候,甘不甘心。”笑容很是恍惚,“恨一个人,几乎恨了一辈子,到人走之后,反倒只是好奇,只想解惑。”

这是卫昔昭不会对任何人谈及的事,闻言垂了眼睑,静静站在那里。

旁人相看,无从探寻到她心迹。可以认为如何如何,却无法断言。

“昔昭,”萧龙渄站起身,“帮我和昔晽照顾好瑜哥儿,待日后,让他替我们重新活过。不要让他像我仇恨太重,也不要让他像昔晽分不清善恶。”

“我会的。”卫昔昭给予答复之后,听出端倪,“这后宫……”

“短时间无从改变局面,我若对太后都下得去手……”萧龙渄讽刺一笑,“那就意味着对谁都下得去手。先帝是至孝之人,臣民皆知。到了我这里,总不能做得太出格。不为自己,也该给瑜哥儿铺路。”

“我明白。”名义上的一家人,即便有深仇,也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必会引起轩然大波。萧晨逸这个行径矛盾的人,留给后人的为难之处太多。而帝王若连自身这点恩怨纠葛都忍不下,便是一点气度也无,日后做出为害苍生的事也是说不准的。

——

季府这一日热议的事,自然还是季青坤与陆剑语的不妥行径。

太夫人第一次对自己这个儿子说了重话:“没用的东西!你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本来我就不愿去做这种事。”季青坤站在那里小声嘀咕着。

太夫人气得直咬牙,“不愿去你也去了,可既然去做这件事了,怎么反倒惹火上身了?”

“娘!”季青坤可怜巴巴的,“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倒不如想想怎么解决这件事。”

他总不能真把陆剑语娶回来吧?那之于他,可不是齐人之福,而是两处都捞不到好脸­色­。

这话倒是对。太夫人这一次也是真慌了神,再怎么样,也拉不下脸来去问长房的意思,痛定思痛,还是去了杨柳畔。大抵季允鹤是听说了这件事,已经回来了。

季允鹤站在垂柳下,望着水面。

太夫人这次理屈气短,恭恭敬敬行礼后,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季允鹤也不说话,只当这个人没来似的。

太夫人只得先开口,“国公爷,青坤的事,想来您已经知晓,依您看,这件事该如何是好?”

“拭目以待,看陆家如何。你急什么?”季允鹤看向太夫人,浮现讽刺的笑,“莫不是这是你的主意?”

太夫人连忙慌张地道:“怎么会呢?妾身万万不敢。”

“但愿你不敢。”季允鹤视线又落回水面,“你总还是季府的人,对季府无利的事,就不要再做了;对季府无利的人,就不要再见了。”

太夫人听他这么说,反倒安稳下来,道:“国公爷若是肯为青坤着想,为他筹谋前程,妾身自是不会与旁人来往。”

“做官又有什么好?”

“做官的确是没什么好,只是不做官便会低人一头。尤其是国公爷的嫡子、季将军的三弟,若是碌碌无为,走到何处都会矮人一头……”

“罢了!”季允鹤面­色­转冷,“回去吧,这种话日后就不要再提了。”

太夫人毫无畏惧,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接下来的几日,丞相府毫无动静,有意要将那件事压下不提。季府的人,要么是不愿与陆家扯上­干­系,要么是不愿陆剑语入三房,自然也乐得如此。只是三爷就此落下了一个风流的坏名声,三夫人为之几日都是眼眶红红。

那日的大早朝,萧龙渄询问陆麟:“丞相长子可还在世?”

陆麟一听这话锋就觉得不妙,慌忙下跪认错,说宫中太医误诊、说道士卦象不准,又说自己情急之下不能辨别真伪,千方百计要将欺君的罪名遮掩过去。

萧龙渄只是冷笑道:“丞相已犯了欺君罪名,更使得国之栋梁因你而生出诸多烦扰,着实不该轻饶。只是,太后昨日对朕说过,丞相即便有错,也该网开一面,毕竟是太后宗亲。如此,朕也只好不予追究。”

陆麟的脸­色­慢慢涨得通红。这样的话,实在是恶毒,比给予处罚还要让人没脸面、不好过。

“丞相这欺君之罪,朕勉强不予追究,却不能无视你教女无方——你膝下长女言行无度,甚而曾冒犯昔昭公主、惊扰皇子清静,论罪——罢了,”萧龙渄戏谑一笑,“朕已答应太后,不追究你,便不能反悔,你的过错,便由你长女承担——即日起,陆剑语去岩华寺带发修行,只望其修心养­性­、为民祈福。”

这是圣旨,由不得人讨价还价甚至拒绝,陆麟也唯有恭声称是。

末了,萧龙渄出言警告:“丞相,这等事,一次也就罢了,若你再犯,即便太后为你求情,朕也不好再等闲视之。你好自为之吧。”

陆麟没受到实质­性­的惩罚,却是丢尽了颜面,陆剑语也将度过一段凄清岁月。

无事生非是要付出代价的。

卫昔昭过得清闲,不过是每日听听卫府的事,等着看裴孤鸿要去接几次,卫玄默才会放卫昔晴随他回宁王府。

太夫人却是忙碌起来,连续两日,被召入宫中。

这必然是太后的意思——卫昔昭既然已经知道,索­性­就正大光明的召见季府中人。

这日,卫昔昭逗着瑜哥儿,让他唤自己“姑母”,可瑜哥儿如今也只能说一个字,且是将“姑”字的发音变成了“不”。

卫昔昭与飞雨等人听了,都笑得不行。

瑜哥儿被笑得有些恼了,不满地看着卫昔昭,小手拍着她,嘴里也生气地咕哝着,似在一本正经地抱怨,却是没人能听得懂。

卫昔昭愈发乐不可支。

正是这时候,太夫人过来了,身后跟着的两名丫鬟有些眼生。

“您过来的时候可是不多,是有什么事么?”卫昔昭一面起身见礼,一面让飞雨将瑜哥儿抱走。

“这不是玩儿的好好的么?怎么我一来就要把孩子抱走?”太夫人笑容温和,道,“我今日挂念着这孩子,便过来把他接到我房里去。”

“那怎么好呢?”卫昔昭婉言谢绝,“儿媳手边又没什么事,足以照顾瑜哥儿,不麻烦您带他了。”

“看你这话说的,国公爷不也曾将孩子抱到我房里去么?”太夫人坚持,且抬手拦下了飞雨,要将瑜哥儿抱过去。

“太夫人,”卫昔昭语调转为冰冷,“我已说过,不麻烦您,又何苦这般坚持?”

太夫人不慌不忙地回道:“太后娘娘有话,要我对这孩子多上心,代替她悉心照管。”

“这便又失言了,这孩子——这孩子是谁?您这语气措辞,有失恭敬,太后娘娘就是要您这般对待她的皇孙的?”卫昔昭又转向飞雨,“先到我身边来,免得人对瑜哥儿无礼。”

太夫人的脸也沉了下去,“我若是告诉你,是太后娘娘下了懿旨,要我帮你照看瑜哥儿呢?”

“瑜哥儿的事,关系重大,我只遵圣旨。”卫昔昭沉稳落座,“您这又是何苦,回房吧,儿媳不送了。”

这就是直接撵人了。太夫人不由脸­色­一变,“你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这等目无尊长的话也能说得出口?!”

卫昔昭一双明眸坦然看向太夫人,现出无辜的笑,“说了又如何?”

其实心里已然动怒。有些事,是没必要计较,而有些事,则是她的底限,不容任何人触碰。

太夫人斥道:“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

“我对太夫人也许有失恭敬,可这也不能怪我,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卫昔昭起身走近太夫人,语声转低,“想用太后来压我,您放宽心,那是行不通的。想助纣为虐,企图打瑜哥儿的主意,您也放宽心,那是自找死路。”

太夫人竟似早已料到卫昔昭会这么说,报以浑不在意地一笑,“胡说八道些什么?”之后指了指身后两名丫鬟,“这其实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宫女,要将瑜哥儿带进宫里,去给太后娘娘看看。”之后又拿出一支太后常戴的凤钗,“这你必然识得,多余的话,就不需我再说了吧?”

卫昔昭又坐回三围罗汉床上,淡声道:“东西是不假,只是您一会儿说是您要哄着瑜哥儿,一会儿又说是太后娘娘要见瑜哥儿,我到底该信哪一句?您到底又是什么居心?”之后意味深长地一笑,“不是您假传太后娘娘的懿旨另有打算吧?”

“你、你竟血口喷人!”太夫人震怒,脸­色­大变,“这还是当着太后娘娘宫里的人,你便如此放肆,我……我这张脸,真是被你丢尽了!”

☆、第124章 借题发挥(下)、搬离

太夫人在外人面前,自来不是激化矛盾的人,能让她这样,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蓄意如此。

闹起来,闹大了,借宫里人之口,宣扬她卫昔昭是如何的目无尊长;借府中人之口,让季青城左右为难、与她生出嫌隙。

太夫人知道她能意识到这些,此时也是摆明了给她两个选择:要么就忍,要么就针锋相对。而前者的后果,就是要允许瑜哥儿被太夫人带走。

卫昔昭静静看着太夫人,不出声,一直似笑非笑。

吵架如果没有对手,就不能称之为吵架。太夫人有片刻的尴尬,之后便是犹疑,末了,转身走向飞雨,怒道:“将孩子给我!”

飞雨才不理她,往一边移开身形。

“太夫人一定要闹出家丑才肯罢休么?!”卫昔昭像是看着一个疯子一样,语带不屑,凌厉发问,“你有什么资格动瑜哥儿?谁给你的胆子?皇上若是知道了,你有几颗脑袋赎罪?!”

太夫人理直气壮地道:“是太后……”

“你听凭太后调遣是你的事,我顾的是皇上的托付,两者之间谁轻谁重,你敢断言么?”卫昔昭不再有耐心与她分辨此事,不等应声又道,“先前有人说我这公主做的有名无实,长此下去恐会连累瑜哥儿被人看轻,我还不以为意,今日一看,果真如此。太夫人,今日你我不妨先将所谓尊卑分个清楚,该有的规矩你也在心里记下,日后切勿贸贸然进门来惹我不快、扰皇子清静,我当真计较起来,便是你不知礼数不成体统了!”

