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呣子二人即将命丧火窟之际,帐幕的门忽然再度被打开了。新鲜空气的流入,立刻将弥漫的烟雾稍稍驱退了一些。
即使已经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睛,诃额伦依旧紧抱着小铁木真不放。她大声咳嗽着,试图看清眼前突然发生的变化,但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凭借着听觉感知到一个人影冲了进来。
“诃额伦!你在哪里?”
那人显然是因为浓烟遮目而同样看不清呣子两人的位置,因而大声呼叫起来。
熟悉的声音传入诃额伦的耳鼓,却不谛于一道希望的阳光刺破幽暗的地狱,将生机的欢乐直接送入人心。
“没错,是也速该!”
诃额伦心头大震,随即狂喜地回应道:
“也速该!我在这儿,我和孩子在这儿!”
冒烟突火而入的也速该发出欣喜的欢呼,认准了方向,一个健步就冲到了妻子和孩子的身边。当此时节,他无暇安慰妻子,亦不及检视孩子,闪电般伸出有力的臂膀,将呣子二人一齐抱了起来,转身向帐幕外冲去。
就在这一瞬间,烈火已经重新将门口封锁起来,发出示威似的“呼呼”声。看情形,从这里已经冲不出去了。
“怎么办?”
在战场上面对刀枪箭雨亦无丝毫犹豫的也速该猝然停住了身形。如果此时是他孤身一人,凭着矫健的身手,纵然火势再大也拦他不住。然则,多了怀中这一对呣子后,他却不敢以身犯险了。
“别管我,带上孩子快走!”
诃额伦叫道。也速该的出现使她的心情立刻抒展起来。至少儿子可以得救了,其余的事情她已毫不在意。
“胡说!”
也速该沉声低吼着,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
“再耽误下去,谁也逃不掉了!”
诃额伦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也速该却根本充耳不闻。他的目光迅速扫视着这间熟悉的帐幕,紧张地寻找着新的出路。
火势并不怜恤这一家三口的短暂相聚,继续肆虐扩张,四合而至,将他们包围在中间。火苗狂乱,一如葬礼上珊蛮巫师们围绕着死者的起舞。灼热的气流将诃额伦的鬓发烫得卷曲了起来,更令她的心焦虑如焚。
“抛下我,保住儿子!”
她第三次提出了相同的要求。
“你们两个,我都要!”
也速该不为所动,同时也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其意坚如磐石,任何力量都无法动摇。
正当危急之际,帐幕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叫声:
“也速该,往这里来!”
也速该闻听此言,不及多想便朝着声音的来路冲去。同时振气吐声,高声喊道:
“我到了!”
“拔刀,劈!”
因着那个声音的指示,也速该以左臂抱紧呣子俩,右手微动之间,一声龙吟,战刀出鞘,毫不停留便挥了出去。
“嗤”的一声,锋锐的刀刃立刻划破了帐幕之壁,紧跟着,整个人便如脱衔之箭般从裂口中弹射而出。
诃额伦只觉清新的空气扑面涌来,几乎使她的肺部应接不暇。睁眼看时,明媚的阳光近在眼前。这里的火势显然已经被人为扑打了下去,因此他们三人得以一口气突破火圈,重获新生。
“脱险了!”
诃额伦的头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整个人便软软得瘫在也速该的怀中,随即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
产后剧烈运动并受了风,再加上火灾之中的惊吓,使得她的健康严重受损。自从昏倒后便发起了持续不退的高烧,人也始终陷于无边的昏迷之中,在生与死的交界之间徘徊往复。但是,草原民族的坚韧最终驱退了病魔,在昏迷多日后,她的烧奇迹般得退了热。当她睁开朦胧的双眼,抱着婴儿的也速该立刻出现在她的眼中。
她在丈夫的脸上,看到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温和与慈爱。这位以胆识与勇武名扬于世,让其他部族闻风丧胆的盖世豪杰,此时却完全化身为一个初为人父的毛头小伙子,面对哇哇大哭的小铁木真显得手足无措。诃额伦笑了,自从遭遇抢亲后第一次笑了。
“你终于醒了。”
看到妻子睁开了眼睛,也速该的声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兴奋。
看到丈夫那充满血丝的眼睛,诃额伦心中微微感动起来。也许,这才是丈夫最为真实的一面吧。平时将炽烈的爱意掩藏于心底,却在危难关头突然爆发出来,形成沛然无穷的力量。这爱的力量是那样的强大,以至于无情的烈火也难以阻挡。这,就是草原汉子,他们的心永远火热,他们的行动永远比言语更为铿锵有力!
