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示其蹲下身子,轻轻翻了翻柔兰,胸口被刺中了一把短匕,因没入太深,血快流干了,她恨得直剁足,“喂喂,你不能死,你千万别死!”
柔兰呕出一口血,也呕出一个惨烈的笑,原来这世上还有个人不希望自己死,尽管那希望有一多半是出于功利心,可到底是有的。
高示其轻轻摇着她,“喂!”
柔兰喘了口气,抖着声音,微弱地说:“你们抓不着阿,阿古蛮,他,他…”
“是他杀的你,是不是?”
是谁杀了自己呢?柔兰有那么一瞬间失忆了,是记忆的阀门塞住了,那封闭的记忆里藏着让她不堪回首的惨痛,她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愿意记得。
是他么?
真的是他么?
她费尽力气跑来这里见他,她便在这间屋子里质问她,你跟我说清楚,我再也不要去那座富丽堂皇的牢狱,阿古蛮,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成都,无论去哪儿。
可他说,柔兰,你坏了我的好事。
而后她听见四面脚步杂沓,火光肆意,她朝他奔去,不顾一切,仿佛她第一天认得他始,她便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投向他,随他万里千里,陪他千难万难,可他还给她的却是十来年的孤单痴守,是没有回报的牺牲,是血淋淋的死亡。
真的是他…
柔兰露出血色惨淡的笑,“是。”
“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高示其气不打一块儿出,“你脑子有病,他杀了你,你还帮他隐瞒,他给了你很多钱么?”
“不是钱,是,是…回忆…”柔兰颤声道,血淋淋的脸上全是憧憬。
是回忆,很多很多的回忆,美好得一生一世难以忘怀,就是这最后绝情的一击,也击不走她的铭记。
高示其怔住,她像是明白了柔兰的意思,怒声道:“蠢!”
被直斥愚蠢,柔兰反而笑起来,“蠢,我是蠢,你会遇到这样一个,一个人么…他美得让女人都嫉妒,我俗,俗得很,我就爱他的脸,爱到了血肉里…”
高示其想,照这意思,阿古蛮不就是脸蛋美,所以你就色迷迷上心了,被他捅了一刀,你还死心塌地矢志不渝,真够贱呢,可他还能比我们丞相美么,我们丞相才叫空前绝后无与伦比天下无双!
慢着,等一等!
阿古蛮脸蛋漂亮…
阿古蛮右手没有手指…
李干…
李干和阿古蛮…
高示其忽然恍然大悟,她大喊道:“我知道阿古蛮是谁了!”
她跳起来,手舞足蹈地高声呼唤:“你们去抓他,抓他!”
脚上被人一绊,是柔兰抓住了她的鞋子,“你抓,抓不住他…”
“我就偏抓住他,偏要把他严正典型!”高示其挑衅地说。
柔兰颤抖着喘气,“等你们去抓他时,他早就走,走了…”
高示其扶住柔兰的肩膀,恳切道:“你告诉我,阿古蛮会去哪儿,我可以为你报仇,还有蛊毒教下一步有什么预谋,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好么?”
“报仇?”柔兰凄凉一笑,她虚弱地叹了口气,努力撑着力气说:“蛊毒教,势力已经,已经渗入内宫外朝,在蛊毒教子弟心目中,阿古蛮是神,神…你们抓不住阿古,古蛮,就铲除不了蛊毒教…只有他死了,蛊毒教就跨,跨了…”
“那该去哪里捉住他,蛊毒教到底有什么阴谋,你快说啊!”高示其急声道。
“去北边看看,北边有他们,他们的人…”柔兰的声音越来越低。
高示其见她渐渐失了神智,忙道:“你撑住啊,我找人救你!”
柔兰弱声道:“他不爱我,不爱任何人,他只爱,爱他的野心…”最后的余光在她发暗的眼睛里流逝,她缓缓地松开了手。
高示其一阵惊悸,她推了推柔兰,可柔兰不动了,她安静地躺在血泊里,双眸依旧凝定地望着某个方向,仿佛在最后的时刻还在期望一个不经意的回顾。
低了自己去尘埃里求爱,就一定能换回相等的对待么,真是可悲呢。
高示其伸手阖上柔兰的双眼,她走出了门,屋外人影穿梭,火光肆虐,四面皆是喊声吼声,她看见小莲被人搀扶着走过来,她一把握住小莲的手,问她怎样了,有没有受伤?
小莲说没有事,跟着柔兰一路走,一直走到村口,哪儿想还没进村,便被人捉了,幸而柔兰斡旋,说她是好人,让那些恶人别伤她,才赚得命来。
说了这半日的经历,小莲便泣不成声,“小南,小南…”
高示其咬了咬牙,“回成都!”
天明时,一骑车马急驰入丞相府,车里有人被抬了出来,直奔入后院寝卧,丞相府后院顷刻便陷入了混乱中。
黄月英急匆匆地赶进寝卧,吩咐保母把公子带出去玩,不准把这事告诉他,又吩咐女僮们把门守好了,不准放任何一个人进来!
她撩开了床帏,小南趴在床上,面色苍白得可怕,背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了,脊梁上刺开了一条伤口,血漫出来,整个背一片惨红。
黄月英看不下去,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她狠狠地忍住了,回头道:“怎么办?”
屋里除了捧着热水手巾的女僮们,还有高示其和小莲,高示其背对着她,一字一顿道:“夫人,那只装香茶的匣子,里边有个夹层,夹层里有朵金蚕花,如果那朵花还在,请取出来,可以救小南的命。”
黄月英也不知为什么一朵花可以救命,总之病急乱求医,急忙吩咐人去取匣子,须臾,那匣子捧了来,黄月英亲自从夹层里取出一朵金色大花。
高示其偏不动,是小莲过来接住了,转给了她,她便扶着小莲的手坐到床边,把那朵金蚕花放在小南的背上,漫开的血像是听到了号令,迅速地向着金蚕花靠近,一跃跳入花心里,那花便似吸血的水蛭一般,将淌出身体的血吸附干净。
渐渐的,小南的背上显出一朵血色大花,那花受着金蚕花的召唤,颤栗着、收缩着,一片接着一片花瓣凋谢,最后,消失于无形。
高示其把金蚕花接住了,“性命已无忧,现在只需静养。”
黄月英当真是惊奇不已,她是万万想不到一朵藏在夹层多年的金蚕花会有救命之效,可为什么高示其知道夹层里藏着花,难道,难道…
高示其终于转过了身,可黄月英看见的是一张白如纸的脸,豆大的汗珠在她脸上滚动,她把挽起的袖子拨下来,恰有一溜血滑落,啪嗒掉在地上。
她捧着金蚕花,半晌没出声,仿佛观瞻的不是一朵花,而是她深溺的记忆,就是这朵金蚕花,她的母亲设下了机关,陷了她,也陷了鹿惊风,她曾想用这朵金蚕花救下鹿惊风的命,可上天却不给她这机会,今天,她却把这个机会给了小南。
怎么会这样呢?
好重的晕眩垮下来,像是天花板坍塌了,她承受不住那沉重,她便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