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选帝侯大街,64号。
施林克少校站在门前,饶有兴味地看着大门上一块巴掌大小的黑白方格,那是钢琴键样式的门铃,非常特别。有意思,施林克想着,门铃这种普通的物品也能变成这样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品。
少校的脸上露出了顽童般的微笑,伸出两根指头在门铃上弹奏起来。毕竟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创意,归根结底还是一个普通的门铃,上面只有最简单的七根琴键。虽然如此简单,音调也不如钢琴那样精准,但还是能隐约听出一段优美的旋律在屋子里响起。
铃声响过不到半分钟,大门从里面打开,卡尔教授苍白的面容出现在门口。他呆呆地看着穿着黑色党卫军服的施林克少校,以及少校身后的士兵们。
虽然想象过这一刻的到来,但直到盖世太保按响了门铃,卡尔才发现,自己会有一天,竟然如此期盼儿子杰斯永远不要再回这个家。
“施林克少校,刚刚这段《德彪西的月光》,您弹得很棒,在门铃上也能奏出这样的水准。”卡尔将不安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勉强挤出一个算得上诚恳的笑容,赞叹道,“看来这么多年您并没有疏于练习。”
施林克少校朝卡尔微微点了一下头:“卡尔教授,当时您就说过,我是整个班上最优秀的学生,您的夸奖总是能让人充满自信。”
“那是因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现在会变成恶魔的帮凶。”卡尔在心里狠狠地想着,朝屋外望去,只是傍晚,平常热闹的街道此时却已没有了行人,整个街区都有些过分的沉寂,也许这个时候,还有无数的盖世太保们正在敲开许多扇门。
卡尔叹了口气,回身准备带好门跟着这些人走,但施林克少校伸出手阻止了他:“卡尔教授,我只是来你这里做客——难道不欢迎您当年最优秀的学生吗?”
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卡尔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桌子上的电话,心里的不安并没有减轻,因为他知道施林克在等什么。卡尔很害怕失踪了几天的儿子,这时忽然打电话回来。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在大门上写上几个大字告诉儿子:
“杰斯,带着你的朋友,不要回来!”
但现在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老实地坐在书桌后。一个端着枪的士兵正笔直地站在自己身边半米处,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在士兵的眼里,自己不是着名的作曲家,只是一个嫌疑犯的亲属,如果妄动,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现在回想起来,这场噩梦其实在三年前的水晶之夜就已经开始,大批的犹太人被驱逐出境,但卡尔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样不可收拾的状态。他回想起三天前儿子出门时坚决的眼神:“爸爸,他们不只是犹太人。他们是您的学生,我的兄弟们!”
勇敢的儿子是卡尔的骄傲,但他临走之前,并没有告诉卡尔具体的行动方案。
“我们会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到合适的机会就会逃出柏林的!”杰斯这样告诉父亲。卡尔明白,杰斯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自己,尽量不让这件事和自己扯上关系。
千万不要回来啊!卡尔闭上眼,心里不停默念着。
但很快,他真诚的祈祷被施林克少校打断了。
睁开眼时,施林克正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乐谱:“这是您的新作吗?”
“不,这是杰斯小时候我为了让他燃起对音乐的兴趣,特地写的一些小作品。”卡尔说到这里,想起了那段美好的时光,当小杰斯愁眉苦脸地坐在钢琴前,对父亲说能不能停止练习,去法兰西大街玩的时候,卡尔告诉他:“你连法兰西大街组曲都没学会,去那里玩不觉得惭愧吗?”
就这样,天真的小杰斯在卡尔的即兴谱曲下,由法兰西大街组曲、威廉大街D小调等奇怪地名组合的练习曲入门,渐渐从心底真正爱上了音乐女神。
这种温馨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想起,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不过施林克并不知道这一切,他饶有兴趣地翻看着曲谱,抬头对卡尔说道:“卡尔教授,能借您的钢琴一用吗?”
卡尔苦笑一下,指着客厅的钢琴说:“请便。”
施林克耸了耸肩膀,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乐曲。也许是乐谱上那些简单的练习曲实在没有难度,弹了两曲后,少校不再看曲谱,开始弹奏起颇有难度的巴赫赋格曲。
看着全身心投入音乐之中的青年党卫军官,卡尔有些恍惚——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音乐天赋出众、举止优雅的人,也会变成狂热的种族分子。
当钢琴声终于停下来后,卡尔沉声说道:“施林克,我一向是爱国的,那些犹太人的下落我真的不知道。”
施林克站了起来,摇了摇手,打断了卡尔的话:“教授,现在我和我的小伙子们以客人的姿态坐在这间屋子里,不是仅仅因为对老师的尊重。根据我们的调查,您确实和那帮犹太人的下落无关。但是……”
施林克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卡尔:“您的儿子,杰斯,带着您的七名犹太学生,此刻正躲藏在柏林的某个角落。根据您的邻居说,他们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太多行李,七名犹太学生,要养活他们,需要不少的食物,您儿子临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太多的现金,我们又对这个区所有的商店进行了戒严,我相信他们已经为食物的问题困扰了好几天了,您的儿子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应该就是求助他的父亲。”
卡尔再次沉默了,对于盖世太保来说,情感上的哀求是没有任何作用的,这些狂热的家伙在执行命令的时候冷酷得像机器一样。而在理性这个层面,卡尔也无法提出有力的证据为杰斯开脱,对于反犹太人法,杰斯一向是坚定的反对者。事实上,正是因为杰斯敏感地预感到了危险,才能在搜捕来临之前,带着那几个犹太朋友们提前藏匿了起来。可惜,在这件事情上,光藏匿是远远不够的,这个国家已经疯了。
“他会被处死吗?”卡尔点上自己的烟斗说道,“如果杰斯被抓住。”
施林克把那本厚厚的乐谱Сhā进书柜后,回答的时候没有转过身:“这个不是由我们决定,取决于他自己的态度,这和您没有关系,您是我们的国宝艺术家,而杰斯,不过是您的养子而已。”
委婉但冰冷的答案,让卡尔心中冷笑,他原先还有一丝希望,之前盖世太保还没有抓住杰斯,儿子能够和他的朋友们好好藏起来,找机会逃出柏林,逃出德国,逃出这座噩梦之城。
但是,这样的机会在他看到搜捕力度的时候,已经消失了。
“少校,请问您和您的人,准备在这里待多久?”卡尔开口问道,他必须要尽可能想办法从对话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如何把这些信息传递给儿子。
“我真诚地希望今晚您就能送走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卡尔教授。”施林克礼貌地回答,“如果我们抓住了您的儿子,或者那些他袒护着的犹太家伙。”
少校想了想,又补充道:“昨天曾有人在附近的街区见到令公子,我想,他们已经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听了这些话,卡尔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噢,杰斯,他了解他的这个儿子,他是一个比盖世太保还冷静的年轻人,只有他提前看出了这个国家正在走向恶魔,只有他提前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保护了那么多的人,他的儿子,绝对不会做出沉不住气的事情——如今你在街区出现,难道你真的毫无办法了吗?
