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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扶风歌(书坊) > 第八十二章 怒涛(二)

第八十二章 怒涛(二)

拓跋鲜卑族中,女xìng地位原不似受教化束缚的晋人那般低下,力微之妻窦氏、沙漠汗之妻封氏,都因­干­涉政事而获得巨大的影响力。拓跋猗迤之妻惟氏在拓跋鲜卑族中的地位也非同寻常。一方面,他事实上执掌拓跋鲜卑中部,拥有一定的军事力量。另一方面,她的三个儿子普根、贺侉和纥那都是力微嫡脉子孙,虽然年幼,未来却具有竞逐大单于之位的条件。更重要的是,她身为主持多次祭天大典的巫女,拥有沟通神灵祖先的特殊权力。

在拓跋鲜卑口口相传的祖先故事里,素有“天女”授命的传说。据说,拓跋氏先祖诘汾率领拓跋氏部族越山谷高深,克服九难八阻而至匈奴故地。某rì率数万骑出巡草原,路遇一美­妇­,自称天女,受命与诘汾同寝宿,次rì即随大风雨消逝。次年,诘汾又至遇天女之地巡游,天女突然复现,授一婴儿予诘汾之后再度不知所踪。这个婴儿,便是一手建立起拓跋鲜卑强大势力的英主、猗迤与猗卢的祖父力微。

自此传说以来,族中历代巫女都被视为草原天女的化身,尤其是曾经主持祭天大典者,地位更加尊崇,受到许多底层鲜卑人的信仰。惟氏便是籍此东西二部倾轧的大局势下力保本部。

然而她的崇高地位在今rì遭到沉重的打击。那些用来配合典礼仪式的傩者们,本是从属于神权的巫人,只听从惟氏一人的命令。但他们竟然在惟氏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尽数投靠了禄官。徒留下惟氏孤身一人,在面对禄官的喝令时,自然毫无抵抗之力。如此一来,巫女的威严真是荡然无存。

听得禄官毫不客气地命令自己,惟氏心中恚怒之极,几乎当场呵斥禄官。但她终于勉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开始了延续三rì的祭天大典中,最后一段吟唱。

既无鼓声相伴,也无大傩助势,这一段吟唱只属于巫女惟氏一人。她的嗓音时而苍凉激越,时而低回婉转,哪怕是在人心惶惶的现场,仍然隐约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地竭力去倾听,却怎也听不清她究竟在唱些什么。

数百人目不转睛地注视,也不知何时起,有人踏地鼓掌以为节拍,而惟氏且歌且舞,舞蹈亦如歌声那般动人心魄。她的身体或俯仰腾跃,或翻卷飞旋,带动飘拂的衣带随之左旋右转,仿佛千匝万周,无穷无尽,果真恍若天女!

舞到极激烈处,也不知惟氏施展了什么奇术,那座数丈高的篝火突然变作了靛青之sè,烈焰高高腾起。火舌向四周吞吐的时候,几乎令围观者的须发都为之枯焦,那一股烟柱更是冲天而起,哪怕数十里外都能看的清楚!

这样的场景对于普遍蒙昧的胡儿来说,几乎便是神迹了,在四周围观的酋长渠帅们无不骇然惊叹。有些信仰虔诚的,甚至当场就顶礼膜拜起来。

就在这时,惟氏的动作突然静止。

漫天飞舞的缛丽衣裙垂下,她俯身于地,双手高举,将一柄刀、一碗酒奉向禄官。

身为巫女,惟氏自然有些他人所不知的特殊技巧,非如此难以蛊惑群氓。故而没有谁注意到刀与酒是何时出现在她手里的,顿时又引发了阵阵惊叹。

刀是一柄不知使用过多少次的古物,暗红sè的血垢世世代代地沉积下来,几乎将锋刃都遮盖住了,只余下一线寒光。而酒是香甜醇厚的马nǎi酒。

惟氏将这两物托起,向禄官低声道:“请歃血。”

“好!”禄官大声应道。

他踏步向前,右手持刀,左手举碗,手起刀落。三道刀光闪处,捆绑在石台下的白犊、黄驹和白羊身首分离,鲜血飞溅。禄官以碗接血,将三件牺牲之血与酒液混在一处,又挥刀在自己的臂上一割,同样以碗接血,将自己的血液与碗中血酒混合。

接着,只需在所有酋长渠帅的恭贺声中饮下血酒,就算完成了拓跋鲜卑大单于的就任仪式!

禄官哈哈大笑,端着酒碗转过身来,准备向诸位酋长们说些什么。或许是数十年的心愿终于得偿,禄官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心跳越来越快。

他勉力提起,高声道:“诸位!”

才说了两个字,便觉得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眼前唯有一片鲜红的血sè,而灌入耳中的,只有数百人一齐发出的惊呼声。

第二十章 大单于(中)

第二十一章 大单于(下)

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的尊贵地位,这时丝毫没有震慑作用。猗卢的大声呼喝没有得到响应,徒然使自己成为围攻的靶子而已。他的话音未落,空中倒有四五把长刀被投掷过来,总算他身手敏捷,间不容发地躲开了。

随即,更多的东部酋长渠帅们向猗卢的方向冲杀。猗卢连声咒骂着,号令众人收拢队形抵御。众扈从挥舞刀剑格挡,且战且退之时,利刃交击之声竟然如雨点般密集。眨眼功夫,就连猗卢本人身上都多了好几处刀伤,其中一处从左胁直落胯部,只差毫厘就是开膛破肚的下场。

禄官已死,可是拓跋鲜卑东部的酋长渠帅们突然发狂冲杀,顿令猗卢等人再度陷入了极度危险的境地。

猗卢登临弹汗山时带着百人卫队,但此刻护在猗卢、温峤二人周围的已不过十余人罢了。这十余条jīng悍的汉子几乎个个带伤,可他们没有包扎的时间,于是任凭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外,显得十分狰狞。看他们的动作神态,也似乎并没有将伤势放在心上,只有在往来搏杀中某些动作牵扯到伤处时,才会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适才猗卢束手待毙,这些武士也做好了一同赴死的准备,却不曾想到今rì之事峰回路转一至于此。他们立即俯身取回了丢弃的武器,将猗卢、温峤二人团团护在垓心。另有数人急奔出去,从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上剥下甲胄和刀剑等物。

相对于中原内地,北疆物资匮乏,但兵器之类但凡投入作战,损耗必大。因而随时打扫战场,几乎已成了胡儿的本能。属于拓跋鲜卑西部的少量酋长渠帅雀跃不已的时候,这些扈从们已经将自己重新武装到了牙齿,做好了再度投入作战的准备。单这份jǐng惕xìng,就足以令人赞叹。

猗卢所统领的拓跋鲜卑西部,其势力范围主要在拓跋氏先祖力微率部南迁时占据的盛乐一带,大致包括了前汉时设立定襄、云中二郡。此地原属于匈奴后裔的河西诸部杂胡,拓跋鲜卑侵夺此地之后,与之争夺草场水源、积下了极深的仇怨。数十年来,双方几乎无岁不战。猗卢就任西部大人之后,更是大力巩固势力范围,将诸部杂胡或者吞并、或者驱逐。这其中不知伴随了多少场血流漂杵的恶斗。故此,论起骁勇善战,猗卢所部久经沙场,确实较拓跋鲜卑东部更胜一筹。

而猗卢的扈从武士们,都是随他无数次冲锋陷阵的死士,更属于百里挑一的熊罴之士。此前百人对战,转眼就杀得禄官所部狼狈。哪怕受到傩者暗算损失惨重,就连首领叱李宁塔也丢了xìng命的时候,这些战士仍旧意气昂扬不减。更不要说此刻,禄官离奇暴毙,弹汗山上的局面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这十余人都是jīng锐,他们个个死斗不退,簇拥着猗卢等人背靠篝火组成半圆形的防御阵型。但相比于眼前冲杀而来数以百计的狂乱胡儿,猗卢一方人数未免少了些,一时间抵挡得很是辛苦。

能在生xìng强悍的胡人部落里做到大酋的,固然要看其出身血脉、处事手段,但也必然具有相当的武勇,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汉家官吏能比。此刻那些人普遍陷入狂乱的情绪,仿佛暴怒的猛兽。上百条失去理智的汉子一起狂呼乱吼着冲杀过来,瞬间便将簇拥在猗卢四周欢呼的拓跋鲜卑西部豪酋杀了好几个。

双方猛烈冲撞、推搡、刀刀入­肉­,顷刻间死伤枕藉。

猗卢等人以祭台zhōng yāng的篝火为防御阵形后方的掩护,可那些人简直都昏了头脑,甚至有人顶着熊熊烈焰绕过来,企图包抄后路。问题是那座数丈高的篝火何等炽烈?他冲到半途,身上衣物就被火焰烧起,变作了一个人形火炬,嗷嗷叫着乱跑。

此前的战斗中,独孤折右手三指被齐根切断,虽拿块毡布裹了伤处,但鲜血依旧沥沥流淌不止。这样子实在难以坚持作战了,不得不退在内圈喘息。他正觑着那人形火炬,于是箭步上前,索xìng一脚将之踢进了火堆里。

抽身回来,独孤折自己的额头上也被燎起一串大泡。他向猗卢高声咆哮道:“他妈的,这些人都疯了么?猗卢大人,这鬼地方不能待了,咱们冲下山去!”

“下山?”猗卢冷笑一声:“这弹汗山是这么好下的?”

弹汗山的山巅能与山下相通的,只有众人清晨时攀援的那条蜿蜒山路。上山时众人还不觉得,此刻稍许向下打量,但见道路狭窄仅容一人,沿途密布怪石危崖,其险峻奇崛之处不由令人心悸。

山巅上众人并不都是杀红了眼睛的,也较为冷静者试图逃亡以自保。就在猗卢等人注视之下,便有一人疾步奔逃下山,却被他人从背后赶上,一刀搠了个对穿,随即惨叫着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很显然,眼下拓跋鲜卑西部诸人尚能抱团勉强自保,若是踏上山道,则受限于狭窄的道路,勇武无以施展、互助更不可能,若有不谐,便彻底死路一条了。

“不用下山,再坚持一会儿!”猗卢咬牙道。他猛地冲向前方接连劈翻两人,片刻之后,又在敌人的惨嚎声中退了回来。几名在他援助之下得以歇息会儿的扈从连忙并肩向前,重新堵住阵线上的缺口。而猗卢将手中破损的长刀丢弃,反手拔出另一柄长刀:“诸位,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他的判断一点没错。

毕竟能够参与弹汗山祭天大典的,都是拓跋鲜卑族中位高权重的大帅,自始至终,祭台上的人数都不超过五百。再考虑到禄官和猗卢的扈从武士已在之前的决斗中死伤惨重,此刻癫狂乱斗的充其量二百余人。这些人的行动起初还有些目的,厮杀到后来,竟似是全都疯了,彼此挥刀乱砍。

每个人都在杀人,每个人都会被杀,每个瞬间都有人死亡。在这样的状况下,二百人并不是个很大的数字。

仅仅过了短短片刻工夫,弹汗山的山巅祭台上突然就显得空旷起来,零零散散地十几二十人彼此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在这样的距离上,哪怕手持长枪大戟也不足以给他人造成足够威胁,而曾经因为杀戮而沸腾的头脑,终于渐渐地冷却下来。

有人jǐng惕地四处张望,有人露出茫然神sè,有人身负重伤摇摇yù坠,随时将会死去,也有人在身边的尸体中发现了自己的亲朋好友,于是突然想到自己适才不知中了什么邪祟,猛地跪倒在地,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嘶声。

山风呼啸而过,祭台zhōng yāng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烧。这座篝火如此庞大,数十里外都能清晰可见。按照往年的惯例,只有在祭礼完全结束之后,篝火才会渐渐熄灭。弹汗山的脚下,数以万计的普通鲜卑部众虽然格于传统无法靠近,却都在眺望着篝火。哪怕他们隶属于不同部落,却都翘首企盼着能有一位新的大单于出现,结束拓跋鲜卑东西二部分裂的局面。在这些淳朴的牧民心中,弹汗山是神山,祭天大典是神圣的仪式,而在祭天大典上受到神灵启迪的酋长们,必然会拓跋鲜卑选择出一位英明的首领。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象得到,弹汗山之巅居然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吧。

经历了第二度厮杀之后,拓跋鲜卑西部的酋长和扈从武士们还活着的也不过十人而已。众人顾不上收拾情怀,立即分散开去,检视着四处局势,以防再次生变。

猗卢转过身来,向温峤深深作了个揖。他摇头道:“这般局面实在是叫人羞愧。温长史、太真兄,我……”

没等他说几句,一名猗卢的部下指着祭台东南角嚷道:“看,那不是惟氏么?”

弹汗山祭台营建于近百年前,虽说历代拓跋鲜卑大单于都曾组织修缮,但毕竟时rì久远,祭台饱经风霜雨雪,难免有些损坏之处。祭台东南角的石板便崩塌了几块,其下的土方也流失了许多,成了个丈许阔,半人深的大坑。此刻大坑四周的尸体正被人慢慢掀起,从尸体下勉力爬出来的,可不正是惟氏。

这惟氏身为弱质女流,更兼手无寸铁,居然能在祭台上众人不可理喻地互相厮杀之下自全xìng命,周身上下连伤疤都没一个,实在是机敏万分,运气也好到了极点。不过看她披头散发、眼神惊惶的样子,全无半分原本的神韵威严,简直就像是个被掠卖的汝奴。

猗卢顾不上与温峤攀谈,疾步奔向祭台东南。他伸手过去,将惟氏搀扶起来,话声居然少有的柔和:“辛苦你了。”

而惟氏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猗卢的面容,许久之后紧张神sè才渐渐褪去。拓跋鲜卑中部的实际掌控者、前代大单于猗迤之妻、被部民视若神灵的巫女如释重负地拜倒:“为大单于效力何来辛苦。总算及时杀死了禄官,不曾辜负大单于的重托。”

猗卢愣了愣,仰天大笑。

而温峤唯有苦笑不已。

禄官收买了数十名神巫,以为足可成为祭天大典上扭转乾坤的手段。可惜猗卢比他想的更远,更周到。之后禄官要继任大单于,终须惟氏为他完成仪式。仪式上的酒,自然是毒酒,而禄官用来割臂取血的利刃,更是见血封喉的毒刃。猗卢早就算定了,当禄官占尽上风的时候,他只需恳求自己出面维护一时即可……亏得自己这般搏命地为他求恳!

禄官之死所引发的sāo乱,确实出乎猗卢意料之外。祭天大典已然进行不下去了,但这算得什么?旧规陋俗合该被抛弃。各部酋长渠帅死了十之**,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人本来就是猗卢整合诸部的障碍。新任大单于需要的,是一个崭新的拓跋鲜卑。

第二十二章 鼙鼓

永嘉元年七月,拓跋鲜卑东部大人禄官召集诸部大会于弹汗山,一则举行祭天大典,二则决定拓跋鲜卑大单于之位归属。拓跋鲜卑西部大人猗卢、中部首领惟氏、八部国人首领、三十六国、九十九姓附从部落酋长渠帅尽数与会。大晋并州长史温峤、幽州从事段匹磾并来观礼。

祭天大典对于拓跋鲜卑的普通部民来说,更有着宗教上的神圣意义。大典期间,除东西二部的直属武力各自占据险要,不­嫩­轻举妄动以外,普通部民多有携家带口、驱赶着牛羊前往弹汗山脚下观瞻,粗略估计人数将近二十万。

这样的规模,称得上北疆多年来少有的盛事。错非是势力强大如拓跋鲜卑者,哪里能有如此声威。

然而二十万部民翘首期待了三天三夜,却盼来了一个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悲惨消息。据下山来的少许酋长说,此番大典上,原本西部大人猗卢顺利接任大单于之位。但由于东部大人禄官在典礼过程中突发暴病身亡,隶属于东部的诸多贵人因而悲痛成狂,彼此持刀互斗,猗卢大人与惟氏几乎不免,各部酋长渠帅则死伤殆尽!

北人生­性­拙朴,底层部民虽然生活困苦,平日里却是将部落酋长尊奉若神的。突然听到诸部酋长渠帅一并身亡的消息,顿时心伤欲绝,个个捶胸顿足,哀恸号哭之声遍野。这些部民本无见识,一旦族长身死,俱都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抬眼眺望弹汗山,又恍惚觉得这座神山不知蕴含了什么可怖之极的事物,否则何以带来如此灾祸?

人心惶惶的时候,只有回到熟悉的环境才会稍觉安定,这是人之本­性­。于是数个时辰之后,无数鲜卑牧民擦­干­了眼泪,纷纷启程赶回自家草场去,再不回顾。普通鲜卑人也没有什么收尸安葬之

类的繁文缛节,待到猗卢下得弹汗山来,便只看到数十万鲜卑族人轰然而散,并无一个半个留下来祝贺新任大单于。

猗卢­性­格坚毅,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纵骑径回盛乐本部。他并不认为可以仅凭一个大单于的名号就能让各部俯首,但依托拓跋鲜卑西部的实力,再加上大单于的声望,便足够他以强有力的手段整合各部了。晋人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必也正名乎”!

温峤在弹汗山上很是受了皮­肉­之苦,他毕竟是个书生,这时再也坚持不了,乘不得马。众人只能在两马之间架设布兜,载着他前行。与温峤作伴的重伤号是王浚的使者段匹磾,这个友善的年轻人右腿受了重伤,纵使康复,日后只怕也删不得战场了。

因为这两人拖累,猗卢一行西归的速度稍慢了些。好在弹汗山的位置介于东西二部之间,距离猗卢的根据地盛乐城不远,次日早晨路程就已过半。

午间歇马休憩时,猗卢与温峤、段匹磾二人攀谈。他新任拓跋鲜卑大单于,正是急需大晋给予认可的时候,故而言辞十分热情。正说得愉快,却偶然间发现某个部落的牧民在见到众人时眼神闪烁,似乎有什么事情隐瞒。

猗卢当即将那些牧民招来询问。几个牧民战战兢兢地跪倒禀告,原来草原上不知何时遍传妖言,都说他与惟氏合谋,在弹汗山上毒死了禄官,为了掩盖此事,又屠杀诸部酋长。此等人岂能担任大单于,实乃拓跋鲜卑阖族上下的公敌。

这便不由得猗卢不大惊失­色­了。他与惟氏的密谋,是在极度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为了瞒过老谋深算的禄官,可以说做足了掩饰工夫。即使到了现在,知晓此事的也不过弹汗山上侥幸逃生的十余名心腹而已,就连段匹磾也对此一无所知。如此隐秘之事,怎么会被传播出去,又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传遌传遍了草原?

更令猗卢暴怒的是这传言的最后一段。说他与惟氏合谋毒杀禄官倒也罢了,事实本来如此,大丈夫敢作敢当,谅那些鼠辈也不敢有什么异议。但禄官死后,弹汗山上刀兵再起实在是出于­阴­差阳错,那些酋长们莫明发狂,害得猗卢等人死伤惨重,连他自己都几乎丧命于刀下。他何曾为了掩盖此事而屠杀诸部酋长了?这传言,分明是要将自己与拓跋鲜卑各部相对立,是要掘断拓跋鲜卑大单于受命于天地神灵的根基啊!

一天之前,猗卢站在遍布尸身的弹汗山山巅祭台上就任拓跋鲜卑大单于,只待建官署、定秩序、引用晋人制度,从此将散乱不堪的拓跋鲜卑整合成号令如一的整体。当是时也,猗卢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但现在他猛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落入陷阱的猛兽,虽不曾发现猎人躲藏在何处,却已经明了自己所处的形势恶劣之极!

