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出去,把门轻轻关上了,风在门上盘桓,山野间一切很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人趁着夜色登上土台,对巫师说道:“朱褒使者来了。”
巫师道:“让他稍等。”他停顿一刻,问道:“济火在哪里?”
“他还在到处联络旧部,散布妖言,不要受朱褒蛊惑。”
巫师冷笑,“就凭他那点实力,还想翻天么?”他压了声音,“找人盯紧了他,有什么异动,立刻通报!”
那人又道:“再一事,找到阿鹿干了。”
“他在哪儿?”
“成都。”
巫师微微吊起嘴角,“大师兄,你还真是会享受,居然待在成都那样的花花世界,逍遥得很呢!”
那人请示道:“要不要对他下绝杀令?”
巫师沉思,“不要忙。当初圣教未对他下绝杀令,时至今日,忽有此令,难服众心,何况,另一枚金蚕指环还在他手里,金蚕花多半也在他手里,若是他死了,上哪儿寻得圣物。”
他背起了手,缓缓地踱起步子,俄而叹了一声,自语似的说:“师君啊师君,你可真偏心,阿鹿干背叛圣教,你都没对他下绝杀令,我瞧你是铁了心要把圣教传给他,不过,而今无论是阿鹿干,还是圣教,都在我的掌握中,你只怕从来就没想过这一天吧。”
夜还未去,这座古寨依然在沉睡中,远山有薄雾袅袅地荡开了,仿佛散逸的魂,那魂在山巅起起落落,久久的,没有离去。
二
成都的春天来得恰到好处,阳光像一杯浓度很低的酒,有些儿熏然欲醉,却不沉酣,街市上的店面儿、瓦片儿、梁柱儿、旗幡儿染了春光,变得轻薄透明了,连行人被这春意感染,衣袂飘起来,仿佛要飘去天上。
这是建兴三年的春天。
蜀汉开国已四年了,那个豪迈雄壮的昭烈皇帝也已驾崩两年了,可蜀汉老臣总以为他还活着,似乎哪个瞬间,他便会满面春风地跳出来,邀上三五老臣,他掏腰包他买酒他请客,大家伙喝一个不醉不归,醉成烂泥了,搂着彼此的臂膀互说衷肠。
可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昭烈皇帝成了惠陵寝庙里一张生冷的画像,永远用平静而充满力量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国家,看她从艰难竭蹶中挣扎站起,看她用无上的勇气铸就伟大,也同样看她一天天衰落,直到灭亡。
这一年,高示其虚岁十九,她和皇帝同岁,生日也差不了几天,可她觉着自个和皇帝脾气性格完全不同,她比皇帝有男人味儿,她是纯爷们儿,皇帝呢,更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有时说话急了,还要红脸。
当年昭烈皇帝梓宫从白帝城运回成都,尚在谅闇之中的皇帝召见了她和华进,向他们询问先帝在白帝城的旧事,谈话过程中,皇帝的语速很慢,像是精力不集中,有时还会忘词,需要身边的内官提醒,而且他总会下意识地去看诸葛亮,似乎希望得到诸葛亮的肯定,诸葛亮总是鼓励他,比如陛下以为呢,臣想聆听陛下训诫,陛下所言甚是,那时他会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于是高示其就想,还是昭烈皇帝好,她从来没见昭烈皇帝说话还要人提醒,昭烈皇帝是聊天的行家,他能在三五句话后,让你和他成为剖肝沥胆的知己,高示其特别喜欢和昭烈皇帝说话,哪怕是天南海北地胡侃,昭烈皇帝经历丰富,见过的世面多,肚里内容多,随便扒拉出来一点东西,就足够高示其回味好多天。
离开蜀宫后,高示其抱着宫外的柱子大哭了一场,她特别想念昭烈皇帝,她也后悔为什么当时不厚着脸皮喊昭烈皇帝一声爹,哪怕被拖出去打成筛子,可是心里会暖洋洋的。
高示其为此闷闷不乐了很多天,鹿惊风见她为死成灰了的皇帝伤心,他很是不理解,他说,不就一个破皇帝,他有那么好么?
高示其便骂他,你懂个屁,他就是好,反正,反正,比你好!
鹿惊风吃了两缸醋。
两年了,高示其还是常常会想起昭烈皇帝,想他的涿郡话,想他和自己玩樗蒲时没遮拦的大喊大叫,想他亲切慈爱的微笑,想他说希望拥有像自己这样一个女儿,想他跨马上阵壮心永在,想他雄风扩张无往不前,想他守卫这个国家,守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其实,不仅仅高示其怀念他,整个蜀汉都在怀念他。
有的人离开了,却让人刻骨想念,他像河川高山,无言中,已留下了千秋万代的追想。
皇帝今年的生日是在丞相府过,皇帝很粘诸葛亮了,小时候是诸葛亮的跟班,做了皇帝还把诸葛亮当精神支柱,喊着相父就要掉眼泪,所以生日一定要诸葛亮相陪,高示其就没那么好运,她没那权力让诸葛亮陪她过生日,每年陪她过生日的就是一个鹿惊风,但因为这俩人仇敌似的关系,每年生日都跟忌日似的。
皇帝来丞相府过生日,阵仗就大了,丞相府上上下下,人畜蚂蚁跳蚤全都调动了,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皇帝亲卫排在里层,丞相府僚属排在中间,丞相府仆从排在外边,统统围着两个人--皇帝和诸葛亮。
丞相亲卫高示其被赶到了最外边,和丞相府仆从待一块儿,也和另一个亲卫华进待一块儿,她为此深表遗憾。
她听说那年昭烈皇帝过生日,先把诸葛亮拐走了,再拐了几个亲近老臣,溜到成都最好的酒楼,大家伙敞开了肚子喝,后来全喝倒了,诸葛亮把他们一一送回家。
昭烈皇帝喝得爹妈都不认了,耍横不肯走,在诸葛亮家里赖了一晚上,醒来还说你这床太硬了,睡得我腰疼。
诸葛亮后来每次和昭烈皇帝提起这事,都要笑很久,昭烈皇帝却说这是自己捏在诸葛亮手里的把柄。
这便是简单的美好吧,真正的鱼水君臣,不需要繁复的礼仪,不需要多么豪奢的排场,不需要装裱精美的语言,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高示其这时正水着脸在丞相府后院练功,她把自己的一条腿推上一棵槐树树干,另一条腿和这条腿拉直,摆了一个标准的劈叉姿势。
华进和几个丞相府仆从斗蛐蛐,他还真是玩中高手,无论在怎样的糟糕境遇下,他都能保持充沛旺盛的玩乐心,他的人生座右铭是,即便明日有灭顶之灾,也不能阻挡我对玩的向往。
高示其正练功练到悲愤处,却看见小南捧着一只锦匣走了过来。
小南的出现,让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斗蛐蛐的也不斗了,蛐蛐儿哪儿有小南吸引人,只把眼珠子抛在她脸上,小南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越长越是出挑,她像是收不住那种美,便任由美肆虐盛开,一颦一喜,一蹙一叹,都招摇着惹人迷醉的美。
小南现在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南娭。
高示其嫌这个名字拗口,太装,不实诚,她还是称呼小南,小南起初还答应着,后来却说喜欢南娭这个名字,请高示其以后改改口,高示其偏就不改口,她是倔脾气,除非她认可,否则八十头牛也拉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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