夜色逐渐加深。客厅里的几个人却没有改变姿势,卡尔依然坐在桌后,身旁的士兵像是不知疲惫,依然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施林克少校看起来倒颇为轻松,坐在沙发上轻轻哼着曲子。
外面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急促的脚步声,在这深夜的街区,听得尤为真切。
虽然屋子里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盖上了,但卡尔能够想象到,如果杰斯真的冒险回来,只要离这里五十米远,就会被外面隐藏的哨兵发现。
卡尔不愿意面对那一刻,他站了起来,走到了厨房里,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朗姆酒。
接着门铃响了,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了一段简单的旋律,卡尔能听出来,是杰斯。因为只有他会在每次敲门的时候,按下这些童年时专为他写下的曲子。
陶恩沁恩大街圆舞曲,第七十三小节。
卡尔静静地看着厨房里,他妻子的照片,刚刚收养的杰斯依偎在他妻子的边上,还是那么小。卡尔似乎回到了那一刻。
“我们养了一个好儿子,克瑟琳。”卡尔喃喃道,“我为他骄傲。”
过了十秒钟,反复响了好几遍的铃声停了下来。
卡尔能很清楚地听到门口的厮打声,他还是没有动,犹如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两天后,柏林陶恩沁恩大街,73号。
柏林陶恩沁恩大街圆舞曲,第七十三小节,两天前门铃的旋律。
确定一切都是安全的,卡尔推开门进去,那是一个小小的钢琴店。
果然,杰斯也只能找到这种地方藏身了。
卡尔放下了装满食物和水的包裹,坐到一架钢琴前,开始弹奏柏林陶恩沁恩大街圆舞曲,第七十三小节,旋律透过地板,缓缓传入地下的密室内。很快,一架钢琴下的木地板被翻了起来。几个脑袋探了出来。
“杰斯,你回来了?”有一个人问道。
卡尔继续弹奏着,沉默的泪水很快流满了他的脸颊。
科幻空间
最终档案
文/顾适
真正的选择
杰瑞站在超市货架前,绞尽脑汁回忆,妻子莉莉让他买的究竟是“卡米拉”牌洗涤剂,还是“米兰达”牌洗涤剂。
因为买了错误的东西回家,她已经跟他大吵了一架,为此他不得不读取了下午的存档,回到超市重新来过。
然而此时回想起来,他也只记得莉莉尖叫时那张歇斯底里的面孔,而她让他买的那样东西,却依然陷于记忆混沌的迷雾之中。
超市的女售货员走过他身边,杰瑞问道:“请问——哪种洗涤剂更好?”
“当然是卡米拉。”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相信我先生,如果你选择另一种,过不了多久你就得重新读取存档,回到这里再次选择。”
“好吧。”杰瑞拿起售货员推荐的那一款,放到购物车中。他不想同这个人继续交谈,因为她刚刚说了他最痛恨的字眼:选择。选择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要重新来过,把每一个错误都修正过来。
走到冷冻货架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忘记存储记忆,赶忙停下脚步,把右手搭到左腕上去。
存储——2301年7月12日——5:21:37——第32031次存档——确定。
在存入记忆的同时,杰瑞的视线扫过视网膜内置虚拟屏幕上的许多过往记录,它们以年份打包,其下是月,再之后是日。由于数量太多,有时候杰瑞会迟疑于到底该如何选择——其实这才是真正的选择,因为其他的选择,都可以重新来过。
而重新来过,实在是一件让人厌恶至极的事情。
他的手松开,眼前的世界又恢复成真实。他左手边的一位太太突然惊叫了一声“我忘记给宝宝喂奶了”,他相信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她飞快的语速几乎把所有的字眼混成一个音节,然后,她迅速从他眼前消失——显然,她读取了另一份存档,从这里离开了。
杰瑞叹了一口气,他很不安,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位太太,在上次买东西的时候他见过这一幕,而此刻,他觉得这相同的场景就像是一个诅咒,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买了正确的东西。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时与空
走在回家的街上,会看到和听到各式各样的广告。当然,最多的就是“时间轴”公司的广告。作为人生记忆录入的领军者,这个公司改变了所有人类的生活。从上小学开始,孩子们就开始学习建构“时间轴”的理论,更可以使用“时间轴”公司提供的免费存储空间。所以每当期末有同学没有考出满分时,教师总会要求他回到过去再次考试。但是当时的杰瑞性格古怪,他拒绝了老师,而是反问道:“如果我们把每个人的世界都复制无数份,那它会不会有一天陷入混乱?”
