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一个月的用费只靠这一百元。你想,一百元,够做什么用处呢?
现在我列一个帐目给你看,你就会相信我的话并不是瞎说。
于是子敏先生在第三张信纸上便开了这样的帐单:
房租三十元(只一间)。
饭钱十二元(最普通的饭)。
客饭十元(并不特别加菜)。
车钱十五元(只坐电车,有时还徒步到书店去)。
应酬费二十元(平均每星期只请两个朋友看电影或小酌)。
邮费四元(只为你一人寄信,每天一角四)。
理发,洗澡,洗衣,共五元(这是极省俭的,每月我只洗两次澡和理
两次发)。
杂费四元(包括皮鞋,袜子,雪花膏以及香水等等,你想够不够?)。
兰!这不是整整的一百元么?我撒谎不?以上的数目算得滥用么?
我现在只想兼一点别的事做,每月多一点进款,那末我们俩就可以在
一块生活了。我想,单单看我们俩的爱情上面,神应该给我这样的机会啊!
所以在眼前,兰,我至爱之兰,我们俩都暂时再忍耐着吧,横直你我
都还年轻,不久总能够聚会的。在这里,我们俩都为将来的聚会祝福吧!
我祝你更加美丽,比安琪儿还美丽。你呢?
其实,没有看见你,我是不会快乐的。我一想到你一个人孤孤寂寂的
在家里,真为你难堪啊!我的失眠便因为这个缘故。我近来因想你变得很
沉默了,不事修饰(我的领子三天才换一次),好象是一个满有愁苦心事
的人。唉,现在我的眼泪又汹涌起来了!
写到这里,这一张信纸便只剩四分之一。子敏先生把笔停住了。他想了想,觉得应说的话差不多全说了,便从第一张起,一字一字的看了一遍,实在没有毛病。但是他为充实他最后的感伤之故,便在“现在我的眼泪又汹涌起来了!”的底下,再加下一个“唉”字,而且打上了三个感叹的符号,成了——唉!!!这样,似乎一切都应该完备了,然而子敏先生还在想,他总觉得必须再添些什么,可是他想不起相当的字眼,于是便加了这样的两行:
……………………
……
这两行中的许多点滴,自然是表示一种有无穷尽的话语,却又无法说起和说不出来的意思,这显得在写信时的子敏先生,他的心情是旋涡于非常纷乱的激动里面,情切之至。
于是署名道:“留下一万个拥抱给你的,你的人。”
这时候,那只圆脸一般的闹钟,已是十点半钟了。子敏先生便赶快站起来,伸一伸腰肢,好象被囚许久的开释,觉得丢去了一重重负。他不及去写信封,信纸也不迭,只是活动在一面镜子前,梳光了头发,扑上粉,并且在眉尖上画了一点黑,……显得十二分漂亮的人物,走出去了。走到“上海汽车行”那里,他内行地向汽车夫说:
“月宫跳舞场,快点!”
..---
胡也频作品集女巫
天蛾山上的岩室里有一个女巫。
这女巫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山上呢,据说,像神话似的,自有了这个山的那时她就来到了,并且她那时是十七岁而现在还是十七岁那般的青年,丰润,艳冶,因为她曾经服过长生不死之丹,而这丹是从天宫里盗来的,所以,一直往将来,她都要像一个未出阁的少女,羞涩,浅笑,和温柔。
虽说如此,然而一般人都没有真实的见过她的面貌,身材,和发着桃花光泽的皮肤的颜色,大家只是为了彼此的附会,在无形中,就都确凿的坚信了她的美丽。
“……十七八岁的姑娘似的!”
对于这女巫,一般人的心中都深刻着这信念。
她所住的这个山是没有山脉的,也并不高,差不多是大土坡模样的一个小小的孤山,没有绝峰,只略略有些起伏,其范围总不过三四里远近吧。像这山,本来是遍种着荔枝,龙眼,橄榄和橘树之类的果木的;是许多贫苦的农人视为分外生财的场所,也间或有更贫苦的如乞丐那些人,悄悄的偷一些果实去换几个铜子,……然而自然发现了这女巫之后,并且适逢其时的发作了一个大风暴,雷火把山上的橄榄树烧焦了两株,荔枝和龙眼的粗干也被风打断了,这女巫便乘机地说出许多怪诞的,属于鬼神之类的耸人听闻的话,因此一般沉溺于迷信的乡民,便惊愕而且保然的生了警畏之心。自愿的把山上那果木的权利放弃了,还在那烧焦的橄榄树旁边,盖了一间像神龛一般的小小的山神庙;他们轻易都不敢到山上去,而且,赶羊去吃草的牧羊童也绝迹了。
于是这广大的茂盛的山林便整个的属于女巫了:她由是更造作了许多见神见鬼的事实,去惊动乡民,使他们害怕,叹服,用坦白和虔诚的心向她礼拜,向她求助,向她贡献出许多银钱……
在那岩室的门上,这门是两片青的岩石,天然的,但似乎没有户,是永日永夜的敞开着,有许多的像炮石一般的小小的窟窿,为了壮色她的威严,这女巫便在那小孔上,满满的钉着大大小小的山狗,狐狸,野兔,这之类的脱了皮肉的骷髅,或者只一个脑壳。
在门口的一块青石上面,便写着红殊砂的三个大字——“孤独洞”。
从洞口一直的往里看去,是隐隐地发着亮光,这是那岩室里面的蜡烛之火焰所照耀的。
对着这火焰,由一幅很厚的黄|色的布幕隔断着,不露形影地坐着的,就是那个女巫。
女巫一到天亮便爬起床来,坐到这幕后,等待着络绎不断地前来卜卦,求医,决疑,问命,和还愿等等的信男信女;他们和她们到这里来,除了香烛纸箔之外,是每一个人都要拿出二百钱,放到一双黄木的箱子里,这钱就名为“买命钱”。
倘若没有买命钱的人,纵用力的磕到多少的响头,许下多少的心愿,那女巫也终于在幕后尖声的斥责,甚至于带点诅咒的声音说:
“菩萨生气了,她不愿救活那爱钱犹命的人!”
所谓菩萨,便是这女巫所说的并且借口号召的“孤独仙姑”;她说,这孤独仙姑是她的母亲,但有时她又说她自己,可是那虔诚的乡民全信她。
在表外上,她有两个徒弟,在勤勤地学她的道术,是近于六十岁光景的一对老婆子,尼姑装束,却留着小小的髻,贴在那光滑的头脑后面——看去像一只死了的什么爬虫一般。
其实,这一对老婆子也就是她的同伴,为她广传谣言,使一般人更信服她,另一面又注意着每一个来礼拜的信男或信女,是不是曾足数的付过了二百买命钱。
当着信男和信女来礼拜的时候,这两个老婆子便站在黄幕前,暗递消息,并且防范着意外的事,恐怕有什么人会无知的想钻进幕里去。
幕的前面是一张颇大的横案,案上排满着铁的花瓶,铁的烛斗,以及竹签筒和木封壳等件:幕顶有一个横额,已被香烛之烟熏得黝黑了,写着“有求必应”四字,两旁便垂着同样颜色的两条对联,写着“善知过去未来”和“默审千秋万古”;在这岩室的四周,便杂乱的贴着许多“如愿而偿”之类的扁额,这自然是那些信男信女的庆祝或感戴的纪念品了。
总之,这个女巫是从早到晚地躲在黄|色的幕后,不断的享受那用力磕下去的许多响头,和每个人固定的二百钱。
那岩室里便不断的被香的烟和蜡烛的火焰所充满着。
这女巫便这样平安而且快乐地过了许多时。
一晚间,是潇潇的秋雨之夜,在女巫正睡得人梦时候,忽然有一只粗的手抓到她臂膀,并且很快的,一种沉重的微温的东西便接着压在她身上……
她猛然惊醒。
在这夜色的黑暗中,她忽然觉得,那压在她身上的是一个强大的人的身体。
她害怕,就用全力去挣扎,那身上的压力也就更大了。
于是想叫喊,然而一把雪亮的刀就问到她脸前,并且一个粗的声音低低的说,“不要动,一作声,你就没有命了!”
从刀光的闪中,她隐隐地见到,那向她威协的人是一个近于黑色的丑陋的脸……她颤栗了。
那人就低声的间:
“你是谁?”
她迟疑的想了一会,好象那突然失去的智慧又归依她,给她一个主意,她的心便略略安定下来,坦然地失声回答:
“问我?谁不知道!孤独仙姑是我的母亲……我就是……”
那人仿佛在笑着。
“我曾经服过长生不老之丹,”她接着说,“我能知过去未来,并且——我早就算定今夜有贼……”
“什么!”
“你不是来偷东西么?请别想!菩萨会惩罚你,死后必到地狱去,去捞火锅……”
那人分明的笑了。
“快走吧,慢一些菩萨就要惩你了!”
“谁管这个!”那人说,一面就动手去掀开她的棉被。”
这意外的举动使她惊愕着了,她又用全力去抵抗;她的心又恢复到颤栗。
“你敢?”那雪亮的刀又在她的脸前晃了一下,她害怕,然而还抓住棉被。
“快放开!”那人用恶的声音警告。
她更颤抖了,就用哀的声音说:
“银钱全不在我身边,全在那边的箱子里,你拿去好了,何苦伤人呢!”
那人却发出吃吃的笑,用力的把棉被掀开了。
“你不信么?”她近于哭声了。“我自己拿去,你跟着我,不成么?”
那人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却用力的去扯开她的衣服。
“不在这里……”
“我是不要银钱的!”那人忽说,笑意似乎更浓了。
“不要银钱?”她心想,并且她觉得这是更大的祸事了,又用全力抵抗。
“你敢?”刀光又一晃。
她畏缩住了,失色,彷徨,用求怜的凄惨的声音说:
“你要干什么?我……我是一个寡妇,并且是六十二岁的老婆子了呀!”
那人不理她。
“可怜我!……银钱统统给你不成么?有二百两……这还不成么?”
“告诉你,我来此不是为银钱的。”
“不过,”她几乎颤栗得不能成声了。“我是已经,已经六十二岁了呀!”
“不要撒谎吧!”那人狞笑着说,“全乡里的人,谁不知道你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似的?
“那是我撒谎,相信我,那是我撒谎呀!”
然而那人是更凶的去继续那举动……
于是她失了知觉,她的全身体像一粒沙一般的飞散了。
许多去卜卦,求医,问命,合婚,以及还愿等等的信男信女都受了吓,惊诧地,从那天蛾山的岩室里奔走回来,差不多是喘着气和别人说她或他的新的奇怪的发现。
一个两个的把这消息传开去,一瞬间,这全乡的人都知道了——
“孤独仙姑的女儿和她的那两个徒弟都不见了!”
