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于葛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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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鹦鹉
一
雪白的鹦鹉在一只黄铜的架上跳着。每天,好象这生物都满快活。它时时把勾似的坚实的嘴放到杯子里,饮了水或吃了粮食,便跳起来了,脚链响着,使得那悬在空中的架子不住的摇动。当它吃过了粮食或饮了水,它的嘴便磨着架上,磨了许久,这动作,如同人类吃了东西之后要擦嘴或洗脸的习惯。它常常玩着脚链子,发出金属的声音,好象这就是一种游戏。它高兴了,最高兴的时候,便是展开它的翅膀,叫着它本能的语口””””””
这鹦鹉在这一家宅,已经有两年之久了。
当主人把它买来的时候,它还是一只雏鸟,小而且弱,然而现在已经非常的强壮了,又丰满,又美。这如同一个小女孩到了少女时代。它的冠,那奇怪的绿色的冠,高贵地长在她全身纯白的头顶上,便显得这鸟儿也有一种特别美观的装饰:这一点绿色的冠是衬出了多少那羽毛雪白的光泽。
她的主人是一个曾受了三等嘉禾章的退了职的官员,是一个因营养的丰富而颇康健的将近六十岁的老头子。自从退了职,这是五年前的事,他便足足化了两万元,在临城不远的野外修了一座别墅,就归隐在那里。这老头子,虽然除了妻之外,还拥着两个正在青春的如夫人,然而他也非常沉溺于古雅的嗜好——这就是一种隐士生活的憧憬使他修了这个别墅,而且,他买了鹦鹉。第一只鹦鹉买来时就是半老的,所以过了春,使死掉了。这于他,因为觉得自己是一个隐者,隐者应该有这样博爱,便模仿了古名士的风流而亲身把它埋了,立一块碑,上面刻着“鹦鹉冢”之外还附着一首诗。于是为了隐士所居必有的一种点缀,他又买了一只鹦鹉——这就是现在在黄钢架上跳着的。
这鹦鹉是挂在繁密的洋槐树旁边的游廊下面。在那里,每天——几乎是时时,它的主人便同着两个年青的女子,站着,仰着头看它。并且向它做出各种亲呢的模样。每次都拍着巴掌,一面教它说:“来客咧……”鹦鹉呢,却只是跳着,或是张一张翅膀,叫几声人类所不懂的语言。
然而这样的经过了许久,有一天,鹦鹉终于跟着说话了。
“来客咧……”鹦鹉学着叫,先是很含糊,不久就分明了,而且每见人来时便叫。
二
这一天,近于薄暮的时候,残照的余辉映到游廊上,鹦鹉的雪白毛羽上披了淡淡的红光,感着快乐似的在架上跳着。
它看见来了一个人影,便叫起来了:
“来客咧……”
正在低着头走向这边来的人影,便停了步,仰起头,惊愕的四顾,显然这个人在家宅中听见这叫声,还是第一次。
“来客咧……”鹦鹉又继续叫。
这声音便吸住了那个人的视线。他便走的近来。
鹦鹉更叫得大声了,并且跳着,张开翅膀,好象表示它真正的看见了一个生客。
那个人便站到游廊的一边,看着这鸟儿。这时,一种新的感想便拢住他,使他不禁的凝望着,发了许久的呆。随后他走开了,心里还不住的这样想:“可怜的鸟儿……毛羽这样纯洁……却锁在钢架上……”
鹦鹉还在叫,然而这人影已走进一间房里了。那里面,电灯的光灿烂着,点着装饰华丽的四壁,一个银铸的“寿星”在横桌上反吐出白光;一切的器具都有一种夺目的色彩。两个年青的女子便仓皇的,想回避生人似的站起来……
“一家人……”坐在她们对面的,隐者模样的老头子,看清了走进来的人,便这样说,于是她们又坐下了。
“你从那里来?”他问。
“从妈那里。”少年沉静的回答;他站到一只花盆架前面,抖开手巾去揩那流出的鼻水。
“怎么,你受了凉?”老头子属于关心的诧异的问。
“大约是吧。”
“那末,吃一点姜茶——”一个女子便亲切的Сhā口说。
“对了。你吃过没有?”
“不,”少年只是机械似的回答,“不用。”
看着这少年的神气,老头子便有点感触似的,摸着一小丛半白的胡须,侧着头,不知想着什么去了。少年便转过身,无聊似的玩着花盆上的天冬草的子。两个女子也都默着。钟摆声便充满了这房里。
过了一会,老头子偏过脸,感慨的喃喃说:
“你还是这样的固执……”
少年便转过身来问,“爸爸,你说的是我的不吃姜茶么?”说了,便又玩着天冬草。
“流鼻水,又不吃姜茶,这固然也是你的固执……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你说的是我的婚事么?”少年冷静的问,并不转过脸。
“虽然……然而我也不愿说。你呢,在北京读了几年书,现在变得什么都不如你的意。你是一个新人物!我呢,年纪老了,老年人自然免不了他的见地,不过——若说到你的婚事,我无非是替你着想:自由结婚的人常常马上又离婚了……不,我现在不说。”老头子一面说,一面便慢慢的红起脸。因为他的儿子不作声,便又接下说:“你做小孩的时候多可爱……不,这也不说!我不是说你现在有什么不好……但是,许多人都说你是一个——你不要冷笑——你到底是不是,我自然不能知道,不过象你这样子,实在也很使我不安。你想,家里面还有钱,至少过这一辈子总也足够的,何必做什么——一年到底行踪不定,象一个叫化子。你冷笑什么呢!……自然,我也知道,现在象我这样的人,也是你要打倒的!……”这老头子越说越激昂起来,终于那半白的胡须在鼻尖下颤动了。
那少年便低声的说:
“爸爸,你不要说这些好么?假使要说话,我们只谈父子之间的事情……你这次买了电车公司的股票么?”说着,他折了一根天冬草,佩到胸领上,转过身,向着老头子微笑。
“没有买——”老头子还愤愤的说,“我已经成为老朽了,谁知道还能够再活到多少日子……”
这时候少年忽然发现到,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两个他父亲的如夫人,已悄悄的不见了。于是他不禁的便想到那乌黑的头发和半白的胡须,在这之间,而感着一种被热血所激荡的那不平的敌意。他冷峭的望了他父亲一眼。
“我是快死的人了!”老头子忽然很难过的,太息了这一句。
“不要这样说,爸爸!其实你是很有福的,住在这样好的别墅里,并且还有两个……世界上找不出有许多象你这样的人。”
“你又在骂我?”老头子闪起眼光。
“一点也没有这意思。”
于是两个人便默着。这沉默一直拖延下去,到了一个仆人进来请吃夜饭的时候。
鹦鹉还在叫:“来客咧……”
三
在非常明澈的月光下,少年现着异样苦闷的脸色,缓步的,循着那鹅蛋石的曲径,走到了挂着鹦鹉的游廊边……
“来客咧……”鹦鹉又叫起来了。
他站住,好生感慨的看着这鸟儿。月光正软软的射着毛羽,鹦鹉显得柔润而且放光,使人会想到神话中的美的天使。
“然而你依然是一只可怜的鸟儿,”少年想,“丑的老鸦也比你自由得多了!”因而他想到那两个青年的女子,他父亲的如夫人,不正象这只鹦鹉,三者是同一的命运么?他愤然了,一种同情心的鼓动使他作了这样的反抗:
“飞去!人没有权利来锁住你!”
于是他走近去……鹦鹉却受吓了,不住的跳,惊慌的左右躲避,而且叫着近于悲哀的声音……并且,有几次还用那坚实的嘴来啄少年的手,以及用锐利的脚爪来抓。那鲜红的血,虽是已涌了出来,沿着手面流到肩膀上,然而少年还不住手,只管想法解开那鹦鹉的脚链。不久,脚链除下了,少年感着愉快的望着,一面拿出帕子来擦去手臂上的血痕。他便祝福似的大声叫:
“飞去,可怜的鸟儿,你已经有你自由了!”
