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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9月16日。

“你在掩饰不安的时候就会这样冷笑,你常来这家咖啡厅是因为你小时候在这里吃过一款已经停售的麦芬,你紧张的时候就会抠指甲,所以你右手中指的指甲残缺不全……唉,其实我也不知道就这样来找你,告诉你一切对不对……”他长叹一口气,“关于那两年的记忆已经没有了,所以你就算知道真相应该也不会那么难过……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我不知道我将面临什么。”

我抬起右手,仔细端详一番那片丑陋的中指指甲,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承认,我记不得自己的年龄了,我下意识觉得自己只有二十三岁,可理智说这是错误的。”

“二十三岁?不可能,应该是二十七岁。”他难以置信地说。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而且我也不记得什么四年恋爱却把我搞得人财两失的男朋友。”

“难道有人把你之前的记忆也删了?”

“所以那个人也得到了时间管理局的惩罚而消失不见。”我低下头,为自己如此轻易相信对方荒谬的设定感到诧异。

又或者,我的心底,一直都是相信的?

“那我要怎样帮你?”

“我不知道,毕竟没有人告诉过我遇见这种情况要怎么办。我只是想试一试,也许你是新的触发器,带着你我可以重新键入时间轴。”

八、键入时间轴

键入时间轴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明明两个人就坐在咖啡馆的落地窗旁,阳光并不多么强烈,眯起眼睛还能看见玻璃上流下的水痕。可是突然间,斑驳的金­色­光芒猛地透了进来,连玻璃的状貌都看不清楚了。

耳边有海风的声音,额头上漫过冰冰凉凉的水流感。

“睁开眼睛看看。”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意外地发现这音­色­很有磁­性­。

我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一片空,不是黑也不是白,只是空,也没有他。

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手心里他的温度,以一种异常熟悉的姿态盘踞在我的手心。是的,异常熟悉。

同样熟悉的,还有潮水一般涌上的记忆。

我的脑海里清晰地呈现了一个又一个­精­铁做的齿轮,有莹绿­色­的数字在有条不紊地跳动。

我下意识地想要握紧,却感到那阵冰凉的流水又穿过十指,一点一点化去我的力道。

“谢谢你,我又行动自如了。”他的声音沉沉的,并没有多少如释重负的感慨。顿了好一会儿,我又感觉到手背上一阵湿意,带着一股麻凉蔓延了我整条手臂。

他在我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对不起,打扰了。祝您幸福。再见。”

他大概以为,我没了记忆,就能继续从容而开心地生活。这段猎奇的经历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一片羽毛,很快就会没入某一个角落里的尘埃中去。

九、咖啡依旧

金光退去的时候,我仍旧坐在咖啡馆里。服务员悦耳的声音在柜台后面响起,欢迎着每一个推门而入的客人。

他从玻璃门后走进,给了服务员小姐一个优雅的笑容,阳光一路跟着他落在身后。

我向他招了招手,指了指面前那杯满满的咖啡,示意赠品还是留给了他。

“怎么回事?”他有些纳闷,坐下来喝了一大口,然后吐着舌头直呼好苦,身上那份似乎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此时却并不浓重,“我好像还是没有成功。”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扬起。

“真没想到,我竟然已经三十一岁了,我一直以为自己还只有二十九呢。”他咂了咂嘴,缩回的舌头顺势舔了舔嘴角。

“还年轻着呢,挺迷人的你。”我并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他眨眨眼,一脸狡黠的笑容。

“还不明白吗?”我也学他眨眼睛,将问题踢了回去。

十、女人的故事

我是一种拥有特殊功能的人,内部称为“时间管理局”。我们这类人负责管理所有时间的运作,同时约束着能够剪辑时间的“时间银行家”。

他算得上是我的青梅竹马,但在那一年之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

那时我二十七岁,相恋四年的男友劈腿,卷走了我们共同创立的公司全部财产,欠下上百万元的债。我人财两失,心如死灰,在两次自杀未遂之后,像失了魂似的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

他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说多年来的暗恋,承诺要让我幸福。

他剪掉了我那段伤心的时间,默默地帮我还清了债款,一切都仿佛不曾发生。我以为我们只是突然捅破了窗户纸,在我二十三岁那年开始了热烈的爱情。

然而半年之后,我却突然发现了自己“时间管理局”的身份,同样的本领,我也有,而且我不受约束。

我也知道了他因为我而破了规矩。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我尽力拖延着惩罚来临的日子。然后在两年之期,为了掩盖他的罪责,将他这两年的时间删去。

于是这个优雅而可爱的人,继续走在我背后默默关注着我。他以为我又失恋了,为了一个神秘的男子。

始料未及的是,他再一次铤而走险,剪去了我两年的时间。

最后,我,二十三岁,对自己的特殊能力浑然不觉,不记得所谓的两次悲恸的失恋,也不记得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爱人,只是淡漠地行走在办公室和柏油马路之间。

直到他再次出现。

“哎,我说,那什么‘像一个公主一样娇贵美好’这种比喻也太惨绝人寰了吧,现在小学生的水平都比你高。”我笑着看他又喝完了一大杯咖啡,苦得眉头直跳。

“这本来就是我小学时代的想法啊。”阳光照得他一脸温柔。

“真苦啊。”他吐着舌头,又端起我的杯子喝咖啡。

“不是说苦吗,我给你要杯巧克力好了。”