在这些乡人的心中,便充满了这新闻的奇异,惊惶,甚至于疑虑到有什么不幸的祸事将降临了。
于是这全乡就像是出了一件重大的事,大家很感着不安,恍若和某乡将要开始械斗的情景,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愁苦的惶惶的颜色;并且大家聚拢着,彼此把呆脸相向,似乎要想从其中得到一个解答,这乡里几乎是完全成为混乱了。
然而,终于由几个信男引导,乡长带领着许多人,到天峨山的岩室中去证明一下这异常的事的究竟。
大家的脚步是迟缓着,从那为难的,惊疑的神色里可见到每个人都带着恐惧的心,向那不可测的女巫的住所进行去。
当许多人下一个死的决心走进那个洞,于是,在黄幕之后,右边的一间小房子里,有几种被吓得几乎是狂号的声音叫出了:大家都预备逃遁的惊慌起来。
幸而这许多人在同时是跑不出这个洞,所以就失色的抖索地站着,挨做一团,无力抵抗的等待着什么魔鬼的出现似的。
然而事情却出乎意外的平安了,这因为——在大家不敢而又悄悄地把眼光怯怯的看到那叫喊的几个人时候,差不多每一个的眼光都发现了奇怪的,又类乎可怜的使人动心的一个尸体,僵硬的横躺在床上,是大家不认识的一个老婆子,衣服被扯碎的凌乱着,从小腿一直赤光到腰间,并且那底下摊着一堆发紫的血……
“这就是那个女巫么?”
在大家已安定的心中,又添上这疑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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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宜货
我们的军需长又要做喜事了——不,与其说是做喜事,倒不如干脆说他又要弄一个女人了。说他“又要”,这就是,自从他委任军需长以来,纵然还不到两年,是已经弄过七八次了,而且是每次准弄到手的。照这样情形,说不定以后还要弄多少次呢。这弄女人似乎就等于军需的一半职务。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弄;那倒不必研究。极简单的理由就是:由一个人变成了这样的军官,并且在全武力占据着某一个地方时候,弄多少个女人却是并不在乎的,这在他们的生活中,简直比开一门步枪还要平常。
对于弄,各人所采取的手段并一样,有的用欺诈,有的用诬赖,有的用野蛮,终于都免不掉威吓的。但是我们的军需长一个人独独冠冕多了,他用钱——钱并不多。关于这方面的耗费是也在帐目可观的,这自然因为他是当军需的缘故,所以在一本另外的流水簿上写着
第一个四十元
第二个三十五元
第三个四十四元
第四个二十元
第五个五十元
第六个三十元
第七个五十五元
假使不因为这样挨一个的记着价目,恐怕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会记不清白究竟曾弄了多少个吧。像这一本帐簿,虽说并不特别珍惜似的也和“马料开支簿”放在一起,但有一个生朋友来的时候,总难免又故意去翻开,让别人知道,好像这帐目正不亚于那少校肩章的光荣。
我们的书记宫对于这本帐簿有一句很好的赞叹:
“这比委任状好多了!”他说。
这真不是一句过誉的话。一张委任状在现职的军官眼中已经是寻常的东西了。可是这一本帐簿却不寻常,这实在有它的新鲜异样的地方。譬如说,那帐目中,虽然所记的全是多少元,但是元之中就有那各别的意义——如同四十元等于一个女人,三十五元则又等于别一个女人,而且这四十元和三十五元的每一元又等于这个或那个女人的某一部分。单在这一点上,当然,比起那死板板的委某某某为什么什么什么的委任状,好多了。所以我们的军需长对于这一句话是十三分地受用的。
那末在他写着第几个和多少元之时,那心中的快乐和骄傲,实在不是别的人所能够知道了,至少总比他从军需上揩油的欢喜,要增加好几百倍吧。
那末这一夜我们的军需长又有了这种心情,因为他又在这本帐簿中加上一笔了。这一笔是挨着那“第七”添下去的,不消说是“第八个”,并且数目是“七十元”——这是比其余的价钱都大。
“这一个可不贱!”我们的军需长是这样觉着的。其实呢,七十元在他的身上真不算什么,他那一夜不在赌博中输赢一两百。
不过女人究竟比不上麻将牌。我们的军需长是能够在牌桌上并不在乎的输上两三百,但他总不肯弄一个女人用上一百元。这一个七十元的确算是很不贱了。
为什么我们的军需长会这样的贱视女人?自然,这有他的理由。他觉得无论怎样女人都不能和麻将牌相比的是打牌有输也有赢,钱是来来往往的,说不定昨天输了一百今夜反赢了两百。女人呢,可就不同了,花去了四十就是四十,一百就是一百,是永远捞不回半个铜板的。因此在他的灵魂中便有了一种不可磨灭的真理,这真理又变成格言了,是:
“宁肯在一付麻将牌上尽输,却不能只和一个女人在床上尽睡!”
所以还不到两年的光阴,我们的军需长,截至此刻为止,是一个又一个,没有间断地把女人弄到八个了。在每一个新的女人弄到时候,那旧的,便像一床旧毡子似的弃掉了,于是由军需长个人取乐的玩具落为兵士们共同撒野的游戏场了。
在这里,谁能够不这样的承认么?一个女人,纵然七十元,但是你看,多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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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村子
正在刈稻的九月间的一天,太阳如人意地灿烂着,金光似的平铺着广阔的田野。
一片蔚蓝的天,清得象湖水色的幕,无边地笼罩着一个村子,使得这村子里的一切,都显现着光明的生动和喜悦的气象,似乎这村子是一个永远快乐的村子。
人,牲畜以及飞鸟,在工作着,而同时又在歌唱,恍然在整个时代中,毫无一点忧愁和不幸的事实。
大家都在欢跃或私心默默的庆幸,因为这一个照例的秋收,是三代以来的第一个丰年,遇着这百载难逢的盛时,真使人值得发一生的疯狂的。
丰年还不止于五谷的收获而已。多年都不结实的批把树也生出硕大的批把了;狗尾草也开了紫色的花朵了;荒地也长出青草了;久病的人也恢复了许多康健了;牲畜的生殖也更多了;一切的现象都表现着一个难有的好天时。
这时候几乎是全部的农人都在工作了,一丛丛的集在田野上,大家祼露着上身,哼着,唱着,活动着,努力干着这仅有的,比什么都要快心的秋收的农事。
熟透了的稻,微微地动着,在充足的阳光中闪耀,仿佛无数金色的线纬。在刈下了的便一层层地躺着,远看去象极了黄海的波浪。
许多丰硕饱满的稻穗,从有力的臂膀上打到稻斗里,每一穗上都发生许多轻轻地坚实的响声,这响声便等于打稻人心头的欢喜。
绕着稻斗的周围,一群活泼的鸡,大家寻觅着而且争先地啄去了那落于地上的谷;间或有一只忠实的狗还狂跃地赶走了从天上飞下来的雀儿。
每一个田里都有着几个小孩子。大一点的小孩子便也学大人一般地拿着一把弯弯的刈稻的刀,或者站在稻斗边也照样地打去手中的稻。稍为小一点的小孩子便深入于稻草中,密探似的捉着蚱蜢。那四五岁的小孩子便只能带着欢喜和羡慕的神情,看着这许多的各人各样的活动,而口中吃着嗑嗑有声的铁蚕豆,流着鼻涕和口水。
每一个田里也都有几个女人。无力的老太婆坐在板凳上看她的鸡鸭,并且关心于稻斗中的增高的谷粒。中年的妇人便说着闲话和故事,增加了男人的许多趣味和勇气,一面又时时骂着嚷着喊着小孩子们。年青的媳妇便只做着倒茶,拿烟,点纸媒的事,此外便一言不说的做着女红,或者为小孩子绣着为过年穿的红缎鞋子的梅花。
这所有的年轻年老的男男女女,以及小孩子们,仿佛为了这一个丰富的收获,一个似乎不能再有的幸福的秋收,和这秋收时候的九月间的景象,把一切都忘了。
不消说,在这样时候的农人的心中,是有着新的希望,新的幻想,新的梦的。有许多人想重修他们的祠堂和祖坟,想重新把茅屋改为木屋。有许多人把自己一家的命运都建立于快乐的光明之中,生了储蓄的心理,和别种事业以图发展的想念。有许多人便乘机为儿子定下媳妇,想着抱孙。自然也有许多人为这个特别丰年而回忆到昔日的水灾旱灾。但是在每一人的心中,总免不了闪着命运的金光,和显着生活的富裕的感念,悄悄地满心欢喜。
然而在人间,总也免不了意外的事,如同在晴空中终免不了有过风雨。这一个充满着安乐的光辉的村子忽然发生变故了。
事情的发生正是在大家欢乐地在田野上工作的时候。开头由一个农人带来一种可怕的消息:省军完全打败了;那仇敌的军队已陷落了县城,野兽似的蹂躏着一切,而且进攻到这村子来,枪声已隐隐地可以听到了。
这仇敌的军队,所以成为仇敌的,是因为去年的那一次战争,这一个县城里的居民——尤其是这村子的农人,曾明目地内应了省军。那末这一次敌军的重来,便没一个人不感到危险了。
“逃命呀!”立刻,这思想象一条毒蛇,深入地便穿进了全部农人的头脑。
大家都惊慌了。没一个人不弃掉这百年罕有的丰收的农事,而惶惶地,失措地;毫无主意地用恐怖的眼光看着,彼此陷入于无可挽回的悲惨的命运里面,发狂似的跑到自己的屋子去。
和平的一切便完全扰乱了。
这之中,男人是失去男人应有的勇敢的气魄了。女人呢,迷信的老太婆只声声哀怜地念着全村子都迷信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主妇们便忙于收拾那家中的细软,把许多东西都饱饱地用宽的布带捆在腰间,并且牵着抱着儿女们;年轻的少妇便耽心她自己的节操和她丈夫的性命,只管危惧地打着抖。
一瞬之间的情景,便显得怎样的悲惨和纷乱,许多人开始逃命了。
都是全家人,带着全家里所能带的东西,扶着,拖着,哭声的喊着,失火似的向着东方的田野跑去。
太阳的光依样是灿烂的,照在田野上,所有未刈的稻都还是一种金色的波纹,闪耀而且颤动。复杂的人影在这阳光中就更见复杂了。
人的哭喊的声浪也嘈嗷地越加增高,于是那牲畜的——第一是狗的狂吠,便震撼了空间,变成一种万物动摇的可骇的景象。
鸡鸭也盲目地在地上乱跑了;牛儿也跑出了栏外,用沉重的头摆动着,哼着非常凄厉的变态的声调;笨伯的猪还是照旧的笨伯,只知在猪窝内愚蠢地打圈;驯性的山羊便万分觳觫地躲在墙角;这许多的畜牧也和人乱在一团了。