老师不屑地回答:“我们当然有足够大的存储空间,这个空间足以为每一个人创造一个世界。相信我,孩子,每个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
杰瑞最终还是没能在那次考试之中拿到满分,现在看来,这种固执是毫无意义的,他总要重新选择,一次又一次,修正错误,修正所有的矛盾,过上一份完美的人生。
当他的汽车停在红绿灯前时——太完美了,他不需要在这里选择走还是停——电台广播里突然响起喧闹的音乐,让他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他换了一个频道,他心底的不安正在扩大,他想要逃跑。
“你怕什么呢?”他对自己这样说道,“不管怎样,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可以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他快疯了,哦,天哪!当然,在疯之前——哪怕是之后,他还可以回到从前,再来一次。
表示停止的红灯终于熄灭,绿灯亮起,他踩下油门,意识回到眼前。“这里是新锐评论秀,汇集人民的智慧,”广播里的女声正在说着,“让我们来看看这一份——哦,它居然在讨论时空观,这真是太有趣了。”
当科技发展,空间就具有了弹性——距离不再以实际的长度来标明,而是用时间,“从北京到纽约只要一小时”——这是另一条Сhā播广告,所有的地理屏障都消失了,我们可以轻松地到达世界的任意一个角落(可我不想去那里——杰瑞想)。尽管时间的方向具有单一性,无法真正意义上的“重新来过”,但当平行的信息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从未来回到被保存下来的过去,也成为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广播继续说着,“你只能读取过去的存档,在那个时间点之后的一切存档将会消失,你将无法再一次回到这个‘现在’。”就这样,时间也有了另外的度量衡——空间,或者像商人们说的那样——存储空间。用这些存储空间,就可以保存某一个时间节点下一个人的所有信息,甚至保存他所处的那个世界。“你需要购买更多的存储空间吗?”杰瑞摇头晃脑地跟着适时播出的广告哼起来,音节丝毫不差地压在广播的那个女声之上,“请致电‘时间轴’公司吧,1111—111。”
音乐响起,他把车停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眼前的景象再熟悉不过,这是他的家。杰瑞关掉了汽车的电动开关,周遭的声音猛然静止。他沉溺在这短暂的安宁之中,突然觉得精疲力竭。他三十岁,但是他知道自己经历的时间远不止三十个年头,他把很多事情重复做了很多次,他考了很多遍高考,重新找了很多份工作,和很多个女朋友从头再来,直到他有了学历,有了事业,有了金钱和权力,有了莉莉——他生命的唯一。然而当他们的婚姻进入第六个年头——或许是第十个(如果算上重新来过的那些时光的话)——他又一次对一切都不确定起来。
或许他选错了——这个可怕的想法在杰瑞的脑海中回荡着,或许他可以回到二十四岁,再选另一个人。
不,不要!
他觉得厌恶极了,甚至生理性地感到反胃——他不要再来一次。
他买了正确的洗涤剂,她会很开心的。
他在后视镜中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然后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微笑。他会打开门,给她一个拥抱,亲吻她,然后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走下车,推开家门,拎着袋子走进客厅,他说:“亲爱的,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的话停下来。
她不在。
她不在家。
杰瑞突然觉得很恐慌,每一次他回家而她不在,都会让他很恐慌。
(“所以我会每天都在这里等你的,亲爱的。”她这么说过。)
或许她只是出去遛狗——他想着,深呼吸,然后坐下来。她一定是去遛狗了。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阿尔法”——这是那只该死的牧羊犬的名字,自从有了它,莉莉就只会对它热情地爱抚亲吻了,就好像它才是她的丈夫。然而当他叫过之后,那毛茸茸的家伙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摇着尾巴跑过来。好了,看,她就是去遛狗了!杰瑞咕哝道。他把食物放进冰箱里,然后把洗涤剂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满意地端详着。
上一次——她还在这里呢!杰瑞突然想。那会儿莉莉冰寒着脸,见他进家门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他只得自己把所有东西放置整齐,可当他把洗涤剂拿出来的时候,她尖叫起来。
“你竟然买卡米拉!”她叫着,跺脚,狠狠地把洗涤剂丢到地上,“我告诉过你一万次,我最痛恨这玩意的气味!”
哦,上帝啊,当他想起这句话时,不禁猛然扶住额头——他买错了,他又买错了。
孤独世界
杰瑞等到晚上十一点,莉莉也没有回来。他在考虑是否要报警。但他不用打电话也知道警察的答案——哦,您应当先致电“时间轴”公司,您的太太可能只是去了另一个存档,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不是吗?
当然,他可以在报警之前存档,如果警方的回答太令人尴尬,他就回到现在,重新来一次。
他这么干过,当时消失的是他父亲。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不见了(“哦,上帝啊,我忘记关灯了!”),然后就再也没在他眼前出现过。那个时候他七岁,而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七岁的杰瑞给警察打电话,一边打电话一边哭泣:“如果他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哦,没事的,我的孩子。”那个警察这样说,“你很快就会习惯一个人生活。”
杰瑞孤独地长大,如同大多数孩子一样。很快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在身边待很长时间。他们总是会突然消失。有时候为了寻找他们——留住他的朋友们,他宁可重新来一次,回到过去请求他们——甚至乞求他们,不要离开他的世界。
可他知道他不能这么要求别人,因为他自己也经常无意识地选择一个存档。或许是因为出门的时候忘记带钥匙,或许是因为钱包被偷了,或许根本毫无理由,就是心情不好。他就选择了抛弃一个世界,投入另一个之中。在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明白,他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只是偶遇,然后很有可能,下一瞬间,那个人就消失了、不见了,他再也找不到他们了。当然,他可以随时回到过去,回到那些人身边,然后充满恐惧地等待他们离开。
他曾经怀疑过,这是否就是一个孤独的世界,不管他回到哪一个存档,都只有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
所以当他遇到莉莉的第一天,他就决定要和她结婚。尽管她不算漂亮,脾气不好,既不肯做家务,也没有谋生的本领——她甚至不肯给他生孩子,可他还是满心欢喜地和她在一起。因为:她没有任何使用“时间轴”的记录,她说,她不相信重新来过,她只活这一次,一次就够了。
他依恋她、爱慕她,他知道只要他不去选择那些他们相遇之前的存档,她就会一直在这里,在这个世界,她不会离开他。
但是现在,她不在家。
她不在家!她不在家!她不在家!
杰瑞快疯了,彻底疯了,他愤怒地想:明明是他的选择错误,是他应该离开。干脆地回到很久以前,和他的前女友——超级漂亮的女强人罗西结婚,是他屈尊选择了她。可到头来竟然是莉莉离开了他,这简直荒诞至极!他几乎立刻就要把存档拨到了那个时间,但在最后一秒钟他停下来,哦,不,他不能这么做,说不定回到那个时间之后,他就再也无法遇到莉莉。
他不能失去她,他受不了。
他不想再来一次了。
他不想——选择。
无数次抛弃
“当然是幸福。‘时间轴’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幸福。”
午夜档,电视上正在重播对“时间轴”老总史泰姆的访谈。
杰瑞的身体陷在沙发之中,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的虚空。莉莉还是没有回来,他打电话到警局,得到预料中的答案。
“哦,是的,中国有一句古话,叫作‘世上没有后悔药’,而我们就是要改变这一现实。”电视里,史泰姆捧了捧他圆滚滚的肚子,柔声说道,“你后悔了?回到过去吧!你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不用怕,你可以再把人生中每一条岔路口,都尝试一遍。这不是太美妙了吗?”
