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忙翻身滚下马来,问道:「可是石学士尊驾在此?」虽然说通判可以与知州抗礼,但是像石越这样的知州,只怕不在其中。
司马梦求依然客气地笑道:「不敢,我家大人在里间小憩,敢问这位大人尊姓台甫?」刚刚问话被人驳回,这时候他明明知道,却又依然客客气气再问了一次。
彭简焉能不知其意,满脸通红,臊道:「适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简,拜见石大人,烦请这位先生通报一声。」说着抽出一张名刺,恭恭敬敬地递给司马梦求。
「好说。」司马梦求接过名刺,走进店中,不多时候便折了出来,把名刺还给彭简,笑道:「我家大人说,今日在此相会,多有不便,明白到官邸再会不迟。」
彭简呐呐收起名刺,抱拳道:「还盼先生代为转致,今日实是无心之过,下官改日必当登门谢罪。」
「彭大人不必介怀,区区小事,一笑便可。只是我家大人有一句话要转告彭大人。」
「请说——」
「亲民官若不亲民,有负此称。为官者不可使百姓惧之如蛇蝎。」
彭简满脸通红,说声:「受教了。」便率众悻悻离去。
这时候这个小酒店里,已是静得能听清一根针落下的声音。
传说中的左辅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件事足以成为许多人一生的谈资。苏阿二慌得手足无措,倒是有个客人提醒道:「店主,石学士来你这店子吃酒,这是你几世修来的福缘,还不快求一幅墨宝?」
有客商立时说道:「我这里便有文房四宝——」
石越这时候想溜,实在是来不及了,这些市井小民殷切的眼色,实在让人无法拒绝,但是自己这「墨宝」若真的留下来,不免又要成为杭州士林取笑的对象,思前想后,知道逃不过这一劫,只也能咬咬牙,勉强提起笔来,留下了他在杭州的第一个印记:「仁者爱民」,而石学士出知杭州的消息,也随之传开了。
十日之后。
杭州所辖州县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齐聚「九思厅」,一个个交头接耳,等待传闻已久的新任知州石子明到来。
这个石九变自到杭州后,即刻颁下命令,九天之内,不见任何官吏,第十日在「九思厅」召见所有官员。
这九天之中,除了苏轼为他接风,和替苏轼送行两次宴会中能见到他的身影外,别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各官员所送「薄礼」,他却一并「笑纳」了。
想到这里,彭简安心不少,毕竟得罪石越这样的人物,绝非他愿意的。
为了挽回双方的关系,彭大人一咬牙,赠出价值五千两白银的礼物,特别是一大堆给石夫人「压惊」的东西,更是费尽心思。
不过记得那个司马梦求收礼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彭大人未免又有点放心不下。
通判如此,其他各个官员大抵差不多,谁也不知道这个负天下盛名的石学士是什么样的脾气,巴结好了,以后自然鸡犬升天,若是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怕以后仕途也会加倍的艰难吧?
俗话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道这火石大人要向哪里烧了。
巳时钟声响过之后,身穿紫袍,腰悬金鱼袋的石越,英气勃勃地走进大厅。
众人连忙参拜,石越笑着一一见礼,自彭简以下,张口便能叫出每个人的官职表字。寒暄半晌,众人这才落座。
石越又特意走到一个二、三十岁的官员面前,抱拳笑道:「张大人,别来无恙,不料在此相遇。」
此人正是监两浙路盐税的前御史张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也抱拳说道:「石大人,别来无恙。」
石越点点头,走到厅首位置上,朗声说道:「在下奉圣命,牧守杭州,日后还盼能与诸位同僚同心协力,治理好这一方土地人民,上不负皇上重托,下不负百姓之望。
「今日便在此略备薄酒,邀诸位大人前来,一来是大家见个面,略表在下思慕之情;二来却是有一件大事,要与诸位大人商议。」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简这时心里有点不舒服了,心道:虽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事前和我商议?