“不用了。”他一双明亮的眼睛从杯子后面抬起,定定地看着我,这一次我清晰地看见他嘴边有一枚浅浅的­唇­印,“这一口,甘甜如饴。”

都市奇谭1

瞬间

文/夏阳

第一部分

鼓掌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人满为患的大厅,这声音不真实地传进了靳炜的耳朵,他的视线从模糊的虚光中恢复过来,看见每个人都站起来面带笑容双手奋力地拍着。

靳炜已经开始厌倦这种场面,但还是表示出了应有的尊重,他微微鞠躬,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才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走下讲台。

他决定这次以后就不再公开演讲了,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地跑,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身体的严重不适,他用苍老的手指抚摸鬓间的白发,眼神空洞。

“靳老师,车在楼下等着呢,我们去吃饭吧。”

“好,好。”他用沙哑的声音回应着。

即使在汽车尾座,靳炜还是难逃无孔不入的马屁,大家都在吹捧他一生的成就,渲染过度的话语塞满了整车,起初还在微笑敷衍,渐渐便开始厌烦,他僵硬地岔开话题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吃啊?”

“哦,已经订好了一桌酒宴,海鲜为主,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前面的人回头说道。

靳炜叹了口气,再也掩饰不了内心的厌恶:“我是吃素的啊。”

这一下子全车人都慌了,靳炜没再说话,而是扭过头看车窗外的夜­色­,负责此事的工作人员匆匆掏出手机,一番周折之后,终于换成了素食,里里外外又多花了好几千块。

但事情总算在尴尬之前搞定,工作人员长舒一口气,这才想起道歉,于是一路上又变成了“请见谅,是我们的失误”这样的声音。

靳炜有一面专用的墙,上面用大头针钉上的照片不计其数,已经再无空隙,这些照片都是他的作品,它们不同时间,不同颜­色­,不同心情。

这面墙上的照片,只有不到一半曾公开展览过,其余都是他的私人收藏,年轻时候的靳炜喜欢旅行,去别人没去过的地方,相机里留下了很多珍贵的图像,他把这些照片投稿给杂志,赚了很多钱。当他拿着足够的钱野心勃勃地准备环游世界时,一起车祸把他送进了医院,于是他坐在轮椅上拍垂死的人脸,因为独特的视角和敏锐的触觉,又再次让他获奖无数。身体痊愈以后,靳炜已经失去了环游世界的热情,然而已成名人的他,即使不想走,还是一年要飞十几个城市,两年办一次摄影展,生活在聚光灯下,见艺术家,见明星,见政要,见富豪。

靳炜自己也没有想到,一次意外竟然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如今他已经五十六岁。

但是他真正感受到别人的尊重是在四十岁以后,那一年他忽然觉得钱已经太多,变成了无用的数字,因为早年去过很多贫穷的地方,他成立基金会,开始为那些地方盖校舍和医院,他帮助一位曾经给过他一碗粥喝的乡下阿婆治好了折磨她半辈子的顽疾,声名远播,中国很多闭塞的地方,孩子们不知道迈克尔·杰克逊,却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没有人知道,靳炜真正喜欢拍摄的其实是小动物,小猫小狗。他孤身一人,养过很多宠物,算下来应该也有二十几只,后来这些动物相继而亡,夺去了他人生中绝大多数的眼泪,也用去了他相机中绝大多数的胶片。

如今靳炜已是孤单一人,一只宠物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的时间也已经不多。

阳光穿透金黄|­色­的窗帘,飞舞的灰尘清晰可见,许久没有打扫的屋子已是一团糟。电视里正报道最近某个城市的大火,结果当然是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及时抢救,将伤亡降到了最低,是一次救援史上的奇迹等。靳炜想,如果他在,一定能拍出更接近真实的画面,是那种只能刊登在国外报纸上的照片,但现在已经不想了,相机被束之高阁,很久都没有拿出来摆弄,他唯一想念的,就是那几只曾经活泼的小猫小狗。

这些家伙,在他的院子里嬉笑打闹,奔跑翻滚,身上沾满了枯草和尘土,但看起来还是一样可爱,有一只猫叫海明威,因为它有一张自由的脸。后来他又领养了一只小猫,这个小不点儿整天跟在海明威的身后,不做声不抢食,就那么默默地跟着,仿佛它是海明威的宠物,于是这个小家伙就被取名叫雪球。

雪球有一张着名的照片,曾出现在靳炜的一次私人展览上,那是一个飞翔的姿势,高高跃起,前肢像羽翼一样平行展开,余晖披在身上,在它黑亮的毛­色­周围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雪球的双眼紧闭,让这一切看起来倍加神秘,那状态看起来仿佛在享受飞翔,或者是在冥思祷告。

当时参加这次展览的只有靳炜的朋友,所有人都围在这张照片周围,啧啧称奇,靳炜站在他们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

他记得当时薇薇这样赞叹道:“天哪,简直就是不可能的瞬间!”