可是,那鹦鹉,那得了解放的鹦鹉,却弯起脚,拖开一只翅膀,感着失了习惯的那种不方便,而惊疑着。
“飞去……”少年喊,扬起染着鲜红血的手帕。
鹦鹉却只管站在架上。
“飞去呵!……”少年把手帕飘近了,鹦鹉便又吃惊起来,错乱的跳,又用脚来抓。
少年不住的喊,不住的飘扬手帕,鹦鹉也就不住的而且更惊慌起来,甚至于怯怯的,虑着什么伤害似的死命抓住那钢架。少年有点懊恼了,心想:“这东西,经了人们的镣锁,反忘了它的本能!”这样想,又觉得这鹦鹉的可怜,便又喊:“飞去!”而又用手帕去赶它。
鹦鹉还是那样的惊慌,怯怯的抓住架子。
终于,少年有点生气了,便用力把鹦鹉捉下来,向空中一放……在月光中,这雪白色的鹦鹉变得更美了,象一小堆雪花似的飘着。然而,一刹那,这鸟儿又无力的从空中落了下来,站在草地上。少年又懊恼着。他于是又悄悄的捉住了它,拿了一只扶梯,爬上去,把它放到满着绿荫的洋槐树的枝上。这鸟儿便站在那里。少年感着异样快乐的把微笑向着它,祝福道:
“飞去,到你的世界去,现在,你比我好多了!”
为了这种事,这一夜少年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少年醒来时,将近中午了。阳光灿烂着,从窗上吹入了兰草的气味,他想起昨夜的事,觉得在他的眼前也居然现着一个光明的世界。
“那鸟儿一定多末幸福呵,它或者就发生了它的恋爱……”少年满着美感的这样揣想。于是他起身到园里去散步。
“来客咧……”忽然他又听到这声音,当他走近那游廊的时候。他吃惊的举眼回顾,原来在那个黄钢架上,昨夜被他放走的那只鹦鹉又在那里跳着。
19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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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朋友
在一个星期日薄暮时分,向“惟利书局”代领了稿费,我便赶紧走出四马路,到了这个不知名的街头,跳上电车,因为我惦念着云仓君那过了夜就必得交付的房租和饭钱,恐怕他等得过分的盼望,或者,这时他已经心焦了。云仓君是一个不很能耐烦的情感热烈而易于急躁的人。
电车上挤满着人。我站着,抓住那藤圈子,随着铁轨不平的震动,大家都前前后后的斜着。这正是经过了黄梅时节的天气。落过了绵绵的苦雨之后,现出青天,展开阳光来,全空间都漫腾腾的喷着发烧似的蒸气,热得几乎要使人宁肯生活在霉天的里面。所以,虽说已薄暮了,只留着残照的影,然而在电车上,从互相拥挤的人体中间,就发生了一种头痛的闷热的空气。我时时拿出手巾来,揩去额上的汗,但立刻觉得在唇边又沁出了汗珠。
“真热得奇怪,”我想,“在北京这时候还是穿夹衣。”于是我忽然觉得北京的许多可爱——单是那迷目地弥漫的灰尘,似乎也充满着一种强烈的力,不象上海的霉雨,绵绵的,落着,毫不起劲,好象正代表属于上海的国民性一般。
然而站在这会使人厌恶的人堆中,并不害怕热,我所担心的却是:在裤袋中的三十块钱。因了这人堆,使我想起了仿佛是在一本名为《怪现象之纪实》的书上曾这样说:“上海扒手之多,几乎触目皆是。”而且,从报纸上看来,在热闹的区域之中,发生了半敲诈似的路劫的事,近来也常有过。因此我实在有点忧虑。看着,象这些举止轻飘飘的,穿得非常漂亮的人(倘若漂亮的衣服不能保证人的品格),的确的,说不定在我的身边便有了那所谓的扒手之类。万一扒走了这稿费,虽说只是有限的钱,不能说,算是损失,却实在是,简直等于开玩笑了:在这个异常受窘的时候。
我便想着:
“假使,真扒了,那末,一到天明,云仓君就得打起铺卷……”一联想到云仓曾有一次被房东赶走的情形,我便懔然有了一种可怕和黯淡的感觉。
“这三十块钱真不可在这时失掉!”至于这样想,似乎带点祷告了。
所以在越挤越紧的人堆中,我的手始终放在裤袋里面,防范着几张钞票,好象这防范就等于挽救了一个将濒于危险的命运。于是,因为这样谨慎地防范的缘故,我忽然难过起来——在心中,潮水似的,涌起来普遍的怜悯心情。我缄默了。静静的忍受那复杂情绪的每一个波动。在这些波动经过的时候,我觉得,而且想着:云仓君,我的朋友以及我自己,生活着,凑巧又碰上这大家神往的所谓了不得的时代,却非常的执迷,不去作那种如同闭起眼睛去摸索的把戏,只愿辛辛苦苦的著作着,翻译着,永远压迫于书局老板的营利的心之下,这样只能向自己呕气似的过着每一天,每一星期,每一年,一直到了……如果不是跳海的死,恐怕连尸首也将遗累给几个穷朋友的。这样想,立刻,许多感想又重新生了翅,狂督的蜂似的飞起了,包围着我,似乎把我挤得成一个小点,如同一个伟大的想象逼迫着作家一样。那许多热烈的情感真弄得发呆了。后来慢慢的清白来,我才想起了很象我所要说的什么人的诗句:
“苍蝇在得意呢,它站在饿死的鹰身上!”
然而这情绪,不久也就为了我的嘲笑,潜伏如的平静了。这时电车又停着,却已经多走过两站了。我便急急的跳下来,摸一下裤袋(因为不知在什么时候手已经不放在那里了),触到那钞票,便不觉一喜——钞票的平安的确是一件可喜的事。这近乎可笑的欢喜,便一直伴我到了云仓君的房门外。
房里响着杂乱的谈笑声音。
门推开了,如同展开了一幅图画,房里高高矮矮的满了人。
我一眼看去并没有一个生客。
云仓君现着兴奋的脸色,站在朋友们中间,好象他正在谈着什么使人激昂的事情。他看见了我,便立刻象嘲讽似的问:
“没有拿到吧?那般骗子!”显然他的心中又有了悲感的模样。
“倒是拿到了,”我答说,“不过——又抹去了四分之一。”
忽然响来了这一句:
“奶奶的!”这是刚从洛阳回来的采之君,声音非常坚实的说出一句河南腔的愤语,他这时从床上撑起身来,用力的丢下香烟头,那手势,好象他要去去了一种烦恼或愤怒。随着他又斜躺下去了。采之君很带点所谓军人的爽快性格。
衰弱地靠在一张沙发上正沉思着什么的无异君,忽在采之君躺下去的时候,昂起了那个忧郁的——永远都是那样忧郁的脸,冷讽似的说:
“能够拿到钱,这位老板总算是恩人了。”说着,看到云仓君。然而云仓君却不说什么话,他不耐烦的走了几步,坐到一张放在暗处的椅上,默默的想着,一只手撑住低低垂下的头。
我便走到宛约君身旁,坐下了。
“听说你又要写一篇长篇小说,写了多少?”我问。
“不写了,”宛约君便带点愤恶的答说:“无论是长篇短篇,都不必写。小说这东西根本就没有用处!”
“那末你们俩做什么呢?”
“睡觉。”
“进款呢?”
“从当铺。”
谈话中止了。我默默。他转过脸去向他的伴——一番女士正在看着《申报》。这是一位非常懂得恋爱心理的,刚刚作小说便被人注意的那《曼梨女士的日记》的作者。
“革命尚未成功,”她忽然从报上朗声的念起来了。大家的眼光便惊诧的望到她脸上。她现着不动声色的接着念下去:“同志仍须努力,这两句是孙总理中山先生临死的遗言,所以凡是同胞。如果不愿做亡国奴,则必须用国货,以免亡国。本馆即国货中之最纯粹者,极盼爱国之仕女,驾临敝馆一试,以证言之非谬。兹为优待顾客起见,特别减价两星期,价目列下:午餐分八角一元一元二;晚餐分一元一元五二元。漂亮英法西菜馆启。”念完了,掷下报纸,淡淡的向大家看了一眼。
朋友们听着,一面默起来了,好象每人的心都受了这一张广告的刺激。
过了半晌,皱紧着眉头。显得非常难过的无异君,便自语似的说:
“一切都是欺骗……吃人!”