石越转过身,朝彭简微微笑道:「彭大人不必着急,稍后便知。我们先上酒菜,吃完之后,再谈正事不迟。」说罢击掌三声,便有仆人把酒菜端了上来,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饭一碗,无盐无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石越闹何玄虚。
石越却不答言,只说声「请」,便坐了下来,端起糙米饭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一口饭,又把青菜往那碗水里一浸,原来那却是一碗溶了一点盐的水,青菜这么一沾,才算是略带咸味。
石越自己吃完,往众人看时,却只有张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
他原来风闻蔡京吃东西最是讲究,不料吃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饴;李敦敏默不作声,张商英脸上却略带冷笑。此外诸人,或者略略动了动,或者根本没有去碰。
石越把脸一沉,寒声说道:「诸位大人是觉得本官请客太过于寒碜么?」
「不敢……」
「既是不敢,为何不吃?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费粮食,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石越冷笑道。
「这……」富阳知县刘非林壮着胆子说道:「回大人,这实在有点难以下咽。」
「嘿嘿!」石越脸色已沉得如九九寒冬之冰。「皇上是九五之尊,九重之内,若知道百姓受苦,便会忧形于色,经常吃不下饭。」
「圣天子天生仁爱,此我朝百姓之福。」众人齐声颂道。
「以皇上九五之尊,尚能为元元罢膳。诸位大人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们平日所吃的东西,焉有难以下咽之理?咱们杭州的百姓,还有许多未必能有这么一顿吃呢。」石越一边说,一边把眼光投向彭简。
彭简自生下来,何曾吃过这种东西?但是他既不愿意公开得罪石越,这时候也只好咬咬牙,拼着命把这一碗糙米饭给吞了,心里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他却不知石越的祖宗十八代,此时尚未出生。
众人看到彭简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摆的便是砒霜也得吃了,一个个心里骂娘,苦着脸硬生生吃下这碗饭。
石越待众人全部吃完,这才笑道:「诸位大人,味道如何?」
「还好,还好。」刘非林习惯性地随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还好,那么只须我们杭州治下,还有百姓吃这种东西,那么每月十五,本官便请诸位来这九思厅,领略一下百姓们的家常饭菜。」
众人不禁叫苦不迭,有人心里已是暗骂富阳知县。
「刘非林,多嘴的猪。」
不料刘非林却丝毫没有自觉自己多嘴。
「石大人,若是我富阳县没有百姓吃这种东西了,总不能也叫我来吃吧?」
「那当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能不用吃这种东西了,那么刘大人来的时候,你桌子上摆的东西,应当会可口得多。」
张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这个饭,应当有个名目,便叫『亲民饭』如何?」
彭简心中虽不乐意,不过此时饭也吃了,乐得做个好,也笑道:「石大人这个主意果然不错,这也是与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大人心里万不可怨怪的。」
「岂敢,岂敢!」众人言不由衷地应和着。
「既然众位大人都深明大义,那就再好不过了。」石越正色说道。
「本官在汴京之时,以为杭州是富庶之区,虽然春夏有旱灾上报,公文邸报,却都说已经控制了,不料到杭州之后,才发现远不是这么一回事。
「诸位大人,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于东南之漕运,朝廷的粮食,全指望着淮浙蜀三地供给,两浙路大旱,是会动摇国家根本的大事呀!」
「回大人,旱灾其实已经过了,现在也已下雨,应当不至于有大事。」刘非林倒是个老实人,心里想什么说什么。
「这几日我调阅了各县案卷,又遣人分往各县查访,各县补种『百日熟』,能够成熟的不到一半。请问各位大人,到明年收成时为止,百姓的口粮要如何保证?明年的种粮,又要如何保证?灾害之年,只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决问题?」
「这……」杭州的大小官吏们,一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石越却是知道这些官员们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烂摊子;有些人却是自以为自己马上就要三年任满,以后的事情不关己事;有些人则是得过且过,只要百姓不造反,自己就不算有罪过……
石越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官员,众人都把眼皮垂下,不与他对视,当他目光落到富阳县刘非林身上之时,刘非林却满不在乎地笑道:「石大人,别的县我不知道,富阳县只须大人一纸公文,许我开常平仓,这些都不是难事!」他话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随声附和,点头称是。
石越一边打量着众人,却见座中不过彭简、张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个人不动声色,蔡京脸上更是微露讽刺,石越心里不由对这个「历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来。
本来他以为蔡京不过是以书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宠幸,加上勾结童贯,所以才能擅权,因此,心里虽然不愿意因为一个目前还不存在的历史,就把他打入另册,但是说到重视,蔡京在他心里,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
不过从这时开始,他却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来。
「自古大奸大恶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边心思转动,「《笑傲江湖》里岳不群的这句话,自有他的道理……」一边却是离席走到刘非林面前,冷笑道:「刘大人,你们富阳县常平仓现在实有余粮三百石,你想靠这三百石余粮去救济百姓?本官就给你这一纸公文,你可有办法?」
「三百石!怎……怎么可能?」
「你是富阳县知县,不知道常平仓里有多少余粮?」石越一边说,一边从陈良手中接过一本帐册,扔到刘非林桌上,「还要请刘大人过目!」
刘非林和众官员哪里知道,这十日之内,石越以常平使的身分在杭州建府,悄悄调了一些平素得到苏轼认可的小吏,加上从唐家临时借来的几十个帐房先生,从杭州开始,重新清查两浙路常平仓的帐目,结果发现哪怕是帐目上的存粮,就已经少得让人不敢相信。
其中因为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没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灾用的这几项,几乎便把现在统计出来的几个州县的常平仓储粮耗光了,余下的那点粮,别说救灾,连给老鼠吃都不够。
石越又派人去悄悄检视,发现有不少州县,更是有官员把常平仓的储粮借出获利,实际储粮又不及帐目的一半!
