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程钧。
这不是现在这个清俊的少年程钧,这是前世那个历尽苦难,最终站在修道界顶峰的大修士程钧,或者说,这个人影的形貌,是前世的程钧。
而这个程钧的本体,则是从灵台进入此地的一缕神魂,在他本人意志的幻化下,找回了前世的模样。只是,这个模样并非是他又回到了前世,或者阴神的原型,只是他下意识的幻化,毕竟回到少年不过一个月,在他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印象,自己还是前世的模样,因此具象的时候,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果然,还是这样最自然。程钧虽然失去了修为,但心境和修养自在,在虚空负手而立,气度卓然,宛然还是前世的程钧。
“这里是道。”程钧目光轻如一泓秋水,明亮却漠然。
入道,是人进入修道界的起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环。不止是因为它打开了天地灵气与人体沟通的门户,更因为入道的一瞬间,修士会在一刹那,触摸到道的境界。
道是什么?
有人说是天机,是天数。
然而天机可以推演,天数可以揣测,只有道,来去无形,无首无尾,即使是想要仰望,也是难以捉摸。
如此飘渺博大的“道”,为何会降临在刚刚入道的小弟子身上,还是每一个?
这是自古以来众人不可理解的事情,也就只好当做上天对万物之灵人类的特别钟爱了。
虽然如此,这道境降临,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普通的入道弟子,尚且未能与天地沟通,哪能体会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不过是一瞬间的懵懂,就已经浪费了这天载难逢的机缘。从此之外,要想再窥到道境一角,就只能等到最后临近大乘的合道了——如果他们有千万分之一的机缘达到那个境界的话。
因此,能从此处得到好处的,除非是有高人指点的名门弟子——普通道士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秘密,自然也不能指点弟子注意——或者是天赋异禀的奇才。这其中,又只有那些真正的天才,才能在这一番机缘中,获得将来修仙道路上的方向。
而程钧的天资,就可以化为最后一类。
前世在偌大年纪才踏入仙途,若不是在入道境界当中偷得一丝天机,不等他后来获得奇遇,就已经寿终正寝,化为白骨了。
之后,他进入合道期,又曾经体会过一次道境,能体会两次道境的人,已经是天大的机缘,没想到他还有机会体会第三次。
而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
作为一个亘古未有、重生而来的大修士,他如何能满足只在道境中体会一次?他不需要道境给他指点方向,未来的方向他自己会把握,他要的是从道境之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个好处,就是利用道境降临,天地灵气有一瞬间凝聚,产生质变,有灵气凝元气,由元气返造化,造化之气附着道境,那一瞬间道境出现实质化的一刹那——
捉住它!
自从天地而立以来,大概从来没有修士有这样的狂想。就算有这样的狂想,也从来没有人有机会实践,只有程钧这个重生而来的另类,敢这么想,他也敢这么干!
就在刚才,道境电光火石一般一闪而逝,被早就从混沌中脱离出来伺机而动的程钧察觉到,奋力一纵,整个魂识没入道境,以魂魄为网,将道层层缠住,拖入意识的深渊当中。
这方天地,就是道境。
这并不是道的本来面目,只是程钧想要的面目。道本无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任何具象全凭主观。这里是程钧的主场,他需要的道,是宽广宏大,观之不尽的道境,那么就有了如今的道境。
他想要的道是世界,那么道就是世界。
这大千世界,如画卷一般缓缓展开,程钧立在云端之上,俯视着道境——这里,他是主宰。
进入道境之后,程钧进入了一种无我的状态,心思从未有过的通达空灵,整个头脑是空的,微风透体而过,整个人与道境混为一体。
这就是悟道的境界,即使他捕捉了道境,依旧不能全部掌握自我,心神不自觉的进入了该有的那种状态。
这种状态没什么不好,程钧并不介意,他本身也没想要和道境抗衡,他要的与其说是道境,不如说是这构成天地的一点造化之力。心思越是空明,获得力量反而越纯粹。
“天上地下,唯我之力,给我聚——”
不知从哪里,或许从天上,或许从地底,或许从草木日月之中,无数无形无质,却无法否认其存在的气流疯狂的卷起,从四面八方飞往程钧所在的方向,开始如春风,后来如急雨,最后如狂风暴雪,巨浪漩涡一般,飞速的冲入程钧的身体。
程钧本来是没有身体的,在空中漂浮着的,本来只是他一缕神魂,连阴神也算不上,本来空空荡荡,不染尘埃,但那股力量到了,却如同入了无底洞一般,汹汹而入,再无遗漏。
程钧淡淡微笑,在这里的只是他一道分魂,他整个神魂都在四周围包裹着道境,所有的力量都借由分魂进入主魂,引入气海。他能通过内视看见,那气海之中,竟已经形成一座无尽的漩涡,将这边输入的元气吸收的涓滴不入。
随着元气的积蓄,程钧的修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着。
第一重……第二重……第三重……
这般下去,这一番入道直接就能连上四五重,冲入入道中期的瓶颈吧……
骤然,程钧神魂一颤,一缕分魂几乎崩溃!
就在他修为堪堪到了第三重巅峰的门槛上,那天地元气陡然转向,往另一处奔腾而去,源源不断的扎向另一个地方。
更令程钧难以置信的是,那处不知何地的所在,吸收的竟不是已经浓稠到极致的天地元气,而是更浓厚的造化之气。
天地之间,最为肤浅轻薄的是灵气,灵气浓密集结而成的,称为天地元气,已经是天地灵气的千百倍,而元气浓厚到一定地步,引起质变,化为最精粹的由亘古遗留,天地混沌始存的一点造化之气,那是天机所在,非人力可承受。
一般打坐修炼,能够消化的,只是天地灵气,若妄图吸引元气,一是道法无门,二来人体也承受不了,程钧也不过倚仗身在道境,又有龙睛护体,方才敢吸收一时的元气,以后也只有吸收灵气,而造化之气——人如何能代替天地承受?
只有跨越天道的法宝,才能凝聚星点造化之力,但是直接吸收造化的奇物,终古少有人闻。
少有人闻,倒也并非全无所闻,有那奥妙至极的去处,能够承受造化之机……
就如程钧,他只知道一件,那就是……
莫非真的是它?
想到那东西,程钧又惊又喜,莫非自己回到前世,不是什么都没有带回来?
天地如此厚爱自己,将那件最重要的东西,还是还给了自己?
若是它还在,那么自己的道路又更加顺遂了。
然而时间不允许他细想,这道境天地依附的就是一点造化之力,这造化之力若化为灵气,够流上数年,就是化为元气,也能支持数个时辰,但是真正以造化之力往外疏散,须臾便要损失殆尽。
程钧已经感觉到这方天地开始动摇了。虽然知道不能凭此机缘多挣一分修为,往后就要多耗费数载光阴,但换了那件东西的苏醒,程钧丝毫不悔。
既然如此,离开吧。程钧意守清明,神魂缓缓降落。
轰——万千世界,化为虚无,程钧的意识骤然回到灵台以上,灵气散入诸脉,一切回归平静。
正该如此,这番造化已经太大,再强求下去,必遭天谴。
将体内旺盛的灵气缓缓疏导循环,程钧知道,已经到了该清醒的时刻,这一番入道所得远超想象,过犹不及,正该回归尘世。
只是,这苏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眼睛一睁,翻身坐起是不行的,他落入冰川之下,五感断绝,骤然醒转,非溺亡不可,非得一点点回复,才能无虞。在黑暗中静默片刻,程钧打开了听觉。
耳畔一片寂静,似乎外面的世界静默黑暗,没有尽头。
程钧一怔——在他印象中不该如此,他应该还游荡在水面下,耳边应该传来的流水的淙淙声和冰凌细微的碰撞声,甚至还有鱼儿游过水面,细微的掠水声,那是冰河中最自然的声音,代表着水下世界的生机,能感应到这自然的韵律,也是他回归外界的标志。
然而,现在却是一片死寂。
骤然,一阵极其低微的声音响起,程钧不自觉的倾听,那是——
“当——当——”
震耳欲聋的钟声骤然响起,一声声如同狮吼雷鸣,砸在人的心头,声音之中,仿佛有特殊的节奏与气场,震撼着心灵。声音暂停,嗡嗡的回声还久久的盘桓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梵音!
程钧气息被梵音阻的一滞,身子下意识的弹起来,骤然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视着周围。
骤然睁眼,眼前只是一片白色的天光,片刻之后,景象才慢慢地清楚。
只见眼前是一间破败的堂屋,正前方摆着一个神龛,神龛前摆着一只大碗,Сhā着三支忽明忽灭的香火,在另一边的横梁上,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钟,兀自微微震动。而站在铜钟前推着钟杵的,却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小和尚。
十一章恍惚如烟去
程钧骤然清醒,目光扫过来,那小和尚一怔,本来要打钟,动作也是一停,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在空中一碰。
空气中气氛一凝,过了一会儿,还是那小和尚咧嘴一笑,道:“醒了?”
程钧嗯了一声,开口道:“孩子,你过来。”
——气氛又是一阵尴尬。
小和尚瞪大了眼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程钧老脸一红,刚才在大道幻象中呆久了,仿佛又回到了前世,一时顺口而出,用了前世的口气。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到了少年时代,和眼前这小和尚不过年纪相仿,刚才的称呼殊为怪异。
那小和尚见他依旧尴尬,再次道:“阿弥陀佛,总算把你叫醒了。你这一日一夜一直不醒,我真怕你出什么事情。”
程钧奇道:“我能出……什么事?”
目光移到那口悬挂着的大钟上,心中一动,缓缓站起身。身子站起,他才发现,刚刚自己是躺在厅堂正中的地板上,身上穿的竟不是原来那件绘制了鬼画符的单衣,而是一件厚厚的皮草。
站起身来,只觉得身处的小厅堂实在矮小破旧,长宽不过十余步,四面墙壁早已裂了不知几道口子,穿堂的冷风呼呼的往里窜,屋里的温度只怕比外面还低些,窗檐上冻得都是一条条的冰柱。
厅堂正中央,那口大钟也有一人来高,吊在梁上,离着地不过数尺。有这么一口大家伙在,显得小厅堂满满当当。程钧甚至觉得,真难为自己刚刚怎么躺得下。
这里……大概是被遗弃的破庙之类吧。
这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程钧的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到那口大钟上,走过去用手指在钟身上一划,那钟乍一看不起眼,在钟口沿上却暗刻着一串铭文,环绕钟身一围,因为是暗纹,若不在阳光下细看,原是不易察觉,但用手指细细抚摸,却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厚重触感和隐藏更深的禅意。
果然是一口梵钟。
虽然只有一串三个字往复的铭文,不过相当于道家一件最次品的法器,但佛家传法想来浩荡正大,对于邪祟颇有震慑,佛钟更有当头棒喝之效。只凭这一件法器,就足以将五感闭塞的程钧强行唤醒。
程钧转过头问道:“你可是想用此物来唤醒我?”倘若这钟声早响片刻,他还在大道之中,不免被强行唤醒,一番功夫自然戛然而止,那场造化说不定也不能开启。虽不说误了大事,但终究是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小和尚见他的神色淡淡,无喜无怒,但通体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心中只感觉一阵压抑,沉沉的嗯了一声,就见程钧微微一笑,神色登时舒展开来,道:“有心了,多谢。”轻轻一拱手。
这么一笑,小和尚登时舒了一口气,放松之下,竟轻轻的捶了他一下,道:“你吓我一跳。”
程钧一笑,倘若是当年的他,这时早已经心存疑虑,怀疑那小和尚是否故意害他,拔剑乱砍也是有的。当初他想人总是往阴暗处想,越想就越是想不开。然而现在却已经朗阔通达了许多,别说那小和尚不曾误了他修行,就是真误了,他也不恼,不是无嗔无喜,大彻大悟什么的,只是看得开了,就不将寻常事放在心上。
程钧含笑道:“在下程钧,不知小高僧法号?这里是哪里?”
小和尚摇手道:“高僧不敢。这里是万马山马尾峰,我是这小庙里的小沙弥,因为不曾正式剃度,也没有法名。我俗家姓崔,这个名字……嘿嘿……”神色闪过一丝忸怩,踌躇不说,想来俗家名字高雅不到哪去。
程钧便不再问,道:“原来是崔师傅。”
小和尚低声道:“听着像个厨子。”
程钧暗道:原来我到了万马山,这可奇了,难道走岔了路?是了,我记得万马山中倒也有一道溪流汇入潞水,倘若果然是这里,多半就是溯流而上时走岔了,从干流进了支流,这才流落在山中。
这第一步就走岔了,程钧也有些挠头。从这里在下潞水,返回头往上游稷山走,先不说路途遥远,就是这天气,万马山封山,水路陆路都不通,他又没有坐骑飞剑,天上也走不通,这几个月怕是生生困在这万马山中了。
这万马山他本也有计划要来的,毕竟这里有一座万马寺,其中大有好处,旁的也就罢了,有一件东西是他志在必得的,因此早晚也要来这里一趟。不过他现在修为太浅,虽得了一场造化,又有龙睛辅佐,堪堪进了入道三重,还没进入道中期,也就时常说的旋照境界,这么一点道行,即使是他有百般手段,也敌不过万马寺中的人多势众。
罢了,横竖他也出不去,不如先去万马寺看一看,只做事先打探情况,毕竟他知道的万马寺,乃是数百年后的那个,先下怎样的情形还不知道,摸清楚底细将来也好行动。
想到这里,程钧问道:“听说这万马山中,有一座万马寺,敢问崔师傅知道在哪里么?”
小和尚奇道:“咦,你知道万马寺?这可真是稀奇,来来来,你过来。”拉着他往外走。
程钧不解,随着他推开门,一开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出了小庙,只见外面是白茫茫一片,往前走几丈,就是一处断崖,大片的雪原林海都在山崖下,一览无余。原来这小庙建在一座陡峭的山峰上,怪不得山风如此厉害。
小和尚道:“你看——”
程钧眺望山崖,入眼全是一片雪白,远处山叠着山,层层白雪山峰一眼望不到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看见,就听小和尚道:“这边,这边。”
程钧回头一看,只见身后那间破旧歪斜的小庙上,挂着一块金匾,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万马寺”三个大字。
饶是程钧两世为人,九百年的道行,也差点破功,指着身后那歪歪斜斜的小庙道:“这是……他妈的万马寺?”
小和尚眼睛一瞪,道:“施主休要口出恶言,这虽是万马寺,却非他妈的万马寺。”
程钧无语,过了一会儿欠身道:“失礼了。”问道:“这里真是千年古刹万马寺?怎么没见到贵寺的长老方丈?”
小和尚咳嗽一声,道:“他们几位老人家都不在,寺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剩下我一个人。”
程钧无语,转而又皱眉道:“这可不对了,我刚刚看见里间神龛上供着的神像,分明是一个山神,怎么贵寺不供佛祖供山神么?”
小和尚露出尴尬神色,道:“这个么,说起来话长了……你要非想知道,咱们里头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别拿到大庭广众来说了。”
程钧好笑,这里是深山雪林,哪有什么大庭广众?正要跟着他回去,就听得风中有人大喊:“小和尚,小和尚,你下来——”
两人同时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在山底下招手,小和尚转头对程钧道:“那是小石头,就是他在山溪里发现了你。”转头对着底下笑道:“你在底下干什么,还不上来?”
小石头摇摇头,问道:“那人醒了没有?”
小和尚道:“醒了啊。刚才就活蹦乱跳的。”程钧在旁边听到他这么说,轻轻一笑。
小石头招手道:“那就好了,你下来。”
小和尚暗自奇怪,小石头算是他唯一的朋友,来过这里多少次,从来都是他主动上来,怎么这回让自己下去?不过奇怪归奇怪,他还是道:“那你等等。”转头问道:“你下不下去?”
程钧道:“那自然。”
小和尚点头道:“走,咱们下去。”带着程钧从山后一条小路下去。那小路十分陡峭,不过对于程钧也不算什么,一会儿工夫便到了山下。
到了山底,两人来到小石头处,小和尚笑对程钧道:“你看,这就是小石头,他住在后面马尾巴村,最是热心肠,你身上这皮草还是他给的呢。你看,他还送东西过来了。”
只见小石头脚边放着一副挑子,里头堆得满满的,有白面,有柴火,有皮草,甚至还有两条腊肉,小和尚讶道:“你怎么拿这么多东西来了?这不得把你们家里翻过……”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一抬头,果然见小石头脸色有些抽搐,怪叫道:“臭小子,你敢阴我。”说着拔腿就要跑。
小石头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他的领子,笑道:“你别走啊,这里有大好事——我姐姐来了。”
十二章紫云观
程钧看着小石头两个人说话,只在旁边站着,便觉身后有人。转过头去,只见山石后面露出一个人影,却是一个身穿皮衣,别着猎刀的少女,正笑着对自己示意。
只见那少女最多十七八岁的样子,梳了一个油光光的大辫子,圆圆的脸,笑嘻嘻的脸上有一对酒窝,容貌甚是甜美,只是眼睛是一对向上斜飞的丹凤三角眼,露出了几分泼辣。
程钧笑着点头,那少女走上几步,笑道:“你就是石头他们捞出来的?你是山外头来的是不是?真俊啊,像个大姑娘似的。”
程钧忍不住一笑,那少女的言辞虽然直率,却也天真烂漫,道:“就是我呀。”
那少女道:“我是小石头的姐姐。我们家姓柴,就住那边马尾村。走,你去我们家坐坐,我家里有可多好吃的了。”说着拉住他。
程钧没想到她这般热情,被她很自然的拉住,刚要说话,就见那少女眉毛一竖,瞪大了眼睛,转头骂道:“两个小兔崽子,往哪里逃啊?”
原来刚才两个小子看见那少女和程钧说话,都觉得机不可失,要偷偷溜走。那少女哪里给他们机会,放开程钧,如一阵风一样跑过去,一手拽住一个,抓小和尚是抓住他的衣领,抓小石头,则是直接抓住他耳朵,双手一拖,将两人横拖数尺,拽回了自己身边。动作之凶猛,连程钧见了,也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
小石头被拽的吃疼,大叫道:“放开我,柴火妞。”
那少女出力的扭着他耳朵,笑道:“你可以再说一遍。”见小石头哼哼几声,不敢再说,笑道:“我量你也不敢。我们姓柴,别人叫我柴火妞,我还高兴呢。就你不行,我是你姐姐,你就只能叫姐姐,敢叫别的,看我把你耳朵拧下来。”又拧了几圈,这才放手,小石头满脸委屈的捂着耳朵,泪眼汪汪的看着她。
那少女数落完小石头,又转头拉住小和尚,道:“你也胆子大起来了,和小石头两个做什么都不跟我商量,还教他偷偷地拿我的皮衣出来,还不肯叫我知道做什么。那孩子冻在冰里头,不应该睡个热炕,吃点热汤面么?把他放在你的小庙里,你也真做的出来,合着你们觉得我平时抠门,对着客人也抠门,怕吃了我的不成?咱们山里头哪有慢待客人的规矩,都叫你们俩小子给丢脸了。”
小和尚瞪了小石头一眼,小石头摊手道:“他身量高嘛,我的衣服他穿不得,我看柴火……姐姐的衣服正合身,反正皮衣看不出男女,我就拿了一件,没想到刚回去就给发觉了……”
程钧一低头,果然见到自己身上那件皮衣依稀有些女子的款式,只是不算明显,穿着倒还是挺合身的。他想起一事,问道:“我先前的那件衣服还在么?”原来那件衣服上面有一鬼画符,倒也不是很有用,对于他来说,最多也就是有点纪念价值而已,他也只是随口一问,丢了也就丢了。
小和尚甚是庆幸能赚开话题,忙转过头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那件衣服啊——”想了想,还是道:“我怕有麻烦,没有收进来。”
程钧道:“有什么麻烦?”
小和尚道:“我们把你从冰里化出来的时候,有个路过道爷说你这身上的东西,是鬼画符,是叫‘化尸符’的一种邪术,我怕对你有妨害,因此就扔了。”
小石头看了小和尚一眼,总觉得他这番话和对自己解释的那番话里面有微妙的不同,但是他一向是相信小和尚的,因此只是疑惑,却没有说话。
程钧神色淡淡,道:“原来如此……这附近有道观?”他前世也曾来过万马山,不记得有道观。毕竟那时,这方圆千里,全是万马寺的道场,即使是道门也无法Сhā足。不过现在万马寺穷的只剩下一块匾,那有几座道观挤占了万马寺的空间,也不足为奇。
小和尚故意说出“化尸符”这种他也觉得不靠谱的东西,本来打算看程钧说什么,哪知道程钧完全不接这句话,不由暗自小郁闷了一下,正要回答,却听柴火妞道:“有啊,在那边山坳里有一座紫云观,那里的岳华真人,是个有道的高人,可有本事了。”说着,神色间容光焕发,颇为兴奋。
小石头本来虽然撅着嘴,但也只是有些小孩子闹脾气的样子,听到“紫云观”三个字,陡然警惕起来,重重的哼了一声,道:“他有什么本事,他有勾三搭四的本事!拿着两把铁剑乱晃也叫本事,天下有本事的人也太多了。”
柴火妞转回头,道:“什么没本事?那长剑谁都会拿,你也拿过刀子,怎么不见你和他一般,一剑就斩下了大虫的脑袋?他来了之后,咱们山里风调雨顺,事事平安,再没有什么妖魔鬼怪,难道不是他的功劳?”
小石头怒道:“他才来了几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妖魔鬼怪,难道也是他的功劳?别说咱们山里本来就风调雨顺,咱们都是猎户,又不种庄稼,要什么狗屁的风调雨顺?”
两人互相瞪着,一股火药味渐渐化开来。
程钧见了这样的情形,暗自讶异,柴火妞虽然泼辣,小石头也调皮,但他也看得出,他们姐弟关系是很不错的,但是如今却觉得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些激烈的矛盾,一碰就要爆发开来。
小和尚咳嗽了一声,对程钧道:“对了,那件衣服对你重要么?我仍在坑里了,你要是要的的话,咱们一起去找回来。”
程钧懂了他的意思,道:“也好,咱们去找一次吧。”
小和尚拉过小石头,道:“石头,那地方在哪里来着,我可有些记不得了,你带我们去找找。”小石头哼了一声,暂时平息了火气,道:“你们跟我来。”
小和尚转过头笑道:“柴姐,我们跟着他去溪水那边看看,你去不去?”
柴火妞道:“去,怎么不去,一会儿我还要请客人到家里来坐呢。”
一路上,小石头走在最前面,柴火妞跟在最后,两人都埋头走路,谁也不理谁。小石头走得快,柴火妞却是越来越慢,终于离远了,程钧见他们姐弟都这么别扭,心中纳闷——疑惑一闪而过,却没有追问。人老了之后,就没那么好奇了。
倒是小和尚,摸着脑袋道:“真是的,本来好好的,一提起岳华老道,必然就要吵架。这还是小事,等过完年,必须要给答复的时候,那才是大事呢。”
程钧问道:“怎么了?”
小和尚摇头道:“我也不好说,岳华老道……”
程钧道:“那是你们这方道观的观主?”
小和尚道:“说是观主,也就是吧,紫云观只有他一个真正的道士,其他都是道童。这老道……你别听小石头叫骂,他是真恨那老道,故意说得一钱不值,其实那老道很厉害呀。”
程钧点点头,道:“怎么个厉害法?”
小和尚啧了一声道:“反正你也要知道——我们万马寺原本就建在那边的万云谷,那是五百年的古寺了。我就在那里做小沙弥,念经做活,服侍庙里的长老。两年前的一日,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老道进得万云谷,提着一个木桩堵了庙门,在门口叫骂,说道要一个人单挑我们全寺。他若输了,陪下许多金银财物,他若赢了,我们全寺上下滚出万云谷,千里之内不许光头的停留。”
程钧道:“那自然是你们输了。”
小和尚苦笑道:“不要说得那么直接——好吧,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们寺庙虽然不大,但也有上百僧侣,多年来庙里头都藏着佛门武学的典籍,习练武术的武僧也不止一个两个。尤其有十八位使棍的师兄,练就一套铜人阵法,等闲一两百人也近不得身。长老见那老道手中提着的木桩是红木的,合抱粗细,怕不有千斤,他却提着没事人一般,就知道不是好想与的,当时就列下铜人阵迎敌。哪知那老道并非寻常江湖人,手中有一套法术,一抬手放出一群火球,把我那些师兄烧的进退不得,落败下来。其他师兄再上,没一个撑得过三招两式。那老道说道,若是不走,直接把寺庙点着了,有本事就陪着寺庙一起死。方丈言道,这老道既然会法术,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谁上去也是找死。斗他不得,终于下令,所有人一起离开,先保全了性命再说。”
程钧听了,从三言两语安安推测那老道的道行,问道:“难道你们万马寺上下,竟没有会法术的么?”
小和尚道:“没见那老道之前,我从来不知到世界上真的有法术。唉,我出家之前,也读过几天书,曾经读过写志怪志异的稗官小说,当时看得心中向往,却觉得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若非亲眼见到那老道,哪里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程钧暗自思忖道:“我记得那万马寺在后世虽然最终在那一场大战之中覆灭,但也曾风光一时,在盛天更是佛门第一大势力,出了不少六识境界,甚至舍利境界的高僧,没想到如今竟还如此窘迫。问题是,往后这几百年时间,那万马寺到底得了什么机缘,能发展到后来那种地步?