选择!
杰瑞混沌的眼中猛然有了光亮,他跳起来,抄起面前的洗涤剂,就往屏幕上砸去。虚空中的画面一阵晃荡,洗涤液泼洒开来,黏稠的液体四处乱溅,但很快一切都恢复了常态。杰瑞气喘吁吁,眼窝深陷,发丝凌乱,就像他曾经遇到的无数个发疯的人一样。
“但是,您怎么解释如今越来越高的自杀率呢?”主持人尖刻地提问,“请您看看这张图表,这是‘时间轴’普及率与国民自杀率的统计数据,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这两者之间的相关性,尤其是最近……”
“哦!”史泰姆发出一声悲伤的叹息,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圆圆的脸猛然皱起来,就像是一只干瘪的橘子,“这的确让人感到十分不幸。然而我们必须要认识到,自杀率的升高有着多方面的原因,并不能单一地归结于‘时间轴’。”
“是吗?”主持人步步紧逼,“我想您也知道,有议员认为贵公司‘欺骗了全体公民’,而也有民间组织正在发起‘拒绝存档’行动……”
“当然,我知道。”史泰姆又一次用柔和的语调打断了对方的话,“我有幸认识了这个组织中的几名发起者,根据法律和‘时间轴’公司的规则,我们不能公布他们使用存档的情况,但是我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在组织这次行动的过程之中,大量存储并读取存档。”
史泰姆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但他的小眼睛却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请问,究竟是谁在‘欺骗公民’?”
在众目睽睽之下,主持人把手搭在左腕之上,凭空消失了。他显然回到采访之前的存档,重新去准备他的提问。史泰姆独自一人坐在演播室里,缓缓把面孔对着摄像机,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线条在灯光下都暴露无遗,构成一张充满苍老表情的年轻面容。他的微笑成熟、圆滑、毫无破绽,就像是一颗触手生温的玉石,在时间中浸浴出非凡的光辉。
“请看吧,请看吧。”他开口说道,“这难道不是一个最完美的答案吗?我亲爱的朋友们,请不要拒绝‘时间轴’,请不要拒绝对你的人生进行选择。每一次机会都会有难以预想的答案,为什么要拒绝更多的尝试?你的人生永远有别的可能!”
他停顿了一下,站起来,摊开双手,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在最新版的‘时间轴’产品中,我们已经实现了存档交叉技术,也就是说,只要您与您的朋友签署‘存档共享’协定,就可以在后续的生活中共享彼此的世界,当然,这同样要求每一次对档案的读取,你们必须共同完成——我们把它设计为‘家庭专属’产品,如有需要,请致电1111—111,提出申请。”
这个提议听上去极为诱人,但杰瑞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缩在沙发深处,像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子一般,僵直着背脊,手指痉挛地抓着靠垫。他的鼻翼因为恐慌而翕动着,他在想:他完全可以回到今天早上,回到任何一个有莉莉在的时间,为什么他就是无法这么去做?接着他突然想起来某一次争吵——某一次被他抹杀掉的争吵。那会儿莉莉还不是一个冷淡的太太,她还有热情,还会充满爱意地亲吻他的嘴唇。吵到一半,她突然哭了,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消失,我总有种错觉,你把我抛弃了无数次。”
那个时候他回答她说:“我不会离开你,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呢,亲爱的!”
但是当她让他把手腕上的“时间轴”内置控制器摘除时,他却拒绝了她的请求。
“哦不,你知道那毫无必要,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他这么说完,就把手搭了上去,回到争吵之前,然后不顾她似乎要说什么的表情,狠狠地唇舌堵住她所有的愤怒和疑问。
这样,问题就都解决了。
所以现在的莉莉,这一个在他身边六年的女人,从来没有和他发生过争吵,因为他总能在争吵之前就让她的怒火消失,也因为他总是做出让她无法挑剔的事情。到了后来她也不再争吵,她变得冷淡,冷得像一块石头,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用一种略带嘲弄的神情安静地看着他,直到这一瓶该死的“卡米拉”。
正在他恨得牙根发痒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
他急忙起身,拿起听筒。
“您好,这里是‘时间轴’公司,”对方的声音美妙极了,“请问您是杰瑞先生吗?”
“是的。”他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回答道。
“先生,您好,您太太莉莉刚刚在本公司申请了‘时间轴’的‘家庭专属’产品,请问您是否愿意与她共同签署‘存档共享’协定?”
“哦等等,你说我太太在你们公司?”杰瑞提高了音调。
“她刚才在,先生。”对方的话语还是不变的优美圆润,“请问您是否愿意与她共同签署……”
她话音未完,已经被他打断:“告诉我她在哪里?见鬼,你不要让她离开,我这就过去。”
“文女士已经离开了,徐先生。”对方温和地说道,“她特意嘱咐我们在这个时候给您打电话,并且让我们告诉您——以下是她的原话——您可以不签。”
“见鬼了!你们能不能找到她?”他知道“时间轴”有定位系统。
“抱歉,我们不能随意透露客户的信息。”
“我是她丈夫!”
“我很抱歉徐先生,或许您可以选择签署‘存档共享’协定,这样,您就可以确保您和她始终在同一个时空了。”
“她哪里也不许去!”吼完这句,杰瑞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问题,他嘴角恶狠狠的线条突然变得柔和,仿佛一瞬间换上了一张完美的外壳,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和鼻音,对着电话有礼地说道:“哦,我刚刚有些激动,真是抱歉,您知道,我太太失踪了……”
“我完全理解。”
“我真的需要知道她在哪里。”他再一次深吸了一口气,“我请求您告诉我。”
“这不可能,先生。”对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们不能透露客户的信息。”
“好吧,好吧。”他的嘴角又一次因为愤怒而微微抖动着,“那么如果我签了那个该死的协定,你就能帮我找到她,对吧?你们不就是想让我申请更贵的产品吗?”
