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一直在舌战群将,先和这位将军说理,再和那位将军剖析,其实他完全可以用丞相权威独断专行,但到底这次决定争议太大,即便他最后不得不独断,事先也必须有一个姿态。
高示其嘀咕着:“到底要让马黑子守哪里嘛,这一个个怎么都反对,马黑子很差么?”
华进说:“守街亭,你听这半日也没听见?街亭是陇右咽喉,守好了,阻住曹魏援兵,为我军赢得时间,陇右五郡便能顺利拿下。”
高示其不懂军事,她只是单纯以为马谡人缘好,有能力,诸葛亮也喜欢他,派他守街亭也没什么不好,这一个个跟受了马谡虐待似的,哭天抹泪地反对,不仅不给马谡面子,也太不给诸葛亮面子了。
会议一直开到深夜,争议始终没有消弭,诸葛亮终于拍板了,马谡担任守街亭的主将,仍有人要据理力争,他把脸一沉,斩钉截铁地说:“有责任我担!”
散帐后,众将出门来纷纷摇头,说丞相太固执了,找一个纸上谈兵的马谡守街亭,他一生谨慎,现在却冒了最大的险。
高示其赶紧奔进去,才和诸葛亮打个照面,眼泪险些儿掉了。
诸葛亮累得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扶着修远的手写丞相令,还对马谡叮咛记住当道扎寨,张郃是曹魏名将,切勿轻敌。
马谡受了整整一天的煎熬,被人当着面骂纸上谈兵,受够了屈辱,哭着说:“我一定谨记丞相教令,守好街亭,关在人在,关亡人亡!”
诸葛亮听见这赌咒就皱眉,他也不好当面指斥,便含蓄地说:“不要灰心,街亭地势有利守方,守关不难,只要你当道驻营,便能完成守关之任。记得有事多和王平商量,王平持重老成,定你助你守好街亭。”
马谡连声应诺,恭敬地行了一礼,说丞相保重,马谡去了。
今晚的马谡像是故意和诸葛亮作对,满口不吉利的话,诸葛亮不想打击马谡的自信,只好忍住了。他把写好的丞相令交付下去,还想再写一份,毛笔却持不起来,那手只是发抖,不禁叹了口气,怨自己不中用。
高示其看得眼泪汪汪,她恨自己是文盲,要不然她就可以帮诸葛亮做很多事,这次战事结束,她要去找成都太学的博士,让他们教自己识文断字,老子孔子孟子荀子庄子一应都学,天花屈子的诗也读,学得一个深厚文墨,将来能帮诸葛亮抄经典批复公文代笔丞相令。
诸葛亮看见哭兮兮的高示其和呆傻痴愣的华进,叹道:“可怜两孩子也守了一天,饿了么?”
“饿!想和丞相一起吃。”高示其如是说。
修远心中大赞高示其会说话,果不其然,诸葛亮吩咐修远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修远激动得热泪盈眶,捧着心口跑出去了,不过一刻,又带着一位军厨,端着满手吃食跑了回来。
当下,高示其、华进、修远围着诸葛亮吃饭,因为周围人都在品味美食,诸葛亮受到感染,因此也拿起了筷子。
高示其吃饭也不安生,做不了孔子说的食不言,一直叽里呱啦说话,她说陇右的饭没有成都好吃,她吃过很多地方,还是成都最美味,还问诸葛亮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诸葛亮想了很久,“那得往上数二十年了,在荆州时,当阳祸难那次,我们为了躲避曹军追击,一路奔驰,连口水也没空喝,更找不到水喝,先帝带着我们跑到沔水边上,大家伙又累又饿,张将军饿得受不住,带了几个小兵去附近农家寻来几碗米饭,我们人多,一人只能吃两口,可滋味实在太香了。”
高示其咬着胡饼,想着诸葛亮吃过的米饭,深以为一定是人间美味,“是味道特别么?”
“无油无盐,还挺干,没什么特别味道。”
“这样也好吃?”高示其困惑了。
诸葛亮静静微笑,“人生最艰难时,于颠沛中得食一饭,是莫大之幸。先帝曾说,每每回想沔水一饭,便念及当年创业之难,方知今日守业之艰,岂敢懈怠之!”