太夫人试图岔开话题:“你倒与我……”

卫昔昭却不给她这机会,“以往便是太将你当自家人,反而使得你忘乎所以日益张狂,浑然忘了礼数。今日,你竟打起了瑜哥儿的主意!是谁指使的你?又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诬蔑太后娘娘曾说出那般轻视皇子的言语,如实说来!”随着末尾四字出口,她的手重重拍在罗汉床的几案上。

“你……即便你贵为公主,便能如此诬蔑我么?我何时张狂过,又何时对皇子存了歹心?你空口白牙,可有证据?”太夫人说着颠倒是非的话,落下浑浊的泪。心里却极是不安。卫昔昭话里话外,不肯说半句太后的不是,只一味将罪责往她身上推,果真不是省油的灯。想抓她的一点不是,还真是难上加难。

“不回话便罢了,竟敢这般狡辩!”卫昔昭冷冷一笑,“事关瑜哥儿,你要么退下,要么与我进宫面圣将话说个明白。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想让她与人吵得没个样子,闹到言多必失分不清对错,不论谁都是不能做到的。她天生就不是那个­性­子。

所谓的选择,根本就不需选择。太夫人垂泪离去。想要的场面、结果都没有发生,反而闹得日后要处处敬着这位公主,真是得不偿失了,心下自是颓丧不已。

而在这之后,卫昔昭索­性­连给太夫人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太夫人原本打算在季青城面前做出委屈求全的样子的计划无形中就又落空了。

卫昔昭面对季青城不解的眼神,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道:“与其日日相见生出嫌隙,倒不如客气地疏远一些。你也总该体谅我一些,瑜哥儿关系着皇室血脉,身上带着昔晽的托付,我实在是不想有丝毫差错。先谨慎些时日,待瑜哥儿被接回宫里,我再与太夫人赔罪便是。”

季青城沉默片刻,说了句“依你便是”,便岔开了话题。

卫昔昭看得出来,他的笑容有一丝牵强,他不喜欢面对这样的情形,他希望她像三夫人那般与太夫人亲近,甚至希望在她能亲亲热热地唤太夫人一声“娘”。

明知这些,还是无法改变。这是她永远做不到的事情,且没可能妥协。

她心里实实在在的遗憾,是瑜哥儿因为身份特殊,反倒不能如寻常孩子一般享受世俗一切,例如满月酒不曾像模像样地­操­办,例如抓周只是在房里做做样子。明知道孩子长大后不会记得这些,还是视为缺憾。害怕瑜哥儿日后的缺憾会越来越多。

真该好好为瑜哥儿打算一番了,因为通过萧龙渄的话已经完全可以确定,瑜哥儿在她身边的日子,还长着。

她想,也许,搬出季府真的是个好主意。自己就算被人说长道短又如何,起码能给瑜哥儿一个尽可能完满的童年。

而搬出季府,卫昔昭觉得,她倒不需做什么,只需太夫人再找茬生事便可。到时候两个想借题发挥的人到了一处,就是没事也会闹得不可开交,何况太夫人也不是手段不入流的人,她只需稍稍配合便能达成心愿。

至于季青城……

那就是她与他之间的事了,早晚会出现的情形,与其日日躲着,还不如早日发生,让他有个明确的态度。

否则又能如何?她总不能将十年二十年的时间都花费在防范太夫人这件事上。日积月累的不快,恐怕也会使得她与季青城之间的情意被虚耗一空,又是何苦来。

长痛不如短痛,从来是至理名言。

第二日,三夫人病了。太夫人就开始忙碌起来了。

后来,卫昔昭戏谑地想过,三夫人果真是太夫人最贴心的儿媳,连生病都生得很是时候,能被太夫人巧加利用。

最终帮到的,却是她卫昔昭。

三夫人是真的病得厉害,身子自从生完孩子就不大爽利,再加上这段日子与季青坤认真生了气,郁结于心,病倒在床。

季青坤与妻子婚后至今,到底是有了几分真切的情意,心里格外焦急,那双眼总是很没出息地红着,每日去太夫人房里,央求着再去请几位太医来问诊。

太医,太夫人自然要请,还额外地请来了一位道士。

卫昔昭闻讯便知不是什么好兆头,心里怪的却是萧晨逸——他信道教,本是无可厚非,可如今这些人却总是施重金请道士作假,就让人怄火了。偏偏还不是能够当即拆穿、否决的,藐视先帝那罪名太重,连萧龙渄都只是见招拆招不能说什么,旁人就更不敢了。

思量片刻,她将飞雨唤到身边,交待了几句。飞雨匆匆而去,过了些时候才回来了。

道士走后,已时近傍晚,太夫人还是亲自张罗起来了,带着她和三房里一应下人还有季青坤来到了正房。这次倒是记住了卫昔昭的话,先让人通禀后,才走进院中,却也不进房门。围着西厢房前的梅花树转了许久,又开始打量屋宇,那样子,像是改行做算命先生了。

卫昔昭出了厅堂,站在台阶上询问:“太夫人与三爷意欲何为?”

太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恭敬行礼,“老身见过公主。”

卫昔昭想着,姜果然是老的辣,笑着还礼,“见过太夫人。”

太夫人这才说起缘由:“你也知道,你三弟妹病了。方才我请了一位道人来看了看,道人说你三弟妹的病是因为府中­阴­魂不散、秽气太重,要我们把那些个已走的人留下的东西全部烧尽、毁掉,你三弟妹的病便好了。”之后同情一笑,“我想来想去,这两年也只有你房里出过那等事。我以往也曾听说过,你留着沉星的诸多旧物,不允任何人碰。虽然不忍让你记起那些掉眼泪的事,可人总得往前看不是?总要顾念着身边人的安危,为着你三弟妹,你看是不是……道人说了,凡是已故之人用过的、染指过的物件儿,就都不要留了。我来就是这件事。”说完这番话,她瞪了季青坤一眼,警告他不许出声乱说话。

季青坤很是气恼的样子,竟是真的信以为真,将他妻子病倒的罪责赖在了沉星头上。

卫昔昭温声问道:“依太夫人之见该如何?您觉得哪些物件儿是要毁掉的?”

“旁的我倒是不清楚,就是知道你一些穿戴是沉星一针一线给你做的,你手上的珍珠手串也是她帮你采买的珍珠亲手制成,另外……”太夫人指了指那棵梅花树,“这棵树,也是沉星出的主意,从后花园梅林里移栽过来的——这是许多下人都知晓的事。的确是,沉星最是懂得你的喜好,可如今终归是入土的人了,你又何必揪着这些东西不撒手呢?”

卫昔昭敛目打量了自己一番,之后盈盈笑起来,“今日我穿的衣衫是沉星为我缝制的,鞋子是她做的,腕上正是那个珍珠手串,头面也是她觉得我戴着好看的。”语声一顿,她神秘地眨眨眼,“昨日夜里,沉星还给我托梦,太夫人,三爷,你们想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么?”

自然不是什么好话,因为卫昔昭只是面上在笑,眼底一片寒凉。

谁也没想到她会比太夫人入戏还深。

部分下人就愈发相信太夫人之前所言非虚,纷纷担心自己就是下一个病倒的人。

季青坤的火气已不是太夫人能拦住的了,冷声道:“这是你自己说的,从头到脚都留着那丫头染指过的东西,难怪家中会有人被缠上!既是如此,这些东西是断断留不得了!还请大嫂行个方便,将那些东西交给我处置!”

卫昔昭璀然一笑,“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三爷竟信以为真,倘若我方才是另外一番说辞呢?三爷也会信么?”

季青坤觉得自己被耍笑了,愈发恼怒,“这也是你能开玩笑的事情?!你行事做派也关乎着大哥的脸面,况且如今病倒的也是家中亲人,你怎能玩笑视之?!”

太夫人暗中点头,这话说得太好了,简直不像是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说的话。

卫昔昭只是看着太夫人,“并非我等闲视之,只是陆丞相长子之事刚过,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京城已是无人不知。我只是觉得一家之言不足以全信,想请太夫人再去请几位道士过来看看,如此,心里也踏实。”

“这又何必呢?”太夫人做出苦口婆心的姿态来,“这之于你,也不算有损耗的事,只是丢掉一些东西、砍掉一棵树,如此便能使得你三弟妹心安,又何乐不为?”

“我已说过,陆丞相长子之事刚过,道士一家之言不足以全信。明日我会亲自去请几位道人过来看看,若真是我这里的差错,即便是为了将军、瑜哥儿,我也会照做不误,可若不是我这里的差错,明日另有说辞,我们季府岂不是也会与陆家一般闹出啼笑皆非的事来?”卫昔昭视线转向季青坤,“再者,陆丞相之事末尾,我听闻三爷似乎也曾参与其中?你想找个借口,那还不容易,日后少做些惹三弟妹生气的事不就好了?”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季青坤被人当众揭短儿,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呛声辩驳后,便从随行下人手里夺了斧头,“你依不依是你的事,我要为发妻除掉病魔是我的事!”

卫昔昭叩了叩牙关,沉声道:“你今日敢轻举妄动,我便将你当做这棵树砍了!”

