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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鹰狼(四)

陆遥松了口气,知道总算入得这位丁刺史的法眼,这下可以正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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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丁绍(下)

第七十九章 重任(上)

第八十章 重任(下)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太震撼的消息,丁绍削瘦的面颊上泛起一阵过于鲜艳的红se,连连喘了几口,却不出话来。

素白的信笺从他中飘落,重新蜷成一个纸卷,被气流带动着打了个旋,背面朝上落在地面。在帐篷里的每个人,眼神都不由自主地盯着这卷信笺背面隐隐约约的墨迹,但又犹豫着,似乎不适合直接取了来看。

那名递送信报的军校有些尴尬地等候着丁绍的下一步指令。他进来时掀开的帐幕,还没有人顾得上阖上。陆遥向外瞥了一眼,可以看到稍远处有匹黄骠马倒翻在地。那是一匹极其高大神骏的大宛良驹,后股被马鞭抽的鲜血淋漓,口鼻溢血吐沫,雄健的四肢也抽搐不止。从邺城到此地将近二百里的路途,毫无疑问,这匹价值千金的好马已然跑废了。而那骑也已经累得晕厥,正被三五人抬着往某处诊治。

过了半晌,丁绍扶着案几,慢慢地重新落座,脸上泛起疲惫的神情。他指了指那信笺,淡然道:“各位请看,无妨的。”

邵续看看陆遥和丁渺,抢先一步取了信笺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怎么了,邺城出了什么事儿?”丁渺问道。

邵续脸肌抽搐一下,将信笺递给丁渺。

邵续昨夜与陆遥谋划,期望借着邺城再度陷入混乱的机会,令陆遥依托冀州有力支持,谋夺被胡人鹊巢鸠占多年的代郡。为此,他们已对邺城局势分析了无数遍,无论是卢志在彼处兴起何种风浪,还是羊恒、李恽等人为了魏郡权位如何争斗,亦或朝廷中枢来重整局势的应,甚至石勒贼寇的下步动向……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无不一一设想。可他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如此?

邵续苦笑着对陆遥道:“道明,朝廷听闻邺城变乱,火急派遣尚书右仆she和郁为征北将军,坐镇邺城。和郁到达后,乞活李恽、田甄等诸将叩首请罪,和郁则好言抚慰之,许诺彼等有功无过,必得封赏。其时,田甄、田兰兄弟二人所领占乞活大部,素有实力,又自以为功大,故而向和郁求任魏郡太守……”

他转向丁绍:“丁刺史,请恕邵某冒味,您的讯息来路确定可靠么?”

丁绍叹了口气:“那是自然。”

丁渺很快看完了,他咧了咧嘴,将中纸卷递给陆遥。陆遥摇了摇头,继续听邵续转述:“而和郁以朝廷体例为由,断然不许,仅允他们于汲郡、钜鹿二郡中择一。田甄遂怀恨在心,于当夜遣人刺杀和郁。和郁侥幸重伤未死,在亲随掩护下逃入李恽营中。李恽、薄盛率部与田氏兄弟作战,乞活军自相残杀一夜,战乱波及整座邺城,邺城百姓惊恐逃亡,死伤枕籍。凌晨计数,百姓存者不足万数,乞活军各部将士损失过半。田甄死于乱军之中,田兰、任祉、祁济等将不知所踪。”

丁渺忘记了他敬畏的叔父在此。他信将纸卷往案几上一掷,骂了一句:“cao,邺城完了!”这样的言辞落在丁绍耳里,本少不得一顿责骂。但此刻的丁绍哪里还管得了这个。

旬月之内,邺城先遭到了贼寇无情的洗劫,继之以一场波及全城的大火,而当贼人终于退的时候,赖以为保障的乞活军却令人匪夷所思地发生了大规模内讧,给了邺城和邺城军民们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击……这样一来,这座城市已经伤及元气,只怕今后数十年都难以恢复。牺牲了无数同袍兄弟才终于击败了贼寇,究竟是为什么?如丁渺这样曾经为了保卫邺城殊死奋战过的人,更是心中充满荒诞绝伦之感。

陆遥和邵续对视一眼。

两人都不知该什么。没错,邺城确实是乱了,一如陆遥昨ri的预测。可谁能料想乱到了这样的程度?陆遥等人所忌惮的卢志没有出面,原本受到jing惕的成都王余部毫无踪迹。仅仅是为了争取魏郡太守的位置,乞活军的首领们就自相残杀起来,造成了如此可怕的结果。此刻回想与李恽最后见面时他发自内心的踌躇满志,仿佛局势尽在掌握之中一般,陆遥恨不得要大吼三声来发泄。

邵续微眯着双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嘶嘶地抽了几口冷气。他侧身靠近陆遥,低声道:“田甄?还是李恽?”