“吃人,”许久都不开口的采之君,忽然Сhā口说,“不错的,这世界上只有吃人!不吃人的人便应该被人吃!聪明的人并且吃死人!……”从声音里,显得他是非常的愤慨了。
“的确是,”宛约君接下说,“记得周作人也曾说过‘吃烈士’”
默坐在暗处的云仓君,便兴奋的跳了起来。“近来呢,大家都在吃孙中山!”他用力的说,“并且,连西菜馆也利用起孙中山的遗言了。”说了,吞下一口气,又默着,坐在椅上,好象受了他自己的话的激动。
“同样,”无异君也开口了,却用嘲笑的口吻说,“我们呢,——这一穷光棍,——说起来真不知是倒霉还是荣幸,居然被书局的老板吃着。”
“可不是?”采之君更显得兴奋了,“我们越努力越给他们吃得厉害!我们不断的努力,就等于不断的替他们做奴隶!”似一面从床上坐起来,“简直是奴隶!”便非常用力的补足说,脸紧张着。
“谁叫你们要努力呢?”一番女士嘲讽似的凭空Сhā了这一句。
大家的眼光便奇怪的射到她脸上。
“本来是,”她接着说,变了一种很正经的态度。“一个人活着,限定要写文章么?既然对于做文章感到这样的痛苦,那末改途好了。”
“你自己呢?”采之君质问似的说。
“我已经不再写小说了。”她回答。
“改了那一途呢?”
“还没有定。”她说,“不过,在现代,决定没有一个年青女人饿死的事!只要是年青的女人,只要是不太丑,还怕没有公子少爷漂亮男子的追随么?至少,我也不难在天黑之后,站在四马路……”在她病后的脸上,便涌上了如同健康的那颜色。
宛约君比别人更特别的注视着她。
“其实,”她又说,“如果定要著作,那就得找一个副业:就是做官也行。”于是脸朝着采之君:“你打算怎样呢?”
采之君不作声,躺下去,想着什么去了。”
无异君便大声的自白:
“我也下决心改了:这种鬼生活!”
“改做什么呢?”一番女士又转过脸来问。
“从翻译改做创作:创作现在还可以卖儿个钱,翻译差不多走到倒运的时候了。”
“假使创作也不时兴呢?”是宛约君带笑的声音。
“那末——从创作再改做翻译。”
一番女士又开口了,讥刺似的说:
“翻译和创作,一辈子就这样打滚!……”
“我能够做什么呢?”说了,无异君便默着。
毫无声息的云仓君,却出乎别人意外的,跳起来了,好象他长久的忍耐着激动,而热血忽然冲出他的口,叫出了几乎是发狂的声音。
“只有这两条路——”他大喊。
大家的脸上便换了一种神色,看住他。
他近乎粗野的用力挥着拳头,这态度,如同激发无数的良民去作一种暴动的样子,气勃勃的叫:“一条自杀一条做土匪!”
这的确是一句又痛心,又真切警语。因为,一直默着,冷静地听这朋友们谈话的我,为了这句话,也有点感动了。“做土匪,是的,象我们这样的人,只有这条是最好的路!”我想,便觉得心中也逐渐发烧起来。
云仓君大约在我低头想着的时候,又颓然的坐在暗处了。大家也都默着。一只表,从抽屉里便发出小机器走动的声音。仿佛一种荒凉的,沉寂的空气把我们困住了。过了一会,宛约君才站了起来,在一番女士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晚饭么,到我们那里去吃好了。”她回答。
于是我想到,时候已经不早了。
“还是到我那里吃去,”我便向她说,“我那里比较方便些。”
“……”她想说什么。
然而云仓君斜过惊诧的脸,冒失的问:
“怎么,你们想回去么?”宛约君便向他说:
“沙子要我们到他那里去吃饭。”
“哦……”他恍然的,一种象想起了什么的神气,接着便固执的说:“不。你们都不要走。我请你们吃大菜。”一面就站了起来,唤着那象是睡了的,寂寂地躺在床上的采之君。
大家都不拒绝。采之君坐起来,并且预备就要走的样子。
然而我——我却踌躇了。因为,心想着,云仓君并没有钱,有的只是这呕尽气,写了几封信和跑了几趟路而拿到的稿费。这三十元不就是明天得交给房租和饭钱的么?
我便问他:
“你从别处又拿到钱吧?”
“没有。”他诧异的看着我。“你不是把稿费已经拿到了?”
“那末,明天呢?”
“假使我今夜死了呢?”他笑了——很不自然的笑了一声,便扬声说,“我们走吧!”
我默然了——一种沉重的情绪压在我心上。
锁着门的时候,云仓君好象非常之阔的样子,向着一番女士问:
你喜欢喝香槟么?”
“我只愿喝白兰地。”
大家挤着下楼去了。走出了巷口,云仓君便独自向前去,向着一家名叫“飞鸟”的汽车行。
“到意大利饭店……”他说。不久,汽车便开走了。
“这真是穷开心咧。”我惘惘的想。
在汽车上,大家都不作声,好象各人都沉思在生活里,而追忆那种种已经幻灭的憧憬,感伤着彼此几乎是一个同样的命运——这灰色的,荡着悲哀记忆的命运,飘在这世界上,仿佛是一朵浮云,茫然地飘着,不知着落。
我自己呢,看着这朦朦的夜色,也非常伤心着这如同我生活的象征似的,那黯淡的,沉默默的情调。
天的一边正反射着血一般的,一片电灯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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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傻子
一
在我们人类中,常常听见到许多人叫或一人做“傻子”;说别人是傻子,则自己自然是通人。说别人是傻子,象这些人,看去好象他们每一人都知道“傻子”这字的意义;其实,要是把他们对于这意义的解释拿出来比较,却是一百人一百样。
但无论他们怎样的解释不同,对于:傻子”这名称,是含着嘲笑,轻蔑,则无疑。
以我想,所谓傻子就是十分诚实的一个人。
譬如,在我故乡中,大家都叫他做“傻子”的小二,就是属于我所想的那种诚实人。
据说,这小二,原先他是一个叫化子。他从八九岁时候就随着他母亲——一个跛脚,烂眼睛,用破裂的声音叫喊,丑而且瘪瘪的女人——整日的流浪在街上,巷中,菜场里,讨一些铜钱,剩饭,和别人遗弃的一些什么东西。夜里就睡在土地庙门外。
凡是一个叫化子,虽说整日的显现在人前,却没人会把他记念到心上,所以这小二,就在这种被卑视的生活中,无人注意的,渐渐地长大起来。
以后他母亲死去了,那时候他已经十六七岁。
剩他孤独一个人,他便改了业,不去传袭他母亲的嗓子,象那样三步两步一扬声的整日去叫化。可是到夜里,他还得睡到土地庙。
因为小二所改的业,不是卖花生,也不是扛轿子,自然更不是当强盗;他也象是叫化一般的,整日流浪在街上,菜场里,用眼光去溜望;寻找可以让他自己去帮忙别人的各种机会。譬如他看见一个店铺的柜台给狗疴了许多尿,给人吐了许多痰和沫,是很脏,他便十分诚心十分敬意的向店老板说:
“老板!你给我一块抹布,一桶水,我把你的柜台洗干净……”
倘若他见到赶场去售货的做生意人,喘吁吁的挑着沉重的货物,想快步而又很吃力的时候,便急急跑上前去,要那人把沉重的挑子放到他肩上。
他又用一把竹扫帚,每天下午到各店铺各住家的门前,去清道。
他并且常常替代那贪酒贪烟贪赌的懒惰地保去打更。
以及……
总之,他是用真的心愿和劳力,去做那于别人有益的事,自己从其中,就随着别人的喜欢,慷慨,或怜悯,给他一点点使他感激的酬谢。倘若竟有人白白的承受了他的益处,他也不去争,不报怨,并且还继续用他的心愿和劳力,去帮忙那些肯让他去帮忙的人。
这样的,不久,对于浪荡的叫化子的生活,他便改革了。
他差不多成为一个公共的仆人,什么人都可以使用他,象大家使用那河水似的。
于是许多人便叫他做“傻子”!