“为什么?”一直都没与任何人交流的靳炜忽然对她的评价很感兴趣,在说话的同时,他递给薇薇一杯红酒,薇薇愣了一下,旋即接过并温柔地道谢。

薇薇算是靳炜的好朋友,但更多的,他们是工作上的伙伴,这些年来薇薇一直负责靳炜摄影集的出版,很多敏感的照片都是在她的努力下才得以面世。

靳炜重拾刚才的话题:“为什么你说这是不可能的瞬间?”

“我也……不是很清楚。”薇薇红着脸,露出羞涩的笑容接着说,“只是直觉上感到很不可思议,这种抓拍小动物的照片我看过很多,但总觉得你这一张有些异样的感觉,但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一时说不出来。”

靳炜安静地听她讲话,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薇薇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表情的变化,笑着问他:“你自己也非常喜欢这幅作品吧?”

靳炜点点头,面露喜­色­地环顾四周,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了薇薇脸上,这个女人端着酒杯优雅地站在那里。靳炜笑的时候皱纹更加明显,他终于还是难以控制,得意地说道:“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薇薇还以礼貌的笑容,转过身去继续欣赏其他作品,妩媚的背影投­射­在靳炜的瞳孔里,轮廓清晰。

那张照片只展览过这么一次,就永远地留在了靳炜的照片墙上,从此被珍藏起来。

下面一张,是他养过的两条狗,两只双胞胎一样相似的巨大的哈士奇,在庭院中间。这张照片有一个可爱的名字——较劲。画面中两个大家伙端正坐好,面对着面,前爪紧紧握在一起,做出了仿佛掰腕子的动作,一只皱着眉,一只咧着嘴,眼神愤怒,脚下的草坪都被蹬得翻了出来,看起来都用了不小的力气。

接着的这一张,喜欢的人也很多,叫作“冠军”。这是一只肥胖的大花猫,雪白的前爪扣住悬着的木板,身形倒立,像是平衡木上的运动员,这对一个胖子来讲,实在是不太容易。

据说在拍完那张照片后没几天,这只漂亮的大花猫就因为突发气管疾病猝死在半夜,那之后靳炜一个星期没有出门,消瘦了不少。

那天展览的所有照片都是如此奇特,人们不禁感叹靳炜仿佛能够穿越时间的灵敏。

靳炜曾经对媒体说,我拍过那么多照片,但直到我遇见这群小家伙,才终于找到了摄影的温暖,那是一种停留在瞬间的温暖,是不可改变的。如同艺术家稍纵即逝的灵感,如同灾难前千钧一发的决断。

展览结束回去的车上,靳炜的思绪飘忽不定,刚刚与薇薇短暂的聊天此刻在他的头脑里逐帧回放,耳朵里仿佛听见不断传来的快门声,每一个细节都被­精­确地捕捉。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靳炜收到一张照片,薇薇发来的,上面的文字是:“我想到了。”

向下拉,终于看到了照片的全景,是薇薇的双眼,紧闭的双眼,涂着淡紫­色­的眼影,每一根睫毛都像是被能工巧匠­精­心修缮过一样。虽未睁开,却仿佛有千言万语。

靳炜收起电话,缓缓地靠在坐椅上,这一天让他有些疲倦。

阳光在和这个男人作对。

他几乎无法抬头,身旁的麦田比他还高,他觉得自己迷失了,有些慌张,每走一步都要先拨开前面拦路的麦穗,背包里的东西虽然从未增加,但却渐感沉重,额头的汗水浸透了那顶浅灰­色­的帽子,胸前挂着的单反相机坠得他脖颈生疼。

他口渴,背包里还有半瓶水,但他却固执地想要先走上公路,他知道有一条公路就在麦田尽头,只是不能确定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然而这一次他足够幸运。当他拨开最后一丛麦穗,他看到了公路的边缘,走过去,伸手触摸滚烫的路面,他喘匀了气决定爬上去,弓起身子,双手支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脚下一蹬,整个人跪在了路面上,他笑着低头看尘土飞扬,耳机里音乐嘈杂喧闹,让他有些心烦,他刚想关掉,却在瞬间戛然而止。

世界平静得仿佛新生。

靳炜在一阵燥热中醒来。

艰难地从沙发上起身,车祸的后遗症和长年累月的疲惫不易察觉地绑在了小腿上,让他多走几步都很困难,他不禁发出一声苦笑:“妈的,当年我也曾跋山涉水啊。”

对着镜子,他又整理了一下灰白的头发,怔怔地看着对面那个沧桑的面孔,他伸手触摸,只留下模糊的印痕,冷笑一声,转身走开。

在此之前,他竟然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如此老了。

靳炜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偌大的庭院,一只动物都没有,一间间屋子,已经很多年没人到访,生活是从哪一天开始堕落至此,他自己也难以说清,他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思念。

走回茶几前,拿起电话,靳炜在万般犹豫下还是拨通了薇薇的号码。

“喂。”

“是我。”他的声音沙哑无力。

“我知道是你。”

“嗯……你过得好吗?”

“你有什么事?”薇薇的语气自始至终很冷漠。

“想见见你。”

“我很忙,没时间。”

“明天是周六。”

“你知道吗?我根本就不想见你。”薇薇抛出了嘲弄的口吻。

沉默。

两个人都只听得到呼吸声,如此僵持了几秒,薇薇忽然有些害怕,她试探着小声叫道:“喂。”

“你以为你是谁?”靳炜压低了声音说道。

“什么?”