早在一旁伺机而动的飞雨即刻到了季青坤面前,夺下了他手里的斧头,拿在手里,冷眼看着一种下人,大有呼应卫昔昭的话、将季青坤的脑袋砍掉的意思。

下人经过几档子事,都已知晓飞雨是个身怀绝技的,是以都不敢轻举妄动,木然站在原地。

“你又何苦如此呢?”太夫人今日是一心贯彻委曲求全的做派,至此时已掉下泪来,“总归是一家人,你担待一些又怎样?就算是为着你三弟妹,你痛痛快快点头又怎样?旁人知道了,也只会称赞你们妯娌之间亲厚,谁能说出什么话?我知道,你还在为往日那些事情生气,过后我让你三弟妹过来给你赔不是行不行?你好歹也让她把这一关熬过去啊……”

危言耸听,说得好像三夫人不日就要入土了似的。

想动沉星留给她的那些物件儿,换言之,谁想毁掉沉星留给她的每一份心意、每一份温暖,谁都不行。

卫昔昭语声愈发清冷淡泊:“太夫人,该说的话,我已全部说尽了。我这也是为着季府着想,不想让国公爷、将军日后落下话柄,官员内宅,从来就没有小事。此事我只请您等到明日,明日我会给您个说法。言尽于此,您请回吧。”

“你这未免就太不近人情了。”太夫人走了几步,在台阶下站定,抬头望着卫昔昭,“等青城回来,我与他细说分明,他也一样会答应的,你看,真要让他知晓这档子事么?”语毕,眼中现出愉悦笑意。

有多久了?她总觉得卫昔昭一些行径反常,守财奴一般死守着一些旧物。颇费了一番功夫,才知道真正的原由。最初只是失望而不屑的一笑,后来才慢慢总结出了一个规律:但凡是有关沉星的人与事,都会将卫昔昭激怒,使得她最为倔强的一面显露出来。

每个人都有不可被侵犯的底限,而卫昔昭这底限,不易被人察觉,而一旦察觉,就最具利用价值。

不是如此,她怎么能利用风岚的事,使得小夫妻险些闹僵;不是如此,今日她怎么能利用三夫人的病去打沉星遗物的主意,终将使得夫妻二人闹僵——卫昔昭必定死活不依,季青城必定心生不满。

这夫妻两个不齐心,那接下来的事就容易了。

接下来,卫昔昭极难保障瑜哥儿的安全,因为她想做手脚就太容易了,萧龙渄只能将瑜哥儿接回宫里抚养。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她就完成了太后给她的差事。

之后,太后会慢慢设法使她如愿,让季青坤世袭季允鹤的公爵。

是,她处心积虑,要的不过就是这个结果。

季允鹤不为小儿子打算,那就只有她苦心筹划。不然的话,爱子这一辈子,恐怕是没有出头之日了。

卫昔昭研读着太夫人喜悦而变幻不定的目光,淡然一笑,“即便是太夫人不说,我也会将此事告诉将军,我想,将军不是­性­子急的,也会体谅我这一番好心。”

这时,常在太夫人左右服侍的一个婆子快步跑了进来,唤了一声:“太夫人……”

太夫人并未回头,仍是看着卫昔昭,眼中笑意蔓延至眼角、­唇­边,却是片刻即逝。

随即,太夫人缓缓跪倒在地。

旁观众人皆是讶然低呼。

卫昔昭即便是早有准备,还是有些吃惊。太夫人,可真是下得去血本。

“您这是做什么?您跪她做什么?”季青坤见状,慌忙跑向太夫人,语声甚是焦虑。很明显,连他都不知道太夫人的打算。

“娘!”随着低沉醇和的呼声,季青城的身形自院门出现,快步走到太夫人近前,伸手相搀。

“你们不要管我!”太夫人打开季青城的手,片刻间,竟已是声泪俱下,“都是我做的孽!我惹得大儿媳不快,如今想做点什么事都不能如愿。可我能怎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儿媳被病魔夺去­性­命啊!她走了,瑞哥儿怎么办?!青坤怎么办?!”

将谎言、危言耸听诠释到了极致。

季青城听得一头雾水,却是明白太夫人指出的一点——她惹得大儿媳不快,所以现在大儿媳不肯让她如愿。

“怎么回事?”季青城语声冷冽,目光也带着丝丝寒意,看向卫昔昭。

卫昔昭心里已是苦笑不迭,面上却只能是慌张地侧开身子,显得茫然不知所措,“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此时不是分辩的时候,说的越多,季青城心里怕是越气。

“娘,您先起来!”季青城强行将太夫人搀扶起来。

“都是你!”季青坤眼中闪着泪光,“看你娶的这位夫人、这位公主!”话不多,却有声嘶力竭之态,心头已是万般难过、悲愤不已。

卫昔昭理解这份心情,换位想一想,自己若是季青坤,也不会比他少一丝难过。毕竟,在谁看来恐怕都会以为,太夫人是为了三夫人才有如此行径。同是婆媳,太夫人与三夫人就是如同母女般的深厚情分,与她就是大相径庭。谁能不认为这是她的问题?

“你先送娘回房去!”季青城沉声吩咐季青坤,又对太夫人道,“稍后孩儿再去您房里请罪。”

请罪——倒也是,不论如何,他的母亲给她这做儿媳的下跪了,怎么都是他的不是。

卫昔昭在心里哀声叹息。和他这笔账,不知要算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这所谓短痛,连她都要被卷入其中。

“你跟我进来!”季青城的语声在身边响起。

卫昔昭看了一眼太夫人的背影。闹出事来了,她也不再坚持本意了。为何不再坚持,自然是真正的目的并非她说出来的原由。只是,此时谁还能做到冷静?

进到厅堂,卫昔昭想认真对待眼前人,心里却是因为自知无错而不能做出理屈的姿态,甚而语调也显得漫不经心:“将军要兴师问罪,妾身无话可说。”

季青城蹙眉,耐着­性­子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昔昭懒得回答,看向飞雨:“你来说。”

“我要你说!”季青城的火气就快压制不住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竟使得长辈对你下跪?!”

“她跪了,是她有意如此,我也没什么受不起的。”卫昔昭语声透出一丝嫌恶,“她该跪的人多了,不差我一个。”

季青城的手拍在了案上,桌案立刻碎裂在地。

卫昔昭不以为意地笑,“将军若还生气,不妨也给妾身这样一掌。”

“堂堂公主,哪里是下官敢开罪的!”

“知晓我是谁就好。”卫昔昭态度愈发漠然,“这季府,我已住的厌了,要带着瑜哥儿另寻住处,还望将军守规矩、不­干­涉。”之后吩咐飞雨,“走。”

飞雨吩咐人去取行李的时候,瑜哥儿被|­乳­娘抱了出来,已经穿戴的整整齐齐,一如平时出门之前。

而几名丫鬟婆子也是动作麻利,行李早就打了包袱,此时只是将包袱拎出来。

这一切都说明,卫昔昭在这之前已经准备要离开。

她要离开。

季青城趋近她,眼中有着失望、伤心,再出声,语声已有些沙哑:“你惹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解释,不赔罪,就要离开么?”

“妾身在季府,已尽全力周旋,却依然是每况愈下,如今已是心力交瘁,只得搬离。”卫昔昭平静回望着他,“还望将军成全妾身,妾身如此,也是为了给瑜哥儿一处清宁之地。”之后转身要走。

“你等等!”季青城扣住她的手腕,看向飞雨,“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飞雨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末了道:“原本好好的,太夫人与夫人连中重话都没说过,后来那位妈妈进门唤了一声太夫人,太夫人忽然就跪下了,奴婢百思不得其解。”

她是尽力想让季青城听出端倪,怎奈季青城此时听到的重点却不是这些。

“不过是一个丫鬟的一些旧物,你怎么就不能让娘遂了心愿?”他这样询问卫昔昭。

“旧物,不过是一个丫鬟的一些旧物。说得好。”卫昔昭面上逸出苍凉的笑,缓缓抬起右手,目光落在银戒上,“季青城,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就是凭着这些旧物,想着你在我身边时的好,我才能独自支撑那么久。”

再说到沉星,卫昔昭语声沉闷,“我活到今时今日,从最初到如今,最信任的也只有沉星一个,我从没将她当做下人看待,在我心里,她就是我最亲最近的人。季青城,我告诉你,我失去沉星的疼,不会比觉得失去你时少一分。觉得要失去你的那一夜,是沉星陪着我在雪地里冻着、难过着。可她走了,我没能力留下她……她是怎么走的?如果我不与昔晽一度走得太近,她必然不会因为昔晽的关系而早离去好几年;如果我没有嫁给你,嫁的不是卫昔昀也喜欢的你,她也不会被人害得仓促离去……她始终是要走,可那是不一样的……对我这么好的沉星,就那么走了,我的天都塌了一半,如今……如今我留着她给我的那些心意都不行么……她那么善良的­性­子,临走时还让我把她的银两交给风岚,她怎么能被人说成­阴­魂不散……我怎么能允许,你又怎么能默认这种说法?”说到这里,她的泪水,没有征兆地滚落腮边,看向季青城的目光,却是倏然转冷。

他对她失望。

她又何尝不对他失望。不过就是那一句话,可那一句话,却真的让她伤心了,失望了。

失望是因为他对沉星的那份不在意,失望是因为他觉得她应该把太夫人看得重要于沉星。

那怎么可能!

在沉星离开这么久之后,她终于落泪。只是难过之余,是真的再也不想留在此地,漠然抽回被他握着的手,避开他要为自己拭泪的动作,道:“将军,我在你面前,从不以公主自居,这一次要破例了。我要回我的府邸,请你让开;你若逼着我以身份压人,我也乐意之至。之后如何,全在将军。”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即便能强行留下又能怎样,不过是说出更多徒惹彼此伤心的话。

最重要的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不再是他熟悉的昔昭,是一个冷漠如冰、不容人违逆且与他势均力敌的女子。

所有曾经的深情眷恋、甜蜜依赖,在此时,她已经全部摒弃。

她是卫昔昭,是要离开季府的公主,不能被任何人阻拦,尤其不会被他左右意愿。

更何况,她一早已准备要走。

的确想过,让她离开,只是前提是他陪她。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究竟有多少是他还不了解的事?

在他心里千头万绪之际,卫昔昭已经转身出门,步履依旧从容优雅,只是多了几分绝然。

无意识地走出门外,看着伊人背影走至院门口,小九的身影跃入眼帘。

小九身后跟着两名家丁,家丁抬着一个麻袋。

季青城目光微凝。

卫昔昭转身,­唇­角挂着一丝说不清含义的笑,是失落,是释然,还是放下心来?

他分辨不清,或许兼而有之。

他追上前去,想要问个清楚。

卫昔昭已经被去而复返的太夫人与三爷拦下了。

太夫人要的是夫妻决裂却非夫妻分别,她不能让卫昔昭走出她的眼界。

“公主,老身若是有错,公主尽管责罚,却是万万不能离开季府啊……”太夫人演这种戏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卫昔昭已经为此次离开做了妥当的安排,任是谁也拦不住了——

卫玄默笔挺如松的身影快速出现在太夫人身后,脚步凝重却无声息,“昔昭,随为父回家。”便是这简短一句,太夫人猝不及防之下,身形一颤。

随后,冯喜与百余名玄衣卫出现在卫玄默身后。

卫昔昭戏谑地看向太夫人。要走,她自然是光明正大地离开,难不成还要和她们拉拉扯扯一通么?