人所以说他是“傻子”,是因为他不限量的把劳力去供给别人,而别人一给他一点点微末的酬报,他便喜欢得象忘了他自己。
有一次,一家豆腐店老板娘所养的鸡落到井里去,这是供给许多人家饮料的井,窄而且深,看下去是一小洞不可测的冷清清的水,那鸡便在这水面沉溺着。
因为使用那竹竿和钩子之类的家伙去捞这被浸得半死的小生物,全无效,所以大家为保存井水的清洁缘故,不愿那鸡死在井里,而生出有毒的蛆来,便提议用一个人坠到井里去拿。
可是人的脸一接近到井口,心就颤抖了。
“这么深!”一个女人急急的缩转颈项来,失声叫。
大家便现出难色,闪着忧愁的眼光,互相看来看去。
鸡只剩了翅膀浮在水面上。
但在人声喧嚷中,小二跑来了,他听了或人告诉他,他就奋勇的大声说:
“不要紧,让我坠进去!”
这话全出人意外,大家突然现出惊诧来,接着便都欢喜了。
“对了,只有你才有这种本领!”豆腐店老板含着笑,一半赞扬,一半嘲笑的脸向小二。
“这算个什么呢……”小二分不清的回答。
于是由磨房的一只牛身上,解下一条粗麻绳来,捆着小二的胳膊,他慢慢地坠到井里去。
在井口上,便突然蜂拥了乌黑和青白的头,这是围绕在井栏外的男人和女人,大家争先的看这把戏似的罕有的举动。
小二的身体愈坠下去,那井外的笑声也就愈大了:好象大家都忘记了那只鸡,只是娱乐一般的,聚神到渐渐深沉和渐渐缩小的小二的影子。
小二的叫声便从井里响了起来。
“往上拉呀!”他喊。
然而许多乌黑和青白的头还依样错杂的充塞在井口上,并且笑声更强烈起来。
“往上拉呀!”他又喊。
这声音一连响了好几次,大家才勉勉强强的把粗麻绳收拢来,小二便挟着那柔软的鸡,慢慢地上升了,他是满身水淋淋而且染着许多污泥的。
“好小二!你真有这种大本领!”
小二只含笑。
然而从这次,小二是一个“傻子”,便毫无犹疑的被大家确定了。
二
也许正因为说小二是“傻子”,所以无论什么人,凡是自己不愿意去做的那笨重的吃力的事件,便叫小二来。
因此,小二是整日的忙碌着。
他常常被店老板叫去打扫铺面,被屠户叫去扯猪毛,被锯木匠叫去抬木柱,被有田的人家叫去挑谷子,
有时他成了泥水匠,被吝啬的人家叫去合石灰,涂墙壁;有时又有人叫他钉地板,修理那长条的活了腿的板凳;又有时在什么人家有了喜丧事,他也变成了一个办酒席的厨子的副手。
可是他永远吃别人剩下的,差不多等于喂狗的饭和菜。
假使人问他:
“小二!你替人家做了这样卖力的事,怎么还吃冷饭呢?要一点热饭和好菜,不是应该的么?”
他的答语便是:
“这饭并不冷呀……你瞧,泡上了开水,不是很热的么?能得到饭吃,就超过我的份儿了,还要好菜,那太罪过……”
他说了,便快快的吃他的饭,接着又勤勤地去给别人做工了。我们从没有见到他有空闲的时候,或象别的人,在手足劳动中,用嗓子向同事者去交谈,说一些关于天时,人事,和最时行的甘蔗行和米铺的打官司,各种生意的纠葛,以及间或讲一些隔乡某女人和某男人的暧昧事情……
虽说在他的劳动中,也免不了有人和他讲上两句话,但这只是别人先开口,他回答;倘若对于任何人,他会先说话,这就等于白天里美的梦,希有的一个奇迹。
他几乎完全是,整天的,象一匹惯于耕田的牛,不作声的竭他的精力为别人做着工。
为了他这样能耐苦,能不计酬报,别人全需要他。
可是,对于他,谁也都依样的用另眼看待:
“小二么,做工倒是顶勤快的,一个人能抵过三匹牛,然而究竟他是一个傻子啊!”
听到别人说自己是傻子,小二只含笑。
这样,在许多人的需要和轻蔑中,他生活着,一年又一年。
在一个夏夜里,小二遇见了一件非常的事。
这非常的事使他惊心。对于惊心的事,小二生平只两件,第一是他母亲的死,其次就是这一件事了。
那夜里的情形是这样:
因为地保躺在烟馆里,到时候小二就替他去打更。
打更这事于他已很习惯了。
他照样的一手拿粗大的麻竹管,挂着油纸灯笼,另一手就用一根杉木棒,和缓的,有规则的敲打着,发出“噗噗,噗噗”的响声,这是打二更的时候,他慢步地走过大街和小街,宽巷和窄巷,以及……他环绕了这一整个的乡村。
夜象笼罩着一重薄的淡烟,蒙蒙地,将要下雨的模样。既是没有月,星光又不显明,所以那屋宇,那街道,那小小的土山和窄长的河,那各种地上的一切,都非常模糊,同样在黯淡的黑暗中隐秘着。
轻的风也没有,到处的树木都象参禅的和尚,静寂着;那茂盛的顶技,复盖着的,远看去是一团厚大的云块,在眼前就好象一堆黛色绸子的帐幕。倘若在树间,微微的有了鸟儿在巢中的动作,小鸟的啼叫或母鸟的拍翼,这声音便容易开阔去,很远都可听到。
空间象一个迷离的梦境,静悄悄的,又朦胧,使人猜不透那里面所藏躲的是一些什么东西。
人也都已安睡。只有那河边的蝈蝈,断断续续地叫着;此外,流荡在这夜里的,就是这麻竹管上所响出来的打更的声音了。
二更打过不久,便是打三更开始的时候。
“噗噗,噗!噗噗,噗!”
小二换上一支蜡烛,和缓的,又上上下下地动着杉木棒,从土地庙里出发。
这土地庙是坐落在这个乡村极东的边界上。所以每次的打更,是向西去,其中经过了许多横横直直的街和巷,以及界乎东南西北之间的怪僻的路,最后便到那极西的观音河,从河西的观音堂门口再转身打回来。
关于这打更的路线和转折,小二已熟悉了;并且因为这经验和他日常做苦工的缘故,差不多这一乡的人家,那一间屋子是谁人住的,他全知道。
这一次,也和往次一样,他打着麻竹管,凭那灯笼里淡薄的烛光,慢慢的走,渐渐地走近观音河。
河水是很满的(因为初夏时闹了大水),浸溺到堤边柳树的半干,这在白天,可见到那水面流荡着青萍,堤边和水上有许多蜻蜓飞舞着。但在夜里,并且是这样模糊的夜色,小二只能够听到河水漫流的声音,象鸟叫似的。
“幸而这水不再涨,要是不,这许多屋子就完了!”他望着河,心想到闹大水的时候了。
“噗噗,噗!噗噗,噗!”
他一面打,慢步地往前走。
三
忽然有一种东西,流星似的,闪到他眼睛来,随着那小点就不见了。他以为这亮儿是贼中探路的所谓纸火把,使用力的打起更,算是他的一种和善的警告。
同时把他的眼光张到更远的前面去,他发现了两个黑的人影,这人影的中间是横着一件象箱子或被卷的更黑的东西,快快的,很慌忙的样子,向河边走去。
“一定是那家伙!这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东西给偷走了!”小二想,眼光就不停止的瞪着前面。
他本想再用力的打他的更,使那人影受点恐吓,而弃下那贼物来。可是他又一想,往河边走去干什么呢?河边,是死路,既没有船只,水又澎涨,贼是决不会往这条路走的。于是他疑惑起来了。
他想,“假使不是贼,在这样夜静时,快跑到这河边来,并且是抬着那么大的沉重的东西……说不是贼,又可疑!”
那人影将走近河边了。
小二就下了决心,他想去看个究竟,便轻轻地吹灭发亮的灯笼,蹑脚的,顺着河边直跑去。
那人影似乎乏了力,脚步迟慢了。
夜色还是很朦胧,虽说小二已渐渐地逼近那人影,却看不清究竟是谁,只模糊地辨别出那身体的模样。
“这奇了,”他想,“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心里更疑惑了,又蹑脚的再逼近去。
他忽然听到一种惊颤的,尖小的声音。
“我害怕……”
“怕什么!?”这又是一种声音,很粗的。
“刚才不是地保在打更么?我们给他瞧见了没有的?”
“不要紧,地保是我姑妈的儿,我嫡亲的表哥哥,就是给他知道,也不碍事!……你别害怕啊!……”
“我实在气力都用完了啊……”
“马上就到河边的!”