“你以为你是谁!”他对着话筒大喊,“你他妈以为你是谁!贱人!你是不是都忘了,啊?用不用我帮你回忆你落在我这里的东西,我都完好地替你保存着呢,你的……”

靳炜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忙音。他狠狠将话筒砸向桌面,茶几顷刻裂开一道浅痕,他又用力地对着电话跺上几脚,狠狠发泄,直到碎片翻飞。

停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在用那条连上楼梯都困难的伤腿,迟来的疼痛迅速涌遍了全身,他重重倒下,喘着粗气,双手抓不到任何能让他起身的支撑,这一天最后的阳光终于落在身上,像披了一层薄纱,世界忽远忽近。

幸运的是这疼痛感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在渐渐缓和了以后,靳炜站起来,他想推开窗喘口气,但空气早就不那么新鲜,忽然所有的东西都不再配合,靳炜缓慢地走进庭院,坐在藤椅上,椅子只摇了几下便缓缓停止。

闭上眼睛,风在耳边低语,仿佛是佛祖在诵经,这一刻如此安详,只恨无人站在对面捕捉,忽然,他听到草丛中一阵细碎的响动,睁开眼,海明威正跑过来。

“嘿,你回来了啊。”靳炜伸出苍老的手,招呼海明威过来,雪球还是一步不离地跟在身后。紧接着,大花猫迈着沉重的脚步,身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也艰难地走了过来,一只跟着一只,他所有养过的宠物,又开始在庭院四处嬉闹,围着他转圈,靳炜微笑地看着这一切,心下释然,右手松开,注­射­器掉落在地上。

第二部分

摄像机的镜头几乎快贴在她的脸上,逼得薇薇步步后退,面对记者的追问,她已经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他昨天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让我今天过来,不知道什么事……不知道……他没说过。”

一名警察过来拦下了记者,又吩咐其他人仔细搜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遗书或其他证据。

靳炜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平时宁静的庭院此时喧嚣异常,薇薇眼泪不止,看着那个空荡荡地在风中摇动的藤椅,她既难过又愤怒。

往事像匕首一样瞬间刺中了薇薇的心脏。

一连几天,都毁灭般安静。

媒体已经报道了靳炜自杀的消息,但原因为何,一直都是所有人的疑惑,薇薇难以掩饰内心的不安,对于不依不饶的记者,他们的事迟早会被踢爆,这才是最让她担心的。

她觉得靳炜跟她开了最后一个玩笑,她甚至有时会想,靳炜的自杀是他自己早就决定的,而提前打电话给很多年都没联系过的自己,其实也无非是想让她成为赶到现场的第一个人,然后用最短的时间找到那些东西,但是薇薇忘记了,当时的她太过惊恐,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匆忙地报了警,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薇薇想起了那天夜里明晃晃的闪光灯,每一下都那么刺眼。

那是展览结束后的傍晚,男朋友正穿着围裙炒最后一道菜,她接到了靳炜的电话,一个普通的饭局邀请却让她犹豫了半天,直觉告诉她今晚如果踏出这个门,就很难走回来,但她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带着凛冽的快感。那晚她喝了太多的酒,僵硬的笑容就那么被画在了脸上,嘴角怎么也折不下去,但她已忘记是怎样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如木偶般,被摆出了五花八门的姿势,她听见他不断地赞美自己的皮肤和身材,她感受到一只粗糙的大手在自己的身上游走,时快时慢,走走停停,像赶路人在征服每一个山丘和沼泽。

忽然,他打开头顶昏黄的灯,去柜子上取下相机,她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迎合着把长发轻撩到背后,诱惑地缓缓吐出舌尖轻舔上­唇­,他笑了笑,快门声响。

“腰再放低一点儿,头抬起来。”

“那边的头发也别遮着胸。”

“手指分开。”

“腿再抬高一点儿,对,再高一点儿,好,停下。”

他摆出了一个专业摄影师的姿态,而她则接受了太多的指令,每一道都完美地照做了,快门声跳动着华尔兹的节奏,穿Сhā着两人互补的笑容,在阑珊的夜­色­中势如破竹。后来,酒瓶碎了,困倦和疲累决堤般难以阻挡,直到第二天,她无声地走出他的家门。

可怕的是,这羞于启齿的过往像是上了瘾的大麻,薇薇发觉自己根本无力摆脱镜头后面那个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神,他虽然早就不再年轻,但是却太过迷人,她就这样留在了他的身边,像只温驯的猫。

薇薇记得有一次当快感如潮水退去,她望着天花板急促地呼吸,靳炜忽然用手指划过她线条柔软的脸颊,痴迷地说:“完美就应该是这样。”

那是她这一生听过最美的称赞。

然而在越来越漫长的日子擦身而过之后,薇薇发觉一切并不如她想象般顺遂,靳炜越来越疲于交谈,只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找她,在一起除了上床几乎无事可做,薇薇的心里越来越失望,冰凉的触觉将她的沮丧推向了顶点。这个男人终究只是活在自我的孤独里,自己可能偶尔闯进了他的世界,但终究只是个访客。他用他的独处冷漠地回避一切,只字未言,已在千里之外。

那个凄风冷雨的夜晚她躺在他松弛的臂弯里,忽觉人生无趣,起了床,在他无声的注视下穿戴整齐,临走的时候她说了声“再见”,她并未听见任何挽留。

出了门,她才想起一些事,她认为自己的离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更何况那是一次烧昏了头脑的自毁名声,她转头走回去,靳炜端着酒杯坐在沙发上,他们彼此没有说话,她走进书房,开始在架子上逐一寻找。

翻遍了整个书架,薇薇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她又去翻抽屉,同样一无所获。

走回客厅,靳炜的红酒已经喝了一半,薇薇气冲冲地问他:“放在哪儿了?”