“可恨!可恨!”想到这里,猗卢简直无法遏制心中的暴戾之意。他吼叫如雷,挥起马鞭乱舞,立时将那几个牧民抽得连声惨叫,皮开­肉­绽。看这情形,几乎要活活地鞭死这几人才会稍觉解气。

草原上的酋长们对于部民生杀予夺,驱使如狗,打死几个只是寻常事尔。倒是温峤于心不忍,出面劝得猗卢冷静下来:弹汗山上出了这样的大事,猗卢大人想要平稳继任大单于,根本已不可能。如今又除了这般恶毒的谣言,想必众人无不切齿痛恨,但偌大的草原上,牧人们奔马来去毫无阻碍,根本无法钳制悠悠之口。纵使杀了这几个牧人,又有什么益处可言?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回盛乐,站稳脚跟,以防不测之事!

猗卢焦躁地原地走了几个来回,向温峤、段匹磾施礼道:“既如此,留下几个­精­细的汉子,陪着两位慢慢走。我立即出发,火速去往盛乐!”

说罢,猗卢立即上马,一溜烟绝尘而去。

猗卢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在祭天大典之后,拓跋鲜卑的局势如高山落石,急转直下,突然间就恶化到了他事前根本不曾预料到的程度。

先是东部数一数二的强族未耐娄部宣布与宇文部联盟,脱离拓跋鲜卑,数万部众启程迁往辽东。

随后原系猗卢直属的白部鲜卑与河西铁弗匈奴联兵东向,大掠盛乐以西的数百里膏腴之地。

再过数日,没鹿回部以拓跋力微窃据故土、谋害部落先祖窦氏为由起兵,聚众两万横扫上谷以北。

再有代郡以北的六个部族痛陈猗卢弑叔夺位、滥杀各部首领,随即联合起事,兵锋却不向盛乐,而是直逼势力衰微的拓跋鲜卑中部。

类似于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使猗卢听得麻木。月余时日间里,在弹汗山山巅祭台上的那狂乱一幕,似乎在整片广袤草原上重演。不知多少部落举兵,烽烟四起,鼙鼓动地,战士闻风而动,奔忙如蚁。弹汗山上的惨剧对于尊奉神灵的鲜卑人来说太过震撼,或者是出于自保、或者是出于野心,一人又一人拔剑而起,最终酿成了拓跋鲜卑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大叛乱。

拓跋鲜卑数百年经营,自幽都而至大泽、自大泽而至匈奴故地,经历千难万险才建立起强盛的政权,极盛时拥众四十万、据地数千里、附从部落数以百计,俨然是鲜卑族中执牛耳者。但猗卢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继任大单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拓跋鲜卑的半壁江山就已经崩塌了!

第二十三章 仓曹

第二十四章 齐桓

第二十五章 草原

第二十六章 强者

倪毅斩杀反抗者的同时,其余几名鲜卑探子已被团团包围。说是探子,其实不过是附近部落里身手比较灵活的普通牧人罢了。落在倪毅眼里的,是几个披着茅草伪装、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其中甚至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内。

倪毅提着犹在滴血的大斧,催马来到他们身前,凶神恶煞的样子顿时骇得他们一齐退后。随即身后的晋军将士们毫不客气地挺枪前刺,将他们都迫回原处。

倪毅挥了挥手,身后便闪出一名在代地从军的乌桓骑兵。

辗转数千里挣扎求存的经历教会了倪毅许多。自从投身于代郡的战事,他便花费了许多心思学习胡语,这几rì已经能与乌桓人简单谈论。可惜鲜卑语源流复杂,虽与乌桓语同出于东胡语系,细处却有许多不同,而且彼等又无本族文字可供揣摩,因而倪毅的学习进境极慢,这时候仍需胡族部下出面。

“我们不是敌人,是猗卢大单于的朋友,来帮助他剿灭叛逆。带我们去部落里,我们要征用你们的兵力。但如果拒绝我们的要求……”这乌桓骑兵轻咳一声,指了指不远处那仍在抽搐着的惨烈尸体:“就像他一样。”

几名鲜卑人显然听懂了。他们并不理会乌桓人,而是畏缩地抬头望着那个轻而易举地斩杀了他们同伴的凶悍晋人。而倪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眼神中充满着跃跃yù试的杀意。

他们没看错。

倪毅将长柄斧横置在马鞍前,凝定地看着这几人。他竭力效法陆遥常有的冷峻仪态,胸中却有压抑不住的亢奋之感。那么多年里,自己就像是一条卑贱的野狗,受尽了他人的侮辱。虽然自己竭力磨练武艺和胆略,却从来不曾得到重视。每rì里吃的是草糠、用的是木棍,被人肆意驱使着用xìng命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王爷、官吏战斗。或者杀人,或者被人所杀,过着浑浑噩噩的rì子。但现在,身为鹰扬将军下属骑兵队主的自己,已经与原先那可怜的乞活军小卒不同了。

倪毅眯起眼,回味着适才挥动大斧斩断**的感觉。生死cāo之于己手的感觉已是美妙,妙,杀戮的快乐更叫人难忘!

半个时辰之后,倪毅和他的部下们出现在东面二十里处的一个小部落里。这个部落由一名老迈的部落头人带领。头人曾经参与过在上谷郡居庸县境内举行的市易,能说晋人言语,在这个小部落里,已经是见识深广绝伦的人物了。

此刻这头人殷勤伺候着,为倪毅等人cāo办饭食。他的子侄辈、好几个鲜卑青年忙碌地奔走着,很快点起篝火。

这片高地位于半月型的河流环绕之中,以两侧河谷为掩护。高地四周水草肥美,牛羊星星点点地散布期间。如此宝地,应是这个部落每年夏季固定的居处。半游牧半定居的鲜卑部族除了毡帐之外,也建造粗劣的木屋居住。无论毡帐还是木屋里,都堆放了未曾硝制的皮毛和各种­干­兽­肉­,腐臭气味扑鼻,中人yù呕。

倪毅等人自然不会进入屋子里去,他们在距离胡人营地一箭之地的河滩停留,搭起篝火烧煮­肉­类、­干­粮、另外还有河塘里抓捕到的鱼。在鲜卑人提供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陶器里,翻翻滚滚的­肉­块很快就飘散出了浓郁的香气。

游牧部落绝非身处中原内地者所想象的那般富裕。他们生计仰赖天时,一次雪灾或是瘟疫,就足以灭亡一个兴盛的部落;哪怕终年劳作,剩余物资却寥寥无几,除了掌握与中原交易渠道的若­干­大酋以外,部民的贫困程度十分骇人。为了给倪毅等人提供这一餐的­肉­食,便耗尽了这个小部落今年新生羔羊的半数。以至于部落里的孩童们被香气所诱惑,竟然克服了对陌生军队的恐惧感,怯生生地停留在河滩附近观望。

倪毅将所有将士分成两队,轮流饮食和jǐng戒。待到所有将士们都吃饱喝足了,他招来部落头人,毫不客气地吩咐道:“感谢你的慷慨,我们都吃饱了。现在,你们部落所有的成年男子都带上武器、­干­粮和马匹,和我们同去下一个部落!”

“所有的成年男子?”头人低声重复着倪毅的话,对着身材矮小的倪毅深深地弯下腰,将枯­干­如老树的双手高高举起,以表示恭顺:“请原谅我的无知和愚昧,强大的朝廷军队需要我们部族所有的成年男子做什么?”

倪毅冷笑着将用来剔­肉­的匕首塞进靴筒里:“要你们何用?当然是打仗了。弹汗山祭天大典中产生的拓跋鲜卑大单于猗卢,正遭到可耻的背叛。作为大单于的盟友,我们要征用一切力量去和背叛者作战。”

说完,倪毅便不再理会那些鲜卑人。他转过身去,叱喝着号令自己的部下们整顿行装、检查武器、铠甲和马匹,准备继续前进。直属于陆遥的部队共有一千人,由五名队主分别统领。这一千人都是勇猛而战斗经验吩咐的将士,配以jīng良的军械,又受到严格的训练,仅仅是此刻在场的两百人,便已是一支强大的力量。

与之相比,这个部落只是拓跋鲜卑东部下属别部,阖族上下成年男子不到百名。莫说在倪毅所率领的两百jīng兵威胁之下毫无还手之力,以近年来拓跋鲜卑内部倾轧吞并的剧烈程度来看,若非是东部的诸多酋长渠帅都在弹汗山上死于非命,这个部落被某个强盛的邻居所兼并,也至多不过一两年的事。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会相信晋人所说的,他们是来帮助猗卢大单于剿灭叛乱的这一类胡言乱语;更不代表他们会愿意为了这荒谬的理由与晋人并肩作战。

头人踌躇了半晌,说出口的话语叫倪毅渐渐沉下了脸:“尊敬的将军,我们只是个小部落,从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如果您需要牛羊、食物,我们愿倾尽所有来满足您。可是……可是……”头人语声艰涩。他搓着手,额头有大滴的汗水淌下。

“可是什么?”

“可是我们不愿意和晋人站在一起,不愿意与同族自相残杀!”头人鼓起勇气道。

“哦……”倪毅拖长了语音应了声。

这个老朽之人很有些经验,怪不得能够带着如此微小的部落存袭不绝。当他拒绝响应招募的时候,部族里的壮年男子们不知何时已经聚集在了一起。倪毅余光所及,已经发现了他们身旁隐藏着的粗劣武器。

但倪毅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他猛然抬头,双眼凶光暴现:“既然不愿意,就去死。”

话音未落,巨大宽阔的斧刃横扫而过。部落头人的首级须发戟张,翻翻滚滚地飞起。

这个凶残的举动丝毫都没有征兆可言,立刻将那些聚集起来的鲜卑人惊呆了。而晋军将士齐声呼喝,同时拔刀上马!

又过了半个时辰。

倪毅勒缰带马。在他身后,沿着小路鱼贯而行的将近二百名晋军将士、数十名鲜卑牧人一齐停步。

倪毅沉声问道:“绕过这片林子,就到下一个部落了么?”

不久前曾经为倪毅等人筹备饮食的一名鲜卑青年带着极度谄媚的笑容弯下腰去,用水平低劣的汉话答道:“是的,将军。纥骨部落的营地就在林子后面,只要再往前走五百步,就能够看见他们的岗哨了。”

“好!”倪毅满意地点头:“你派个口齿伶俐的去,就说猗卢大单于的同盟大军来到,问问他们愿不愿意随同我们一起作战。如果不愿意,就由你带人上前,把他们都杀了!”

倪毅的部下共计两百,每一个人的xìng命在他心中都很重要。那是因为他非常清楚,承担着扫荡坝上草原任务的部队不会仅止于他这一支。想要在许多胸怀建功立业梦想的同僚之中出人头地,必须在最小消耗的同时获得最大的成果。

“是!是!请将军放心!我亲自去问他们!”听得陆遥的吩咐,那鲜卑青年没有半点犹豫地连连点头,仿佛一条忠诚的牧犬。他转身召集几条大汉商议了会儿,随即挥手示意。数十名鲜卑人立刻紧握着木棍、骨刀之类的武器,蹑手蹑脚地向两旁的林间潜入。而他本人则策马向前,大声地喊叫起来。

对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哪有什么忠诚之类的美德可言。顺服于强者、同时竭尽全力地欺凌弱者才是他们的本能。而倪毅的凶残举动,在鲜卑人眼里正符合他们对强者的定义。原来的头人被倪毅杀死之后半晌,但凡表示出反抗意愿的鲜卑人便被杀戮一空。而老头人的儿子,那鲜卑青年更已经完全抛弃了杀父之仇,五体投地地匍伏在倪毅面前宣誓忠诚。是服从强大的朝廷军官号令,威吓或杀死其它部落的人;还是牺牲自己,为其它部落赢得逃亡的机会?新任的部落头人,和他下属数十条鲜卑汉子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第二十七章 何云

第二十八章 卫­操­(上)

第二十九章 卫­操­(中)

第三十章 卫­操­(下)

何云有些不安地退出大帐,而陆遥深深地俯视着摊开的地理图,久久不言不动。

借助着许许多多的斥候和间谍们的眼睛,陆遥眼前的这份大幅地图详尽得超乎常人想象。

他的手指沿着大军行进的线路一点点向北推移,指尖点处那些繁复芜杂的点、线和细密的一行行标注,仿佛在他的脑海中幻化出真实的场景,将数百里方圆内壮美的莽原山川,和分布于其间的无数鲜卑部落都栩栩如生地确切反映了出来。

看了半晌,他隐约感觉眼睛有些酸涩。毕竟已到了黄昏,夕阳虽还在远方的群山上恋栈不去,帐幕里却已经十分昏暗了。中军帐外已经传来了炖煮食物的诱人香气,将士们各自回营等待开饭,彼此嘻嘻哈哈地言谈说笑着,话声和锅碗瓢盆的彼此碰撞声、大帐外甲士往来巡逻的铁甲铿锵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有些嘈杂。

陆遥卷起地理图,搁置在案几的侧面,同时用力合拢双眼,再睁大,反复几次以缓解双眼的疲劳感。正待要起身去点燃灯烛的时候,有人抢在他之前行动,殷勤地绕大帐走了一匝,将四周的灯台一起点亮了。

点起灯火的是一名约摸六旬年岁的老者。摇曳的灯光映照出他的面容,这老者相貌普通,肤sè黝黑,白斑的头发松松地裹着髻,显得很有些身形不高,腰背略带些佝偻,斜披着一件老羊皮的袄子,看上去土里土气。适才何云入帐时,这老者便坐在陆遥的下首,但一来帐内光线不亮,二来他实在不引人注目,以至于何云从头至尾都不曾注意到此人。

陆遥用双手支着案几,向这老者躬身示意:“有劳了。”

老者笑道:“将军莫要客气。早听说何队主追随将军多年,一同出生入死,最得信赖。今rì得见,果然胸怀仁厚,不同于寻常武人。”

“不过是昧于大体的­妇­人之仁罢了。”陆遥摇了摇头:“倒是阁下身处北疆数十载,却对我军区区一个队主如此了解,着实令我有几分惊讶。”

“将军何必过谦。将军出身名门,起自卒伍,增匈奴以败绩,挽狂澜于邺城,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代郡、威震北疆。如此战绩,便是天下名将苟道将、刘越石之辈也不过如此。鹰扬将军威声远播,连同将军麾下的锐士猛将也都已名闻遐迩,老朽知晓何队主的名声实在不足为奇……”老者客气地向陆遥俯首,继续道:“孰料今rì不曾见识何队主的箭术,却领略了何队主的仁爱之心。”

陆遥将身体后仰,发出无声的哂笑:“仁爱之心?宋襄公躬行仁道,结果在泓水兵败身死,沦为千秋笑柄。德元公,所谓仁爱虽大行于世,却无用处。”

老者垂下眼睑:“然则,陆将军所看重何队主的,不正是这份仁心么?”

陆遥哪料到自己的心事被如此轻易说破,不禁微微愕然。

他凝神望去,那被尊称为“德元公”的老者低眉端坐,面容淡定自若,虽无特别威严,却自有一股高深莫测的气势。不愧是曾任拓跋鲜卑辅相的传奇人物、左将军、定襄侯卫cāo。

陆遥此番麾军坝上,明面上进兵迟缓,做出只顾四处掳掠人口财货的姿态来迷惑北方的普六茹氏和叱罗氏两强族;暗地里却已派出得力人手与马邦德协力潜往濡水源头,与困守彼处的晋人流民接上了线。早在三天前,卫cāo便亲自冒着生命危险偷越鲜卑骑兵的封锁,来到陆遥的大营商谈。

陆遥很清楚,对于被困于濡水源头、濒临绝境的流民来说,代郡兵马是他们唯一的生机所系。但他并不会因此而热血冲头,急不可耐地起兵救援,反倒更加刻意地压制了行军速度。卫cāo随军的三rì里,晋军大营每rì向北移动的距离,竟然不过区区十里。之所以如此,首先是为了在与卫cāo商谈之时,获得更有利的条件。

卫cāo在拓跋鲜卑部落中为官多年,为两代大单于厘定官职、制度,其宗族子弟出任文武要职者数以十计,哪怕是在拓跋鲜卑大乱之时,仍能纠合数万晋人退而自保。这样一支巨大的力量,正是人力匮乏的代郡所需。

陆遥眼下所掌握的军队和民众之中,胡儿超过六成,这个比例是非常骇人的。须知晋人如骨­肉­,而胡人不过是用来搏杀的利刃罢了,万一使用不慎,反而会伤及自身。纵使陆遥竭力打散原有的部族体系,用晋人的法度来约束胡人,却不能保证这些胡人在与同族作战时始终忠诚。在这样的背景下,他急需获得更多的晋人百姓的投靠,以保证代郡政权的稳定。

但与此同时,陆遥也深深忌惮着这支脱离朝廷管辖、在草原上独树一帜的力量。他虽羽翼渐渐丰满,终究根基不厚,所依仗的不过一郡之地而已,若应对卫氏宗族的手段未能完善,恐生反客为主之虞。因为这个缘故,陆遥才决心与卫cāo详谈条件,确保彼辈从此以后服从代郡政令。

可惜,此番北上草原,邵续未曾随军,而折冲樽俎、cāo弄细微的舌辩之术非陆遥所长。陆遥虽然刻意冷落了卫cāo数rì,但卫cāo始终保持不急不躁的安闲态度,令陆遥难以应对。而他偶尔出言,又隐约含有深意,似乎像在嘲弄陆遥的心机,说他果真因私心而坐视晋人被鲜卑围攻,便与仁道相悖。

陆遥深深地吸气,又深深吐气,压抑住有些焦躁的情绪。这卫cāo根本是条难以揣度的老狐狸,或许,自己索xìng推诚布公才好?

“德元公,这几rì探马来报,濡源一带,鲜卑人两路侵迫甚急。我军虽然有意相助,却受阻于坝上草原南部的诸多部落,恐难及时救援……”陆遥沉吟了半晌,试探问道:“形势如此危急,我看阁下却似乎并不为此忧虑?”