从这些小语中,小二恍然知道了,那男人就是亨元羊肉铺老板,那女人是万兴豆腐店老板娘,人家都叫她做“王家三嫂”的。
“这必定是这一回事了!”
小二想;可是他登时又觉得,倘若是偷偷地干这一回事,为什么两个人又抬着那东西呢,而且想走到河边去?
这时那人影又开始努力的抬起那东西,往河边急急的走,却向着小二走来的这一边。
二小的心便慌了起来,因为他和那人影,几乎要接触了,他赶紧爬到河堤上,把身体埋没到满着露水的野草中间。
那人影喘喘地走过小二的前面。
从润湿的青草中间,小二张开眼,定眼的看着那人影,和被抬的那件沉重的东西。
于是在二小的心中,便突然颤震了一种不曾有过的非常的惊愕。
“什么!?……”他暗暗的恐惧的叫。原来那件远看去象箱子或被卷的东西,是一个人,这人是小二所熟识的,是万兴豆腐店的老板。
“这是怎么的?难道……吃晚饭时候还活着,就死了么?就是……那也不……”小二左右的想,他的眼光更疑惑而且恐惧的瞪着那两人。
在河边,毫无抵抗的,被抬的那东西,就忽然“统”的一声,丢到河里去了。
“哀唷!……”小二几乎叫了出来,他用力的把手撑按在胸脯上,制止他的心的惊跳。
那一对男女,就转身来,又走过小二的前面,吃吃的笑着,走远了。
四
很久以后,小二才抖抖地从草中爬起来,拣起那麻竹管和杉木棒,提着无光的灯笼,无力而又用劲的,赶急地跑回土地庙。
这一夜他反反复复的,辗转在木门做成的床上,睡不着,纵是紧闭着眼睛,他也依然会看见到那两个黑的人影,和更黑的那件抬着的东西。
第二天这乡村里便布满了这新闻:“万兴豆腐店老板昨夜吃醉酒,自己跳河了!”
听到这新闻,小二更觉得奇怪,而且在他的心中,就猜着,纳闷起来。
于是一种不曾有过的新的思想,就缠住小二了。他不住的想,“明明是那女人和亨元羊肉店老板把他丢到河里去,为什么又说是自己喝醉酒,跳下去的呢?”他暗暗的奇怪。
然而从此后,凡是他替代地保去打更,只刚刚听见到河水的声音,他就打转了。并且他一路担忧着,小心翼翼地,因为他随便一转眼,总容易看见到那夜里的情形,那两个黑的人影和一个更黑的东西。
他常常觉得,一个女人把自己的丈夫丢到河里去,没有哭还吃吃的笑,把手臂投给别的男人,这真是一件不可解的奇怪的事!
他打更不打到观音堂,这事他没有对地保说过。
有一天地保便问他:
“小二!观音堂的老道士说,他许久没有听见打更的声音……这对么?”
小二便变了脸色,眼睛发呆,因为他的心又忽然害怕起来,他好象又看见到那黑的人影……
看样子,地保便发怒了,他粗声的说:
“我看得起你,才叫你去打更,你怎么这样躲懒?”
“我不是……”小二嚅嚅的说。
“那末,为什么不打到河那边?”
“我……”小二怯怯的,声音带点颤抖了。“我害怕啊!”
地保便现出轻视的样子。
“怕……你从前不是曾打到观音堂么?”
“从前……我是现在才害怕啊!”
地保问他为什么,他便把那夜里所看见的,毫无隐瞒地统统说出来,他已经忘了这地保是那羊肉店老板的亲戚。
地保皱一下眉头,但他马上就镇定着,他并且要小二今夜还照样替他去打更,于是他匆忙地走了。
过了几天,一个挑甘蔗到市上去贩卖的老头子,走到观音河的东边,忽然发现被大家叫做“傻子”的那小二,倒在堤上的草丛里,脸朝天,颈项和胸上溅满着血,一只眼睛变了白,突出在眼眶的外面。在他身旁,许多青草被脚板践得糜烂,打更的麻竹管也破成两片,杉木棒抛到远远地,油纸的灯笼被什么东西压扁了,那半根的蜡烛上扈集着一群蚂蚁……
这老头子把这一个可怕的发现,就随着他沉重的两筐甘蔗带到市上去。
“傻子被什么人杀死了!”
用含笑的声音嚷着这句话,于是由一人传十人,十人传百人,不很久的工夫,全乡人都知道了。
然而,这些人,对于小二这非常的死,虽然在某一瞬中曾现了诧异,但跟着,并且长久的,是冷淡的漠视。好象大家都忘了,在这乡村中,曾经许多年月有过小二这一个人,他是整天不停的劳动着,辛辛苦苦的在别人面前。
倘若有人忽然想起小二,只因为这人有了什么费力的事体,须得有一个肯耐心耐烦的卖力气的人。此外呢,那便是大家相聚着,在闲谈中,算是一种开心材料的,欣然大声的这样说:
“傻子……小二要算第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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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坟
显得更沉寂的,正因为是不久之前曾经过了热闹,在这样的刑场中,一个警察监视着四个工人,收拾那被击了三枪,断了气的一具死尸。
时候是薄暮。
阳光的余辉,放荡汝人的裙影似的,一瞬间,倏然消逝了,那暗淡的暮色,从东方模糊的树顶上,慢慢的,就笼罩到这刑场来。
刑场是一片漠然的平地,只稀稀的长了一些短草,所以那些工人和警察的身段,便成了惟一的立体的线条,而现出削长的淡淡的影子。
“天黑咧。”忽然,警察象是自语,却把这声音加了力量,响到临近的那四个工人耳里。
工人们没有作声,只是弯着腰,静默地,拉起那尸体。
尸体是沉重的爬伏在地上,这显然在受刑时是跪着的。已经失了脸部的轮廓,只在后脑上和肩膀边,还留着白的脑汁和鲜红的血。
一个工人就叹了气。
另一个说,“早上在大前门游街,我还看见他……”眼前便现出许多兵士,密密地,非常严重的,押着一辆木板车,车上绑着一个二十多岁,英俊,强健,但是已经受伤而现着愤怒的少年,毫无畏缩的昂着那沉默的脸。
“是为了我们——”这是悄悄的声音。
又一个却用深沉的语调说,“死算个什么呢?”
“快点呀!”可是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便传来那警察的不耐烦的吆喝。
工人们就又用力,拖起尸体了。
两个人抱住那笔直的僵了的手臂,另两个人抱住那拳曲的腿,尸体就这样离开了地面,低低的,悬空在这四个活动的工人中间。从那变了色的狼籍的颈项上,时时滴下了一些水之类的东西——分不清是脑汁还是血。
在附近,预备着单单为这样的死者躺着的床,这就是曾经送过许多血肉模糊的尸体到坑中去的一块板,虽说这板是白术的,却已经染上无数重暗淡的颜色了。把尸体放到这床上,工人们就套上绳子,穿上竹杠,掮上了,向暮色更深的地方走去。
工人们乏力的,叹息一般的哼,调和了脚步;警察默默的腿着。
不久,空间完全变成了一个黑的夜。
到处看不见一点月亮,一点星光,一点灯光,……这原来偏僻的旷阔的刑场,于是,就好象是一个无涯际的世界,一切都是看不透的深黑。
尸体,工人和警察,也成了这样黑的小小的一团。
然而同样是送着死尸,工人和警察却具着两样心情;警察时时这样想:
“倒霉!这样黑的夜,又在这样的地方……鬼!”
工人们却始终是叹息一般的哼。
在黑暗中,大家走着,象摸索的一般,然而已认出了那个新开的,深坑似的坟。
这地方有许多草丛,响出了许多寂寞凄切的虫鸣,更显得这无边平原的荒凉的夜。
“怎么不带一盏灯来……”警察斥责似的埋怨说。
“老总,”一个工人就回答他,“你也没有想到呀!”