不过,既然万马寺迁走,那万云谷中没有强敌,我便不须等上数年,这一次就取了那件东西,省了将来跑上一趟。只是如今对手换成了紫云观,听小和尚的言论,似乎那老道修为法术也不过如此。等我去看看那老道,只要不曾筑基,便总是有办法的的。”
又问道:“既然万马寺的和尚不许在千里之内停留,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和尚道:“监寺说道,我们都走了,怕寺庙损毁的太厉害,因此拍我留下来看着。”
程钧一听,就知道这是欺负人,满寺上百个和尚看不住寺院,留一个小沙弥看着有什么用?暗自皱眉,公然欺压门下弟子,这也实在不成个正经门派的样子。
小和尚又道:“虽然佛像和田产地契他们带走了,但寺里还有许多东西,譬如那佛钟,既不值钱又笨重,一时带不走,也让我运进庙里看着。”
程钧暗道:不值钱?佛像且不说,区区田产地契算什么,也能与法器相比。随口问道:“他们竟也不赶你?”
小和尚眉毛一挑,笑嘻嘻道:“那就是小和尚我的本事了。他们满寺上下,个个都怕老道士,只有我不怕。”说着一笑,露出文静之下掩藏的一分骄傲,接着又皱眉,道,“我虽不怕岳华老道,但最近那边人手也增加了。你冻在冰里的时候,路过一个道士,竟然也是他的弟子,就是说你身上有鬼画符的那人,虽然不似什么聪明人,却也有本领,只一个掌心雷,就把冰面炸得粉碎。一会儿你去看那个坑,一条溪水都给他炸断了。”
程钧哦了一声,道:“你说的坑,是不是前面,有三个道童站的地方?”说着脚步停下。
小和尚一怔,前面小石头骤然停住脚步,小和尚停止不及,差点撞上,越过小石头的肩膀,只见原本的大坑旁边,已经站了三个人,正低着头,围着大坑指指点点。
十三章清风伴明月
只见大坑之前,正有三人围着,这三人都穿着青布棉道袍,背着宝剑,其中一人弯下腰,从坑中拿起一件衣服,道:“冲明师弟,你仔细看明白,是这一件不是?”
只见那件白色的衣服上面画满了弯弯曲曲的鲜红痕迹,正是程钧那件鬼画符的单衣,被问到的那个冲明师弟见了,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一件,我与师兄一起看见的。”
他一开口,小和尚和小石头同时认出来,这就是前面跟着冲远那少年,只是那时他还做寻常打扮,这时却已经穿了道袍。
另外两个道士,小石头一看也认识,皱眉道:“是紫云观的清风和明月,他们两个也来了。”
他一提两人的名字,那两个道士离着不远,自然听见了,一起抬头,只见两人都是弱冠少年,长得十分相似,五官眉眼,宛若一人,显然是一孪生对兄弟。两人看向小石头,同时皱眉,道:“哼,原来是你。”这一句说得十分整齐,连那声“哼”,都像从一个鼻子眼里哼出来的。
小石头挑眉道:“就是你们柴大爷,怎么了?”
冲明在后面听了,大为义愤,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两个师兄无礼?”
清风怒气一闪而逝,随即露出隐忍之色,抬了抬手,道:“哼,算了。”明月接口道:“别和他一般见识。”冲明一愣,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小石头见他们两个拿着那件衣服,脸色更加难看,道:“怎么,你们要拿这件衣服走?经过本主的同意了么?不告而取是为贼,难道紫云观已经穷的到处偷东西了吗?”
清风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是奉了师尊之命,前来取——本主,本主在哪里?”目光一移,正好看见小和尚,眉头皱得更深,道:“是你,你怎么也来了?”
小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凑巧路过。”
明月道:“莫非你是这件衣服的主人?”
程钧走上前一步,道:“那是我的。”
清风和明月四只眼睛刷的一声,一起看着他,冲明在后面低声道:“两位师兄,就是这个人,我看的时候他冻在冰里,没想到现在出来了,啊!”最后突然惊叫一声,这一声声音不低,把清风和明月都吓了一跳,一起问道:“怎么了?”
冲明道:“冲远师兄说过,身中化尸符的人一时三刻,就要变成僵尸,他怎么还好好的,难道他现在已经变成僵尸了?师兄小心,他要过来咬人了。”说着连退三步,哪知道他后面就是坑,这一退正好退到了坑里,一脚踏空,“啊哟”一声,摔了下去。好在坑不深,他没有全倒,ρi股一着地,立刻翻身起来,满脸惊慌爬出来,却是站在坑的那一边,离着这边的距离更加远了。
清风明月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扯淡”的表情,清风道:“冲远说的?他的话如何能信?”明月同时呵斥道:“你闭嘴,别丢人显眼。”
同时说完一句话,两人转向程钧,一起问道:“这件衣服果然是你的?”
程钧道:“自然是我的。”
清风明月一起点头,道:“好,那你跟我们走一趟吧。”一句话说出,两人同时往前迈了一步,斜斜的站在程钧前方,隐隐有将他包夹在中间的意思。
程钧对他们两人的威胁视若无睹,连眉毛都没动一根,道:“哦,去哪里?”
清风和明月见他神色淡淡,只觉明明此人生的瘦弱,又是赤手空拳,毫无威胁可言,但无端端觉得心中一阵发寒,都打了个冷战,两人心意相通,感到威胁之后,立刻刷的一声,拔出背后七星宝剑,雪亮的剑刃在空中一闪,齐刷刷指向了程钧。
清风道:“我师父对你身上的鬼画符有些兴趣,要叫你回去问话,你别胡思乱想,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程钧对眼前的剑刃视若不见,神色平缓,也没有生气的样子,道:“岳华真人想要见我?那倒也不是不行……”
这时候,小石头一跳,跳到两人身前,迎着两人的剑尖,喝道:“别答应他们,紫云观是鬼门关,去了就出不来了。”
清风皱眉道:“柴家小子,你别多事。我们看在你姐姐面上,对你客客气气,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今天的事是师尊亲口吩咐,这人我们带定了,别说是你要阻拦,就是你姐姐在此……”
只听有人道:“倘若我在此,那边怎么样?”
只见柴火妞从后面大步走出来,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里抄着一把猎刀,气势汹汹冲过来,一上来先冲到小石头面前,用猎刀去磕长剑,骂道:“好啊,你们两个混账,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拿剑指着我弟弟。你碰坏了他一点皮,姑奶奶割了你们的脑袋。”说着猎刀一挥,骂道:“给我滚!”
清风和明月两人见猎刀在面前直晃,同时后退一步,对视了一眼,终于放缓了口气,道:“柴姑娘,这是误会。我们并没有无礼,也不是针对柴小哥,只是要请这一位……”
柴火妞冷笑道:“别废话,我不听你们什么狡辩,现在立刻给我滚,不然老娘现在就打破你们的脑袋。”
清风和明月神色变幻,过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定,道:“好,今天我们先回去复命——那小子,你也别得意,师尊定然还会传召你,到时候你还能飞到天上去?”说着两人同时向后一跃,落在数尺之外,明月踢了踢旁边傻站着的冲明,道:“还不回去?”
三人带着那件衣服,消失在树林之中。
等三人走了,柴火妞气哼哼道:“走就走了吧,还说什么便宜话。小程,你住到我们家去,有我在,我看谁敢带走你。”
小石头突然扬声道:“好大的威风啊,柴火妞,你倒是真有紫云观师母的派头了。”
柴火妞听了,并不恼怒,反而笑吟吟道:“你这孩子又来闹别扭了,犯小心眼了?放心吧,你姐姐嫁出去,照样还管你。”说着用手戳小石头的脑门儿。
小石头一下子躲开,跳着脚道:“谁用你管,你嫁人就嫁人,我难道不知道女大当嫁吗?但是嫁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那死不了的臭老道,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你嫁过去一辈子后悔!”
柴火妞眉毛立起来,道:“你个小娃娃懂什么叫后悔?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喜欢嫁给谁,就嫁给谁,你反对也没有用。姑奶奶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什么事情都顾着你,宁愿委屈自个儿,如今我就这么一个喜欢的,难道就不能为自己嫁个好人?就是我真后悔了,也不干你的事。”
小石头听了,神色又是气恼又是难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怒叫道:“你嫁过去,就别认我这个弟弟。我明天就搬到小和尚那里去住,我跟他出家当和尚去。”
柴火妞盯着他,神色说不出是恼怒还是悲哀,终于道:“你如今也长大了,要怎么便怎么,当和尚也好,当道士也罢,我都管不了你了。很好,很好,这样就好,我嫁我的人,你出你的家,就是亲生的姐弟,毕竟将来也是两家人,谁能管谁能一辈子?”说着转身就走,没入林海之中。
小石头听了在,只觉得锥心刺骨一般,流下泪来,突然转回身道:“小和尚,你帮想个法子,我一定要弄死那个老道,一定!”
小和尚正色道:“好,我一定给你想个法子。你先去哄哄你姐姐,别一味的和她犟了,她也不容易,你们别真的闹翻了,为了一个老妖道,怎么能闹到自己骨肉分离?”小石头低头不语。
程钧在旁边听着,虽然不知来龙去脉,也能猜到几分,见他目露迷惘,含了一丝真气,舌绽春雷,喝道:“去罢!”
真气鼓荡,便有醍醐灌顶的功效,小石头惊醒过来,低声道:“姐姐。”冲进林中去了。
小和尚担忧的望着树林,道:“他们姐弟是一样的脾气,就是今天和好了,明天还是会闹起来,要想真的解决,只有……”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程钧神色平静,突然问道:“那岳华道人要娶柴火妞?”
小和尚嗯了一声,道:“去年就提过,因为快过年,就耽搁下来,今年开春,怕是必然要成了。”
程钧问道:“可是强娶?”
小和尚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不是。柴姐自己愿意。那岳华道人……年纪虽然大了些,但是保养得不错,又有几分仙风道骨,还有道行在身,比之村里面其他的猎人,那是鹤立鸡群。他虽然赶走了我们庙里的人,但并不曾祸害乡里,反而做了些功德,譬如那久在山里横行的大虫,就是被他一剑劈死的。几个村的猎户说起来,也都尊他为‘老神仙’。柴姐自己说起来,也说这样稳重厉害的男子值得托付终生。”
程钧点头,道:“原来如此。”他对那柴家姐弟甚有好感,倘若果然有强迫之事,不免要关切,但若是柴火妞自己愿意,只有小石头不愿意,他们姐弟之间自家的事,外人便不好Сhā手了。横竖道门并不禁双修之事,虽然有前途的弟子一般会约束自身,不轻易早娶,但乡野之间的道士,往往很难得道,愿意娶妻生子,享乐人间富贵,也无人制止。
小和尚道:“倒是小石头,他曾对我说过,那老道其实品行不端,勾三搭四。”
程钧“嗯?”了一声,道:“他看见什么了?”
小和尚道:“他跟我说,他看见了那老道的结发妻子,来山里找那老道了。他说那是个极美貌的女子,比柴姐还要更加美丽,气质绝不是山里面的姑娘,还向他打听老道的行踪。”
程钧道:“哦,若是如此,柴火妞怎么还肯嫁出去?”
小和尚道:“那也只有他一人说,再没有第二个人看见有这么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之后也曾不死心的在山里面找那女人,就是找不到。他描述出来的那女子,长的神仙一样,听着不像真的,因此谁也不相信他。柴姐也不信,他们姐弟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小石头差点在我这里当了和尚。”
程钧心道:倘若那老道也是个修士,他妻子也极有可能是修士,既然是修士,凡人自然不容易见到。那小石头说得未必是假。
小和尚叹了一口气,换了话题,对程钧道:“咱们先回去,你被他们盯上了,不过没事,你在我那小庙里呆着,定然没事。”
程钧问道:“那是为什么?”
小和尚又露出几分得意,道:“这万马山里,只有我那里是岳华真人不敢去的。我那里有菩萨,镇得住。”
程钧突然笑道:“虽说如此,那也得先回得去再说。”
小和尚“啊?”了一声,程钧往前一指,只见回去的道路上,清风、明月两人去而复返,抱着剑拦在路当中。
十四章见大人者
只见清风、明月两个人一左一右,横在路当中,这一回倒是没有拔剑,只双双抱着剑冷笑,身后七星宝剑的穗子在空中随着寒风猎猎飘动。
程钧饶有趣味的看着他们,道:“哦,又回来了。”
明月朗声道:“我说过,不怕你飞到天上去。柴姑娘已然回去了,这时谁还能阻拦?跟我走一趟吧。”说着向前一步,已经离着程钧不足十步。
清风在后面却是放缓了口气,道:“你怕什么?本来是好好的事情,师尊想要问问你鬼画符的事,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倒是那柴家的小子一来,好事变成了坏事,倒显得我们要把你怎么样一样。我师尊何等尊贵高尚,焉能做出什么自低身份的事情来?你跟我们走吧,说清楚了此事,不但没有坏处,师尊一高兴,还重重有赏。”
小和尚皱眉道:“你们……”
明月喝道:“你闭嘴,如今不是在你那小庙里,我们并不怕你。”
清风紧跟着露出一丝似客套似嘲讽的笑容,道:“这位,请吧。”
程钧神色依旧是那么淡淡的,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道:“请?请在哪呢?”
清风皱眉道:“什么?”
程钧道:“既然请我到紫云观,那必然有请的规矩。有拜帖有礼仪,吉时良辰,专人上门来请,桩桩件件按照规矩来,这不明不白的找我去,像什么话?别叫人笑话你们观里没教养。你们小孩子不懂规矩,也是难怪,回去问你们家大人去。我就在那边山神庙歇足,明日都有空闲,你们回去请了拜帖,明日去请我便是。”
说着,他转头对小和尚道:“走吧。”往前便走。
清风和明月两个傻在那里,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慢慢发出一丝滚烫,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爆喝一声:“胡说八道,看剑——”长剑同时出手,整整齐齐两道光芒,射向程钧。
程钧看也不看,自己一步步往前,仿佛要撞到剑尖上一般。
小和尚在旁边看的危险,叫道:“快闪开。”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花,程钧已经不见了身影,只剩下那两个小道士还保持向前刺出的姿势不动,但手中空空如也,长剑已经不翼而飞。
清风和明月除了惊呆了,身体竟没受到影响,就这么保持了一会儿姿势,猛然醒悟,同时骇然向前窜出几步,脚下落地,手里还捏着剑诀,一起发愣。
程钧回过头,将那两柄长剑并在一处,托在手中,道:“你们两个记住,你们是道童,并非修道士,仙凡有别,道童向道士出手,乃是僭越死罪,那是即使不告知你们师门,也可以即时处死的。你们将来在外面行走,这些关乎性命的规矩还是要知道。今日若不看在岳华真人同道情面,我便取了你们两个性命,也是寻常。只此一次,下次就没有这样的便宜了。”随手将长剑掷还,道,“虽然不过是普通长剑,也该时时保养,刃口都磨光了。走吧。”说着转头对小和尚道。
清风和明月听他淡淡几句连语调都没换过的言语,都不知是气是愧,满脸紫胀,清风想要交代几句场面话,接过长剑,愣是说不出来,终于道:“我们走。”
两人转身,逃命似地走了。
程钧转过头,只见小和尚负着手,摇头晃脑,奇道:“怎么了?”
小和尚回过神来,道:“刚刚你那几句话太有气势了,我想学学,但怎么都学不出你的语气来。”
程钧一笑,他是货真价实的九百岁了,开口教训几个小辈,自然而然就流露出长辈的语气,又何须故意做作?他反而要故意收着自己的气势,这才不会扎眼,道:“我是真的好心。一来他们是孩子,我不和孩子计较。二来,我因为……的缘故,轻易不杀普通人,他们没有迈过那道门槛,也就是学了些武功的常人,我不会轻易诛杀,小惩大诫而已。”
小和尚正色道:“你果然是道士吗?”
程钧并不隐瞒,道:“是修士,算是半个道士吧。”
小和尚问道:“修士和道士有什么区别?”
程钧道:“本来没什么大的区别,不过道门出现之后,就有区别了。你稍等,我去跟着他们看看。”说着对他摆摆手,脚步一点,穿入树林当中。
小和尚忙叫道:“那紫云观十分危险……”一句话没说完,程钧已经看不见了,只得咽下去后半句话,心道:不知道他和岳华真人,哪一个更厉害?
程钧不紧不慢的跟着清风、明月两个人,虽在茫茫雪原之中,亦无半分破绽,落足之处,白雪不过稍稍松动,并无任何足迹。这门身法是实打实的轻功,只不过用道家真气催动而已。前世他未入道之前,就曾是武林中的绝世高手,在武林中的地位并不逊于最后他在修道界的地位,那两个小子说到底,也就如他所说,不过学了些武功的普通人,就是程钧单脚跳,也不会让他们发现。
之所以不杀他们,一是程钧自己说的,他轻易不杀普通人,也就是修道界之外的人,就连马公子这样的人,他也没一定想杀,这和他前世的经历有关。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个道童所学的,压根不是修道的功法,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修道界的人。这在修道界是很正常的事情,正如程钧所说,道童和道士有本质的区别,并不算是修道之人,像仆从多过像弟子。大修士身边的道童,固然有许多得传道法,但是一般修士对于道童的传授,就马虎的很,传武功也行,什么也不传,就叫他们端茶倒水也行。程钧不会因为他们只学了俗世武功,就认为岳华真人也是个骗人的货色。毕竟,小和尚曾经说过,岳华道人自身回放流火法术,连他门下的弟子也可以使用掌心雷。
掌心雷这东西,倒真是货真价实的法术,修道界大路功法十三太保之一,当然也不是什么高级的法术就是了。若论档次,比他原本制作的鬼画符高点有限,入不入道都可以用。但刚才看那冰面的损害,似乎那掌心雷已经很有火候,使用者应当是入了道的修士,只是这掌心雷也有个取巧的用法,就是用硫磺硝石之物做成**,藏在手心,用时引火就行了,若是如此,这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也不能用来推断修为。当然,料敌从宽,程钧不会按照那冲远骗人来推测他们的实力。
还有一件,那就是程钧要跟着他们,去看看那紫云观,是不是在万马寺的本址,有没有牵动他要找的东西。虽然根据时间来算,那东西应当安然无恙,但程钧还要亲眼确认,不然不能放心。
穿过一片森林,清风和明月两个人来到了一个山拗口,闪身进入。程钧落后了几步,仔细看那山谷口过,心道:是了,这就是那万马寺所在的万云谷,前世我也曾来过,虽然有些变化,但大体上还看得出原本面貌。
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一进山坳,就觉得气温陡升,刚刚还在三九寒冬,现在竟感觉有些春意,只见山坳里,除了有和外面一样的延绵松林,还有满地的如茵绿草,中有星星点点的野花,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南国春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也是难得的奇景了。
程钧知道,这不是阵法的缘故,乃是自然造化。原来这山坳周围高山环绕,冷风吹不进来,因此形成了一个冬暖夏凉,四季如春的盆地。只见山坳正中,正是一座道观,倒也不大,前后两层院子、三座大殿,中间一座楼阁,上下两层,红墙黑瓦,有几分气势。门前有旗杆,后面还屹立着一座七层宝塔。
程钧目光甚是犀利,隔着老远,已经能看见那道观门口悬挂的匾额,上书“紫云观”三个大字,两边挂着楹联“凤形涌出三尊地;龙势生成一洞天”。门口立着一根旗杆,上面挂着的正是道门嫡传的旗印。
程钧仔细打量片刻,不由失笑,心中暗道:这老道也好笑,换了一个匾额,两副对联,佛寺就变成道观了么?这明明就是寺院的规制,别说旁的,只后面那座宝塔,就叫你这假道观无处遁形。这不伦不类的样子,让道门嫡传的那些意气少年看见了,还不放火烧了你这怪胎!
同时,心中也泛出一个疑惑:这老道好大的胆子,万马山虽然是深山老林,倒地也不是什么特别偏僻的所在,他敢在此大喇喇的设立野道观,难道是欺道门无人么?
虽然好笑,心中却也放下心来,那道士既然不曾拆了万马寺,那他要的东西,必然还在万马寺里。
有心走近一步查看,程钧突然觉得灵窍之中灵气一涩,登时知道不妙,骤然后退,退到了山谷之外,一退再退,一口气退出了数里之外,心道:“这里的道场有古怪!”
十五章所谓伊人
道场,有两重含义,一是指传教的场所,也就是一处道观的势力范围,譬如后世,整个万马山都是万马寺的道场。二是指一处山门道派,护山大阵可以覆盖的范围,或者专指护山大阵。
道观不同于门派,可以建立自己规模宏大的的护山大阵,但道观监造之时,可以以道观为中心,建立起一个类似于护山阵的阵法,不过这种阵法一是规模小,二来威力不大,毕竟都健在凡间乡里,要注意凡人,这种阵法也可以叫做道场。
这些道场因为是道观里的道士自行建立,往往有些强烈的个性,效果也各不相同,虽大体以防护、辟邪为主,也有些道场的特色甚是特殊。譬如有的道场周围草木繁茂,有的道场火气十足,还有的道场冬夏倒置,三九天炎热,三伏反而凉爽。
这座紫云观道场的特色,是混乱。
这道观当中,竟有一座驳灵阵,以此阵为中心,方圆数里之内,天地灵气混乱不堪,无头无序,真气阻塞,不但绝不宜修炼,连施展法术,都会受到极大影响。这万云谷原本是一处不俗的灵脉,竟生生给糟蹋了。
这不是见鬼么!
一个道士,最重要的就是修道,倘若是为了护身还罢了,在自己居住的道观里面,建立一座阻碍自己修炼的大阵,阻塞了自己的修为,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虽然反常的厉害,但既然出现了,就自有原因。
这紫云观处处透着古怪——莫名其妙占了万马寺,赶走了寺中僧侣,却不加修葺,仍以佛寺为住,只不过换了匾额。据程钧所知的历史,在百年之后紫云观莫名消失,只留下万马寺这庞然大物。那岳华老道是入道的修士,要娶一个寻常的柴火妞,却有一个神秘女子出现,自称是道人原配。明明占据了一处绝佳的修炼宝地,却偏偏建立了极端反常的驳灵阵……
桩桩件件,都不是正常的状态,这其中,必然有图谋。而且,图谋恐怕非小。程钧细细思量,连做了几个推测,都有不足之处。暗自遗憾,可惜他真正的底牌缺了一样东西,催动不得,不然至少能查知一二。
紫云观……万马寺……程钧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个名字,莫非与后世的那个人有关?若真是如此,只怕,自己就能解开一个谜团……
突然,程钧心中一凛,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的树林中,幽幽的立着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身上只穿着一见荼白色的衣衫,长裙直到脚踝,能看见裙下赤着双足,一头青丝披散着,肌肤晶莹如玉,站立在雪地里,仿佛整个人都是雪堆成一般。
那女子含笑而来,雪白的赤足踏在白雪上,几乎分辨不出,好像浮荡在空中一般。即使以程钧的定力,也忍不住要上前一步扶着她,以免北风无情,将她吹飞了、吹化了。
程钧目光一凝,心中暗自估量,神色却是平静,点首示意。
那女子见程钧露出善意,也报以一笑,走到面前,敛衽行礼,仪态楚楚,道:“公子安好。”声音又轻又柔,如雪花落地,几近无声。
程钧看了她一眼,注意力转而移到她那双眼睛上——这女子虽然美丽,一双眼睛却是涣散无神,好似刚复明的盲人,还找不到正确的焦距。他还了一礼,道:“不敢,道友请了。”
敢在雪地里赤足走路,还没冻到把脚砍下来的,那不必问,只能是修士。
那女子低低问道:“道友是从山外来的么?你……可是道门中人?”
程钧点头,道:“算是道门中人,却非道门嫡传。”
那女子闻言,静默许久,走上一步,道:“道友虽不是道门嫡传,却也是道门的正道修士,是也不是?”
程钧盯了她一回,点头道:“是。”
那女子急切切道:“那请道友这边来,小女子有下情回禀……”话音未落,程钧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轻轻一跃,两人一起落在大树之巅,隐没在层层树冠之中。
那女子一怔,就见程钧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果然见树林中,施施然走来一人。
只见那人乃是个二十余岁的俊秀青年,虽然一身道袍,却做了书生打扮,青衫大氅,羽扇纶巾,腰间挂着长剑并一个葫芦,长剑的剑穗一直在风中飞舞,虽大冷天,却摇着一把羽毛扇子,走路摇摇摆摆,尽显风骚。
程钧一眼就看出来,此人乃是一个入道的修士,修为不高,也就刚刚踏过入道门槛,看他的打扮,乃是一个俗家火居的修士。程钧从来没见过此人,但不妨碍他产生了一股亲切感,不是对人,是对那人身上的衣服。
这身衣服,从青衫到头巾,再到羽毛扇,从头到脚乃是一套,可是当初修道界底层修士中间最时兴的衣服。据说是因为修道界一个出众的天才兼美男子这样打扮,仙风道骨,望之如神仙中人,因此引起了一时风潮。当时人人不管是俊秀少年,还是彪形大汉,都是这么打扮,不仅如此穿戴,还要举止文雅,谈吐骚包,总是装作风流倜傥的样子。程钧当初,也曾经这么打扮过来,而且,他一眼看出,这人的几个细节学得并不好,头扬的角度并非恰到好处,走路的姿态也不够风骚——反正比他当初差远了。
记忆触动的一刹那,程钧是有些恍惚的,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不过,这种记忆一闪而过,很快就回到了现实,一丝疑惑随即浮起,暗道:“我记得这打扮流行的区域并不广,至少在北国修道界并不盛行,莫非他是南边来的?