“大将军,什么事都好说,只是姻缘自来是劝和不劝散,我们作为长辈……”

卫玄默又变回了卫昔昭一度觉得打怵的没有耐­性­的人,他冷哼一声,一手接过瑜哥儿抱在臂弯,另一手则握住卫昔昭的手,扬长而去。

玄衣卫神­色­素冷地并排站在路中央,连太夫人等人的视线都挡住。

在这样的岳父面前,想有颜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面对这样的情形,季青城比谁都明白,先乖乖放行才是上策,否则,季府、卫府恐怕都会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那样便真的是后患无穷了。

小九走到神­色­复杂的季青城面前,“将军,眼下还是先问问那道士吧——方才怕引人注目,便将他用麻袋罩住了。”

季青城颔首返回正房,坐在那里,觉得整个院落甚至整座季府都空了。

问过小九,又询问那个早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道士,季青城扼腕叹息,自己竟被至亲结结实实算计了一把——道士身上携带者五百两的银票,是太夫人给他的,面对这等证据,道士只得说出实情,话里话外说的委婉,却已指明是被太夫人收买才说了那样一番惹祸的话。

那些话,自然是太夫人一句一句说给他听,再让他当着众人讲述的。

幸好卫昔昭早就断定这是太夫人无事生非,先一步命飞雨去吩咐小九,小九才在道士出门后将人拦了下来细问原由。

自然,卫昔昭也已料到他必定会因为这件事与她争吵,所以,先一步让飞雨吩咐小丫鬟去请了卫玄默过来。

她什么都料到了,那么知不知道他作为家中长子的为难,知不知道在她离开时他有多难过?

他其实只需要耐心一点、温和一点,就能留住她,就能使得她无从离开。

可恨的是他没有,因为他的母亲亦是同样了解他,知道他会在怎样的情形下无从冷静。

母亲——这样算计自己的人,对自己究竟还有多少呣子亲情?母亲对三弟的深爱,又重于自己几千重?

为何?为何!

季青城目光如刀,看了道士半晌,吩咐小九:“将人和银票,送到太夫人房里去。对太夫人说,我等着她的说法。”

半晌,他脚步迟缓地回到寝室,倒在床上,双手蒙住了脸,“我都做了些什么……”语声是前所未有的无助、无力。

季青城陷入无助、困惑、悔意之中的时候,萧龙渄也正面临着登基以来最为棘手的一件事。

左都御史连同几位言官战战兢兢地入宫面圣,呈给他一道遗旨,遗旨上面的字迹与传位给他的那道遗旨的字迹分毫不差,似是出自先帝之手。

之所以让他觉得“似是”,是因为这道遗旨不可能是先帝写的。

也因为这个认知,他终于能够确认,自己的所谓被传位,其实只是有心人替先帝做了决定。之前他甚至推测先帝是被人逼迫之下才下笔传位给他,如今想想,只觉荒诞可笑——先帝哪里是能被谁胁迫的?

眼下这道遗旨的宗旨是,让他册封萧龙洛、萧龙泽为景王、楚王,言简意赅地叮嘱他要手足相亲、切不可手足相残。笔迹以假乱真,那份霸道无情的语气,竟也学得惟妙惟肖。

萧龙渄为此而惶恐不安,亦为此气闷得要发狂。

但凡坐上龙椅的人,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被人疑心,会想方设法坐稳那把龙椅,因为一旦被人撵下皇位,便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之后意味着的就是自己身边的人被杀害。

而萧龙渄坐上皇位最明确的一个目标就是迟早要让萧龙洛为卫昔晽之死付出代价,只是因为登基时日不久,不便杀掉萧龙洛。

而这道遗旨意味着的,便是让他放自己的杀妻仇人一条生路,甚至,还要确保他多年的存活,甚至锦衣玉食。

而这道遗旨,他必须遵从。若不按旨意行事,就是否认了先帝让他继位之事。现在这遗旨不论是怎样出现在大臣面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写这遗旨的人随时可以再写出几道、几十道,可以让朝臣看,也可以让封疆大吏看,甚至可以让平民百姓看。那会引发怎样的流言、祸乱,是他难以估量的。

萧龙渄按捺下心头所有情绪,命大臣退下。

之后,他长久看着大殿上方,神­色­愈来愈悲怆。

若早知当上帝王也是这么多的不得已,若早知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那么在当初,他不会选择接受登基继位的事实,他只会亲手血刃伤害过她的人,之后浪迹天涯、了此残生。

即便是那般潦倒落魄,也要比今日的不得已来的爽快。

他不适合当帝王,到今日再明白不过了。真正的帝王,该在此时淡然一笑,静静敛起恨意,选择蓄势待发。

他明知该怎么做,还是不能甘愿,不想为那样一个人隐忍许久。

后悔,该在今日之前痛痛快快杀掉萧龙洛,即便背上几年的流言骂名又如何?总比如今要好过。

夜­色­深沉时,萧龙渄站起身来,却是眼前一黑,喉间泛起一股腥甜,随即无力地跌坐回龙椅。

怒火攻心,给他这万般疲惫的身体雪上加霜,不得不面对病痛了。

——

回到卫府,卫玄默亲自送卫昔昭回到玲珑阁,坐下来第一句话便是:“季府那些人欺负你了?与我说说,怎么回事。”

“没有。”卫昔昭轻声说着,看了一眼已在打瞌睡的瑜哥儿,“今日事,是为着瑜哥儿的安危,我就找了这机会搬出来了,不关别的事。是女儿不孝,让您为我担心了。”

卫玄默思量片刻,缓缓点头,“有这孩子,你的确是住得越清静越好。既已到了这地步,你便先在娘家住上一段。青城那边……到时候再看吧,他也有他的不得已。最好是能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否则,我宁可你常住娘家,也不会放你离开。”

父女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许氏过来了,身后跟着丫鬟婆子,都捧着日常需要用到的东西。

许氏对卫昔昭一笑,“今夜便先将就些,明日我再给你打理得周到些。”又对卫玄默道,“稍等片刻饭菜便会送来,你们父女只管安心说说话。”

真真是贤妻良母的样子。卫昔昭感激地一笑,之后就想着,自己这一生,什么时候才能做到许氏这个地步呢?恐怕是不易。有了成亲前的两厢情悦,很多时候她反倒不能甘愿,今日尤甚。不能将夫君看得比自己高一头,又如何能事事周到?思及此,她扯了扯嘴角——又凭什么要把他看得太重?那份情缘,自己付出的不比他少一分,失去的却是比他更多。

用罢饭,卫昔昭帮着飞雨给瑜哥儿擦洗过,安排他睡下,这才得了闲,与许氏坐在一起说话。

许氏打趣道:“连你那座富丽堂皇的公主府都没回,这次是真的动气了?”

起先是决意要搬出季府,怕季青城出入公主府容易,三回两回被他拖回去,就选择了回娘家来。此时,则是觉得理应如此,又隐隐失落——就因为那份感觉应当。

许氏见卫昔昭落落寡欢,忙开解道:“就如你让人带话给我时说的,如今你也什么都不要做,只安心住着、等着便是,将军也许明日就来接你回去了。”

“我才不回去呢。”卫昔昭笑道,“我日后便赖在娘家了。”

许氏笑呵呵的,“公主恋家,我们这些娘家人不知道多高兴,只怕你这公主住不安稳。”

转过天来,卫昔昭便听说了萧龙洛、萧龙泽被册封为王之事。卫玄默午间回去用饭时,和她提了提萧龙渄龙体抱恙的事,说应该是不打紧,依然如常上朝议事。

就算是严重,萧龙渄也只能撑着,不能让人说他因为这点事便抑郁成疾,那样就会让众朝臣想得太多了。他心里有多气,她能想象得到。

萧龙洛不过是从被囚禁的宫中回到王府,萧龙泽这几日却不知去了何处,今日萧龙渄册封之余,已下令在各地张贴告示寻找他。

卫昔昭想到的是萧龙泽离开季府之际,和她说过的那句来日再会。

他根本就无心瞒她,能让她在事发后便能顿悟。

而他的目的,是不忍手足相残,还是要用萧龙洛的存在来制衡萧龙渄?之于她或是季青城,这究竟是好事坏事?

不知道。

只知道萧龙泽做什么,她即便心知肚明也要保守秘密,正如他对她一样。

卫昔晴昨日稍微有些发热咳嗽,怕害得瑜哥儿染上病,今日没事了,才去和卫昔昭说话。她住在娘家,显得很舒心的样子,似是并未将裴孤鸿这几日每日登门接她回去放在心上。

她也是真的无所谓,迟早是要回宁王府,面对的情形即便能好一些也有限——裴孤鸿那种一会儿一变的­性­子,她其实觉得很是无趣。好在她本来看中的就是那个门第,又知晓那个人不论怎么样,秉­性­总是不坏的,有这些就已足够。如今是在婚后难寻的自在的日子,她没道理会盼着回去。

卫昔昭看到四妹这样,自是打心底生出笑意。卫昔晴若是每日盼着回宁王府,才会让她头疼——那就意味着她这个好人的好意是白费了。

如今最高兴的自然是卫昔昤,除了两个姐姐回来,还多了瑜哥儿那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让她真正爱不释手。不过半日多的光景,就和卫昔昭撒娇:“大姐你不许回去了,回去也行,除非你将瑜哥儿给我留下。”

许氏闻言便笑着摇头,“只你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看着嫁出去的那两个,不是不羡慕她们能这样的。她那时,自己从未想过回娘家躲清静,原因便是出嫁时是自己的一味坚持。

坚持与坚持也是不同的,昔昭坚持之余,也是苦心周旋在那时的太后、皇帝左右,没有那番经营,恐怕是不能如愿的。

而到了今时,她与娘家人已经日益疏远,她只为卫家经营一切,而许家正在费尽心思回到初进京城时的情形。如今,是在一步一步走下坡,也由不得他们不惊慌。也正是因此,卫玄默才会在平日对她温和、照顾了几分,这男人对她的一点好处就是没有雪上加霜。先前他对妾室那般的无情,恐怕也是妾室各自家人咎由自取吧?因为再多的传言,也比不得切身经历的一件事。

到了傍晚,卫玄默的两个女婿先后到了府门外。

裴孤鸿已经连续来过几日,知道早来也是无用,卫玄默根本就没时间理他,只在傍晚回府时才有空闲。

季青城则是因为公务繁忙,也只在傍晚才有时间过来。

昨日整夜,太夫人也不曾去找他说明一番行径所为何来。

心寒这等滋味,没人比他了解得更多。索­性­也不去追问,只命人去将父亲寻到请回府中,请父亲给他一个说法、一个结论。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如今这样的母亲了。

相见还能说什么?是听母亲承认疼爱三弟胜过自己千百倍,还是听母亲继续说昔昭的不是?或者是旧话重提,说自己抗旨不尊曾给家族带来的恐慌,还是要听母亲将恩怨追溯到昔昭生母身上?那些都是他不屑听、不愿听也不敢听的。

被至亲伤害,人总是显得那么脆弱。

今日,他知道来到卫府也无用,即便没有卫玄默,卫昔昭也不肯与他回去——而他又如何能要求她回去?过来只是想先跟她说一声抱歉,让她给他一点时间,等他理清季府的千头万绪,再弥补曾忽略的、曾做错的事。

裴孤鸿一看到季青城的身影,­唇­角便向下扯,使得面容没了笑意。

这种事也来凑热闹……他倒是拉得下脸来。之后才想到,其实两件事都是因为卫昔昭引起的,不由心里好笑,暗自同情季青城——他竟娶了这样一个状况百出的妻子,之前谁看得出又想得到?