警察就有点生气:然而那怒色的脸,却被黑夜掩住了。
“前面就是的!……”这是另一个工人的调解。
警察便忍住气。
“这样黑!”好久他都在这样呐呐的自语。
于是到了坟。
坟,虽说是新开的,深而且大,却已经填上了许多同一原因,而又是各有各的意义的被害的尸体。并且,又因为几乎每天都填的缘故,在那里面——如同垃圾一般堆着的残尸之间,便隐隐然喷上了冤魂似的,一种人肉腐烂的气味。
警察便赶紧掩着鼻子,站到远处去。
工人们便寻机来相议。
他们互相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好久。
“就这样,”这是最后的议决:“去找一块树根或是石头来……”
警察的不耐烦声音又传来了:“快点呀……丢下去就完了,那死家伙!”
工人们不作声。
随着,在这样坟的深处,响起了一声,微微的却有很长的尾音,悠悠荡荡的向夜飘去了。
“走吧,”工人说:“已经丢下去了!”
警察便相信这句话,赶紧杂在工人中间,因为害怕,便不敢向前或落后的混着走。
又象是摸索一般的走了许多时。
当一见到灯火,警察便潜然欢喜,这欢喜,是属于那偶然逃脱了恐怖的一种平安的感觉,于是他胆壮了,脚步便有力起来,冲着向前走去,竟不回头来看一看。
警察不见了,工人们便转了身,走向那原来的路。
夜依样是深黑的。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
晨曦朦朦的开展来,是淡白的银光的颜色,如同一只大鸟的翼,慢慢的,照到了平原。于是在这平原中最荒凉的一处,在惟一的孤伶伶的一枝白杨树下面,便发现了一个土堆形状的新坟。坟前Сhā着一块木牌——
“××××八月十三日遇难的。”
坟的四周是一片静寂,再远处是地平线。
不久,从地平线的那一边,活动了几个黑的小小的点,这黑点,慢慢的,随着晨曦的开朗,放大来,现出人的身体的轮廓。
那四个工人来到了。
他们坐在坟旁,带着走远路和失眠的疲倦,垂着头,大家没有说话。
太阳出来了,象一个鲜红的血球,而且是眩耀的,升上去,于是,这平原,便仿佛铺上了一重薄薄的红色的毡,也盖到了坟上——泥土是湿的。
“昨夜下雨了么?”
“没有下吧。”
“你瞧,土是湿的。”
“那也许——”
“这不行?下起雨,土崩了,恐怕以后要露出骨头来……”
“有砖,或者洋灰,那就好了。”
只说这几句,四个工人又都沉默着。
这时候,激动在他们心中的,是同一的情绪和同一的思想,也就是一种暴发生命的火焰在每一个灵魂上燃烧着。
工人每天都到这坟上来。
他们来,并不为什么目的,只是抱着一种希望,一种伟大和光荣的希望;所以他们的眼光总是在坟上细细的观察,并且在坟的四周的地上寻觅着。
然而每次他们都这样的失望了:坟上并没有人放下鲜花的圈,也没有表示同情和哀悼的任何记号,地上更不见有别的异样的脚印。显然没有一个人来,这失望便变成强烈的创痛。
一个工人便因此悲愤了:
“难道,永远得不到同情么?”
另一个也愤愤的说:
“为什么,连自己的人也不见一个呢?”
“亨福去了!”是悲哀的讥笑。
“鬼家伙!”这声音更充满了愤恨。
于是便又沉默下来了。
呆呆的看住这土堆的坟,他们——这四个工人们,刀刺似的,确实的感到,人类的心是一个饱满着自私的,势利,冷淡,惨酷,一个超乎禽兽的欲望的深欲。
只有时间悄悄的在他们身边跑着。
另一清早。
那四个工人又来到这坟上了。在他们不能免的沉默之中,忽然,有一个活动的影,飘来了,原来是一只乌鸦。这鸟儿,有着人性的灵感似的,飞到了坟上,而且慢慢的徘徊着,叹息似的叫,现出非常感伤的,悲哀和留恋的样子。
看着这奇怪的乌鸦的光景,工人们便突然受了一个极大的感动。直到那鸟儿长叫一声飞去了,不见了,彼此才抬起头来看着,才觉得脸上都满着眼泪的痕。
一种沉痛的声音便叫起来了。
“可怜,真可怜,反给乌鸦先来这坟上!”
另一个便兴奋的咬破了手指,就用这涌出的鲜红的血,在坟前的木牌上画了一个乌鸦的形状。
大家便发狂似的大声喊:
“人类呢?”
接着来了回音:“人类呢?”
平原更觉得荒凉了。
是一天下午的事。
突然象什么怪兽的发疯,在这渺无人路的平原上,从远处,飞起了一道弥漫的尘土,随着便响起了急骤的马蹄奔跃的声音,是来了一大队灰衣的兵和黑衣的警察。
这队伍化作一个圆圈的线条,密密的,围拢来,包住了这个孤伶的坟,和坐在坟旁的,正在叹息和愤怒的四个工人。
从此,这个坟前的木牌和工人就永远不见了。
坟剩着,依样是土堆的。
于是经过了若干年。
恐怖的空气是消散了,一切的一切也都变迁了,是已经换了一个新的时代。新的时代,然而是,由于明显和暗地的,牺牲了无数活跳的生命而得来的一个代价。在这个时代里,的确是,所有的情景,宛如许久落着霉雨而忽然看见了灿烂阳光的晴天。
人们呢,也就非常快乐的生活着,为了这平安的生活,在大家的心中都为各人的福利而感戴着创造这福利的那个一个最高的人——其余的全忘却了。
社会的建设也从那城市,野外,慢慢的发展到这个平原去。
不久,有一个非常富丽堂皇的咖啡馆兼跳舞场,便巍巍然建筑在那个土堆的,已经在满着荆棘的坟上。
/.(/t/|小//说///)
父亲和他的故事
我常常听别人说到我父亲:有的说他是个大傻子,有的说他是个天下最荒唐的人,有的说……总而言之人家所说的都没有好话,不是讥讽就是嘲笑。有一次养鸡的那个老太婆骂她的小孩子,我记得,她是我们乡里顶凶的老太婆,她开口便用一张可怕的脸——
“给你的那个铜子呢?”
“输了。”那孩子显得很害怕。
“输给谁呢?”
“输——输给小二。”
“怎么输的?”
“两条狗打架……我说黄的那条打赢,他说不,就这样输给他了。”那孩子一面要哭的鼓起嘴。
“你这个小毛虫!”老太婆一顺手便是一个耳光,接着骂道:“这么一点年纪就学坏,长大了,你一定是个败家子,也象那个高鼻子似的……”所谓高鼻子,这就是一般乡人只图自己快活而送给我父亲的绰号。
真的,对于我父亲,全乡的人并没有谁曾生过一些敬意——不,简直在人格上连普通的待遇也没有,好象他是一个罪不可赦的罪人,什么人只要不象他。便什么都好了。
然而父亲在我的心中,却实在并不同于别人那样的轻视,我看见我父亲,我觉得他可怜了。
父亲的脸总是沉默的,沉默得可怕,轻易看不到他的笑容。他终日工作的辛苦,使得他的眼睛失了充足的光彩。因为他常常蹙着眉头,那额上,便自自然然添出两条很深的皱纹了。我不能在他这样的脸貌上看出使人家侮蔑的证据。并且,父亲纵然是非常寡言,但是并不冷酷,只有一次他和母亲生气打破一只饭碗之外,我永远觉得父亲是慈爱可亲的。我一看见我父亲就欢喜了。
不过人言也总有它的力量。听别人这样那样说,我究竟也对于父亲生过怀疑。我想:为什么人家不说别人的坏话,单单要说父亲一个呢?可是一看见到父亲,我就觉得这种怀疑是我的罪过,我不该在如此慈爱可亲的父亲面前怀疑他年青时曾做过什么不合人情的事。父亲的确是个好父亲,好人,我这样确定。倘若象父亲这样的人是个坏人,那末全世界的人就没有一个好的,我并且想。
虽说我承认我父亲并不是乡人所说的那种人,但人家一说到坏处就拿“高鼻子”做比喻,却是永远继续下去了。
这直到有一天,我记得,就是那只黄母鸡连生两个蛋的那一天。这天一天亮太阳就是红的。父亲拿着锄头到菜园里去了。母亲为了病的缘故还躺在床铺上。她把我推醒了,说:
“你也该起来了,狗狗!”
我擦着眼屎回答:“今天不去。”
“为什么?”