“你为什么要走?”靳炜完全没有理会她的问题。

“走不走是我的选择。”

“你喜欢选择?”靳炜的语气轻蔑。

“照片放在哪儿了?还给我!”薇薇大喊道。

“为什么给你?”

“那是我的照片。”

“那是我的作品。”靳炜笑了。

“你的作品?你拿它­干­什么?出版?展览?还是上传到网上,满世界地造谣?”

听着薇薇无故的指控,靳炜觉得自己正在被诬蔑和贬低,怒火中烧,但还是压住了,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既然那么喜欢选择,你选一个。”

薇薇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和面前的这个人清楚地对话,转身欲走,离开前,她对靳炜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可怜你,你以为你能­操­纵一切,其实你只是被自己的欲望牵着鼻子走,你才是那个玩偶,任人摆布。”

啪!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在安静得几乎听得到呼吸的房间里,短暂清晰,靳炜的手落下,薇薇一阵眩晕,重重地撞在墙上,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到脸颊火辣的灼痛,靳炜抓起了她的头发,眼神变得凶狠,他用冰冷的几乎没有感情的语气对薇薇说:“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薇薇一边用手挡着脸,一边小声抽泣,不敢说话,她的头很痛,浑身都在颤抖,她从没见过靳炜这样,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未知带来的恐惧击垮了她的意志,让她几乎崩溃。

靳炜的手松开,薇薇胆怯地抬起头看他,靳炜笑着,仿佛刚才的事从未发生。

薇薇想跑,但又怕激怒他,只能靠着墙站着,靳炜走回沙发旁拿起另一只红酒杯,倒了一点儿递给她,关切地问:“疼吗?”

薇薇没说话。

“照片,我就先替你保管吧。”

薇薇抿掉一口红酒,稍微镇定了一些,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叹了口气说:“你留着那照片有什么用?”

靳炜疑惑地看着她,一脸不理解的表情:“你怎么了?我不是刚说过那是我的作品吗?”

薇薇无奈地把脸扭向一旁,酒刚送到嘴边,忽然腹部一阵剧痛,她尖叫着摔倒,若不是用手臂遮挡,酒杯的碎片就飞向了她的脸,她蜷缩在地上拼命地咳嗽,耳边传来靳炜歇斯底里的怒吼。

“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

自己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承受着踢打,靳炜的腿没有什么力量,但依然很疼,可怕的是,内心的绝望像乌云一样笼罩过来,在这个时刻,她甚至还想到了影展那天这个男人嘴角浮现的孩子般的笑容,薇薇奋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他,哭着跑出了屋子。

薇薇不敢回头,一路跑上了大街,雨越下越大,她直到确定靳炜并没有追上来后才停下,刚才的事情让她惊魂未定,她拦下了一辆车,司机问她去哪儿,她只是说一直开。

行进了一段路程后司机的再次询问唤醒了她,她指明方向,转弯处猛然见到街口等她的男友,那个已经交往了六年每天都在准备求婚的笨蛋正撑着伞四下张望,她跑下车,撞了他一个人仰马翻,止不住的眼泪混杂着嘴角的鲜血一同被这雨水冲进了城市的下水道。

那一年,她二十八岁。

第三部分

警察的电话终于还是打来了。

在去的路上,薇薇心中黯然,她知道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即使是想恨也找不到方向,她只能平静地接受,坐等被道德审判。

一名看起来比她还年轻的警察把她领进了一间放映室,随后拿出一张光盘问她是否知道这里面的内容。

“妈的!”薇薇愤怒地骂道,她万万没想到靳炜竟然还录了像。

“知道,还是不知道?”警察严肃地问道。

“我知道。”薇薇颓然低下头,想到自己的一切都被面前的人看光了,无比羞愧不安。

“知道那我们就不放了。”警察说,“为什么不早点儿反映?”

“我怎么反映?”薇薇怒目相对。

“你是怕影响他的声誉?”

薇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点点头,心想你们他妈的就不考虑我的声誉吗?

她又问:“这事不算犯法吧?”

“这种情况虽然很恶劣,但是在我们目前的法律中,还无法量刑,况且人都已经死了。”

“那会传播出去吗?”

“是肯定要交予媒体曝光的,毫无疑问。”警察说得斩钉截铁。

第二天的新闻,薇薇看到了关于这一次的事件,女主播一脸正经地报道前一段时间自杀身亡的着名摄影师靳炜,以及他留下的那张名为“给肮脏世界最后的礼物”的光盘。

最后的礼物?

以下内容可能会引起您的不适,请儿童不要观看。

薇薇心里想,不就是把关键部位打上马赛克的Xing爱录像吗?