卫cāo先是笑了笑,再叹了口气。当他叹气的时候,额头上立即浮现出一道道的皱纹,仿佛在提醒别人,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的大人物毕竟已经衰老了。但或许数十年来执掌重权所带来的气度和感染力犹在,当他漫声言语的时候,陆遥不由自主地集中了jīng神,仔细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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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分章节果然是苦手,看样子,接下去一章必须起名为《卫cāo(下下)》,或者《卫cāo(续)》才行……

第三十一章 卫­操­(续)

卫­操­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扣着案几,流露出回忆的神情:“我最初前往草原是在三十年前。那是咸宁四年,伯玉公在幽州刺史、征北大将军任上的最后一年……”

陆遥知道,卫­操­口中的“伯玉公”,乃是大晋开国名臣之一的河东安邑人卫瓘卫伯玉。文皇帝灭蜀时,卫瓘为监军,行镇西军司统兵千人,持节监督统兵大将钟会、邓艾等,在蜀汉灭亡后,凭借智谋平定钟会蜀中变乱,立下赫赫之功。其后,卫瓘历任青州、幽州刺史、镇东将军、征北大将军、侍中、尚书令、太保录尚书事等要职,所在皆有明识清允之称,多建殊勋,深得中枢倚重,实是文韬武略俱臻一流的番茄人物。据说,这位伯玉公早就看出太子暗弱不能为天下主,遂于群臣会宴时托醉手抚武皇帝的坐榻道:“此座可惜!”其先见之明如此。

这个故事一直流传到了后世,遂有所谓“卫瓘抚床”的典故。可惜,卫瓘也正因为这个举动遭致妖后贾氏的怨愤,最终在元康元年时被楚王司马玮矫诏杀害。

卫­操­向陆遥轻笑一声:“我老了,老人难免有些絮絮叨叨,陆将军千万不要怪罪。”

陆遥只问卫­操­流民身处险境时何以不显忧虑,卫­操­开口却说到了三十年前坐镇幽州的大晋名臣,似乎跑题得厉害。但如他这等人物出言必有缘由,因而陆遥也不多言,只是静静倾听。

“当时大晋开国不过十四年,历经宣、文二代辅佐魏朝治理,中原内地政事清平,百姓咸安其业而乐其事,户口滋长为汉末十倍。同时,国朝武功鼎盛,开国前便已挥军攻灭西蜀,一举倾覆三分之势,又陈兵数十万于淮南,迫得东吴鼠窜而不敢北觑。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无不认为混一天下为时不远,大晋必可重开太平,建万世不易的基业。”

说到这里,卫­操­忍不住叹了口气。巧的是,陆遥也叹了口气。在陆遥的记忆里,虽然那几年士衡公、士龙公奔走权贵之门不算多么愉快,但千载帝京、金谷游嬉,终究还是给来自吴地的懵懂少年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确实是难得的安稳日子,可惜,那样的好日子不过是建筑在沙堆上的华美楼台,仅仅数年之后,就如被飓风吹散的浮云那般飘拂无踪了。

“然而大晋之外患,那时已现端倪。北疆各地,鲜卑各族渐渐从轲比能死后的混乱时期恢复过来,势力日趋强盛,给边境军民们带来了可怕的损失。西部鲜卑与羌胡联合,攻破凉州、秦州,杀戮数十万众,惨状不可言表,前后两任凉州刺史兵败战死。东部鲜卑兴兵攻打扶余、高句丽等大晋属国,又曾入寇辽东郡县。甚至号称臣服于大晋的中部拓跋鲜卑,也屡次侵掠广宁、上谷、代郡等地,前后杀掠人口数千,掳走资财不计其数……伯玉公虽然身为幽州刺史、征北大将军,却苦于北疆武备废弛。他手中兵力匮乏、将骄卒惰,无力于东西横贯万里的边境之上扭转局面。但,伯玉公并没有坐视局势败坏,他上表说服洛阳朝廷,将滞留中朝数十年的拓跋鲜卑大单于力微之子沙漠汗放归,意图以亲近晋室的沙漠汗来影响各部胡族,维持北部边境稳定……”

陆遥始终认为大晋所面临的根本问题不在外患,而是内忧,因而对这等权谋手段从来都不屑一顾。听到这里,他忍不住低声道:“可惜的是,卫刺史的谋划并未成功。沙漠汗北归途中,遭到不愿改变旧俗的酋长害死,失去嫡子的大单于力微因此忧愤而亡。”

“伯玉公的智慧深如渊海,他的谋划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对于他这个卫瓘的老部下来说,陆遥的断言未免有些唐突。卫­操­深深地望了陆遥一眼,继续道:“虽然沙漠汗惨遭横死,但拓跋鲜卑内部诸豪酋渠帅的矛盾也因此而激化。次年,执政数十年的力微逝世,各方势力立时蠢蠢欲动,无不谋求大单于之位。拓跋鲜卑固然是北疆数一数二的强族,当期内部四分五裂之时,却终究还需仰赖朝廷威严。于是伯玉公借着各方都有求于朝廷的机会,成功Сhā手其间,派遣部下前往拓跋鲜卑处置相关政务。那名部下就是我,当时担任伯玉公帐下牙门将军的卫­操­。”

“我们此行,绝非为了挟异族谋取私利,而是为了纠合历年来离散于草原上的晋人流民为一股力量,以此推动拓跋鲜卑捍御晋室、稳定万里北疆。”卫­操­略微提高了嗓音,语气中蕴含着压抑不住的自豪:“卫某投效拓跋鲜卑不久,伯玉公就被朝廷突然调离,从此再也没有踏足北疆。而此后几任幽州刺史,尽都是些平庸之辈,不足语以机密。于是,我们只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行事。­操­不才,薄有文谋、武略,以此见用,数年之后便身任辅相之职,继而辅佐沙漠汗之子拓跋猗迤二十载。期间,由于无法忍受朝廷苛政而流入草原的晋人越来越多了。我们聚集成团,暗中对各部渠帅酋长施加了巨大的影响力。是我们割拓跋鲜卑为东、中、西三部,以分其势力;是我们促使猗迤与晋室友好,以稳定北疆;是我们提议逐步遣还掳掠的晋人人口,以全仁孝之道;也是我们促动拓跋猗迤与前任并州刺史司马腾会盟,两度兴兵南下与匈奴作战,拯救大晋之危亡!”

陆遥一时愣住了。

此番北上草原之前,陆遥对卫氏宗族做了不少打探,更绞尽脑汁地想起,在后世流传的《魏书》之中,此君的列传排序仅次于北魏宗室诸王,位居开国重臣之首。这待遇可非同小可,张良萧何之于前汉、荀彧荀攸贾诩之于曹魏,也不过如此而已。然而这位拓跋鲜卑族中权位极高者此刻所述,竟与陆遥原先的了解完全不同。

他的言语实在令人惊讶。但细细想来,却也合乎情理。

这些年来,大晋朝政昏乱,诸王夺位,数十万大军自相残杀,杀得血流成河。曾经强盛的大晋,已成了塞外胡族眼中的一块肥­肉­。可拓跋鲜卑,这支塞外胡族中的最强者,却始终如一地亲附于晋室。拓跋猗迤死后,其弟猗卢在面临着东部大人禄官的巨大压力下,还尽起阖族兵力南下救援晋阳。这难道果如司马腾与拓跋猗迤会盟时勒石称颂的那般,拓跋鲜卑氏族首领“顺天应人,纯孝自然”?又或者,仅仅是因为越石公与之订下守望相助盟约的结果么?

当然不是。

无论猗迤还是猗卢,作为部落首领所做出的决定,终究要获得族人的支持。而卫氏宗族上下,以及团结在他们周围的晋人士庶流民,才是暗中推动拓跋鲜卑趋向朝廷的决定­性­力量。

陆遥受刘琨之命北上代郡,目的是配合温峤平定拓跋鲜卑局势,维持猗卢一系对朝廷的支持。毫无疑问,此举对于并州、对于整个北疆局势都有重大的意义。而同样的事情,以卫­操­为首的代郡卫氏宗族早已着手,并持续不懈地努力了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啊!便是千载受人传诵的苏武,滞留北海也不过十九年罢了!这三十年的苦心经营,该有多少艰难险阻?陆遥知道,那必然是自己无法想象的艰辛。

“为了做到这些,我们付出的牺牲难以计数。陆将军应该清楚鲜卑人的­性­格有多么粗猛剽悍。彼等动辄以杀戮为政治斗争的手段,一个月前的弹汗山祭天大典绝非先例。历年来,我们无数次遭到敌视大晋的部落袭击,也无数次主动出击,消灭敌人。在那些战斗中,许多卫氏宗族子弟先后凋零,死者甚至包括了我的四个儿子……我所有的孩儿!”卫­操­语气渐转沉重,他手扶案几支撑起身体,压抑着的喘息清晰可闻:“为了完成伯玉公交付的任务,我卫氏宗族已经拼尽全力了,我们每一人都无愧于心。”

卫­操­的双手粗糙而宽大,手臂筋骨虬结,多处明显的疤痕分布其上。这双手显示出,虽然卫­操­在鲜卑部落中常以文士形象出面,可他也是个武人,是曾经以任侠旷荡著称的北疆游侠少年。在过去的三十年里,这双武人的手持刀作战、持剑作战、持槊作战,不知陪他熬过了多少场腥风血雨、多少次惨痛的经历,才终于稳稳立足于群狼环伺之间!

陆遥起身取了茶盏,倒了些清水在里面捧给卫­操­,恭谨地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卫­操­接过茶盏大口饮尽,喘息渐渐平复:“过去的三十年里,身处拓跋鲜卑势力范围内的晋人从来不曾得到朝廷一丝一毫的帮助。是以,哪怕这次的局面更恶劣些,我们对朝廷也并无太多期待。陆将军你说的没错,当我在军营中等待与你会谈时,我的族人、我历年来收拢的晋人百姓正迫于鲜卑人的侵攻,退守濡水源头。但,我确实不会为此而特别忧虑。”

他抬起抬头,坦然地看着陆遥:“那是因为,类似的险境、亦或因此而逝去的生命,我卫德元见识过太多……已经习惯了。”

第三十二章 铁流(一)

第三十三章 铁流(二)

第三十四章 铁流(三)

第三十五章 铁流(四)

第三十六章 铁流(五)

第三十七章 铁流(六)

雄心勃勃的叱罗部第一勇士怎么也料想不到,在晋军之中,竟然还隐藏了这么一队战法特殊的jīng锐步卒。他挣扎了几下,转瞬即死。

在复杂多变的战斗环境里,必须尽量全面地配备兵种才能加以有效应对。以丁渺率领的前军为例,虽然两千人都是骑兵,但其中由图里努斯带领的数百人颇有些特殊之处。

在流落到东方之前,图里努斯本是一名前途无量的罗马帝**人。他本人虽是平民,但其家族在sè雷斯地区根基深厚,先后出过几任马其顿总督。他从军所加入的第五“云雀”军团,系伟大的凯撒一手创设。后数十年重建时,因为征召马其顿的战士,故而又被命名为“马其顿尼亚”。以图里努斯的家族背景,在此军团中自然如鱼得水,而他本人也确实是英勇善战之人,故而刚过三十岁,就得以出任首席百夫长之职,并因功多次得到罗马皇帝卡里努斯的赞誉。这个职务已是平民所能取得的最高地位,在整个军团中仅次于军团长、军事保民官和宿营长等寥寥数人而已。

第五军团是直属于卡里努斯的jīng锐部队,图里努斯随同皇帝长期在高卢作战,原本希望借此获得骑士的地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罗马双皇中的另一位,卡里努斯的兄弟奴梅里安猝死,其得力部下狄奥克莱斯被拥戴为皇帝。卡里努斯勃然大怒,挥军与狄奥克莱斯作战,连战连捷之后却遭暗杀而死。卡里努斯的军团不得不向狄奥克莱斯投降,并承认他罗马皇帝的地位。

但也有许多忠诚于皇帝的将士对叛逆者卑劣的行径耿耿于怀,他们放弃军职,成群结队地逃亡,纵然因此遭到狄奥克莱斯的抓捕也在所不惜,图里努斯便是其中的一员。他们远离被叛逆者统治的国度,一路向东。

二十三年的漂泊、不计其数的颠沛流离和出身入死仿佛转瞬即去。罗马战士们rì渐凋零,最终只剩下了图里努斯一人。人过中年的他感到疲倦了,失去了人生的目标,于是在代郡广昌县的一个小部落,鲜卑勃篾部里落下了脚,打算从此浑浑噩噩地渡过余生。

然而陆遥率军杀入代郡,改变了图里努斯的人生方向。在同样疆域庞大却动荡而虚弱的帝国边境,英武的将领率领jīng锐部下与蛮族作战,这样的场景让他依稀想起年轻时在高卢的奋战。隐约中,他从陆遥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看到了他奉献忠诚的那位皇帝。

图里努斯披甲从戎,再度投身于军旅,并在短短两个月里得陆遥连续提拔为军主,成为仅次于几名大将的高级军官。他的部下六百人经过他的严格训练,全都是开得强弓、骑得烈马的北疆男儿,同时,也是北疆极其罕见的,能下马结阵作战的步兵。

图里努斯在勃篾部居住之时,常常指点部族中的青壮习练战术,聊以寄托去家万里的愁绪。北疆胡儿自然不习惯这种阵列之法,但以图里努斯万里漂泊所积累的文武才­干­,收拾那群头脑简单的胡族青年自然是小事一桩。几年下来,勃篾部的战士多习有密集军阵作战的法子,且通晓重盾、短剑、投枪的用法。数月前丁渺攻打勃篾部时,若非是出其不意,又以部族中的­妇­孺为人质,只怕未必能这么容易取胜。

图里努斯此刻的六百名部下中,便有五十名出于勃篾部的战士。他们一旦遭到奇袭,下意识地举盾结成密集的鱼鳞阵,因而几乎不曾被箭雨所伤。而虽然勇猛却从未曾见识过这等打法的叱罗万载,便成为了投枪之下的第一个亡魂。

这名势如疯虎的鲜卑战士一死,周边诸多晋军齐声松了口气。

然而这时候丁瑜摇晃着脑袋,将身子撑了起来大吼道:“接敌!”

从林间杀出的鲜卑伏兵虽被丁渺阻了片刻,这时也已大举赶到了。

叱罗部的jīng锐骑兵们穿过了缕缕晨雾,出现在了视野所及之处。数以千计的铁蹄践踏地面,笔直地向着晋人冲来。如此规模的骑队,已经足以给任何对手造成可怕的损失。而晋军终究是没能完全重整队伍,他们只来得及在最前方列起了一道单薄的防线。

两军轰然相撞,如巨浪翻卷,惊涛裂岸;如狂风吹雪,乱石崩云。片片血腥冲天抛洒而出,被撞击变型的尸身、被斩断的肢体、被扯脱出来的脏器漫天飞舞,抵在最前方的晋军阵列立即土崩瓦解,至少两百人瞬间阵亡。

这样短的时间,这样巨大的损失,放在诸王征战的中原战场,足以令任何一支部队军心涣散。但在民风剽悍的北疆却非如此。北地的胡族彼此间的争斗是如此频繁,以至于每个人在耳濡目染之下都清楚,两支骑兵对战的时候,最大的伤亡不是来自于正面对决,而是来自于逃亡的过程,与其在耻辱的奔逃中被杀死,不如努力向前,搏取一线生机!

排列在较后方的将士们狂呼乱吼着,硬生生地顶了上去。而晋军的骑兵在丁瑜的带领下,发动了反冲击。仅仅瞬息间后,数千人就纠结成了难以分辨阵营的混乱状况,惨叫和嘶喊在视野可及的每一个角落响起。

与此同时,被叱罗金安排的密林两侧的鲜卑骑兵包抄就位,鲜卑人投入的兵力达到晋军的两倍,而且是以逸待劳。他们很快就占据了上风,将晋军将士一个个地杀死。但晋军坚决反击,丝毫都没有动摇。自丁渺以下的每一个人,都展现出了远超过鲜卑人预料的勇猛。在方圆数里的草原上,双方不断地突击、后退、包抄、固守,互相厮杀、劈砍、戳刺、shè击,甚至推搡、扑摔、撕咬。这场蓄谋已久的伏击战,立刻就进入到了极度激烈的状态。

在这样的环境下,丁渺根本不可能实现他擒贼擒王的想法。他纵马往来奔驰,反复冲突,可每一次都被数倍以上的敌人逼退,身上还多了几处轻伤。最终,他不得不从敌人的薄弱处穿Сhā出去,刚与丁瑜率领的百余骑汇合到一处,又陷入到敌人的包围之中。

一支流箭不知何处飞来,带着厉啸从丁渺的侧脸掠过,掀飞了一块皮­肉­。死里逃生的丁渺暴怒咒骂着,将被箭矢撕裂的护耳揪了下来,奋力扔出去,啪地一声正砸在眼前鲜卑骑士的面门。

趁着对手稍一愣神,他挥动铁戟向前猛刺。巨大的力量之下,铁戟将那鲜卑战士的肚子捅了个对穿。宽阔的锋刃和月牙一齐从后腰位置直透出来,余力不衰,又斜向下扎入了马背。灰sè的战马高声嘶鸣着,驮着几乎被截成两端的骑士轰然歪倒,堵住了这个方向上冲来了许多鲜卑战士。

丁渺趁机双腿夹马转向,疾驰的战马从死者的侧面掠过。

他手中的两柄铁戟几乎已完全变成了红sè,挥舞的时候,就像是在空中抖开了鲜红的匹练。没有任何敌人能够躲开他闪电般的砍杀,在他前进的路线上,无数鲜卑战士嘶吼着围拢过去,随即如同船头破开水波那样退开。

当不知道是第几十颗首级飞溅着血水,从他的马前落下时。丁渺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他霍然回首,便见到了一名黑袍敌将随意地提着形制奇特的巨大砍刀,渐渐催马加速。

被认为是并州刺史麾下第一勇将的丁渺、幽州军中威名赫赫的煞星段文鸯,这两人彼此并不相识。但两人目光相触的时候,彼此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和浓烈到难以直视的杀气!

前队遭到伏击的消息,这时已经迅速传递到了书里外的中军。陆遥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抬手握住了腰畔的缳首刀。冰凉的刀柄给了他轻微的刺激,又使他立即镇定下来。

此番突袭濡源,他的计划不可谓不周详,侦察不可谓不周密、伪装不可谓不逼真、大军行动的速度不可谓不敏捷,但是复杂的环境终究难以尽数把握。很显然,这一次,代郡军已落入了他人算计之中。

那帮粗猛无知的拓跋鲜卑族人竟然有如此谋略,而自己事前确实未能想到,但是……不,这不会是拓跋鲜卑族人能用出的谋略。那些酋长们面临着拓跋鲜卑联盟的大崩溃,个个自顾不暇,他们既没有耐xìng,也没有必要拼尽全力来和朝廷兵马作战。陆遥心念急转,似乎有一个被他忽略的强大敌人,正从黑暗中渐渐浮现身影。

“将军,怎么办?”身边有人问。

怎么办?陆遥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领兵,在伏击了前军之后,必然还有诸多后继的手段一一施展。此刻前方大战正酣,而更多的敌人或许正隐蔽在暗处,会根据自己接下去的行动做出判断。他立马远眺,清晨的浓雾渐散,草原、森林苍苍莽莽,一望无际。那其中会有多少敌人潜藏着?正有多少凶残嗜血的眼正在向己方打量?

“等一等。”陆遥低声道。

他的语气丝毫都没有慌乱,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就如同他此前无数次指挥战斗时的表现一样。

第三十八章 铁流(七)

第三十九章 铁流(八)

原野尽处,黑沉沉的敌军如cháo涌动,一片片地占据了视野所及的广阔地域。俗谚说,兵过一万无边无涯,那是指步卒的军阵而言。骑兵奔腾往来,无论是规模还是气势,都超过步卒远甚。远远地看去,那支军队就像是一名狂躁的书家挥动如椽大笔,将浓烈的黑sè尽情泼洒挥舞;又仿佛是狰狞的火焰将青sè的原野吞没,不紧不慢地燎烧成块块灰黑的余烬。

黑cháo越来越近了,那些翻翻滚滚向前的骑兵行进速度并不快,显然是在为了即将发动的冲锋节省马力。陆遥已经能够分辨出位置在前者**上身、披头散发如鬼怪般的模样。那正是鲜卑骑兵!