陆遥明白邵续的外之意:这场火并来得太过突然,事前更绝无任何先兆。就通常的观感,李恽、田甄这乞活六率之间虽然谈不上多么友善,但同在异乡为异客,终究是携的时候远多于争执。他们突然爆发如此猛烈的冲突,终须有足够的理由。躲藏在水底深处搬弄的,很可能正是卢志翻云覆雨的段。问题在于他潜伏在谁的身后。

但这个问题到这时已毫无意义。卢志支持的或许是李恽,或许是田甄,相信以卢志之能,动这两人其中之一并不困难。可无论如何,陆遥确定这个结果并非卢志所需。因为邺城是成都王司马颖十载经营的根基所在,卢志图谋的,是拥护成都王世子重新入主邺城,再以此为基业,纠合河北实力与东海王争锋。摧毁了邺城,就等于摧毁了成都王一脉复起的希望!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丁绍的声音响起:“陆将军,你刚才的用兵缓急之,很有道理。阁下不愧是越石公帐下首屈一指的良将。”

果然,邺城既有乱事再起,这位丁刺史便格外殷勤起来。陆遥苦笑着应声道:“不敢当使君赞誉。越石公麾下才力胜于我的,足以车载斗量。若有谁首屈一指、威名震动匈奴汉国的,自非文浩兄莫属。”

“咳咳……”丁渺不禁汗颜:“道明客气了。此番晋阳大战,诸将公推你的功绩第一,哪怕是主公的老部下们也都佩服。”

“既然与丁渺平辈相交,我便称你一声贤侄吧。”丁绍摆了摆,一边考虑着,一边徐徐道:“既然乞活军因内讧导致兵力损失惨重,石勒贼寇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贤侄可知,此际稍有应对不慎,便是第二个秦凉之乱。”

丁绍所的秦凉之乱,乃是河西鲜卑秃发部于泰始五年掀起的大规模叛乱。这场叛乱历时十年,前后波及秦凉二州,导致二千石以上的封疆大吏战死四人,边疆军民血流漂杵。凉州胡儿纵横北地,威震天下,朝野为之震动。此刻丁绍以秦凉之乱比拟,对形势的严峻程度已算相当重视了。

他伸出左掌,一一屈指计数:“眼下,幽州王浚屯兵蓟城,距此数百里之遥;并州越石公新败匈奴,正在休养生息的时候;兖州刺史苟晞与王弥作战,暂时也难以援……冀州军马便是大河以北唯一能够压制流贼的力量了。所以,我只能尽快领兵赶往魏郡,以求稳定邺城局势。这并非是你的意见有误,而是形势变化太过莫明,令我们都措不及。”

陆遥恭敬地道:“世叔所言极是。用兵之道贵在临机决断,本无一定之规。缓与急,都是为了刈夷贼寇。”

丁绍点头,令侍者备了笔墨纸砚,奋笔疾书。他也不抬眼,只是言语不停:“以我的揣度,邺城既然到了这种地步,此番领兵南下只怕将要迁延时ri,非短期能够结束。数万冀州兵马倾巢而出,各郡兵力大部都已抽调,后继的粮秣物资还要靠各地陆续筹措。其间拓跋鲜卑如有不稳,确是大患。道明,我无须瞒你,冀州军力固然不少,但严重缺乏有经验的高级军官,并无人能担方面之任,为我解除后顾之忧。故而,我也只能把期望寄托在你们几位的身上。”

丁绍洋洋洒洒写了十数行,搁笔一旁,从腰间锦囊中取出jing致的官印,端正地盖了上。他把墨迹未­干­的尺牍递给陆遥,沉声道:“请看,这是我给冀州北部诸君官员的令,数郡所能筹措提供给你的,都已详列在上。刘越石对于这次拓跋鲜卑祭天大典有什么打算,我不需要了解。但我的要求你无论如何都要做到……道明,值此多事之秋,拓跋鲜卑绝不能乱,代郡绝不能乱。”

陆遥接过尺牍看了一眼,深深行礼:“多谢世叔襄助,小侄感激不尽。请放心,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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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怒涛(一)