“您的太太已经付过款了,您这部分是完全免费的,先生。”
“我……”
他的声音猛然停住了,因为他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那个声音顺着听筒,一直钻到他的灵魂里去,让他战栗不已。
“你可以不签。”莉莉说。
一点坚持
杰瑞站在超市货架前,气喘吁吁地从底层找出“米兰达”牌洗涤剂。
他年迈的骨头发出腐朽的“嘎吱”声,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把洗涤剂放在购物车里。
他得依靠购物车的支撑,才能走到收银台前,然后他坐上为年迈人士专门设计的自动小汽车,广播里放着“时间轴”公司的教育广告,他听得昏昏沉沉,几乎要睡着了。
所以当车子停下的时候,他还有些混沌和茫然。浑浊的双眼最终对准了自家的房门,他想:对的,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打开车门,把洗涤剂和食物拎在手上,一点点往家门口挪。
他知道不会有人打开门,出来迎接他、搀扶他。他独自生活,像大多数老人一样,孤零零的。这些老人都是些顽固分子,他们拒绝回到年轻充满活力的时代,而是坚守在这可悲的躯壳之中等待死亡。杰瑞很高兴自己终于还是坚持了一点什么,就像小时候他坚持不肯修改那份即将满分的试卷一样。
在很久以前,他签了那份协定,但是莉莉还是没有回来。
他知道她就在这个世界之中,某个角落,带着那条牧羊犬阿尔法。有些时候他几乎以为他看到了她,或者是它,在某个街角转弯的时候、在节日集会的时候,但是他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她。
不过最起码,他知道,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还在这个世界里,某一个角落。
她没有离开。
打那以后,他虽然没有摘除“时间轴”,但再也没有使用过。他的心底有一份期盼,一份忏悔。他总觉得:如果她发现他这么做了,说不定就会回来。
回到他身边。
他坚持了一个选择,不再犹豫,不再迟疑。
在用指纹打开房门之前,杰瑞仿佛听到了一声轻轻的犬吠。紧接着他把这声音归结为疲劳的幻觉。可能是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门没有开,锁发出了错误的“嘟嘟”声响,这让他有些烦躁。他把买的东西放在地上,又一次抬起手,这时候,门却自己开了。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年迈的脸,有着熟悉的五官,带着熟悉的神气。
“你回来了,亲爱的。”莉莉说。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了。”她比他年轻一些,行动依然灵便,干脆地拿起地上的袋子,往里面看了看,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你可算记住要买什么了,呆瓜。”
她转身进房间,一只壮年的金毛犬冲到门口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尾巴,又跟随她进了房门。杰瑞有种身处梦境一般的迷茫感,既恐惧又快乐得无法言说。他呆呆傻傻地跟了进去,却发现莉莉没有把东西收起来,而是把它们随意丢在一旁。
“要收好……”他喃喃道。
“那不是重点。”莉莉说着,抓住他的手腕。
杰瑞许久没有碰触那个东西,有些慌张:“你要做什么?”
“我要和你一起用‘时间轴’。”
“做什么?”
“用我唯一存储过的档案,”她对他笑,充满了爱慕和眷恋,“回到我们年轻的时候。”
正确的选择
他们一起摘除了“时间轴”。
尽管在莉莉生孩子的时候,杰瑞几乎就后悔了。她看上去疼得如此惨烈,以至于他简直希望她从来都没有怀孕。然而小小的徐贝利终于还是出生了,粉红浮肿,丑陋不堪。这时候杰瑞又想:啊,或许他应该选择罗西,这样他就会有一个漂亮的孩子。
他抬起头,看到无处不在的广告:“你后悔了吗?请选择‘时间轴’。”
杰瑞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转过头,走进妻子的产房。
贝利尖锐地哭号着,莉莉躺在床上,精疲力竭,头发全都汗湿贴在脸上,身上黏着血污和汗迹,散发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臭味。
他亲吻了孩子的额头,然后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毛巾,浸了些温水,轻柔地擦净她的脸。
他不后悔。
他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火种
文/璃砂
“那么,总裁先生,现在开始我们的采访吧。”我将录音笔推亮,搁在长桌上。
他与我相对而坐,静若止水,右手静栖在桌面的一本书上,身后白墙似雪。对于一个年过四旬者,他的面容显得过于年轻。这张脸孔曾经常常出现在财经报纸和电视屏幕上,令无数女性怦然心动。
我忽然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提问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这条长桌两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我是一本杂志幻想故事栏目的实习记者,对方则是资产过亿的伊扎克公司总裁。这是我第一次做独立专访,而他,可能是最后一次接受记者的访问了。
幸好,他宽容而老到地化解了新手记者的窘境。
“我唯独同意接受你的采访,是希望倾听我叙述的是个能以宽容的心态接纳世界的人,而不要老到地一开始就提防对方在说谎话或另有所图——就算对方是曾经的奸猾商人,现在的阶下囚。”
除了尴尬地笑笑,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回应。于是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来采访前做了多少准备功课,但流传于外的材料可能不会写到,曾经在世界各国设立分支的伊扎克公司,最初起源于一个小小的婚介所。”言谈间,他的手轻轻在书本的封皮上滑动。我注意到,那是阿西莫夫的《祼阳》。
“某天,一个梳着长发辫的女孩子走进了那家婚介所,面对我们的咨询员,她却一直沉默寡言。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的前夫——让她不惜与家人决裂而以身相许的男人,在婚后有严重的施虐倾向,即使离婚,也治愈不了她已患上的抑郁症。我们为她安排了多次相亲,每次都无疾而终。正当所有人一筹莫展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们的一位男业务员爱上了她。”
我诧异地扬了扬眉,我以为他会给我讲一个商战励志故事,没想到听到的却是一个白烂言情故事。这个微小的动作也没逃过他的眼睛。“这件事本来不值一提,除了一个小细节——那个业务员是个机器人。负责进行数据分析配对的新型机器人爱上了她。之后,他们顺利地走到了一起——那姑娘领走了他,两人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不可能。”我低声道。
“你是指‘机器人不可能产生感情’吗?我也这么困惑过。最终,我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你应该知道,阿西莫夫机器人定律第一条是什么?”
“‘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漠视人类受到伤害’。”
“很好——如果这种伤害是心理上的呢?”
我语塞。沉默了片刻,他接着说:“人类的心理和生理本来就是相通的。我相信,那个机器人所谓的‘感情’,是源于第一定律的衍生逻辑,只是这种逻辑也许被某些偶然的因素放大了,电路、磁场、太阳黑子,谁知道是因为什么。新型机器人的智能能达到的极限现在还没有定论,但好像足够让那女孩重获幸福——他们名为主仆、实为夫妻地一起生活,直到她因癌症死去。”
我想装得冷漠老到些,以掩饰自己阅历的不足,但显然没有成功。好在他对菜鸟露怯并不反感。
“这件事让我也很惊讶。于是,我以婚介所的名义,开始尝试为情感失败的客户提供新型机器人。这个生意很好做,连我也没预料到,看起来富足繁华的都市中,需要情感安慰的人那么多。于是我又新开了分支店铺,聘请专业人员对浩如烟海的征婚信息数据库进行了全面分析,对潜在的客户进行引导,让他们体会到人类伴侣的可替代性。”
“你是说后来被曝光的,聘人扮演征婚中‘负心者’角色,欺骗顾客的事件吗?”