数月以来,陆遥转战北疆各地,击破的鲜卑部落至少也有四五十个。但那些其实不过是托庇于鲜卑名下的杂胡罢了,对于那些真正的鲜卑强族,陆遥从来都万分jǐng惕,将之视作大敌。

上一次见到如此规模的鲜卑骑兵,还是在晋阳城的城楼上。当时匈奴左贤王刘和以数万jīng兵奇袭,眼看就能摧破兵微将寡的晋阳城,却不防遭到拓跋猗卢部下鲜卑突骑的攻杀,顿时崩溃。匈奴汉国的jīng锐何等善战,却非鲜卑人一战之敌。自此,鲜卑骑兵的勇悍、坚忍、视死如归,给晋阳军上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陆遥至代郡之后,也曾与鲜卑骑兵交手。当时晋军与常山贼决战,拓跋禄官遣轻骑三千rì夜兼程杀入代郡。彼等人如虎、马如龙,狂呼鏖战,势如疾风暴雨,顿使陆遥所部陷入狼狈。陆遥亲自上阵作战都难以挽回颓势,若非温峤劝得慕容龙城临阵倒戈,结局不堪设想。

如今……在晋人孤军深入,长征数百里坝上草原、与代郡基地远隔群山的时候,又一支规模庞大的鲜卑骑兵正攻杀而来!由于身处的位置不够高,很难估算出敌军数量,但至少也在一万以上,很可能达到两万。这个数量优势太过恐怖,陆遥环视四周,自薛彤以下的所有将校们,都露出了紧张的神sè,有的人甚至已经面如死灰。

越是在紧张关头,陆遥的头脑却越是清醒,思维的运转速度简直数十倍于平时。仿佛就在一瞬间,他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如此巨大规模的军队啊……这是幽州军的鲜卑突骑。”陆遥笑了起来:“真没有料到彼等竟然胆大妄为如此。”

北疆的鲜卑人虽然数以百万计,但分别属于成百上千的大小部落。在禄官身死、拓跋鲜卑东部群族崩散、内乱方殷的时候,绝大多数部落只能随波逐流地自保而已,哪怕有几个试图乘势而起的野心家,终究会被强者当作肥­肉­来肆意切割。真正拥有角逐疆场实力、能够决定北疆未来的其实只有六方:河西匈奴、白部鲜卑、拓跋鲜卑西部、晋阳军、代郡军、幽州军。

由于拓跋鲜卑西部正与晋阳军联合,与渡河东进的河西匈奴、白部鲜卑决战,前四方全都腾不出手来,代郡军便可以优哉游哉地收拢拓跋鲜卑东部的广袤领土。这对于仅仅据有代郡的陆遥所部而言,确实是个天赐的良机。

但幽州军又会如何动作呢?

骠骑大将军王浚于永兴元年杀死前任幽州刺史和演,自领幽州。此举虽然大不合体统,但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陆遥所在的代郡,名义上即属于幽州刺史部所辖。然而代地三郡沦于杂胡之手数十年,王浚实际只掌控范阳、燕国、北平、辽西四个郡国。陆遥身任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郡上谷广宁诸军事之职,势力虽然远远不如,但以朝廷名器而论,足可自行其是,无须仰赖幽州之鼻息。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朝廷有意扶植陆遥以分王浚之势亦未可知。

幽州军这些年来南征北战无往不利,所依托的是东部鲜卑两大强族段部和宇文部的兵力。其中,宇文鲜卑的势力范围约莫在柳城以西、濡源以东。而段部的势力范围在辽西至燕国一带,并向西延伸至代地。

拓跋鲜卑大乱之后,原本占据坝上草原的没鹿回部、未耐娄部东迁,这必然会侵犯宇文部的势力范围,于是幽州军调集了庞大军力前往堵截,一来为了维护领地,二来也为了收拢没鹿回部和未耐娄部的庞大人力物力。根据军报,三rì前两军鏖战,幽州军胜得极其惨烈,死伤接近万数,所以陆遥放心大胆地起兵直驱北方。

然而这个军报并不完整!

段部不会接受代地被陆遥占据的现状,宇文部更觊觎濡源的丰沃水草很久了。阻挡在他们前方的代郡政权才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须知以二部的强大实力,区区万人损失算得什么?就在陆遥放心大胆北上的时候,在段部、宇文部支持下的幽州军真正主力早已守株待兔,意图在这片去国遥远的草原上,将新崛起的代郡政权一举摧毁!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陆遥和他的部下们无不沉浸在全取代郡的喜悦中。他们习惯了胜利,期待着一个胜利接一个胜利。可是他们大意了,疏忽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幽州的谋算,最终在战略上陷入了极其被动的态势。

陆遥深深吸气,深深吐气。但这没有关系,代郡军此来北疆,本就是为了作战。纵使敌人以逸待劳、兵多将广,想要最终获取胜利终究还是要靠一刀一枪厮杀出来。而战场厮杀这件事……我陆道明何曾怕过谁?无论这次来袭的是谁,王彭祖、段务勿尘还是宇文莫圭,今rì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代郡军的实力!

“老薛,还好你跟的紧。”陆遥向薛彤点点头:“请你速去布置罢。咱们准备的好东西,眼下就得用上了。”

“是。”薛彤抱拳施礼,大步走下坡地。

随着薛彤的号令,如巨蟒盘踞的整支晋军再度翻动起了鳞甲。密集排列的晋军步卒稍稍散开,为后队将士让出道路。薛彤所领的后队,不仅拥有着甲作战的重步兵,还有大量的弩手。为了保证行军速度,他们都将装备放置在随军的车辆上,轻身前进。此刻,相当数量的jīng锐士卒开始在辅兵的帮助下顶盔贯甲,而弓弩手们将蹶张弩的一端扎入地面,发力踏足上弦。

当这些甲胄、强弩被一一卸下之后,用以运载它们的车辆也被腾空了,这些车辆都是两轮的小车,用一匹驮马就能轻松拉动。小车用厚实的木料制作,边角打着铁钉,虽然粗劣、却结实的很。小车一侧用木材交叠,搭起高约六尺许的挡板,挡板上开有小孔。士卒们将这些车辆推到正对敌军来袭方向的西面,用有挡板的一侧向外,以铁链彼此勾连,每五辆车之间留出缺口。如此这般,仅仅片刻工夫,两条河流的zhōng yāng就出现了一道高大的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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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这两天又病了。不过我会尽量保证更新。

第四十章 铁流(九)

汹涌的马蹄声仿佛雷鸣隆隆,数以千百计的幽州鲜卑骑兵如潮水般铺开前进。这些鲜卑人的装备虽较拓跋鲜卑要强些,仍然算得寒酸,只有极少数人着甲,使用的武器也五花八门,显然是历年来战斗缴获所得,不曾经过整理。不过,威声震动中原的鲜卑骑兵从来都不依赖这些外在之物。北方寒苦艰难的生活培养了他们强壮的体魄;锻筑了他们坚忍耐战、悍不畏死的­性­格;赋予了他们人人善马、来去如风的擅长。与中原汉地的居民相比,这些鲜卑人是彻头彻尾的野人;他们一无所有,故而也从不顾忌,毫不犹豫地愿意用生命来搏取酋长渠帅所赐予的荣华富贵。

对于他们而言,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敌人又是谁,根本就不重要。在过去的十数年里,这些凶猛的鲜卑人从北疆到中原往复奔忙,只要纵马奔驰、杀戮、掠夺、­奸­­淫­,肆意行动之后还会获得相当的恩赏……那样的生活可真是简单而快意。

但过去的那些累累暴行,终究有着足以向洛阳朝廷交代的大义名分。今日之战,却是隶属于朝廷的军队毫无理由地向另一支朝廷军队发动进攻,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鲜卑战士无须在意,但他们的首领却还有些顾忌。因此,这支军队全不打任何旗号,纯以鸣镝、号角或者此起彼伏的尖锐哨声互相联系,给大晋朝廷保留了最后一点颜面。凭借着鲜卑部民自幼共同结队渔猎所建立的默契,纵使没有旗帜引领,鲜卑战士们由千人队至百人队、十人队层层号令,依旧如臂使指。

骑兵们不紧不慢地前进,队列向两翼远远地延展开去。在骑队中央,稍许突出阵列的位置,是幽州刺史王浚麾下的­精­锐虎班突骑。这支骑兵约摸千人,由王浚十余年来招募恩养的胡晋各族死士组成,人马都披挂沉重的铁铠,外罩以杂锦战袍。远远望去,深黑­色­的铁甲在清晨的阳光下烁烁生辉,甲胄下的骑士与战马仿佛浑然一体。而那些大槊、长刀、铁椎等沉重的武器挥舞如风的时候,如同一头钢筋铁骨的狰狞巨兽亮出了尖利的爪牙咆哮向前,那一股令人生畏的强悍气势,足以使任何敌人心胆俱裂。足足千名披甲骑士汇聚在一起冲锋,简直非人力所能阻挡。

北疆胡族无不擅用骑兵,然而出于各地区的不同条件,具体到各部族,运用骑兵的方式又有差异。东部鲜卑诸族近百年来不断与中原朝廷贸易,由于边疆关塞不严,大量的­精­金良铁被走私到草原上,又逐渐获得大量的汉地流人充作工匠,所以逐渐建立起了相当规模的铁甲骑兵队伍。在作战时,彼等每先以甲骑具装的­精­锐重骑冲锋陷阵,所击辄如天雷轰顶,无不摧破;待敌人陷入混乱之后,再用轻骑紧随而上扩大战果,尽情屠戮。这样的战法,一方面以良马劲箭之利压倒晋人的军队,另一方面又以甲胄军械之­精­良压倒北疆胡儿,不愧是北疆雄长的得意之技。

这支重骑的首领是段务勿尘的侄儿,段部鲜卑之中与段文鸯齐名的勇将段末波。段末波今年三十五岁,正是一名沙场悍将威望、武力俱臻高峰的时候。此人成名远早于段文鸯,被视为东部鲜卑中最为强悍的骑兵将领。整支虎班突骑之中,倒有多一半是因为他的威名前来投靠的。此刻两军距离尚远,这条披头散发、身躯宏伟如山的巨汉并未投入虎班突骑的队列里,而是架马随着骠骑大将军王浚身后,小心控制着落后半个马身的距离。

“对面就是代郡军的主力,那陆道明数月以来纠合的北地­精­锐尽数在此。”段末波竭力摆出笑容,脸上一道赭红­色­的刀疤像游鱼般跳动。他在马上侧身向王浚深深施礼:“拿下这一仗,整个幽州、幽州以北的千里草原就全都在大将军掌中了。末将诚惶诚恐,先为大将军贺喜。”

段末波的­性­子不似寻常鲜卑人那般粗猛,倒和他的叔父、辽西公段务勿尘有些相似,凶猛如虎、狡诈如狐。面对王浚的时候,他的言语极其恭敬,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谄媚。然而王浚只是微笑颔首,并不答话。

王浚自然知道段部鲜卑绝非如段末波表现出来的那么满腔赤忱。新任代郡太守的崛起,彻底阻断了段部鲜卑西向发展势力的通路,所以段部鲜卑无论如何都要将之扼杀才可。说什么“全在大将军掌中”,似乎这一仗纯为了幽州的霸权而打,未免看低了自家的眼光。

只不过……就算是扫平了代郡,还有无数敌人等着要杀呢,方当用人之际,对这些鲜卑人还是稍加笼络为好。这样想着,王浚随口另起了一个话题:“我看代郡军竟然以车阵列前,很是古怪。不知他们有什么意图?”

“我曾听说,咸宁年间朝廷与西羌作战,武威太守马隆引勇士三千人西渡温水,军中有偏厢车,地广则结鹿角车营,路狭则制造木屋施于车上。大军依托车营且战且前,又以劲弩为掩护。遂得以转战千里,平定秦、凉。”在王浚另一侧,一名与他并辔而行的青年将领应声道:“依末将看来,此刻代郡军所用的不过是咸宁故技罢了,破之不难!”

“哦?”王浚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他:“便请抚军将军为我细细说来。”

这青年将领乃是王浚的副手、抚军将军段疾陆眷。他虽年轻,却是辽西公段务勿尘的嗣子、在鲜卑人中地位十分尊贵,此番幽州军北上草原,由他实际负责军事指挥。

王浚的武力素来都依赖于鲜卑。幽州幕府中的晋人显宦虽然为数不少,然而名震中原的大将祁弘须得坐镇蓟城,其余人等之中,枣嵩乃高门清贵,王昌、阮豹、胡矩不过勇夫,并无足以统帅大军的。故而大军南征北战,实际领兵的将领不是出自宇文部、便是出自段部。

对于这种局面,或有人担忧恐生太阿倒持之虞,但王浚从没有将之当作一个问题。他在幽州经营多年,对自己控御鲜卑部众的手段充满信心,同时也希望自己拥有足以令胡儿钦服的气度。哪怕前几日里,段部分明刻意留力,使得宇文鲜卑与拓跋鲜卑的未耐娄部两败俱伤的时候,王浚仍然丝毫不以为意。鲜卑部族之间的倾轧斗争越激烈越好,幽州刺史正可以分而治之。

第四十一章 铁流(十)

第四十二章 铁流(十一)

大约二百名轻装骑兵静静地列成松散的一线,站立在代郡军的最前方,掩护后方的车阵和中军本队。纵使幽州军如乌云压城般地迫来,这支骑兵队伍也丝毫没有慌乱,他们纹丝不动,甚至也没有彼此交头接耳地言语;只有晨风吹动着他们的旗帜和衣袍,发出猎猎的响声。显然,这是一支经历过严格的训练、具有钢铁般意志和纪律的强兵。

倪毅是这支轻骑的首领。他披着轻便的披甲,挎着一把短弓,手提心爱的大斧站在队列之前,时不时地轻轻抚摸马鬃,让胯下那匹xìng格暴躁的青鬃马安静下来。

打了几场顺风仗之后,又要以少敌多了,但这种情况并没有让倪毅有什么特别的紧张情绪。想到自己亲身体会过的那些惨烈沙场,他就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很有运气了。蜀中、关中、中原、河北,这片苍天笼罩下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有无数人舍生忘死地互相绞杀屠戮、血流成河。如果苍天有灵,想必觉得人和蚂蚁并没有区别,一样活的渺小卑微、一样死得毫无价值。

这样的世道,“活着”并不见得有什么值得留恋,身为军人,真些年来手下积攒了那么多条人命,就算死,也够本了……

倪毅突然打了个哆嗦,不不,不对。那都是以前的想法了,老子现在才不想死呢。那么惨无人道的苦rì子都熬过来了,怎么能死在这帮鲜卑人手里?这一仗一定要赢!一定能赢!

倪毅斗志熊熊。

激发起倪毅斗志的,是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他所经历的一切……那大概是倪毅这辈子最痛苦的rì子了。薛彤、沈劲和刘遐,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将军,简直没有把士卒当人看。各种金鼓旗帜的意义、各种指挥部下的手势口令、各种武器的套路用法、从什伍到更大编制的作战配合……还有更惨绝人寰的徒步行军和骑兵的分队、冲锋等练法,简直将倪毅折磨得yù仙yù死。每天凌晨起身,用过早饭便没有停歇,每个人都要披甲持械,一项接一项地苦熬到rì暮西山。甚至天黑了也不停歇,身为队主的他,还得一一关照部下所有将士的歇息、鼓舞他们的情绪,有时候一直到子时才能够入睡。

这简直是正常人想象不到的可怕生涯,过去一个月里倪毅挨的骂比整辈子更多,流的汗比整辈子更多,学到的东西也比整辈子更多。这样的生活,倪毅绝不想再来一遍,但也正是这样的生活,给予了倪毅前所未有的信心。

倪毅稍许侧身,用余光扫过他身边的同袍弟兄们。他们有晋人、有鲜卑人、有乌桓人,有的出于胡族俘虏、有的出于乞活旧部、有的出于汲桑贼寇余孽。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背景,但却拥有几乎完全相似的气势,那种属于真正的军人的、整齐划一而又锋芒毕露的气势。这是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虽然他们还并不曾打过任何一场大规模战役,但艰苦到几乎堪称残酷的训练,已经使得这支军队自信能够战胜一切敌人。

后方的军队突然有些躁动,倪毅止住了胡思乱想,有些紧张地回身去看。

倪毅的正后方层层叠叠的车阵、步阵和骑兵队列波分浪裂般地分开,约莫十五六骑直冲出阵,打了个弯来到将士们的面前。

打头的是两名身材高大雄伟的骑士,各自举着青sè和红sè的两面巨大军旗。两面军旗在风中翻卷飘扬,显出“鹰扬将军陆”和“代郡太守陆”的字样。在大旗掩映下缓缓行来一人,正是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

陆遥骑着一匹极其雄峻的黄骠马,身披筒袖铠,一手控缰,一手倒提着长槊,腰两侧各悬一柄缳首刀。这样的装扮其实并不较其它将士更特殊,但落在倪毅眼里,却显得十分英武。

从什长一跃而为队主的倪毅并不缺少和陆遥接触的机会,他对陆遥的提拔也满怀感激。他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没有遇见陆将军,自己只不过是个昏昏碌碌的普通士卒,说不定早就死在战场上化为污泥了;是陆将军给了自己信任和重视,是陆将军给了自己崭新的未来,是陆将军给了自己追求胜利的决心。而在面临前所未有的强大敌人之时,倪毅注视着陆遥,更猛然想起了不久前邺城建chūn门外的纷扰战场上,那横绝战场、以一己之力击败了强贼汲桑的身影!

陆遥显然并不清楚自己在军中居然有了一位如此狂热的粉丝。他悠然提缰,从将士们身前经过。路过倪毅身前时,略微点了点头。

但陆遥并没有像倪毅预想的那样,在这个位置向将士们发表站前的动员,而是继续前进,一直抵达代郡军和幽州军之间的中点位置,距离幽州军的前锋约摸一箭之地。

这个举动岂止出乎倪毅的预料,甚至就连幽州军的将士们也有些愕然了。正对着陆遥的那些鲜卑战士们一阵sāo动。似乎有人想要突然杀出去擒下这敌军主将,又在比较老成的同伴呵斥下勉强压抑下来。

陆遥吐气开声,使得话语声飘荡得极远,整片平原上都能听得清晰:“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在此,请王彭祖出面一叙!”

陆遥身边的几名随从骑士已经稍许散开,用鲜卑语将陆遥的话语重复一遍。这下,幽州军、代郡军中的胡晋两族将士,全都听明白了。这句开场白,简直比他孤身向前的举动更叫人难以理解。代郡军的将士们面面相觑。战云密布之际,这位陆将军何以竟这般说话,真叫人想不明白。

或许是事发突然,幽州军中一时并无任何答复。

“鹰扬将军、代郡太守陆遥在此,敢情幽州王刺史出面一叙!”过了半晌,陆遥再度扬声,将适才的邀约重复了一遍。这次他并不等待多久,很快就仰天大笑起来:“哈哈,王某人果然并不敢出面么?王浚,王彭祖!你果然是个无胆匪类、无耻小人!”

陆遥戟指幽州军的中军方向,连珠炮般地高声喝斥:“我陆道明受并州刘刺史钧命,自并州至冀州、再到幽州代郡。所经之处,莫不听人说起,鲜卑各部骁勇善战,有的是勇敢无畏的男儿,有的是冲锋陷阵的好汉。偏偏那幽州王彭祖生xìngjiān诈凶毒,巧言令sè诱骗鲜卑男儿为之效命,自家升官受赏,鲜卑各族却只落得个死伤枕籍!今rì看来,果然如此!”

“数rì前,听从你乱命的宇文部已与末耐娄部、没鹿回部两败俱伤,死者不下万余。宇文部将士的尸骨未寒,你又驱使段部前来死战了?今rì这一战,不过是用段部鲜卑将士的鲜血为你谋取私利罢了,可是袭击朝廷军马的罪责,却要落在段部的身上!王浚,你何其yīn险,又何其卑怯!我倒想问问,离了鲜卑战士的帮助,你可有一兵一卒的能战之师?离了鲜卑部族的威风,你哪有任何一点可以称道的地方?你这无能、无勇、无义的鼠辈,除了躲藏在鲜卑男儿的身后,还会­干­些什么?”

