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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新官上任

从汴河坐船,直抵扬州,虽然一路上淮南东路的官员士子们早已得讯,想要沿途邀请,会一会名满天下的石子明,但是低调而行的石越,自离开汴京后,就没有摆官船的架子,一路静悄悄地顺流而下,倒是非常顺利地到了扬州。

然后石越便不肯继续坐船,改行陆路,想要过一番微察私访的瘾。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石越才深深明白自己是中了武侠小说的剧毒。

在汴京、扬州这样的大城市倒还不觉得,客栈酒楼遍地都是,但是一出了这些大城市,要找一家客栈,那是纯粹要碰运气。

石越终于知道原来古代的庙宇,竟然还有旅店的功能,一路上除了住沿着官道的驿站之外,大半倒是住在庙宇里。

「大哥,为何过了太湖之后,你似乎心事一日重过一日?」韩梓儿终于忍不住相问,石越的眉头紧锁也不止一天了,连司马梦求和陈良,也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似在扬州之前谈笑风生的情景。

石越驱马近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也许我只是杞人忧天,妹子不用担心。」

「大人,只怕不是杞人忧天。」司马梦求适时泼了一盆冷水。

「子瞻大人应当不至于瞒报灾情,我读过之前的奏章公文,都说两浙路旱灾已经得到控制,本路无一个流民。」石越也不知道是在替谁宽心。

「没有一个流民并不难,两浙路本是产粮之区,自钱氏起,这里太平之世便远长于别处,百姓家家都有余粮,一岁之灾,再加上官府赈济,断不至于有流民的。」(编按:钱氏,五代十国时期占据浙江一带的吴越国国王是钱姓,共存在了八十六年,对当地的开发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子柔说得不错,何况子瞻大人只管杭州,这里还不到杭州境内。只是自过太湖以来,田地里庄稼稀零,许多的田地­干­裂,那么灾情就算是得到控制,情况也绝不乐观。」

「不错,大人,你看那边,若在彼处蓄水,自可以灌溉这一片田地。如此放任,自是百姓已无余力,而官府却殆于组织之故。」陈良一边说一边叹气,若非在马上,几乎要跺脚了。

「大哥,天子既将这一方托负给你,你须得救这一方的百姓。」梓儿一向深信石越无所不能。

「放心吧。不过眼下也只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韩梓儿。

其时杭州户口约二十万,石越早先查阅典册,知道全国户口千余万,成年男丁三千余万,平均每户男丁将近四人。

而杭州虽然有户二十万,男丁却不到三十万,平均每户不到两人,因此知道此处风俗与中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户立业,又民间风俗趋利,富庶虽然不及扬州,却也往往过于北方。

石越本以为苏轼在杭州为官几载,据说浚清西湖,兴修水利,简政宽民,颇有治声,唐家在淮浙一带也是经营数年,自己上任之后,便可有一个好的基础,真正有一番作为,不料人还没有进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乐观。

众人一路行来,杭州城北门终于渐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渐渐熙攘,司马梦求知道一行人既带着女眷,似石夫人这样的身体,断然耐不得紧赶的,因此挥鞭指着前处一酒旗飘扬之处,笑道:「大人,我们不妨在那边歇歇马。」石越点点头。

「也好,只不过不要惊扰了百姓。」

「我们理会得。」司马梦求应道。

一边约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个路边的小店赶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这才发现杭州毕竟不能和汴京比。

汴京城外,特别白水潭学院一边,酒楼林立,繁华不逊城区,而这里距杭州城不过数里,却不过简单地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给行人解乏罢了。如石越这么一行浩浩荡荡的,就算把别的客人都赶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却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江南人物,虽然是市井小民,长得也清清秀秀的,二人见到四、五辆马车,外带十数匹人马停在店前,连那些仆役打扮的人,都衣着光鲜,自然知道非富即贵。

店主连忙小跑过来,对跑在最前面的侍剑作了个揖,说道:「公子可是要歇马么?」

侍剑闻言一怔,杭州官话与汴京官话大不相同,他半晌才明白原来这个店主把自己当成了公子,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我是书僮,来你们这儿,自然是要歇息的,不过……」见惯动辄占地数亩,楼上楼下内房外房这样的大酒楼的侍剑,看到这个店子,不由直皱眉。

店家虽也听不懂侍剑的话,但察言观­色­,便知道自己弄错了,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这一群人,又看看店里坐的客人,脸上也有难­色­。

这时石越已驱马过来,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贤主人贵姓?」

店主楞楞地看着石越,不知道他说什么。

司马梦求知道他不懂,笑着用杭州话说道:「我家主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苏阿二,公子叫我阿二就是。」

