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捡了些平淡无奇的话安慰柔兰。
柔兰忽地醒悟,怎么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她便匆匆收住倾诉,“今日怎么只见到你,其他人呢?”
“她们进宫了…”小莲忽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住了声,收好碗筷,便要出去。
柔兰忽地道?“求你个事。”
“什么?”
“我肚子痛。”柔兰挤眉弄眼,似乎极不受用。
小莲便知她要方便,“这个…”她为难了。
“你让我出去就方便一下,我不会跑,救个命嘛。”柔兰恳求道。
小莲心软了,想到若不放她出去,难道在屋里方便么,这也太不雅了,她把碗筷放下,领了柔兰出去。
外边是一座小院,隔墙有隐隐的诵唱声传来,柔兰猜到这是一座道观,茅房在左近,靠着院墙,柔兰进去后,小莲便在外边等着,说你快点,我可担着风险呢。
哪知这一等,便像石沉大海,久久听不到回声,小莲着急了,往里边抛去几声问话,却没人回答,她情知不妙,赶紧冲进去,可哪儿还有人。
却见茅房的后墙上蹭了几个脚印,一块砖被生生踢歪了,原来是柔兰翻墙走了。
小莲真是又恨又气又悔,也忘记要去前院找人,绕出门来,从角门不顾一切追了出去。
马蹄在青石板地上一蹭,踏出四个半圆印子,头顶上相依相偎的柳树洒下一片厚重的墨绿。
那么温暖的风穿过万柳坊的心脏,留下缠绵既往的痕迹,那像刻在灵魂深处沉甸甸的记忆,每一瞬间都是美好。
高示其仰起脸来,天上有白云缓缓流荡,弯成了一个回味无穷的笑脸,她下了马背,牵了马慢慢儿前行,听着风声,看着浓稠化不开的绿意,也可以想起往事,也可以不想,把心空了去,一并空了这世界,只剩下那此时此地的简单感受。
宅子还是那座宅子,巷子还是那条巷子,只是人已经不在了,她在想,他们到底去了哪儿呢,是在很远的某个地方纵情欢乐,忘记了回家,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孤单单的孩子。
她在门前停住,大门上了锁,锁生了锈,像谁锈死的心。
隔壁有妇人刚巧出门来,见到高示其守着大门发呆,便问姑娘,你找谁?
高示其笑着说,我来找找过去。
妇人一头雾水,以为高示其是受了情伤,来这儿寻负心汉算账,便说这宅子早没人住了,死过人,晚晚都有鬼在哭,可吓死人了。
高示其说,我知道,鬼在哭么,那挺好,我就想认识那些鬼。
妇人听她不说人话,看她更像鬼,赶紧缩进了门。
高示其其实想告诉逃走的妇人,如果有鬼那多好,人死了还能存在,还能见到他们,真幸福呢!你知道死了见不到的痛苦么,你每天都在想他们,念他们,他们音容笑貌在你脑子里生了根,你的呼吸连着他们,你的悲喜连着他们,可你见不到他们,像晒干的一池水,是那种透彻的空。
她在门口坐了下来,风在院墙上盘桓,真像当年那飘在满院花香里的亲昵呼唤,她于是想和小莲住进这座宅子,她们一块儿种花,种出满院瑃情,种出一个世界的青葱喜悦,若是可以,她会邀请他来家里做客,捧出一碗热腾腾的香茶,看他眉目轻舒,笑容绽放,她便有勇气对他说,你知道么,很早很早以前,我就识得了你,那天起,我这一生便似中了毒,再也解脱不了。
她做回了自己,她已成为一个平凡而简单的女子,她可以选择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默默地去爱,哪怕爱得卑微,无人所知,可也没有关系。
她已想好了,要给小莲找个好归宿,小莲若不肯嫁远,就把那个好男子带进家来;她会常常去看小玉,告诉她,你丈夫一直把你挂在心上;她会偶尔去一次丞相府,打听他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知道他一切安好,她便满足。
真的,她不奢望昂贵喧闹的生活,她只需要平淡,也许会有点儿寂寞,可她心里是安静的,便像凝视他眉间轻扬的烟水,一辈子,很幸福。
她牵马出了巷子,渺渺的风追随着她的脚步,像是依依不舍的情怀,她慢慢地往前走去,还没走到丞相府,有人从斜刺里杀出来。
“高,高…”名字喊不利索了,只是喘气,“女郎说有急事,让你,你去乘烟观,观…”
高示其浑身一紧,已经不用多问了,她跨上马背,猛一抽马鞭,坐骑带着她卷起一阵风,直向城南而去!