陆遥拔高声音,怒喝道:“好男儿于沙场交战,死活各凭天命。我陆道明身经数百战,莫不是身前士卒、亲冒锋镝。怎么,王浚王彭祖,你这堂堂的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却像是女人那样,只敢缩在安全的角落,连当面与我谈话的胆量都没有么?”

随着陆遥的喝骂,代郡军上下大声喝彩,如雷轰鸣。而幽州军上下将士,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

绝大多数的胡儿终究生xìng质朴,脑海里没有那些弯弯绕。在普通鲜卑战士听来,这敌将似乎言语间将我们鲜卑人抬得很高,什么“骁勇善战”、“勇敢无畏”……那是在夸赞我们?想不到我段部鲜卑的威名,就连中原人也都知道了么?很好啊,很叫人得意嘛。

至于他痛骂王刺史的那些话……似乎……这些年来,为王刺史东征西讨的,可不从来都是我们鲜卑人么?好像那些话……也没错啊?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段末波恨声大喝。他转回身,向王浚施礼道:“这姓陆的徒逞口舌之利,实在可恶。大将军,请遣末将领jīng骑前去,立取他狗命!”

段末波弯下的腰迟迟没能抬起来,因为王浚迟迟没有言语。

这位骠骑大将军的脸sè铁青,额头青筋暴起,就连提着缰绳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距离他较近的扈从卫士们,甚至能听到他格格切齿之响。显然他已经怒发如狂,全靠着非凡的定力强自压抑着。

王浚出身门第极高,本就是当代的名士;又趁中原朝廷乱事跃居尊位,驱使鲜卑铁骑四处征战,威势震动天下。数十年来,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词。但这些辱骂的言辞并非挑起王浚如斯怒火的主要原因。他是同时代无数政客中的佼佼者,是个绝顶jīng明的人。正因为他绝顶jīng明,所以思虑就比他人更快、更深,在陆遥开口喝骂的短短时间里,他因为那些言辞而联想到的东西更多,随之产生的暴怒,也就更加猛烈!

第四十三章 铁流(完)

第四十四章 叠浪(一)

第四十五章 叠浪(二)

第四十六章 叠浪(三)

代郡弓弩手们使用的弓都是难得的­精­良长梢角弓,而­射­出的箭矢却多有不同。

毕竟陆遥在代郡不过经营了一个月,其间千头万绪的多少事务要­操­心,把总理庶务的邵续折腾到欲仙欲死。在箭矢这方面,除了紧急召集工匠打造部分以外,便只能仰赖将士们自己想办法补足数量……这直接导致了箭矢的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有箭头尖锐的破甲箭,有中空且发出厉啸的鸣镝,还有胡儿们惯用的、箭头宽大的重箭,甚至还有形状更加古怪的,利用废弃的武器碎片自行打磨成的箭矢。

这其中,数量最多的是重箭,给鲜卑人造成最大损失的也是这种箭矢。

北疆胡族生产水平低下,在日常狩猎和部族间的战斗中,甚至有使用骨箭作为武器的。骨箭的做法源于上古时期,只需将兽类骨骼从中砸断,再把宽大的两头磨得尖锐,就成了两枚箭头。在通过与内地交易获得生铁之后,大部分胡族仍然喜欢将铁箭头制造成箭头粗而重、两翼有宽大锋刃的形状,一如原始骨箭的形式。这种箭矢比晋人的破甲箭沉重许多,虽然穿透力不足,但对付不着甲的躯体时,却能造成巨大的创面,轻而易举地截断肌腱的骨骼,立即剥夺中箭者的战斗力。

鲜卑轻骑从代郡车阵前掠过的片刻工夫,已经足够弓弩手们发动三次齐­射­,数以百计的重型箭矢乘着五颜六­色­的尾羽,如同水畔密集的鸟群那样飞向鲜卑人的骑队。最接近弓弩手的若­干­骑士立即倒地,后面的骑士不得不勒马避让。这样一来,他们的速度就更加慢了。一排排的箭矢像是冰雹一样,将他们一一砸落地面。

普通的晋人军队在承受了这样惨烈的损失之后早就崩溃了,但鲜卑人的凶悍­性­格越是在逆境,越是得到发挥。他们冒着如雨的箭矢拨马转身,取出弓矢还­射­。凭借着自幼锻炼出的­精­良箭术,他们还­射­的箭矢几乎直直地冲着代郡弓弩手的面门飞去,其中甚至还夹杂有特制的毒箭。这种毒箭是将粪便、尿液混合搅拌后形成的胶状物涂抹在箭矢上制成的,不仅气味恶心难闻,而且极易造成伤者溃脓而死。

这种箭矢根本无法长期携带,因此数量少得可怜,其杀伤力更只有在战后才会发挥。但在作战过程中,这样的箭矢只要三五支,就足以逼使敌人面对所有箭矢时都生出闪避的冲动,从而使得严整的队列逐渐解体、有序的齐­射­变得零散。便如此刻,哪怕代郡军的军官连声呼喝,也无法阻止弓弩手们产生畏惧情绪。

鲜卑人在匈奴之后崛起于草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你死我活的战争,残酷的竞争将每一名鲜卑男子都是锤炼成了优秀的骑士和­射­手。任凭形势多么恶劣,他们在弓矢一途上绝不落后于人,甚至能够硬生生地扳回局面。

但代郡弓弩手们并不打算和他们对­射­。车阵中一声鼓响,所有的弓弩手猛地伏倒,重新回到盾牌和车阵木墙之后。这样的防御,不是眼前小规模的鲜卑­射­手所能奈何得了。代郡军的弓弩手在掩护下悠然自得地休整,甚至有人好整以暇地从木墙边上探出手,将一支钉在木墙上散发恶臭的毒箭扔下地面。

瞬间失去对手的鲜卑轻骑向层层叠叠的木墙­射­了一轮,便只能悻悻地收起箭矢,刚一回头,却见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数百骑汹涌而来。

那些正是跟随刘遐杀出的代郡­精­骑。鲜卑骑兵分成了两股左右袭来,他们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接近己方阵线的那一股冲杀过去,恰好在鲜卑人受箭雨袭击而失去奔驰速度的这一刻赶到!

鲜卑轻骑的数量较之于代郡军要多,但他们兵分两路包抄,眼前这一支又被代郡军的箭矢伏击,损失十分惨重,能够对代郡骑兵的冲击做出及时反应的,不过百数十骑罢了。

代郡骑兵依然以刘遐为前锋。这名勇猛过人的将军奋力冲击,远则用长槊刺击挥打,近则用缳首刀砍杀,就像割草一样把猝不及防的鲜卑骑兵从马上砍下来,四处喷溅的鲜血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染成了红­色­。相对于队形松散不堪的鲜卑人,代郡骑兵依托着战马狂奔的速度,将长槊、大刀等重兵器的威力发挥到极致。这一次冲击势如摧枯拉朽,数十名鲜卑人几乎在瞬间就成了长槊下的游魂,而紧随而至的长刀斩断勉力挥舞着的短弓,掳走了剩余的­性­命。

代郡军在过去一个月里反复演练的,以车阵、弓弩和骑兵短距冲击相结合的战术首战告捷。但胜利绝非毫无代价,在适才的恶战中,这些骑兵们的数量缩减了三成以上,余下的许多人也带着轻重不等的伤势。为了避免被另一队鲜卑人追击,他们丝毫都不敢不恋战。“快退!快退回去!”在刘遐的高声指挥下,他们连声呼喝打马,纵骑狂奔,迅速摆脱鲜卑人残部的纠缠。由于是顺着这次冲击的势头继续前进,他们很快就沿着车阵让出的几条通路返回,退回阵中的速度居然比来时还快了不少。

当较远处的另一拨鲜卑轻骑惊怒交加地兜转过来试图支援时,车阵前方已经只剩下横七竖八的鲜卑人尸体。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忧虑地来回小跑着,偶尔拱一拱血泊中的某具躯­干­,发出阵阵哀鸣。

这时候,薛彤已带领本部士卒迅速填充到前军之中,并接管了整座车阵和各队弓弩手、骑兵的指挥。而刘遐则直接返回到中军。

适才的战斗中,他终于还是难免受创,右侧胯骨处挨了一刀。伤口不大,却深达筋骨,淌下的血水把马鞍都染红了。他纵身下马,往马鞍上洒了几把土,免得一会儿湿滑难以骑乘,随即把长槊用力Сhā在地上,撕下一片战袍简单包扎了两圈。将伤处处理完毕之后,他又取回长槊,熟练地舞了几个花招。似乎动作稍微大了点,伤处又渗出血来,但刘遐却满意地点点头,仿佛丝毫不觉痛楚似的。

完成了这整套动作,他才顾得上询问一句:“将军,接着怎么办?”

陆遥沉声道:“莫要心急。等一等。”

两军抵近厮杀的时间毕竟短促,幽州军的损失其实不算特别沉重;他们凭借数量优势杀死的代郡将士更并非少数。然而,屡试不爽的轻骑奔­射­之术毕竟遭到了挫败,这一场无疑是代郡军占了上风。

这一拨担任袭扰任务的鲜卑轻骑此刻还剩下超过一千五百人,以兵力而论仍堪一战。但他们无论勇气还是体力都消耗到了相当的程度,在代郡军强弓硬弩的­射­程之外拨马兜转着,进退两难。如果继续前进,似乎并不能取得原先预料的战果。而如果后退……鲜卑骑士们甚至不敢扭头去观望本阵所在。想想段部对失败者的残酷刑罚,似乎鼓勇向前战死当场才是适当的选择。

段部鲜卑赖以横行北疆的战法第一步就遭到了挫败,接下去应当如何是好?这样的战局显然出乎幽州军上下的预料。

绵延数里、排列成巨大弧形的敌方阵列里,牛角声和鸣镝声此起彼伏,传令兵们奔驰来去。由于晨雾已经完全褪去了,从陆遥等将校所在的位置看,能够隐约地观察到正对面的幽州军本阵。那些幽州诸将细小如蚁的身影似乎比划着动作,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却迟迟未发出下一步的号令。

代郡军上下任谁都清楚,这个胜利根本不足以影响大局。鲜卑人的庞大军队远远没有发挥其威力,意图一举倾覆代郡军的他们更不会因为小小的挫败而退却。彼等不动则已,动则必如决积水于千仞之溪,将有雷霆万钧之势。寂静的战场上弥漫着肃杀之气,代郡军的阵列里,一些经验比较丰富的中层军官抢在战端重开前的短暂时机来回奔走着,为部下的士卒们打气鼓劲。

果然如代郡军将士所预料,约莫过了半晌,鲜卑人的大军再度行动了。这一次,他们动用了主力,黑压压看不到边的人马如同遮掩天际的浓云翻翻滚滚,数以万计的马蹄飞奔踏地所引起的震颤,使得河流都因此兴起波澜!

“左右两侧依然是轻骑,大概是要试探有没有通过河滩来攻击我军侧翼的可能。而中央的位置……”陆遥喃喃地道。正对代郡军的前方,鲜卑人翻翻涌涌而前,无数面旌旗招展来去,一时看不清细节。但这等声势的调动,绝不会是普通的袭扰。

敌军越来越迫近了,陆遥和卫­操­两人却同时松了口气,甚至露出几分喜悦的神­色­。

卫­操­挥鞭向着那个方向一指,适时延续了之前的话题:“这便是我们的取胜机会所在!陆将军以为如何?”

陆遥微微颔首,简短地答道:“还需血战。”

第四十七章 裂痕(一)

在车阵zhōng yāng,两座偏厢车被放置在一起,上面搭载了简易的木台。薛彤沉默地看着那片如黑cháo般汹涌而来的幽州大军,抿紧了嘴,返身走下来。

当敌人整齐的脚步声隆隆传来的时候,薛彤能够感觉到身边将士们的紧张情绪。虽然他们大部分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也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接受了尽可能严格的训练,但代郡军作为一个整体,纠合成型的时rì毕竟太短了。还需要许多许多的艰苦鏖战,需要许许多多的鲜血和生命才能培养出他们彼此间的信赖、培养出他们毫无保留的服从。从这个角度来说,陆遥在代郡建立起的这支军队和数月前在晋阳城头面对着匈奴大军惊慌失措的晋阳军一部并无不同。

那一次,是陆遥力排众议,坚定不移地做出了奋战到底的决定,而最后的胜利者果然属于陆遥所在的一方。这一次呢?同样危险的局面,同样悬殊的敌我数量,甚至还有同样在远方身陷险境的丁渺丁文浩……当然,还有在薛彤背后的,同样抱持着胜利信心的陆遥陆道明。薛彤回头看看己方中军所在的位置。陆遥正和卫cāo谈论着什么,当注意到薛彤的目光时,他微微颔首示意,挥了挥拳头。

薛彤从刀盾手的密集队列中穿过,抵达最前方的一列偏厢车。望着对面军队zhōng yāng密集的队列,薛彤慢慢地从鞘里拔出了惯用的长刀。

随着他的动作,一片刀剑出鞘声连绵而起,而手持长矛的代郡军将长矛架在木墙上,筑起了一道闪烁着寒光的枪林。

“稳住!不要慌!不要乱!稳住就行了!”薛彤的喊声传遍了整个前阵。

段部鲜卑的兵力完全是骑兵,但眼下出现在薛彤面前的则是黑压压一片的步卒。这支步兵队伍应当是骑马赶赴战场,然后再下马投入作战的,否则无以紧随大股骑队的动作。他们统一披着皮甲、头戴铁盔,手持短矛、缳首刀等各种武器,以一列半举盾牌的士卒为先导,从勒辔缓行的骑兵队伍中间穿Сhā到最前线,随即整队前进。而鲜卑骑兵们则分成三五百骑一队,混杂在步卒之间,乍一看去,就像是骑兵组成的黑sè浪cháo猝然后退,在原地留下了片片碎散的礁石。

战场上的排兵布阵和纹枰对弈颇有共通之处,都是双方彼此应对和反制的过程。仅仅从眼前的阵势布设上,薛彤就可以料定,在第一波袭扰的骑兵遭到代郡军痛击之后,幽州军的指挥官立即放弃了习惯的骑兵攻势,而改以步骑配合的形式发动强攻。他们会先用骑兵的奔shè掩护步卒抵近,再以步卒突破车阵,最后视情况投入甲骑具装的重骑兵扩大战果。这样的战法,同样也是大军会战时的正道。

只是……薛彤眯缝起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来敌。那些步卒渐渐接近了,他们的面容、发髻、衣着都越来越清晰。毫无疑问,他们是晋人而非鲜卑。这支步卒队伍,完全是由晋人组成的。薛彤猛地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幽州军和代郡军,同是隶属朝廷的兵力,却不得不在鲜卑人的领地上兵戎相见,这本身就有些荒唐。而到了此刻,两方的军阵之中都要流淌下晋人的鲜血了……薛彤嘟囔着,却没有生出丝毫恻隐之心来。数十年来宗室诸王中原混战,死的人数以百万计,原也不差眼前这一点。

幽州大军的两翼游骑仍在横向延展,而zhōng yāng的步骑混合队伍迅速迫近了。代郡军中军响起了略显急促的鼓点,催促全军进入戒备状态。

敌军进入车阵前三百步范围,薛彤摩挲着刀柄,并不理会。代郡军阵列一片寂静。

敌军骑兵逐渐加速,步卒也开始小步快跑起来。他们迅速进入车阵前二百步范围,进入弓弩手的shè击距离,而代郡军阵列依然丝毫不动。

敌军进入车阵前一百步范围,骑兵们勒马变换方向,左队向右、右队向左,两队交错而过,横向奔驰,马背上的骑士们兴奋地叱喝着,预备张弓搭箭。而步卒们狂呼乱吼着全速前冲,试图在骑shè掩护之下突破车阵!

“弩手准备!shè!”伴随着薛彤简洁有力的号令,此前未曾投入作战的三十架腰引弩发动了。

陆遥敢于麾军北上草原,当然有其依仗所在。仅以武备而言,他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大力整顿草莽间的积存,将原本藏匿在各路贼寇、杂胡手中的兵器甲胄统一修理、重新配备,从而大大提升了军队的战斗力。另外,他还自冀州的中山、常山等郡国大举收买武备。冀州北部郡国得冀州刺史丁绍的嘱托,本就愿意支持陆遥;又得刘遐这个冀州骑督居中牵线搭桥,再加上陆遥毫不吝惜地动用缴获来的巨额金珠货泉大肆贿赂,这才搜罗到了如腰引弩这般的军国利器。

腰引弩结构复杂,体积也颇显累赘,因而大部分被安置在代王城和勇士堡两处代郡军驻扎的大营。仅有小部分偏厢车上随军行动。这种强弩是晋军jīng锐部队所使用的远程武器,除了洛阳禁军大量配备以外,各地州郡配属的数量很少。昔rì马隆征伐凉州叛胡的时候,得武皇帝特准招募勇士,便以能开三十六钧的腰引弩为标准。三十六钧合为九石,也就是说,弩机发shè的力量超过长弓四倍以上,其威力可想而知!

这三十座腰引弩的shè程超过三百五十步,但薛彤刻意将之留到敌军进入百步左右才释放,以便造成最大的杀伤。三十枚铜质弩机同时放弦,一阵古怪如滚滚雷鸣的闷响嗡嗡地传开去,而前进步伐似乎不可阻挡的幽州大军,瞬间猛然一顿!

腰引弩发shè的巨型箭矢长达五尺、箭杆粗若手腕,箭头重约六斤,规格几乎赶上了马槊。而交织崩紧的牛筋又给这沉重的箭矢赋予了可怕的速度和无坚不摧的力量。

一支巨箭发出尖利的啸声破空飞shè。箭矢锐利的边缘划过一匹战马的颈部,立刻就撕裂了厚而坚韧的肌腱,切断了灰白sè的气管。它继续向前,又狠狠地戳进后方一名步卒的肩膀,在大声惨叫中带走了整块肩胛骨和附着其上的全部血­肉­。它还在继续向前,猛地刺透了第二名步卒的腹部,巨大的冲力将这士卒带得腾空飞起数尺,再硬生生地钉死在了地面上!

三十支巨箭瞬间飞越过百步距离,狠狠地扎入幽州军密集的队列里,每一支都穿透了两名、三名甚至更多的敌人,贯通出了三十条血淋淋的惨烈道路。

“啊!啊啊啊!”发出吼叫的,是负责统领这支晋人步卒队伍的、王浚麾下为数不多的晋人将领杨非。片刻前,一支巨箭恰从他身侧掠过,穿透了两名亲兵的身躯,还带走了他的半截耳朵。杨非捂着血淋淋的半边面孔,惊怒交加、痛彻心扉地大声狂吼。他不明白,为何代郡军会有如此可怕的武器;更不明白,本该是那些鲜卑人效死作战的时候,为何身为骠骑大将军直属部下的自己竟然会被派遣到了第一线!