「阿二,你不必为难,只须找一两张­干­净点的桌子,给我们公子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们手里,倚着马休息一会就好,我们坐一会便要进城的。」

石越听到二人的对白,笑道:「纯父的越语说得不错呀。」

「见笑了,此前亦曾游历至此。这边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八九,是不会说官话的,便是听也听不太懂。」

二人说笑之间,苏阿二已经收拾了一张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边坐了。

司马梦求点了几个菜,石越随便吃了几口,便把苏阿二叫了过来。

「公子,可是饭菜不合口味?」苏阿二怯道。

石越看了司马梦求一眼,司马梦求微微一笑,道:「饭菜甚好。叫你来只是想问你几件事,你尽管直说,只要不撒谎,完了便赏你。」

「公子请问,小的绝不敢欺瞒的。」

「那就好,我问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苏阿二顿时脸­色­一黯,答道:「哪里有什么收成呢,过节以来几个月没有下过雨,除了沟渠边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干­死了。

「后来下了一点雨,苏大人从淮南买回来『百日熟』叫我们补种,还是死了一半以上,大伙全指望着剩下的那点收成,还不知明年一年要怎么过日子。」

「明年,我说店家,你用不着担心。你看这份报纸上说的什么……」旁边一个客商显然是听到二人的对话了,忍不住Сhā嘴说道。

「怎么能不担心呢?报纸上说什么,也不能变成粮食。」苏阿二叹了口气,他曾经见过报纸,倒也并不觉得稀奇。

石越和司马梦求相顾一笑,司马梦求对那个Сhā嘴的人笑道:「这位仁兄,你那是什么报纸?」

「我这个是中书省政事堂亲办的《皇宋新义报》,你看这里,说苏大人即将调任岳州知州……」那人洋洋得意地卖弄着。

「啊?」旁边不少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坐不住了,「苏大人可是好官,调走了明年的日子只怕更加艰难。你居然还说不用担心?」

「嗐……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大人么?」

「是谁?」

「小石学士!」

「怎么可能,造谣!」

「就是,小石学士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怎么可能来杭州?」

「分明是乱说!」不相信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人涨红了脸,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乡野村夫!这是《皇宋新义报》的消息,白纸黑字,三个状元公主笔,还会是假的?」一面对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远远行了个礼,说道:「这三位公子一看就是读书公子,你们做个证,说我说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三人相顾莞尔,这些人只顾高声争辩,酒楼外石府的家人、随从、女眷,老成的尚能端庄,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团。

陈良忍住笑,说道:「真假且不论,只是为何说小石学士来了,就不用担心了呢?」

没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说道:「这位先生可就问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学士来了,自然不用担心。

「小石学士是左辅星下界,要风便有风,要雨就有雨,区区小旱,算得了什么?怕的就是官家怎么肯放小石学士来这东南边远之地?」石越等人闻言,不禁绝倒。

不料苏阿二也正­色­说道:「几位公子莫要不信,二十多岁做到学士,就是文曲星也没这般厉害的。」

「不错,不但文章学问好,而且还能做震天雷,我听说在汴京演武,当场炸死几百个契丹人,辽主吓得要写降表!」这人一边说一边咋舌,以示惊讶佩服。

石越见到此人形态,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喷了出来,司马梦求和陈良还能端庄,侍剑却早已笑得打滚。那些家人彼此传话,这里面说的话早已传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团。

最先发问的那个人见到这个情景,心知古怪,又听众人说话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试探着问道:「几位公子都是从汴京来的吧?难道这说的是假的么?」

司马梦求笑道:「我们可不知道真假。只不过震天雷并不曾炸死几百个契丹人便是……」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面马声嘶鸣,又有人叫道:「还不回避,彭大人驾到,闲杂人等让开。」

石越望了陈良一眼,陈良略一思索,低声笑道:「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简,仁宗朝翰林学士彭乘之族弟。」

司马梦求哑然笑道:「可是『当俟萧萧之候』的彭乘?」

「正是。」陈良低声笑道。

石越不知道二人说的是仁宗朝的一个典故,彭乘做翰林学士时,有边臣希望回朝见见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凉就可以动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诏批答:「当俟萧萧之候,爰堪靡靡之行。」(注十二)故作酸文,一时之间哄笑士林,被天下人传为笑柄。

司马梦求等人,对这种事情,自然知之甚详。石越却未免要不知所云了。

司马梦求知道石越对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说到彭几彭渊材,想必是知道的,这三彭正是一族,彭渊材似是族叔。」