画面中,靳炜刻着抬头纹的脸出现在眼前,随即倒退,一只猫凌厉的叫声传来。

直觉告诉薇薇一切和想的不同。

“这是我的猫,它叫雪球。”靳炜抓着雪球娇小的身体,面带笑容地介绍着,那笑容看得人很不舒服。

“雪球非常可爱,它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只,所以我今天决定给它拍一张照片,一张独一无二的照片。”

靳炜伸出一根手指,在头顶晃来晃去,一边思考一边说:“这是一个……嗯,飞翔,对,飞翔的照片,像天使一样。”

靳炜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注­射­器,雪球的脸正对着镜头,它惊恐的眼神和此刻的薇薇一样,雪球拼命地想跑,但靳炜死死地抓着它的两只前爪,把它抱在怀里,雪球就在他的怀里乱蹬。

“别,别乱动。”靳炜就像是在劝一个不想打针的孩子。

雪球一边蹬一边叫,声音凄惨听得人毛骨悚然,薇薇双手捂着脸,心跳加速,她简直不敢看下去,只坚持着没有离开。

靳炜最后把雪球按在桌子上,这才将它固定,他将针头­精­准地刺进了雪球的后背,拇指轻轻一推,雪球的挣扎就此结束了。

靳炜擦了擦汗,对着镜头笑着说:“开始总是最难的。”

紧接着,他又从另外的口袋中,掏出了透明的丝线,像魔术师一样将道具仔细地在镜头前展示一番,低下头用细针小心翼翼地穿入雪球的身体。一边做还一边牢­骚­自己年纪大了眼睛花,然后用纸巾轻轻地吸掉雪球伤口上冒起的血珠。

画面被电视台强制快进,停下时,雪球的四肢和脊背都已经穿好了丝线,靳炜把凳子摞在茶几上,站在上面,将丝线的另一端系在头顶的吊灯上,然后缓慢地下来。

就这个时间刚刚好。靳炜说:“太阳将落未落,这个颜­色­落在雪球的背上,多漂亮。”

靳炜后退了几步,端详着悬挂在空中四肢伸展的雪球,摇了摇头,又转身对着镜头说:“还有一个地方不对,最重要的一个地方。”

他走过去,手轻柔地在雪球的脸上划过,说道:“完美应该是这样的。”

本来惊恐的双眼现在紧闭着,一切看起来都安详宁静。

照片拍摄完毕,靳炜将雪球取下来,对着它说:“就永远跟我在一起吧。”

看着下面这个画面,薇薇终于控制不住叫了出来,手术刀在雪球的肚子上瞬间划过,猩红­色­飞溅向镜头,画面被再次强制快进,停下时,靳炜已坐在饭厅狼吞虎咽,桌上的食物打上了马赛克,靳炜回过头,含混不清地说:“味道,也就一般吧。”

录像终止,薇薇才感觉松了口气,她离开电视,身后的主持人还在揭露靳炜用同样的方法拍摄的其他照片。

薇薇打开阳台的窗户,把头伸出去,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但她只想在这样的状态中多停留一会儿,她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在等着她,那些照片去了哪里也已经不再关心,或许它们早已流落到别人手里迎接更多闪烁的目光,或许它们只是躺在靳炜家的某个角落在渐渐泛黄……

都不重要了。

楼下一只野猫跑过,她笑了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小野猫说:“看看你多幸运。”几秒钟后,她飞奔去厕所呕吐。

和所有的生命一样,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尾声

大滴的汗珠落在地上就蒸发了,膝盖已经跪得有点疼,但他还是想再休息一会儿,靳炜笑了笑,即使只有二十三岁,身体也快被透支到极限了吧。

他伸手去摸MP3上的暂停键,在这种天气下听摇滚乐是最愚蠢的选择,他最终还是没碰到那个按键。

与其说是自己渐渐地恢复了意识,倒不如说是被两个人争执的声音吵醒,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睛,肇事的车辆早就不见了踪影,他看见两个巨大的人影笼罩着他,其中一个惊叫道:“他醒了。”

靳炜努力地想把话语送出口,但却始终不能完成。

那人焦急地问他道:“你叫什么?住哪儿?”

靳炜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那人将耳朵贴近,他听到这样的声音:“救我。”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但救护车到这里还需要点时间,你能坚持住吗?你的腿能动吗?你的包里有止血的东西吗?”

靳炜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了,他就这样看着面前这个陌生但急迫的男孩,心中还是感激,他觉得自己可能会这样死掉,竟然无比坦然。

另外一个中年男人忽然Сhā嘴道:“让开一下。”

“什么?”