代郡。广昌县。

广昌本属冀州中山国,大晋太康年间才被划入幽州。这片地域方圆数千里,横贯于幽、并、冀三个大州之间,又是太行、燕山与常山三条山脉的汇聚之处,境内群山起伏,沟谷纵横,地理位置十分险要。又有易水、涞水、连水三条河流发源于其间,养育了山间的缓坡草场。近数十年来,大量北疆胡族入塞聚集于此,他们li于朝廷体制之外,或耕或牧,也有不少索xing就以劫掠为生。

这里是广昌县境内的白石山。白石山乃是广昌县的群山之中尤为高峻纵拔者,奇峰大壑起伏骀荡,仿佛怒涛翻卷。如同刀劈斧凿而出的峭崖断壁上,白se的岩体在阳光照耀下发出灼灼的闪光,与遍布各处的苍松、红桦相应,显得瑰丽无比。

在白石山某处侧峰的半山腰,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山坡,微微有点倾斜。这山坡东面与崇山峻岭相连,西面没入连绵的水潭和漫淌的溪流,大约有三里长,一里半宽。此地本有一座山寨,不知是哪朝哪代逃避官府压榨的流民们修筑的,后来荒废了,寨墙横七竖八地倒塌,房屋也变成了废墟。

距离与丁绍的会见,已经过了七天,拓跋鲜卑祭天大典召开的ri子已经越来越近了。陆遥和他的部下们在冀州常山、中山等郡国地方官的帮助下,顺利地潜入了代郡。在冀州的平原地区,由于他们打着本地换防驻军的旗号,而且兵力不过千余,因此沿途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进入山区以后,依靠得力的向导和深山密林的掩护,他们的行动更加神不知鬼不觉,直迫近到了距离代郡广昌县县城不过二十里处,才驻扎下来。

陆遥登上一处怪石的顶端,向四周眺望。

空旷的大山深处绝无人迹,只有山间野兽偶尔穿行,摇动草木。

将士们是在申时许到达的,这时候正忙着砍伐树木、搭建营帐。有些将士劳作得渴了,便往附近的山泉掬水来饮,被军官们发现后,无不遭到呵斥。为了达到隐蔽效果,自昨ri起,陆遥就严令诸军不得起灶生火,只能食用随身携带的­干­粮和熟水。

大部分骑兵们还在溜马,他们散布在山间的草甸上,牵马缓缓步行,洗刷梳理马匹的毛发,顺便还要在ri落前打到足够的牧草。在冀州刺史丁绍的一纸令之下,冀州北部各州郡慷慨地提供了大量给养,预计足够二十ri所需。可惜昨ri在经过盘石屿的峡口时,一队辎重马匹受惊堕崖,损失了一些物资。故而马匹的饲料之类,只有沿途搜罗准备起来。

这片绵延数百里的山岭亘古以来少有行人,比陆遥想象的还要险峻许多。过两天的艰苦跋涉,损失的非只是马匹物资,还有二十余名将士失足殒身山中。

仅仅三天的山地行军,损失的人员就将近百分之二。在这个年代,地理条件对军事行动的制约作用由此可见一斑。这样的损失比例使得陆遥很有些惊心。虽然经历了无数次战斗,亲眼目睹了无数次杀戮和死亡,可陆遥仍然不能坦然地面对将士们的牺牲。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能有更充分的准备、更充裕的时间,这些牺牲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

陆遥叹了口气,再往更远处看。站在这个位置,可见白石山南麓的弥漫云雾蓄积在高空,受阻于壁立群峰不得寸进。层叠的云气遮天蔽ri,使得大片山岭茫然难寻,而白石山的北侧却艳阳当空,就连山外平原上的广昌县城都清晰可辨。一山之隔,恍若两重天地,蔚为奇观。

身后哗哗地枝叶抖动声响起,是邵续攀着林木枝条上来。他跟着陆遥的视线左右观察了半晌,随即笑道:“将军,冀州yin暗如晦,而代郡万里晴空,此乃上上吉兆也。岂不预示着我们的北疆之行将会顺利么?”