就在他本能地要下令停止前进的时候,一片低沉的牛角声忽然从阵后响了起来。

一名鲜卑骑兵纵马奔到他身旁,用古怪的口音大声呼喊:“继续向前!大帅有命,继续进攻!”鲜卑人口中所谓的“大帅”,是对地位尊贵的胡族酋长之尊称,这自然不是代指幽州刺史王浚,而是指此番段部鲜卑之众的首领段疾陆眷。

“大帅?那是你们段部的大帅!可不是……”杨非挥舞双臂怒骂了半句,好不容易才将下半句话硬生生憋进了肚子里。他听到了阵后的号角反复急鸣,即便自信深得王浚倚重的他,也不愿在这时硬扛鲜卑人严苛的指挥方式。

“弟兄们上啊!”杨非勉强喊了一声,催促着身边的部众们继续向前,但他自己的脚步却越来越缓慢了。

杨非完全没有注意到,代郡军中军所在的坡地上,有人已将他的表现尽数看在眼里。

“刘遐将军的用兵灵活多变,冲锋陷阵的勇武更是难得。薛将军以区区三十架强弩造成了敌军如此重挫,也足显得手段老到。然而敌军的数量超过我军两倍,卫某久在草原,更深知鲜卑人的凶狠强悍还远没有发挥……如果此战就这般进行下去,嘿嘿,诸位的胜利机会并不很大。我适才力主陆将军退避,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卫cāo的这番言语顿时引起代郡军众将的不满,但他顶着众人恼火的眼光,继续侃侃而谈。

“代郡军此次夤夜出击,完全落入王彭祖计算之中。然而……”卫cāo向陆遥躬身行礼,流露出钦佩的神sè:“陆将军真是英明果断,竟然瞬间就看穿了幽州军的破绽所在。卫某自诩深知北疆各族虚实,却直到方才才终于想得通透,实在惭愧、惭愧!”

这位定襄侯与陆遥之间的哑谜已经打了许久了。他既说到这里,代郡军的将校们又都露出茫然表情,不知道他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在我们面前的敌人,是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王浚;在王浚之下具体执行作战任务的,则是段部鲜卑诸将。值得注意的是,段部之众是幽州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幽州军却不仅仅包括段部之众;段部鲜卑与幽州幕府的关系也同样如此。段部与幽州,看似协同如一,其实却有着极大的差异。有利于幽州者,未必有利于段部;而有利于段部者,也未必有利于幽州。”卫cāo环视众人,大声道:“王浚此番出兵,原本召集段部和宇文部两族人马,意yù籍此一举压服坝上草原,奠定幽州幕府在北疆的威权。可是,宇文部在与未耐娄、没鹿回二部的争战中元气大伤,使王浚不得不依赖段部一家之力。段部的兵力何以逡巡不至,坐视宇文部与拓跋鲜卑部众死斗?没有宇文部的实力在侧,王浚凭什么来制衡段部?如果全取坝上草原之后,得益的是段部,那位幽州刺史岂不成了为他人作嫁的蠢货?”

“王彭祖jīng明狡诈,本来就绝非蠢货。何况陆将军单骑出阵,言辞中将段部鲜卑高高捧起,而将他视作仰赖鲜卑鼻息的鼠辈……这个行动一方面是为了激将,以求将战事迅速展开,避免我军体力在鲜卑人反复滋扰下早早耗竭;而在另一方面,却必然会提醒王彭祖:那段部鲜卑骨子里桀骜不驯,未必将他放在眼里;幽州刺史部所发起的北上作战,在宇文部遭受重创之后,其实已成了段部攫取利益的途径。如果继续推演下去,他更可以确定,如果整片坝上草原都落入段部之手,首当其冲的便是幽州,第一个头痛的就是王浚王彭祖!”

何云有些犹豫地问道:“德元公的意思是,王浚并不希望这一仗打赢?这怕是有点匪夷所思……”

“非也非也。”卫cāo连连摇头:“拓跋鲜卑在祭天大典之后陷入分崩离析的内乱,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王浚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渴求胜利,但他要的是属于幽州的胜利,而不是段部鲜卑的胜利。我想,他希望见到的,是段部与代郡军艰苦鏖战之后,前者伤、后者亡!”

说到这里,卫cāo沉吟着,考虑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而陆遥适时地接过了话头:“诸位,鲜卑人前次的轻骑袭扰,组织得很是仓促。而稍一受挫,就转变战法,更不符合鲜卑人的习惯。由此我们可以确认,在段部诸将与王浚之间,果然发生了些什么。”

陆遥指向厮杀得如同沸腾岩浆般的前军车阵位置,继续道:“幽州军这次大举进攻,竟然以晋人步卒为前队。而这支晋人的

第四十八章 裂痕(二)

第四十九章 裂痕(三)

北疆的鲜卑人们习惯了艰苦的生活环境,自幼长于马背、以弓刀为玩乐,一旦有事,数万之众呼啸而聚、来去如风。必须承认,这种全民皆兵的民族确实比中原的农耕民族要凶猛强悍的多。鲜卑各族二百年来屡为边患,任凭汉魏以来历代用尽办法而奈何不得,足以证明他们的军事优势。

段部鲜卑更是鲜卑各族中尤为强大者。他们一方面保持了鲜卑人天生的野蛮­性­子,另一方面又与中原广泛交流,在军队编制、武器配备等方面获得长足的进步。这支鲜卑部落虽然不过数万之众,却拥有足以震慑四方的军事力量,幽州刺史王浚便是凭借着他们的实力几番南下中原,用无数大晋子民的鲜血奠定了幽州军的威名。

陆遥非常清楚,他夺取代郡不过月余,麾下的部队虽然扩充极快,却终究尚难以与真正的强豪匹敌。纵使这支军队受到了最严苛的训练,纵使他们拥有乞活军­精­锐组成的强韧骨架、又以代郡胡族为尖牙利爪,不如就是不如。

好在鲜卑人虽然强悍,幽州军却非全由鲜卑组成。其本部大多是在燕国、范阳等郡国的失地流民中招募所得,虽也堪称勇锐,但在与同属幽州刺史部的近邻代郡军对抗时,并未能抢占上风。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在长矛和弓弩的联合绞杀之下死伤枕籍,始终未能突破代郡军严密的防御。他们的尸体在一架架偏厢车前累积起来,每次取得突破都要损失相当兵力。然而突破之后,等待他们的依然是重重叠叠的车阵。

一刻、两刻、三刻,激烈的战斗似乎永远没有止歇的时候。陆遥连番发令,将一批批的生力军调往前线,让疲惫的将士能够轮番休息。将士们撤下来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坏消息。

军主李焕双臂被敌人斩断,仍然奋战不退,用头顶撞着敌人落入车阵以外,旋即被杀。

同在代郡被提拔为军主的萧石是汲桑旧部,素以勇悍著称。但他在幽州军第一次进攻时就受了箭伤,鏖战之后体力不济,终于被敌人斩下首级。随同陆遥东出太行的晋阳军勇士接连少了两人。

萧石的副手杜钦也重伤难以再战。

其余中下级的军官更是死伤惨重,一时无法计数。

这些军官都是代郡军的骨­干­,是全军的灵魂所在、血脉所在。他们每一人的损失,都是难以承受的。始终被掩护在后方的骑兵将领们再也看不下去,纷纷请战。但陆遥并不答应,半晌之后,反将直属他本人的何云所部、楚鲲所部给派了上去。

时间渐渐推移,阳光将被鲜血浸润的土壤再度­干­燥。草原上常见的阵风涌动,把战场笼罩在翻卷尘灰之中。

幽州军和代郡军,在经历了无数次硬对硬的碰撞之后,终于有一方渐渐难以支持。

两支晋军的厮杀依旧惨烈,可是当一批批的幽州军将士鼓勇向前,随即就被迅速杀死的时候,负责统领这支兵力的杨非失去了耐心。他一扬手,将皮囊里最后一点清水倒在头上,清水浸润发髻的清凉感和刺痛耳侧伤处的灼痛感一起爆发出来,引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硬生生地将破口大骂的念头压制下去。

既然代郡军的正面防御坚固,就应该加强两翼的压力,或者主动退让以引蛇出洞,然而鲜卑人竟然发了疯一样,逼使自家的步卒队伍前仆后继地战死。这种用兵方法何其僵化!何其愚蠢!

杨非急躁地转过身,视线越过压得靠前的鲜卑铁骑,眺望较后方的幽州中军。可那里除了催促进军的鼓声隆隆之外,并没有他期待的旗号打出。

两军对垒,最重随机应变。眼下这样的指挥完全不正常!段疾陆众陆眷那小子,果然是想借此机会消耗幽州军本部的实力!我早就劝过主公,不能太相信那些鲜卑野种。那些鲜卑人都是养不熟的狼,哪怕当面再怎么恭顺,骨子里没有半点忠诚,只会图谋自家好处。这样下去,幽州军的这点骨血只能毫无意义地损失再损失,直到彻底被耗尽。

如果比较幽州军和代郡军的死伤,两者并无太大距离。杨非对自己的用兵手段颇有些信心,自认不会被代郡军占了便宜。可是……可是幽州军的死伤几乎全出于晋人,那些胡儿骑兵除了最初的一次试探以后便只虚应故事,根本就没有真正投入战场!杨非下意识地撕扯着手中的马鞭,恨恨想到。

他旋即又苦笑一声。在这个朝局板荡、人民涂炭的乱世,被屠杀者固然死得不明不白,手持屠刀者也未必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这些本应为朝廷戎守边疆的晋军­精­锐最终竟然战死在一场攻打朝廷友军的战斗里,可算是死得毫无价值啊。

杨非是邯郸人,本系邯郸大族孟氏的部曲首领,曾随孟氏族人孟超投入成都王司马颖麾下作战。由于孟超之兄长、内宦孟玖谄事成都王司马颖,孟超得以小都督领万人随军,沿途纵兵大掠,此举颇使得杨非不快。这时候,刚在幽州站稳脚跟的王浚由于未及时参与讨伐赵王司马伦,而引起了成都王的不满。于是王浚以金珠珍完厚贿孟玖,并娶了孟氏女为妻,以求孟玖在成都王身边为自己美言。

杨非便借着两家联姻的会,转投入幽州军中。一方面靠着自己的才­干­,另一方面也依托孟氏家族的关系,数年间他官运亨通,成了执掌数千之众的有力军主。但这样的好日子怕是快要到头了,由于成都王的失败,孟夫人及其族人在蓟城越来越不受重视。如果这次最终未能突破代郡军的防线,段疾陆眷那小子大概也会很乐意拿自己开刀吧……

想到这里,杨非挥手叫来副将:“你看着点。我去见大将军!”

副将犹豫地道:“将军,恐怕抚军将军会……”抚军将军便是段疾陆眷了。这位鲜卑大酋在指挥军队的时候,安抚手段极少而残酷的镇压手段极多,“抚军”二字未免名不符实。杨非贸然脱离自家军队,若是撞到了段疾陆眷手里,怕是免不了要受重罚。

“管那群鲜卑人去死!”杨非不耐烦地打断了副将的话:“这样打下去,我们幽州军的血都要流­干­了!我要去见大将军,请大将军主持公道。谁敢拦我!”

杨非怒火中烧地出发的时候,幽州军的中军所在,十数名晋人军官早就有了同样的想法。他们一齐拜伏在地,向王浚呼喊道:“那段疾陆眷分明是要借刀杀人啊!请大将军主持公道!”

而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王浚沉默不语。

第五十章 裂痕(四)

第五十一章 裂痕(完)

第五十二章 胜负(一)

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言确实一点不错。两军对战,往往比的就是谁更坚韧、谁能久战不懈。这个时候,代郡军固然疲惫,与代郡军对垒的幽州军晋人步卒队伍,其实更加狼狈不堪。

幽州军此番截击陆遥所部,出动了段部鲜卑战士和幽州军本部合计一万四千人。其中幽州军本部除了随扈在王浚身边的­精­锐卫队以外,主要由两名军主杨非和麦泽明带领,共有五千人左右。这五千人在鲜卑督战官的催促下,舍生忘死地猛攻代郡军正面,被密集的箭矢和长矛如同韭菜般一片片放倒,受创极其惨重。

待到杨非带了亲兵往中军去寻王浚申诉时,这支军队便由麦泽明完全掌管。他检点部下损失情况,赫然已经少了将近四成。有许多部队甚至自队主以下,整建制地战死了。哪怕对于剽悍的幽州军来说,这样的损失也太惨烈了,饶是麦泽明的­性­子深沉,也暗自光火不已。偏偏那几个鲜卑人的督战军官自恃奉了段疾陆眷的命令,竟敢指手划脚,催促他继续猛攻。眼看麦泽明态度敷衍,那几个鲜卑人渐渐言语无礼,竟然指着麦泽明的鼻尖、口出诸多折辱之辞。

费了些口舌才将几个鲜卑军官劝退,麦泽明的亲兵们已然恼怒难当。一人怒道:“鲜卑狗子真不是东西,把我们幽州军当成任意驱使的对象么?亏得军主好耐­性­,否则我定要拿下他们来,狠狠收拾一顿!”

麦泽明乃是幽州将门子弟,父祖都是朝廷高级军官,家族在范阳、燕国一带颇有声望,素来也自视甚高的。如今却当众被鲜卑人训斥,身为一军主将的威风简直荡然无存,这叫他如何不怒?他瘦削的面上­阴­云密布,过了半晌才勉强沉声道:“胡儿自然粗鄙,我们且不要计较那么多,大将军自会主持公道。眼下……还需得诸位戮力同心,随我一起破敌才好。”

当着诸多将士的面,话是这般说来,但既然鲜卑人不愿出动自家兵力,麦泽明又何苦非要拿晋人的­性­命去拼。要是按照鲜卑人的指挥去做,就算赢了这一场,也要将幽州军的老底子尽数折在此地了。反正杨非已经自行往中军去求恳,片刻之后大将军必有英断。这样想着,麦泽明口上仍然催兵不止,实际却暗自招来亲信的军官叮嘱,让各部不必动作太快,若是代郡军守御得法,呐喊一番之后便撤下来便是。

正在谋划保存实力,忽听得后方鲜卑人大队人马的方向乱哄哄一阵喧哗。众人一齐转身向后探看,只听得那喧闹越来越响,越来越纷乱,原本整齐有序的鲜卑骑兵队伍也渐渐躁动不安起来。再过得片刻,那喧闹愈发响亮了,似乎有许多晋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鲜卑人造反了!鲜卑人造反了!他们要杀晋人!”

麦泽明身边一众将士勃然变­色­。幽州军中的胡晋两族原本就有心结,而在这个全军上下都有些焦躁不安的时候,那声声喊叫就如同是­干­燥草原上的一点星火,突然就化作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将每个人都撩拨得不可收拾。再过片刻,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动手,眼看着阵中不少原本靠近驻足的鲜卑人和晋人,竟然已开始互相砍杀起来!

“他妈的!鲜卑狗果然没安好心!”一名亲兵咆哮着拔出刀来。

也有人绝望地高呼:“鲜卑人叛变了!我们完了!”

“不要慌!不要慌!”这时候麦泽明反倒冷静下来。不管个人好恶如何,凭借麦泽明从军数十年积累的丰富经验,他绝不相信鲜卑人会在这时候发动叛乱,更不相信以王浚的对胡儿的掌控手段,居然会对此毫无准备。他立即大声呼喝着,号令将士们向他靠拢结阵。无论后方发生了什么,眼下整支幽州军已经乱了。即使是在远离中军的地方,鲜卑骑兵们看着晋人士卒的眼光也越来越凶恶,而原本将要投入作战的晋人军队更心生犹疑,立刻止住了前进的脚步。这个时候,任何多余的指挥都没有意义,唯一能做的,就是收缩兵力,阻止代郡军可能做出的反应,先行稳住局势!

可惜,代郡军不会给他稳住局势的机会。

“杀!”

“杀杀杀!”

“杀!杀!杀!”

代郡军阵中,冲天喊杀声如同不可阻挡的海啸般响起。

彼此错落放置的偏厢车粼粼移动,当前后数重车阵对齐的时候,连接在车辆之间的铁链突然被放下。下个瞬间,数以千百计的代郡骑兵从车阵间的道路中涌出,甚至直接提缰跃马,从偏厢车的顶部跨过!他们像是浩浩荡荡的激流,卷起巨浪冲垮所有阻碍,在苍茫大地汹涌奔流;像是狂舞的烈火,吞吐着炙人的烈焰,将敢于抵挡的敌人烧成灰烬!

这,就是陆遥一直在等待着的机会;就是陆遥竭尽全力创造出的机会。在这个时候,代郡骑兵全军突击,当者辟易!

幽州的步卒们始终处于进攻态势,因此他们距离代郡军非常接近。全速冲击的代郡骑兵们瞬间就来到他们面前,几乎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点反应的时间。

“砰”地一声大响,冲在最前方的刘遐挥舞着长槊,将一名幽州军官的头盔打得瘪了下去,头盔下的头颅更是顿时变作稀烂,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飞洒四溅,划过一道弧线后,像雨点般喷洒在木楞口呆的幽州军将士们的脸上。

“杀!”紧随在他身后的代郡骑兵齐声高呼,像是利刃般刺入幽州军的阵列。

这些年来,幽州军追随在那位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的身后,肆意屠杀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和孱弱的朝廷官军,用无数次辉煌的胜利证明他们是天下有数的强兵。但此刻他们害怕了。他们经过了激烈的战斗,本就感觉到力竭;偏偏令他们既依赖又恐惧的鲜卑骑兵已经变乱,谁也说不清是敌是友。而与那支与他们鏖战一个时辰丝毫不落下风的敌军,在最适合的时间点上发起了强大的反击!

当代郡骑兵挥舞着长刀大槊冲杀过来的时候,恐惧感瞬间击溃了他们!

不知是谁起的头,幽州军步卒的阵列猛地崩塌了。他们抛弃了武器,撒开脚步向后拼命逃跑。当代郡骑兵追到他们身后时,有人立刻就跪地投降;偶尔有几个勇力可嘉的试图反抗,却立刻就被斩做了七八截。前方的部队一旦崩溃,溃兵四面奔逃,又冲乱了后方的队列。无数人喊马嘶、烟尘滚滚之中,只看到幽州军的将士们披头散发,如同被驱赶的走兽那般逃窜。

麦泽明狠狠地咬着牙,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鲜血从嘴角边流淌出来。追随大将军多年的鲜卑骑兵为什么会突然暴乱?威势赫赫、战无不胜的幽州军为何会变得如此孱弱?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难道……难道这是天意?麦泽明觉得自己头晕目眩,骑在马上的身体摇摇欲坠。

甲胄鲜亮的他在这时候成了太过显著的目标,不知哪里的代郡­射­手注意到了麦泽明,一排长箭从侧面飞过来,飕飕地­射­倒了簇拥在他身边的几名骑兵,还有一支正中麦泽明坐骑的侧腹。战马哀鸣一声,踉跄了几步后打横歪倒,将麦泽明的左腿压在了马身下。几名亲兵奋勇扑前,将他拖了出来,有人在他耳边大喊:“军主!军主!怎么办?”

麦泽明摇了摇头,勉力将茫然的视线聚焦到身前:“什么?”

一名亲兵难以遏制焦虑的情绪,扶着麦泽明的肩膀用力摇晃:“军主,你倒是说啊,咱们该怎么办?”

麦泽明打了个激灵,他提起最后一点­精­神,抬手抽了那亲兵一个耳光:“还问什么问!快逃!”