“你让开一下,我要拍几张照片。”

“什么时候了你还拍,不想想办法先救救他。”年轻的小伙子愤怒地看着他。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中年男人说,“在这样的荒芜地带横着一具尸体,简直是绝佳的构图。”

“尸体?你疯了,他还没死呢。”

“他已经快不行了。”

“救护车就快到了,我们得在救护车到之前先做一些急救措施。”

中年男人忽然发怒了,斥责他道:“所以我刚才告诉你先别打电话,如果这个时候救护车来了,现场就被毁掉了。”

“你要看着他死吗?”年轻人几乎要哭了。

中年男人根本没有关心他的情绪,反而焦急地说:“等不了了,你帮我把他的眼睛合上。”

“你说什么?”年轻人仿佛听错了他的话。

“烦死了!”中年人气急败坏地推开他,走过去蹲在靳炜身前,冷漠地说,“对不起了兄弟,配合一下。”

靳炜感觉到满是汗水的手心拂过他的脸,眼睛闭上,他其实还能睁开,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深知自己的抵抗是无用的,靳炜感到自己如同人体模特,正在变成一幅罕见摄影作品的元素和内容。此刻比起对于死亡的恐惧,他更多的是内心的绝望、羞愧和耻辱。

“就这个瞬间,太­棒­了!”他听见自己这样被人称赞。

中年人把相机递给年轻人,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孩童般开心地说:“看看,快看看,完美就应该是这样的。”

回收人

文/余光

谢林一如往常地用戴着厚厚隔离手套的双手在废墟里翻找着。

其实他一开始分配的不是这里,但那片地方早就被几个新人小子合伙抢了去。

现在谢林也没想靠这工作发家,只求能捡一点废旧电池、能量板,靠着分配的饮食不致饿死。

“咦?”

他看到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金属光的垃圾里面,露出了一缕褐­色­的丝状物。

环境持续恶化之后,人类逐渐在全球各地修建起了能过滤各种恶劣影响且内部资源基本能重复利用的城市,这被称之为安全城。不过当安全城在全球逐渐成形的时候,才有人发现,随着迁入城内的人数不断增加,仅凭对太阳能的利用根本无法满足整个城市的能源供应。

不过,安全城外广袤的废墟里,随处散落着过去用尽的电池和能量板。从这种废料里榨出的资源能满足不少需求——但城外致命的辐­射­和强光却极大地限制了这种能源废料的回收。

而回收人,就是身穿厚重防护服在城外回收这种资源的工作者。虽说这种政府提供的防护服在一定工作时间内能减弱辐­射­的影响,但也不过是从剧毒变成了慢­性­毒药。不过,回收人分配食物和饮用水的福利,还是吸引了不少走投无路的年轻人穿上防护服透支自己的生命。

谢林也是其中一个。

确切地说,是他和他的恋人。

说得更为确切些,是他和因为这份工作患细胞病变而故去的恋人。

“我们早点去吧!”陈洁笑着对他说。

他知道这是梦。

“快点啊!晚了辐­射­会变强的!”陈洁着急地拉住他的手。

他也知道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自己的恋人——活生生的恋人。

“我们说好一起努力的啊!说好了攒够钱就不做了啊!”陈洁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你怎么不走啊!”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天已经亮了。

谢林怔怔地睁开眼睛,摸到枕头上一片濡湿。

在这个小房间里洗了把脸,他看到镜子里快五十岁的自己——长时间受到辐­射­的结果就是这样,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二十岁。

他僵硬地笑笑,转身走向那个女孩。

说是女孩,其实只是台机器人——非常漂亮的女机器人,他昨天在金属堆里捡到的,并且为她接上了电源。

他按下了开关。

­阴­暗狭小的房间里响起几声嘀嘀嘀的启动音,杂乱的初始化声响平息后,她睁开了眼睛。

“你好,我是露娜。”她笑着说。

然后她勾过谢林的脖子,吻了上去。

“等等!”谢林猛地推开她,平白被自己捡回家的陌生机器人非礼——虽然她确实挺漂亮的,但也让他吓得不轻。

“咦,你不喜欢我吗?”露娜微笑着问。

“不是……”看着露娜又要凑过来,谢林急声说,“不对!你怎么开机就这样啊!”

“程序这样设定的啊。”

“……你什么工种?”

“­性­服务?……或者你们所说的,妓汝?”露娜仍是笑吟吟的,在指尖上缠绕自己的棕­色­鬓发。

谢林怔怔看着那张笑靥,好一会儿,转身出了门。

“这种?”肥胖的店主从货架顶端拿下两个泛着淡淡蓝光的盒子——那种能在透明盒身上看见电路曲线的液态能量储存装置。店主斜睨他一眼,又把盒子放了回去,“你钱够吗?”

“够……应该够。”谢林咽了咽唾沫,“剩下的可以用能量板抵吗?”

店主冷着脸看了他好一会儿,谢林简直想转身去找下一家能源店了,才开口说:“卡给我。”

“……谢谢!”他愣了一下,随即狂喜,掏出储联卡的时候差点掉在地上。

店主看了一眼机器屏幕上那可怜的数字,没说话。谢林连忙从包里拿出几块能量板,从柜台上推过去。

店主面无表情地把板子收了,划账,又挪着肥胖的身躯从货架上拿过两个盒子,递给他。

“你……”谢林转身快走出店门的时候,店主开了口。

“还有什么事?”

店主看了他一会儿,咧开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下一次来,多拿几块板子。”

晚上,谢林带着两个小盒子回了家。

一开门就看见身后连着电源的露娜坐在那张小得不行的桌子边上,桌上一盘速食饭热气升腾的。

把能量源交给她,谢林坐下的时候,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了陈洁——她从来都是和他一同作息,这样有人在家等待的日子,他有过吗?