“在火场里,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呢?”
产期过后的一个夜晚,在激|情的喘息之间,诃额伦轻声问道。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以更为激烈的动作来做为回应。他显然是在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
“别躲闪了,你分明知道答案的。”
女人不肯罢休,黑夜里两只明亮的眼睛烁烁放光,似乎要穿透男人为心穿上的层层铠甲。
似为女人目光所逼,男人终于在呼出一口长气后回答道:
“我当时也没想别的,只觉得既然是夫妻父子,那就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多么简单的信念。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誓言。一个女人得夫如此,一生夫复何求?
女人没有说话,她只感觉到自己的眼中正有一种温温热热的液体在缓缓溢出……
许多年后,当她以可贺敦(王后)的身份坐在黄金大帐中,接受铁木真拜贺的时候,谈起当初起名的缘由时,说了如下的话:“你父亲是爱你的。虽然他给你起这个名字的原因我至今也不能完全了解,但是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要用敌人的血喂养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孩子会如苍狼般矫健,白鹿般神骏’。也许这才是众多答案中最为接近他心中的想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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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真诞生的时候,正是蒙古草原最为黑暗的年代。由分裂与征战、屠杀与死亡、奸淫与焚烧、掠夺与强占、大义凛然与卑劣无耻、英雄壮举与阴谋诡计所组成的光与暗的镇魂曲响彻在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克烈亦惕、扎答阑、乞尔吉斯、塔塔尔、蔑尔乞、乃蛮、汪古、康里等等诸部落为了争夺对草原的控制权,你争我夺,难解难分。而由也速该领导的蒙古乞牙惕部也无可避免得加入了这场无休止的大混战。铁木真的降生,正处于整个斗争的最Gao潮。
在铁木真出生之前的年代里,蒙古草原始终掌握在一些较为统一的大部族手中,如果按时间顺序排列依次为:匈奴、柔然、突厥、回鹘。其中,当最为温和且善于学习的回鹘人统治草原的时代,曾经建立过相当辉煌的文明。可惜的是,这种文明的进步却往往会消磨游牧民族的锐气,当一支来自叶尼塞河上游的野蛮部落——乞尔吉斯人在西元十世纪初发动突然袭击的时候,回鹘帝国就在战鼓声中土崩瓦解了。他们不得不退出草原,向西方和南方迁移,草原的文艺复兴时代轰然落幕。接下来的八十年,乞尔吉斯人没有为草原留下任何值得纪念的人或事,但是他们却恢复了起自匈奴,至突厥失败以来终断了一个多世纪的对南方定居民族的骚扰和掠夺传统,直至耶律阿保机的契丹帝国崛起,才结束了他们对草原的统治。但是,接触中国文明后的契丹人似乎对蒙古草原不感兴趣。虽然他们本身也属于草原民族的一支,他们却对南方文明所带来的富庶更为热衷,他们甚至要请回鹘人重归旧地,可那些已经习惯于经营塔里木绿洲农业和河西走廊商业的回鹘人拒绝放弃眼前安逸的生活,重新将自己投入危险的草原。于是,在此后的近二百年岁月中,蒙古草原如同一个孤儿般被彻底遗弃于人类文明的主流之外,被世界所遗忘。