那青年走了片刻,脚步一顿,转而来到程钧打坐的那棵树下,刷的一声,拔出长剑来。程钧一怔,就见那人身法轻动,长剑挥舞,刷刷刷刷几声,剑光闪烁,声动风雷,刹那间削下——几根树枝来。
程钧心中更加奇怪,就见那青年袖子一抖,从袖口落下几个灰白的东西,滚到雪地里,程钧嘴角微微一抽,只见那几个东西,正是几枚草菇。
那青年捡起草菇,拣了两根细细的竹签穿成了两串,将剩下的树枝拢在一起,生了一个火堆,然后一ρi股坐在火堆面前,开始烧烤。一面烧烤,一面哼着小曲,小曲的曲调程钧很熟,就是戏曲里的曲牌子“小开门”。
程钧看了此人许久,暗自得出一个结论:此人颇具童趣。正这时,他只觉得身后有细细的气流,转头一看,却是那女子,程钧疑惑,那女子细如蚊呐道:“这人是岳华的大弟子冲和。最为岳华喜爱。”
程钧点头,心中一凛,暗道:我记得小和尚提到过,岳华老道有一个徒弟会用掌心雷,那必然是入道的修士,但那人却做了道士打扮,与此人举止不同。倘若这人也是岳华老道的弟子,那么那老道可是有好几个弟子,不知他们修为如何?倘若个个都有入道的本事,就有些棘手了。
正这时,程钧骤然转头,心道:又有人来了。
底下那冲和浑然不觉,兀自烧烤的兴高采烈,也不知道一共就两串草菇,他哪来那么大兴头。过了一会儿,草菇稍好,他收了起来,用嘴轻轻地吹了一遍,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咯吱咯吱嚼了,赞道:“好一个天上少有,地下难逢的美味佳肴……”
只听有人接口道:“大师兄,你好悠闲啊。”
冲和骤然回头,只见身后树林里走出一个小道士,背负双手,满脸嘲讽之色。程钧就觉一丝声音钻入耳朵,“冲远也来了。他是岳华的二弟子,他们两个向来不和。”程钧微微点头,心道:又是一个,这一个比他师兄差一筹,不过刚刚入道。
那冲和哈哈一笑,道:“师弟来得不巧,我已经吃完了。”说着把手里还抓着的热腾腾的草菇往背后一藏,露出了贱贱的笑容。
冲远嘴角下撇,没丝毫笑意,只盯着那人,道:“师兄,我记得师尊有要事吩咐与你,你为什么不去办事,反而在这里胡闹?”
冲和笑道:“我去了呀。唉,师弟你不知道这里的难处。万马山何等广阔,天冷难行,茫茫林海之中找一个人有多困难。我找遍了两个山头,踪影全无,料想他逃得远了,因此现在这里饱餐战饭,这才二次去找。”
那师弟诡秘地一笑,道:“怎么,冲清不过入门两月的小道士,胎息都没练好,就让被师父誉为天才的冲和大师兄如此为难?那他倒是了不起的很啊。”
冲和笑着道:“也不是他了不起,只是我肚里没食,拖累了效率,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
那师弟突然喝道:“少来这套,我看你明明是阴奉阳违,敷衍师尊。冲和啊冲和,你来看看,这是什么……”突然从身后抽出手来,将手中所提之物往前一抛,那东西咕噜噜往前一滚,滚到了冲和脚下。
那冲和低头一看,脸色骤变,道:“冲远,你……”
原来那东西如西瓜大小,染满鲜血,眉目宛然,正是一个人头。
十六章易筋锻骨经
冲和一低头,看清楚那人头的五官,叫道:“冲清师弟!”虽不见伤心欲绝,眉梢眼角也不由得一阵抽动,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盯着冲远道:“你怎么能杀了他?”
冲远微微一扬下巴,道:“叛师之辈,人人得而诛之。师兄在师尊驾前领命时,我也在场,师尊亲口说,活捉也可,直接诛杀,把尸体带回去也可。我都听见了,难道师兄没听见?”
冲和神色一黯,顿了一顿,道:“师弟固然是犯了私自出逃的过错,但毕竟他年幼,一个人从南方而来,一时思乡心切,想不开也是有的。你我做师兄的,固然该当教训,但何必斩尽杀绝,放他一条生路,也是积德的事情。”
冲远嘲讽之意越发浓厚,道:“师兄真是情深意重,虽在道门,比佛门的大修还要慈悲。想必是你们一路同行数千里,辛辛苦苦回到紫云观的路途上培养出了兄弟情。只是我与他相交不过一面,再见他已经是个叛徒,我从哪里认这么个师弟来?要想我和师兄一样,对他逃走的脚印视而不见,反而往反方向狂奔数十里,在林子里吃烧烤打发时间,回去再跟师尊打花胡哨,说没看见,这种事情我是做不来的。”
冲和被他说中了行事,脸上怒气一闪而过,手指在腰间宝剑上划过,却没有拔剑,道:“既然如此,师弟还不带着冲清的人头回紫云观禀明师尊?就说我违抗师命,与冲清同罪论处,求下师尊的命令,到时候你带着师命和宝剑来找我,将我一样的杀了,我不敢反抗。现在你没有师命就敢孤身一人来找我,口出挑衅之言,激怒于我,难道是觉得我的宝剑不锋利吗?”说着,原本笑嘻嘻的眉眼一收,露出几分冷峻来。
冲远目光转了两转,道:“我倒是想按师兄说的一般。倘若我遇到他时,他乖乖的跟我回去,我未必杀了他,就是杀了,也不会再来找师兄你。可是他不甘心就死,在死之前和我说了好些含有深意的言语,我听了之后,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来找师兄。”
冲和目光一跳,道:“你说的是……”
冲远一字一句的问道:“我想问师兄,你练习《易筋锻骨经》,果然也练出问题了吗?”
冲和哼了一声,带着几分审慎的看着他,并不答话。
程钧在上面听着《易筋锻骨经》这几个字,心中一凛,想起一桩回忆来,转头细声问道:“你可知……”目光一瞟,骤然一怔。
只见身后白茫茫的,全是白雪和树枝,哪里还有那女子的人影?
程钧暗道:厉害,竟然连我也没发觉。嘴角微微一挑,转过头来,恍若无事,似乎根本就不曾有过那女子一般。
底下那冲远已经向前几步,坐倒在还没燃尽的火堆边上,神态放松下来,竟带了几分和善,缓声道:“师兄,你我从十多年前被收入师尊门下,虽然未必有多和睦,但总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有些话,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只有你我还能说了。我们之间不说,难道跟清风、明月、春风、化雨这几个蠢货说?”
冲和听了这番话,神色柔和了一些,也坐在火堆边上,出神道:“你我之间无话不谈,那已经是十岁之前的事情了。”
冲远道:“长大之后,人的心思便多了,渐渐地也有了分歧——然而我们情分还在,若遇到了生死大事,还能同仇敌忾。是不是,大哥?”说着抬头,用真诚的眼光盯住冲和。
冲和闻言,叹了一口气,道:“难得你还记得这个称呼。如今你也感到奇怪,是不是?”
冲远哼了一声,道:“怎么能不奇怪?我们从小跟着师父,师门只有我们师徒三人,虽然比之那些真正的道门中人过得清苦些,但能够修道,总是有希望的。你十五岁就入道,我差一些,去年也迈入了那个门槛。进了入道期,就是仙道中人,往后无论是继续修仙求道,还是出师之后,在凡间做一个逍遥居士,都是大有可为。本来一切都是好的,但是自从我完成两年前师尊布置下的任务以后,回到紫云观,就觉得事事都不对了。”
冲和借口道:“是啊。两年多前,师尊突然找我们去,派给我们一人一个任务,居然是寻找合意的弟子,当时我就有些疑惑,天下有修道资质者固然少,但是多走几个村子也能找到,上选资质固然轮不到我们,但是像你我师兄弟一样的资质,岂不比比皆是,又何必特意去寻找?何况师尊提出的条件十分怪异,冲远,当初条件是师尊单独交代的,你我互相并不知情,我直接跟你说,师尊让我找仙骨在金命的修道士,不拘资质,你那边如何?”
冲远道:“我?我要找的是太阴仙骨的修士,和你一样,不拘资质。这么说你的运气比我好,命在五行的仙骨总是易找。纯金命的仙骨找不到,混杂的含有金命的难道也找不到?你这么晚才回来,怕是千挑万选,想选一个好苗子吧?我看你是白费了功夫。哼哼,太阴命仙骨极少,我花了两年找到的就是冲明师弟——”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他只有一分仙骨。”
冲和皱眉道:“一分?”
冲远冷笑道:“是啊,一分仙骨。连你我都知道,仙骨关系仙命,三分仙骨方可入道,六分仙骨才能筑基。你我虽然不才,也有四五分仙骨,才能顺顺当当入了道门。一分仙骨顶什么用?练两年入道都不到就废了,我当时也是昏头转向,想着再找十年,未必有合意的,又怕落后你太多,这才拿冲明这样的废体来搪塞。没想到师尊居然甚是满意,还嘉奖于我,那时候我就心存疑虑了。”
冲和道:“你怀疑的果然有道理。我并不知道你的事情,但也早就觉得不对了。你发现了那个驳灵阵了么?我一进来,就唬了一跳。咱们在山外虽然不曾自己建造道观,但也没少借住,谁见过用驳灵阵作为道场的道观?这明明就是有悖常理,我还曾经问过师尊。”
冲远皱眉道:“你竟然还去问,他怎么说?”
冲和道:“师尊叫我不必多问,这是他大有深意的举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我慢慢地就明白了,慢慢的……”说着笑了一声。
顿了一顿,他接着道:“我千挑万选,在燕州偶然遇到冲清,他本也是道门修士,一朝家破人亡,不敢在本地呆。我见他有六分仙骨,还有金命,筑基有望,算的一个上上人才。千方百计邀他前来,只盼望有朝一日,在师尊门下出一筑基修士,扬眉吐气。没想到到了师尊驾前,只看了他根骨,连他家世过往统统不问,也不问他之前修习的什么功法,就赐下一篇《易筋锻骨经》,叫他即刻修炼,这也太无道理了。”
冲远喃喃道:“六分仙骨,筑基有成,真是好命。”
冲和冷冷道:“死都死了,有什么好命歹命?这话也不必你说了。倘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师尊过了一日将我找过去,叫我停了习练十余年的《剑气决》,也改练《易筋锻骨经》,我疑惑之下,问了几句,师尊便说是这些年独创的一门新功法……”
冲远冷然一笑,道:“创立新法?好大的口气,那些真正的真人又有几个能创立新功法的?他若有这样的本事,何至于……师兄,咱们又有一件事对不上了,他跟我说,他这门功法是从一个古洞府里找到的。”
冲和嘴角一挑,道:“许是他当时顺口而出,回去一想,果然是口气太大了,等你问的时候,就换个保守说法。本来我虽然疑惑,但毕竟师徒十余载,我哪里会真怀疑他?只是心头到底存了一个疑影儿。旁观者清,还是冲清一番话,才把我惊醒。”
冲远笑道:“到底是冲清出身世家,遇见事情多想一步。我找的那个冲明,原本就是个教书匠的儿子,对于修道的事,全凭读了几本稗官小说,听了几天评话戏曲,脑子里不清不楚都是江湖那一套,他懂个屁。”
冲和扯了扯面皮,道:“冲清想必也跟你说了吧。所谓的《易筋锻骨经》其中的蹊跷。”
冲远道:“是啊,他说了,他说《易筋锻骨经》并非新法。在燕豫之地确有此功法,乃是一门辅助锻炼肉身的法门。他以前读过,只是没有修炼,这时候再见,前面几章总纲与易筋锻骨经一模一样,但从修炼方法开始,就面目全非,再无一点相似的地方。他还疑心是不是错了,于是找冲明借了功法来看,一看之下,发现了更大的问题。”
冲和脸色龙舟啊了一层阴翳,道:“他和冲明的功法,虽然大体一样,但是修行方法却有微妙的不同,寻常修炼方法,都是将真气从经脉归于气海,只有这个是归于仙骨,而且是特殊的那根仙骨上,凝成新的‘真元骨’,且都到仙骨凝练功成之后戛然而止。如此一来,一个人上上下下都没有一点功力,只剩下一根修炼好的仙骨,这还是人修炼的法门么?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虽然不解其中缘由,但已经觉得害怕,顾不得和旁人说,连夜出逃。我追上去的时候,本想劝他回头,却不想被他说出这番话来,惹动了心思,也就没再追他。”
冲远道:“巧了,我追上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劝我也早作打算,不要祸到临头才无计可施。大概是从你手里逃生,尝了甜头,也想跟我来这么一出,可惜,我偏不吃他这一套,哈哈。”笑了几声。
冲和皱眉道:“你本就不必杀他,这时咱们师兄弟多一个人都多一份力量,把他劝回来,有商有量岂不更好?”
冲远冷笑道:“师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和他商量?和他商量的着么?别说我了,就是你,要是想和他商量,早就把他劝回来了,还会放他一个人出去乱跑?你也不过是打算让他消失,多少破坏一下师父不知什么计划罢了。不过师兄你心肠太软,那冲清既然吐口吐得干净了,那就没什么价值,留着反而是个祸害了。你不抓,我不抓,倘若他落到了那个人手里,别说计划照旧,要是他说出自己已经把怀疑跟咱们说了,那人就知道咱们也对他心存怀疑,咱们岂不是都危险了?这种祸害,就该清除的一干二净。”
冲和不语,过了很久,才道:“你做都做了,难道非要我给你鼓掌叫好么?”
冲远道:“师兄别忘了,那人说了,要是冲清死了,就把他的尸体带回去,可见真正的关窍,就在冲清的尸体上。现在他的尸体在我手上,永远也到不了那人手里,岂不是最保险的法子?”
冲和终于点头道:“这也罢了。”
冲远道:“师兄,我还有一个想法。”
冲和道:“你说。”
冲远道:“我看那人这番布置,关键在仙骨上,那冲清是金命仙骨,金命仙骨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随便一找就有,没了冲清,还有山清、水清。我看真正稀罕的,还是太阴仙骨……”
冲和寒毛一乍,喝道:“你要干什么……”
冲远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冲清不稀罕,冲明的仙骨可是十分稀罕啊,要想万无一失,还得……”
冲和踏上一步,抓住冲远的肩头,道:“你不要倒行逆施……”话音未落,只觉胸口一痛,往后倒去,便听冲远道:“师兄,你的太阳仙骨,也是十分难得之物啊……”
十七章现身说法
冲和倒在地上,胸口Сhā了一把黑黝黝的长剑,全身上下裹在一团黑气当中,看不出死活。冲远低头看着他,道:“师兄,你虽然天资出众,远胜于我,但为人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不是修仙的材料。在外游荡了这么多年,居然不死,真乃一件奇事——可见说南方太平盛世好修行,此言不虚。”
他手中掐着剑诀慢慢松开,喃喃道:“师兄,你气魄太小了,听到这样的事情,只想到自己保命,却没想过,这也是可利用的机会么?此事明明事关仙骨,乃是我们心心念念关心的筑基问题,你居然无动于衷。是了,你自恃资质比我好,也比这山里的修士都好,所以安于现状,不感兴趣,是不是?鼠目寸光之辈,不足与谋。倘若你刚才也有几分锐气,提出和我共商大事,我说不定就饶了你……”
他一招手,冲和胸口那长剑颤了几颤,就要飞起,突然只听忽的一声,一道金色的光芒从冲和身上冒出,如同阳光流金,将那黑气吹得一震,四散开来。那乌剑原本黑气弥漫,这时黑气散去,登时露出本体,骤然被金光吞没,抖了一抖,似乎就要支持不住。冲和叫道:“不好。”手中掐诀,那乌剑黑光再次大盛,将金光驱散少许,这一回却不是往前冲,反而颤巍巍的倒飞回去,落回冲远手中。
只听冲和在身后道:“你要杀我便杀,还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你若全无心肝,就当做杀了个全无干系的人,不必废话。你若还有良知,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也免不了心神不安,噩梦缠身。”
冲远骤然回头,只见冲和在一片光芒之中慢慢站起,定定的看着自己,目光在露出痛惜、失望、恼恨之色,心中一沉,退了一步,道:“师兄真是命大——”
这时光芒慢慢散去,冲远目光一凝,只见冲和站立着微微摇晃,嘴角也隐现血迹,心中安定,笑道:“师兄,没想到你还有保命的绝招,看来能活到现在,也非巧合。只是你终究受了我的谋算,受伤也不轻吧。”
冲和见他看穿自己的伤口,索性也不硬撑,用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按住长剑,冷笑道:“虽然不轻,但还有余力可贾。对付区区一两个小修士,倒还不在话下。”虽然冷笑,目光中却忍不住露出悲哀之色,道,“可惜,你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冲远突然大笑道:“哈哈,你总算说出来了,区区一个小修士——你心里从来认为我是小修士,我资质不如你,我法力不如你,我什么都不如你,是不是?只是你从来没说过,因为你自忖是大师兄,事事要让着师弟,摆出一副虚怀若谷,平易近人的样子,是不是?每次看到你那假惺惺的样子,我便想吐。”突然伸手一横,乌剑已经在身前祭起,喝道:“我虽然修为不如你,但我有一把法器,敌得过你这一重修为。”说着一挥手,乌剑黑光大盛,猛地向冲和冲去。
冲和伸手一弹,一把长剑终于出鞘,往头顶上迎过去。那长剑却无光泽,颜色沉郁,如同一根柴火一般,与那乌剑撞在一起,只发出一声“咚”的闷响。
冲远一怔,道:“木剑。”紧接着,只觉心口一痛,却不是被人所击的疼痛,而是从心底一个角落里绞痛开来,登时知道乃是自己心血相连的法器出了问题,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乌剑被木剑阻拦,两相碰撞,乌剑锋利,已经把木剑劈开大半,然而木剑上一缕金芒闪烁不定,乌剑的黑光却是一分一分的减少。
冲远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喝道:“桃木辟邪剑。”双手一拍,两道黑光往上迎去,意在击退那桃木剑。
只听冲和道:“你往哪看。”冲远一怔,只见眼前雷光一闪,冲远手中光芒四射,劈面打来,登时省悟,暗道:是了,剑不重要,人才重要。双手回圈,黑光闪烁,反击冲和。
冲和冷笑一声,突然手中一道电弧飞过,手臂仿佛骤然加长了数尺,蓝紫色的电弧弯弯,弹过黑光,击在冲远脖子上,冲远大叫一声,身子麻痹,倒地不起,满掌的黑光击在地下,登时把身下的白雪化为两摊黑水,整个人倒在黑水中,如同倒在烂泥沟中,狼狈不堪。
冲和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两道电弧弹出,重重击在他背上,冲远再无法发出一声,双目翻白,昏迷过去。
冲和松了一口气,只觉得伤口剧痛,体内灵气一时流转不开,扶住身边一棵大树,微微喘气,道:“我在南方也曾身经百战,九死一生。你不过留在北国,只怕连盛天都不曾踏出过一步,也有资格说我能活多久?”说着慢慢的闭上眼,哀痛的眼色全藏于眼睑之后。
只听一人淡淡道:“刚才那招不错,是从掌心雷演化而来的吧。虽然最简单的十三太保中一品法术,但你能自行变换,创出这门变种,这份资质就相当不错。”
冲和乍闻此言,并不惊慌,反而立刻直起身,恭恭敬敬回身一礼,道:“多谢前辈。适才若无前辈点醒,晚辈必遭毒手。”
只听顶上那人道:“我点醒你,也只给你数息的反应时间,你若不能及时自救,也没人能救你。”
冲和恭敬道:“还要多谢前辈厚爱。”行礼之后抬头,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头顶大树上,端坐着一人,一身皮衣,面如冠玉,竟是个极其俊美的少年。他在伸手去抓冲远的时候,耳边骤然得到提示,知道冲远要杀自己,登时启用了护身灵符,这才逃过一劫。之后回忆给自己示警的声音,只记得威严浩然,令人一听就自然信服,做出反应,必然是个高德前辈,哪知道一抬头,见那少年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又生的俊美瘦弱,一时反应不过来。
然而转念间,他立刻反应过来,暗自道:我真是糊涂了——那前辈高人的岁数,哪里是能从相貌推测的?我听说有的真人几百岁年纪,看起来也就只有弱冠。这位前辈虽然看来小的出奇了些,但焉知不是他返老还童?当下再看一眼,只见那前辈坐在挂着冰霜树枝上,不动不摇,凝如泰岳,全是前辈高人的气度,心中更加笃定,越发不敢失礼。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你心志其实不错,机变迅速,譬如刚才按住伤口与他说话,手心藏了一枚丹药,揉捏之时慢慢化开,神不知鬼不觉的治疗自身,心思甚是灵活。又能自行变换法术运用,资质远超于他,倘若能借他的几分果断狠决,必能成大器。”
这番话长辈的口吻甚是明显,配上那少年稚嫩的嗓音本来该显得怪异,但偏偏他就这么随口而出,也毫无故作老成的意思,但听着就叫人信服,忽略了他的年龄。这也难怪,那少年,也就是程钧,是货真价实近千岁的老怪物。
冲和听了,苦笑道:“晚辈游历时,也曾有人劝诫过晚辈。晚辈自认虽非杀伐果断,但也并非心慈面软之辈,入道数载,已和安善良民无缘。只是再进一步,要断绝师友家人种种情分,太违晚辈的心性,勉强不得。晚辈觉得不必特意为了求果断而违逆了自己的心意。修仙若是全无本心,又如何修得下去?”
程钧哦了一声,道:“也有道理。你的性子未必适合修道界,但很适宜修道。将来若得不死,应当会有成就。”
冲和心中苦笑,道:“成就不成就,横竖五分仙骨终究无法筑基,晚辈也不想了。”便听程钧道:“你本心里,连冲远这样的人,也不想杀么?”
冲和一凛,眼光不自觉得瞥了冲远一眼,冲远依然倒在地上,虽然双眼翻白,但尚有呼吸,显然是没死。冲和犹豫了一下,直言道:“晚辈认为冲远死不足惜——只是狠不下心来亲自动手。”
程钧再次“哦”了一声,悠悠道:“那你是想让我替你动手。”
冲和脸色刷的红了,抬起头,见那少年神色和蔼,但全无喜怒,令人看不出他情绪如何,冲和诺诺道:“晚辈……”心中苦笑,他确实是有这个打算,只是这一番话说出,他自己都要痛恨自己虚伪——明明想要冲远死,却连说出“借刀杀人”四个字都不敢。
程钧却没非要他说出什么,道:“人之常情——正好,没杀他最好。”身子轻轻落下,如羽毛一般翩翩落下。
冲和见他落地,虽然隔得不近,仍不由退了一步,离得更远了些。
程钧落地,他身高在他年龄中虽然算高,但终究没长成,比冲和矮了不少,走过去,托起那冲远的脑袋,把手放在他额头上。
冲和见了,大吃一惊,道:“啊前辈——你要……对他搜魂么?”
十八章道门天下
程钧心中诧异,抬起头,道:“你倒是博学,连搜魂都知道。”
冲和忙叫道:“前辈不可——”搜魂大法乃是一种搜索人魂魄的法术,虽然不是魔道,却比魔道功法还凶残三分,搜魂之后,七魂打散,三魄不全,魂魄无法转世,只能流落凡间被阳气净化,化为尘埃,生生世世不得超生。他虽然厌恶冲远,也不忍心一起长大的师弟遭如此下场,情急之下,急忙阻止。
程钧转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虽不见如何凌厉,但冲和还是心中一突,定了定神,上前道:“前辈,冲远罪不至此——”
程钧道:“与他罪不罪不相干,我想要知道点东西。”
冲和忙道:“他现在未死,您等他醒转之后问询他,他必然不敢不答。”
程钧笑了一声道:“我懒得问他。”
冲和额上落下冷汗,道:“他知道的事情我大半都知道,您要问什么,我也不敢不答。”
程钧道:“你替他作答?”
冲和道:“晚辈当尽力。”
程钧道:“知无不言?”
冲和接口道:“言无不尽。”
程钧心中满意,要的就是他这句话,道:“果然如此,那他就无用了,你将他杀了吧。”
冲和脸色一白,不及细思,慌忙道:“您留着他,万一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再将他唤醒询问……”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影袭来,下意识的头一偏,忽的一声,一道剑气擦着脸颊而过,没入白雪之中,消失无踪。
冲和惊魂未定,只觉得颊上一疼,鲜血流了下来,原来刚才还是被剑气所伤,当时无感,过后才发觉,始觉疼痛。他心中惊惧抬头看时,只见程钧盯着自己,道:“你说你不敢亲手杀人,我就替你处理他。你说不必搜魂,我就不搜魂。你说连杀他也不必,我就不能杀他——世上的事,难道都是你说了算?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冲和年纪虽轻,说身经百战,那是笑谈,但大大小小也与人争斗数十次,也不是没有在生死边缘走过,但从来没有一次,有这种无力感。明明被利器加身,按他平时早应该拔剑相向,但这时对着程钧一双无喜无怒的眸子,只觉得全身都被死死地压着,压根没有反抗的念头,颤声道:“晚辈……绝无冒犯前辈的意思。晚辈听从前辈的吩咐便是。”拿起剑来,走到冲远身边,手中的长剑微微发颤,口唇轻动,似乎念念有词。
程钧见他如此,知道他还是不忍,道:“你还记得冲远要是你时,你说过的话么——要杀便杀,不必自求心安。你若果真认为他该死,那就爽爽快快杀了,心无挂碍。你若认为他不该死,再犹豫一百遍,说一百句欺骗自己的话,也是自欺欺人,难免魂牵梦萦,日夜不安。你自己懂得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我来劝你?”