逃命的人是极其狼狈可怜地跑去了,那继续逃命的人还慌乱地继续着,这个村子已不成为一个和平的村子了。
但是那枪声,丧人魂魄的砰砰的响,已分明地步步迫近了来,尘土也一重重地飞起了,隐隐地在阳光中便现出了马队。
马队是一营人,在空中,高高地,散乱地飘扬着三角形的旗子,标明是扑灭一切的军队,也正是这村子农人的敌人。
一切都绝望了,纵然是第一个跑得最快的逃命者,也不曾跑出这村子的界限,马队便铁墙似的把整个的村子围满了。
那还想逃命的农人,便在枪声的响中,跌倒了,躺在黄金色田野的上面,一个又一个的,接连着男人和女人。
于是经过了长时间的人类最悲剧的一幕,充满着极端的叫喊和啼哭,一种碎胆的可骇的纷乱之后,这一营的队伍才吹着胜利凯旋的号,还示威地又响了三声枪,开走了。
浩浩荡荡的,这经过单面进攻的马队,便游行队似的走在田野上,仿佛并不曾作过什么屠杀的事,大家都显得非常安闲的样子。除了那刺刀上的血迹,还闪动于夕阳的晚照中,现着一点红色,以及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还余留着满足的快乐之外,便只有马蹄的声音和人影了。
然而留在这村子的一切,从马队走后便更显然了。所有的男人都流血地倒在田野上,菜园里,小溪边,……狼藉地倒着,有的只剩着半个脑袋的。所有的女人,除了几个吊在屋梁上,几乎全身赤祼祼地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便也和男人一样,死完了。小孩子呢,他们本来是可以幸免的,但也有几个被丢到路边,有的在肚子中穿成了小洞的挂在树枝上。并且有许多鸡鸭被踏成粉碎了,泥浆似的也成为血肉混合的一小团;许多牛羊都受伤地呻吟着;每一条狗都张不开眼睛了……一切都是变样的,只有那按时而来的月光,还继续着太阳的灿烂,皎洁地照着这一片广阔的田野,现出那丰满的稻穗,吹在夜风中,带一点微微地银色的波动,以及满地上都寂寂的躺着不完形的尸首。
这村子便变成一个古怪的村子了——一直到十年以后,除了几个垂死的老太婆,便都是差不多高低的十岁和十一岁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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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船上
船停着。
本来,帐房的挂牌是铁准夜间十二时开船的,但天色已朦胧地发亮了,那吊货机还在隆隆铿铿地响,运夫们也依样在搬掮那笨重的货物而哼着单调的粗鲁的歌声。在隐约的晨曦之中,在黯淡而且稀小的灯光底下,那些小贩子,客人,苦力……等等来来去去的拥拥挤挤,把尘土带来又带去,给弥漫了,使人要无缘无故的感到被什么东西压迫在心头,鼻孔窒息,喉管里痒痒的——有一种欲呕的味儿;而且因神经受了各种的喧嚷,纷扰,响动,在微微地颤震,头脑昏昏沉沉的,一个人,也象是从深睡中,给人拖到礼拜堂去诵圣经,那样的渺渺茫茫……
在将要收钱而还在上货的海船上的搭客,都会有这一种的感觉吧。
船,远看去,宛如一座小小的孤山;倘若说小点,迫肖些,却象一条鱼,尖头圆尾,上面微红下面墨样黑的。那深黄|色围着窄窄白圈的烟筒,时时喷出或淡或浓的烟,缕缕的袅上天空去,飘散了,成为水边薄薄的朝雾。象这船,如果浮荡于无涯碧波的海里,在清晨,在晚上,或在霞影,星光,和微雨里游行,给雅致的人们看去,是很有一种异样的天然的美吧;但这时,却呆呆的停泊在满着黄泥水的小河中,依傍洋石灰做成而带有怪臭气的码头旁边,并且船上是那样纷乱的拥挤满各样各色的人,再和那岸上一堆堆如坟墓的货物相衬,便现着讨厌的,笨重与丑陋了。
因船过了挂牌的时刻还停着,隆隆铿铿的在上货,许多的客人都心焦了,有的从床铺上昂起头来,但多半都把脸贴在枕头上,在倦眼惺松中,纵不认识,也勾搭着你一声他一句的说出关于船还不开的话,其中便带着不少河责,生气,却不怎样的专心和激昂。那些小贩们,正因这机会想售尽那筐里篓里的余货,反分外有劲的大声大声叫卖。自然也有许多极亲切的人们,为不得已的分离,含情相对,而悄悄地侥幸着——欢慰这开船时刻的迟延。
船还不开,天却大亮了,太阳照得江水通红。
许多搭客们,这是官仓,房仓,和吊铺的搭客们,于是全起来,大家对于开船的误时,便生了较大而且较有力的喧嚷。
打统仓船票的搭客哩,他们因为货还在上,不准入仓,只一个或几个的挤成一块,密密杂杂的堆在船栏边,看去只象是猪之类的牲畜吧,那样的在蜷伏着,简直不是普通人的模样,他们一面小心的看守那极简单的行李,一面给疲倦围困着,不安宁的一下一下的在打盹。这些人,听到那些人对于船上的帐房加以种种攻击的论调,便用同情的声浪去响应,却只是忽然的,零碎的,不敢说出整句责备和生怒的话来,为的恐怕那势利的茶房们,要向他们哼一声,或用极鄙夷轻蔑的眼色,代表这意思:“你也嚷什么,住统仓的!”
其实,船无期的尽停着,那些归乡,服务,以及情形不同而目的一样的客人的全心焦了,这也难怪;因此,便有等得不耐烦的客人,一个两个的到帐房去质问。
“船怎么还不开?”
说这话若是属于住官仓的客人,那末,帐房先生的答语,就很和气,有时竟把含笑的脸儿去表示一些谦让。若是去质问的人是房仓的搭客,这还可以。若是住吊铺的客人也去质问,那帐房先生的神气就有点懒洋洋了。至于打统仓票的那些茶房们所最轻蔑的穷客,关于开船或别种的事,要直接和帐房先生去说话,就莫想,假使冒险地去尝试一下哩,到结果,讨得一个没趣,是无疑的,因为帐房先生的眼光,对于这一伙人,是非常的善用那鄙视,尊严,和冷酷的。
“快,快,”若答应,帐房先生总是说出这两字,声音是极其流利,习惯了的;一面他又把手指头沾了一些口沫,轻轻的捏开那不平造着的许多洋钱票。
“快。太阳都出了,货还没有上完……”听到客人这很不耐烦的话语,帐房先生也始终保持着原有的态度,眼睛从金丝边眼镜上面向客人看看,倘若这客人服装很阔绰,或是神态很尊严,总而言之是上中等社会之流的,便含笑,很温和的回答了,然而所答的话依然是“快,快……”
因质问所得的结果不是准确的开船的时刻,心焦的客人们愈见愤愤了,便散散的聚拢着,又开始你一句他两声的说出许多连刺带骂,生气和警告的话。其中却充满了各人的懊恼及焦灼。
“退船票去!”也不知是谁忽然嚷出这一声来,大家便因此起了一个波动。
“对了!对了!”这是一个脸上有八字胡须的。
“退船票去!”这句话接连地回响着,并且愈传愈远了,不久就成为有力的,含有暴动性的一种号召。
大家很激昂的喧嚷,可是帐房先生却依然安静的做他的公事——数着花花绿绿的洋钱票。
“退船票去!”许多时候都酝酿这件事。
看看太阳从河边升到天上去,渐渐的,各种在阳光底下的影,便将由斜而正了。然而这个船,货还在上,显然在午前是没有起锚希望的!于是那些心焦的搭客们便真实的愤怒了。
“退船票去!”八字胡须的客重新号召,接着他自己就叹息一般的喃喃说:“真是,岂有此理,真是——”
不少的客人就附和,而且实行了。
“退船票去……”
大家嚷着走去,到帐房门口,那帐房先生还在低着头,数着洋钱票。
“船到底还开不开?”
“快,快”
“那不行……”
“退票就是的!”客人中却喊。
“快,”可是刚说出口,第二声就赶紧咽住了,帐房先生抬头看这许多人。
“什么?”他问。
“退船票!”这声音是复杂的。
“退船票?我们这船上没有这个规矩。”
“不开船,那不退船票不行!”
“退船票!”这声浪更汹涌了;因为那些打统仓票的所谓穷客,在平常是忍耐着茶房们和帐房先生的侮辱,这时却借着人众的气魄,便乘机发泄他们的含恨,于是自然的参加到这人堆里来了。
“船就要开的,退船票可不能。”
“不能不行!”
“不能退!”帐房先生也很坚决。
“不行!”
形势更紧张了,退船票的人愈聚愈多。
茶房们得了帐房先生的叫唤,便雄纠纠的想拖开众人,但在这一刻中,完全的成为一种暴动了。
“打!”两方面都用这口号。
本来这船上的声响是非常纷乱的,但是到这时,各种的动作都停止了,只听见喊打的声音,以及关连于肉搏的一些响动,和板凳,木杠,碗,这之类的飞腾。
集拢着要退船票的客人是很多的,大约总在五六十左右吧,但到了打,其实只在茶房们动手时,便有大多半的人——这自然是所谓上中流社会的人,必须爱惜和珍重他们的身体的缘故,所以在别人用起武来,自己就宁可示弱些,不当冲的悄悄地跑开了,这样的并且还可以旁观其余的人是如何的在那里挥拳,踢脚,及流血。因此,茶房们虽然只有十来个,却也很从容的对付那些不曾走或不及走的余剩者了。
然而到结果,因了打统仓票的那些穷客,大家为私仇或公愤,自愿的冲进战线去,茶房们便屈服了,血脸肿鼻的,有的鲜红的血在脸上手上腿上流着,垂头的跑开了。帐房先生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抱着洋钱票躲在床底下,怯怯的,脸色变了青白……。
因了客方面的胜利,最先喊打而又作观战的那些官仓和房仓的恍若绅士们,于是又有劲的大声叫:
“退船票!”
然而铁链子已沙沙哗哗的响着,锚起上了,船身就摆动起来,开驶了。
茶房们象被征服的鸡,一个个无神丧气的,无力的散坐着,自语一般,说出掩羞的,凡是战败者都难免的那些不服气的话,但只是低声的,几乎低声到除了自己就没有人会听见。但他们,一眼瞧到红鼻子,蓝眼睛,脸上被过多的血所充满而象是长着斑点似的外国人,大约是英格兰的土产吧,同几个山东的水手阔步的进来,样儿就变了,精神而且勇敢,也象临死得救的一匹狼或狗,和垂头丧气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人,然而在这样快的一瞬间,能如此大变,真亏他!帐房先生也抖去他衣服上的灰尘,暗暗的欢慰着这个外国人的来到。
这模样,这红鼻子先生,象那样傲慢的昂着头,眼中无人的向周围看望,是船主,大副,或大车之类吧;他尊严的开口了。
“闹什么?”用他本国的言语,声音却是不耐烦的。
虽说这红鼻子先生的蓝眼睛并不曾望到任何人。但帐房先生却立正着,垂直手,卑恭得几乎要发颤,便用不准确的英语回答:
“客人要退船票。”身体却不禁的畏缩了一下。
“为什么?”