麦泽明绝对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将领,他的判断总是那么准确,却并不一定来得及。就在他向亲兵们叫嚷的时候,一队代郡骑兵从斜刺里冲杀过来,为首一名骑着匹青­色­的雄健战马的骑士蔑视地看了看麦泽明等人,勒过马头。

这名骑士看上去很是年轻,颧骨高隆,眉宇冷硬如铁,左侧面颊上有一道灰白­色­的伤疤,即便在抹额的­阴­影下,也觉得眼神亮的骇人。他的装束与普通代郡骑兵并无不同,穿着一身沉重的铁铠,腰间悬着缳首刀。他右手倒提一柄长槊,左手自在地­操­纵着缰绳,策马绕着麦泽明等人兜了一圈,随着动作,沾在长槊上的鲜血便滴滴洒落到地面。

麦泽明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大股热汗突然从额头发际冒出来,手脚却变得冰凉。他的亲兵们也面如土­色­,有人想伸手去摸腰刀,随即被同伴用嗤牙咧嘴的表情制止。

这骑士却很快对麦泽明失去了兴趣,他抬手遮挡阳光,向较远处鲜卑人的方向眺望一眼,随即催马向前。与此同时,他挥手示意部下们赶紧跟上,大声道:“别去理会这些杂鱼。动作快一点,我们去杀鲜卑人!去抓王浚!去抓段疾陆眷!”

大约两百余骑兵陆续从厮杀中脱身出来,紧随这青年骑士身后。听到骑士的号令,他们轰然应喏,齐声高喊如狂:“杀鲜卑人!抓王浚!抓段疾陆眷!”

第五十三章 胜负(二)

之前陆遥痛骂王浚是躲藏在鲜卑人身后的无胆匪类,虽然是计谋,说的却是大实话。幽州军胡晋分治,晋人组成的部分固然强悍,但习惯了依赖胡族骑兵的威风作战。说的实在些,乃是些只能打顺风仗的狐假虎威之辈,在陆遥看来与土­鸡­瓦犬无异。代郡骑兵乘着他们犹疑不定的时候突然发起反击,十数支骑队奔驰来去,如鸟散云合般猛烈冲杀,立即将幽州军第一阵的步卒军阵切割成了彼此不能相顾的碎块。

陆遥毫不恋战,沿途将分散开去杀敌的将士们聚拢,带领他们用最快的速度穿过那些四散奔逃的溃卒,向着幽州军的心脏地带冲击。两军的距离本就不远,又是地处一马平川的平原,不过片刻,就已经见到了黑压压的鲜卑军队。随着距离渐近,便看出那些鲜卑人的阵势可以用七零八落来形容,许多骑兵杀气腾腾地呼喝奔走,却不在­干­;无数下马的士兵跑来跑去,东一撮西一撮地聚集着彼此交谈,反倒将他们的战马随意搁置在一旁。

段部鲜卑的重甲骑兵除了临战骑乘的战马以外,往往还携有日常背负甲胄武器等物的驮马。主人既然不在,许多马匹散落在大片草甸上吃草休憩,一幅低眉顺耳的样子,全没有半点临阵的紧张感。

见得这番景象,陆遥心头先是一松,又是一紧。

令他放心的是,虽不知幽州军方面究竟发生了,但显然那些鲜卑人尚未从中恢复。各部首领似乎都不在本部坐镇,对下属的指挥几近失控,战士们也脱离了作战状态。从他们的数量来看,在战斗开始时派遣往己方两翼包抄的轻骑也尚未来得及回转。想要击败段部赖以横行中原的具装甲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陆遥也很清楚,段部鲜卑上下各级军官都身经百战,无论发生多么恶劣的情况,他们绝不会长久地陷于混乱。何况鲜卑人的­精­锐骑兵原本就不曾大举投入作战,其兵力几乎丝毫未损,所拥有的力量仍然远在代郡之上。若是给他们从容重整的机会,形势只会越来越艰险。

时机稍纵即逝,胜负的关键只在眼前。纵使代郡骑兵的大部仍在与幽州军前阵纠缠,也必须要发起攻击!必须要在最短的内把鲜卑人打痛、打乱、打得丧胆!

陆遥想到这里,便再不耽搁。他立刻派出几名亲兵返催促各部加紧进军,然后大声声喝道何云,展旗!”

“是!”何云毫不犹豫地从悬挂在马鞍的一个皮囊里取出幅军旗,挥手将之抖开了,套在槊杆上高高擎起。旗帜迎风忽喇喇招展而开,正面书写三个大字吴郡陆遥”。

这旗帜正是陆遥在晋阳军中使用的那一面。自从陆遥成为出镇一方的大将后,原已经许久不用了。“鹰扬将军陆”、“代郡太守陆”两面旗帜,代表的是陆遥所处的代郡大军中枢所在。而这面“吴郡陆遥”的旗帜,代表的是陆遥本人所在。随着军旗展开,对面的鲜卑人有观察到的,立刻就指着这方向大呼小叫起来。而陆遥觑准了鲜卑人阵中一个薄弱处,立即催动部下骑兵冲杀!

身为朝廷大员的主将勇武若此,部下们又怎会有半点畏惧犹疑。追随在陆遥身边的亲兵,除了必须悍勇过人以外,最重要的是忠诚可靠,因此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由原属于乞活军的­精­锐晋人战士组成。此时眼看着陆遥跃马向前,许多人脑海中霍然便浮现出当日邺城鼎沸、阖城军民文武惶惶不安的时刻,陆遥却外力挽狂澜、在万军之中斩杀汲桑的一幕。

“杀鲜卑人!抓王浚!抓段疾陆眷!”将士们心神激荡,只觉得一股血气从胸臆之中蓬勃欲出。他们齐声高呼着簇拥在陆遥身边,如同离弦之箭般直取敌阵。

随着战马飞奔,风从耳边呼啸掠过,陆遥闪电似的撞进鲜卑人的队列。黄骠马昂首嘶鸣中,两只海碗大的前蹄重重地踏在一个目愣口呆的鲜卑战士身上,将他蹬得筋断骨折。借着战马的冲击速度,陆遥直立而起,奋力将长槊自左至右横舞。

锋利的槊尖挟带着劲风,如一点银星划过弧线,瞬间带起的汹涌血雾溅了陆遥一脸。巨大的爆发力作用下,几柄长短刀枪被崩得飞起半天高,五六名扑来的鲜卑人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被开膛剖腹!

“杀!”陆遥厉声高喊。

“杀!杀!”代郡将士们纵声应和,掩护在陆遥左右。

他们结成锐利的锋矢阵型,以雄武过人、擅于白刃格斗的勇士为箭头向前猛冲猛杀;又以­精­通­射­术、能在马上开强弓硬弩的好手为两翼四面乱­射­。鲜卑人没有想到代郡军这么快就冲杀,虽然许多将士凭着自身的悍勇向前抵挡,却架不住代郡骑兵刀枪齐举,更兼烈马狂奔、叱喝如雷,虽只二百余骑,却硬生生地杀出了千军万马的豪气。

聚集在这里的,正是鲜卑人引以为豪的重骑兵队伍。他们每个人都身披厚重的铁铠,手持长槊或狼牙­棒­之类的重型武器,马匹也带有兽皮制作成的胸甲和面帘,一旦结成阵势前行,简直就连山岳都要为之崩解。可这时候,他们的首领段疾陆眷正紧急赶往中军去向王浚解释,诸多中层军官和他们的亲兵又被临时调动去弹压­骚­乱的晋人军队。没有统一指挥的重甲骑兵,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顷刻之间,陆遥所部在鲜卑人的队列中往来驰骋,连透十余重军阵,竟然无人能挡。军旗迎风翻卷,就如同怒海中起伏的一页风帆,忽而被密集的敌军所吞没,忽而又从狂澜中猛地越出,直入敌军腹地,劈波斩浪向前!

在他们的后方,楚鲲双手持刀劈砍,将一名特别凶狠的敌将自肩及膂砍作两截。这名从并州尸山血海中冲杀出的少年战士,早已经成了代郡军不可多得的猛将,越是面临强敌,越是战得酣畅。正当楚鲲要下马去枭取敌将首级的时候,一名从骑斜刺里赶来,手指前方大吼道队主,看!看!”

楚鲲猛抬头,在鲜卑骑兵重围中猎猎飘扬的吴郡陆遥四字,恰落入他的眼里。楚鲲没有半点犹疑。他立即挥刀前指,一马当先地猛冲跟随陆将军!”

在另一处战场,倪毅更早些就与陆遥派出传令的亲兵遇见了。他的指挥颇显得力,带领麾下两百轻骑迅速脱离敌军步卒的纠缠,从一处土岗后的乱草丛生的沟壑里偷偷潜行了两里多地,借着鲜卑人各部陷入混乱的机会,直接迫到了近处。这片地带乃是幽州军第二阵的南侧,似乎受到中军乱事的形象稍小些,那些鲜卑人正在吵吵嚷嚷地整顿兵力,打算前去围堵陆遥所部。

“哈哈,咱们来得正是时候……阿多快把斧子拿来!”倪毅压低嗓音笑了,从老战友的手中接过青光湛然的大斧,缓缓加速向前。身后二百骑兵随之纵马冲锋!

第五十三章 胜负(二)

第五十三章 胜负(二)

第五十四章 胜负(三)

第五十五章 俘虏(一)

第五十六章 俘虏(二)

随着幽州军的两名大将相继逃亡,陆遥和刘遐的代郡骑兵对之紧追不舍而去,原本杀声震天的主战场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初秋的阳光洒落在起伏和缓的平原草甸上,照在将士们被血汗浸透的戎服上。

这时候停留在此地打扫战场的,只有薛彤带领的步卒主力和沈劲所部。

陆遥的用兵之法,惯于在两军相持过程中突然集中兵力、发动出其不意的强大攻势,在团柏谷和邺城的胜利便是这种战术的成果。但集中兵力发动攻势,并不代表顾头不顾尾的猪突。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尽量保证手中掌握有力的预备队,以备不时之需。这正如战国时的兵法大家孙膑所说:用阵三分,诲阵有锋,诲锋有后,皆待令而动。斗一守二,以一侵敌,以二收。沈劲所部,便是代郡军此战的总预备队。

之所以用他来担负这个任务,是因为沈劲和他的部下们骁勇善战,无论用在哪里,都能够发挥相当的作用;更因为沈劲资格够老、在将士们中间的威望够高,关键时刻足以震住场面。从战役分工的角度,沈劲所部的重要­性­与丁渺、薛彤、刘遐等人是完全相同的。

不过,沈劲本人对此并不很满意。既然是预备队,就代表了此番大战不得立功啊……

他指挥部下们四面散开,组成巨大的罗网搜罗各种遗留的军资马匹,也擒捉那些落单的鲜卑人。自己觑了个空闲,寻了处河湾,有些忧虑地胡思乱想起来。几名亲兵起先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很快被他挥退了。

昔日东瀛公司马腾经营并州失败,逃亡邺城之后,包括陆遥在内诸多并州军余部流离于穷山恶水之间,惶惶不可终日。直到越石公轻骑入并,在版桥一战摧破匈奴大将刘景,各地流亡战士?

?得以有所归属,在废墟上搭起晋阳军的架子。

晋阳军的正式建立,始自于箕城整军。陆遥当时得到越石公青睐,得以独领一军,并州军旧部中,带领相当势力投奔到陆遥麾下的共有四人:沈劲、高翔、邓刚、楚鲲。这其中,邓刚年迈,转作了军需官;楚鲲又太过年少,因而被任命为陆遥的亲兵统领,与同样年少的何云搭档。因而实际掌握兵力的,唯有沈劲和高翔。他二人与陆遥、薛彤陆续收拢整编的旧部,组成了陆遥最初的军事班底。

一年后,原本狼狈不堪的并州军主陆遥,已经贵为鹰扬将军、代郡太守、监代郡上谷广宁诸军事。薛彤始终是陆遥最得力的左右手,职位也渐渐攀升到了偏将军。除了受到龙季猛的蛊惑脱离陆遥麾下,最终与叛贼鏖战英勇牺牲的高翔以外,沈劲无疑是资历最深的一个,郭欢、谢源等军官的地位远不能与他相比。他对自己的期许,也确定无疑地定位在仅次于陆遥和薛彤的第三号人物。

然而事实并未尽如沈劲所想,自从陆遥受越石公之命出使邺城以后,投效他的文武才俊越来越多。文官如邵续,乃是魏郡安阳大族出身,曾任成都王司马颖幕府参军,地位非等闲可比,这且不去说。武将的队列扩充之快,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原为冀州骑督的广平易阳人刘遐,凭借着过人武勇在代郡战事中屡建殊勋,如今官至偏将军,带领的骑兵乃是从代郡胡晋各族中招募来的­精­锐,堪称全军锋刃所在。看他在适才战事中的表现,确然不愧是第一流的骑将,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陈沛、刘飞二人都出自汲桑贼寇降众。前者原是昔日成都王司马颖的帐下死士,受卢志所命潜伏支持汲桑,转战大河南北,被视为汲桑部下的强贼巨寇。数月前邺城大战,他临阵倒戈,又立下大功。后者本也是戟是成都王部下勇武善战的军校,更与陆遥是旧交。代郡军全师北上草原,单单留下陈沛、刘飞二将据守萝川,只凭这份将基业托付的信任,就足以叫人艳羡不已了。

还有如何云、楚鲲这样的小字辈、倪毅、姜离、图里努斯等新近投效的军官,都已经能够带领相当兵力独挡一面。就连朱声这个马贼,都成了掌握机要的人物。

这样的情形,未免使沈劲感到有些压力。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性­格过于刚硬,昔日在并州军中又自在惯了,导致言语行为都少了顾忌,常常做出出格的事,说出不合适的言语。原本凭借着个人的超群武勇,他还能在陆遥麾下发挥相当作用,但随着陆遥占据代郡、力量急速扩充,沈劲却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他渐渐感觉到自己受到的重视程度不如往日,地位也隐约有被后来者超越的趋势。

眼看着陆遥的事业蒸蒸日上,自己得脚步却似乎未能跟紧,这该如何是好?

沈劲皱着眉头,反复思忖着这个问题,无意识地捡拾起河滩上的卵石,往不远处一片芦苇丛抖腕投了过去。

这片河滩位于方才作战时代郡军赖以阻挡鲜卑人的河流南岸。河流的水量不大,但水文环境颇为复杂,深深浅浅的洼地和沼泽星罗棋布,因此鲜卑轻骑难以跨越。河道边的芦苇丛长得茂盛,足有半人高下。眼下正在抽穗开花的时候,看上去白茫茫的密集一片。轻风吹过时,成千上万的芦苇杆子左右摇摆,波涛般此起彼伏。被沈劲投掷出的卵石挟着劲风直直飞入芦苇深处,似乎砸中了什么,隐约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这声音有些奇怪,然而沈劲沉浸在自己的重重心事里,全没在意。如何与上司沟通交流,如何争取作战立功的机会,对于他这样一个直­性­子的武人来说,实在是个很耗费­精­神的难题。他茫然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看,继续盘算着,随手摸着身边的卵石,飕飕投掷过去。

卵石大约拳头大小,一两斤重。设非是膂力强劲如沈劲这般,也扔不了多远。一枚又一枚卵石噼里啪啦地砸进芦苇丛的深处,很快又像是砸中了什么,发出咚咚地闷响。

芦苇丛中有人暴怒如狂地大吼:“狗日的晋人王八蛋,有种的就来杀个痛快,不要这样羞辱鲜卑勇士!”

随着这声吼,一条**上身的雄健虬髯大汉紧握双拳,猛地从齐腰深的水窝里跳出来。看他额头上一处新绽伤口,半边脸都青了,鲜血流的满面都是,是被沈劲无意中投出的石头打中了。此人显然系州军的溃兵,为了躲避代郡军的搜捕,藏在芦苇深处不敢稍动,却遭了沈劲毒手。

如若这飞来石子只有一次倒也罢了,为了逃过眼前劫难,咬牙忍着便是。偏偏沈劲将拳头大的石子接连不断扔来,那简直是要往死里砸了。这鲜卑人不知道沈劲正在出神,只当他发现了自己藏身之处,有意抛掷石子来羞辱,于是心一横,­干­脆主动跳了出来求个痛快处置。

沈劲倒是真的没料到有人潜藏在此,顿时被惊得大跳起来。待到发现此人身无甲胄兵器,这才定了定神,戟指喝问:“你是什么人!”

“老子就是段末波!”那鲜卑汉子高声怒喝,张开双臂直扑过来。

第五十七章 俘虏(三)

段末波的勇武善战与段文鸯齐名,又多有临阵决机的谋略,故而素有“凶狡”之称。元康初年,段部Сhā手慕容鲜卑内乱,与慕容部的英主慕容廆连场大战。段末波身当矢石、十荡十决,率领段部­精­锐自辽西直杀到辽东的昌黎,终于迫使慕容廆卑辞厚币以求和,并娶了段部酋长段阶的女儿以示两家友好之意。此战之后,段末波便始终被视为幽州胡晋各族中少有的将才,王浚用他来担任幽州­精­锐的甲骑具装骑兵首领,一方面展现对段部的信任,另一方面也确实可谓得人。

以段末波的勇力,斩将搴旗都是等闲事耳;但在今日大战之中,他的运气实在不好。

此番战事中负责统领段部鲜卑大军的,是辽西公段务勿尘之子段疾陆眷。辽西公扶植嫡子立功之意甚明,因而作战指挥并无段末波Сhā手的余地。当幽州军强攻代郡车阵不逞的时候,段疾陆眷令段末波拣选本部­精­锐,轻装绕行代郡军侧翼,试图用一次突如其来的奇袭打开局面。这个任务可以说艰险万分,但段末波自恃骁勇,并不推拒,立即挑选了三百名勇士,卸去沉重的铠甲,每人只携带短刀一把,从连绵的水泽地带间觅路前行。

北疆人通晓水­性­的极少,因而这段路途很是艰险,稍一不慎,就有溺水而亡的危险。但鲜卑战士自有一股决绝的狠劲,他们用绳索系在腰上,彼此前后勾连,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浅水区,借着茂密的植被掩护,一点点地向代郡军薄弱的后方挺进。耗费了半个时辰左右,果真潜伏到了足以发动突袭的近处。

代郡军在这个方向的兵力不多,仅仅保持着用于监视的少量步卒。段末波所部若与正面强攻的部队呼应,便能给予代郡军重重一击。可惜他们在穿行水泽地带时耗费的时间终究多了些,这个时候,幽州军本部大队已经失败了。

大军溃败了,一支三百人的偏师能起到什么作用?段末波只得放弃了奇袭的打算,令部下们四散逃亡求生。他本人则选择了潜伏在蔓延无际的芦苇荡里,打算等到代郡军撤走之后,再觅路退回蓟城去。却不曾想到,恰好遇到了心事重重的沈劲投掷石子,硬生生地被逼了出来。

段末波自感受辱,所以抱着拼命的念头冲向沈劲,沈劲却一点也不想分出生死。在他看来,这段末波是段部鲜卑的贵酋,又得到朝廷授予横野将军的官位,是此番北上草原的幽州军主将之一,这么多头衔一一罗列,只差在脸上写下“战功”两个大字了。想来若能擒下此人,定能从他身上攫取到不少好处。于是他闪身便退,大吼大叫着将自己的亲兵们尽数招来。段末波拳脚齐飞地打翻了两人,却实在架不住数十人一拥而上,抱腿的抱腿、扳肩的扳肩,立时被制得动弹不得。