冲和眼睛一闭,旋即睁开,长剑荡出,“嗤”的一声轻响,如入朽木,鲜血四溅。
冲和长出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将一旁滚落的冲清的人头拾起,放在冲远身上,掌心雷光四射,按住冰面上,轰的一声,积雪开了个大窟窿,露出底下土地来。他起身将冲远推入坑中,掐诀念咒,在冲远身下形成了一道土漩涡,将他身子卷入,慢慢下沉,过了一会儿,地面终于归于平静,完全看出去有人的痕迹。冲和安静了一会儿,抬头道:“请前辈垂询。”
程钧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等着,见他做完这一切,道:“这样就行了?刚才冲远也猜测过,这仙骨是脱胎换骨的希望所在,你对冲远的仙骨不感兴趣么?”
冲和露出厌恶之色,道:“那是冲远痴心妄想——晚辈不隐瞒,倘若面前有一份能够逆天改命的神奇功法,晚辈当然是拼命也要弄到手的。只是凭借一两句猜测之言,就要晚辈去拆弄相熟之人的尸身,实在是令人恶心。”
程钧笑了笑,道:“是不是妄自猜测,也要我看看,你的易筋锻骨经带在身上么?”
冲和道:“有的。”伸手入怀,取出一本薄薄的册页,双手递上。
程钧接过,一面随手翻开,一面问道:“先说说你们这一脉的来历,是道门传人么?”
冲和摇头道:“前辈说笑了。我们若是道门传人,哪里至于流浪数十年,连落脚之处也没有。我们是散修。师祖曾在一座道观做记名弟子,据家师说,倒也修炼到入道七重境界,只是无缘道门嫡传,出师之后游走四方,在广府建立了落脚根基。后来传下几脉弟子,家师排行在中间,因为资质平平,进步的慢,并未得其青眼,年长入道之后离开师门,一直四方游荡,寻找机缘。收下我们两个弟子,也是四海为家,连一座丛林道观也不曾建立。”
程钧点头,道:“果然是散修。”这可算是许多散修生存状态的模板了。
而今天下修道界是道门的天下,修士只要修的是道法,便算是道门修士。然而真正的道门传人却有及严格的界定。在道门以下的道宫,道派,道观下正式修行在册的弟子,都可以叫道门传人,而且是道门嫡传。而道门嫡传弟子满师之后,倘若不能留在门中担任职司或者继续修行,离开道门另立门户,收下的弟子,叫做道门再传弟子。而再传弟子的衣钵弟子,也可以叫再传弟子,但只能一人,也就是这一支作为道门再传的分支,只能有一人继承,而其他弟子出门之后,传授弟子只能叫做三传弟子,同样三传弟子也能有一支传授。道门嫡传、再传、三传弟子,统称为道门传人。
除此之外,三传弟子的一般弟子,就没有什么四传五传传来传去无穷匮也的说法了,那就叫散修,以后多少代传下去,也是散修,与那些在道门挂名修炼的记名弟子,或者和无意中走上仙途无传授的修士,没有什么差别。
道门门户分野极其严格,道门传人算是道门亲生的,那散修就像后养的。嫡传弟子不必说了,道门如今如日中天,整个天下都是道场,嫡传的弟子要什么便有什么,要富贵有帝王的册封,要资源有天下的供奉,要尊荣有百姓的敬仰,要功法有道门的传承。就是那再传、三传弟子,在道门也有一定的权利,也有许多供奉给养,且互相之间守望相助,有人依靠,对于修行自有极大的好处。
只有散修,别管是什么出身的散修,都是无依无靠,身无所属之辈。道门明文规定,散修不得打着道门的旗号开设道观,占领土地,收取百姓供奉,不得任领朝廷官职,甚至领取道门颁布的悬赏任务时,赏赐都要低上一等。如此种种,基本上轻松获取资源的路途都被堵死,散修若非挂靠在哪处道观道派之下,就只能去深山险地探险,博个富贵险中求。
只有立下了一定功勋,或者捐赠了一定的财富,获得道门允可,散修方能在偏僻的地方建立一间道观,不过有个专有的名字,叫做“丛林道观”。比之一般的道观好处各减一等,约束也放松一等,只是不能拒绝道门传人借住挂单,算是半个官方的所在。许多散修毕生所求,就是辛苦拼搏之后,圈占一个灵气不错的地方,建立一个道观,开垦几亩灵田,受上几个徒弟,万事不必再操心,安安生生的修炼几年,能不能再进一步,就看天意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能够完成的,一百个里面有一二个,已经算是难得,大部分不是一生漂泊,就是半路横死,要不然如紫云观一般,偷偷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建一座野道观,赌一赌道门发现不了——如果被道门看见了,那不是拆了道观的问题,道观上下,连着岳华老道加上道童在内,大大小小一个都跑不了。道门就是这么霸道。
所以程钧初见紫云观,才会奇怪——岳华道人竟敢在万马上建立野道观,委实胆大包天。也是万马寺的和尚不懂道理,倘若他们往山下道门中告上一状,数月之内,这紫云观必然给夷为平地。
程钧一面思忖,一面看书,问道:“你师父是什么修为?道观里面还有什么人?”
冲和定了定神,回答:“家师两年前就是入道三重的修为,那是师尊亲口说的。只是我回来之后,感觉他修为又有进境,但是我修为不足,看不出来。”
程钧点头,一般的望气术只能看出比自己低的修为,想要探查更高修为的人,必须要特殊的法门。
冲和接着道:“师父只收了我们徒弟两人,冲远师弟……如今只剩下我一个。还有就是冲明师弟,那是冲远刚刚带回来的,修习道法不过几日,况且他资质所限,也练不出什么来。除此之外,就是服侍家师的四个道童,他们没学过道法,清风明月两个学过俗世的武功,常常为师父做些在外跑腿的杂事。春风化雨两个不学武功,只做师父近身的服侍,但反而更受信任。”
程钧大体上明白,心道:其实那道观并无高手在,只是不知道岳华老道如今到底什么修为,想必已经在入道期中期,倒也有几分棘手。然而还有一件事情不对——“岳华道人,可在阵法上有独到的造诣?”
冲和摇头,苦笑道:“家师——在修真百艺上,造诣都是平平。若有什么独到之处,也只有在符箓上有些本领,但也未必出于他人之上。”
程钧道:“那倒奇了,那驳灵阵布置的,确实有独到之处。”他前世是阵法大家,别的不敢说,阵法上的造诣,他是举世公认的必在前三之列。他一眼看出那驳灵阵的手笔,不是寻常修士可以比的,虽不曾跨越天人之隔,也是人界的顶峰了。
冲和道:“这也是一奇。我记得家师一心只为苦修,阵法这种耗费精力的杂学,家师向来嗤之以鼻。我认得这驳灵阵,还是到南方游历之后,开了眼界,领略了许多阵法奥妙,方才勉强辨认。家师……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手笔?”神色苦恼,显然也是心中疑惑。
程钧微笑道:“可能他得遇高人了吧。”顿了一顿,又问道:“岳华道人,可有道侣?”
冲和一怔,抬起头道:“不曾。”
程钧微出意料之外,道:“不曾?”心中暗道:怪了,那么,她是何人?
冲和点头道:“我离开之时,家师还不曾有正式的道侣。”说到这里,突然一拍手,道“但若有的话,那必然是那个人。”
十九章骨魔空忍
程钧道:“你想起来了?”
冲和道:“两年之前,师父被一直挂单的道观赶了出来……”说到这里,眉头一皱,显然是想到了不好的回忆,顿了一顿,道,“他带着我们师兄弟一路往北,到了稷山周围,想要在山中寻找机缘。那边并无道门的道观,只有两座丛林观,并不肯收留我们。因此我们在稷山上流浪数日,竟无落脚的地点。”
程钧点头,他说得轻松,程钧却知,在稷山上流浪实在是一件凄惨艰难的事情,说朝不保夕也不为过。他也不是没做过散修,虽然那是隔了几百年的时光,但冲和说的事情,依然能勾起他一些类似的回忆。
冲和道:“直到半月之后,我们才在稷山一座荒丘上,找到一座小观,那观里的观主也是一个不得志的散修,姓宋,道观并无道门认定,乃是一座野观。那宋隐士年迈,行动不便,但看我们艰难,便收留了我们。”
程钧道:“那你说的人是……”
冲和道:“宋隐士有一位小姐,年纪不大,修为也不高,但据说有一种特殊的天赋,能与野兽沟通。似乎还另有奇遇。那位小姐人很安静,似乎不善与人交流。师父见了,往往多和她说几句话,一来二去,两人便关系亲近。”
程钧哦了一声,道:“那位小姐也奇怪,你师父明明带了两位英俊少年,她居然不爱你们,爱上你师父。”
冲和脸色一红,道:“那位小姐看我们不上,她只喜欢师父。师父向来受欢迎,也非一日两日。另外,师父也曾警告过我们,不要离那位小姐太近。”
程钧笑了笑,没有说话,心中暗道:这岳华老道长得什么样子,怎么一个两个少女都为他倾心?柴火妞也十分属意于他,难道果然是人中龙凤,魅力惊人?
冲和道:“我们见如此情况,心道必然多了一位师娘,师娘相貌美丽,性情贞静纯良,自然是上上之选。我们心中还有个小九九,那道观里修士年老,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倘若师父娶得此女,将来道观难道还是旁人的?我们这一支也终于有落脚的地方,这漂泊无靠的日子,实在是过得怕了。本来我看师父也有这个打算,但是数日之后,情势突然转变。”
程钧道:“怎么?”
冲和道:“我们在稷山中住着,平时分头出门采集草药,猎取野兽,寻找机缘,有时候当日去,当日回,有时候在山中呆上两日。那稷山太过凶险,我们不敢走得太远,一次也就不会出去太久。然而那一日,我们三人分头出门之后,我当日就回来,师弟转天回来,师父却一连数日不见踪影。”
“当时我们吓得慌了,稷山多凶险,一去不回是常有的事情。我们虽然相信师父神通广大,但毕竟稷山的危险是我们领教过的。或许真有什么不测,也是难说,宋小姐坐在门口,一直痴痴地望着门前,只为了等师父的身影出现。”
程钧道:“原来她是个痴心的女子。”
冲和点头道:“宋小姐对师父用情至深,绝无虚假。我们一连等了半个月,师弟跟我说,或许该另作打算了。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说出来。哪知那一日半夜,师父突然回来,浑身都是鲜血,一进道观,立刻昏倒在地。”
“我们先是惊住,但立刻都感到欢喜。将师父抬进去,清理伤口,才发现师父受伤严重,险些致命。师父一直昏迷不醒,全凭人照料。宋小姐陪着师父,一连数日,熬得神情憔悴,衣带渐宽。说来惭愧,我们虽然从小拜入师门,这一次照料师父,出力竟还没有宋小姐多。直到半月之后,师父才醒过来。”
“师父醒来之后,精神却一直恍惚,也不进山,躺在床上一直发愣,连宋小姐也不在意了。我们曾经讨师父的好,说道宋小姐日日照顾您,对您情深意重,真是天赐良缘。师父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不在意”
程钧摇头道:“可怜,可怜。”
冲和道:“师父发了数日的呆,突然一早起来,精神奕奕,来到雪地里,大笑数声,大喊道:‘天道在我,谁能阻拦?’走回道观正襟危坐,把我和冲远叫过去,道:‘我有事情要你们做,这件事十分要紧,乃是我们这一支飞黄腾达,成仙得道的干系所在,你们两个分头去做,谁做得好,我就正式立他为衣钵弟子。’”
程钧道:“莫非是……”
冲和道:“是,就是让我们两年之内,寻找一位合适仙骨的弟子。师父还道,两年之后,你们就不要回到这里,去万马山的万云谷找我,我就在那里开宗立派,建立一个紫云观,定然创立一番事业。”
程钧道:“你说,他在稷山之中,竟知道万马山里有一座万云谷,还知道自己要在那里立下一番基业?”
冲和道:“正是,这不是咄咄怪事?”
程钧道:“世上的事虽然怪事频出,但仔细推想,总有蛛丝马迹可查。原来如此——我倒有些眉目了。”露出几分恍然神色。
冲和心中暗惊:我在师父身边数日,想了数种可能,总觉得不对,这位前辈难道果然心智高绝,凭我一番话语,就能推断出事情始末?想到这里,忙道:“前辈可是知道个中情由?”
程钧不答,再次拿起《易筋锻骨经》。一页一页翻看下去,每一页似乎只是略略一番,但是每一页都不曾略过,至少要看上一眼。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神色阴沉了几分,道:“虽不能尽知,倒也能推测一二。”
冲和道:“不知前辈能否告知一二。”他尽心竭力回答问题,虽有种种原因,但是希图这位前辈能告知一二情由,解他多日之惑,也是其一。
程钧道:“这其中干系极大,你想知道?”
冲和道:“晚辈愚鲁,但有一种感觉,这件事的背后于我不利,若是我再不觉醒,或许事情真正揭开之时,就是我丧命之日。”
程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轻轻一弹书本,道:“你想的多了。”
冲和大喜,刚松了一口气,就听程钧道:“你绝对活不到那一天。”
冲和只觉得好似从万里高空跌落,不由得浑身颤抖,道:“我……我……”心思电转,跪倒在地,道:“求前辈救命。”
程钧幽幽道:“冲和,你听说过‘骨魔空忍’这个人么?”
冲和愕然道:“谁?”
果然是骨魔空忍。
程钧心中也有些沉郁,刚刚听到冲和和冲远对话的时候,他就心中有了怀疑,若非如此,即使他内心对冲和有些好感,也不会贸然Сhā手此事。
这个名字实在太响亮了,响亮到即使九百年后,就算有的修士压根分不清九大天台修士的名字,但空忍这个名字,这个人的事迹,都能如数家珍。无需论正邪,此人实在是修道界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影响了岂止一代人?
其实程钧前世,根本没见过空忍,空忍的横空出世,在他登上修道界这个大舞台之前。程钧虽然后期进步极快,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大修士,但其实前期反而有一段蹉跎岁月,二百多岁才成为真人,而能在修道界立足一方,则是四五百年之后的事情,那时候,空忍本人,早已化为飞灰。
但是,这并不是说空忍的时代就结束了,相反,空忍的影响才刚刚开始,其后数百年,修道界的大乱,有一半是因为空忍而且。
“天上大乱起天台,地下大乱起空忍。”
空忍一人,名字足以和天台相提并论,即使这不是什么好名声,也足以自豪了。
空忍之名,从他的外号“骨魔”中来,不是因为魔,而是因为骨。虽然他也有“杀人盈野,,白骨露天,止儿夜啼”种种传说中的劣迹,但这种没人性的魔头,魔道里一抓一大把,断不是他出名的理由。他真正出名的是他写的两本书,一本《易筋锻骨大法》,轰动了魔道,一本《仙骨论》,则彻底颠覆了修道界的格局。这两本着作,程钧都曾拜读,虽然道不同,却也钦服此人惊采绝艳,而且敢想敢干。
而此刻,程钧居然在重生之后,再次看到空忍的名着了《易筋锻骨大法》!而他刚刚翻看一遍,再次确认,果然是空忍的手笔无疑。虽然本书只是后世完整的易筋断骨大法的一部分,而且显然只是草创,颇有不成熟的地方,但这种构想与前世那旷世闻名的大法一脉相承,绝不能出自他人之手。
这后世出名的骨魔,就在万马山中?
仔细想来,这也并非不可能,因为骨魔空忍,就出自万马寺。当初万马寺有两件事情举世闻名,除了程钧要找的那件东西,就是出了这么个人。这个空忍也是后世修道界围剿万马寺的借口——虽然人人都知道,万马寺的覆灭是因为“怀璧其罪”,但有一个现成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什么不用?
然而时间上又有些对不上,空忍为世人所知,至少还在百年之后,而两本巨着的出现,则要再晚[奇`书`网`整.理'提.供]上一二百年,即使那时,空忍的境界也没有多高,程钧曾经算过,此人应当与自己是一代人,年纪前后差不过二三十岁,那他现在应该默默无闻,倘若此时就有易筋断骨大法的雏形出现,那为什么后世流传的那么晚?
除非……
程钧心中暗自有些猜测,莫非空忍也并非作者,而只是把这两部大法传开的人?倘若果真如此,那程钧可就有必要改变一下计划,因为这可能成为他一张至关重要的底牌……
程钧突然一伸手,一道青光出现在指尖,那青光如同灵蛇一般,缠绕在指尖,若隐若现,他抬眼盯着冲和,道:“岳华道人图谋非小,他逆天行事,必遭天谴。虽然如此,他遭天谴之前,也会用你们师兄弟陪葬他的野心,你若不想尸骨不全,魂消魄散,须得做出决断。我来问你,你可愿意听我吩咐?”
二十章问身镜
程钧一路回到山神庙所在的山坡,还没靠近,远远地就看见白雪地里有三个身影,如同三座塑像。
程钧一皱眉,停下脚步,只见中间唯一坐着的那个,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盘膝正坐在雪地上,正是那小和尚,只见他双目微合,无喜无嗔,神情平静的近乎虔诚,已有些高僧风范。在他身边一左一右,站立着两个道童,穿着打扮与昨日的清风明月相似,年纪也相仿,只是相貌却是全然不同,身后也少了七星宝剑,显然是另外的两个道童。
程钧一见眼前的形式,眉头就是一皱,脚下不停,径直走上前来。
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两个道童同时转身,只见两人神色平和,全无清风、明月两人的骄矜神色,反而显得谦和礼貌。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敢问前辈就是路过万马山的修道同道么?”
程钧目光一转,只见那道童手中捧着一个红木匣子,略一思忖,便知他们是干什么来的,点头道:“就是我。”
那道童笑道:“小童是紫云观岳华道人座下道童春风,奉先生之命,特来请尊驾进紫云观一叙。”说着双手呈上拜匣。
程钧唯一挑眉:这岳华老道反应好快,也能忍耐,真的下拜帖来请。他见这春风礼貌周到,也就客气道:“不敢当。”接过拜匣,打开来看,只见里面一张拜帖,写的是“同道紫云观岳华道人拜上,恭请道友大驾光临小观。”底下露出来一张礼单。
程钧没想到居然还有礼单,只见上面注明“黄金十两,灵石十对”,暗自一笑,对于散修来说,二十灵石已经是大手笔,然而多加了世俗的黄金,就有些蛇足,用修道界的话说,沾了世俗铜臭,不过他如今一穷二白,哪有资格笑话他人,含笑道:“礼物不敢。帖子收下,拜匣奉还。明天我程钧定然去紫云观拜访岳华道友。”
春风之外那道童一怔,道:“你现在不跟我们去么?”
春风呵斥道:“化雨,不得无礼。把礼物呈上来。”那化雨不敢多说,捧了礼盒上来,程钧也不多做客气,便收下了,春风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我等先回,师尊明日在紫云观恭候大驾。”说着再行一礼,带着化雨离开。
他们一走,小和尚立刻从入定状态缓过来,笑嘻嘻的哪还有刚才的气度,跳起来道:“可算走了。我最怕见这两个人,要是清风明月两个来,他们只会耍狠,我倒是喜欢,跟他们硬碰硬也不怕。这两个家伙说话句句带笑,又透着一股阴劲儿,偏偏还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我为了打肿脸充胖子,在这打坐了一下午,烦死我啦。”
程钧笑道:“也亏了见了这两人,才觉得那岳华道人像个样子,若都是清风明月的样子,我都没兴趣与他见面了。”
小和尚笑着道:“你说话总是很厉害的样子。”顿了一顿,肃然道,“只是你不该答应他们。那紫云观不是好去的,说是龙潭虎|茓也不为过。岳华老道也不是好相与的,春风化雨的笑里藏刀,就是他外的一面。那清风明月的狠辣无情,就是他里的一面。”
程钧道:“总要去一次,拜匣我也收了,这番试探就见好即收。这出戏要再演下去,非得我上门一次不可。难道我坐等他失了耐心找上门来?我还不曾亲眼见到他的虚实,还是少做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事情为好。”
小和尚摇头晃脑道:“你这样的人,怎么也说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来?唉,不过事有凑巧,你答应他再拖上一天,正巧对了,到了明天,咱们说不定就不怕他了。”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程钧哦了一声道:“怎么?”
小和尚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握着拳头挥了一挥,道:“来,我给你看一件好东西。”说着,拉着他往山上爬去。
程钧心中也有些好奇,跟着他一路上山,进了山神庙。那山神庙虽然窄小,却也有前后三间房。外面那间,就是程钧原先躺过的那间,除了神龛之外,只挂了一口大钟,已然满满当当,容不下别的。后面的两间,程钧就不曾去过了。
小和尚这一次把他引到中间那间房,那房间和外面差不多大小,只是东西更加少了,当中放了一张桌子,地下一卷铺盖,想必是小和尚的卧榻。墙角放了一个水缸,一个坛子,还堆了些米面腊肉,那是柴火妞送过来的。房间后墙,开了一道角门,通向后面的那间屋子,这时后门虚掩着,看不清后面门路。
小和尚小心翼翼的凑近铺盖,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包裹,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露出一面造型古朴的铜镜来,他小心翼翼的拂拭了一遍,道:“这是长老临走之时,单独交给我的。那是一件十分要紧的宝贝,亏了没给监寺看见,不然早就给他收走了。”
程钧看了一眼,便知道乃是一件稀有的法器。说是稀有,倒不是品级多么高,只是作用十分稀有,在修道界很少见到,道:“问身镜?”
小和尚惊讶道:“咦,原来叫做问身镜?你真是博学,连这个也知道?我们长老还不知道它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他老人家只是吩咐我说,这面镜子是被高僧师叔心血祭炼过的,与他的心神相连。当这位师叔靠近镜子方圆千里之内,这镜子就开始模模糊糊显出些影像。等到方圆百里之内,就会看出人影来。等到影像清晰地能看清楚五官相貌了,那这位师叔就已经站在面前了。”
说着,他举起了镜子,对着程钧道:“你看看,你看看,看出人影了没有?”
程钧对着镜子一看,果然见上面照映出一个人影来,虽然看不清五官面目,但身形体态,已经能窥知一二,道:“不错,看这影像,那人必然已经在离此处五十里左右。”
小和尚大喜过望,道:“果然你也这么说。区区五十里,还不顷刻就到?我听说那第一等的千里马,日行一千,也走八百,师叔怎么也比马强啊。”
程钧抹了抹鼻子,道:“你过誉了,我们一般跑不过马。”反正一般的入道境界的修士,还真不一定比马更快,比那千里良驹的长力更是不如,倒是比马更能爬山是真的。
小和尚道:“总之,早则明日,晚则几天,师叔必然回来。我们就多了一个援手,到时候紫云观的老道,也不在话下。嘿嘿,到了那个时候,我看他还敢不敢娶柴姐……”说到这里,惊觉自己说溜了嘴,连忙停住,露出尴尬之色。却见程钧没有与自己说话,翻来覆去的把玩那面铜镜。
小和尚奇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师叔祖虽然好看,但现在也看不出什么来。你若真爱瞧他,等他来了,你面对面看个饱。”
程钧嘴角一抽,道:“你别胡说。我是看这法器还不错。这问身镜本来只是寻常法器,一品下的品级也是常有,那是最下等的了。但是这一面镜子,被一位炼器行家多封印了一道禁制下去,硬生生提了一品,入了二品,有趣。”
小和尚道:“封了一道禁制,那是什么说法?”
程钧道:“就这镜子来说,就是封了一道佛门法术‘照度金光’进去,只需要用灵气催发,便能发出,不忌佛道。”
小和尚又惊又喜,道:“你说我手中有能释放法术的佛门法器?我竟不知道,那照度金光是怎样厉害的法术?”
程钧道:“佛门法术,向来是邪祟的克星,你站开,我来演示给你看。”说着双手按住铜镜两端,轻轻一转,镜面换了一个方向,程钧手中掐诀,喝道:“起——”
镜面登时泛起一层金光,如同黄铜骤然度了纯金,金光灿灿,夺人眼目。那金光闪了几闪,忽的一声,发出一道光柱,向前冲去。
小和尚原本看的又惊又喜,然而一看那金光走向,不由得失声道:“不好。”
原来那金光无偏不巧,正好冲向了中屋与后屋间隔的那扇门,轰的一声,门板在金光的照耀下化为粉碎,露出黑黢黢的后堂,金光一路无阻,冲入了后屋的黑暗之中。
然而——
那声势浩大的金光,浩浩荡荡冲进后屋,落尽黑暗之中,却似泥牛入海一般,杳无音信。后面的金光还在源源不断的照射进入,偏偏前面依旧无半分亮光,仿佛这一间小屋子便是无穷无尽的深渊一般,吸尽了所有光线。
倏——
片刻之后,光芒一收,四周恢复原样,只有程钧持着镜子站立在屋中,盯着后堂,微微冷笑,喃喃道:“果然厉害。”
小和尚惊魂未定,道:“你……你……”
程钧笑了笑道:“失礼了。亏了你这小庙有菩萨保佑。不然我这么胡闹,岂不湮灭了一间古刹?适才我也试验了,这镜子果然有神通,你收好吧。”双手将镜子交还,心中却是暗自惊讶,这一番试探,却是无果了。
试探。
程钧借着镜子试探后堂,并不是因为陡然兴起,而是这小和尚也有太多耐人寻味之处,譬如程钧刚刚来到庙中,昏迷未醒,任谁见了,也只会觉得他生病或者重伤,但小和尚却知道他是入道沉迷,居然会想到用梵钟将他惊醒,这又哪里是寻常人的见识。况且小和尚虽然口口声声说全不懂修道界的事情,但只言片语流露出来的,却是对一些规则并非没有见识。然而要说他有见识,又却无此理,万马寺别说早已衰落,就是没有衰落,他一个小孩子又知道什么?
