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中的夜很深,漫天星光落下来,如针尖落入一片沉重的海,无声无息,瞬间便消失了踪迹。
这黑寂中却燃起了一团熊熊火焰,宛若在瀚海间盛开的一朵血色玫瑰花,那森凉的风催长了火焰,仿佛一只逐渐伸向天空的魔手,旋转着、颤栗着、疯长着,直升到高远的天幕,一把将最亮的那颗星星扣在掌心。
戴着青铜面具的巫师披散了头发,风吹开那一袭宽大的藏青长袍,他举起双手,口里念念有词,似乎在承接上天的神祗,身后是十二名侲子,赤祼着脚踝,一边围着火堆舞蹈,一边往火里丢去大把的谷米、草梗,那是献给神灵的歆享。
近百人安静地匍匐着,面孔上写满了虔诚、惶恐、怯懦,巫师的每一句模糊的叹息,都能让他们的恐惧更加深了一分。
巫师忽然全身颤抖,火光映着他狰狞的面具,更增添了几分恐怖,他像被某种骇人的消息吓住了,围着火疯狂地奔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喊道:“天神已降下旨意!”
人们不敢抬头,只是竖起了耳朵,可便是那耳朵也开始颤抖了。
巫师的声音碎裂开去,仿佛砸破的瓷片儿,“汉人,汉人是魔鬼,是魔鬼!”
巫师的奔跑越来越快,他喘着粗气,声音越发变得断断续续。
“和,汉人,一战,夺了,他们的,土地和女人,夺了,他们的,城池和宫殿,让他们做夷人的,奴隶,信奉,夷人的,神。”
巫师的脚步一顿,他似乎承受不住神的力量,向后重重倒去,侲子扶住了他,他用虚弱的声音说:“和汉人一战…”
人群发出了低低的骚动,可没人会反抗神的旨意,在这荒芜落后的世界里,神就是一切。
两名侲子扶着巫师离开了,走得远了,尚能听见火焰焦灼的燃烧声,他把脸上的面具慢慢拔下来,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路的尽头是蜿蜒的山壁,他们沿着山路而上,停在半山腰的土台前,他缓缓地登上土台,在台上的木屋前停下,他挥了挥手,两名侲子躬着身退开了。
巫师款步走进了木屋,轻轻喊道:“师君。”
屋里燃起了火把,红得浓烈的火光像一滩淌开的血水,苍老的师君盘腿坐在屋中央,白发无力地散开来,一身的关节似乎都闭合了,便是动一动,也要耗费偌大的力气。
他重重地咳嗽着,抬起浑浊的双眸,看了巫师一眼。
巫师沉重地说:“汉人要来了,南中将陷入战火,请师君下圣教令,我圣教当与汉人决一死战!”
这铿锵的语言没让师君反应激烈,他迟钝地说:“汉人的兵不吃夷人的米,夷人的女人不嫁汉人的男子,朱褒也罢,孟获也罢,都拿我们做他们野心的垫脚石,我们去和汉人谈判,让他们不要夺我们的土地女人,我们也不要他们的礼仪神灵,大家可以共处。”
巫师沉了声,“这些话,是济火告诉师君的么?”
师君沟壑丛生的脸上情绪寡淡,“有道理的话,不必管是从哪张口里说出来。”
“有道理?”巫师冷淡地哼了一声,“济火算什么东西,他父亲慕齐虽是罗甸王,可当初国中内乱,他早失了王位,他现在不过是寄养在圣教门下的丧家犬,有什么资格对圣教指手画脚!师君居然会听他的罗唣,此人是要遗祸圣教!”