“两只母牛全有病,那只公牛又要牵到城里去。”
“那末,”母亲忽然欢喜了。“趁今天,你多睡一会吧,好孩子,你天天总没有睡够的!”
我便合上眼睛,然而总不能睡,一种习惯把我弄得非醒着不可了,于是我问到父亲。
“到菜园去了。”
想着父亲每天不是到菜园就是到田里去作工,那怜悯他的心情,又油然而生:在我,我是只承认父亲应该在家里享福的,象别的有钱的人在家里享福一样。然而父亲是穷人,他只能到田里或菜园去,把锄头掮在白脑壳后面(因为他的头发全白了),这就是我很固执地可怜他的缘故。
我这时并且联想到许多人言——那每一个字音都是不怀好意的侮蔑,我不禁又怀疑起父亲了。我觉得,倘若这人言是有因的,那末母亲一定知道这秘密。
“爸爸是好人,可是全乡的人都讲他不好。”我开头说。
母亲不作声。她用惊疑的眼光看我,大约我说的话太出她意外了。
“人家一说到不好的事情就拿他做比喻……”
母亲闭起眼睛,想着什么似的。
我又说:“为什么呢,大家都这样鄙视爸爸?为什么他们不鄙视别人?爸爸是好人,我相信——”
母亲把眼睛张开了,望了我一眼,便叹了一口气。
于是我疑惑了。母亲的这举动,使我不能不猜疑到父亲或者真有了什么故事,为大家所瞧不起的。
我默着。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害怕母亲将说出父亲的什么坏事。我不愿在慈爱可亲的父亲身上发现了永远难忘的秘密。我望着母亲,我希望她告诉我:父亲是怎样值得敬重的人物……我又想着许多人言去了。
我一面极力保存我的信仰,这就是父亲仍然是一个慈爱可亲的父亲。他的那沉默苦闷的脸,那因了辛苦的白头发,便在一瞬间全浮到我心上来了。我便又可怜他。我觉得人家的坏话是故意捏造的,捏造的缘故,正是人们容不得有个好人。
然而母亲却开口了,第一句她就埋怨说:
“怪得别人么?”
这是怎样一种不幸事实的开头呢。我害怕。我不愿父亲变成不是我所敬爱的父亲。我几乎发呆的望着母亲,在我的心中我几乎要哭了,可是母亲并不懂得这意思,她只管说她的感慨。
“只怪他自己!”
显然父亲曾做过什么坏事了。我只想把母亲的嘴掩住,不要她再说出更不好的关于父亲的事情。
可是母亲又说下去了:“自己做的事正应该自己去承受!”她又叹了一口气。“女人嫁到这样的男子,真是前世就做过坏梦的女人。”
我吓住了。我真个发呆的望着她。我央告的说:
“不——妈妈,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母亲不理会。也许她并不曾听见我所说的。她又继续她的感慨:
“真的,天下的男人(把女人也在内),可没有第二个人比你父亲还会傻的。傻得真岂有此理——
(她特别望了我一眼)
“你以为我冤枉他么?冤枉,一点也不。他实在比天下人都傻。我从没有听说过有人会象他那样的荒唐!你想想,孩子,你爸爸做的是什么事情。
“说来年代可久了。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你还没有出世呢——我嫁给你父亲还不到两年。这两年以前的生活却也过得去。这两年以后么,见鬼啦,我永远恨这个傻子,荒唐到出奇的人。我到现在还没有寻死,也就是要恨他才活着的。
“这一年是一个荒年。真荒得厉害。差不多三个月不下一滴雨。把水龙神游街了五次,并且把天后娘娘也请出官来了,然而全白费。那里见一滴雨?田干了,池子干了,河水干了,鱼虾也干了。什么都变了模样!树叶是黄的,菜叶是黄的,秧苗也是黄的,石板发烧,木头快要发火了,牲畜拖着舌头病倒了,人也要热的发狂了。那情景,真是,好象什么都要暴动的样子:天也要暴动,地也要暴动……到处都是蝗虫。
“直到现在,我还是害怕太阳比害怕死还害怕,说到那一年的旱荒,没有一个人有胆子再去回想一趟。(她咽了一下口水)你——有福气的孩子,没有遇上那种荒年,真是比什么人都有福气的。
“你父亲干的荒唐事就在那时候。这个大傻子,我真不愿讲起他,讲起他来我的心就会不平,我永远不讲他才好。
(母亲不自禁的却又讲下去:)
“你父亲除了一个菜园,一个小柴山,是还有三担田的。因为自己有田,所以对于那样的旱天,便格外焦心了。他天天跑到田里去看:那才出地三寸多长的秧慢慢的软了,瘪了,黄了,干了,秋收绝望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啊,一个秋收的绝望!其实还不止没有谷子收,连菜也没有,果木更不用说了——每一个枝上都生虫了。
“你父亲整天的叹气:完了,什么都完了!
“不消说,他也和别人一样,明知是秧干了,菜黄了,一切都死了,纵然下起雨来也没有救了,然而还是希望着下雨的。你父亲希望下雨的心比谁都强。他竟至于发誓说:只要下雨的,把他的寿数减去十年,他也愿意的。
“他的荒唐事就在这希望中发生了。这真是千古没有的荒唐事!你想想看是一种什么事呀?
“你父亲正在菜园里,一株一株的拔去那干死的油菜,那个——我这一辈子不会忘记他——那个曾当过刽子手的王大保,他走来了,你父亲便照例向他打招呼。两个人便开始谈话了。
“他先说,‘唉!今年天真干得可以!’
“‘可不是?’你父亲回答,‘什么都死了。’
“‘天灾啊!’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一县从今年起可就穷到底了。’
“‘有田的人也没有米吃……’
“‘没有田的人更要饿死了。’
“‘你总可以过得去吧。去年你的田收成很好呀。’
“‘吃两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说不定这田明年也下不得种:太干了,下种也不会出苗的。’
“‘干得奇怪!大约一百年所没有的。’
“‘再不下雨,人也要干死了。’
“‘恐怕这个月里面不会下吧。’
“‘不。我想不出三天一定会下的。’
“‘怎么见得呢?’
“‘我说不出理由。横直在三天之内一定会下的。’
“‘我不信。’
“‘一定会的。’
“‘你看这天气,三天之内能下雨么?’
“‘准能够。’
“‘我说,一定不会下的。’
“‘一定会——’
“‘三天之内能下雨,那才是怪事呢——’
“‘怎么,你不喜欢下雨么?’
“‘为什么说我不喜欢?’
“‘你自己没有田——’
“‘你简直侮辱人……’
“‘要是不,为什么你硬说要不会下雨呢?’
“‘看天气是不会下的。’
“‘一定会——’
“‘打个睹!’
“‘好的,你说打什么?’
“‘把我的人打进去都行。’
“哪末,你说——’
“‘我有四担田——就是你知道的,我就把这四担田和你打赌。’
“‘那我只有三担田。’
“‘添上你的那个柴山好了。’
“‘好的’
“‘说赌就是真赌。’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
“其实你父亲并不想赢人家的田。他只是相信他自己所觉得的,三天之内的下雨。
“谁知三天过去了,满天空还是火热的,不但不下雨,连一块象要下雨的云都没有。这三天的最后一天,你父亲真颓丧得象个什么,不吃饭,也不到田里去,只在房里独自地烦恼,愤怒得几乎要发疯了。
“于是第四天一清早,那个王大保就来了,他开头说:“打赌的事情你大约已经忘记了!’
“‘谁忘记呢!’你父亲的生性是不肯受一点儿委曲的。
“‘那末这三天中你看见过下雨么?’
“你父亲不作声。
“他又说:‘那个赌算是真赌还是假赌?’
“你父亲望着他。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这是你自己说的话呀。’王大保冷冷的笑。
“‘我反悔过没有?’你父亲动气了。
“‘不反悔那就得实行我们的打赌。’
“‘大丈夫一言既出——破产算个什么呢。’你父亲便去拿田契。
“唉!(母亲特别感慨了)这是什么事情啊。我的天!为了讲笑话一样的打赌,就真的把仅有的三担田输给别人么?没有人干过的事!那时候我和你父亲争执了半天,我死命不让他把田契拿去,可是他终于把我推倒,一伸腿就跑开了。
“我是一个女人,女人能够做什么事呢?我只有哭了。眼泪好几天没有干。可是流泪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父亲——这个荒唐鬼——大大方方的就把一个小柴山和三担田给人家去了。自己祖业已成为别人的财产了。什么事只有男子才干得出来的。我有什么能力?一个女人,女人固然是男子所喜欢的,但是女人要男子不做他任意的事情可不行。我哭,哭也没有用;我恨,恨死他,还不是空的。
“啊,我记起了,我和你父亲还打了一场架呢。
“他说:‘与其让别人说我放赖,说我是一个打不起赌的怯汉,与其受这种羞辱,我宁肯做叫化子或是饿死的!’