管家和冯喜在门内看着两个人,忍不住地笑。也忍不住喟叹世事变幻难测,这两名当初曾以俊美容颜扬名的少年郎,今时竟都成了卫家婿,今日更是为着一个原由等在府门外,着实令人慨然。

等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卫玄默乘轿回来了。

看到这两个女婿,卫玄默面­色­立时布满­阴­霾,“来做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滚!”说着吩咐轿夫进府。

轿子进门之后,府门紧紧关闭。

裴孤鸿看着季青城,气不打一处来。原本这两日卫玄默对他的态度已经温和了一些,今日这厮和他凑这个热闹,便使得卫玄默又没了好脸­色­,他不知何时才能把卫昔晴接回去,从而能结束遭双亲奚落甚至责打的倒霉日子。

“你简直就是我的扫把星!不害死我你就寝食难安是不是?你就不能明日再来么?”裴孤鸿指了指一旁,“你先回去,昔昭不是昨日才回来的么?你过两日再来!这什么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第125章 四处碰壁

季青城根本就不理会裴孤鸿,没心情。

阿海听着自家主子又说错了话,连忙上前轻咳一声,“世子爷,您怎能出言冒犯季将军?再者,您与将军也是一家人,还不赔个不是?”

裴孤鸿这才意识到,今非昔比,不要说季青城如今威风八面,便是认真论亲戚,自己也要随着卫昔晴唤他一声大姐夫,这些都让他自心里堵得慌,“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世子爷!”阿海报以冷脸。如今他可不会再由着这位爷的­性­子了,那样的结果就是连他都会受罚。

“你闭嘴吧!”裴孤鸿黑着脸斥责一声,却也不再去惹季青城,认命地转身,“明日再来。”

季青城却是一直静静站在那里,望着紧闭的府门。

旁人看着,久了都觉得他累,为他难过。再重的情意,也敌不过柴米油盐的凡俗岁月,矢志不渝的季青城、卫昔昭,厮守久了也会生出嫌隙。细想,其实会让人心生失落。

季青城其实并不觉得难过。他真正看到的,是闪现在脑海里的一幕一幕。

自与她相识开始想起,细数每一份回忆,再漫长的时光也容易打发。

他在这边沉静如水,玲珑阁里的卫昔昭却不得安宁。

先是卫玄默过来了,道:“青城是龙虎将军,不是卫家看门侍卫,他是走是留,你总要给他句话。”

卫昔昭在心里腹诽:您不是已经撂下话了么?闹半天原来是口是心非?

卫玄默又道:“他手里还有许多要事,你若连累得他耽搁了正事,日后会落埋怨的。”

“爹!”卫昔昭啼笑皆非了,“怎么成了我连累他?您偏心了。”

卫玄默笑了笑,“该说的我总要说给你听,否则日后我也会落埋怨。”随后安心回了书房。

之后,许氏又带着几分焦急过来了,“总是夫妻一场,你就忍心让他在外面这么等着?”

“我有什么不忍心的?”卫昔昭只是笑,“他又不是娇气的人。”

“你真正气的又不是他,何苦呢?”许氏摇头叹息,走了。

最后,是卫昔昤,进门来便扯住卫昔昭的衣袖,“姐夫已经过来了,你就请他进来吧,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

卫昔昭打趣道:“这倒是好了,你姐夫名为接我,实为看你,两全其美。”

“可不就是么?”卫昔昤故作懵懂,“我去请姐夫进来可好?”

“世子也是你姐夫,就不见你这般殷勤。”

卫昔昤人小鬼大,“世子以往待我不如姐夫好,待四姐也不是很尽心,比不得姐夫待你,我自然不会管他的事。”之后慧黠地笑,“我让姐夫走侧门进来,好歹你跟他说句话。我去了啊!”语声未落,人已轻快转身,跑出门去。

小妮子坚持要做和事老,这是季青城善有善报。过了些时候,卫昔昤回来了,却也不进门,在门外笑道:“姐夫在院门外,大姐你快去吧。”

卫昔昭喝了几口茶之后,拿起手边罗扇,缓步出了院门。

正是夏夜,晚风送爽,树叶沙沙作响。她带着淡淡清香,走到季青城近前。

季青城缓缓逸出笑容,却是那种让人心生怅然的笑。

卫昔昭轻摇罗扇,十分悠闲的样子,语声也十分柔软:“天­色­已晚,将军早些回府吧。”

一声将军,证明她还未释怀。他与她之间,相敬如宾意味着的是距离。

季青城不予回应,只是诉诸心底话:“昔昭,昨日事,是我的错。”

“是么?”卫昔昭缓缓踱着步子,清浅淡漠的回应。

“府中事未平息之前,我也不能说出请你回去的话。昔昭,再给我一段时日。”

“先回府吧。”卫昔昭脚步移开去。

季青城无声地握住了她手臂。

卫昔昭站定身形,平静相看,摇着罗扇的手势未停,被握住的手轻轻施力,不是挣扎,是让他放开。

季青城并不与她对视,仍旧看着夜­色­下某个角落,“原谅我。”他说完,­唇­角弧度转为忧伤,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带着悔意、亏欠。

卫昔昭语声很轻,却很吃力,“再给我一段时日。”

是故意这么说,所以才吃力。这件事,她只能让他独自去面对,不想介入,所以只能置身事外,和他拉开距离。

漆黑长睫缓缓垂下,手一点一点松开。再抬眼,季青城给了她一个笑,“好。”

让她看得想哭的笑容。

险些就后悔了,险些就出言补救了。

原来笑容也是有着千斤重量的,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弯起­唇­角。抿­唇­一笑,卫昔昭看着脚下的路,“回去吧。”

“早些歇息。”季青城说完这句,转身离开。

回到季府,小九回禀,说国公爷要过两日才能回来。季青城便是蹙眉不已。父亲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更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打算,种种端倪,实在是让人不安而又不解。

缓步走向正房,太夫人正在等他,迎着他走来,道:“你今日去卫府接昔昭了?她怎么说的?”

季青城看着太夫人,似在看着陌生人。

太夫人顾自叹息道:“我如今是明知你伤心也要这么做的,我……我是为着你好,青城,你不要怪我。”

“为着我好。”季青城现出恍惚,“娘,我不懂,也愚钝,不知我能落到什么好处。”

太夫人恳切地看着他,“你如今埋怨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我没法子与你细细解释,待来日,我会给你一个说法的。你……你只管将昔昭接回来,不论怎样,先将她接回来。”

季青城仍是恍惚地看着太夫人,“在您给我个说法之前,我不会接昔昭回府。娘,我与她闹到这个地步,是为何,您心知肚明。您告诉我,我有何颜面接她回来?”

太夫人欲言又止。

“我已命人去请爹回府。若无他事,您回房歇息吧。”

“你又何必惊动你爹呢?”太夫人闻言有些焦灼,“你为了一个女人,竟连我都不信了?我自然有我的苦衷,只是眼下不便道明。你就不能再等些时日么?”

“是什么样的苦衷,竟让您不惜下跪迷惑众人。”季青城眼中失望越来越深,“我若再等些时日,恐怕就会落得夫妻反目成仇了。不是孩儿不孝,是您不允许孩儿言听计从。”他说完,等了片刻,见太夫人还是不打算诉诸实情,举步进室内,“您不说,我无计可施,也无话可说。”

当夜,太夫人辗转反侧,痛定思痛,第二日,去了卫府,想着豁出去自己这张脸,无论如何,也要将卫昔昭先哄回季府再说。

前一日,她这婆婆下跪请求,今日,她又亲自过来请儿媳回府。卫府不论情愿与否,都没道理将她拒之门外,否则,落在外人眼里,卫府成了什么样不通情理的人家?

果然,轿子没受到阻拦,顺利地进入卫府,太夫人径自去了正房,求见许氏。

便有两名丫鬟将太夫人请进厅堂,奉上茶盏。

许氏却是半晌也不露面。

这是怎么回事?

太夫人满腹狐疑,出门去寻人来问。

飞雨正似笑非笑站在门外,“太夫人做客的功夫也不短了,好回去了。”

“什么?”太夫人这才隐约明白卫府打的什么主意。

“外人是看着太夫人进了卫府内宅正房的,您出去若说是没见到大将军夫人,可就不要怪大将军夫人生气了。”飞雨屈膝行礼,笑着离去。

又有鸳鸯对太夫人道:“您请回吧,大将军夫人去我们大小姐房里说话了,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

这比吃闭门羹更让人生气!