师君迟迟地叹了口气,“我已老了,再不想去争了,我只想圣教子弟能过安定日子,汉人纵然有千般不好,可总不会不让我们过活,汉人、夷人本也没有深仇,没道理不在同一片天下共处。”
巫师忽地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笑,“你果然老了,你变得像汉人的读书人一样没用,你根本不配坐在师君的位子上,这些年来,皆因为你的迟疑懦弱,圣教势力日渐衰落,你如今还要和汉人称兄道弟,你的骨气全丢进了牂牁江。”
师君涩顿地抬起头,沉重的阴影压过来,那像是一只暗夜嗜血的鹰。
巫师一步步向他逼近,每一步扣下去,都似扣着死亡的足音,“我们夷人可不是虚伪的汉人,我们痛恨老去的、衰弱的,不管是万物还是人,你老了,没用了,你该把位子让出来,让强者去开拓更大的事业!”
足音忽然加强了,巫师像鹰一样猛地扑过来,一双手摁住师君的肩,火光刺穿了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去死吧,老东西!”
可师君的双肩陡地一缩,仿佛脱壳的蝉,巫师的双手竟自落了空,有细软的风从掌心溜过,他的一颗心忽然就凉了,师君干枯瘦削的手已掐住了他的脖子,指间有金色的光明灭不定,仿佛诡异的眼,盯着巫师失了神采的脸。
巫师的脸便僵硬着,那起初嗜杀的冰冷消失了,他的表情渐渐变得悲伤痛苦,他哀求道:“师君,我最尊敬的师君,请原谅我的冲动,我并不是真的要杀你,不要对我下蛊,我求你。”
“阿古蛮,”师君苍老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我老了,可我不糊涂,这些年来,你趁着我多病,把教中事务一概下放,你用我的名义干下多少荒唐事,我只是不想管不想问,你便以为我衰弱成牂牁江边的野花了么?”
“师君,请原谅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教,并无私心。”巫师的鼻翼抽动着,两行泪落下来。
师君语带苍凉,“你和阿鹿干,当初是我最得意的两个弟子,我曾经想把师君之位传给阿鹿干,把总坛天师之位传给你,可你们一个背叛圣教,一个想弑师夺位,养条狗还能给主人看门,你们真是连狗都不如!”
“师君,求你…”巫师抽噎着,泪更多地涌出来。
师君掐紧的手微微一松,“你滚吧!看在我们师徒一场的情分上,我现在不杀你,不过从此你不是圣教子弟,纵算我不杀你,可将来你能不能逃过圣教的绝杀令,那得看你的造化!”
巫师把头伏低了,他哭道:“谢师君!”
师君把头偏向一边,他不想看这个欺师灭祖的劣徒,巫师还在砰砰地磕头,似乎想和师君做最后的道别,便在一瞬,他的袖中闪出一道灼眼的光,他向前一递,那光整个的没入了师君的小腹,便在同时,他对准师君胸口重重一击!
剧烈的疼痛让师君腾地站了起来,巫师吓得撒了手,师君朝他一步步逼近,巫师慌得向门边滚了过去,巨大的恐惧如压顶的层云,覆盖了他,他翻不了身,他发着抖,仿佛听见了死亡的呼唤。
师君抬起手,声音带着血腥味儿,“阿古蛮,你好,你好!”
他死死地盯着巫师,重重地倒了下去。
巫师张大了嘴,风从门外荡进来,吹得火光一闪一灭,他抹着满脸的冷汗,脊梁软得直不起来,他扶着两条腿,逼着自己站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扑倒的师君,那已死的人像一堆揉烂的破布,风掠过,扭曲的背脊一阵颤栗,仿佛垂死的一口浊气,巫师弯下腰,将师君胸口的短匕抽出来,短匕上的血涩了,缓慢地滴下来,却是无声。他扳过师君的右手,微微的金光刺疼了眼睛,他便用力一拔,将那金光握在了手里。
那是一枚金指环,指套上嵌了一朵金花,仿佛发光的唇。
他把指环握紧了,缓缓站起,对死去的师君冷冷地说:“师君,我会对外宣称,你重疾不治,你安心走吧。有了金蚕指环,我便是圣教选定的神祗,从此,圣教是我的,牂牁也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