除非他背后有高人。
程钧不觉得小和尚有什么居心叵测,但是这并不是说他身后的人也无害。后堂的神秘他也关注一番,里面的气味不好。
就是气味,程钧虽然没有过眼,但是用鼻子一闻,就知道里头藏着的不是好玩意儿,这才临时接着镜子试探一番。
可惜暂时是无果了,程钧倒也不在意。以后有的是机会。
小和尚露出几分担忧的神色,犹豫了一下,道:“这宝镜有这样的神通,你明天带着它,去紫云观里闯一闯。倘若我师叔没能及时赶到,有了他或许能保护一二。”
程钧突然尴尬一笑,道:“小禅师莫怪,那宝镜虽然厉害,但毕竟品节所限,照度金光三日才能动用一次,刚刚已经被我糟蹋了。恕罪,恕罪。”
小和尚一阵无语,就听程钧道:“不知道这包裹镜子的皮毛能否给我?”
小和尚道:“这个自然无妨,你拿去吧。”
程钧谢过,转身出了寺庙,将那一张灰扑扑的皮毛在手中揉搓,瞥了一眼身后的寺庙,暗道:那小庙的后堂,就藏着连紫云观也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秘密——果然厉害。也罢,现在我首要之处在紫云观,那藏在暗处的东西,晚些理会也不迟。
紫云观,是他必须要过的一关,并非是指明天那一会,而是指他在万马山中,必须要过的数月,都与紫云观脱不了干系。
手中这不起眼的皮毛,却是难得的一品妖兽,火鼠的皮毛,正是制作符箓的材料,以程钧的手段,就这么一块,也能画出十二张符箓,细加利用,也能走上这一遭了。
二十一黄金台
清晨,万云谷。
万云谷四季如春,虽在寒冬时节,冷风也不凛冽,吹拂在身上,反而觉得和煦。紫云观前云雾缭绕,两个童子并肩而立,神色肃然,似乎在等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从观里又出来两名道童,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兄弟,两人神色一般的骄傲,其中一个道:“怎么,还在等那小子?你们两个也真闲,师尊虽然吩咐你们等着他,但也没叫你们自己一大早出来吹风.莫非是收了什么好处,甘当巴结的狗腿么?”
门口的两个道童背对着他们,一声不语,后来的两个道童等了一阵,不见回答,不由恼怒,喝道:“你们两个,我和你们说话呢。”
门口左边那道童回过头来,道:“明月,你在和我说话?”
那明月怒道:“你听不懂人话么?我适才就问你来着。”
那左边道童道:“不巧,我耳朵出了问题,只能听到人话,其他鸡鸣狗吠,马嘶驴嚎,一概听不入耳,因此没听见你说话。”
那明月脸色通红,道:“好啊,你敢变着法的骂我?我不把你打下满口牙,就白白做了一回你老子……”
那左边道童脸色跟着紫红,正要还嘴,突然听到旁边道:“够了。”
这一声同时发自于两个人,正是剩下还没说话的两个,两人同时呵斥了一声之后,又一起道:“别与他一般见识。”门口那右童回过头,与身后明月旁边的道童对视了一眼,目光火光四溅,转回头来,已经波澜不惊。
身后那道童道:“明月,我们走。”明月咽了一口吐沫,跟着他回转观中。
那左边的道童愤愤道:“春风,这两个蠢货越来越无礼了,自从师尊座下几个弟子回来,这两人如同疯狗一样,逮谁咬谁,你适才为什么阻止我骂他们?”
春风道:“到此为止吧,化雨。他们的对手不是我们。何况刚才动手,你可是明月的敌手?”
那化雨道:“正面对敌自然不行,然而凭我的手段……”刚说了五个字,就见春风举手道:“嘘——来了。”
只见谷口来了一个进来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一直走到道观前面。春风已经满脸含笑,走上前躬身道:“程前辈可算来了,家师等候多时了。”
那少年自然是程钧,他点点头,道:“劳烦带路。”
春风侧身让道:“是,您请跟我来。”引着程钧进了道观,穿过前殿,走过回廊,一直到了最大的楼阁前,引他上楼。
程钧一路走来,只见道观之中四平八方,松柏森森,格局全是佛寺的样子。甚至殿上撤了佛龛,但供桌上依然檀香扑鼻,墙上的浮雕也依然是佛门雕塑,即使没有寺院后面耸立的高高宝塔,任谁也不会觉得这里是间道观。似乎紫云观对于自己前身是佛寺一事,压根浑不在意,破罐破摔。
到了正中央楼阁下面,程钧一抬头,只见阁楼上的匾额是“藏经楼”,上下题联有云“遍翻三藏不过明心展卷时先要此间乾净,历览群峰由兹起步登楼者须求向上工夫”,差点笑出声来,心中暗道:这老道识得文字么?明晃晃的挂着佛家的楹联,自己打脸玩么?
进了楼阁,自然一本经书也找不到,迎面就是雕梁画栋,珠光宝气,布置的十分堂皇,虽然大体上也有若干道家格局,但总是更像酒肉朱门。
程钧跟着到了顶楼,只见上面乃是一座四面镂空的露台,装设尤其精美,摆设有绣工精美的屏风,紫檀、花梨木的家具,各色古瓷青铜器,另有金银、象牙、各色宝石镶嵌其上,唯恐不够华丽。
程钧只看了一眼,心中只有摇头好笑,暗道:这作派,就是把全副身家贴在脸上,生恐旁人不知道自己有钱。就是叫俗世有些底蕴的世家见了,也也说一声俗气,更别说什么福地洞天,也亏煞了道观门前那副楹联。
再看当中有一条案,上面摆了一个纯金的香炉,点着沉香,香气袅袅,形成了一小片朦胧烟雾,烟雾后面坐了一个老道,头戴星冠,身披鹤氅,面如冠玉,颔下五柳长须,在烟火当中,果然好似神仙中人。
程钧一路往前,脚步不清不重,却也足够人听见,然而到了那老道面前,那老道却是仰着头,闭目养神,仿佛神游物外,全没发现程钧。引着程钧进来的道童春风,也全无提醒老道的意思,就在一旁杆子一样戳着。程钧站在条案之前,看着两人将自己视若无物,再次失笑:这就是下马威?也未免胡闹了。
刚刚进来三刻,就叫程钧摇上三次头,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把紫云观看轻了
,心中暗道:这岳华老道算不上什么人物。若说外头的装饰还可能是他藏拙,这大剌剌的举止,分明是小家子气。看来这紫云观纵有古怪,也是另藏玄机。
若论养气的功夫,程钧九百年的岁月难道是白熬得?要他数月不动不摇,也非难事,只是他懒得跟这么个老道比耐性,索性离开条案,负着手来回踱了一圈,上下打量这露台,看着那些光华四射的珠宝,露出饶有兴味的样子,把那老道视为无物。
过了一会儿,那老道突然清醒过来,睁眼看见程钧,道:“啊,道友竟然来了,老道怠慢了贵客。”转头骂春风道:“你这个刁滑的猴儿,怎么不提醒老道?怠慢了贵客,还不出去,泡上香茶。”春风诺诺退出。
程钧一面好笑,脸色却是露出了几分委屈,又转为隐忍,摆手道:“不碍,不碍。我才刚来。”
那老道伸手相请,道:“道友请上座。老道就是这紫云观的观主岳华道人。”
程钧在他对面坐下,道:“在下程钧,见过岳华道友。”
那老道目光一动,道:“我观道友学的是正宗道门养气功夫,却是用俗家的称呼,难道你竟不是我道门中人么?”
程钧道:“在下自然是道门中人,只是恋栈红尘,火居俗世罢了。”
那老道道:“原来如此——”这时春风进来,奉上茶盏,那老道端起一杯,递给程钧,又将自己那杯端起,却不喝,托在手里道:“红莲白藕青荷叶,不知道友在哪家?家住哪处,门朝哪方?入道何时,度师何人?白日修的是哪门道,夜里宿的是哪座观?”
这一串话问出来,一句接着一句,紧紧相逼,程钧却是不慌不忙,也是托起面前的茶盏,道:“在下家住盛天云州府,家中三传入世。五岁拜师,六岁修道,师从家祖讳镜中,有紫霄宫下灵明真人为证。修道十载,如今下山拜访各路同道,入万马山中拜会前辈,实乃三生有幸。”说着向前一送茶盏。
那老道点点头,笑道:“原来道友家中是道门三传,失敬了。”举起茶来啜了一口,程钧接着饮了一口,两人一起放下茶盏,相视一笑。
原来这一来一往,乃是道门中特有的一个规矩——盘道,一方问一方什么出身,什么背景,对方一一说来,这一问一答自有规矩,答得好了,那是道门的同门,自有一番交往,答得不好,那么之后的事情,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不过这个盘道的规矩,要么是传人问传人,要么是散修问散修,若是一方是传人,一方是散修,那这个盘道就盘不下去。程钧刚才“自陈身份”,说家中三传入世,也就是说祖上是三传,并没有说自己是道门三传,言下之意,乃是说自己是散修身份,倘若他刚刚表明自己是道门传人,那按照规矩,岳华老道绝不敢喝下那杯茶。
程钧刚刚入道的时候,很喜欢盘道这个仪式,遇到同道,经常来这么一手,乐此不疲,觉得又新鲜又威风,显得自己有身份。但是年纪再大,就不喜欢了,觉得江湖气太重,失了修仙人的潇洒。但是当他正式踏入修道界舞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当初是多么幼稚,这盘道二字分量何止千斤,那看似平常的一问一答之间,隐藏的是一段埋藏千年的铮铮杀机。
不过因为程钧对盘道非常熟,所以他能脱口而出,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编出最合理的谎话——他前世试过那么多种谎话,发现这种最好用。
两人盘道之后,至少从表面上,已经认了同门,同在道门,又都是散修,自然亲如一家,各自寒暄起来,言语亲热,仿佛一见如故。程钧又再三谢过岳华道人的慷慨馈赠,说将来回家自有补助。
岳华道士问道:“程道友出身盛天云州,那是咱们盛天道法最昌盛的地方,想必道友也是出自名门了?”
程钧闻言,嘴角一勾,露出几分得意,道:“寒家也不过薄有声名,比之那些真正的世家相距还远得很。”
岳华道人道:“既然如此,道友出门,怎么行李如此寒素?莫不是长辈特意历练道友?”
程钧脸色变得难看了些许,道:“不是……”过了一会儿,才悻悻道:“出了点意外,行李丢失了不少。”
岳华道人道:“哦?道友竟然如此不走运么?可是遇到了强盗?这个道友放心,在方圆百里之内,贫道的话还有那么一点用处,或许可以助道友一臂之力。”
程钧露出傲然之色,道:“不必,我自有家门长辈在。”
岳华道人也不恼,呵呵一笑,又换了话题,道:“道友出身名门,想必见多识广,我这里有一件宝物,珍藏许久,来历却不分明,不知道友愿不愿意品鉴一二?”
程钧登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道:“不敢说见多识广,在下跟着家祖,倒也见过几件东西,道友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来看看,或许能认出来呢。”这番话虽然语气谦逊,但自信之意满的都快溢出来了。
岳华道人哈哈笑道:“正要请教道友。”说着,站立起来,转过屏风,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手中小心翼翼的捧了一个乌木架子进来,那架子上,放在一把长剑。那长剑连头带尾长有四尺,通体乌沉沉的,一丝光泽也没有,毫不起眼,乍一看,就像一段枯木。
岳华道人将长剑连同架子放在桌上,神色甚是庄重,道“道友请看,此物是何来历?”
程钧上前,屏息观看,道:“果然是灵木所制。”伸出手来,在木剑上面轻轻抚摸。
岳华道人好似无意的看着他,眼光一刻不停的盯着他的手指动作,口中道:“贫道也知道他是灵木所制,只是究竟是何种木头,却不明确。毕竟这种灵木不像是盛天乃至北国的品种。依我看来,这不是阴沉木,就是龙骨木……”
程钧截口道:“道友错了,这是南方豫州特产凤栖木。那是极为难得的炼器材料,别说炼制这一件‘一二品法器,就是更珍贵的法器也可用得。这木剑虽然采用的是凤栖木树梢那一段不算最好的材质,但是在盛天,也是难得的的珍品了……”
岳华道人笑道:“这么说,道友觉得这是一件宝贝了?”
程钧摇头道:“可惜啊可惜,这木头虽然好,但是炼制的却浪费了。这木剑用的是下下等手法炼制的,粗糙之极,可惜了材料,可惜了材料。道友,我有一言不知是否唐突?”
岳华道人道:“道友但说无妨。”
程钧道:“这法器可惜了,不堪大用,不如劈碎了,烧火去吧。”
岳华道人闻言,嘴角不可抑制的扭曲了几下,露出了强忍情绪的微妙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道:“道友玩笑了,这么珍贵的东西,烧火岂不可惜了?”
程钧笑眯眯道:“那又不然,这法器糟蹋了材料,品质下之又下,前不能临阵,后不能防身,连做个观赏也嫌他难看,这么生生的放着,有什么用处?倒是放入器炉之内,以地火为引,将其中剩余的乙木精华蒸腾出来,散入其他法器当中,提升一二品级,岂不是善莫大焉?”
岳华道人的脸歪斜的更明显了,生生扯出一个笑容,道:“道友果然见识不凡,佩服啊佩服。”
程钧敏感的发觉了他有几分讽刺的口气,道:“道友若是不信,只管到云州走一趟,我介绍几个真正的炼器大师给你,看他们说的与我能不能合上。”
岳华道人闷闷的道:“再说吧。”他方露出几分悻悻神色,突然转过头,笑逐颜开,对程钧道:“程道友,你我可算一见如故,我听说你还寄宿在山神庙里,这如何使得?不如搬来紫云观下榻,你我每日品茶论道,岂不是一件美事?”
二十二魔头
程钧这回真是一愣,手指扣在袖中微微一动,随即放松,露出客气的笑容道:“这个如何好打扰?”
岳华道人笑道:“这怎么算打扰?你看这深山老林,与世隔绝,也是个寂寞的所在。好容易来了一个同道,老道我难道就不能尽一尽地主之谊么?我这小观自然是比不过那些名门大派的殿堂,但这几年着实修葺了一翻。别的不说,比之那小和尚的山神庙,好了许多吧?”
程钧推辞道:“山神庙固然寒素,但那小和尚人还不错,我住的比较习惯,到没有想要搬迁的意思。”
岳华道人捋了一下胡子,道:“道友,你是云州望族出身,想必道门的宗旨深记心中吧?”
程钧心中一动,暗道:戏肉来了。正色道:“这个自然,我自小受教,向来依照道门教训行事。”
岳华道人肃然道:“那除魔卫道的大事,道友自然责无旁贷了?”
程钧忖度着他的意思,口中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有妖魔在前,我当一剑斩之。”说着激动起来,作势去拔桌上那柄木剑,岳华道人一惊,伸手往上一拦,程钧已经回过手来,按在腰间,道:“我腰间虽无三尺清锋,却有一腔热血,一颗道心。”
岳华道人松了一口气,道:“好,我的一件心事,终于落定了。这话说来,真有许多渊源——道友想必也发觉了,我这道观建的甚是不合时宜。你可知我的道观为何建立在这里?”
程钧一皱眉,道:“你说……为了除魔卫道?妖魔在哪里?”
岳华道人一字一顿的道:“就在山神庙。”
程钧嘴角一抽,变色道:“您说这话……可真叫人匪夷所思了。那小和尚我也见过,倘若他是妖魔,我会看不出来?”说到这里,心中一动,暗道:他也知道山神庙后殿有古怪!
岳华道人道:“我并没说小和尚是妖魔……他最多不过一个妖魔手中的傀儡,被妖魔利用了而不自知。哼哼,那山神庙里外有三间,道友进去过最里面那间么?”
程钧心念电转,缓缓道:“这个倒真是没有。”
岳华道人冷笑道:“谅那小和尚不敢让道友进去。那里面正是妖魔的源头所在。你知道里面有何物?”
程钧道:“有什么?”
岳华道人道:“乃是一口棺材!那棺材里面正是老魔头的栖身之处。”
程钧哦了一声,吐出一口气,道:“以棺材为栖身的,想必不是妖。不知是魔、鬼、怪的哪一种?”
岳华道人道:“我也不知。唉,说来惭愧,我早有心除去那妖魔,无奈那老魔头防备我极为厉害,我至今也不能走上那山峰一步。我可怜那小和尚小小年纪落入妖魔之手,却也徒唤奈何,只有略尽绵力。我与那小和尚约定,每隔半个月,他要把他手制的香料送到我这里来一份,倘若他不能前来,或者香料换了他人做,我定然发觉,便知道那妖魔终于得手了,到时候说不得,只有拼死一战。好在一年过去,小和尚还是小和尚。”
程钧半真半假道:“道友悲天悯人,正是大道情怀。”
岳华道人道:“然而亡羊补牢,不如未雨绸缪。果然等到妖魔得手,必然祸乱一方。所以,道友,我有一件事相求。”站起身来,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程钧一怔,连忙扶起道:“不敢,道友尽管吩咐。”
岳华道人面露忧色,道:“若不除去妖魔,我愧为道门中人。如今只有仰赖道友之力了。”
程钧道:“道友何出此言?你修为原在我之上,难道你束手无策,我就有办法了么?”
岳华道人道:“不然,你与我不同。那老魔头并未防备你,或许能博一个出其不意。”
程钧眼珠一转,道:“你是说,让我偷偷潜进后殿,一剑把那老魔杀了?”
岳华道人听了,咳嗽一声,道:“道友不要说笑。那老魔何等厉害,你持剑上去,哪还不被他发觉?我是想,请程道友做一个内应。我这边正准备攻上山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选一个有利的时辰,到时候,道友在内,我在外,里应外合,将老魔老巢攻陷,为世间除此大害。”
程钧露出犹豫之色,道:“这个,我未必有这个本事……”
岳华道人喝道:“道友要下定决心,那小和尚现在还不过被老魔迷惑,并未真正落入魔掌,倘若道友迟疑不决,小和尚真要万劫不复了。”
程钧登时满脸激愤,道:“不错,果然应当如此,此事就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回去,刺探那老魔的由来。道友等我好消息。”说着噌的站起来,大步就往外走。
岳华老道被他吓了一跳,忙道:“道友,也不必这样着急……”
程钧回头道:“等不得了,此等妖邪,多容他活一时,我都坐立不安。这样,你慢慢准备,我去查看老魔情况,少顷就给你送信来。”
岳华老道笑着摇头,道:“真是年少气盛啊……也罢,既然如此,道友尽管放手去做。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还请不要对小和尚透漏风声。毕竟他身受老魔诱惑多日,只怕轻易不能回头了。”
程钧道:“这个我自有分寸。如此告辞了。”说着深深一礼,转身就走。
岳华老道送他出门,两人走到楼阁门口,程钧脚步突然一停,转过头来,道:“对了,有一件事——道友不是从来没上过峰一步吗?”
岳华道人点点头,道:“是啊。”
程钧看着他道:“那就奇怪了,既然你从没上过峰,怎么知道山神庙后面,摆放着一口棺材呢?”
岳华道人一时怔住,场面骤然尴尬住,程钧看着他,露出一丝笑容,笑容如同流星彗尾,一闪而逝,紧接着拍了拍手,道:“算了,这个都是细枝末节,我这就走了,道友保重。”说着再行一礼,扬长而去。
岳华道人转回楼上,坐回条案后面,伸出手来,抚着乌木剑,出神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如何看……”
房间中空无一人,过了片刻,一阵黑烟从乌木剑上腾起,在空中扭曲几下,幻化成一个车轮大小黑黢黢的骷髅头。
那骷髅张开口,发出一阵嘶哑的咆哮:“那混账兔崽子,竟然想把本座劈了烧火,是可忍孰不可忍!”
岳华道人忍住笑,道:“前辈莫急,他一个纨绔子弟,懂得什么,不过是信口雌黄罢了。”
那骷髅沉默了一会儿,道:“世家教出来的,确实是些华而不实的绣花枕头,这小子比起燕豫那些世家出来的草包,已经很有几分见识了,还知道世上有凤栖木一物——只可还是那副臭德行,又天真又迂腐,又是洋洋自得不知天高地厚。”停了一停,道,“不过他的资质真好,七分仙骨,开七灵窍,放在燕豫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了。”
岳华道人闻言,原本平静的脸色骤然扭曲了起来,露出几分狰狞,道:“是啊,天纵之才——真是天生的修道材料,就这么落到一个草包身上,上天何其不公!天生的七分仙骨,入道开七灵窍,修道十年时间不过第三重,连旋照境界也不是,这是什么样的废物点心败家子!倘若是我,倘若是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那骷髅头嘿嘿笑了两声,道:“不光是你,连我看见他也不由动心,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资质,若早得到他,我又何必冒险试验什么先天道体。”
岳华道人猛地站起来,道:“依我说,把他抓过来,做先天道体的胚子,他天生的七分仙骨,改造起来比现在拼凑,岂不是容易很多?”
那骷髅头突然道:“不许你去动他。”
岳华道人一怔,道:“为什么?”
那骷髅头道:“我那计划虽然有八分把握,但毕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万一有什么差池,我也等不得再试第二次了。这小子这个节骨眼儿上送到我面前,正是一件大好事,倘若我这一次不行,就占了他的身体,也聊胜于无了。你听见没有,此人是我的,倘若你轻举妄动,我就宰了你!”说话间,骷髅头陡然膨胀起来,竟有一人大小,两只黑洞洞的眼窝瞪视着岳华老道。
岳华道人脸上闪过一丝阴翳,道:“好吧。倘若先天道体成了,我要怎么炮制他,你就不阻拦了吧?”
那骷髅道:“那时自然随你愿意,对了,先天道体还剩最后一人,事不宜迟,你这就去把柴家那女人娶了吧。”
二十三大计划
“那骨魔……想必就藏在乌木剑里吧。”程钧坐在树枝上,慢悠悠的自言自语。山坳外面,依然是天寒地冻,只是也能看见一轮遥远的红日懒洋洋的挂在天空,泄露出些许光芒。
这真是意外收获,本来以为没有容易,就探听到对方的底牌呢。
程钧之所以去紫云观,有三个目的,探听对方,隐藏自己,还有就是为自己下一次进入紫云观创造机会。首先要达成的,还是隐藏自己。
这个目的,在他第一次见到清风明月就开始了,想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最重要的,就是误导对方认可自己另一个身份。程钧自知长得不似一般散修,可也不像从俗世里来的懵懂小子,倒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于是顺理成章,在这上面做文章。他管清风和明月要拜帖,熟悉并苛求各种礼节,行事彬彬有礼近乎迂腐,骨子里的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对方,自己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出身。这种印象给了岳华道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到后来盘道的时候,再提起自己的身份,只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
在另一方面,他需要明确的将自己的修为展示出来,他现在是入道期三重,而他听说那老道也是三重,因此刻意压到初入第三重的修为去紫云观,他觉得这种比老道略低一筹,但是也可勉强一战的修为,应当是最适宜的。一旦那岳华老道接受了他这样的修为,那么心中固然不敢完全轻视他,可是也不会太过重视。
况且,程钧知道,乡野出身的散修,向来看不起世家的修士——这个世家大抵是指在道门传人之外,虽无大势力,却又富贵有根基,比之散修好上百倍的那一群世家。这种看不起,是羡慕和鄙视的混合,散修们根深蒂固的认为这些世家修士弱不禁风,愚蠢迂腐,不知天高地厚。这种情绪,再加上程钧表现出来的实力,会给那老道一个鄙视而厌恶的印象。
说也奇怪,人对自己仇恨的对象,往往警惕,但对于自己讨厌的人,却会下意识的忽视。程钧要利用的,就是这种忽视,一旦老道心底有了偏见,程钧虽在明处,反而如在暗处,再加上相同的修为和远超老道的手段,即使老道坐拥地利和资源之利,争斗起来,程钧也十拿九稳。
理论上,应该是这样。
只是,优势归优势,再大的优势也抵不过一样——修为。
亲眼看见,程钧才发现,自己果然还是轻敌了,那老道分明已经是第四重顶峰的修为,对于现在的程钧来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劲敌。
第四重境界和第三重境界,对于前世的程钧来说,没什么差别,甚至入道期本身,从第一重到第九重都没什么差别。但是对于现在也不过身处底层的程钧来说,差别可就大了。第三重和第四重,虽然只是一重,却是入道期初期和中期的分界。
入道九重,前三重是初期,四至六重是中期,后面三重是后期,每期之间就质的差别。在底层修士当中,给入道三期还分了详细的名字,前三重叫“开光”,中三重叫“旋照”,后三重叫“辟谷”,当然,对于程钧这样把入道期当做过度的人来看,区区一个入道期分的这么累赘,实在是多此一举,甚至正统道派当中,也不以此划分,但不能否认这三个时期的实力的差距。
越是底层的修士,一重境界差别越大,因为这个时候可以凭借的身外之物太少,法器往往连驱使都困难,法术神通也大受限制,无法借助外力突破桎梏的话,随之而来的,只有境界修为的碾压。
只是第三重巅峰,就算程钧刚刚踏入第三重,收拾起来,也不在话下,但是第四重的话,就真要费些思量了,尤其是他今天窥到了那乌木剑中的老魔。
这道人果然胆大,真正的底牌就这么恍若无事的拿出来,除了试探之外,想必也是做了灯下黑的主意,谁能想到,那公然摆在桌上,号称“宝贝”的,其实是一个老魔头的栖身之所?