蒙古部族,在这个动乱年代里,也同样分裂为若干小部族。也速该父子就属于其中之一的乞牙惕氏,这一族是蒙古人的第一个汗——海都的直系后裔。其始祖是海都汗的长子伯升豁尔多黑申。而海都的另一个儿子察剌孩领忽则留下了“泰亦赤兀惕”一族。代表蒙古第一代王朝最强盛时代的合不勒汗就出身于乞牙惕—系,他的威名令南方已取代契丹统治中国北方的女真族所建立的金国也不得不对其示好,邀其前往北京宫庭作客,甚至容忍了他因不明宫庭礼数对皇帝做出的冒犯之举。继承他的是出身于另一王族——泰亦赤兀惕系的俺巴孩汗。在他这一代,由于金国畏惧蒙古人的强大,暗中支持塔塔儿人与蒙古交战,他在这场战争中遭到失败并被俘送金国,惨遭处决。之后继位的呼图剌汗又是出身于孛儿只斤氏,但他的权威已不及前代,蒙古部落之间不再团结。最终在捕鱼儿湖之战中惨败于金——塔塔尔联军,他本人及其七个兄弟也于此战中悉数阵亡,从而直接倒致了蒙古第一王朝的总崩溃。于是,蒙古人中再无可汗,做为末代可汗侄儿的也速该也仅仅是一个支族族长的普通身份,以“把阿秃儿”称号终其一生。
蒙古部在分裂后,便从未停止过内讧。各个部落之间失去了维系的纽带后便自行其是起来。在这困苦贫瘠的草原上,往往因为一小块牧场的归属就会在这些本是同根生的部落之间引发械斗乃至爆发大战。连续不断的争战之下,彼此仇视的种子便扎下了根,深埋于人心之中。即使是亲如乞牙惕与泰亦赤兀惕这样的一根藤上的两颗果实,也貌合神离,进而明争暗斗。包括这次企图杀害诃额伦呣子的阴谋,经过详细推审当事人后,也终于露出了其背后来自泰亦赤兀惕首领塔儿忽台的魔爪。
铁木真就是诞生在这样一个蒙古民族前途晦暗不明的时候。继他之后,诃额伦又分别生下了合撒儿(Qasar)(1)、合赤温(Qach’un)和帖木格(Temuge)。而也速该的另一个妻子速赤吉勒(2)也生下了两个孩子——别克帖儿(Bekter)和别勒古台(Belgutai)。在也速该的眼中,这些孩子没有嫡庶之分。他从不会特意关照他们其中的某一个,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来指导他们,教育他们。没有哪个孩子可能从他那里得到多余的什么,也不会有哪一个会被故意忽视。
作为正室的诃额伦,也采取了与丈夫完全相同的政策,对六个孩子都一视同仁,并不因别克帖儿与别勒古台身非己出便有所歧视。铁木真他们有的东西,这两个孩子也必然会有一份相同的。她最常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就是关于乞牙惕部那位神密祖先阿兰豁兰夫人训子的故事。这位专奇女性在某一天将自已的五个儿子召集到面前,交给他们每人一支箭,命他们折断,这些最早的把阿秃儿们毫不费力得做到了。然后她将另外五支箭用一根羊毛绳绑成一束,命他们逐一挑战。这次当然没有人能办到。她对他们说:“我的五个孩子啊!你们就如同这五支箭。单独一支,即使再锐利,也会被人轻易折断。如果你们团结在一起,就会象这束箭一样,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们。”这件教育子女的事情深得丈夫也速该的赞许。由此可见,诃额伦是一个聪慧宽厚,见识非凡的女子。
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不知道当时的铁木真是否能完全理解。但是,可以相信的是,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他以自己的行动来实践了这个故事,不但团结了自已的兄弟,更团结起了更多的蒙古人。
作为长子的铁木真,正是在这种没有任何特殊宠爱的环境中,自由自在得成长起来。虽然那是一个物质极端匮乏,精神极度荒漠化的时代。但是,他依旧如顽强的野草般执扭地成长着。
欠缺教养是蒙古部落之中的普遍现象。由于没有本民族的文字,使得他们之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文盲。能认得几个突厥文字的人已经是了不起的智者了。因此,大人们的粗鲁也就毫无例外的由这些少年们来继承了。即使铁木真是族长的儿子,他也不会被同龄人所看重,绝对的无政府状态下,倒也创造了一个没有等级观念的“民主”氛围。
这些精力过剩,却又无纪律牵绊的孩子们一旦聚集在一起,就如同一堆干透的柴火,只须微弱的火星便会引起连锁反应式的燃烧。而燃烧的方式便是诉诸武力。在这个崇尚力量,强者为尊的时代里,孩童之间的争斗几乎是家常便饭。因此,在铁木真童年的回忆之中,除了一场又一场的厮打与争执之外,再没有更多值得纪念的事情了。至于那些看着铁木真本人在成长起来的大人们眼中,却有着不同的印象。