乘烟观里已是一片狼藉,诸葛果在那儿暴跳如雷,观里的道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愣着两双白眼,闷头听着她直着脖子乱骂。
她和高示其把柔兰藏在乘烟观里,干的是私密事,道姑们都不清楚,就是有疑惑,也不敢问,这座道观原来是谁家的祠堂,后来废弃不用,诸葛果在太后和皇帝那儿讨着了恩典,把祠堂变成道观,她常在此修道,这里就成了她的道场,观里的人畜,无论道姑抑或看门的二大伯,草丛里的飞虫,厨房碗柜里的小强都是她的臣民,众人尊敬时称她姑姑,混熟了则称呼果姐。
诸葛果就是这儿的女王,一向说一不二,就是她爹来了,也得奉她为尊,不过她爹懒怠来,说她是瞎胡闹,真正修道的人不会在乎排场,荒山里坐卧松柏下,餐风饮雪,观古今于一瞬,才是真正的高人。
高示其赶来时,诸葛果正骂到兴头上,她充分继承了他爹的好口才,其尖酸刻薄挖骨吸髓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去年姜维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她,大约是过路时多看了某个厨房烧汤大婶半眼,说这个妈妈长得好亲切,结果诸葛果把他数落得几乎想要去跳岷江,本来就呆,现在更呆了,当下高示其拉了她一把,两个缩去后院,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高示其才知柔兰不见了,连带小莲也不见了,她便惊道:“是有人劫走的?”
“不像,到处都好好的,像是偷偷跑了。”
“那小莲去哪儿了?”
“我要知道,刚才就不发火了!”诸葛果沮丧道。
高示其思索道:“一准是逃了,至于小莲…唉,我觉着找到柔兰,就一定能找到小莲!”
“那怎么办?”诸葛果很多时候都是女王,可遇到急难事,她就怂了。
“能怎么办,找去!”
“就我们俩怎么找?柔兰如果被宫里的人发觉,我们私藏宫妃的事可就曝露了,那可是死罪!”诸葛果已全然慌了。
“去告诉费费,让他遣帮手!”
晚霞在天边缓缓落下,流溢出一片深红,车马粼粼地驶过被夕照染红的荒野,仿佛要驶入地平线尽头的那一团浮云里。
拨开车窗,小南看了看天色,已是向晚,回城是不可能了,只得在临近之地找一户人家借宿。
车马往前驶入了一座村落,炊烟已升起了,几声狗吠落在村口的小河沟里,小孩儿从院子里扑了出来,捏着一块糕饼,笑呵呵地又跑了回去。
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一切都是温暖惬意的,小南步行走入村落,入眼的景象让她想起自己的过往,她的家亦在这般宁静无争的山村,她和父亲、哥哥相依为命,他们春来耕地,秋来收割,每个季节都活出一种饱满的意味,那时她还是个不更事的小女孩儿,每天穿梭在村间小道,像蝴蝶似的飞来飞去,脑子里会闪出各种古怪的念头,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守着自家洒满阳光的小院,等着父亲和哥哥犁田回来了,听他们廓落的笑声敲响了门,那就是幸福了。
只是那样单纯的美好,已经消失了,现在这个锦衣玉食的贵妇,乘着高车驷马,享受着金灿灿的尊贵,只是幸福,却没有了。
小南叹了口气,前边女僮已寻了一户人家借宿,主人是个老婆婆,家里还有个小孙儿,听说是儿子儿媳带了长孙走亲戚去了,小孙儿年幼,便留在家里陪祖母。
小南见那小孩可爱,便问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老婆婆说,叫阿虎,四岁了。
小南惊喜,说自己也有个儿子,也四岁了,可真巧了。她便让女僮取了礼物送他,老婆婆千恩万谢,说夫人是善心人,夫人一定多子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