“因为开船迟了时刻。”
“是谁这样的?”
“那些——”
帐房先生便用手指着官仓,房仓,和吊铺。然而这些客人,在发现外国人进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便各自关起门,住吊铺的也躺下去把棉被盖到脸,每个人也象要避免一种危险,或表示任何不好的事情都与己无干似的。
“还有——”帐房先生的手又指到那些打统仓票的所谓穷客。
这红鼻子先生把尊严而同时又是轻蔑的眼光向这些和那些毫不经意的看一下,随着又格外现出那英格兰土著特有的傲慢的神气。
“象一群猪,这蠢货!”对那些穷客发过这判断,红鼻子先生才开始微微的快乐的一笑。”
“不准退船票!”
他命令,于是走了;强壮的山东水手又无声的跟在他后面。
帐房先生即得了保障,茶房们也得意的扬眉了。幸而搭客们却无条件的表示了退让,安安静静的各归各的位,纵不断的听见茶房们很难堪的冷语和嘲笑,有时竟至丑骂,也依样严守着纯粹的无抵抗主义了。
能够不发生第二次冲突,不消说,这是在茶房们所夸张的意料之中,同时又是使他们继续着夸张的许多资料。
到夜里,因了红鼻子先生的命令,统仓的大门——其实只有两方尺大的一块四四方方的铁板——给锁住了。那些所谓“象一群猪”的穷客,便实行象猪一般的露宿在船栏边;在那里,他们可以听见那官仓里面的客人从小小的圆窗中流出来的鼾声,或别的声响。
船在呼呼风声中,就肯定的向黑黯的渤海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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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作品集黎蒂
她自己名她的名字做黎蒂。
黎蒂,她是孤独地飘泊到北京来的一个飘泊者。因为她看见这红墙黄瓦的都城,还是初次,故在此地没有熟人;她所认识的,全是为她自己冷清清地住在公寓里,感到寂寞,无聊,时间悠长和空间压迫的缘故,用这“黎蒂”名字写信给那些曾听说而不曾见过面的献身于艺术的人——是这样认来的几个朋友。像这些朋友,自然,对于她的身世、家庭,和其余的一切都渺茫极了;他们所明显地知道她的,只是她生得又美丽,又飘逸,又有使人不敢怠慢的庄严和骄傲——除了这些,便是从她闲谈和歌吟里面,辨别出她的声音是属于湖南的腔调了,可是,虽然他们知道她的仅是这些,这些全属于感情外表上的认识,但他们都非常的表现着敬重:因为在她平常说话里,他们觉得她有超越的思想,丰富的学识,和一种足使人叹服的豪放和坦白;因此,那先前对于这个奇怪的飘泊的女友所生的许多不好的推测,以及许多过分的怀疑,都倏然消灭了。并且,当他们几个人在一处说到她的时候,还常常带着怜惜的意思叹息着——
“黎蒂,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这句话,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发生了效力,他们的全部思想几乎只被这一点点的事情占有去了。因此,为了要解除这个纠缠不决的问题,在这些朋友中,曾有几个自认和她有相当友谊的人,极诚恳的问过她:
“黎蒂!假使你承认没有错认了我们,我希望你这样:你可以告诉你的一点历史,让敬爱你的朋友更深的了解你么?”
“不能!”她总是这样的回答,“我是极力的想忘掉我的过去!”接着她便缄默了。
得了这样的一个失望,朋友们却以为在她过去的生活里有什么不幸的事,都不愿去触动潜隐在她心中的痛苦,便各自静默着,不再多问了,由是,他们以为像这样一个又年青,美丽,又有学识的女子竟已遭遇了不幸的事,觉得宇宙间太惨澹了,叹息着,同时又带些愤怒。虽说其中也有好多人,因为她严守着她过去的一切,曾觉得她的神秘,并且疑惑着,不安着,甚至于把她过去的生活,揣想出许许多多异样的不幸……可是,到结果,也和别的朋友一样,不能确定的带着叹息地懊恼了。
“真奇怪!……但也许是我们还不配去了解她!”
在想着她而懊恼时,他们常常说这样的话去宽慰自己。
其实呢,黎蒂,她也的确是一个不易给人了解的人;因为她从知道曾存在在这个宇宙间时候,她就没有真切的了解过她自己。她只是沉沦在破灭的希望和无名的悲哀里面,但又不绝地做梦,不停地飘泊,痛惜而终于浪费她的青春和生命……总之,为了寻求某一种的生活,忽而欢乐,忽又沉郁,她是这样的女子。
她因为带着这样的一个命运,无形中便练成了异常刚强、果敢、善于悲愤而又富有热情的性格。她常常觉得自己的超越,有的是不凡的抱负,聪明,便微微地笑了;但一想到她所曾经历的人生道上,和所遭遇的种种使她厌恶、悲愤、甚至于灰心的事物,便又惨然沉默了。在她沉默时候,她看出这宇宙是一片茫茫的沙漠,没有春的温暖,秋的凄清,更没有所谓同情和爱;可是在她倔傲地笑着的时候,她又忘却了一切丑陋、愚蠢、无聊、以及人类的卑劣和她自己所有的不幸了,便又迷醉在许许多多像清泉里面的霞彩一般的即逝的美梦……
因为她的心灵在瞬刻间会变幻出两极端的灰色和灿烂,所以她不能安静于固有的习惯的生活。她是在某一个地方住了两个月或竟是两个星期,便感到陈旧,不满和厌烦了,于是又开始飘泊到另一生疏的地方去——这样不断地增长她的年岁。同样,她对于朋友,虽说也曾发生相当的友谊和诚意,但不久——也像对于地方一样的——便感到感情的疲倦了。……总之,简单地说,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用一个新的字名,寻找几个新的朋友,黎蒂是这样的生活着。
她这次飘泊到北京来,又是这种生活的演进了。
北京,像这个古国的都城,虽然她曾觉得有不少异样的意味,但同时也有很多的事情使她觉得讨厌,可悲,和可笑的;因此,要使她发生浓烈的兴趣和难舍的依恋,却也同其他的地方一样,在她的眼睛里面,不久就会变成讨厌的一件东西了。
至于在北京认识的新朋友,黎蒂对于他们,除了关于她的历史的考察,她依样是坦白、豪爽、倔骄,和他们谈论一切,玩耍一切,并且肆意的说着凡是女子多不肯说的话。有一次,几个朋友来到她那间小小的寓所,大家闲谈着,好像是从电影、公园、马路、至于抢劫、革命、战争,……但也不知怎的,忽然谈到中国现代妇女的身上了。
“女子只配当姨太太!”她说。
朋友们以为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含着讥诮或愤懑,便都静静地,各用一种惊疑的眼光望着她。
“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她泰然地说。“事实确是这样的:现在可说是没有一个女子曾独立过!”
“那末,”一个朋友因她的态度很温和,故意的质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当姨太太呢?”又带点戏谑。
“我么?”她正经地回答,“我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她又缄默了。
在她的缄默时候,她照样是不愿有一个人在她的周围;刺激她的感觉。为了这一种无可忍耐的自私,在她低着头追索她的青春、欢乐、希望、以及她的烦恼、伤心、和怜悯她的不幸的命运里面,她突然昂起头去,坚毅有力的说:
“朋友,你们走吧,我现在是痛恨我自己也居然是人类!”她的眼里充满着泪光。
虽然不认为是侮辱,并且还能深深地原谅她心中的隐痛,但朋友们终因她的悲欢太无常,觉得空气由活泼变成静寂、变成严肃,此外还为了不愿增加她的痛苦的缘故,便都默默地走出去了。
“真奇怪!”他们在路上全叹息着。
然而,孤独地坐在静悄悄的房子里,不久,黎蒂又慢慢地感到寂寞了。
于是她又热烈地盼望着任何一个朋友来到。
“给我快走吧,你们!”
这是黎蒂常常烦恼地驱逐朋友的话。但说也奇怪。受了这样无端的怠慢,朋友们却都安静的忍受下去,还替她抱着很大的不安,并且彼此暗暗地想,“算是朋友的,是应当使她快活些!”似乎她有一种使人不能遗弃的魔力。
在这样的朋友中间,若说比较来得极其诚恳、忠实、殷勤、依恋,……差不多把整个热烈真纯的心献给黎蒂的,要算是罗菩了。罗菩,他认识黎蒂的第二天,在太阳的光辉还隐约在云端的时候,便把一朵含露的鲜艳的蔷薇,放在一个淡青色精致的纸盒里面,送给她;并且,在花枝上头,他是系着一张招叠的纸条子。
“如果这一朵花儿能使你减少一点寂寞,那我的愿望就是达到了!”纸上面的字是写得非常的秀丽和端正的。从此,他便常常——几乎是每天一清早,便到黎蒂这小小的寓所来;只要黎蒂不向他说:“走吧,你!”他会毫不疲倦地一直坐到夜深,到黎蒂实行就寝时候,这才惘惘地回转去。他对于黎蒂,已是这样的超越过友谊的了。然而黎蒂却没有何等异样。虽然她也曾知道他的好意,但这样的好意在她的眼里看来,是太平常了,只像一只乌鸦从树枝头飞过去一样。因此,她对于罗菩,也像和其余的朋友,在她得意、欢乐、狂放、或倨傲的时候,大家谈谈、笑笑、玩玩,……到了疲乏和厌倦了,便同样的使她怀疑、鄙视,至于很不高兴地说,“愿你和别的人一样,不要在我的周围!”听了这一句难堪的话,在每次,罗菩都很伤心,他想:“我确是和别的人异样呵!”可是他终于低声地说,“好吧!”便掩着脸无力地走开了。
有一夜,因为黎蒂又无端地烦恼起来,罗善又被她驱逐了;但他只走到那小小胡同口,便从他的又凄凉又迷惘的心里,强烈的浮上起不安来了。
“我应当去慰藉她!”他想。这时,他已被某一种的力主宰着,统统忘记了黎蒂给他的无情、冷酷,以及许多使他难堪和伤心的事了。他急忙地转过身去,走向黎蒂住的那房子。
“她为什么总是很烦恼似的?……在短短的路上,他默默地想,脚步却走得更快了。
薄弱的灯光从绿纱上透出来,很刺激似的映到他眼里,他觉得胸部热烈着,身上有点颤抖了;但同时,一种高亢的,激越的,却又很凄惨,很缠绵的箫声,从窗里流荡出来,于是他倾着耳朵悄悄地听着,便痴呆地站住了。
“我不能不可怜你!”他想着;眼泪便落下了。
仿佛经过了很久的时间,他才听见箫声慢慢地低弱去,模糊去,近于停止了;可是,紧接这模糊的箫声,又陡然的奔起了极坚毅极沉痛的叹息,和嘤嘤的哭声了……
“真糟糕!”他叹息了。这时,他觉得要安慰她,是不能再等待了,心头流荡着无限热诚和希望的举起手腕,推开房门,进去了,像一个得胜国家的勇士似的。
房子里充满着又阴森又凄凉的空气。
“那个?”她厌恶的问。
“我……”他嚅嚅地回答,走向她面前去。
黎蒂便从床上奋然坐起,怒目地望着他,严厉的说:“你又来做什么?”声音却嘶哑了。
“我……我只为我的不安!”