“你小时候就象一匹没笼头的野马。”
这是大约二十年后,一位叫做蒙力克的老人在喝醉酒后吐出的真言。而当铁木真还在幼年的时候,他还是二十几岁的年轻汉子。他出身于晃豁坛一族,此时是也速该的一名得力部下。火灾那天,正是他和他的父亲察剌合扑灭了帐幕之外那一处的烈火,为也速该指出突破方向的也是察剌合。这一对父子,是铁木真童年记忆中待自己最为和善的两位大人了。
“你应该还记得吧?那时全营地的大人们都对你心怀戒惧呢。别看你那时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却比同龄人都要高大许多,肩膀的宽度都快赶上我了。而性格呢?几乎就是你父亲的翻版,同样的沉默稳重,不苟言笑。”
忽然听到别人讲述自己的过去,铁木真也很感兴趣,于是继续追问着。有了这样一个忠实的听众后,蒙力克谈兴大盛,就继续侃侃而谈起来。
“你在那个时候就有着与众不同的表现。尤其是善于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即使是大人也很难做到,可你偏偏做到了。那时候,你从不轻易与人发生争斗,可是一旦发生对立,就会立刻变成一头疯狂的恶狼。”
“呵呵,这个比喻倒蛮有趣的。”
一旦提及狼这种动物,尤其是有人将自己比喻为那种动物,铁木真就会从心底里生出极大的快慰来。于是,他促使蒙力克继续讲下去。
“别着急,别着急,听我慢慢说。对峙的时候,你不象别人那样口沫横飞地大叫大嚷,反而很安静,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站着,即使是再难听的侮辱与咒骂你也不会因之稍动。除了以刀子般闪亮的目光盯视对方之外,什么也不做。到了这样的时候,对方就会以为你胆怯了,于是愈发得意洋洋。然而,就趁着对方这松懈的一刻,你就立刻如一头捕食黄羊的黑豹般猛扑上去,劈头盖脸地以拳脚相加,直到将对方打倒在地。”
“原来我居然还有如此‘英勇’的时候啊。”
铁木真笑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对儿时行为的几分检讨之色。
“还不止如此呢。”蒙力克大笑一阵后又道,“一般来说,架打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完美的胜利了,可是你却根本没有罢手的意思。对手倒地后,你就一跃而起,骑在对方的身上,随手抓起身边可以摸到的一切东西,石头啦、砂土啦、木枝啦等等,然后一咕脑地砸向对方。如果暂时什么也没捞到,你也会揪住对方的头发,将他的脑袋狠命地往地面撞下去。或者干脆用脚去踩,脚尖碾、脚后跟跺、脚掌踢,直到把对方弄得口鼻出血,全身打颤,满口求饶后才罢休。现在想起来,我小时候打架的时候也没见过手这么狠的人呢。那简直是……简直是……”
蒙力克忽然意识到听众的身份,便想措一个稍微温和一点的词,但大脑之中的酒劲上涌,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因此只得住口不言了。
“没关系,继续说吧。今天你说什么也不会受到责难的。”
铁木真以鼓励的口吻打消老人的顾虑。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野蛮……哦,对,就是野蛮。有时候,这种情况被大人们看到了,就会跑上来拉开。有些人情急之下,也没认出你来,还以为是哪家的大人打自己的孩子呢。说来,还是因为你那时真的长得太高大了,以至于错将你当作一个自己的同辈人啦。那时候,部落里面的人们都说你过于倔犟任性,甚至有些凶狠残暴,因此纷纷向你父亲去告状。而你呢,就一个人偷跑出去,躲在旷野里不回家,直到诃额伦夫人喊着你的名字,四处寻找到天黑,才总算将你找回来。你那个时候啊,真是部落里少有的问题儿童呢,状况出的那真叫一个没边儿。”
“嗯,好像是这样吧。”
铁木真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不过,我父亲却对你有着不同的看法。”
“哦?察剌合爷爷怎么说?”