“然而结果呢?把柴山给人家了,把田也给人家了,还不是什么人都说你父亲的坏话?这个傻子……”
母亲把话停住,我看见她的眼泪慢慢的流出来。
“要不是,”她又说,“我们也不会这样苦呀。”声音是呜咽了。
我害怕母亲的哭,便悄悄的跑下楼去。
这一天的下午我看见到父亲,我便问:
“爸爸,你从前曾和一个刽子手打赌,是不是?”
父亲吃了一惊。
“听谁说的?”他的脸忽然阴郁了。
“人家都说你不好,所以我问母亲,母亲告诉我的。”
父亲的眉头紧蹙起来,闭起眼睛,显得万分难过的样子。
“对了,爸爸曾有过这么一回事。”他轻轻的拍一下我的肩旁说,“这都是爸爸的错处,害得你母亲吃苦,害得你到现在还替人家看牛……”
父亲想哭似的默着走去了。
从这时起我便觉得我父亲是一个非凡的人物。而这故事便是证明他非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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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敏先生的功课
闹钟响起来了。
这是下午八半点钟。每天到这个时候,因了闹钟的响声,子敏先生便想起一件事——虽说是每天一定要做的事情,但在这钟声未响之前,却实在没有想到的。所以用闹钟,也正为的是这个缘故:使他重新记起了那件事。
他本来很舒服的靠在一张大椅上,看着一张群芳画报,而眼睛不动的,正入神在一个电影女明星的像片上面。大约这像片的眉眼之间,颇合于他赏美的观念或肉欲的情趣,即在那入神的脸上,更恍然是受了迷惑,现着心荡的模样。所以闹钟的响声,已响到他的耳里,却只是懒懒的抬起头,投了一下嫌厌的眼光,便又细细地去看那女明星的嘴角,好象这钟声并不是为他才响的。
一直到闹钟的响声停止了——停止了许久,子敏先生才难舍而又动情的,向那女明星像片的颊上接了一个吻,丢下画报,带点莫奈何的神气走到桌前去,一张排满着女人像片的写字桌。这些像片中的女人,几乎每一个,和子敏先生曾有过关系的,因此这时候在他的眼底,便好象都微笑起来,而且显得要活动似的争着他的宠爱。为了这些女人,子敏先生又有点笑意了。
但是他坐下了之后,看见那只闹钟,圆圆的,象嘲笑的脸的闹钟,便重新不耐烦起来,把那时时都在注意着动作的眉毛也皱成很难看的样子。
“唉,真讨厌!
虽说这样想,却仍然开始去做他每天这时候所必须做的事情。他从抽屉里拿了信封和信纸。
在他的脸前,那美的,浅湖色的信纸,平平的舒展着;墨水盒也打开了;笔管也握在手指间了,而且笔尖已沾了墨水;一切——好象连那盏电灯也都在等待着他,要他非立刻从事于这种事情不可。子敏先生便更觉得这事情的讨厌。
他的心,是只想把这事情——不,与其说是一件事情,倒不如说是一门功课,简直等于功课的每天必须写给他太太的信,从他的生活中去掉,好象从一枝蔷薇花上去掉了一团蛛丝。假使真的把这蛛丝去掉,他想,那末蔷薇花一定显得更灿烂。可是他不能够——因为如果他不每天写信给她,那个生怕丈夫同别的女人相好的女人,是马上会从家里动身,找到他这里来的。并且“隔一天不写信,我准来!”这句话记在他的头脑里,还是非常有声色的。那末,与其让她来,倒不如每天写信的好,是显明的事。子敏先生于是决定了:
“罢,写算了!”
既下了决心,便重新沾了墨水,想了想,写道:
兰波我爱!
我多么的相念你,唉,我说不出我的想念呵!倘若你知道我因为想你
念你,直到这时候——是十二点半钟了,还不能入睡,终于又从床上爬起
来给你写信,你应该给我多少个吻呢?说到你给我的吻,你看,我的心是
怎样的跳跃起来了,几乎象鸟儿似的要飞出我的胸中。其实它能够象一个
鸟儿倒好了,因为鸟儿是自由的,可以到处飞,那末我的心就会立刻和你
的心接吻起来了。现在我还不是一只鸟儿,你说是不是?
子敏先生把笔停住了,他从头看这上面所写的一段,并且无声的念着,觉得很满意,便不禁地忽然微笑起来,于是又沾了墨水,接着写道:
兰!我昨夜又梦见你,在给你写完信不很久的时候,你想想,我做的
是什么梦呢?唉,我不愿说出来啊!不过你如果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
但是你千万要原谅我。我认为,我所以做这个梦,完全是爱你太过的缘故,
否则我决不会生出这种幻想的。兰,我的爱兰,你想我所做的是怎样的梦
啊,唉!我梦见你——梦见你,确然是你,你和一个很漂亮的男人……接
——接了吻呀!
写到这里,子敏先生便心想,“岂有此理!”但他又紧接着写下去了。
我的兰,亲爱的兰,生命的兰,你赶快饶恕我吧!我真是把你侮辱了。
然而我说过,我是爱你太过才做出这样的梦的,所以你是应该——不但要
原谅我,还得更加爱我呵!我想你决定会更加爱我的,一点也不多心,是
么?其实在梦里,我也没有恨你,我只恨那个男人,我恨不得把他扯成肉
片才好,但是这也因为是爱你的缘故。现在请你安心吧,我不会怀疑你,
我相信你是终身只伴着我一个人,生生死死都是一个啊!
于是子敏先生换了一张信纸,重新想了想,又写道:
至于我,这个永远忠心地只愿做你一个人奴隶的我,请你放心,一千
万个放心吧,我不会有什么轨外的行动啊!单凭我们俩的爱情,可以作一
千个铁证,我决不会象那般贪色的登徒子之流,不爱自己的爱妻,终日终
夜只追逐着别的女人。你相信我不会干出那荒唐无耻的事,是么?我想你
一定要回答一百声“是!”可不是么?其实象我这样的男人——你的亲爱
的丈夫,你真是人间一个最幸福者啊!谁能够说你不是最幸福的?你看,
我——一个单身旅外的男人,年纪又轻,人又不丑,却除了自己的爱妻以
外,什么女人都不爱——不,是连一眼也不去瞧啊!真的,世界上没有第
二个女人能使我注意,所以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的手,以至于我的全
身,只是属于你个人的私产,别的女人全没有份儿的。——
子敏先生的眼睛却不自主的便落到桌上那些像片的上面,并且对着其中的一张,便是驼乌毛的扇子掩着袒露的胸部,现出要笑又不笑的那个舞女,作了一种调情的动作,用左手的手指头送去了一个吻——
我的兰啊,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那末应该放心我,象我放心你一样:
我们俩是人间最相爱的一对爱人呢。我真想你这时就在我身边,我便运动
全身的力来拥抱你,使你醉了,醉得不知人事——兰,你来吧!
然而子敏先生立刻便觉得这最后一句话写得很不妥当,因为他的太太每一封信里,都非常难过的说要出来,甚至于说,只要挨着他,什么样的苦她都愿意吃的,现在他自己也感伤的写着“兰,你来吧!”那末,她连夜就来,是极可信的事——这不是子敏先生所愿意。所以他想了想,便赶紧改变了语意,写道:
如果你真的来了,我们俩生活在一块,这是人生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
但是事实上,唉,我们能够么?一万个不能够!至少,现在是一万个不能
够啊!这自然都是我没有本领,每月赚不了多少钱,以致我们俩才受这样
长久别离的苦。你不要以为我每月的进款骗着你,不把真数目对你说,你
真不要这样。倘若你不相信,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相信我每一句都是
实话。我从前不是对你说过,黎明书店请我当编辑,一个月薪水一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