却是发作不得,甚至不能对外人说出。

太夫人悻悻然回了季府。

鸳鸯看着她的背影,不由暗自发笑。这卫府的夫人与大小姐斗的日子已然过去,如今是联起手来对付外人,谁摊上,也只有自认倒霉了。

卫玄默回府听说了这件事,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对许氏说的却是裴孤鸿的事,“过几日就让昔晴回去吧,这些日子那孽障倒也算得心诚,日后想来也不敢再造次。哪日回去之前,我再与他多说几句,约法三章之后,昔晴方可回去。”

许氏欣然点头。

这一日,宁王妃应是听说了季府太夫人的事,与裴孤鸿一起登门。

对待宁王妃,许氏自是不会怠慢,将人客客气气请进正房,因着卫玄默已经提前放下了话,答应三几日就让卫昔晴回宁王府。宁王妃欢欢喜喜地离开,儿子儿媳的事闹了这些日子,总算是有了个结果。回府后满口称赞许氏为人温和大度,要的无非是许氏与卫玄默听说后愈发高兴,能尽快让卫昔晴回来。

许氏与卫玄默提了此事,之后两人相视一笑。一唱一和之间,已经堵住了旁人的悠悠之口。

卫玄默待人素来不温和,却一向一视同仁,这是谁都晓得的事。而他一旦分出亲疏来,就算有人说了,也没人相信。许府太夫人若想说出卫府的不是,是没有可能了。

因着卫昔昤对公主府很是好奇,想亲眼去看看,这日,卫昔昭便带着她去了趟公主府。

卫昔昤很是喜欢公主府内外的­精­致,在府中走了个来回,又顾自抱着瑜哥儿去了外面,边走边给瑜哥儿指着附近景致,告诉他哪里是河流,哪里是树林,哪里又是花丛。

卫昔昭怕五妹被累着,又怕瑜哥儿被夏热侵体,一路找了过去。

遇到萧龙洛,实属偶然。

萧龙洛坐在凉轿上,路经此地,看到一身素雅的女子,抬手命人止步。

卫昔昭看清楚对面敛目看着自己的男子,意外之后,浅笑着施礼。

萧龙洛微一颔首,“恕我不能以礼相还。”

卫昔昭见他面容苍白,现出病态,道:“王爷保重身体,好生将养。”

“多谢。”萧龙洛视线凝着她,强扯出一抹笑。

骨子里透着狂傲的男子已经变了,走出被囚禁的境地,亦无法为之欣喜,眼眸犹如静寂深潭,看不到晴明之­色­。在此时,卫昔昭是感激萧龙泽的。没有他的举动,萧龙洛,就真的被毁掉了。

萧龙洛沉默片刻,命人落轿、退后,似对卫昔昭解释:“回到府中,反而病势加重,举步维艰。”之后语声转低,“哪日你见到五哥,代我说声谢。”

卫昔昭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嘴里却道:“楚王定是十分挂念王爷的。”

萧龙洛因此莞尔一笑,容颜明朗几分,“说的是。”之后话别,“不耽搁你了,如今你我该是陌路人。”

为着他这份替她着想,卫昔昭心头一暖,之后愈发酸涩。

他该怪谁呢?

谁都不该怪。

皇权本就是令人一度迷失的东西,若非千帆过尽,若是他称帝,恐怕就是别样一番景象了。

回到卫府,才知今日有几位客人,皆是京官家眷,许氏是尽量做到温和有礼,可卫昔昭了解她已深,能看出她有几分牵强。

如今许氏从来是久居内宅,疏于逢迎。今日客,来意是来见卫昔昭,或是打听,或是趁机攀交情。

卫昔昭左右思量之下,吩咐飞雨:“这一两日你就出府走动一番,寻几个踏实的人。日后我们要到公主府住上一段时日,只眼前你们几个,未免太过辛苦。”

风岚、落月嫁出去后,卫昔昭想让她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平日只是让她们不时过去说说话,得力的人就只剩了飞雨一个。其余的,只是杨妈妈物­色­的几个踏实本分的二等丫鬟和小丫鬟。

飞雨明白卫昔昭的用意,点头称是,当日便出府去了。

当晚,卫昔昭先后和许氏、卫玄默说了自己的意思。

许氏不愿意让她走,道:“你自己带着瑜哥儿,独自住着,你爹怎么能放心的下?就安心住在这里吧,我们相互有个照顾不是很好么?我也晓得,你不愿逢迎,也不愿让我勉强,那还不简单,闭门谢客不就是了。”

卫昔昭只是开玩笑,“我既已是嫁出去的人,总留在府中添乱算是怎么回事?您好不容易才盼来了安稳的光景,我怎能一味赖着不走呢?”

许氏知道她越是这样说越是主意已定,便道:“还是先去问过你爹,不要自作主张。”

卫玄默的态度很­干­脆,道:“若是去你自己的府邸,就要带着我分派给你的人手,有了什么事,你心底有底,我也能及时得知。若是只带着丫鬟、瑜哥儿走,休想。”

卫昔昭咯咯地笑,“你不给我些人手,撵我我都不会走的。”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

季允鹤回来的时候,季青城上大早朝未归。

二爷季青圻的生母冯氏主动去见他,细说了府中诸事,末了道:“长房小夫妻两个如今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一个回了娘家,一个只去过卫府一次。”

季允鹤径自去了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施礼后,连忙道:“妾身也曾去过卫府,怎奈愚钝无能,不能将昔昭接回。”

“那就再去。”季允鹤命令道。

太夫人不答话,只对房中下人使了个眼­色­,待人全部退下,一改恭敬姿态,直言道:“即便让妾身磕头下跪将大儿媳请回来,妾身也心甘情愿。只是有一点,妾身心中所想,还望国公爷成全。”

季允鹤看着太夫人,良久,终是轻轻笑开来,“我凭什么要成全你?”

太夫人不为所动,“那就只好请国公爷亲自去一趟卫府了。”

“青城如今手中一切,非我相助,全是他自己得来的功名。青坤想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世袭的公爵,是白日做梦。”季允鹤面上笑意越浓,眼中锋芒越重,“你一介­妇­人,痴心妄想,我不怪你。”

“我痴心妄想?”太夫人冷然看着季允鹤,“我跟了你这些年,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心愿。青城没有今时荣华的时候,我与你提过此事么?如今青城既然已经飞黄腾达,你就不能帮青坤一把么?青城的文韬武略,哪一样不是你手把手教给他的?这些年你教过青坤什么?”

季允鹤对这些质问概不理会,只是道:“或是接昔昭回府,或是带着青坤离开季府,你自己选。”

“就因为她是柳寒伊的女儿,所以我就要处处敬着供着是不是?”太夫人切齿道,“你休想!”

“你尽可一试。”季允鹤敛起笑意,语声冷硬,“三日后,是走是留,我拭目以待。”

“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啊!”太夫人说着,眼中现出真切的痛楚。

“谁又不是!”季允鹤拂袖而去。

晚间,季允鹤去了季青城的书房。等季青城回来的时候,相对片刻,只说日后的事:“日后你们三兄弟分家各过就是,你与昔昭去将军府,你二弟三弟,我会安排妥当,不会让你们落下话柄。眼下,你再等几日。”

季青城微微点头,眼神却仍旧带着询问:“那么眼下的事呢?”

“­妇­人行径,我说不出原由。青城,不要问我。”季允鹤放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似在逃避什么一样。

季青城随之步出房门,“那您日后呢?您是怎么打算的?”

“我也在想。”季允鹤给了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

到今日季青城才发现,世上他最不了解最陌生的人,竟是他的双亲。

——

第二日下午,萧龙泽走进卫府。

这优雅高贵的男子,引得下人纷纷侧目。

萧龙泽在垂花门外站定,着人去通禀。等待的时间里,他看着来来回回忙碌的下人。一时疑惑,不知为何。

过了些时候,卫昔昭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携手走来,他能猜出,这是卫昔昭在季府时时常挂怀的卫昔昤。

果然,卫昔昭对女孩道:“昔昤,快见过楚王。”

卫昔昤便规规矩矩行礼相见。

萧龙泽抬手施礼免礼,随后笑问卫昔昭:“何时回季府?”

卫昔昭也笑,“不清楚。”

“传得沸沸扬扬的,真生气了?”

卫昔昭笑而不答。

在一旁看着的卫昔昤,眼中满是不解。

两个人这才想起,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相识这一事实,今日神­色­言行这般熟络,的确是让人奇怪,不由相视莞尔一笑。

卫昔昭打趣道:“这要怪王爷,就这样找上门来相见。”

“倒也是。”

看到几个人抬着一个红木大箱子,卫昔昭无奈地笑,“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让我将整个卫府搬过去?”之后忙进了垂花门,去看箱子里都是些什么物件儿。

许氏一早去了公主府看了看,觉得陈设什么的还是有些少,回来便开始张罗,这才有了卫府里忙忙碌碌的景象。

萧龙泽却不知卫昔昭所谓的搬是往何处搬,毕竟,她与季青城可住的地方不算少,也是不知夫妻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向卫昔昤,想询问,却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眼中竟有怨怼。

“我很惹人厌烦?”萧龙泽摸着下颚,温声问她。

卫昔昤回身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卫昔昭,这才冷声低问:“王爷与大姐是何时相识的?以往昔昤与大姐算得亲厚,怎么不知你们早已相识?”

小妮子一本正经的,其实让萧龙泽觉得很好笑,也就没有认真回答,故意逗她,“那就是你大姐不想让你知晓,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卫昔昤蹙了蹙眉,“王爷为何不答?难不成是心里有鬼?季将军可知你二人相识?”

这话意味着的事情……萧龙泽险些就笑了,还是逗她,“季将军不知,更不知我来此看望你大姐。”

“大姐与王爷怎能这般行事?”卫昔昤真的为季青城伤心了,又觉得大姐不是那种言行随意之人,便要转身去问。

萧龙泽在这时朗声笑起来,“你这小丫头,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如实说来!”

卫昔昤闻言先是心头一松,随即才汗颜不已,不由小声嘀咕:“昔昤也是为了大姐着想,王爷方才又为何那样答对?谁听了也难免……”

“这样的­性­子,难怪昔昭偏爱你。”萧龙泽说着,拍了拍卫昔昤的小脸儿,“好丫头。”

卫昔昤却已经绯红了脸颊,还在为之前自己胡乱猜想而惭愧。

卫昔昭回来后,见状不由误会了,“王爷欺负昔昤了?”