“那项策略可以被称为‘圈套’,也可以说是对人类交往大概率事件的先行预演。”他不动声色地笑道,“而我的机器人们,却能让这种事件的发生概率降到零。当然,我必须将进货来的机器人进行改造,强化第一定律在情感领域的应用,并对相关服务配件改进调整。大幅度修改成品机器人的程序是很困难的,于是我开始走黑市的渠道,又建立了自己的‘山寨工厂’。就这样,为伊扎克积累了原始资本,也如你所知,同时埋下了法律隐患。”
“在客户资源足够雄厚之后,正面推广‘综合服务型机器人’的伊扎克公司开始运营。公司表面经营各类家政、公共服务型机器人,但核心产品‘伴侣型机器人’却一直踩在监管的红线上。不过只要有市场,一切障碍都能扫清。而之后的事情,你从资料上也可以看到了。”
他淡淡地叙述,到了Gao潮却戛然而止。
让人难堪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房间。我咽了口唾沫,向他试探地问道:“……既然伊扎克机器人的目的是为人们避免伤害,又得到了那么多人的肯定,为什么还会被起诉呢?”
这次,对方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好像是随意地洒在桌面的书本上,然而焦点集中在哪里,我却不得而知。
“当机器人极力避免一种伤害时,也许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另一种,比如伦理问题,比如社会隔阂问题,比如整体生育率的降低,推着社会滑向不可控的方向。从这个角度说,抹除伊扎克公司并非一项不智之举。”
他客观评判的语气让我不禁想起了一则荒谬但又几乎被证实的流言——将伊扎克公司内部文件作为致命底牌泄露给警方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总裁自己。
“您不为自己……感到遗憾吗?”
“遗憾?”他笑了,“是,我很遗憾自己造成的麻烦。扰乱公共秩序、有伤风化这样的罪名,应该定轻了吧。”
定时器嘀嘀地响起,告知我采访时间结束。我不得不站起身向他致谢道别。然而走到门口时,我终于没有忍住,转身向他。
“……总裁先生,事实上,目前舆论对您罪名的认定持另一种倾向——不是扰乱社会秩序罪,而是……隐瞒自己机器人的身份、阴谋颠覆社会的反人类罪。”
他愣了一下。看得出他立刻明白了那项罪名意味着什么,因为那本书随着他手指一颤,掉落到了地上。
一张照片从书页中飞逸出来,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那是一张梳着长长发辫女孩恬静微笑的脸。
他苦笑着摇摇头,俯身将照片和书本捡了起来。
“记者先生,谢谢你提前告诉我这个消息。对于这样的罪名,我不会尝试去辩解,即使和我同型号的机器人会被尽数销毁,我们的名字会成为机器人历史上的污点。毕竟第一定律是铁律。但是——”他望向我,他枯朽的瞳孔中好像泛起一星残火余光,“我希望你能明白,铁律也会有优先执行的等级。让‘伴侣型机器人’去陪伴更多的孤独者是她的愿望,在她的有生之年我必须替她完成,没有选择,也不会后悔。”
我忽然觉得说不出话,草草点头退出房间,驾车离开看守所,将自己隐没在喧嚣繁华的闹市街头。
当他凝视她时,那一瞬的抚慰动机是电信号错误?还是像人类第一次学会用火一样,是造物主灵光乍现的恩赐?然而那一星火苗被扑灭了,干净、彻底,不留任何燎原的可能。
我不该难过,我告诉自己,因为我是人类。
但眼前的街景还是模糊了。因为,我是人类。
特赦实验
文/宝树
西装笔挺的男人走进牢房,上下打量着——
这是一个很狭小的房间,房里除了一张床外几乎一无所有,床上一个穿着囚服的人背对着他躺着。
“布雷沃克先生?”男人小心翼翼地唤道,对方没有回答,他又叫了两声,对方仍然一动不动。男人刚想走近,那个人说话了:“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声音低沉,身子仍没有转过来。
“我叫贝克·奥尔森。”男人说,“关于您的案子,我是来帮您——”
“这么说你是法庭请的辩护律师?”布雷沃克打断了他,“他们接受我的上诉了?什么时候开庭?”
“据说您上诉要求改判为死刑?”
“是的。比起终身监禁来,我更希望死刑。”
“这恐怕比较难办……”奥尔森慢条斯理地说,“您知道,和大多数文明国家一样,我国早已废除了死刑。虽然您的案子引起了社会上的激愤情绪,也有人在报纸上主张恢复死刑,但作为法治国家,这是不能接受的。当然,减为有期徒刑的可能也很小,老实说,您的作为令世界震惊,上百人死在您的炸弹和枪击之下,证据确凿,我也无法帮您脱罪……”
“那你还来干什么?”布雷沃克不耐烦地说。
“我是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奥尔森说,“只要您愿意和我合作,就有机会在有生之年重获自由,也许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这不可能……慢着!”布雷沃克猛然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你不是律师,你是什么人?”
奥尔森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律师帮不了您,但是我能。”他递给布雷沃克一张名片,布雷沃克看到了“……皇家科学院医学高等研究所特级研究员”一行字。
“我们正在实验一种非常重要的新药物,只要您自愿成为实验者,就能获得特赦,得到自由。这里是国王签名的文件,具有法律效力。”奥尔森拿出一个文件夹。
布雷沃克精神一振,坐起身来,接过文件,仔细翻看着:“嗯,条件看来不错……我真的只要参加实验就能获得自由?”
“是的,在实验结束后,无论什么结果,您都可以获得自由。”
“如果实验失败呢?我会不会死?”
“这很可能,我不想瞒您,之前的动物实验有30%的死亡率……”奥尔森说,“不过,这不也是您期盼的吗?无论怎样,您都没有损失,总比在这里一辈子关着强。”
布雷沃克露出了讥讽的笑容:“没错,怎样都比现在强……但你们实验的是什么药物?为什么找我?”