高示其懂了,诸葛亮不是念念不忘那米饭的香美,而是艰苦创业的不易,他拼了自己的性命去爱蜀汉,也是因为深知过去开创基业的艰难,所以才倍加珍惜今天。
这一夜诸葛亮都没睡,一是事多,二是心神不定,破天荒地竟然会走神发呆,把已经做过的事重复做一遍,忽然对修远说去看看幼常还在么,修远说,马参军早就走了,这个时辰,只怕要到街亭了,先生,你到底怎么了,丢三落四的,都不像你了。
高示其和华进熬不住,打个地铺就呼呼大睡,一觉睡到通天亮,睁眼时,诸葛亮案头的灯还亮着,修远抱着一卷文书打盹,诸葛亮还在案后发呆。
从没见过发呆的诸葛亮,高示其觉着诸葛亮发呆的模样还挺可爱,捏着白羽扇不动,一只手捋着胡须,也是不动,脸上的神情很木,这让高示其想起曾听父亲说过的一个典故呆若木鸡,诸葛亮不是木鸡,他是卧龙,所以他是呆龙。
高示其不小心给诸葛亮取了一个绰号,她把案上的灯吹灭了,说丞相,你去睡吧。
诸葛亮醒过神来,看见外边晨光普照,和风习习,他说,不睡了,事该来了。
话音落尘,抱着文书的官员便走了进来,那是刚收上来的三郡编户田籍,堆在诸葛亮面前,厚厚一摞。
诸葛亮又陷入了忙碌中,忙到傍晚时分,事也做得差不多了,修远便苦劝他去歇一会儿,诸葛亮也着实困乏,把手里的毛笔一搁,说就睡两个时辰。
高示其和华进告了退,便要离开,门外铃下高声说,街亭守军使者求见丞相!
诸葛亮才站起身,当即又坐了回去,“传!传!”
使者带着一身风尘奔进来,来不及寒暄,诸葛亮便问道:“是马谡派你来的?”
“不是,是王平将军。”
诸葛亮的心一沉,可他忍住了,稳稳地说:“你说,出了什么事?”
“王平将军让小的给丞相带话,马谡将军率军到街亭后,没有按照丞相吩咐当道扎寨,他把营寨设在山上,山下只留了千余人,王平将军请丞相示下,该怎么处断。”
那颗沉沦的心像被人猛地一攫,诸葛亮疼得喘不过气来,那压抑在身体里的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却是这样可怕的现实,这一刹那,天旋地转,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撑不动了,诸葛亮啊诸葛亮,你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你的固执将为北伐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多少年的辛苦难道就毁于一旦么,可现在又该怎么办,抱怨、后悔、愤怒都没有用,他掐住了自己的慌乱,用急迫然而冷静的声音说:“你赶快返回街亭,把我的手令带给马谡,让他务必移营,不得延迟!”
他一面说一面急草,将一份戳了丞相诸葛亮白文印的丞相令交付使者,使者不敢留,匆匆一拜,当下便是去了。
使者刚走,诸葛亮忽地皱眉,自语道:“不行,待使者赶到,张郃一定已经抵达街亭,只怕是来不及移营了…”
他看住修远,问道:“现在还剩多少兵力。”
修远知他着急,也不敢多话劝慰,思索道:“守街亭的,攻打天水上邽与陇西襄武的,分走了我们的主力,如今拱卫西县中军的有一千五百,加上散在西县外围的…大约三千多不到四千。”
诸葛亮当机立断,“把这些兵力统统召集起来,立刻驰援街亭…”他停住了,驰援街亭可以,但派谁去呢,所有的将军都被派出去了,不是守城,就是攻城,他身边没有合适的统兵人选,他的目光慢慢挪动,竟放在了高示其和华进身上。
真要这么做?
“你们…”他再也顾不得了,“你们两个,驰援街亭。”
高示其和华进并没有犹豫,很干脆地说:“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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