“请你不要这样!”她还愤怒着。
罗菩失望了,垂着头。
“我是不须乎可怜的!”她又说。
“这算是可怜么?黎蒂!”
黎蒂缄默着。
于是罗菩又接着说:
“听我的话吧,黎蒂!要是这样放浪的烦恼下去,你真是太作孽了!”
“不要理我!”她冷冷地说。“走吧,你!”便懒懒地躺下去,又吹起洞箫了。
另一个深夜。
在万籁都寂寥得像死了,只有一盏暗淡的半明欲灭的油灯,默默地立在桌头,像有无限悲哀地望着黎蒂喝酒的时候,那房门突然轻轻地启开了,进来的是罗菩。
“又是你!”黎蒂见到他,不耐烦地说。“你又来做什么呢?”手里的一杯酒便喝了下去。
“……”罗菩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地动着。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说。
罗菩便耸一下肩膀,用了很大的力气,颤声地说,“唉!你怎么这样不要命的喝酒?”
她听着,却狂笑起来,非常倔傲地望着她。这样的表现是大出罗菩的意料了!他低声地问:
“怎么,你醉了么?”
“我醉么?”她的声音又雄勃又清脆。“你记着:在世纪的末一日,也只有醉人才是醒者呵!”
罗菩于是缄默了。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倾了一杯酒。
“不能!”他嚅嚅地说,声音已颤抖了。
黎蒂便侧过头去,用一种轻蔑的眼光望着他。
“不能!”他自语般重复地说。
“为什么呢?”她问,顺着又喝下那杯酒。
罗菩这时候像着了凛冽的寒风似的,全身抖擞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黎蒂,又耸一下肩膀——这仿佛是用来增加他说话的力量。
“我……”他的声音却依然是颤抖极了。“我能够怎样向你说明呢?……呵!但这不是你的不幸!”
“够了!”她打断他的话。
“不要这样的矫情吧!”他深深地呼吸一下,接着说:“总之,黎蒂,我不能让你这样任性地糟踏你的生命!”
“我还有生命么?”她又狂笑了。
“但是,我不能听你这样说。”
“让我一个人吧!”她又冷冷的。
“请你做一点公德,黎蒂!”他的脸色苍白着,声音更颤抖了。“不要这样说吧。”
“那末”,她的态度突现正经了,很安静地说,“你要知道,无数曾和你一样的朋友,我现在统统地把他们忘记了。”
“我不管这个!”他坚定地说。
“像这样,你是只顾着爱我了。”她安静地望着他。
但罗菩却低下头去,静默着。
“为什么一个男人定要一个女人呢?”她轻轻地叹息一声,便接下说:“男人,如果他只是一个孤独者,那末,在这个宇宙里,是没有比他更自由、更快乐、更能骄傲的东西了。”她望一下罗菩。
罗菩的全身颤抖着。
吐了一口气,黎蒂又说下去了:“顶好一个男人不要女人!要了女人便糟了,任何事情都不能自由了……”
忽然罗菩打断她的话,说:“可是……”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不成声。
于是黎蒂又接着说:“罗菩!你何苦也学别人那样傻呢?”
“不!”他用力回答,“我是只有这样的——”以下的声音又模糊了。
“你定要这个样么?”她放下酒杯,现着尊严,同时又是很惨澹地说:“好吧,让我忠实的告诉你:爱情,呵,爱情!像这样的东西在别的人身上或是值得幸福,值得赞颂,是可贵而且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在我的眼里,却太平常了,我看去只像看一匹黑的猫,或像在某一篇小说里看见一个地名和人名,不过这样罢了!那末,罗菩,你又何苦在枯原上去求水呢?”她的声音也有点嘶哑了,眼里一层层地闪起了泪光。
听着,罗菩便掩着脸,隐隐地哭了起来。
“做一个聪明人吧!”她很诚恳地说。
于是,她又狂笑着,将瓶中所有的白兰地,倾到嘴里去了。
这一夜黎蒂是痛饮得沉醉了。她像死一般的直睡到第二天黄昏时候才清醒。她醒起时,罗菩已走去了,她想到过去的事,不禁地又凄凉又惨澹的叹息道:
“天咧!人生为什么总要不断的演着这样的戏剧呢?”于是她便写了一封信给罗菩,信里说:——
我是明早便离开这古国的都城和在这都城里面的朋友了,但我没有留
恋,只像离开别的地方一样,觉得在不久的时问,又会有一个新的境界,
和几个新的朋友,来消磨我的未满的岁月了!当然,因了我过去的经验,
你也无能单独地成做例外,是照样的和其余的朋友一齐被我统统地忘记丢
了。”
这时候,正是深秋时节,凉风吹进窗棂,送来了萧萧瑟瑟的秋雨消息,于是她丢下笔儿,无力地斜躺在椅上,凄惨地狂吟着——
“槭槭秋林细雨时,
天涯飘泊欲何之?”
热烈地奔流的眼泪,便落满了她的脸上和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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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故事
一个粉红色的小小的信封,在口袋里,当郑夫人替她丈夫刷黑哔叽上衣时候,给发现了。她悄悄地说,“多漂亮呀?”同时,在她的眼中,那信封好像显示给她的不仅是漂亮,而另外还有一种刺激,是疑惑。因此,她的心中便浮上那女人富有的类乎酸的情味了,可是她又对这种情味加以否认。
她想,“不会有的,那只是一种幻想罢了。”
“不过”,可是她又想:“像这样漂亮的粉红色小信封,男子们是不用的。”
于是她踌躇了。她认为这种的推测是不应该的,是爱情的蛀虫,是苦恼接触的导火线,可是她又觉得那小信封的可疑,仿佛其中是蕴含着许多秘密,许多不可思议的暧昧的事……最后,她为解决这两种思想的冲突,虽觉得这行为有点不道德,也无暇虑及了,把粉红色小信封拿出来,信口是已经拆过的,蜜色的信纸又分外显明地映到她的眼睛。
顺着手,这信纸就给展开了。
信里面说:——
后天——星期六——下午二时在水榭等你,你来吧,我得了一中新颖
的方法,愿我俩速速来试验那快活!
囗囗约。
这是怎样奇怪的信呵,同时又是何等重大的一个打击!郑夫人的眼睛从惊吓中张大去,发呆了,全身起了变化,那蜜色的信纸就在手指间微微地颤动。
这时,因了这种的发现,在平常所忽略过的许多疑点,也像雨珠般在她的脑里骤现了。第一,她觉得她丈夫在每一个星期六下午全不在家,并且每次在动身之前,总是十分周密的观顾他全身的服饰!衣裳是熨得平平的,皮鞋擦得发亮,领结几乎要打到五六次才满意……在临走时,还上上下下的,对着穿衣境前后的打转。此外,她又想到他髭须向来是隔一个或两个星期才刮一次,这三月来,却差不多每天都曾刮;头发更是一分钟不曾松的把压发帽紧紧的压着……凡这种种,到想来,纵是把没有想到的那些不说,只就这所发现的算来,也真是太多了。总而言之:在许多极小的动作中,已是证明他的心早就变样了!
她又忽然想起,在他回到家里和她接吻的时候,尤其是在最近这一个月,那嘴唇触到时,不是懒懒的软弱便是急促的粗暴。软,像那样,这是缺乏热力的!粗暴,那更是温柔的反证了!她又想到,在从前,她和他的接吻是由眼光作媒介,当在静默中彼此会意了,然后两个身体挨近去,多半是她的头躺在他臂弯里,让他的脸偏下来,嘴唇于是接触了,从温柔到热烈,至于会听见胸部同样的一种跳动……
“然而”,她想,“现在是变了,变成了虚伪的……”
“没有想到的事!”她渐渐地愤恨了。
“男子的爱情真靠不住……”她继续感想,“结婚还不到两年,就有这样的外遇了!”眼睛便垂到信上面,她看见那寥寥的几行字却写得非常的娟秀。
“新颖的方法!”她默念信中的话,并且想,所谓方法,这自然是非灵感的方面了。“哼!”她的心头又参加上鄙视的观念,“快活,这样不要脸的女人……”好像类乎酸的那情味,又来激动她。
因为要想从信上字的笔划中间,寻觅到或人的笔迹,所以她虽说非常厌恶和妒恨那封信,却重新把眼光去观察了几回,可是到结果,凡是她知道的她丈夫认识的女友,又和这都不相像。
关于这女人,因是不认识的,她就用力去想像那样子;头发是烫得蓬松蓬松的,眉毛又细又弯,眼睛墨黑,嘴唇自然是红色了,穿着仄小锁身的旗袍,用高跟的皮鞋走起路来,那小ρi股就一斜一歪的摆动……当然,除了会妖会媚,肉感必定是强烈的!
“总而言之”,她把这想像归纳起来,作一个结论。“这女人,是一个顶时髦顶逗男人性狂的就是了!”
不过,像回回,这符号究意代表的是什么名字呢?却很费她的思索。
到后来,她把这个想像中的女人丢开了,一心一意的只想看这种不幸的事件。
她又愤恨的说,“男子的爱情真靠不住!“这时,在她复杂的思想中,却发生了她自己认为是精确的观念,那就是女人不要和男子结婚,一结婚这女人的一切就完了!