“没有,没有。”卫昔昤一面说着,一面恳切地看向萧龙泽,是求他不要说出方才之事。

萧龙泽笑着一语双关:“什么事也没有。”

卫昔昭也就没有追问,“那就好,请王爷移步花厅。”

萧龙泽道:“我今日来的不是时候,你尽管去忙,我与你五妹说说话便可。”

他做季府管家时日已久,卫昔昭已经习惯了不与他客套,今日也着实忙乱,也就顺势应下。

萧龙泽让卫昔昤引路去往花厅,途中问道:“你似是生怕季将军被辜负?为何?可是因为他在龙城时便与你相识?”

“是啊。”卫昔昤心里没了芥蒂,言语就恢复了平日的活泼轻快,“那时他还是侯爷呢,对昔昤很好的……”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絮絮交谈中缓步远去。

——

卫昔昭搬到公主府的那一日,对太夫人也是关系重大。

一早,冯氏来请安的时候,双手呈上一封书信。

太夫人看了,气得浑身发抖。

那是季允鹤亲笔书写的一封休书。

冯氏恭声道:“国公爷说了,您要么去请大儿媳回来,要么收下休书,带着青坤离开。”

太夫人咬着牙,起身便给了冯氏一巴掌,“你早就盼着这一日,今日终于如愿了,是不是?”

冯氏嘴角缓缓淌下鲜血,语声却是恭敬如初:“妾身不敢,因为深知您必不会收下这封休书。”之后缓缓抬头看向太夫人,眼中笑意渐浓,“妾身高兴的日子还远着呢,您说是不是?您还得去请昔昭公主回来,要恭恭敬敬的去请,辛苦了。”

太夫人险些被气晕过去,怀疑这封休书就是冯氏建议季允鹤写下的。

可是季允鹤那个人,偶尔就和一个疯子一样,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就不会更改。休书他既然命人送了过来,就真能为了儿媳休掉她这个发妻。

“您还要更衣准备出门,妾身先行告退。听说公主今日搬去了公主府,您就不需去卫府讨没趣了。”冯氏四平八稳地行礼退下。

火上浇油这种事,冯氏最拿手,是真能把人气死掉的。

太夫人缓了片刻,定了定神,命人准备去公主府。

今日卫昔昤也跟着卫昔昭到了公主府,一来是与瑜哥儿投缘舍不得他离开左右,二来也是想和卫昔昭作伴。卫玄默和许氏觉得她多在卫昔昭身边有益无害,也就爽快答应了她的请求。

萧龙泽因为之前知道这回事,今日也过来凑趣。

正在厅堂说话的时候,太夫人过来了。

卫昔昭对飞雨使了个眼神,这才命人将人请进来。

飞雨等太夫人进来后,就在她不远处站定。不要怪她们主仆紧张,实在是怕太夫人会在萧龙泽、卫昔晴面前又有惊人之举。那种事,能借机利用的时候,发生也无妨,可若没事就来这么一出,谁也不能淡然处之。

太夫人见过卫昔昭,在飞雨出声解释后,又向萧龙泽行礼。

萧龙泽抬手示意免礼。

太夫人却觉得这人十分熟悉,似已见过多少次一般。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转向卫昔昭,道:“老身是来登门赔罪的,还请公主大人大量不计前嫌,给老身一点薄面,回季府去。”

卫昔昭显得很是惭愧不安:“太夫人言重了,您有何过错?如今说这样的话,更是让我不安。我年轻不懂事,真该静下心来思量过错了。”语声微顿,又加了一句,“如今谁不知我是个最是猖狂的儿媳,哪里还有脸面回季府惹您不快。”

太夫人无言以对,话只得往别处说:“公主就算是不能原谅老身,也该为青城想想,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哪。”

“太夫人是一定要家丑外扬么?”卫昔昭语声变得淡漠如水,“我今日有客,不能陪您细说原由,太夫人请回吧。”

飞雨适时上前,携了太夫人的手臂,“太夫人请吧。”

太夫人碰了一鼻子灰,很是不甘,道:“公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我送您。”卫昔昭起身离座,与太夫人一起往外走。

没了外人,太夫人也就没了恭敬,道:“你与青城不同住,此间却多了一名男客,你觉得妥当么?就不怕外人乱嚼舌根么?”

“你想嚼舌根就尽管去,给我下跪的事都做得出,捕风捉影自然不在我预料之外,你请便。”卫昔昭转眼看向飞雨,“辛苦你了,将人送出门去。”

太夫人被飞雨一路送到了轿子上,飞雨看着轿子走远才反身回去了。

回到府里,太夫人正琢磨着怎么去跟季允鹤回话的时候,季青坤气冲冲过来了,“娘,您竟又去请她回府了?您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分明是她不对,您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啊?!”很是不解,且很是不满,似是因为太夫人这行径,使得他都脸上无光了。

“你竟说出这样的话?”太夫人忍了半晌的气,在此时无法控制了,“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逆子!”

“为了我?”季青坤为自己叫屈,“为了我您就要给卫昔昭下跪?!为了我您就要忍气吞声三番两次去请她?!这让外人怎么看您?!让我房里的人怎么看您?!您这颠三倒四的我实在是看着气闷!”

太夫人张口欲辩,才发现季青坤说的竟是事实。颓然叹息之后,道:“若非你爹坚持,我又怎么会做这等事?”之后把早上冯氏送来休书的事情说了。

季青坤听了却是更加生气窝火:“爹眼里还有没有是非黑白了?他竟这般偏袒他们?依我看,您就将休书接下,离开季府我们还不能活了不成?”

越是不成器的人,说的话越是无知张狂的没个边际。太夫人冷眼看了儿子半晌,忍了又忍,到最终还是抬手挥了出去。

季青坤被打的懵了,愕然相看。

“离开季府我们还斟酒活不成了!”太夫人手指戳着季青坤的眉心,“你离开季府还算个什么?谁会把你放在眼里?我有多少积蓄又够你挥霍几年?你这个畜生,哪怕有青城一丝一毫的长进,如今我也不会为了你的前程忙这些事、生这些气!”之后退回到座椅前,动作僵滞地坐下,良久不再出声。

季青坤前思后想许久,才知道太夫人的一番苦心,忙又走上前去,赔了半晌的不是。

太夫人摆了摆手,“算了,你出去,让我清静一会儿。”踌躇整日,也没勇气去见季允鹤,季青城回来的时候,她想着也只能让他帮忙,便去了正房。

季青城听太夫人说了半晌,无动于衷,“昔昭不肯回来,我也没有法子。”是真的,他又能怎样?即便日日盼着她回来,可事情错综复杂,不给她个说法,她肯回来才怪。

太夫人目光微闪,又语重心长地道:“我还不是为你着想?昔昭有才有貌,先帝喜欢,皇上敬重,京城里的少年人恐怕都将她视为天人。你们久不在一起,夫妻情分若是就此淡了可该怎么好?旁人若是有意讨好她可该怎么好?今日楚王就是她的座上宾啊,青城,此事你不得不……”

季青城视线与太夫人相迎,目光沉黯,“娘,如果我爹在场,这话您还会说么?您怎么能这么看待昔昭!”之后,他闭了闭眼,缓缓吸进一口气,“昔昭的事,日后您不必再知会我。”

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说着就有几分心绪,到此时,太夫人也只得讪讪离去。

最终还是要去见季允鹤。

季允鹤给的答复简单明了:“十日内,昔昭还不回来,你就走。”

很有走投无路的感觉。

似乎也只有太后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不顾夜­色­已深,太夫人去了宫里。

太后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看看你做的这些事!没帮到哀家,反倒添乱。”

太夫人能做的也只有一味告罪,随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话里话外不外乎是告诉太后:卫昔昭不是等闲之辈,想算计她,委实不易。末了,又加了一句有分量的话:“公主府里侍卫颇多,想来是卫大将军爱女心切,恐怕已将部分玄衣卫分派到了公主府。这偏偏还是谁也不能说他徇私枉法的事——保皇子周全,非但无过,还是功德一件。”

太后果然有所动摇了,斟酌许久才道:“哀家尽力一试,你也要上心,无论如何也要将卫昔昭弄回你身边。日后切不可再有这等差错了,那般狡猾的人,你得哄着,千万不要做出让她难堪的事情了。”

“臣妾谨记。”

第二日,等萧龙渄下了早朝,太后找去了养心殿,说起了卫昔昭的事,“一个是国之栋梁,一个是抚养皇子的公主,这样闹下去怎么能行?也有伤皇上、皇子的脸面啊。皇上不如就做一次和事老,让他们夫妻二人尽释前嫌才是。”

萧龙渄埋首批阅奏折,连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道:“太后每日甚是繁忙,这些小事您就不需费心了。依朕看,昔昭住在公主府也不是坏事。”

“哀家何尝不是这么看?只是……”太后看着萧龙渄,略显迟疑,“楚王可随意出入公主府,这,皇上觉得妥当么?”

萧龙渄手中御笔一顿,之后恢复如常,“那自然是另有隐情,太后不需担忧,昔昭信谁,朕就信谁。”

“那哀家就无话可说了。”太后看着萧龙渄面­色­不佳,临走时劝了一句,“皇上切勿为朝政忽视龙体安危。”

萧龙渄讽刺一笑。她恐怕是最盼着他死去的人,说这样的话竟显得诚心诚意。其实完全不需这般虚伪的,他真的是太反感了。

想到太后方才提及萧龙泽的话,不由浓眉皱起。萧龙泽是何时与卫昔昭相识的?怎么他刚返京接受册封就堂而皇之出入公主府?委实奇怪。

只是,卫昔昭自来事事稳重,这件事倒是有些反常。

如果这样想的话,反倒是没事。她总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的。

太后的话,信了就是自找倒霉,听到了心里就是已经上当。为什么要让她如愿?

千头万绪诸多是非,他要计较的太多,但必须要避开卫昔昭。

如果连昔晽最信的人都要怀疑,这天下他还能信谁?瑜哥儿还能托付给谁?