露娜换上液体能量源,拔下导线,转身让他看。

谢林笑了笑,没说话。

那天夜里,他们躺到了一张床上。

她两腿间的那团火,他想,即使只是能量源模拟的温度,也是那么火热。

谢林觉得自己曾经一度没了希望,一心在这个没有陈洁的世上苟延残喘——如果不是陈洁在那家简陋的医疗室里附在他耳边不停地说“活下去”,他是连残喘都不屑的。而如今他有了工作的理由了,他甚至可以去和别人抢一块说不上是谁最先发现的能量板,这是过去的他绝不会做的。

自己在外面工作,回家就能看见有人等着自己,桌上还有热腾腾的食物——虽然它们并不是那么美味——他想,这就是陈洁过去和自己说过的男耕女织的生活吗?

露娜是个机器人,而且还是那种工作——但又有什么关系?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毕竟,她是在陈洁走后五年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啊!

他的手在露娜细腻的背上摩挲,头埋在她散发着淡淡生铁气味的发丝里。他想: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的。

他知道他在做梦。

梦里露娜和陈洁背对着自己,站在离自己一步远的地方,上涨的水流没过了她们的小腿。

他只能救一个人。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稳稳地捉住了露娜的手。

他看见陈洁转过脸来,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没笑——她只是问:“你为什么不救我?”

然后她就被淹没了。

谢林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床上想了好一会儿,这个梦是不是象征了些什么?

但这样的心事重重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洗脸的时候发现,他的两鬓已经花白。

他更老了。

他自然知道这是他这段时间超负荷工作的结果,就像是被一根针管一下子抽走了未来——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亲爱的,想什么呢?”露娜贴了过来,嘴边呼出冰冷的气息。

“……没什么。”

“你多久走?”她附在他耳边问。

“一会儿。”

“能量快用完了。”她吻住他,舌尖扫过他­干­裂的­唇­角。

“我会带回来的。”他也轻车熟路地与她纠缠起来。

“我爱你。”他说。

“我也爱你。”露娜用那依旧迷人的、永不衰老的笑容回答他。

谢林开始没日没夜地工作。

是不是像一针分量太大的迷幻剂?谢林曾经这样想过。可是明知道当这一针推到尽头的时候自己会怎样,他不也还是沉溺在幻象中无法自拔?

他曾问过露娜,如果他死了,她愿意留下吗?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好啊”的时候,脸上的微笑让他想到,她未必明白这个承诺的意义。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是我的!”身后的少年一下越过他,想要伸手夺取那块夹在废弃代步车间的能源板。

谢林面无表情地用力拨开他,少年一个踉跄,摔在一边。像没看见他一般,谢林不理会生涩的铁皮摩擦声,用力把那块板子拔了出来。

“你!”爬起身的少年恼羞成怒,一咬牙就挥着拳头冲向谢林,另一只手还伸长着去夺那块板子。

或许是他见谢林年迈,又或许他认为刚才的失利只是个意外,凶狠扑上去的少年直到再一次被推倒在地都没反应过来。

“让你抢!你抢啊!啊?”谢林一手攥着能源板,用力踹在少年的防护服上,接踵而来的是拳打脚踢,“你抢啊!起来啊!”

——直到听见少年呜咽的哭声,他才猛地止住动作,转身疲惫地离开。

谢林伸开五指,看着自己防护手套下不断颤抖的­干­瘪双手好一会儿,又重新紧握成拳。

那天早上,已经满头银发的谢林出门,照例借着“疯子”的名声抢来几块能量板——谁曾想回了家躺上床之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没死,只是不再能起身。

露娜还是做那种缺少水分的速食食品给他。谢林曾经抱怨过,但她歪着头笑着说:“我是机器人啊。”

对啊,她是机器人,所以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吧?

他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不要走”,她也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好的”。然后他就能颤抖着闭上眼睛,让露娜俯身亲吻自己的眼睑。

“好啊。”

就是这样没有感情波动、没有承诺意味的话语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仍能让他心满意足。

只有两个人和能量源的屋子里浑浊又昏暗,突然闯入的强光让谢林半天都只能眯起眼睛感知模糊的光影。

几个身着黑衣的大汉闯进来,一把拎起毫不挣扎的露娜:“报告,G340号机器人成功回收。”

“等等!”谢林慌乱地想要起身拦住他们,却发现拼尽全力也只能让床上的自己像条油锅里的鱼一样挣扎着想要跳起,却又只能无力地落下。

根本没有人理会他。黑衣人们旁若无人地说着“信号真的太弱了,找了这么久,天知道怎么跑到了这来”,或者“不过是个机器表子,至于吗”之类的话走出门去。

“……露娜!”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露娜!露娜回来!”

而她也并不是毫无反应——露娜回过头,对他轻轻笑了一下,说:“再见。”

——仍是那样迷人的,却又毫无感情的微笑。

谢林眼前突然模糊起来。他眼前出现了无数个露娜:在废墟里面发现的露娜,带回家连上电源的露娜,给他做出速食面的露娜,和他纠缠着亲吻的露娜——她们一会儿变成露娜,对他说“再见”;一会儿又变成陈洁,问他“你为什么不救我”。

“你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

“再见。”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留在他脑子里的只剩一片­干­净的白。

六道

文/猫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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