「彭渊材,可是剃眉之彭渊材?」石越忍不住噗嗤一笑。

原来彭渊材以布衣游历京师,最是有意思的一个人,他和曾布颇有交游,石越自是知道此人。

这位仁兄在庐山太平观看到狄青像,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狄青一模一样,为人最是滑稽迂阔。

曾布因为他通晓诸国音语,向石越、桑充国推荐,让他在白水潭学院讲博物,他却常常喜欢谈兵事,讲大话。曾有一次和人说:「行军驻营,每每担心没有水,近日我听到一个开井之法,非常有效。」

当时他住在太清宫,人家就逼他一试,结果无可奈何之下,这位仁兄便在太清宫四处挖井,挖了无数个洞,一滴水也没有出来,让太清宫的道士们哭笑不得。

又有一次去某人家里,自夸有咒语驱蛇之法,不料话音未落,就出来一条大蛇,某人便让他驱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处跑,末了还不忘告诉人家:「这是你们家的宅神,驱不得。」

于是白水潭的学生每每嘲笑他说:「先生虽然是布衣,却有经纶之志,谈兵晓乐,文章都不过余事罢了,只是挖井、驱蛇这两件事,实非先生所长。」

彭几怒目相向,道:「司马迁以郦生事事奇,独说高祖封六国事不对,于是不在他的本传里记载这件事情,而在子房传中记载,这是隐人之恶,扬人之美。有这样的好样你们不学,反来说人挖井、驱蛇之事!」

如此种种笑谈,往往传遍京师,当日范翔在石越门下行走之时,经常拿来做笑柄,所以石越一听到彭渊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这种种事情,司马梦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正是此君。」司马梦求等人一齐笑道。

石越心里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来想知道这彭简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样有趣,二来杭州通判在此一郡,实是要职,任何公文,若无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实际上是和自己这个知州互不隶属的并列行政首长。

因此他也有意搞好关系,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面竟然传来吵嚷之声,其中还似有哭泣声。

石越不禁脸­色­一沉,对侍剑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司马梦求怕侍剑少年生­性­,反滋事端,连忙站起身来,道:「让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来,真正大吃一惊!石府所有家人,一个个脸有怒­色­,张弓搭箭,瞄准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边的官兵也已执刀在手,虎视眈眈。

「石梁,怎么回事?」跟随石越来杭州的家人,为首的叫石梁。

石梁走过来,行了一礼,兀自满脸怒容,道:「先生,这个官儿不讲道理,竟敢要我们回避,险些冲了夫人的车驾。那些百姓回避迟了,便挨了鞭子,连我们的人也挨了两下,这是官道上,哪能容这么横冲直撞的?」

司马梦求听到冲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夫人没事吧?」

「没事,小的们护住了。」

「嗯。」司马梦求放下心来,冷冷地喝道,「让我们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又不是贼匪,怎么敢和官兵动兵刃?」

石梁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顶撞,策马过去,高声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潘照临管治,御下颇严,这时既然传下令来,众人心里虽然愤恨,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边那个官员却以为这边毕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脸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马梦求却不理他,只冷冷对石梁说道:「石梁,府上的规矩,你懂是不懂?」

石梁这时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规矩,跳下马来,跪倒在地,道:「请先生恕罪。」

「你保护夫人,本没有错。不过事情既然过去了,就应进来通报,居然敢和官兵对阵,你好大的胆子!家有家规,要么你自己认罚,要么把你开革了,你所作所为,与石府无关。你自己选吧。」

「小的甘愿认罚。」

「那好,来人啊,先把石梁给我绑了。」司马梦求喝道,便有两个家人过来,把石梁给捆结实了,拖到一边。

那个官员看到这边做作,摇头晃脑地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识趣,只要把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子交给本官,本官看在你是个读书人的分上,也不为难你。」

司马梦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请问这位大人名讳。」

「大胆,我们家大人名讳也是你问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见么?还是不识字?」

司马梦求冷笑一声,找到仪仗中写有官职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州……」

「原来是彭大人,失敬了。」

「哼。」彭简骑在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还礼。

「彭大人冲撞本府车驾,想来我家公子不会见怪,只是如果一直骑在马上,不肯下马,只怕多有不妥。」司马梦求彬彬有礼地说道。

「冲撞你们的车驾?」彭简再也想不到司马梦求说出这样的话来,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两个字,眼睛往那边马车望了一眼——四轮!汴京来的,姓石,公子——彭简几乎吓得从马上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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