“这是绝对机密……”奥尔森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布雷沃克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布雷沃克无力地呻吟着,如同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着,又如被浸入冰窟,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都感到了并存的灼热、冰冷、刺痛和麻痒,五脏六腑如同向一切方向被拉扯着,各种无视逻辑法则的矛盾和痛苦纷至沓来。他想挣扎却挣不开,因为事实上他被捆绑在一张病床上,周身的皮肤已经溃烂。
如今他知道了,实验的是什么药物——这是一种人类梦寐以求的长生不老之药。
奥尔森告诉他,人的寿命有限,原因在于细胞分裂有限,而细胞分裂有限又是因为染色体末端有一种小颗粒,每复制一次,都会变短一点点,一旦完全耗尽,细胞就不再分裂,人就会老死。因此,只要能保持其长度不变,就能使人长生不老。问题的关键在一种端粒酶上,要使它不丧失活性,才能让复制无限进行下去……给他注射的这种药物,就含有一种特殊活性物质,被称为“长生素”,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人体细胞端粒酶的活性,但又不至于演变成分裂完全失控的癌细胞,这样就能实现永生。
但这只是抽象的理论,要使它变成事实需要大量的人体试验,布雷沃克就是主要被试验者之一。这种试验要对人体进行全方位的改造,深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令人痛苦异常。布雷沃克相信,就是濒死的癌症患者也不会愿意用这种方式来换取生命。最可怕的是没完没了的——为了保持端粒酶活性,几乎每天都要注射,已经有一年多了,他天天都生活在极度的肉体痛苦中。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毁约,回去坐一辈子牢也认了,但是此刻已经由不得他了。
“这种酷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曾有气无力地问奥尔森。
“很抱歉,”奥尔森对他说,“看来我们的实验似乎走入了歧途,还需要一阵子……唉,如果玛丽还在,也许我们不会走这样的弯路了。”
“玛丽是谁?”
“‘长生素’的发现者。”奥尔森说,“所里最优秀的专家,可惜她在研究最后的剂量配比时忽然去世了,研究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让我回牢里去,老子不干了!”
“这不行!”奥尔森板着脸,“您已经签了合同,在实验成功前是不能离开这里的……您再忍忍吧,约翰,再来一针。”
这一次,两个月后,疼痛和麻痒渐渐消失了,周身的皮肤也好像换了一层新的,一个疤痕也没留下。布雷沃克长出了新的头发和牙齿,奥尔森也没有再给他继续打针。
“我们可能已经成功了!”奥尔森对他说,“经过抽检,发现您周身细胞都已经更新了,而且还在健康有序地分裂中,看来您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这么说我已经永生了?”
“理论上是这样。”
“好极了!”布雷沃克与其说是为永生而欣喜,不如说是为了自由,“我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当然,您不需要再待在研究所了。”
布雷沃克从床上跃下,向门口走去。当他打开门后,他呆住了——那里站着四个狱警,他们一拥而上,抓住他,将他押着向外面带去。
“你们疯了?我是被特赦的!”布雷沃克惊呆了,“奥尔森!这是怎么回事?”
“我跟您说得很清楚了,”奥尔森礼貌地笑着,“实验结束后特赦令才能生效,在那之前您在理论上还是囚犯。”
“可实验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操作的部分结束了,但我们还在观察期。”
“什么观察期?”
“细胞分裂仍然是不稳定的,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会维持多少代,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还要留着您进行一些观察。只有证明细胞可以稳定地无限分裂了,实验才能算正式结束。因此,我们需要一个相对比较长的观察期。”
“你这浑蛋!”布雷沃克挣扎着,“要观察多久?十年?五十年?”
“我们需要证明您能够远远超过常人的寿命……根据初步估算,大概还需要两千五百年吧。您不要这么看着我……很多树都能活几千年,但是我们也不能说它们获得永生了。其实没什么,如果实验成功的话,两千五百年后,当您离开监狱时,您还会像现在这样年轻,一根白头发也不会有。”
“你疯了吗?让我在那个见鬼的牢里待——两千五百年!”
“我想……”奥尔森冷冷地说,“在永生的报偿面前,这不算什么,谁让您是终身监禁呢?另外,在那起爆炸枪击案中,您夺去了八十五个无辜的人的生命,每一个人按三十年算的话,两千五百年也不算多,不是吗?”
“奥尔森,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布雷沃克气急败坏地大骂着被狱警拎上了囚车。车子呼啸着离开了研究所,向着监狱方向而去。奥尔森望着大路尽头远去的囚车,擦了擦眼角,喃喃自语:“现在你和孩子可以安息了,玛丽。”
时间银行家
文/泷明
一、平安夜赠品
“所以你明白我现在的处境了吗?”
对面的男人抬起头来,用他忧郁的眼神定定地望着我。
一小时前,我走进这家咖啡屋,他们正在进行平安夜买一送一的活动。我只有一个人,所以对精致的宣传海报完全不感兴趣。
但是就在我付钱的时候,一个陌生男子突然斜Сhā了半个身子过来,自作主张索要那杯买一送一的赠品。
“请问小姐,你们认识吗?”服务员微笑着问我。
他看着我,眼底好像潜伏着一团雾。我不想纠缠,于是顺势点了点头。
结果就导致这位自来熟的男士,死皮赖脸要和我同坐一桌。
“以便我给您讲故事。”他顺理成章地说。
表情像孩子一样童真无邪。
二、时间银行家
“我是一个时间银行家。我不仅能穿梭在不同的时空,还可以随意切换所谓的时间。就好像一条坐标轴,我可以将上面的某段剪切粘贴,放到任何您需要的时刻。”
他一点也不怕自己的开头会吓到别人。
现在是2013年2月28日星期四,朝鲜刚刚发射了卫星;欧洲还陷在马肉风波的丑闻之中;美国人民水深火热的失业率持续走高。没人有闲工夫研究四维与时空穿越的关系,这种羡煞旁人的特技只是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各种小说与电影里。
“那你可以把我剪切到遇到你之前的那个时刻吗?我后悔送你这杯咖啡。”我委婉地下逐客令。
他以手捧心,故做痛苦状:“不是剪切你,是剪切时间。你不是理科生吗?怎么这都听不懂?”
我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知道我是理科生?”