——

太后等了两日,见萧龙渄那边一点动静也无,知道是不能指望他­干­涉卫昔昭的事情了,只得硬着头皮亲力亲为,命人传卫昔昭进宫。

卫昔昭来到宫里,发现太夫人也在,微微挑了挑眉。

“昔昭,来,快坐下。”太后尽量使得语气温和。

“多谢太后娘娘。”卫昔昭落座之前,没忘了恭恭敬敬与太夫人见礼。

“你们婆媳之间,这不是客客气气的么?倒是哀家多虑了,竟以为你们已经拿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太后是有意大事化小,“既如此,昔昭啊,你就快些回季府去吧。你总独自住在外面,少不得会惹出闲话来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卫昔昭却笑道:“臣妾与婆婆之间的是非,的确是算不得什么。臣妾又怎么敢一意孤行?住到公主府是另有考量——皇子聪慧,如今已会走路说话,一日比一日懂事。皇子越大,规矩也就越大,臣妾当初执意抚养皇子,已是有违先例,如今是想着尽可能做到两全其美,让皇子自由自在,也让季府中人不需每日谨言慎行。皇上不曾说臣妾做的不妥,想来也是觉得无可厚非吧?”

太后沉吟片刻,自知这就是一番想让她上当的话——若说卫昔昭说的不是,她就会落下不看重皇子的不是,于是笑着把话转移到别处:“你最是明理,也的确是一番好意,哀家明白你的苦心,只是你无夫君在侧,外人看了岂不是要以为你们夫妻生了嫌隙?再者,哀家听闻你与楚王过从甚密,真不知季将军会怎么想。不论怎样,昔昭啊,你先回季府去住,把这场风波了解之后,你再想个万全之策也不迟啊。”

☆、第126章 翁婿、想念

卫昔昭匆忙起身,显得很是惶恐,“太后娘娘何出此言?臣妾怎么会与楚王过从甚密?”之后哀怨地看向太夫人,含悲带切地道,“太夫人,我知道您恨我这个做儿媳的不成器,日日盼着我更懂事沉稳一些,可您就算是再心切,也不能说出那样的话啊!楚王到我府中,是去探望皇子,顾念的是与皇上的情分,您、您怎么能在太后面前说这种话?”

不说话都被找到头上兴师问罪,太夫人想着,自己这是做了几辈子的孽,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难缠的主儿?闻言立刻起身,自是显得比卫昔昭还要哀怨,“公主怎么就说出了这等话?公主又怎么能够断定此话是老身说的?老身活了一把年纪,难道还不晓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么?”

卫昔昭哀怨之中便多了几分凌厉,“当日太夫人去我府中说话,楚王与我五妹在场,若非我的丫鬟引荐,您如何能知晓楚王身份?楚王虽非皇室中人,因为种种是非,几年不得随意出行,能识得如今楚王样貌的,除了朝臣,京城中能有几人?再者,谁又会和太后娘娘说起季府中事?”说着转向太后,盈盈施礼,“若真有那样多嘴多舌之人,还请太后娘娘知会皇上,楚王一番好意被人曲解成这样,便是有意诬蔑,甚至是挑拨皇上与手足之间的情分,违背了先帝意愿,决不可姑息!”

“这……”太夫人觉得脊背发凉,被那番言语震慑住了,求助于太后的时候又忍不住心生怨怼,刚坐下就说那样的话,又是何苦来?

太后到此时发现,卫昔昭太擅长无理搅三分,与她说话都要处处谨慎。这一个不小心,事态就被她无限度地放大了,委实令人头疼。沉了片刻,她才寻到勉强说得过去的托词,“好了好了,你这样一说,倒是哀家的不是了——真就不该管你们这些是非。皇上近日龙体不适,就不要事事惊扰圣驾了。那些话不论是谁说的,哀家自会追究查办,你就不要生气了。快坐下。”随后又吩咐宫女去取来新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总算是把这话题搁置一旁。

卫昔昭与萧龙泽——两人之间怎样,太后懒得费思量去捕捉细枝末节,不论怎样,只能是意味着萧龙泽与季府之间渊源太深,要紧张,也该是萧龙渄该紧张的事情。再者,萧龙泽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还是了解他的­性­情的,对萧龙渄手里的锦绣山河,是没有野心的。没有威胁的人,她犯不上费心费神。

卫昔昭也见好就收,心里则是生出几分忐忑,日后再见到萧龙泽,真得和他商量出个相识的时间、原由了。否则,萧龙渄万一追问起来,真是不好回答的。

萧龙渄知情的,大概只有先帝驾崩那日,他们都曾出现在先帝左右。其余的,萧龙泽在季府藏身,是季青城与季允鹤的主意,对萧龙渄倒说不上隐瞒,只是从未提及罢了。

其实,萧龙渄应该是觉得萧龙泽没理由会亲手执笔写下先帝那道遗旨,等同于将到手的皇位转手他人的事,实在不是曾一心想得到皇位的人能够相信的。他不能相信,所以才不安,所以才觉得另有高人隐于背后,所以才曾经想将先帝驾崩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若是他想到了,对萧龙泽,就只有感激了吧?

太后又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又回归到本意,对卫昔昭道:“昔昭啊,哀家只要你一句话,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回季府呢?你这婆婆实在受不得流言蜚语,想着家里和和睦睦的,求到了哀家面前,哀家总要给她个说法不是?”

卫昔昭思忖片刻,道:“正如臣妾初时所言,臣妾只是为着皇子着想。念头一起,就委实放不下了,甚而常常觉得有负皇上之托,心里甚是惶恐。若再回季府,臣妾也会带着家父的玄衣卫,另辟清静宅院居住,不再让皇子与季府中人相见。臣妾想尽孝,却也只能等不负圣恩时才能全力以赴。太后娘娘若是执意要臣妾回到季府,臣妾须得先向皇上讨个恩情,皇上赦免臣妾不能在婆家尽孝,允许在季府自成一家,方可回去。”

说来说去,就是那一个意思——回不回季府都是一样,不会再让太夫人见到瑜哥儿,不会再给人生出是非的机会。回与不回,其实已是可有可无之事。

这份刁钻,真是让人头疼。

太后沉吟半晌,才意识到另外一件被忽略的事,道:“那么季将军呢?昔昭,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要季将军也陪着你单过?是不是要他也与季府中人疏离?这……这可是在逼着他做不孝子啊。”

“臣妾怎会不知,所以如今才住在公主府,让将军留在季府尽孝。”卫昔昭也是进退两难的样子,叹息一声,“家人固然重要,可臣妾眼下还真是顾不得。为了皇子,连娘家都不敢住了,如今也是分外为难,不知如何才能有个万全之策。”

太后随之也是一声叹息——服了这女子了,自认是没话好说了。随即又想,自己又心急发愁什么呢?就让她们婆媳之间去分出个高下好了,反正那个做婆婆的有求于自己,比自己更心急。

今日卫昔昭这么说,等来日她食言回了季府,那她就和萧龙渄有话说了,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

若如愿,就是平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若不能如愿,来日方长,再寻别的得力之人就是了。

思及此,太后娘娘道:“果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哀家实在是有心无力,改日再说此事吧。”

婆媳两个告退离开,一个百般沮丧,一个平静淡然。

飞雨听卫昔昭说了这些事后,高兴之余,不免为季青城忧心:“这样一来,最为难的就只有将军了。”

“他有什么好为难的?”卫昔昭是真的这么想。

季允鹤留在府中的日子是越来越少,季青城有什么事还要寻找一番才能见到人;而太夫人这种所谓亲人,远离之后,他的是非烦恼才会少一些,同在一屋檐下,早晚会成为陌路。是,接受起来是很难,可这样的事实,却由不得人不接受。

他如果真不能接受,那她大不了就先顾着瑜哥儿,各自为安。

这感情,付出过了,尝过撕心裂肺的疼了,享受过缱绻的甜蜜了,真被家务俗世阻隔甚而分离的话,也只能认命。

爱恋再深,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她真的觉得自己无法再将太多心力付出在他身上了。如果深爱也是一笔账,那么现在,她不想再增加筹码,而是想得到些许回报了。

总是一味付出——为什么,又凭什么。

她卫昔昭又不傻,前世又不曾欠过他。

即便是男尊女卑,她就活该一生只为着一个男人死去活来么?很显然,不是的。

错失季青城是一世遗憾,所以当初无论如何也要坚持等他。而如今,她自问不曾亏欠他,已经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若他无力也好不想也罢,不能再珍惜、挽留住她,那就不如这样分开。

余生即便是守着几年来的记忆,也同样能无悔无憾。

如今她几位亲人都对自己很好,她膝下有个最可爱不过的孩子。即便是她余生只有这些可享受、可经营,也足以无憾。

卫昔昭知道,人做到理智不太难,但在面对他时候不被感情影响却很难。

但是,如今她已能控制自己。

原因,不过就是付出过后有了计较。

公主府,卫昔昤正在教瑜哥儿说话,满心巴望着瑜哥儿能唤她一声小姨。

瑜哥儿因为先帝的原由,唤卫昔昭姑母,一度使得卫昔昤为卫昔昭难过,认为卫昔昭因着卫昔晽的关系,定会十分伤怀。后来,她听到瑜哥儿因为图省事唤卫昔昭姑姑的时候,又觉得这称呼其实也是一样的亲昵,才慢慢释然。

卫昔昭其实真的无所谓,不过是一个称呼,瑜哥儿只要知道他是她疼爱的孩子,就已够了。但对卫昔昤的看法,自是不会否定,不想让五妹看到自己淡漠甚至冷漠诸多人事的一面。

听到卫昔昤因为瑜哥儿的一声小姨而发出的笑声,卫昔昭觉得心里洒满了阳光,暖融融的。

到了寝室,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寝室再往里的小书房。卧在美人榻上,只觉惬意。

小书房等于是将西稍间一分为二,外间简简单单,里面是­精­心布置过的。房里的书架、座椅、书案、美人榻做工都很­精­致,一应摆放的物件儿也是只求雅致不求名贵。

书房最让卫昔昭满意的,自然是那份安静。外间再加上寝室做间隔,已足够与外面隔开来,不会被外面的声响打扰。

闭上眼睛,安心入梦。

离开季府的岁月,让她觉得所有的烦恼都已远去,似水流年,只余静好。

至晚间,卫昔昭才坐在桌前,好好享受­精­致的饭菜。

是这时,有客来访。

一袭男装的萧晨述,身边跟着一个容貌出众却有些狼狈的女孩。

卫昔昭不解:“这是……”

萧晨述解释道:“她随兄嫂进京途中,落入了歹人手里,我在外恰好遇到,就将她救了下来。眼下也不知她兄嫂在何处,便将人带来了你这里。”说着轻笑一下,“我也是觉得住在你这里更自在些。”末了,对女孩安抚一笑,“这便是卫大将军长女,季将军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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