可惜,他们遇到了程钧。
什么阴沉木,什么龙骨木,什么凤栖木,都是笑话,程钧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养魂木。
养魂木,天下至阴之物,只有它能够抵抗人间阳气,留住本该前往阴司的魂魄,而且依照养魂木的品质,甚至能停留千载乃至更久。
那养魂木实乃程钧前所未见的极品,以这木头的品质推断,能留住万载魂魄亦不是玩笑。可惜,就算这么一段价值难以计算的珍惜木头,也已经到了生命的末期。程钧可以推测,这养魂木再有多则一年半载,少则十天半月,就要彻底报废了。那个时候,别管寄宿在里面的,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魔头,都逃不过轮回的命运。
这就是他们迫不及待实行计划的原因吧。
结合易筋锻骨经的内容,还有那老魔的宿主快要崩溃的事实,程钧猜测,这一次的目的,恐怕与老魔重获新生有关。
其实一般的修道人想要重获新生,无非就是夺舍,只是夺舍需要修炼出完整精魂,必须到了真人境,才能夺舍。而且夺舍只适用于留存完整的精魂,倘若是一缕残魂,就算是夺舍凡人,都有被吞噬的危险。那老魔想必当初精魂就不完整,在养魂木里呆了不知多少载,精魂只有愈加虚弱,相比已是强弩之末,夺舍已经力有不逮。
所以就需要特殊的方法,譬如易筋锻骨经。
就程钧所知,魔道之中,对于在精魂不全时期的强行夺舍,是很有几种方法的。但这些方法无不有相当苛刻的条件,还对于本体的实力修为都有大害,不到万不得已,实不足取。更何况,就是可以夺舍,又哪有好资质的身体可以夺舍?就那老道的劣等资质,修道几十年,堪堪到了第四重,夺舍他一辈子没什么出息可言了。
只有易筋锻骨经,走前所未有之路,才是最好的选择。程钧回忆着后世,完整版的易筋锻骨经,在魔道中掀起的巨大风波,实在可惊可怖。若非其中还有另一桩限制,只怕魔道中人十之八九,就要去修此经了。
这《易筋锻骨经》最好从源头掐掉。
不是程钧看不惯这魔门功法的恶毒,而是他想起了前世,同上天台的九大修士当中,唯一的魔门修士幺师魔祖就是借《易筋锻骨经》这么魔功炼成先天道体,进而成了大修士的。虽然魔道之中炼成先天道体的人并不在少数,不过大多数仿佛受到了诅咒一般,死于非命,但有这么一个能竟全功的,就不容小觑了。
能消灭一个敌人,当然是好事了。况且从心底里说,这个东西确实残忍,毁了也就毁了。
更何况,程钧最想要掐掉的,不是那诡谲偏执的易筋锻骨经,而是另一本重要的着作——《仙骨论》。
那东西,才是程钧一定要拢在手中的,唯有此论,才能让他的实力迅速膨胀起来,足以和天下的几大怪物匹敌,撼动整个修道界的根基。
现在,正是天赐良机,天于不取,反受其咎。程钧不想放过。
不过眼下,最先考虑的,不是骨魔也不是易筋锻骨经,而是自己的实力。
以第三重挑战第四重巅峰,要给程钧几件法器,数百符箓,也不是不能,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自身的实力。
还是用那个法子吧,虽然危险一点,但是程钧自忖可以控制。
今日他特意早来,在山林中转了一个遍,就为了寻找一处合适修炼的地方,天可怜见,倒真叫他找到了,那是一个背风的山洞,洞口恰巧陷在山侧的缝隙中,绝非随意可以找到。程钧进了洞来,盘膝坐下,从怀中掏出几件东西,几张裁成手掌大小的火鼠皮——那是他制作灵符的时候,特意留下来的,只为了现在,还有那十块灵石。所有的东西,都是紫云观的财产,程钧就要用这些家伙,最高限度的提高自己的实力。
手中青光一闪,一道光线扭曲而成,在火鼠皮上飞快地写画起来。须臾,青光一散,火鼠皮光芒一闪,恢复原样,只在披上烙下了一个青色扭曲的符号,符号的笔画虽然不动,却是光芒隐隐,宛若活物。
一品符箓匿灵符,一蹴而就。
符箓大师,可以凝气为笔,落灵成符,可不仅仅是少了笔墨消耗这么简单,只这一手造诣,修道界真人以下,找不出第二个来。
再次动手,六张符箓一蹴而就,程钧将它们一一聚拢,合在手中,掐诀道:“去——”六张符箓化作六道青光,落入他周围土壤,再也看不见。
程钧周围空间陡然一阵扭曲,仿佛有一圈看不见的墙,将程钧与外界隔离开来。
匿灵阵,最简易版,作用,暂时隔绝内外灵气交汇。
符箓宗师,也是阵法宗师,前世程钧也只有这两艺达到乾坤天境,其他的百艺,不能说不精,但对于他那样修为的大修士,也不过尔尔。
程钧深深吸了一口气,四周的灵气近乎凝固,虽然不算浓郁,却是到了最容易修炼的好时候——只有一个时辰,容不得他浪费。
将十块灵石依次排好,程钧拿起最前面那一块,将全身灵气逼到指尖,咬开手指,一滴鲜血落下,正落在灵石顶端,程钧手指往下一拖,在灵石上飞快的绕了一圈,花了一个符文,然后停在最开始血滴出,低声道:“祭——”
光芒大盛。
数道刺眼的光芒从灵石中射出,将程钧包裹住,灵识以惊人的速度干瘪了下去,程钧原本是被外面的光芒照射的,迅即自己身上也浮起了一层光芒,在光芒当中,可以看见一丝丝鲜血从程钧皮肤上渗了出来,情形分外可怖。
灵石血祭术。道门禁术之一。
程钧只觉得手中的灵石传来的每一道灵气,都如同刀子一般,狠狠地扎向他的身体和魂魄,那种比千刀万剐更胜百倍的痛苦,即使在前世也是少见,饶是她心志坚定之际,也忍不住要呻吟出声。
好在光芒一闪而逝,刹那间已经散尽,程钧手一松,灵石化作粉末簌簌落地。还未散尽的痛苦让他很想休息一下,但是理智驱使他,再次拿起了下一块灵石。
第二块……第三块……第七块……第八块……
持续的痛苦侵蚀着程钧的意志,皮肤渗出的鲜血也越来越多,染红了他身上的衣服,远远看去,如同一个血人一般。程钧的心中只保留了一点清明,冷静甚至冷酷的算计着,自己的极限到底在哪。
九块!
还有一块,程钧刚刚拿起,忽的一声,匿灵阵的障壁消失不见,程钧立刻关闭灵巧,饶是如此,还是少许被驳杂混乱的灵气冲入体内,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九块,很不错了,程钧忍住了立刻昏厥的欲望,颤抖着将鲜嘴角的鲜血喷在灵石上,汇出了一个别扭的符箓,再将最后一块灵石塞入嘴里,倚着峭壁合上了眼,沉入了黑暗当中,原本坐得笔直的身体慢慢滑到,终于跌入了尘埃当中。
二十四明月松间照
程钧恢复意识的时候,还没睁眼,已经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是脚步声,又似乎是木板横拖在雪地中,摩擦的声音,近在咫尺,似乎就在身下。程钧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暗——原来太阳已经落山,光线彻底黯淡了下来。
紧接着,他再次凝目的时候,发现目光正前方,乃是黑沉沉的苍穹,偶尔有几丛黑影掠过,那是黑夜中的树枝暗影——他竟然仰面朝天躺在树林里。
更诡异的是,他居然是在移动中的。
他睡在一张用树枝编成的木排上,被人在树林中拖着走,那沙沙的声音,就是木排在雪地里划动的声音。
这是见鬼了?!
程钧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经历,自己刚刚干什么了?不是好端端的在一处隐秘的洞|茓里练功,体力不支,混过去了么?怎么被人拖出来,在树林中搬运?
难道落到紫云观人手中了?
程钧心中一凛,立刻就要起身,却觉得全身乏力,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他先是一惊,而后放松下来,用了禁术,必遭反噬,这反映是正常的。若不是他最后用剩下的一块灵石做作下了培元固本的灵法,那他亏损的可不只是几个时辰的全身麻痹。
现在还好,九块灵石的血祭,让他跨过了中期的门槛,虽然只是刚刚进入第四重,但跨过这个坎儿,修为不可同日而语,对上岳华道人也已经有了一战之力。而代价,不过是数个时辰的失去行动力,再待他自作调理,当无后患。
然而,自己这是落在谁手里了?
不能移动身体,他只能尽量移动视线,往前看去,只见木排的前面,确实能看见一个背影,想必就是拖着他的人,然而因为天色昏暗,视角也模糊,终究看不清那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看不清……那就算了。
程钧闭上眼睛,索性不去理睬,自用自家的法门调理气息,只需给他两三个时辰,便能恢复自如,到时候无论是谁,都不会由得旁人宰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转眼也过了一个多时辰,江川的手脚已经有些恢复,却仍是平平的躺在木排上,没有做丝毫的移动。这一个时辰中,沙沙的声音始终未停,木排一路向前,在林中穿行。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要把我拉到哪里去?
程钧心中转过许多年头,但从自己未受任何束缚来看,这人未必含有敌意。
又行了一阵,突然,黑暗的林中出现了一朵火光,在浓浓的深夜之中,显得十分刺眼,程钧侧过头,就见那火光金红,一闪一闪,就在不远处。
这火光的颜色很正,料想不是什么邪法,大概是篝火之类的。
拖着程钧的木排一顿,然后转了一个方向,往火光那边行去。程钧暗中一凛,心道:莫非他到了目的地了,那边有什么?
虽然好奇,但程钧还是平平的躺着,双眼缓缓合上,仿佛昏睡未醒的样子。渐渐地,木排越靠越近,程钧只觉一股香味扑鼻而来。
那是油脂被火烧烤之后,滴落在松枝上的香味,最能勾引人的食欲。
程钧心中暗自奇怪,难道是谁在树林中烧烤么?这熟悉的味道,一般是只出现在露宿旅人点起的篝火上,难道那个方向,并非是什么秘密的基地。
正想着,木排一停,程钧心中道:“到了!”
一时间并没有听见任何声息,只有偶尔能听到风吹拂树叶的声音,这低低的叶动之声,反而更添加了几分静谧。在这种环境下,程钧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也停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声道:“这位师傅……”
程钧一怔,暗道:什么这位师傅?是和尚么?
那边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啊,原来是位小娘子,贫僧有礼……”说到一半,突然爆喝道:“好啊,是个妖孽!”
只听仓啷一声,一阵金属环乱响,程钧虽在闭目,也觉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只听身后那女声:“啊哟”一声,一阵风往后刮去,接着传来一阵密集如奔马的脚步声,循着那阵风而去,显然是后面追了上去。
程钧躺在木排上,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和什么?只是哪一处?刚才的设想跟如今的情况全然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眼下是什么情况,他也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索性仍是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横竖全身力气没有尽复,等到力气恢复之后,再看情况不迟。
全心全意调息下,片刻之间,程钧已经全然恢复了行动力,睁开眼睛。
甫一睁眼,只见眼前出现了一颗光头,程钧骇然,猛地抬起头,那光头退后不及,两人砰地一声,撞在一起。
那光头“哈——”的一声,往后一缩,两人同时捂了头,面面相觑。
只见那光头,果然是个和尚,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年纪,剑眉圆眼,颔下微微留着短黑髯,披着大红袈裟,手里拄着乌金禅杖,虽然生的也算端正,但眉眼身形之间,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气。
程钧目光一凝,心中有几分警惕,暗道:原来是个佛修!看来也接近皮囊境界小圆满,比我,比岳华老道的境界还要高。万马山哪里出来这么一个高手?啊,莫非是……
那和尚也同时道:“怎么,你是道修?还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怪哉。小伙子年纪轻轻,修为又不弱,怎么与妖孽为伍?”
程钧一怔,道:“什么妖孽?妖孽在哪里?”
那和尚双目金光一闪,打量起程钧,程钧认得那是佛门的眼识神通,也不理会,沉默不语。那和尚仔细看了一番,拍手道:“很好,你身上没有妖气,不是妖孽一伙儿的。我知道了,你是刚刚被妖孽抓走了,要被她拖入洞府之中享用。怪了,你道行不弱,那妖孽妖气不重,不过寻常小妖,修为比你还大大的不如,怎能把你擒住?”
程钧道:“怎么,刚刚拖着我走的,乃是一个妖孽么?”心中暗道:果然是她!口中半真半假的解释道:“我练功出了一点岔子,昏迷过去,醒来就被什么人拖走了,我也不知道那是谁。”
那和尚笑道:“那就难怪了——这小妖是分明是蛇精,只是刚刚修成|人形,没什么道行可言。她必然觊觎你童子元阳,将你掳走进她洞府,再慢慢开销。哈哈,好在你遇到了我,适才我追赶他时,已经逼得她显出本体,钻入石缝之中逃命去了。唉,这小妖如此羸弱,贫僧倒不好强追她,只好转回头来查看你。原来你果然不是妖孽一流,没事了,没事了,哈哈,一天云彩散,以后你练功多加小心便是。”说着毫不见外的啪啪的拍着程钧的肩。
程钧心道:“这和尚真是随和。”道:“那我要多谢大师救命之恩了。”说这话,他是真有些玩笑意味。那和尚却是浑然不觉,道:“没事,没事,举手之劳。”起身道:“我看你受了惊吓。来,坐到火边上来。”
程钧自不能说:你哪看到我受到惊吓?笑了笑,道:“麻烦了。”看着他走到那堆篝火边上,只听那和尚惊叫道:“啊哟,那小妖孽来的忒不凑巧,贫僧好好地腿子给考坏了。”
程钧走过去,只见火焰上用树枝搭了一个简易的架子,上面串烤了一只油汪汪的猎物,那和尚撕下一条腿来,大口咀嚼,道:“果然是烤的有些过了,好在没有烤焦。来,你也吃两口。”说着将另一条腿撕下来,递给程钧。
程钧虽然觉得这和尚有些不着四六,但倒也爽快,眼见肉到了近前,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笑道:“多谢。”双手接过,吃了一口。
那和尚自己也掰了一条腿,咬了满嘴,开怀大嚼,油乎乎的道:“你这小子倒痛快。不似有些撮鸟,和尚好好的给他们肉吃,居然还嫌东嫌西,又说什么菩萨怪罪,他娘的……这肉烤的怎么样?”
程钧嚼了几嚼,道:“是狼肉吧,火候倒是正好,不显得粗糙。盐撒的恰到好处,咸淡适口。我就喜欢用松枝烤的,有一股极好的清香。”
那和尚大喜,道:“原来是个吃主,好,好,投了和尚的脾胃。其实我也不爱吃这狼肉,太硬,也不香。你说,长得差不多,为什么狗肉那么好吃?”又吃了一口,从腰间摘下一个葫芦,狠狠地灌了一口,道:“可惜你是个娃娃,不能喝酒,不然我这个举世难逢的好酒,也可以给你尝尝。”
程钧笑了一笑,道:“是你自己酿的酒么?闻起来像是果酒,只怕不够劲道。”
那和尚听了大怒,把葫芦一抛扔给程钧,道:“你尝尝,我走了这么多地方,喝过和尚酒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没人说过和尚我的酒不够劲。”
程钧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笑道:“果然是好酒。”
那和尚斜眼睨着他,道:“你小孩子知道什么是好酒?你说说我的酒好在哪里?”
程钧含笑道:“这酒是用葡萄、青梅、枇杷数种果子酿成的,浓郁醇厚,那也罢了,关键是水好。盛天没有这么寒冽的水。必然是北边奉天的雪山寒泉,最好在万米高峰顶端的冰盖下取到,方为最佳。”
那和尚听了大喜过望,跨过火堆,一把拍在程钧肩上,道:“你这小子不错,想必是从小就开始偷酒喝了,好孩子有前途,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说着又加大几分手劲,啪啪的拍着他的肩膀。
拍了几下,那和尚突然收回了手,叫道:“啊哟,不好,使力大了点。”见程钧依然拿着酒葫芦微笑,讶道:“小子,你身子挺结实啊。你们道门修士修内不修外,精气不外溢,难得有这么好的筋骨。”
程钧笑了笑,他并没有淬炼过身体,道家修内不修外,他也没有特意内外俱修。只是他如今早已是四重修为,却习惯于压低自己的修为,外面表现出来的却只有三重,那和尚错估了他的修为,自然也错估了他的体质。
那和尚兴头起来,坐在程钧边上,一边撕扯着狼肉吃,一边灌酒,过了不知多久,天色暗淡下来,两人也已把酒喝得精光,一整头狼也吃了大半。
那和尚一抹嘴站了起来,道:“天色晚了,在这大树林里头过夜,那是够瞧的,咱们走吧。你住在这附近么?”
程钧道:“现在住在后面的山峰上。”说着往那边一指。
那和尚道:“啊,你是本地人?那太好了。正巧我有一件事问你,你知道这山中,有一个万马寺么?”
二十五云姜
程钧一怔,脑海中随即闪过了一面镜子中的影子,道:“原来您是万马寺的大师?”
那和尚挥了挥手,道:“唉,说来真丢人。我当年也是从万马寺出去的,这一走就是大几十年,再回来时,连庙门都找不到了。你若是知道,麻烦带我去万马寺。不过可得偷偷地,别跟人说我迷路这件事,贫僧这里拜托了。”说着合十连连打躬。
程钧好笑道:“大师不必客气。带你去万马寺不算什么,只是我有个小朋友,就是万马寺里的小师傅,他等你等得望眼欲穿了。”
那和尚大笑道:“果真?和尚一去这么多年,当年的师兄弟怕都不在了,还有惦记我的人?我还道我回去讨人嫌呢。”
程钧笑道:“那怎么会?”
那和尚道:“我在寺里面的时候,可没几个人喜欢,他们说和尚不受清规戒律,给寺里抹黑。他奶奶的,和尚不过吃些狗肉,若论戒律,却也比旁人还犯得少了。尤其是那监寺,他倒是不犯荤戒,可是魑魅魍魉,各种妄心戒犯了个齐全——他奶奶的,连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样的佛理也不懂,瞧他们一辈子也修不成正果。等老子年纪长大,机缘巧合入了佛修的门,先揍了那监寺一顿,收拾东西出了门,扬长而去。”
程钧看他油汪汪的脸,便知他所言不虚,他前世见识过的佛修,不说那些假和尚真土匪,就是真有大慈大悲的心的高僧,修行千载,也都难免犯下杀戒,因此自然不会认为吃肉的和尚就会如何,只是点头笑道:“哪里也有讨厌的人。”
那和尚道:“可不是吗——当初我出了庙门,真觉得万马寺乃是一个烂寺庙,住的是一群烂人,老子再也不回来了。唉,倒是出门转了一转,发现世界真是大,我这漫天的怨气到了外头,遇到滚滚而来的风刀霜剑真连小孩儿斗气都算不上。因此渐渐地也就不放在心上了。这几日我睡梦之间,突然又回到了万马山中,突然有些想念,因此收拾东西回来看看,横竖早已物是人非,不妨就作为一个念想吧。没想到数十年过去,连路也不认得了,哈哈。”
程钧一笑,这种沧海桑田恍然一梦的感觉他也曾有过,只不过他是真的回到了过去,而不只是在记忆中缅怀,从这一点来说,他算是真正的幸运了。
那和尚道:“万马寺如今怎么样,可见兴旺了?”
程钧道:“我与万马寺不熟,只是有个朋友罢了,一会儿我带你去见他,他自然一一分说。”万马寺的情况,当然不怎么样,但这种话程钧来说并不合适。他也只知道一些皮毛,不必当了传音筒,这种倒霉事,还是庙里的私事,还是交给小和尚去说比较合适。
那和尚道:“说的也是,走,咱们这就去吧……嘿,你等等……”突然伸手在腰间一拍,取出一件东西来。
程钧在他腰中一瞥,暗道:适才黑暗中没看清,原来他竟有乾坤袋。
世间法器浩如烟海,但根据效用大小和功能好坏,分了等级,不算天道法宝,由上到下大抵是一至九品九等,乾坤袋却是其中比较特殊的存在。同为乾坤袋,贵重的可为天道法宝,最低的却不过一等下品法器。但无论高低,炼制殊都为不易,再加上需求极广,因此十分珍贵,向来为道门所垄断,道门散修也是少有,佛家修士更加少有。只是佛家到了“六识”境界,自然会一手“芥子须弥”的神通,倒不把这小小乾坤袋放在眼里了。这和尚这般境界有乾坤袋,不说他如何豪富,反正混的也不差。
那和尚取出一套青布衣服,道:“把你身上那件衣服换下来,你看看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程钧低头一看,果然身上血迹斑斑,都是他血祭灵石之时渗出来的血液,把身上的衣服早就染透了。当下谢过赠衣之德,换上了新衣,原来那衣服是一件僧袍,只有单单一层布料。但程钧早已是入道修士,就是在戏班的时候,也只穿单衣便可,现在换上僧袍,除了肥大些,并未感到不适。
那和尚道:“咱们这就走吧。”伸手把搁在一旁的禅杖抄在手里。
刚要起身,却听得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另一低微的声音传了过来。
“呜……呜……”
黑夜之中,细细的啜泣声,顺着晚风钻入耳孔,幽幽咽咽,不绝如缕。
那和尚与程钧同时转头,盯着声音的来处。程钧侧耳倾听,只听得那声音凄惨中带着一种熟悉的音调。
骤然,那和尚手中禅杖一顿,暴喝道:“兀那妖孽,你好大的胆子!和尚刚才念你修行不易,不曾赶尽杀绝,放了你一条生路。你就该知道厉害,怎么不乖乖逃走,反而又转了回来?”
那女声哭声不绝,颤巍巍道:“你这大师好不知事!怎么就凭空断定我是个妖孽?我若果真是个妖孽,躲避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特意上门来?我心中有一件不平事,只希望有人与我做主,见大和尚你是个法力高强的大师,这才上门请求。没想到你一言不发,将我赶走,我若含恨一命去了,终究佛祖要怪罪在你头上。”
那和尚闻言,略有些动容,但还是道:“人妖殊途。妖有妖的道理,人有人的道理,我和尚管不了你妖类的事情,你快快去吧。”
那女声道:“我这并非妖的事情,乃是人的事情,有一个人快要给魔头害死了,求大师前去相救。”
那和尚道:“有这样的事?那人在哪里?”
那女声道:“现在紫云观。”
程钧闻言,突然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宋姑娘?”
那女声骤然一滞,过了一会儿,颤声道:“你知道我?”
程钧道:“你若是岳华道人的原配夫人,宋道友,我倒是听说过。或许那一日跟我在一起见到冲和的也是你,我听说你是人身,为什么两次见到你都是妖身?”
岳华道人的夫人,冲和曾经说起过,乃是稷山一位隐士的女儿,对岳华道人一往情深,自然是人类无疑。而另一方面,程钧曾经在雪林中见过一位神秘少女,后来无端消失了,当时程钧就看出来,那少女是一个妖精,后来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却是变做本体溜走了,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却也没有深究。今日再见,却是她把自己拉出来在雪地里行走,两次相见,都这么没头没尾的。
然而,程钧记得上一次见到,那宋姑娘的本体,并非是蛇,而是一只松鼠,怎么那和尚说她是蛇精?
那女声停了一会儿,轻轻道:“是我。道友真是敏锐。我原本不愿意明说的,但你既然知道了,我就说了吧。我就是岳华的原配妻子宋云姜。我是人不错,只是现在被关在紫云观里,不能出来,亏了奴家有一项特殊本领,能够暂时分出一缕魂魄附在兽类身上。只需有些灵性的畜类,总能化为一个分身,看来就是人身妖性,却瞒不过大师和道友。只是这门法术不能长久,上一次匆匆而别,就是法术的时限到了。”
程钧道:“原来如此,这门法术真了不起。这一次承蒙道友将我从石洞中带出来。”怪不得那么隐蔽的地方也能被她发现,什么地方是一条蛇不能进出的?
那女声道:“我无意中在石洞里见到道友,道友样子甚是恐怖……我只道你得了什么怪病,或者走火入魔,因此把你带出来要寻地救治。如今看来,倒是我孟浪了。”
程钧道:“多谢道友关怀。道友如今深陷困境了么?若有什么需要在下的,请直言无妨。”
那大和尚听了,也道:“倘若你果然是同道,有了困难但说无妨,我们能帮忙总是会帮助的。“
那女声收住悲声道:“那太好了!我……我现在真是无计可施,就要绝望了!那紫云观中,有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头,他……”说到此处,突然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一个“他”字拖着长长的尾音,消失在空气当中。
那和尚和程钧对视一眼,程钧道:“宋道友,宋道友?”