“如果我还没有和他结婚……”想着,她有点伤心了,那蜜色的信纸又开始在手指间颤动。
然而郑夫人是一个又聪明能干的女人。在平常,她对于任何急迫发生的事件,都会应付得恰当裕余;虽说这一件事是太出她的意外,是唯一利害的切身问题,但也正因为是重要,她更觉得该冷静些,纵要报复,要惩罚,那也必须用一种稳健的手腕去对付,这样才不会使这事情弄到更坏的。
她沉思了。
很久以后她自语:“第一,要冷静,不要给他看出破绽来!”于是她把蜜色信纸放到信封去,信又归还到口袋。
她安静地计划着进行的各种步骤。
“对!就是这样了!”她决定。
这时,门动处,她的丈夫正走进来。见到他,那种类乎酸的情味又波动了,但她马上就压住,装作平日一样的活泼,含着笑意的把眼光去望。刷子又在黑哔叽的衣上慢慢地刷。
“黎子和请你今夜看电影……”她丈夫一进房就说。
其实,她早已看见,在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却露出不安的神色,这自然是因为黑哔叽衣在她手中,衣上面是放有那样不可给人看的粉红色的信。
“请我,不请你?”她笑答,一面又装作无事般,慢慢地把黑哔叽衣折叠去。
“当然也有我。”在这话的声音里,显然是安心了。
“那末,你为什么不说请我们,单说请我?”
他不答,却笑了。这笑是掩饰他说话的疏忽。
“你还出去不?”她站起,要使他不疑心,就把哔叽衣放到衣柜去。
“两点钟还有一个会议,不去又不成功,真讨厌!”
“穿不穿这件衣?”她站在衣柜边,故意问。
“就穿身上这法兰绒好了。”他果然放心。
“现在已一点半钟吧。”
“对了。”他看一下表,就又照样的在衣镜前,前前后后的观察,并且解下领带来,另外打上一个高高硬硬的结,又用布擦亮皮鞋,
看他这种种的动作,郑夫人真有点愤恨,但因为已想好去对付那秘密的方法,便静静着,还觉得男子去会情人时的情形很是可笑。
他修饰完了,便走近来,又循例在她的额角上吻了一下,算是告别。
“和你的那个女人去吻!”她却想,“男子,原来是这样善伪的东西!本来勾搭了一个情人,喜欢她,却狐猩假意的又来和妻厮混,……去吧,快些去吧,别使那女人等得心烦了。……吻,得了,真没有想到这竟是掩饰坏事的一种工具!……”然而在脸上,她却满着笑容,并且用眼光去表示,要他早点回来,他含着笑,现出留恋不舍的意思便走了。
“我也学坏了”,她悄悄地说:“不过这不能我去负责!人,这东西,也许本来是好的,然而到结果总须变坏。要好,在人中,是不行的!到了坏,那就凡事都如意了!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惟一原则!”她独自在房子里,也像是发感慨。
不久,她料定她丈夫已走远了,便开始她应付那秘密的第一个步骤。
“这计划却也很妙的……”她心想。
于是她又把那粉红色的信从黑哔叽衣上拿出来,也走了。
“北京饭店的图书部一定有卖这个……”
果然,粉红色信封和蜜色信纸,一个样的,给她买到了。回家后,她便细心静气的模仿那囗囗女人的笔迹。
第二个步骤接着开始了。她按一下电铃。
一个中年的老妈子就站到门边。
“陈妈,老爷说今天还有一封信,你收到没有像这样的?”她问,把粉红色的信做样子。
“没有。”陈妈回答:“像这一封,还是昨天收到的,有信我全放在老爷的办公桌上。”在这两句的答话中,她已得到要领了,便说:“那没有事了,你去吧。”
一面她在忖度:“那女人要他星期六,现在约他星期五——就是今夜,说是星期六忽有别的事,不得脱身……”
“就是这样了。”她自语。就把蜜色信纸平铺在桌上,照着模仿的笔迹,写一封给她丈夫今夜到来今雨轩来相会的假信,署名也用回回这符号。信写好,她就走到隔室去,放在她丈夫书案上,混杂在各处寄来的未阅的文件中间。
事情全安排停当了,她闲着。
然而她忽然觉得心里面的情绪复杂起来,说不清是恨、是怒、是惊或是惆怅。她把眼看望天空,太阳正爬在树干上,云是清蓝色的,这自然到黄昏时候还久,隔入夜的距离更远了。她又觉得焦灼,在这种纷乱苍茫的心境里,她颠颠倒倒的想着各种不相溶合的事,甚至于想到结婚之夜的欢乐,同时又想到发现那秘密的不幸……她从爱情想到虚伪,渐渐地感到人生的无味,美即是恶,幸福无非是苦恼,她伤心了。
她移步到床边,躺下去,整个脸儿埋到鸭绒枕上面,嘤嘤的哭声就流荡出来。哭,这自然是伤她的心,但因此,那长久的时间便悄悄的奔逝去,这于她,却也免掉为期待夜来的烦恼和焦灼。当她的神经清白时,房子里面的电灯已亮了,并且在隔室,她还听见有她丈夫擦皮鞋的声音。她那种类乎酸的情味又波动了,报复和惩罚的意念也来刺激她,使她从颓丧中又兴奋起来。
她把鸭绒枕翻一个边,因为那上面有湿的泪痕,眼泪是显示她的破绽,她必须隐藏,不给她丈夫发见。
“这魔鬼一定看过那封信了……”她脸对隔室想。
于是,她就洗浴、扑粉、更衣……脸部及身上的妆饰全打扮得妥贴了,这才把香水分外加多的身上喷。
她丈夫走进来;开口就叫:
“好香呀!”
“好香?总不及那女人香吧!”她想,却不说出,只像平日的调皮,斜过脸,含媚的说:
“你喜欢么?”
“当然。”
“当然喜欢还是当然不喜欢?”
“当然喜欢。”
“呸!”她撅嘴。
“你要到那里去?”
“你不是说黎子和请我们看电影么?”
“我恐怕不能去,因为晚上七点钟还有一个会议。”
她知道她丈夫已经中计了,却故意这样说:
“一天到晚尽开会,有什么事议不完?”
“可不是——”声音却含点局促。
“那末,我一个人去好了,我还要看看他的新夫人。”
“吃过饭也不迟。”
“刚睡起;我吃不下东西。”说着,她就提起皮夹子,动身了。
“早点回来呀……”这声音只在她的身后。
其实她撒谎。出了大门,她就雇车到中央公园去,在路上,各种的情绪又来扰乱她,但她任制住,她不愿这种种的感想集拢来,败坏她原有的计划;因此,她就极力想着这事情的滑稽,完全像可笑的戏剧,并且眼前就要开幕了。以及细想那胜利后的快活。进了公园,到来今雨轩,她坐在茶几边,看那稀星闪烁的夜色。因没有风,树荫全静穆着,也像是朵朵乌云。蝉儿不断的彼此喧叫。游人,零零落落的,在电光下,隐隐约约地来往。……关于这一切,在她眼中,却是毫无意识的各种流动;因为她只盼望她丈夫来到,开演她所要开演的那幕戏剧。
在等待中,有时她想到,像她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公园里的茶几边,纵不说别人,连自己也仿佛是当真像等待着情人的样子了,便不禁觉得可笑。
人总不来,她有点疑惑了。
但不久,那熟识的一个削长的影子,便在红红绿绿的走廊边,给她瞧见了。
“这一定是他,这魔鬼真来了!”她又恨又喜。
她丈夫慢慢地走近来……在那一瞬间,两个人的眼光就遇合了。
她丈夫的脸变了色。
“会议完了么?”她问,语意是含着讥刺。
他不答,只用惊疑的眼光看她。
“你不是说要会议去,怎么又到这里来呢?”
“你怎么也不去看电影?”他也问。
“我么?”她完全讥笑了,“我是在这里等一个情人,他在七点钟来和我相会……”
他完全明白了,呆呆的望她发怔。
“你不信我会有外遇吧?”她讥笑得更凶了:
她丈夫坐下来,挨近她,低声诚恳的向她认罪、陪礼,最后他又忏悔。
然而她不理,只静默地低着头,有时冷冷的答一句:“我不配……”
“得啦!”他小心小气的说,“不要再讥刺我了!我知道,像这种事,是该死的,不过我现在忏悔了,你饶恕我,好么?”随后他又说出许多甜蜜话。
她虽说愤恨他,然而究竟是爱他的,经过他那样的悔过、温存、蜜语,以及现出种种使人可怜的情状,心肠终于软下来了。
“你要知道,我们结婚还不到两年……”
“知道知道!”
“其实”,她叹一口气。“男子是永远不会了解女人的,因此你也不知道我这样的苦心……”
“我全知道……”
她用眼角瞟他,表示不信。
他却笑出声来,手暗暗地在她腿上揉一把。
“可爱的!”他低声说。
“我不需要这种名词!”其实,在她心中,原有的愤恨和报复的意念早消灭了,所蓄满的却是这戏剧演后的温柔和安慰。
风波算是平静了。
最后他建议说:“我们俩现在看电影去吧!”