段末波犹自不忿,叫嚷着大声喝骂不已,痛骂代郡军上下都是胆小鼠辈不敢公平对决之类。沈劲部下的亲兵都知道这次抓了条大鱼,心情都好得很,起初嘻嘻哈哈地当笑话听,到后来便听得厌烦。出身代郡的将士们久慑于东部鲜卑诸强族的威势,原本对段部颇有些畏惧,但此刻新得大胜,众将士都在心气极高的时候,哪里还会将这位段部贵酋放在眼中。于是也不知谁顺手挖了把黑­色­的粘腻河泥,狠狠塞进他嘴里,顿时整个世界清静了。

幽州军中屈指可数的大将段末波居然被担任全军预备队的沈劲将军亲自抓住,这个消息传播开去之后,着实出乎所有人预料。但忙着四处清扫战场的代郡将士们也并不特别羡慕沈劲,皆因此番的俘获实在太过丰厚,每一名将士都有足够的收获。有些心急的将士满脸喜­色­地掰着手指计算自己能够得到的赏赐,似乎已将惨烈的战斗完全抛在脑后。

抓捕到的俘虏大约有三千多人,大多数受了轻伤,但无碍行动。代郡军在清扫战场过程中,直接将重伤的敌方将士全都补刀杀死了。留下的这些俘虏,还需要经过一道甄别,幽州晋人归拢作一处,而鲜卑另行归拢到一处。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俘虏企图哄闹生事,结果又被砍杀了一批。哪怕他们原都是雄武善战的战士,但终究已经手无寸铁,对付起来并不比杀只­鸡­更困难。

仅仅在这一处战场上,粗略估计就有鲜卑人遗留下的战马近万匹、各种甲胄兵器堆积如山。有一拨­精­细的士卒还在幽州军本阵发现了几架车辆,车上装载着估计是王浚预备用来犒赏的金珠珍玩,数量也不在少数。

在一处高坡上,将士们临时砍伐树木,搭建了一座简单的围栏。许多士卒肩扛手提着他们的收获鱼贯出入,将物资分类堆放妥当。

在围栏正面唯一的出入口前,薛彤盘膝坐着。他有时看看部下们忙碌,有时则将一幅制作­精­良的鱼鳞铠举在面前,皱着眉头仔细端详几眼。这种铠甲是用绳索将数百片­精­钢打造的鳞片层叠串联而成,不仅刀剑难伤,而且光滑的表面还能卸开箭矢和长枪之类尖锐武器;配上熟牛皮的衬底之后,也不妨碍穿着者的行动。以北疆胡族的制作工艺水平,绝对无法制造出如此珍品,想必是出自中原能工巧匠之手,辗转流入到草原上的。

薛彤临阵杀死一名鲜卑勇士之后,从他身上剥下了这件鱼鳞甲。因而甲片胸口位置,被近距离猛刺的长槊扎开一个洞,须得好好修理之后才能继续使用。现在想来,能够穿用这等铠甲的,必定是鲜卑人中的豪酋大帅,可惜适才杀得手滑,一槊将他捅了个透穿,未曾问他姓名。

摆在薛彤身边的,还有一排寒光闪闪的大刀。战阵之上各种武器的损耗极高,比如薛彤就用废了两把长刀,反复劈砍之后,锋刃上的缺口都和锯条也似了。这使得薛彤格外怀念遗失在邺城的那把家传“七十二炼”钢刀,但眼下,只能在缴获中拣选制作较为上乘的缳首刀暂且运用。

沈劲得意洋洋地从薛彤身后转出来,探头看了看薛彤面前的各­色­武器,顿时手舞足蹈地大声嚷道:“好你个老薛,借着清扫战场的机会,假公济私地给自己搜罗好东西么!”

以薛彤的地位,优先挑选几件武器算得什么,沈劲自然是在开玩笑了。他口中说着,脚尖一挑,便挑起一柄沉重的大刀在手;随手挥舞了两下之后,突然眼神一亮,摩挲着刀背啧啧称赞起来。

“此刀名曰‘步光’,刀长五尺,适用于马上格斗。”薛彤出身将门世族、家传渊源,乃是­精­通各种武具来路的大行家。他抬头瞥了一眼刀上铭文,漫不经心地道:“此刀乃当代洛阳军器监制作的­精­品,应当是幽州军配下来自中原的晋人将领所携。老沈你若是看中的话就尽管拿去。如今,这些都是我们的了。”

说到这里,薛彤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如今,这整片坝上草原都是我们的了!”

第五十八章 鹰狼(一)

第五十九章 鹰狼(二)

草原上的乱事并非仅限于东部的坝上草原一带。拓跋鲜卑的内乱带来的震动难以想象,从河套北路、到汉代定襄九原故地再到代北,烽烟四起,杀声震天。这样的惨烈动dàng局势,直到九月中旬才得以缓解。

以动用的兵力规模而论,草原西部各部族的战争比东部更加浩大。由于积威深重的禄官在弹汗山祭天大典时暴亡,而诸多豪酋大帅也在随后的混乱中自相残杀而死,所谓“三十六国、九十九姓”的附从部落或者陷入不知其主的恐惧,或者乘势起兵,意图扩张自家势力。与此同时,拓跋部数十年来不死不休的仇敌,来自yīn山以南的白部鲜卑和铁弗匈奴也出动大军杀掠而来。甚至一些原本与拓跋部鲜少关联的部落如丁零人和北方杂胡种落,也借机举起了屠刀。

应对如此危局的,只有拓跋猗卢掌控的部落兵力和并州刺史刘琨所派遣的少量援军。猗卢采用了大胆的战术,他主动收缩力量,将大片丰沃草场放弃给了敌对各部,又委托并州大将卢昶率部固守盛乐城,自己率部游走于外线,伺机歼灭分散的敌军。

盛乐城虽然只是个土围子,但在卢昶的把守下,绝非不擅攻城的北疆胡族所能拿下。诸多部落顿兵盛乐城下,却只能望坚城而生叹息,在外围又遭到拓跋鲜卑西部轻骑的反复攻袭。随着时间流逝,一次又一次失败的消息传来,起初热血上涌的莽汉们渐渐觉出不妙。越来越多的鲜卑部落在武力威逼下承认了猗卢身为大单于的领导地位,余众一哄而散,于是对盛乐城的包围瞬间就瓦解了。

猗卢以酷烈手段迅速整编了拓跋部落,旋即调动大军向西前进,迎战白部鲜卑与铁弗匈奴的联军。合计超过十万的骑兵在大河之滨鏖战三rì,联军里掌握实权的各部渠帅难以承受巨大的损失,终于决意撤退。他们连夜出发,沿河向北逃窜。猗卢闻讯后麾军追逐数百里,斩杀万余,俘获不计其数,夺取战马、牲畜以十万计。

战局发展至此,敌人无疑丧胆。不少斗志旺盛的将领奋然提出,如果趁势继续攻打,或许能一举tǐng进yīn山脚下,从此颠覆这两家死敌亦未可知,此是数十年未尝得见的良机也。然而猗卢并没有那么做,他知道,虽然酋长们还有厮杀掠夺的意愿,但底层的部民们早已到了强弩之末,俱都疲惫不堪。长驱西征的过程中万一事有不谐,如今的拓跋部哪里还经得起损失?

北疆胡族以游牧为生,部落中的壮年男子同时也是出兵作战的战士。拓跋鲜卑在内乱前号称“控弦四十万”,也就说,整个部族联盟中可堪上阵的壮年男丁大致在四十万上下。经历了一个多月近乎疯狂的内乱后,许多部落遭到了毁灭xìng的打击,在极短的时间里,鲜卑骑兵纵横rì夜鏖战不休,无数雄健的鲜卑汉子以快马长刀奋力搏杀,将滚烫的鲜血泼洒在一望无际的广袤土地上。仅仅粗略计算,就可以确定至少有五万人战死,重伤致残的数量更多。那些从拓跋鲜卑联盟的中部、东部剥离出的部落所挟裹的巨大人力,也再难为拓跋氏所用。事实上,此刻拓跋猗卢纵使尽起老弱病残,兵力也不会超过十万了。如果再考虑到因为此次大混乱而产生的物资损失……曾经的北疆第一强族,已经遍体凌伤,虚弱到了极点。

猗卢是一位雄心勃勃、而且手段足以与雄心相匹配的胡族首领,但他也绝不缺乏审时度势的能力。就眼下的局势来看,试图扩大战事是极端不智之举,拓跋鲜卑需要的是好好休养生息。于是,他力排众议,决定挥军回师盛乐。

拓跋鲜卑部落本是相对松散的部落联盟,各家酋长渠帅自拥实力,在内外事务上拥有相当的发言权。但如今,豪酋贵胄多死,其部落为猗卢分派亲信族人分领,单以对内部势力的压制程度而言,新任的大单于已经远在禄官之上。他既然决意如此,便并无一人敢于多言,次rì数万人马立即启程折返。

这时候已到了夏末秋初时分,气候微凉,草原上遍覆的劲草依然苍莽无际。数万大军骑乘着数量更多的战马,驱赶着无边无际的牛羊牲畜,沿着数十条踩踏出的道路齐头并进。千百面素白的旌旗迎风招展,仿佛船队在绿sè的海洋上破浪而行,场面蔚为壮观。

对于草原游牧部落来说,行军、作战与部落的迁徙并无本质不同。每个部落都会从一块被牛羊啃光的草场转移到另一块,如果他们将落脚的草场已经有人占据,那就顺理成章地恶战一场,用鲜血来决定谁是新的主人。这样宏大的场面,渐渐习惯定居生活的东部鲜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

作为大单于的贵客,温峤享有zì yóu行动的权力,无须紧跟大队前行。他带领若­干­扈从卫士离开本队,沿着远处一条较崎岖但是人流稀少的小路匆匆赶路,偶尔抬眼眺望卷地而来的鲜卑队伍,既有些赞叹,又微微生出几分戒惧。

自从离开弹汗山后,温峤就随着拓跋猗卢的本队一起行动。一个多月里,他吃着简单烹制的兽­肉­,喝着黏稠的羊nǎi,曾经纵马百里长途奔驰以躲避敌人的追击,最危险的时候,甚至曾经亲自与杀到面前的敌人白刃相搏。为了行动方便,他早就不穿原本华贵的大袖宽袍了,而是换了件皮甲套在身上,腰间还悬了缳首刀;看他单手牵缰自如控马前行的架势,似乎骑术也着实有所长进。

可哪怕身处戎马倥惚的战时,哪怕着装有些狼狈,在他人看来,温峤依旧是那般风仪出众,好整以暇的模样。仿佛再怎么粗劣的环境,都压制不住他蕴于内而形于外的清爽神气。

大约急走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踏水渡过一条小河沟,温峤一行人才终于从大军的后方赶到最前方、贴着大军行进路线北侧耸立起的一片台地。台地三面陡峭,只有西侧平缓,虽不甚高,视野极其开阔,很适合用来观察大军得动向。其上没有树立旗帜之属,但周围足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士虎视眈眈地团团围拢。这些武士个个都神情剽悍凶猛,骑着高头大马,配备的长短武器都很jīng良,赫然是直属于鲜卑大单于拓跋猗卢的扈从骑兵。猗卢原本的贴身近卫在祭天大典上损失惨重,这些都是近rì来重新从大军中拔擢出的勇士,以jīng锐程度而论,丝毫不在前辈之下。

看到温峤一行人前来,那些骑士倒很客气,早早地遣出两骑迎上去,在温峤的马头前带路,还伸手示意温峤直接驰马上坡。温峤微笑着摇了摇头,纵身下马,随手将缰绳和马鞭抛给迎来的骑士接了,才快步登上面前的高坡:“不曾想忽然méng大单于召见,可有甚急务需我效劳?”

猗卢背对着温峤负手而立,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听得温峤询问,他也不回头。口中只轻哼一声,便有一名shì从膝行向前,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起一个卷轴。

温峤打开卷轴看了两眼,尚未言语,猗卢突然又转身直迫到温峤身前。他挥手斥退shì从,面sèyīn沉地道:“温长史,拓跋部分明与并州有同盟之约、守望相助之谊;可适才探马来报,越石公的部将陆遥竟然出动大军占据了坝上草原、还大肆掠夺我拓跋鲜卑的部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温长史给我个解释。”RO!。

第六十章 鹰狼(三)

第六十一章 鹰狼(四)

这几句言语入耳,猗卢悚然想到了什么,神情突然间凝重了几分。他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语气甚至隐约有些焦躁:“温长史,你要说什么便请直言,不要遮遮掩掩!”

温峤并未急着回应,而是漫步向侧面走了几步,选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坐下。他随手拨弄着身前细长的草叶,缓缓道:“也罢,这月余时rì温峤在草原上多méng照顾;今rì如果大单于必yù问个分明,我非以平北大将军长史的身份,而以友人的身份多说几句。还望您莫要怪我冒昧涉及家事。”

温峤此番出使北疆,事先下了番苦功夫去了解拓跋鲜卑的内情。他很清楚,近代以来,拓跋鲜卑部落联盟的首领都由拓跋力微的后人担任。但鲜卑族人的权力继承方式原无一定之规,诸多有实力的酋长渠帅为了夺取大单于之位,掀起了一次次血腥的斗争。由其是久居洛阳的拓跋沙漠汗,由于交好晋室、热衷于汉化,与其诸弟的冲突更为jī烈。

作为力微嗣子的沙漠汗在返国途中遭到陷害而死,其弟拓跋悉鹿夺取大权,但沙漠汗一系亲族对悉鹿的统治十分不满,前后掀起多次反抗,以致诸部离散、国内纷扰。面对这样的局面,悉鹿仅仅执政八年就暴病而亡。

悉鹿之弟拓跋绰雄武好斗,继位后向东对宇文鲜卑、向南对大晋北疆各郡国发动战争,试图通过积极的对外扩张来协调内部关系。但这种政策同时也使得沙漠汗诸子势力rì趋强盛。

拓跋绰死后,大单于之位回到了沙漠汗一系,由其长子拓跋弗担任。至拓跋弗之弟拓跋猗即位,索xìng将整个拓跋鲜卑部族联盟分为东、中、西三部,由沙漠汗幼弟禄官、沙漠汗之子猗和猗卢兄弟二人分领。这一方面是为了适应部落扩张的现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抚沙漠汗诸弟中硕果仅存的禄官。

猗死后,禄官凭借着东部的力量压制猗卢,代表着沙漠汗诸弟一系政治力量再度图谋拓跋鲜卑的最高权力。然而他在弹汗山祭天大典上失败,将大单于之位拱手让给了猗卢。沙漠汗诸弟皆亡,诸子唯有猗卢幸存的结局,也使得这场绵延了整整三十年的斗争终于结束。

猗卢之所以志得意满,不仅仅因为此前军事行动的顺利,也是缘于这政治上的巨大胜利。

从此以后,无论从实力、声望、血统等角度,他都成了独一无二的选择,是拓跋力微、拓跋沙漠汗无可争议的继承人,理所当然的大单于人选。这场胜利彻彻底底地摧毁了拓跋鲜卑内部的守旧势力,更使得长期松散的拓跋鲜卑联盟内部诸族达到空前的团结,也是他内心深处敢于觊觎大晋的底气所在。

“然而……毕竟鲜卑不似晋人那般有成文的继承制度,禄官死后,果真就再没有人能够染指大单于的权威?大单于,您可曾想过,沙漠汗诸弟、诸子之间的争斗虽然终止了,但拓跋猗迤诸弟、诸子之间,难道不会产生新的矛盾?”

听到这里,猗卢突然双眼圆睁地跳了起来,他向着温峤大跨步逼近,奋力挥拳!

“咚”地一声闷响,这一拳猛砸在猗卢身旁一株两三人高的杨树上。新任的鲜卑大单于体魄强健,膂力绝伦,本来就以勇力自矜,这一拳又是用足了力气。拳头落处,那杨树剧烈摇晃两下,抖下了漫天飘飘洒洒的树叶,整块树皮都猗卢手背上的皮肤也被蹭得鲜血淋漓。较远处伺候着的侧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慌忙涌上要替他包扎。而此举徒然领的猗卢焦躁,他大声喝骂:“退下!你们都退下!滚!”

shì从们屁滚尿流地又退了回去。

“大单于,您应该已经明白我要说什么了……”温峤的脸sè自始至终丝毫不变。他站起身来,深深施礼:“还需要我继续么?”

猗卢的xiōng膛剧烈起伏,过了许久才慢慢平静。“你说!”他固执地道。

猗卢的兄长、前任拓跋鲜卑大单于猗迤,是力微之后跋鲜卑又一位英主。他曾经向西开拓领土,灭国二十余,又曾经响应大晋并州刺史司马腾的号召出兵与匈奴作战,得到朝廷所赐予的大单于金印。在拓跋鲜卑的部民眼中,他是英勇绝伦的统帅、是宽仁大度的领袖,至今犹得追思。许多人认为,若非英年早逝,他也能成就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沙漠汗三子拓跋弗、猗迤、猗卢先后担任拓跋鲜卑大单于。其中,拓跋弗有子郁律,但其部属稀少,早已被排斥在核心以外,甚至根本未能参与弹汗山祭天大典;而猗迤不仅有三子继承拓跋鲜卑中部的领地部民,他的妻子惟氏,更是拓跋鲜卑族中负责在祭天大典中代表祖先神灵行事、地位崇高的巫女。

“在祭天大典上,惟氏未能掌握部下的傩者们,以至于他们与禄官同谋,一起掩杀您和您的随从武士。”温峤一边回忆当时情形,一边缓缓道:“当时的情形千钧一发,以至于独孤折潜来恳求我,要我无论如何出面保住您的xìng命。现在想来,或许您早就和惟氏同谋,所以无论形势多么恶劣,只须拖延到禄官用那柄带毒的利刃割破手掌,大单于的高位就是您囊中之物了。但您有没有想过……”

温峤注视着猗卢,字斟句酌地慢慢道:“以禄官对朝廷素来蔑视的态度,我能有多少把握使他刀下留情?如果我当时的阻拦未能取得效果,禄官不顾一切地将您杀死,而他自己又旋即暴亡的话……在弹汗山上拥有最强的实力的那个人,将会是下一任的拓跋鲜卑大单于!”

猗卢的神sè有些茫然,他顺着温峤的推论,继续道:“在弹汗山上,代表祖先神灵的惟氏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她坐看部下的傩者们与禄官合谋将要杀死我,却从头至尾没有试图拦阻。我原以为她xìng格柔弱不堪大事,因而被部下们的背叛所吓倒……但是按太真的意思……她竟然有意将我和禄官一并葬送在弹汗山上么?她……她竟然想杀我?为什么?为什么?她只是个女人啊!”

猗卢喃喃地自问,简直失hún落魄。温峤有些怜悯地瞥了他一眼,隐约猜出了他何以会将惟氏作为夺取大单于之位的最大依靠。胡儿们素有妻后母、报寡嫂的风俗;拓跋猗迤死后,若非穷于应付咄咄逼人的禄官,猗卢早就可以将这位美貌的寡嫂娶进自家毡帐。甚至可以大胆地猜测,这两人或许早已经sī通;至少猗卢对惟氏的情意颇深,所以才会将自己的前途、生死,全都维系在惟氏身上。

温峤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些年来,拓跋鲜卑中部在东部的侵迫下,势力rì趋窘迫,全靠着惟氏作为巫女的地位才得以苟延残喘。既然惟氏在猗迤死后,能够一人维持着拓跋鲜卑中部的局面,就绝不是寻常柔弱女子,本不该在弹汗山上坐看您陷入危机而无所作为。更何况,作为前代大单于拓跋猗迤的妻子,她的三个孩子普根、贺侉和纥那,同样具有继位为拓跋鲜卑大单于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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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是在飞机上码的,借机场的无线上传。继续努力,加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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