良久,声息全无。
那和尚走上前去,顺着声音拨开草地,细细的看了一会儿,道:“不中用了。”
程钧跟过去,果然见那地上躺着一条小蛇,蛇身干瘪,生机全无,捏了捏道:“这是耗尽了生气和灵气,力竭而死,看来这门法术对于宿主消耗极大。”
那和尚道:“虽然如此,和尚也没听过这么神奇的法术,这法术方便得很呐,应当有许多妙用,她竟然会用,尤其是她修为应该不高。”
程钧点头,道:“我也没听说过,这应该是她的天赋。”冲和曾经说过,宋小姐修为不高,但是天生有和野兽沟通的能力,想必这门法术是从天赋当中化出来的,不然这样神奇的类似于分身术的法术,就是筑基修士也未必施展的出来,何况那宋小姐看来修为还在程钧如今之下。至少程钧前世没有听说过与之类似的低级法术。
那和尚突然道:“她没说完就不行了,你知道她的事情么?”
程钧道:“略知一二,或许能够猜测出几分。”
那和尚道:“你来说说,他娘的,老子就看不惯不平事,偏偏又是有头无尾。要不弄清楚个所以然,和尚几天都睡不着觉啦。”
二十六史上第一试探
程钧见他催问,心中暗道:这和尚性子很急,我若跟他说清楚这件事,自然要牵扯到紫云观和万马寺,那话头就要长了,但如不说,他必然一定要问,这倒有些麻烦。
那和尚在一边催促道:“你快说,那女子是谁?她放出分身前来求救,想必是身遭大难,我刚刚听说她紫云观,又是什么岳华,那是谁?是关押她的人吗?”
程钧心思转了一转,已经拿定了主意,心道:这和尚心思很灵敏,既然他都知道,那就直说便了。道:“想必是了,那岳华乃是紫云观的观主,紫云观么……”
当下也不隐瞒,将岳华老道怎么将万马寺赶出去,占了万云谷的事情大略说了。他其实知道的也不过是大概,有什么便说什么,并没有额外添油加醋的意思。
那和尚听了,连连叫道:“啊?啊?有这等事?”突然一伸手,在岩石上重重拍了一掌,喝道:“废物,蠢货,软骨头的王八蛋!”
程钧道:“你在骂谁?”
那和尚道:“自然是骂万马寺那群蠢货。一个寺庙里几百个人,打不过一个牛鼻子,难道不该骂?打不过夹着尾巴逃走,连一个敢死战到底的都没有,难道不该骂?被人赶走了两年有余,竟没有办法哪怕找外援回来斗一斗,难道不该骂?一群饭桶,就该扎在马桶里撑死,比我那时寺里的和尚还要废物百倍。”
程钧道:“看你如此恼怒,我还道你是骂那老道。”
那和尚哼了一声,道:“那老道没什么可骂的。他抢地盘,咱们抢回来,不就是这么点事么?我气的是那群窝囊废,至于那老道,我只用拳头说话。”顿了一顿,道,“你知道不知道,那老道什么修为?匪窝里有几个帮凶?
程钧掰着手指头数道:“若论修士,只有三个,紫云老道最高,比我还要高出那么一点点,他还有两个徒弟,一个入道两重,一个还没入道,另外有四个练过武功的童子。”
那和尚听了,原本满面激动,登时散了不少,往后一坐,道:“我呸,还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就是个胡乱蹦跶的小跳蚤,搅扰了和尚的兴致。真是瓜子里磕出臭虫来——啥人(仁)都有。就这么点修为,也敢出来现世,怪不得人家说北国修道多妄人,收拾他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没趣,没趣。”
程钧知道,这和尚已经接近皮囊境界小圆满,若换成道家修为,就是入道七重,那是修入道的后期,是“旋照“与“辟谷”的差别。生生压了岳华老道一个小境界,虽然若论斗法,佛家一般比不上道家手段百出,但佛门修士根基稳固,立心持正,并不落于下风。何况境界在此,岳华老道根本不在话下,难怪他没了兴致,问道:“怎么,和尚你看不上他,因此就罢了不成?”
那和尚揉了揉脑袋,道:“那也不好,万马寺怎么也是我的老窝,还是要拿回来的。罢了,既然只是个不知死的妄人,倒也不急了。等过几日我顺手修理了他,也就是了。对了,你说你有朋友原是寺中的沙弥,现在还在山里面,那是怎么回事?”
程钧将小和尚独自留守,与紫云观周旋的事情说了,那和尚道:“这孩子还有些样子,比其他人强的多了。依我看来,万马寺就该这样的人掌管,监寺和长老都是稀松软蛋,不如早早让贤了吧。尤其是监寺,居然欺负一个小沙弥,可见监寺混蛋的传统,那是代代相传。罢了,一会儿我去见见他,这孩子若是不错,我就造就他一番。”
程钧忍不住好笑,暗道:难道小和尚要做了方丈不成?
那和尚突然道:“咦,咱们不是说那宋道友的事么,这一番光说紫云观了。你说说,她这是怎么回事?”
程钧道:“这大概是老道从外面带进来的因果。宋道友极有可能是那老道的原配。”将那宋姑娘与岳华老道的渊源说了,又道:“我曾听朋友说起,她前来山中曾经向本地人打听道路,自称是岳华老道的道侣,问紫云观的所在,只是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我前几天也见到她,当时她附身松鼠,求我帮助。只是也像今日一般,说到一半就走了,因此始终也没听她本人说起过完整的因果。但就我想来,大概是她找到了紫云观,一见那老道,就被关了起来,与外界隔绝联系,只好不住的放出灵兽求助,上一次是我遇见了,这一次我们都看见了。只是山中本没有几个修士,她的法力有限,求救的范围狭窄,所以始终无法得到援手。”
那和尚道:“这么一说倒是合理,那老道真真可恶,把一个美貌的小妻子关了起来……这真是奇了,你看那宋姑娘长得不错,又对那牛鼻子一往情深,虽然始乱终弃这种事也是有的,但这老道既然如此无耻,难道就不会哄骗她乖乖听话,为什么要把她关在紫云观里?”
程钧心道:“那自然是宋姑娘碍着他的事了。”这里面的事情牵扯甚广,尤其是还有骨魔这种不可说的原因在内,他不愿意与其他人分享,只能说些不重要的,道,“毕竟那岳华老道,马上要娶新人了。”
那和尚惊怒道:“怎么?”
程钧道:“岳华老道早就要娶这边山里一个姑娘为妻,这时候宋道友找上门去,自然是十分碍事了。那老道现在也戴了个有道高人的面具,说不定还要充作正人君子,在山中立足。倘若放宋道友出去,若她口无遮拦,将自己的身份传开,老道如何还能娶成?想必那老道把宋道友暂时关起来,就是为此。”
那和尚怒道:“怎么,还有强娶民女之事?”
程钧道:“算是骗婚吧。”柴火妞嫁给老道,固然并非强迫,但她绝不知道岳华老道早有道侣之事,不然绝不会嫁,那老道又不会轻易放过她,那时候自愿多半会变成抢婚。就算不揭穿这西洋镜,这般欺骗,自然也是骗婚。
那和尚听了,更是恼怒,虽然不能“怒发冲冠”,但那光头也摇得拨浪鼓一样,连声道:“岂有此理,我还道只是个寻常抢地盘的散修,心道都是一般在外面打拼的,赶走了也就罢了。没想到还是个淫贼,始乱终弃,强骗民女,真是混账之极,待我将他脑袋拧下来。”
程钧微微一怔,没想到这和尚的性子颇有侠气。修士多自私,尤其散修,总是信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主。但修士人数多广,中间当然也有一些古道热肠之人,譬如道门之中,有些支派是专门积外功的,这些门派的道士多在凡间行走,以除妖斩魔为己任,顺便也做些好打不平的事情来。前世他也曾见过一些,但是佛门多以清净慈悲为主,很少有这么嫉恶如仇的大和尚。
程钧本人,前世年轻的时候性格高傲偏激,没做过什么好事,后来甚至一只脚踏入魔道,杀伐盈野,离着无恶不作就差那么几步远。数百岁之后,修道有成,性情平和了许多,不再作恶,反而有了些向善之心。但也过了热血冲动的年纪,行事以老成稳重为主,因此从没做过行侠仗义、路见不平的事情。他其实对有侠骨的人并不反感,年轻的时候也曾羡慕那些江湖上的豪侠,老了之后对于这些人也是欣赏。况且这件事的当事人,岳华老道本就是他要铲除的,而柴家姐弟、小和尚、宋云姜却都给他留下不错的印象,稍一权衡,也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那和尚起身,道:“走,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把他奶奶的紫云观砸个稀巴烂。”
程钧一怔,道:“这就去吗?”
那和尚道:“你还没吃饱?那么再吃一点,吃饱了再去。”
程钧摇手道:“倒不是这个问题,只是大和尚你不曾探查过紫云观中的情形,也不曾多方了解事情的真相,就这么直接前去吗?太冒失了些吧?”
那和尚道:“你刚才说的,那观里面修为最高的岳华老道,也只有那么点修为,顶不住我一根手指头,有什么可探查的?和尚适才不着急,是看他修为低微,懒得与他计较,现在找上门去,是要教训他,难道还要怕他什么不成?至于事情的真相,那不着急,我待会儿用拳头和他聊聊,自然能知道其中的真相了。”
程钧竟有些无力,道:“虽然他本身不足无虑,但他坐拥地利……”
那和尚大笑,道:“你忘了那里是哪里?那可是万马寺,他才在那里住了几年?我从小在那里出家,整整住了十年,那里一草一木熟得不能再熟了,闭着眼睛也摸得清,若说是地利,我才有地利。”
程钧暗道:我记得你刚才还找不到庙门,还是向我问的路呢。现在我不带你去万云谷,你能摸得着门?还吹什么狗屁大气。还要再说,那和尚突然道:道:“且住,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今日咱们先不去真打,要来一次试探?”
程钧道:“第一回自然是试探。”
大宝和尚道:“你说试探,那就是试探。只是试探也有试探的章法——打草惊蛇,敲山震虎,你不打草,不知道草里头有多少蛇。那还试探个鸟蛋?这一回就听我的,咱们现在就去,出其不意冲进去,打他个稀巴烂,放一把鸟火,然后出来,看他烧不烧死,倘若烧死了,那就不用下次再去了,倘若他果然有些道行,竟然不死,咱们就按你说的,再计议计议。”
程钧闻言,忍不住大笑,道:“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只是那万马寺是你们家的产业,烧了岂不可惜,不如打砸一番也就是了。”
那和尚道:“到时看看再说,这就走吧。”
程钧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一身衣服,正是那和尚送的僧袍,道:“我这里穿着僧服,你有没有僧帽?我昨天刚去过他们家,转头打上门去倒有些不好意思,要是装扮装扮,倒还使得。”
那和尚拿出一个僧帽扔过去,道:“任凭于你。这就走吧。”
程钧随手把帽子扣在脑袋上,突然笑道:“慢着,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二十七大闹一场
程钧带着那和尚在森林中穿行,来到一棵大树下,转了一转,从一个隐蔽的树洞之中掏摸出一件东西,道:“走吧。”
那和尚看着,似乎是一个卷轴,因为程钧没打开,不知道里面画的什么,道:“那是什么?”
程钧道:“正要请教大师,你看这东西对是不对?”找到一处豁亮的地方,点着了一支树枝,借着火光打开卷轴,指给那和尚看。
那和尚低头一看,奇道:“咦——地图?”
程钧点点头,这是万马寺也就是紫云观的地图,是冲和提供给他的。这也是他要求冲和做的事情,也是他上次进入紫云观的目的之一。
上一次他收服冲和的时候,就要他做过地图。只是冲和虽然是紫云观的人,但他回来的时日并不长,对紫云观也并不完全熟悉,有几个寻常冷僻和关键的地方,还不能记熟,甚至没机会进入。程钧给了他一天时间,将冷僻的地方逛到,而关键难以踏足的地方,程钧也给了他机会。
就是程钧进入紫云观的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是老道必须要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招待程钧的时候,正好给了冲和进入一些往常难以进入的地方的机会,程钧呆的越久,冲和的时间就越充分,因此程钧不得不多呆了一阵。
等到程钧出来,再过一整日,就是冲和交付地图的时候,两人约定冲和将地图藏在规定的地点,程钧自取便了。
只是程钧虽然取了这地图,却未必完全相信他,只是取来做个对照。本来程钧想让小和尚来对照一番,毕竟他就住在万马寺,现在有了大和尚,这和尚虽然离开了近百年,但事急从权,也能窥得一二。
那和尚果然叫道:“咦,咦,这不是我们万马寺么?”手指在那地图上比划,道:“对了,大雄宝殿之后就是藏经楼、禅堂、方丈室,僧人们住的禅房,我就住在东边。哈哈,这座七层的宝塔还在,那是寺里面最高的地方。他娘的,当初监寺老是找茬让我去扫塔,一扫就是数日,真是混账之极。”
程钧道:“这里面的格局果真与当初一样么?”
那和尚道:“我看着没什么分别……诶,大几十年功夫,连新房子都不曾盖过一间,这混的也是忒惨了。”
程钧道:“寺里面香火不旺盛。”这个想也知道,那紫云观老道占了万马寺,区区两年时间,便得了村民人心,倘若万马寺果然香火旺盛,在山中有声望,又岂会没一个乡民吱一声?
那和尚道:“原本就是如此,万云谷气候合适,里面有几亩好田地。外头都是穷山恶水,寺里的人不必搭理外头的,就有饭吃,谁还把外面人放在心上?说是佛门普度众生,不过是抱着饭碗度自家罢了。”
程钧道:“你说,若是关押一个女子,应该关在哪里?”
那和尚毫不犹豫道:“依我说,必然是这里——”他伸手一指,正是那座宝塔。
程钧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想必是关在塔顶上。”
那和尚摇头道:“不是,是关在塔底下。那塔下面有一座地牢,建造的极为森严,阴森恐怖,我曾经进去过一日。当时我就想,杀了我的头也再不想进去第二次。”
程钧心中一沉——那宝塔的底下,藏着他十分关切的东西,他是不愿意有任何人染指的,然而转念一想,又暗道:料也无妨,那东西几百年后才现世,应当不会这时便给人取去,她一个女子被关在塔里,自保还来不及,哪里就会想得什么东西?我怎么也患得患失起来了,莫不是太想要失了平静心?
那和尚道:“这么着,我去闯大门,你去探塔。你看见后面那扇小门了没有?我先从大门进去一刻钟,你在外面听到声响,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后面进去,查看那宋道友是不是在塔里。那塔下有楼梯通下去,最后通往地宫。我在时,那地宫只有一道门闩,并无落锁,你应当能打开。但时过境迁,或许他们加了什么禁制也难说。倘若打不开,那就先确定了宋道友在不在里面,然后撤出来,也算得竟全功。”
程钧点头道:“和尚,你武功如何?”
那和尚道:“怎么?”
程钧道:“那里建了一座十分厉害的驳灵阵,你虽然修为搞过了他们,但是进入阵中,法力必然大受影响,还不如武功有用。”
那和尚大笑道:“若问别的,和尚还要犹豫,偏偏这一样问到了和尚的本行,我曾经想过以武入道,若是晚遇到恩师几年,我也突破先天,自行入道了。况且我修为在,身体强健,有十金刚力,就是空着手,也把那万马寺拆了。”
程钧道:“那就好了,我身上寸铁皆无,和尚你借我件兵刃使一使。”
那和尚手中的禅杖一晃,道:“这是我吃饭的家伙,不能给你。我看看还有什么用的上的?”伸手在腰间乾坤袋上一拍,手中一晃,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戒刀,抛了过去,道:“我手里就那么一把法器,旁的都是凡间的铁器。这玩意儿还是我当初刚出山用的,虽然只是一口利器,也比你赤手空拳强,凑合些吧。钉是钉铆是铆,今天日子就挺好,咱们这就冲过去。”
程钧伸手一抄,将戒刀抄在手中,手指在刀背上一弹,发成“铮——”的一声,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大闹一场。”
万云谷,凌晨寅时初刻。
凌晨时分,正是最黑暗,最安静的时刻,万云谷中只有风声,连一只虫鸣都没有。紫云观中的人也睡的正香,连今日值夜的清风,也歪在门房之中,睡得黑甜。
正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仿佛晴天霹雳,春日响雷,震碎了黑暗与寂静。
清风一惊,猛地一抬头,朦朦胧胧之中,只觉得脚下土地都在乱颤,耳边都是轰隆轰隆的响声,连绵不绝。
他一惊,暗道:山崩了!脑袋虽然混乱,但是身子反应不慢,跳下凳子,往外抹头就跑。
刚跑到一半,只听一个怒吼声音道:“他妈的紫云观,有活着的没有?岳华老道,臭牛鼻子,还不滚出来,你家佛爷来了!”
清风又惊又怒,道:“不是山崩,是来了敌人!好大的胆子,敢欺到紫云观来。”他性子本傲,虽然睡梦刚醒乍逢敌人,还有着几分害怕,但更多是恼怒,挥手仓啷一声,从墙上拔出剑来,喝道:“谁敢欺你家道爷!”冲了出去。
刚出门走几步,只觉得不对劲,脚下冰凉,一低头,才发现出来的匆忙,来不及穿鞋袜,就这么光着脚来了。想要回去换,但大门已经近在眼前,门外还有人正在“咣咣”的砸门,想要不回去,但脚下凉的不对劲,心中这么一犹豫,竟是进退不得。
他正犹豫,只听轰的一声,两扇大门飞了出去,一个黑黢黢的身影出现,喝道:“慢慢腾腾的,紫云观里都是乌龟不成。”
到这个时候,清风是等不得穿鞋了,喝道:“是你祖宗。”长剑一挑,刷的一声,往那人胸口刺去。
眼见长剑到了那人胸前,清风只觉得一阵不对劲,但是那里不对劲,也说不上来,手中长剑直直的往前,突然叮当一声,刺到一件铜铁器上面,震得膀臂酸麻。
还来不及看清楚刺得是什么,只听忽的一声风声,他暗道:不好——
但他也只有闪过不好两个字的反应时间,来不及有什么动作,咚的一声,倒飞出去几丈,砰地一声,大头朝下砸在地上,只砸的七荤八素,不知天地,手中长剑早就不知去向。
只听那人笑道:“我竟不知道和尚有狗吃屎的祖宗——娃娃,把裤子穿好了吧。”
清风勉强翻过了身,趴在地上,想叫道:“谁没穿裤子了,我只是没穿鞋。”手中一摸,摸到了自家大腿,光光滑滑,哪里是布料?再一摸,脸色涨得通红,原来他果然太匆忙,不但没穿鞋袜,下身只有一条亵裤,险些就光了ρi股。
他又羞又气,竟一时忘了身上疼痛,只傻愣愣的见那和尚一路踢打,先踹碎了门,又一路踢进了院子,连身影都看不见了,只有乒乒乓乓连声不绝于耳。乱响之中,夹杂着人声,只听师尊岳华道人喝道:“道友是谁?为什么半夜三更进来和我为难?”
这句话正好问在清风的疑惑处——这和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二十八塔下地牢
程钧目送那和尚踹门而入,一面在心中计数,一面侧耳倾听其中动静。
不过片刻,就听里面嘁哩喀喳、乒乓五四,一通乱响,夹杂着和尚嚣张的叫阵,以及紫云观道童的喝骂声,此起彼伏,活活乱成一锅粥。
只是如此,还不够。程钧依然在等待。
等到那老道喝道:“道友是谁?为什么半夜三更进来和我为难?”程钧细听声音,确定是他本人没错,当即脚步一点,飞快的向寺院后面纵去。
当初入道三重,他已经能够踏雪无痕,何况现在。身影在凌晨的黑暗中一闪而没,轻若幽魂,迅如鬼魅。
那和尚自家夸口,说险些以武入道,程钧不知道真伪,但他本人,前世确确实实站在先天的门槛上,离着入道仅仅一步之遥,当初他也曾自傲道:“我这一入修道界大门,真是北国武林之幸,他们头顶上少了一座遥不可及的大山。”
这虽然是自夸,但程钧并非妄人,能口出狂言,自有他狂傲的资本。
譬如现在,在驳灵阵如此限制修为的情况下,程钧身法已经没有丝毫停滞,速度之快,不在轻灵法术之下,至少在修道界入道期中难有他人可比。
到了后面的角门,程钧抬头,发现墙高不到一丈,索性不走门,脚步轻轻一点,已经上了墙,站在墙头俯视院落,眼见里面无人,轻轻落下,也没有踩坏了院中白雪。
他落地的地方,正是后院的柴房和后厨,柴房隔壁的院子,就是禅房。那本是寻常僧人的住所,这时想必已经住了岳华老道的徒弟或者童儿。
抬眼一看,那宝塔正在自己左手边上,要想过去,必然要经过那禅房的院子,倘若是寻常黑夜,就算穿园而过,也未必会惊动旁人,但现在前面打得这样厉害,只怕就难以瞒天过海。不过程钧也不着急,院子里顶天了就是个冲和还有几分修为,也是被他拿住的,不会碍事。其他人不足一哂,就是给发现了,也没什么。程钧脚步轻点,上了房梁,就在房上沿着屋脊一路走过去。
刚进了对面的院子,只听房门一响,从禅房走出一个人来。程钧一怔,矮了身子,坐在屋脊上俯视着他,他在高处,那人又背对着他出门,一时并没发现顶上还有一人。黑暗中,只能看见那人头挽双髻,做童儿打扮,不知道是清风明月,春风化雨当中的哪一个。
正这时,只听门声又一响,一人从屋里探出头来,叫道:“春风,春风,你别去了吧。”
程钧心道:原来是春风。他们四个童儿里面,只有春风老成,还有几分心思。
那春风回过头来,道:“化雨,你回去睡吧,我去那边看看。前面打得热闹,倘若我们都不去看,没得中了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程钧心中一凛,暗道:这小子倒是反应快!
化雨叹了口气,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怎么样?反正丢不了我们的东西,你理他们做什么?如今师尊在前面迎敌,大师兄想必也陪着,我们哪有什么本领?你孤身一人去探看宋姑娘,不中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中了敌人一刀两断之计,岂不更惨?”
春风道:“大不了就用师尊赐下来的护身符,我料也无妨。化雨,你若不怕就跟我一起去,疾风知劲草,板荡显忠臣。今天就是立功的时候。清风明月两个一直压我们一头,倘若这一次立下功劳,我们还用看旁人脸色吗?”
化雨沉默了一会儿,道:“功劳不功劳,我也不在乎,若没了小命儿,要功劳做什么?你保重吧。”说着把门一关,喀嚓一声,已经落了锁。
春风脸色一沉,嘀咕道:“你不来最好,省的碍我的事。”转过身往外便走。
程钧暗道:你要去看那宋姑娘?正好合适,劳驾你前面带路。一面不疾不徐的跟着他,一面暗自观察,听他的意思,他还有一件护身符带在身上,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春风出了院门,直奔宝塔而去,来到宝塔前,却不推门进去,反而转过几步,绕到塔后,在一面墙壁上一推,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地窖口来。
程钧跟在后面,瞧了个清清楚楚,暗道:“原来地牢在这里,并不是从塔里下去?奇怪,难道地牢和和尚说的,并不是一处?”
那春风走下洞口,程钧见洞口幽深,暗自皱眉,轻轻闪身跟了进去。
只见洞口下面是一道曲曲折折的地道,斜斜往下,越走越低,程钧脚下无声,在黑暗中掠过,远远地只看见前面一点灯火,正是春风的灯光,倒是为他指引了一道明路。
突然,灯火一停,春风停住脚步,程钧也停下,身子一侧,藏在一处拐弯处,侧目看去,只见地道尽头被火光照应处,乃是一个死胡同,胡同尽头是一面黑黝黝的铁墙,墙体浑然一体,全无缝隙,分明就是寻常的死路。
那春风停住,用手敲了敲墙壁,道:“云姑娘。”声音很轻,轻的近乎温柔。
程钧心中一跳,暗道:云姑娘?这称呼有些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墙壁后面传出一身轻叹,道:“春风么,你又来啦。”那声音正是程钧听过,借几个妖精之口说出来的宋云姜的声音,她本人的声音听来更加柔软,也更加虚弱。
春风用手抵住墙壁,道:“云姑娘,我来放你出去。”
这一句话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程钧眉毛一动,那墙壁后面的云姑娘咦了一声,道:“你要……这怎么……怎么能……”
春风道:“云姑娘,我自从跟你说过一次话之后,虽然从没见过你的面,但是从没有一刻不想着怎么样放你出去。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宋云姜幽幽道:“我知道,你是好人。”
春风道:“我不是好人,但我就是想要放你出去。”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别有一股坚定地意味。顿了顿,他急急道:“今天就是个好机会,外面打得热闹,师父师兄自顾不暇。我刚刚已经跟化雨说过调虎离山计的事情,这时候放你出去,谁都会以为是对头来了几波人,趁乱救走你,他们不会怀疑。”
程钧暗道:原来如此,却不是你看透了形势,而是将计就计,故意利用外人放宋云姜出来——你这次倒是蒙对了,我就在你后面。你若亲手放人,倒是省下来我一番功夫。
宋云姜在墙里“啊”了一声,道:“怎么,观里来了敌手吗?打得可激烈,对方厉害不厉害?有人受伤没有?”
春风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对头人来历不小,我看打得很厉害。”
墙壁后面传来叮叮的敲墙之声,只听宋云姜急切道:“你快去看看……啊,不,你放我出去,我亲眼去看看。”
春风道:“好,我这就放你出来。”说着悉悉索索的翻着衣袋。程钧隔得远了,不知道他在翻什么,但料想是往外掏钥匙。
宋云姜突然叹了口气,道:“那没用的,倒是辜负了你一番好意。我记得你试过几次,这扇门的锁非常厉害,即使是有钥匙也打不开。你没有修为,也不要再试了吧。”
春风道:“云姑娘放心,这一回我是有备而来。以往我打不开门,就推测这门需要修为才能打开。但是我偶然听到一件秘密,才知道我以前猜错了,这扇门只需要一件东西,就是我也能打开。”
宋云姜道:“咦,是什么?”