她答应了。于是两个人携手挨肩的走出去。
在电影院里,在黑暗中,她想起自己所演的那幕戏剧,又心酸了。他知道,便极力说慰语,并且用袖口悄悄地在密密杂杂的观众中间替她擦去眼泪……
电影演完了,她丈夫便抱着她腰间,在人群中走出去。于是旁边有一个中年的妇人向一个胡子先生说:
“你瞧,这一对才相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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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星期
如同狂风卷着平静的湖水,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突然地,被一种奇怪的消息而掀起波浪了。先是,不知道是谁传来了这消息,跟着便传来传去,随后便扰乱了。
谁都觉得这消息包含着无数危险性,仿佛眼巴巴地瞧着将要开花的炮弹似的。人心是等于冬天枝头的残叶一般地在紧张的热血中惊颤着。
谁都不能料定那将要发生的是一些什么事情。大家都怀着一个鬼胎,脑子中象电流似的只闪着:国民革命军——三民主义——打倒军阀——有钱的都应该杀——共妻——
这时的一切是剧烈地在动摇,在趋向到一种恐慌的混乱的状态。消息还刚刚传来了一天,街上的行人便少了;入了夜,到处都是黑魆魆的;路灯要灭不灭的;显然不是一个县城,只象墓。
第二天,绅士们和财主们便不约而同的下乡去,悄悄的躲起来了。年轻的小姐们和少奶奶们也不敢浓施脂粉,而且缝起粗布的衣衫,仿做平民。太太们是一听到消息,便非常精细地把各种首饰埋到地板下。有产阶级的家庭是特别弥漫着恐怖的空气。
风声是一天一天的紧了。常常象天空的霹雳似的传来了可怕的警报:不但许多人共一个妻,而且无数女人都赤条条的在街上游行,以及……这些传说是越传越荒诞的。
于是粮食生起影响了。米仓渐渐的空起来,米店只准每个人拿一个小口袋,买一升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关起城门来开火,所以火头师父便老早把城外的河水挑满了所有的水缸。那些家里有水井的人家,也担忧着“绝水”便立刻把平常不很关心的井口做了盖,看守囚犯似的把它锁起来。可是谁都不能免掉的是盐——这东西却恐慌了,并且每天在官盐局门口,为着争先买盐的缘故而压倒许多人。市面便如此的纷乱了。最先是纸票跌价,限制着兑现,银“袁老头”不见了,随后连铜子也希罕起来。于是这城里便满街满巷地站着丘八,子弹一排排的捆在身上,刺刀在灰帽上发光,到夜间便大声大声的叫喝,要口号,惹得满城的狗子都在乱叫……
在城墙两边,又贴出师长的告示了,特别在“重惩不贷”的字旁加了朱砂笔的红圈,而且,在当天的下午,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象灯笼似的挂在城门洞中间,引了不少人的仰望,至于有几只黑色的鸟儿在那缩短的颈项边打旋。
告示是连续地贴出来。新的人头的血也连续地滴到石板上。黑色的鸟儿越来越多。最后,一队队的丘八们哑声的走上城去,又抬上许多沉压压的木箱子,和一尊黑狗似的大炮。
城门便关了一边。许多丘八站立着,有的背着马刀,有的执着红缨的长铣,常常把镜子和刀子一横,盘洁进城的人。
时局的趋势是越趋到严重了。这一天,商会接到师长的火急的公函,说是在十二小时之内,必需着实筹备三十万元现款为治安费,所有的店铺都关起门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尽是穿灰衣灰帽的人,他们是三个五个一群的,只想窜进人家去。可是那些印子屋的大门都钉着铁皮,挡得实实的,枪根都捶它不开,因此在那些低小的木板屋的人家,便无法抵抗地出没着灰色人的影子。在麻阳街上,一个老婆子就跟着丘八跑出门来,眼泪婆娑地在咒骂着“吃汤圆的”!同时,三元豆腐店的老板娘正在地板上躺着,光着腿,不能动弹……
在丘八们最自由行动的这一个晚上,一星期以来的混乱和恐怖所等待的那事变,便发生了。枪声不断地响了一整夜。响得连狗子都不敢大声叫。子弹在黑夜里奔流着,宛如纵横不定的流星一样。到了东方发白,这些细长的火条子才慢慢的,减少去,枪声也慢慢的停止了。但刚刚一停止,又开始响着,还加上大炮的声音,象山崩。许多屋子被震动着。瓦上又重新沙沙作响,这样一停一响的连续着,打了三天两夜。
这时的许多马鞍墙都通了大洞了;几家余剩的茅屋还在冒烟;流血的人依样躺在街上。
城里的丘八终于退却了。在晨曦微微地笼罩着沉寂的县城,他们便悄悄的开了东门,又抬着许多沉重的木箱子,把几个“用过”的女人丢在空的师部里,大家踉踉跄跄的走了。到下午,那城外的先锋队才开进城里来。
枪声完全平息了。火灭了。慢慢的冒烟的茅屋也折倒了。死尸也收拾了。
城门又敞开着。城门边站了十来个比较不同的兵士。一面青天白日的旗子悬在城门洞上,随风飘扬着。
陆陆续续的又进来了好些队伍,他们的帽子都戴得很歪了,子弹带都是空的,枪枝挂在身上,大家都现着奋力争斗之后的疲倦。有许多人都只穿着一只草鞋……
在这些军队的中间,一群穿中山服的青年也夹着进来了,他们好象刚吃饱睡足的样子,活泼泼的,立刻把挟在胳臂下的好些标语,象香烟广告似的到处贴着,贴得把这个县城里换了个新鲜的气象。另一伙人便分开去打店铺的门,打不开,便从门缝中,塞进几张传单去。并且有几个站在街心上,拿着话筒子,在那里大声的演讲。许多人同声的高唱着《国民革命的胜利歌》。
不久,这城里的秩序便重新恢复了,店铺一家家的开起门来,街道上的行人也发现了。接着许多火头师父都把水桶子挑出城外去。
这时演讲的人更多了。只隔几步路便有一个青年,站在板凳上,拿着话筒子,使劲的吆吆喝喝。先是谁都不敢走拢来,不久便围着,而且一个两个的增加了。刚刚听着的时候,大家都现着一个惊奇的脸。多半的人都不明了那话筒子的作用,只觉得留声机上的喇叭,却又放在人的嘴巴上,并且所响出来的声音都不大懂。只过了两天,而这些听众的程度便增高了,常常在话筒子底下,响应的高声嚷着:“国民革命万岁!”“打倒土豪劣绅!”以及“王天心那小子就是土豪!”……
然而土豪和劣绅,却早已闻风,通通跑掉了。经过了纠察队的几次搜查,才抓到三个劣绅两个土豪。这五个人物便使得市民大会成为非常的兴奋。全市的民众都好象快要疯狂似的舞蹈着,嚷着。那临时执行委员也鼎沸着热血,一条条的宣布着土豪和劣绅的罪状,最后向民众征求意见的问:
“你们说,该杀不该杀。”
“该杀!”
土豪劣绅便这样的结束了。但天天都有人告发某某是劣绅某某是土豪,以及某某土豪或劣绅躲在什么地方……
接着一切的事情都进行得很快而且非常的顺利。只在一天工夫,便成立了商民协会,农民协会,工人协会。第二天妇女协会也成立了。于是在满街上,都潮水似的拥着穿短衣的人,头上舞动着白旗子,唱着歌。并且有一排特别的兵士,很矮,身体却非常的丰腴,脸孔嫩得象小孩子似的,每人都拿了一把剪刀,跑到人家屋里去,一看见女人,不问青红皂白,按着就剪下髻子,使得太太奶奶们都仿佛失了贞操似的哭了,一直到第二天才明白原来不是丘八,而是一些从军的女学生,在大街小巷上,便到处丢着圆心式的,s式的,辫子式的,各种各样的乌油油的髻子……并且那些旧式的,没有油香,只有些柴火气味的髻子,也满满的装了两个箩筐,从城外挑进来了。过了一天便把这些髻子收拢来,在土地庙里,陈列着,开了一个羞耻展览会。
所发现的一切事情都是新鲜的。天空几乎被白布蔽遮着。墙上和电线杆上都贴满了标语。大家都有他自己阶级的口号。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传单。全城是旋转于暴风雨之中似的进行着各种运动——农民们掮着种种农具在游行着,工人们也搬着他们所工作的器具,火头师父们拿了锅铲,老妈子们扔着抹布,……
疯狂的举动继续了两个星期。
这一天,正是第二次市民大会筹备会的开幕,非常意外地,各处指导员都不出席。在当天的晚上,许多人都听到很坏的风声了。夜间,纠察队便添了岗位,而且不住的巡行着。第二天天亮之后的风声突然紧了起来,传说敌军已经反攻到某处,离城只八十里,俨然那炮弹就在眼前幌着。
立刻,宣传队便出发了,许多青年又到处站在板凳上,非常用心的在话筒子里大声说了好些。同时新的标语和口号又贴了出来。辟谣的传单象鸽子似的在空中乱飞。
然而第二天女学生军便悄悄的开走了。天黑之后,纠察队便秘密地在戒严着。过了一天,拿话筒子说话的青年也稀少了。再过一天,农民们和工人们都找不到他们协会的指导委员。最后只留下一些纠察队在城里维持着治安。
于是,跟着,在夜里三点钟,无数炮火便密密杂杂的飞进城里来了。轰坏了许多屋子和烧掉几家店铺之后,城门被打开了,那从前的灰衣灰帽的丘八,便挨着挨着,象无数蚂蚁,又象大海里的凶浪似的,不断地卷进城里来,把所有的空街道都塞满了。他们都挤着去打开店铺和人家的门……
这数不清的丘人都得到各种满足之后,他们的师长才睡在轿子里抬进了城里,并且抬进了那个大屋子,便把“国民革命军执行委员会”的匾额打下来,重新贴上“全湖讨赤军第二十师师部”的红纸条,立刻下了一个命令——于是城门又关了起来,挨家挨户的搜捕共产党。这一天便一次象宰羊似的宰了一百多个,还留着三十多个剪发的年轻女人分给弟兄们……
城门是这样的一直关了三天。
第四天的城门开开了。城门洞中变了模样,几乎每一块城砖上都挂着人头,血腥的气味随着风吹满了城里。
在城墙上,躺着,脱得精光的,圆圆的|乳头上流着血,把砍下的头塞在小肚子下,而且被金色的太阳照耀着,分明地显露着白的丰满的肌肉和许多血污。
几个丘八便在这些平肩的女尸之间散着步,那尖尖的刺刀一幌一幌地在灰帽上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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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的打猎
美丽的春日普照着一个省城。这省城里的名人——一个局长,一个秘书,一个教授,一个政客,一个医博士,这一群数一数二的人物。为了春天的明媚的阳光,动了游兴,大家商量着一个春游的方法,便同意那个教授的建议:“打猎去!”