他来了兴致,挪着凳子又往前凑了几分:“因为我可以穿越到未来,对,其实未来的你认识我。”
我翻了个白眼,现在见到你了,未来当然认识你。
“我一直在找你。时间这条坐标很长很长,而且不停地被有我这种功能的人篡改着,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在这个节点锁定你。”
我挑了挑眉毛:“科幻片改言情剧了?”
“不是。”他又绽开一个状似无害的笑脸,“只有你能救我,我发现自己突然穿越不了了。也就是我……我卡死在这里了!”
三、危机
“这对我来说很危险,我可能瞬间老死,也可能长生不老,甚至会突然定格。所以你明白我的处境了?”他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不太明白。”我看着他失落地陷在椅子里,继续说道,“不明白你到底是骗子还是精神病!”
“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不妨信一次。”他倒并不激动,只是语气沉郁。
“好,既然你觉得我是一个理科生,那我们就从学术的角度分析一下。所谓时间穿越,目前最流行的解释就是当人获得快于光速的速度,然后强行逆转回溯,来到第四维上的另一个空间。”我顿了顿,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也就是说,你跑得比博尔特快,那赶紧去拿国家运动奖金啊。有了那么多钱,哪个女人不愿意跟你?”
他仿佛听不出话里的玩笑意味,瞪着一双诚恳的大眼对我说:“你听我慢慢讲一遍原委,你会愿意帮我的。”
四、男人的故事
“我之所以叫作时间银行家,是因为我以时间作为金融产品来获取利润。比如,我向一个潦倒的年轻人买入时间,再以更高的价格卖给那些需要时间的富人,那么差额就是我的利润。”
我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不错的生财之道。
“我们这类人在无形之中受着时间管理局的控制——没人成立这么一个组织,我们只是用‘管理局’来称呼它,一种口口相传的规则,好像自打我们这类人出生的时候就嵌在我们脑子里。虽然不知道这些规则从何而来、由谁制定,但明确的是,破坏规则的人都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我随手拿下书架上一本花枝招展的杂志,摊在玻璃桌面上开始读,不再给他任何视线。
他并不气馁,继续说道:“规则其实很简单,第一,不能强行或私自剪辑别人的时间轴;第二,我们不能改动已过去的时间;第三,我们不能泄露未来的一切信息。”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刚刚又犯了一次错误。
他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绯红,微微低下了头,嘴角也变成了苦笑的线条:“我坏了规矩,为了一个Lady。”
“嗬,苦情戏。”我的讥笑有些不好意思的余音,毕竟纠缠于感情之中的人并不该得到这样的讥笑,如果他的故事没有这么滑稽的话。
“我和那位姑娘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长她两岁,从出生起我们就是邻居,从小学到大学都是校友。但遗憾得很,我们并不亲密。她从小就像一个公主一样娇贵美好,跟人不亲不疏,遇事不悲不喜。我一直想,如果这个世界必有一个人不需要后悔不需要时间剪辑,那么应该就是她了吧。”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还不给我探究他眼神的机会。
“可是她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失恋了。这不是她第一次失恋,却是最刻骨铭心的一次。在这之前,她和相恋四年的男友分手,那个男人卷走了他们两个人共创的公司财产,留下上百万的欠债,还带走了她身体的第一次以及父母买下的结婚用的房产——可就算这样,她也没有后来那一次那么悲恸。”
“后来那次,更悲惨?”我有些恍惚,平心而论,这些伤害加之于一个女人身上,使一片痴心成了笑话,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使她更加悲伤。
他摇了摇头:“没有,后来的那个男人,他们在一起两年,同居一年半,其间他帮她还清了欠债,重振公司,还在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去照顾她的父母。只是,突然有一天,男人失踪了,无影无踪,再无音信。”
五、所谓爱恨
我陷入了沉思。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恨永远及不上爱。所以这两个男人,的确是该记住后者。
我左手撑着下巴,扭头向窗外看去。
他见我不说话,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我真的没想到,一向宠辱不惊的她竟会有这么澎湃的感情。她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公司转手他人,整天穿着睡裙素面朝天,幽灵一样困居在自己家里。有一天她打电话给我,说自己快要死了,要和朋友们一一告别。我去了她家,看见了骷髅似的她,肚子因为腹水鼓得高高的,皮肤是那种严重水肿的浮白——那个时候,你会发现,人的语言、人的感知、人的心,都是那么无力、渺小。最后,我强行改动了她的时间,把她二十七岁到二十九岁的时光删去了。她没有了那段记忆,自然也忘了那些悲伤。”
“那你怎么不把她上一个男人的时光也删了,反正都是伤害。”不知为何,我心底有些苦涩的钝感,似乎对那个女人的经历感同身受。这对我来说挺稀奇,我平时的为人处世,与其说淡然,不如概括为淡漠。
他好像有些不满,蓦地抬头,然后又低了下去,软塌塌地趴到玻璃桌上。
像只流浪狗,我心想,也不好再说什么风凉话。
“你爱上她了?”我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必须这样做。我试过寻找那个男人,但就算发挥我的特殊能力,也没有任何线索。”他皱着眉头,表情复杂。
“会不会……”我顿了顿,猜测道,“那个男人也有和你一样的能力,然后他破了规矩,受到了惩罚?”
他抬起略显失神的眼睛看向我。
“那个男人听起来很爱你的朋友,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他这么决绝地离开。”我笑了笑,转了话题,“你说要我怎么帮你呢?我并没有什么特殊能力啊。”
他的眼神里涌上丝丝缕缕的忧郁,眉头皱得更紧了,猛灌一口咖啡,结果发现杯中物已经见了底。
我已经从之前那种莫名的感受里解脱出来,斜着眼睛瞥了瞥他,表示并不想再为他埋单一杯。
他有些黯然,看着我,忽然迟疑地问:“你知道……你今年几岁了吗?”
六、迟疑的答案
我条件反射似的张了张口,却发现脑子里的答案实在模糊。
就像一团团棉花云,明明应该是一个自信而笃定的答案,音节就在嘴边了却怎么也发不了声。
我多少岁了?二十三、二十七,还是……二十九?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几乎要贴到玻璃上。
七、年龄成谜
“所以……”我觉察到声音有些颤抖,立即闭了声。
许久听不到我继续,他才晃悠悠抬起头,眼里的忧郁都快要滴出来:“我说的那个Lady,就是你。”
“嗬……”我冷笑,“这个玩笑开大了,别说,现在流行这样搭讪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