“哈哈,多承嗣祖先生的吉言。”陆遥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神se让邵续误会了,以为自己对将要实施的行动缺乏信心。

他岔开话题道:“不知朱声进展的如何。鱼饵已然备足,池塘里的水也得尽快搅浑才是。”

邵续点了点头:“还有胡大寨主那边……”

朱声原是匈奴灭晋大将军刘景营配下牧奴,在版桥之战中被晋军抓捕,随后被发付到陆遥所部。据他自己讲述,在他遭匈奴挟裹之前,曾是在幽并二州流窜作案的著名马贼。不过胡六娘却从不曾听过这位大盗的名头,显然朱声的自我吹嘘水分不少。

朱声的弓马武艺都颇具水准,也很机jingjing明。他在晋阳大战中崭露头角,如今已是陆遥得力部下。重要的是,此人颇有语言天分,jing熟各地村言俗谚,更得一口流利胡语,能与诸部杂胡交流无碍。须知北疆胡族源流各不相同,匈奴、鲜卑、乌桓各部往往彼此语言不通。是以各部大人通常都会汉话,皆因非如此无以与其他部落交流也。以朱声之能,若不是从军在先,便在并州刺史幕府中做个通译也是绰绰有余。

而此刻,便是朱声表现的时候了。

他披着一件粗糙的羊皮褂子,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慢悠悠地走在通向县城的山道上。马前马后,咩咩地叫声不断,上百只杂se羊儿团团簇拥着跑来跑。有时候某只羊儿跑得远了,朱声便挥动长杆马鞭,在空中发出啪地爆响,将羊儿圈回来。

将将翻过两片山头,远处尘烟扬起,是一批骑队疾驰而来。

朱声笑了笑,将羊群驱赶到路边的缓坡上,扯开嗓子唱道:“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葬狭谷底,白骨无人收。头毛堕落魄,飞扬百草头。”这是胡人经常传唱的悼亡哀恸之曲,经朱声嘶哑的嗓音,顺着山风远远地飘了出。

片刻后,骑队疾驰来的方向也有歌声传到:“男儿yu作健,经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燕两相波。”骑队转瞬就至眼前,骑队中都是携刀背弓的雄武汉子,怪不得歌声这般慷慨豪迈,可远远比朱声胜出百倍了。

这些都是山中强豪,绝非区区牧羊人惹得起的,是以朱声早已驱赶羊群让出道路,让骑士们鱼贯通过。

其中一名骑士上下打量了朱声几眼,突然问道:“这匹老马我认得,是侯莫陈家那个老头的,往常他也曾放牧到此。怎么今ri换了你这生人?”

朱声叹了口气:“那是我的阿爷,五天前登山采药的时候坠崖,摔成烂泥巴了。我是他的儿子侯莫陈声,唉,要不是出了这事儿,我­干­嘛来伺候这些羊啊……”

“原来是死了人。怪不得唱得这般凄凉……”那骑士点点头,纵马将走。胡人天xing凉薄,至亲逝世,也就唱首歌哀悼几句而已,与汉人的繁缛礼仪相比,简单太多了。正是因此,虽这“侯莫陈声”似乎欠缺了些哀恸之情,但那些骑士谁也没有产生疑问。

却听得这“侯莫陈声”有气无力地道:“听有一支商队从山里来,算算ri子也该到了。明天我就看看,与其辛苦放羊,还不如替汉家官人养马呢……”

那骑士重又圈马回来:“商队?什么商队?你哪来的消息?”

“我的阿­干­是山外头汉人邸店的仆役,他昨天来奔丧的时候告诉我的。那支商队规模可大了,有数也数不清的大车。车队上装满了绸缎和货物。据是从南边哪个大城来的,要北面草原上鲜卑人的部落收买牲畜和皮货。”朱声应声回答,

那骑士顿时变了脸se,向同伴们打了个招呼,下马来细细询问。

朱声贪婪地注视着那骑士马鞍上挂着的皮囊,咽了口唾沫道:“那里头装的是潼酪么?我能尝尝么?”

那骑士将整个皮囊都解了下来,重重地塞到朱声怀里:“都是你的了!那商队的事,小子你给好好!大爷们亏待不了你!”

朱声点头如­鸡­啄米,信口胡柴地答了几句,将那商队的规模渲染得庞大无比。

有商队!还是大股的商队!骑士们彼此交换着眼se,每个人都能想象出那是多么诱人的一笔财富。

这几个月来汉地很不太平,使得内地与草原正常的商业交流几乎陷于停顿。前往草原收购皮货牲畜的大商队很少见了,就算有,也多半都经过蓟城往辽东辽西。这可给胡儿们带来不少麻烦。没有了商队,就没有铁器、没有绸缎、没有烈xing的美酒。这可真叫人难熬。如今突然听有商队经过的消息,叫他如何不兴奋。

这支商队是要往北面的,那又有什么关系?胡儿们都是兼职的匪徒,兴之所至劫掠一批商旅,本就常有。何况北面的那个庞然大物拓跋鲜卑,正因为大单于之位争得剑拔弩张,谁来管这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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