省城是一个类乎半殖民地的小小商埠。各国领事馆的高洋楼的顶尖,耸在空中,好象锋利的武器要戳破那淡蓝色的天一样,然而这些顶尖也就是为这个城里增光的特色。矮矮的——如果和高洋楼一比较,就等于一群爬伏着的带病的哈叭狗似的——围着城的都是古旧的瓦屋,那黑色的炊烟便从这漏雨的瓦缝中冒出来,显见得这是一个比欧洲至少退化了三百年的中国部落。常常一失火,便一直烧掉了几条街。虽然在失火之时也有救火队和水龙,可能那些勇者们只站着呐喊,他们的救火的家伙常常变为检拾火场中遗物的器具了,于是那水龙就成为一只观火的兽物,纵然曾喷出水来,这无力的水只给人一种滑稽的趣味。但是,反因此之故,这省城里才有许多新房屋的出现。否则,那些斜成三十度角的屋子,恐怕要等到全世界的屋子都倒坍之后才有重修的希望吧。所以,在这省城中的失火,那结果,至少在市政的维新方面是有点功劳的。
“拆他做什么呢?总有一天火会把它烧掉的,烧了再盖也不迟……”这是老百姓们所抱的观念,也就是老屋子增加了历史的另一原因。
然而象个酒癫子走路似的一斜一歪的老屋子,终于碰上晦气的时候了,那是青天白日的旗挂到这城里来,不久便把它们统统拆掉了。不过,什么时候才把新的房屋盖在旧地基上,却什么人都难说,因此那些满着瓦砾的空场,便不知在什么时候,为了私人的便利,渐渐地堆满垃圾了。有的在垃圾之旁,还随风飘扬着“善知过去未来”的算命者的帐幕。又有的,变成了连警察也颇垂涎的赌窟,在各种的赌摊边,麇集着成百的人。……这城里不是打猎的地方。
城外呢?田是一片一片的,菜园也现着绿油油的颜色;农民的茅屋上盖着新稻草;许多果树都结实了;但这里只限于这些东西。飞禽走兽是有的,却是属于农业的禽兽,如同鸽子和牛羊之类。在空中,虽然免不了有鸟鸦及麻雀,但这种鸟儿也不是供给打猎的好东西。
因此这一群名人,便不得不离开这个省城,到附近有山的外县去打猎了。
比较有鸟兽可供人打猎的地方,是离城百里左右的m县,这是一个几乎被美以美教会的牧师把耶稣贯透了全居民的心灵的县城。据说,这一个县长便是十足的信教者。他奉行那个牧师的教训是十二倍的等于中央的命令。因此他可以把大水淹灭了十八村的警报搁下来,先履行他自己的功课,虚心虔敬的念三遍《马可福音》。这县长,如果他不为他的前程顾虑,他一定把一本《旧约》代替了《三民主义》来统治这一县的人民了。不过,虽然如此,他总也不忘记吃饭和睡觉之前,闭目念一百声“天父保佑”和“天父赐福”的。因此那个钩鼻子的牧师,便常常在祈祷之后向他的信徒们演讲道:
“你们应当信爱上帝。上帝赐福给你们的真多。你们的县长不就是一个证据么?他从前是一个卖烧饼的孩子(这你们都知道),因为他十分信爱上帝,所以他现在做你们的县长了。只要你们诚心的信奉和敬爱上帝,总有一天上帝使你们做大总统……”
这牧师的魔力真大。他来到这县城,五年吧,六年吧,那“天父保佑”的四个字,便结结实实的装满了全县人民的头脑,大家都把土地菩萨丢到粪坑里去,在屋子当中挂上了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像片。除了这种清一色的天父的儿子之外,这县城,便是以野兔子之多而驰名于远近的。
向着这个m县去打猎的名人们,在一个灿烂的阳光吻着柳树的嫩叶时候,大家穿上新的猎服,挂着猎枪,带着许多打猎的器具,如同向一个弱小民族的出征模样。结成一大队。
这的确不是一件小可的事情呵。在这个省城里,只有过一个伟人到m县去看过一次老虎,然而已是旧事了。过了三十多年了,省志上至今还特书着这光荣。因此,此刻的名人们的打猎(自然比去看老虎英雄多了),简直成为了不得的盛举呢。不但许多男男女女带着羡慕的,惊骇的,以及跃跃心动的神情跑来瞧这一生都难遇上的幸事,并且,那许多新闻记者也从热被窝中赶来参预这个典礼,这些记者先生们是不会忽略他们的这种职务的。
名人们出发的地点是在教育会的门前。那里是四面高墙围着一个大空地,两旁有一百多年的几株榕树,鸟儿在树荫中叫着。许多人把这空地站满了,大家拉长着颈项,眼睛发愣的瞧着那些希奇的装束,那些隔于另一世界里的人物,那些在晨光中闪耀的黑色长统靴子,以及那些放在汽车上的不知名的物件,……
这时有一个头发放光的记者专心为名人们的纪念照了一个合影。站在当中的,团团脸八字须的那个局长,此君除了在公文上签得两个欧体字之外,便可以不动的一直打三十二圈“麻将”而称雄于侪辈中的。他的左边,几乎比他矮了半个头又瘦了一半,而且那个教授,现着枯索的,却又十分严重的脸,这个当上教授才特别养成的习惯,也就是“不如此不会使他生敬畏”的哲学把他弄成第二偶象了。和他差不多高矮的是那个秘书,可是比起教授来,不但漂亮,而且年轻,并会把一条手绢和一个铜板在手中变把戏,因此他成为秘书处以及别的团体中的重要人物。此外他还会说俏皮话,譬如——他对一个出汗的朋友说:“怎么,太阳这样大,你反在下雨么?”——这就是人们称他为俏皮的地方。和他并排,但站在右边最末了的是医博士,架着托力克眼镜,他成为博士,便是以打针之妙而驰名于社会的缘故。因此他曾经向一个患肝热病的青年人打了三针六零六,把病人的脸肿成一个烙饼,然而这还是他针术的功效呢,据他说,如果不打针,那病人早就为花柳病而烂掉那生殖的东西了。他的左边便是那个留一点日本式胡子的政客,同时又是一个革命者,因为他全部的学问便是“总理的遗嘱”,所以他成了“三民主义”的正统派分子。这几个名人虽各有不同(或特色)的地方,但在这时,他们是一样不动的把眼睛望着那镜头,等着那记者的拍影。
照相响了之后,于是,名人们出发了。
汽车呜呜的走去,记者们扬着帽子,人众们象潮水似的拥了一下。大家看见那只猎狗从汽车上露出头来,闪着金色的眼睛。
“laly!”局长卷着舌头叫,一面把手放到狗的背上。可是这只狗刚刚转过头来,又昂然把脸朝向外面了。
医博士便嘲笑似的说:
“这狗象它的主人……”
教授便想起英国人的脸上的骄傲。也许英国人对于别的民族是很和气的,但是从中国人看到他的脸,总觉得有点不可侵犯的神气。因为这只猎狗,为了交涉员的面子才从英国领事那里借来的,所以不服那局长叫它laly,虽然这是它的名字。
政客便把话岔开说:
“你们瞧,我这一身象不象打猎的样子?”
局长睨了他一眼。
“完全是一个猪士,”他说:“真漂亮呵!”
秘书也轻轻的把靴子互相触着,显出一种自满的神气。
教授低声的向政客,半玩笑的说:
“十八世纪的骑士……”
汽车驶到了码头。大家换了轿子。
于是到第二天的星光隐隐地闪着蓝色的光,暮色把天空变成一个神秘的夜,各种的轮廓都模糊在淡淡的黑影里的时候,那些轿子便连续地抬进了m县的县政府。
县长立刻在山门口上挂了一张牌子:
要人在此打猎
人民不得进内
且勿大声喧嚷
第二天一清早,名人们的打猎便开始了。
这天是一个好天气。春天的太阳娇媚地闪着金光。每个山峰上都反映着辉煌的,变幻的彩色。古老的树林荫蔽着潮湿的气味。鸟儿在空中安闲的飞翔,叫鸣。树叶子在微风里瑟瑟的动。野兔子,白的,黑的,灰的,竖着长耳朵,张着胆怯的小眼睛在树影之间出没,露着肥的ρi股和短脚。间或有一两匹身段瘦瘦的,满着白的斑点,属于鹿类的美丽的小动物,宛如害羞的小姑娘一样,刚刚一闪身,便跑去不见了。
这五个打猎的名人便各拿着枪到处去瞄准!
“啪!”枪响了。
“啪——啪——”枪连续的响。
无数的鸟儿便同时惊慌地飞了起来,发狂似的叫着;野兔子也飞快地躲到窟子里。名人们互相问答着:
“打中了么?”
“没有。”
“你呢?”
“也没有。”
“这些机灵鬼……”
接着,名人们便协力的向一只猫头鹰射击,这鸟儿正栖在松树的粗枝上,打着瞌睡。
“啪……”
奇怪的叫了一声,猫头鹰也飞去了,只有弹子穿过树叶的声音,沙沙的留在这幽静的林子里面。
“不行。”医博士失去了不少的游兴。
教授也把枪口倒朝到地上去,皱了眉头。
“laly!”局长又无聊地向那只狗叫着,狗呢,连头也不抬,只把那长鼻子在发霉的荫地上唤着。
政客却鼓起勇气来说:
“瞧我的!”一面闭了一只眼睛,把枪枝一横,向空中瞄着。
“好,”秘书用力的说,“瞧你的。”
“啪——”政客便赶忙的向前跑去,因为他分明看见一只鸟儿从树枝上翻落了,可是他在那些巨大的树林中穿了许久,满地上,却只现着隔年的枯松子和落叶。
“怎么样?”秘书远远的向他问。
“明明白白——”他心里懊恼的想:“却又——他妈的!想着,他的眼睛又像两只活动的球,转来转去的溜,然后在一枝耸立在半天中的柏树底下,被他发现了一点黑的东西。
“可不是,”他不禁的心跳了,跑过去,一瞧,的确是一只鸟儿。
“我没看错了!”他得意的想,那晓得这一只鸟儿是已经烂了肚皮和长满了蛆类的。
于是他用一根绳子把它吊在手上,象小孩吊着一条死鱼似的满着自豪的神气一路走了回来。
“究竟你行!”秘书拍着他的肩膀称誉说。
“我看着我的弹子飞出去……”政客爽然回答。
局长便捻着胡子对那只鸟儿瞧着。
医博士和教授彼此看了一眼,似乎说这一只鸟儿也是不容易得来的呀。
最后,一匹倒霉的兔子从窟子里跳出来,一受吓,便癫着短腿乱跑,碰到树根上,晕倒了,这意外的遇见便成为名人们的收获,于是这一天的打猎便这样的结束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的结果,那情形,也依样打落了许多树叶子,把沙沙的余音留在幽静的林子里面。此外除了打猎者的颓丧神情,在这个充满飞禽走兽的山上,是毫无所得。
然而到临走的那天,在名人们的打猎队伍里,却非常惹人的挂满了许多鸟儿,许多兔子,还有一匹四条腿的长角的动物。对于这些似乎足以代表打猎胜利的鸟兽,名人们也飞扬着欢喜的脸色,都忘记这些可以自豪的物件,却是由市场里买来的。
于是离开m县。
这时的名人们,是抱着最高的征服者心情,浮着笑容,象凯旋模样。大家对于这一次的打猎都是十二分满意的。彼此都自豪的说着打猎的娱乐。秘书更做着手式大声说:
“啪的一枪——”好象他的枪是百发百中的样子。
大家正在有说有笑的时候,教授忽然慌张的叫了起来:
“呀,老虎……”
大家失了脸色。
医博士抖着声音问:
“那里?”
教授把手指着远处。
在山边,现着许多穿短衣的人,似乎是一群猎户,其中抬着一只黄|色的大兽物,拥着走向这一边来。
名人们适才定了神。
“可被你吓坏了!”医博士安着心,一面埋怨的说。
“既然是死的,”秘书的头脑灵活了。“我们把它也买来不好么?”
局长第一个便赞成的说:
“好极了!”
大家都现出新的欢喜的神气。
于是那老虎,便因了两百元的代价而成为名人们的最大的胜利品了。真的,对于这一次的名人们的打猎,在这一个省城里,便一百倍等于革命的疯狂,几乎像地震似的,哄动起来了。所有的报纸都用特号字标题,登着这五个名人,老虎,以及那只小狗的像片,夸张的记载着打猎的事实,而且赞叹说:
“……以五个学者之能力,居然会猎到一只雄猛无比之老虎,此不但乃吾省空前(或即绝后)之伟大创举,亦即世界之骇人听闻之美事也……”
多么名誉的名人们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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