可笑杭州至两浙路大小官员,自以为天高皇帝远,又以为这里素为产粮之区,一个个想当然地以为粮仓的粮食,必然不少。
这时候石越把统计出来的各县帐簿,一一分发到各县知县的手中,而给彭简一份总册,立时众人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特别是册中详列帐目储粮几何、实际储粮几何,在座官员,没有私借常平仓牟利的,十无一二,这时哪里还能坐得住?!
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员,只怕众人早已打好回去写弹章,构陷长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红人,这个事实,总算压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动。
注十二:「当俟萧萧之候,爰堪靡靡之行。」是说等到秋天的时候,就可以动身了。
附录一:《新宋.十字卷》大事年表
熙宁六年『癸丑』三月从潘照临计,司马梦求护送桑梓儿去大名府。韩琦收桑梓儿为义女,改名韩梓儿。
五月初一石越成亲,娶女韩梓儿。]
五月初二楚云儿以情伤,自赎其身,买舟东归杭州。
五月帝欲大用石越,以年轻未历州县故,放石越于外郡。石越为来年大旱计,假托太祖太宗皇帝托梦,预警大灾。
廷议石越之示警,同知谏院唐炯当廷弹劾石越妖言惑众,并以叛逆诬之。廷议未决,帝以韩维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孙固为翰林学士、知制诰。
唐炯罢职为民,创《谏闻报》,务以反对为能事。
石越偕妻游武成王庙,初会文焕、薛奕,参观武学,得见立体地形沙盘。是夜,越于桑府会故友李敦敏、柴氏兄弟,并初见蔡京、蔡卞兄弟。
集英殿朝会议石越之示警,翰林学士知制诰孙固责越孟浪,御史中丞蔡确、龙图阁直学士判司农寺事吕惠卿,以越有异心诬之。帝弗听,原拟从越议,三司使曾布言西北军费事,石越之议遂沮。
次日,翰林学士知制诰苏颂草制,先授石越宝文阁直学士,后罢石越翰林学士,除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
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通过协助西湖学院设立格物院,卫朴、袁景文等三十名师生自愿前往。
六月石越离京赴杭州任,幕中司马梦求随行,潘照临留京。越陛辞后偶遇安石于东华门,谏以救灾、西北军事、交趾边事等诸事。后诸大臣同僚送别于汴水滨,吕惠卿作态为王雱所警,嫌隙渐生。
七月横渠书院出版《横渠学刊》。
河州降羌复叛,王韶回军平乱,然消息断绝。
辽国境内归义、涞水两县飞蝗越境入宋。辽主耶律洪基料来年宋有大灾,欲乘此机,陈兵边境,以勒索土地财帛。
周敦颐逝世。
白水潭学院钟楼施工中。
吕惠卿提请增设钱监,以多铸铜钱;王雱请分河北路为二路,并详论《方田均税法》。
天不雨,帝与诸相甚忧,疑越言之不豫。
潘照临用计挑拨吕惠卿与王雱,惠卿疑王雱,新党内斗起。
石越偕妻与幕下家人抵杭,于城外偶遇通判彭简,见其跋扈状。
八月石越抵行接任知州,九日不见属椽,第十日以民食设「亲民宴」请诸县县令知县,席间责诸县常平仓储不实与库款不足事,以震慑诸吏。
附录二:苏颂笔下的两道制文,是作者为了增加故事真实度所写,其内容完全依照宋代制书的标准格式。本来置于文中,因考虑到便利读者阅读,故将两道制文截至附录中,如下。
《翰林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可宝文阁直学士制》
敕:「祖宗之设阁院,则奉先崇敬,以训承资后嗣;则优选贤良,以备佐翊政纲。翰林学士、朝请大夫、礼部郎中、骑都尉、新化县开国男、食邑四百户、赐紫金鱼袋石某,顷以经艺入侍,量储顾问之职,建议表疏,多有助裨;应和文章,谙合义理,内外相闻领,无不赞盈。朕嘉才猷,庸劳阁院,故特授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学士、礼部郎中,勋封赐如故。」
《除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充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并罢翰林学士制》
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仓司之烦,劳于监佐。夫一路钱粮之政,最系紧要。而之慎选不能率尔。又昔古之都国,今之州县也。临民亲近,朝夕不绝;法令闻转,上下凭详。盖治乎始于此,乱乎视于此,谓之固重,朕最攸紧。而之选任,未不慎重。学问疏达,干力遒举,皆之度虑。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学之素师法。庶务推明则称于实;文章论议必造于理,斡旋内外,蔚然得体。《书》曰:『建官惟贤,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畴若三任,我图兼才,则以问谘试习之效,故去荐付使委之烦。朕赖于贤臣,牧巡一方,纳宣忠力,授之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依前仍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卿钦服予命,益厉乃诚。可。」
08十字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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