春风道:“我已经把它偷了出来,就在这里——”说着,双手捧出一样东西来,在火光的映照下,只见黑黝黝的一根棍,看来其貌不扬。
程钧眯了眯眼睛,终于看了清楚,不看则已,看了寒毛倒竖,骂道:“我X——”顾不得再看,飞身往后就退。
原来那件东西,正是那老魔寄居的乌木剑!
程钧这一来,发出的声音并不小,春风登时听见了,他心中有鬼,大喝道:“谁——”手中一抖,那乌木剑落在地上。
在乌木剑落地的一瞬间,一道黑烟从乌木剑中升起,迅速席卷了整个地道。春风回过头来,只见眼前一片漆黑,大叫道:“怎么回……”最后一个字没有出口,被黑烟当头裹住,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程钧脚步几点,飞出地牢,这窄窄的隧道只用了不过一弹指时间,饶是如此,他也感觉到了背后一阵阴气扑来,仿佛走慢一点,就会被阴气拖出,拽入地狱。
飞出地牢,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时间愈晚,天边已经有晨曦光芒,他轻功发挥到极致,脚下一蹬,身子倒翻出去,如燕子掠水,落在数丈之外,在空中一个轻巧转折,落地时已经面对着宝塔。
只见地道口已经被黑烟覆盖,大片大片的烟雾从地下冒出,除了腾腾黑雾之外,在空中已经开始凝实一个黑气图形,粗略看来,正是一个骷髅图形。
程钧心中一沉,他也没想到,会这么早对上这个老魔头。
二十九外缚印
那骷髅头出得洞来,丝毫不停歇,一阵浓烟滚滚直扑程钧面门。
程钧脸沉如水,眼见黑光已经包围了这个小院,手中结印,一道金光凝结,伸手在空中击去,舌绽春雷,喝道:“临——”
这一个字吐出,如暮鼓晨钟,带着无尽的威严和肃穆,敲打在人心上。
一个金光隐隐的梵文在空中展开,生生的击在黑气之上,在万丈黑烟之中生生撕开一道破口,在浓浓黑夜之中,绽出一点光明。程钧身如闪电,毫不犹豫的闪身穿过窄窄的缝隙,跳出黑烟笼罩的范围,依靠惯性往前滑翔了数丈,脚下一实,已经踏上了墙头。
佛门梵术——九字真言手印。
不是他顾忌自己扮的是和尚特意用佛门的法术,而是道术动用天地灵气太多,这里的灵气受驳灵阵影响,驳杂不堪调用,佛门的法术受到制约较小,何况佛门正大慈悲,正是魔道邪术的克星。
程钧既然活了这么大岁数,除了道门之外,对于各门各家的术法都有涉猎,只是佛法因为与道家想通最少,因此会的不多,急切之间,想起来能够动用的最纯熟而且有奇效的,也只有这一个真言手印——“皆”字外缚印。
与其说是一个,不若说是九分之一的残印。
真言手印虽只有“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九字九个手印,却是佛门手印大法的渊薮和最高峰,其中蕴含的佛法与修为,可说是浩荡无底,就是在其中花费数百年,也未必能够说自己尽在掌握。
况且这九个手印虽然世上还有流传,但多是残缺不全,甚至有些曲解之处。程钧机缘巧合下,也才得到过其中一印,就是“皆”字外缚印,那是最纯正原本的梵术,与外间流传的误本全不相同。他手中的法术神通浩如烟海,但是看见这如此刚猛无涛,浩荡正大的佛门法印,也不由得见猎心喜,很是钻研了一番。如今危急时刻,自然出手,虽然威力不足前世施展出来的万一,但也足以暂退强敌。
这是这佛门法术不借助天地灵气,却要凭借本身修为硬打出去,程钧一击之后,法力空了大半,也没有第二击之力,站在墙头慢慢调息。
那骷髅头在空中一转,两只空空的眼窝瞪视着程钧,并没有继续跟上,突然咧开嘴,嘎嘎的笑了起来,道:“哪里来的小和尚,万马寺的人又回来了?”
程钧这时穿着僧衣僧袍,脸上略作了一些化妆,黑夜之中原本不容易认出来,再加上刚刚那个手印确是正经的佛门大法,那骷髅虽然见识不浅,但竟没有发觉,只道他是万马寺里的和尚。
程钧道:“正是你家佛爷,你是占了我们万马寺的魔头吗?”口中一面说,一面称量它,这魔头实力适才只露了冰山一角,但程钧肯定,虽然在养魂木中度过万载,已经削弱了十之八九,但依然在自己之上,虽然他有许多手段,但那老魔也不是省油的灯,本质上他们都是一样的,曾经叱咤风云,如今跌落云端,有手段而无修为。只是不同的是,对方修为还在自己之上。
不是不惊慌,只是程钧的城府极深,脸上只有淡淡的傲气和正气,其他情绪一概皆无。
那骷髅桀桀怪笑,道:“看你竟然学得如此高深的法术,想必不是万马寺的人,至少也是佛门的正宗,莫不是万马寺请下的帮手?”
程钧淡淡道:“你管我是哪里来的?佛门一脉,容不得妖魔鬼怪玷污。”他一面说,一面真气暗转,准备下一个法术。他知道那老魔必然也是如此,两个人各自停住,扯些淡话,都是为了拖延时间,准备下一击,至于这番拖延到底更有利于哪一个,就要看一会儿交手的结果了。
好了——
程钧一笑,正在这时,只听那老魔冷笑道:“既然如此,你给我……”双方同时一凛,就要暴起,突然,只听一人惨叫道:“魔主,魔主救我!”
程钧闻言,虽然分心,身子却不稍动,也只有眼尾余光一瞥,只见远处一阵烟尘卷过,一个人推门进来,大呼小叫,正是那岳华道人。
这时的岳华道人就没当初的神仙派头了,只见他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半边膀子挂了彩,手里的提着半截宝剑——也不值他怎么没丢掉,一面冲进来,一面大叫道:“魔主救我,魔主救我!”
那魔头一愣,往他身后一看,只见他身后追过来一个和尚,虽然身形不见得高大,却是满身的剽悍之气,手中禅杖飞舞,大喝道:“妖人休走——今天别说什么魔主,就是十殿阎罗,也救你不得!”
那魔头回头去看岳华老道,不免稍微一愣,程钧却是不等他回过神来,手中金光大盛,忽的一声,一道雷电附在手中的戒刀上,三尺白刃成了三尺金刃,程钧手一扬,戒刀化作一团金光,狠狠地撞向了那老魔。
原来程钧这一招也是掌心雷的变种,却是通过精纯的真气压缩,一层层加持威力的高等法术。
理论上这一招威力是无限的,有多少真气就能往上加多少层,加的多了未必不能开山断江。只是程钧一来没那么多真气,二来手中的戒刀只是凡铁,哪能承载多少威力。他现在身处驳灵阵当中,不管什么神妙法术,都不能及远,唯有凭借外力,他手中能借用的只有这一把钢刀,不容他犹豫,投掷了出去。那老魔并无本体在,若是只有一把钢刀,连老魔的身子都碰不上,只有附在其中的雷电,也是邪魔克星,方能有效。
一刀夹杂着雷光滚滚而去,程钧根本不看结果,直接跳下墙,却没出去,一道疾影青烟一般穿过院子,往地下一滚,已经进了一处地|茓,正是刚刚老魔出来的地方。
这一步是他早就算好的,不管那和尚来不来,都是如此,进去之后反手先把门关上,就听门外一声惨叫——那是老魔中了雷刀之后的惨叫声,因为程钧速度太快,直到现在进了地|茓,才有惨叫声传进来。
程钧经验丰富,一听那惨叫声,心中暗道:好魔头,这样了得!我八成真气都在刚才的雷光上面,这一下却还没伤到他根本。当即转过头去,沿着地道往下走。只听得门外那和尚喝道:“魔头,吃我一禅杖。”外面交兵之声大作,想必是和尚和那老魔头已经动上了手。
程钧并不理会外面打得如何,一路向下,原本就幽深的地道如今更加黑暗,空气之中仿佛还有淡淡的黑雾没有散去。走了片刻,就到了尽头,尽头处一面铁壁,正是关押宋姑娘的所在。
这时铁壁前面倒了一人,正是那春风,仰面朝天,生机全无。程钧仔细看,发现他虽然满脸黑气,但尸身十分完好,心中暗自冷笑——那老魔果然还不肯死心,连这一个尸身也留下了。
程钧那眼睛一扫,果然看见了地下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把老魔栖身的乌木剑。
上前捡起乌木剑,程钧手抚剑身,感觉其中的生命活力流失的越发厉害,心道:这老魔的命数到头了。我都不必怎样,放着这木剑不管,最多一旬时光,他也非魂飞魄散不可。可惜今日等不到他寿终正寝了。
手持木剑正要出去,只听到铁壁后面传来女子的声音道:“春风……刚刚怎么了?外面怎么样了?”
程钧认得是宋云姜的声音,知道她没事,稍微放心,转瞬由心中奇道:这也怪了,她声音还是什么清亮,难道竟没有受伤?
一回头,只见铁壁上钉着一张护身符,发出幽幽的黄光,在铁壁上形成了一座保护罩,那是刚才他第一次见到时没有的。心中一怔,已然想到:莫非是春风最后时刻把自己护身的灵符给了她么?若真是如此,春风这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倒也为他的生命添了最后一抹亮色。
那念头电光火石的一闪,程钧已经抛在脑后,道:“宋道友。”
宋云姜啊了一声,道:“你是……那位道友。你来救人了么?”语气之中十分欢悦。
程钧道:“道友稍等,我去收拾那魔头再与你叙话。”来不及多说什么,带着木剑匆匆上了楼梯,来到门前,只听外面打得“噼里啪啦”还十分热闹。
推开大门,程钧扫了一眼眼前战局,只见那和尚站在程钧刚刚站的墙头上,手中空空如也,那根禅杖凌空祭起,正跟老魔化身的黑烟斗在一处。战况十分激烈焦灼,程钧目光一转,却没见到老道的身影。
正在这时,那老魔突然叫道:“尔等都给我去死……”突然魔气大盛,一口黑气喷出来,把禅杖吹开数尺,本体又化作一个骷髅,竟独身去取那和尚。
那和尚叫道:“好魔头——”已经转身不及,口中大喝道:“咄!”一个字的梵音发出,如金刚怒吼,化作一道光墙堵在身边。
那老魔竟不闪避,直直的撞了过去,在光膜上一碰,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那光膜闪了几闪,化为泡影。
那老魔再无阻碍,狠狠地往那和尚身上撞去,眼见就要吞他进黑雾,就听旁边一人喝道:“老魔,天亮了!”
三十章落荒而逃
那老魔一怔,黑气去势一缓,然而他离着和尚太近,终于也撞在他身上,只是速度慢了几分。那和尚大叫一声,身子顺势往后倒,跌下墙去。
那老魔转回头,就见程钧站在东方,他背后的天际,一道浅浅的鱼肚白浮现出来——天,果然要亮了。
那老魔大吃一惊,竟然顾不得再攻敌,化作一道黑烟,往后就走,程钧叫道:“慢来,你家在这里。”
老魔回头,只见程钧手中一把乌木剑,在晨曦之中黝黑,几乎分辨不出来,但老魔对于那乌剑何等挂心,一看之下,大惊道:“慢来——你把它放下,要什么条件我都依你。”
程钧淡淡冷笑,突然一伸手,一道火苗燃起,整把乌剑登时被火焰吞噬。
那老魔惨叫一声,道:“小贼好狠!”正要含悲带愤扑过去,却见程钧手一扬,那团火焰登时往自己这边飞来,那老魔见自己栖息的乌木剑飞过来,哪里顾得上其他,张口就要将它吞下,以自己的黑烟将它身上火焰压灭。
程钧用手一指,道:“去——”
砰地一声,那火焰乌剑从黑暗附体之时骤然爆开,发出万千光线,如同黑夜之中升起的一轮明日。
那光线之中,蕴含的不是灼热明亮的火焰,尔是——
雷!
乌剑中明亮的火光爆开的,是万千雷蛇,雷蛇吐着蓝色的信子,在空中肆虐。雷光最是辟邪,黑暗中的明亮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蚕食,反而越来越大,黑雾越发的不稳定,那老魔张开骷髅嘴,一面惨叫,一面吞吐着大量的黑烟落荒而逃。
忽……
程钧面色平淡,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其实他额上也渗出了汗珠。刚刚太也弄险,虽然他一开始就打算弄坏老魔的本体,牵制于他,但若不是那和尚赶到,他没那么容易进入地|茓,找到乌剑,话又说回来,若不是那和尚遇险,程钧也没必要提前叫破自己的行藏,分老魔的心神,以至于将自己置于风险之下,反而可以拉开距离之后,慢慢利用手中的乌剑调制于那魔头。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不是程钧对于刚才那一击有多大的信心,刚才他虽然玩了一个火中藏雷,内部击破的把戏,但也只是小技巧。说到底,他修为不足,就处处受限。即使是天大的神通,这时也并无什么破坏力可言,但是那老魔却是做不得恶,因为——
时辰到了。
东方,一缕金光照耀天地,红彤彤的元日从地平线上蹦出,预示着白昼的到来。
太阳,天下至阳之物,朝阳昭昭,是一切邪祟的克星。就是那有通天彻地之能的鬼帝,在阳光下,也如同霜雪一般,见之即溶。凡是能生活的阳光下的生灵,都是受到太阳保护的。
那老魔虽然厉害,但失去了乌剑宿体,也只是一缕残魂,焉能见得太阳?如今它还能跑,等到再过几刻,阳光普照大地,天地之间就无他容身之所了。
这种情况下,它只有两个选择,而这两个选择,其实只是一个。
程钧现在要杜绝另外一个。
跳上墙头,程钧道:“和尚,你还好么?”
只听墙下一个大嗓门道:“现在还行,刚刚倒了血霉了。我还道那老道只是个淫贼,没想到确确实实是个妖道。居然勾搭了不知什么妖邪鬼怪在此,光天化日放出来害人……真是狗胆包天,等我拆了它的庙门。”原来那和尚气喘吁吁坐在墙根底下,正自运气,把周身侵入的黑气逼出身来,听他的声音,虽然也有些中气不足,但气势还在,料想并无大事。
程钧道:“那你先养着,你适才追过来的,只有一个老道么?还有一个有修为在身的小道士看见了么?”
那和尚抬头道:“你说一个修为在气息二重的小道人?那小道士绝了。见了我,不等我说一句话,叫了一声:‘来得好!’我还道他要如何动手,正要抄起家伙给他一下子。哪知道他抓起宝剑,转身就跑,还不是往观里面跑,直接跳墙往山里头跑去了。那老道有两个童子被我打趴下,还在庙门口呢。”
程钧道:“他确实跑出去了?”
那和尚道:“与他的身法相比,他的修为实在是太低了。”
程钧道:“那好极了,不必再费我一次精神。咱们走吧。”
那和尚道:“怎么走了?虽然我挨了一家伙,但现在天光大亮,那老魔头如今出不得头,岳华老道一个人不足为虑……”
程钧突然道:“岳华老道去哪里了?”
那和尚一怔,突然一挺身从地下站了起来,喝道:“对了,刚刚我追过来的时候他还在,后来跑到哪里去了?我只顾看着那老魔,倒把他一时忘记了。”
程钧眉头一皱,突然感觉到体内的灵气一阵翻腾,从里往外的难受,那种郁闷的感觉,几乎就要一口鲜血喷出来,他大吃一惊,飞快的内视,身体却无问题,略一沉吟,惊叫道:“不好!”跳到那和尚身边,叫道:“快停下疗伤。”
那和尚一怔,登时感觉到身体中法力沸腾起来,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张口“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程钧喝道:“快跑,离开紫云观。”说着一拉那和尚,往来路狂奔,他本来在观中就不敢动用丝毫灵气,这时候更是小心谨慎,连体内真气都不敢运转,全凭脚力沿着院墙狂奔。
这一路上,虽然不见电闪雷鸣,刀山火海,程钧却觉得比天崩地裂还要凶险,虽然不敢放出丝毫的灵识,但也能感觉到四周的灵气在疯狂的乱窜,原本无形无质的灵气这时却如刀刃、如漩涡、如天下最凶险的东西,疯狂要把他撕成碎片。
跑的时间越长,程钧越能感觉到周围的凶恶,开始不用真气,到后来连呼吸都不敢,屏着气,全力冲向后墙,两人冲到墙边,程钧一个跳跃,够到墙壁顶上,手一撑,身子飞起,越过高墙,落在雪地上,这一回可不是什么踏雪无痕,如同千斤坠地,咚的一声,雪粉飞溅,积雪瞬间没了膝盖。
身边砰地一声,却是那和尚也跳了过来,他的姿势比之程钧更加难看,两条腿落入雪地数尺深,这个人就像种在雪地里一样。
程钧随手拉了他一把,两人出了雪地,依旧一路狂奔,只是奔了一阵,就不再只依靠本身的力气,慢慢放开真气,这一来速度加快了何止倍许,在雪原之中拉出两道雪龙,一路向北滚滚而去。
走出数十里,两人才停了下来,程钧稍稍试探着放出灵识,查探了一下周围天地灵气的状况,点头道:“这回可以了。”
那和尚弹去身上的雪,骂道:“这是玩的哪一出?怎么好端端的在观里面,也不见敌人,突然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然后又似被几十个人围殴,全身经脉都反了一个个儿?”
程钧沉沉道:“驳灵阵。”
那和尚道:“你说是驳灵阵?那玩意儿有那么大威力?我刚进紫云观的时候,也觉得不舒服,但是也没影响我行动坐卧。可是刚刚……好家伙,我看刚刚那紫云观里的的空间都扭曲了,天地灵气混乱到颠覆的状态,寻常驳灵阵哪有那样的威力?”
程钧道:“是驳灵阵。只是是特殊的一种,大概是哪个门派或者上古大修的秘传吧。刚才你与那老魔前来交战,那老道趁机溜了,想必就是去阵中枢纽处,将驳灵阵催动到了极限,因此天地灵气混乱到不堪的地步。”
他心中警惕惊惧之余,也是暗暗敬佩,要以他在阵法上的造诣,布置这么一座效能神奇的驳灵阵来,也并非不可能,。但是要一面保持威能,一面又要让岳华老道这种低微的修为都能将之催动,只怕还真要苦费思量。那老魔——倘若果真是他布置的话——在阵法上造诣很惊人。
那和尚不可思议道:“然则他虽然要害我们,但委实代价惊人。那驳灵阵运转一次,忒也夸张,天地灵气要想恢复平常,怎么也得数日乃至数月。一个不好,闹出一个永久的灵气乱流也是寻常,这紫云观怕就要形成一个绝地。他还要在不在那地方呆了?”
程钧沉吟道:“一来他大概没把紫云观当做需要苦心经营的地盘,二来他未必知晓其中的厉害。说不定他如今已经后悔……不,他决计不会后悔,因为他已经无法后悔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渐渐轻下来。
那和尚没听清楚,道:“出师不利,火也没放,还被人逼得自己从紫云观里滚了出去,真是火大。和尚现在也没恢复,得找个清净的所在疗养一番,等我养好了,看我怎么找回场子。咱们……你说哪里修养的好?”
程钧道:“去小和尚那里吧。你不也想见他么?”
三十一升棺发财
两人一路前行,走到了天色完全亮起来时,终于到了山坡下面,程钧指着山上那座小小的的山神庙道:“就是那里了。”
那和尚抬头一看,只见小庙在山风中摇摇欲坠,道:“真可怜,万马寺虽然不好,但这小庙也太破了。”说着再看了一眼,突然皱眉道:“怪了。”
程钧道:“怎么?”
那和尚道:“莫非是我有些多心?这里怎么有何紫云观相同的气味?”
程钧哦了一声,道:“你是说……”
那和尚道:“有一股邪气,不是正路。”说着露出几分凝重。
程钧不答,同样是修炼有年的修士,那和尚虽然不比程钧年头长,但是经验尽有,佛门又是最克邪祟,自然会有感应。但是他自己也没拿稳了情况,不会贸然开口,道:“你在这里稍等。我上去找他,你是他太师叔祖,他会下来迎接你。”
那和尚摆手道:“哪用得着那么麻烦,我是太师叔祖,那也得先认下来再说,不然我显摆个长辈的样子,别人不认,我自己不嫌丢人?走,我和你一起上去。”说着沿着小路径直往上。
两人都是修士,虽然小路险峻,哪里拦得住他们?不过片刻就到了山顶,那和尚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直闯进去,叫道:“小和尚,你太师叔祖来看你了。”
程钧暗道:不是刚才说不摆长辈的谱么?跟着进去,庙里头去没有人,也没有点灯,大堂里光线并不通透,黑黢黢的甚是阴森,只有一口大钟挂在当中,正是那口梵钟。
和尚一见那大钟,露出怀念神色,道:“啊哈,这口钟在这里。当初它就挂在宝塔上面,我也曾负责每日打钟,天不亮就起床,十分辛苦。当时我就将这口钟当做监寺,少不了踹上几脚。”走上前去细看,道:“当初我也没发现它有什么特异,出外开了眼界,回想起来,觉得这必然是一件法器,还想回头鉴定一番,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手指在钟上轻轻一扣,只听嗡的一声,大钟发出轰鸣之声。他这一根手指,力道竟不输于那沉重的钟杵。
钟鸣声回荡在山神庙中,然而过了许久,那钟声渐渐歇止,也没有第二个声音响起。
那和尚道:“看来他果然不在。里头是什么?”他指了指后面的门。
程钧道:“后面是小和尚的住处,他既然不在,里面也没有人,你在外面……”
那和尚不等他说完,道:“既然是我太师侄孙的地方,那也不必客气了,我先去安顿下来再说。”说着直接进了里间。
程钧无奈,只得跟着进去。
那和尚进了中堂,环顾了一周,见到没人,却没停下脚步,道:“不对,还在后面。”说着迈开大步,匆匆从下一扇门穿过,进了后堂。
程钧心中一动,暗道:果然他也发现了,后堂有不寻常的东西,他是直接冲着最里面去的。虽然明知道那和尚的意思,程钧还是不能赞同,这和尚来来去去就会开门见山这一招,刚才在紫云观就玩砸了,这回还不吸取教训。何况他刚刚在紫云观十分吃亏,受了暗伤,现在也只是大面上恢复过来,现在直接去踹山神庙的老巢,殊为不智。
程钧本人也就是在去紫云观之前,利用那和尚留下的法器宝镜,试探了里面一回。却也没试探出个结果——一来没有摸清楚里面的实力,二来,也没有摸清那里面的家伙是敌是友。
里面未必是敌。
这里面的人物,不管是人是兽,是妖是魔,毕竟是小和尚对抗紫云观而不败的依靠,虽然也有小和尚涉世未深,极有可能被利用,但也不是没有里面果然是一个高人,看重小和尚,因此才帮助他的可能。
退一步说,就是里面果然是敌,在紫云观为首要大敌的情况下,也不该两面受敌,双方说不定还有合作的可能。
如此一来,程钧试探归试探,并不着急跟他翻脸。
但程钧也没有特意去阻止,一人有一人的方法,那和尚的做法也未必无效。他随手捡起一根掉[奇`书`网`整.理'提.供]落的木柴,点着了火,跟着走进里面。
还没进去,就听那和尚大喝道:“果然是个妖孽。”
程钧进去,举起木柴,在火光的照耀下,只见山神庙后堂的正中,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材。
那是一口通体漆黑的棺材,方方正正,除了黑的暗哑,毫无光泽之外,其实无甚出奇之处,只是在这种情况下,陡然见到一口棺材,确实令人意外。
程钧心头豁然一亮,暗道:果然在这里!
棺材的事情,岳华道人在紫云观就曾告诉过程钧。虽然岳华道人毫不可信,但是程钧相信,有些地方,他还是说了实话。譬如他说过庙里是一口棺材,那么这一口棺材,就一定是存在的,这种一眼就能揭穿的事,他本也没必要说谎。当然,棺材里面的东西,按照岳华老道说的,乃是一个老魔,倒未必是真。
不过,此情此景,要让人相信棺材里是个正人君子,似乎也很困难。
那大宝和尚开始吃了一惊,但是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物,立刻冷静下来,道:“道友,你看如何?”
程钧道:“外面看不出什么来。要不然就是什么都没有,要不然气息收敛的极好。”连程钧站在棺材前面数尺,也没感觉出里面有什么魔气或者灵气,倘若里面果然有古怪,那至少说明此人很有些手段。
那和尚喝道:“我看不是。刚刚我在下面,虽然隔着甚远,也曾感觉到一缕不祥之气,难道爬个坡的功夫,这里就能换个天地么?定然是贼人藏匿了起来,我来试他一试。”伸手在腰间一拍,一道金光飞出,手中登时出现了一根丈二禅杖,正是他适才在紫云观中用的。
程钧早知道他所谓的“试探”是什么风格,倒退了一步,道:“你出手留点神吧,不然这庙塌了,咱们三个一起露宿荒野了。”
那和尚将禅杖一抖,金环哗愣愣乱响,然后使劲往地下一顿,“咚”的一声,发出一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音犹如实质,在后殿一层层的荡漾开来。
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