一旦提及这位老人的名字,铁木真就会万分关注。
“我父亲说,那些大人对你过于苛责了。你虽然表面上沉默安静,但内心里却仅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而已。再说,你又不是主动去惹是生非,只是在别人触犯你的时候才会进行反击,虽然方式过于激烈,但终究是情有可原。不信的话,你留神他在母亲面前的样子吧。身为兄长,每当年幼的弟妹们缠着母亲的时候,他就会主动让出自己的位置,躲得远远的,静静观望着,象一只守护羊群的牧羊犬。在诃额伦夫人的膝头前、手臂上,你永远不会找到他的身影。但是,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尽量坐在靠近母亲身边的位置上默默看着诃额伦的脸庞,那目光是温顺的,就像一只即将哺|乳的小羊羔。这种性子,在这个草原上也是少见的,也许将来会有出人意料的表现呢。现在想来,父亲说的可真是一点不错呢。”
其实,蒙力克还是漏掉了一些情节。然则,就其内容所牵涉到的某个人,他的疏漏也未尝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可见,他的头脑还未完全被马奶酒给弄胡涂,至少他知道什么事可以提及,什么人又必须避而不谈。
在这疏漏的内容里,牵涉到两个铁木真最早的朋友,也是仅有的两个。在这期间,铁木真在蒙古部中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包括他的弟妹们都对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少数与之保持着友情的人中,一个是来自另一部落的孩子——札只剌惕(Djadjirat)部族长之子札木合;另一个则是出自兀良哈惕部有名的打铁匠人札儿赤兀歹的儿子者勒蔑。当铁木真初生时的襁褓与那座帐幕一同毁于火灾后,这位老人送来了一块貂皮制作的新襁褓,铁木真至今还记得那种温暖与舒适的感觉,更记得同时受赠的另一件活礼物,也就是者勒蔑。老人将这个儿子许给他做仆人。然而,在铁木真六岁的时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札儿赤兀歹突然离开营地,举家搬入不儿罕山深处,过起了离群索居的隐士生活。这一搬迁自然在同时也带走了者勒蔑,让铁木真失去了一个稍稍合得来的玩伴。
关于这些,铁木真是不会忘记的。但是,现在他不想提,因为察剌合的名字已经引发了他的另一段回忆。这个名字是铁木真心中永远的痛,每当他想起那位老人的音容笑貌,内心就会涌起许多复杂的情绪。这位老人也是铁木真人生的第一位导师,他的那些睿智的话语和古老的故事,使童年的铁木真第一次接触到了蒙古人的过去。
大约是在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听察剌合讲起本族的历史。那时,老人已经年近花甲,须发皆白,年轻时代的力量与敏捷都如风飘逝,但岁月积淀下来的智慧,却只能令人对他更加尊敬和爱戴。
做为当年随同俺巴孩汗和忽图剌共同出生入死的前辈,老人获得了毋需参加日常劳动的特权待遇。这就使得他有了许多闲暇,而打发这些闲暇的最好办法就是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对聚集在身边的孩子们讲述关于蒙古部落的历代英雄史诗和传说。他本人也将这种事情当作一种人生的享受。而做这位老人的听众也同样是一种享受。你只须注意看看那些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包们拖着长长的鼻涕,安静听讲的姿态,就足以彰显其故事的魅力所在了。其实,这种魅力又何止对孩子们具有磁石之力,既便是那些与察剌合同辈的老人或者晚辈成|人们也会在一有空的时候就会聚在他的身边,倾听着故事,回忆着往昔。
察剌合老人的确有着广博的见闻和惊人的记忆力,又善于把握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利用渲染和烘托来营造故事的气氛,往往讲至悲处可以令人潸然泪下,一旦进入喜剧情节却又能逗得听众们开怀大笑。一段枯燥的陈年旧事通过他的述说,却立刻焕发出引人入胜的神采,那些出现于故事之中的人物仿佛立刻就能跑出来,站在听众面前现身说法似的。而听众们呢,则如同亲历,进而发出感同身受的共鸣。这样的口才也许被蒙力克继承了几分,然则终究在老人归天后成为了一种绝响。
在这些先辈业绩与远古传说中,有初代祖先巴塔赤罕创业的故事;也有十代先祖脱罗豁洛真发家致富的经历;更有他的儿子独目千里眼都蛙锁豁儿如何帮助弟弟善射者朵奔蔑儿干抢来美丽的阿兰豁阿神女的传奇;至于阿兰豁阿那神奇的感天受孕和教子折箭的故事,铁木真此前都听母亲讲过,但此时再由察剌合老人口中听来,却又别具一番韵味。然则,在这一切之中,最令他感兴趣的,记忆也最深的还是老人所讲的本族起源传说——苍狼与白鹿。勇猛坚毅的苍狼娶了美丽善良的白鹿为妻子,他们渡过大湖,在这片草原上生下了蒙古人的始祖巴塔赤罕,从此蒙古人就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扎根发芽。
每当这个故事被提起的时候,就会有其他老人情不自禁得吟唱起来:“上天降命生苍狼,其妻白鹿伴身旁。共渡大湖来此乡,幹难河畔不儿罕。同生同息难同当,巴塔赤罕是儿郎……”
听这些老人们唱和这些神秘而不可思议的故事,是铁木真童年时代最为重要的一件大事。诚然,对于这些神秘主义与英雄主义相结合而成的高乃依式的哲理,七岁的孩子并不能完全理解,于是他只能求助于诃额伦母亲。但是,在这低沉庄严的歌里,铁木真幼小的心灵总是会得到巨大的震撼和无限的安宁。在他的眼前,经常幻化出苍狼和白鹿的影子。
那狼是一只雄奇英武的神圣生灵,目光之敏锐胜过千里眼都蛙锁豁儿,犀利的眼睛足以穿透一切的障碍与伪装,被盯视到的生物无论上天入地都无所遁形;那双眼睛中所放射出的光彩中,蕴涵着坚毅的性格和强烈的意志,一种为了信念与理想,不惜搏杀,何惧挑战,哪怕是有着千万层的防护,也将一往无前得突破,再突破,不达目标,势不罢休;那对灵敏便捷的耳朵,时刻关注着远方和近处的动静,就是一片草叶被折断的声音也无法避开它的听觉;狼的身体就是一架完美的战斗机器,无论是筋骨血肉还是毛皮爪牙都是因战而生长,为战而存在;他那灵巧有力的四肢,既可以奔行于雪野,穿梭于风暴;又足以翻山越岭,横渡河湖。他的一举一动,代表着草原的灵魂与气魄,他是真正的草原之神!
再看他身边的那只母鹿,草原上所有美丽事物都集合在她的身上,洁白如雪的毛皮上零星散落着灰色的斑点,一如草原上那些闪亮的湖泊;婉约华丽的身姿比月光更明丽动人,即使是怯绿连河水也不及她的温柔。与狼不同的是,她没有凌厉的目光,但会以娴静淑雅的眼神去鼓励丈夫的斗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忠实地守护在因疲劳而酣睡的丈夫身边,以警惕的目光睃巡着四周的风吹草动,不允许任何敌意来伤害苍狼。她以超凡绝伦的美丽取悦于丈夫,又以博大的母爱包容着丈夫,更以其忠诚赢得了对方的无比尊重。她虽然没有丈夫的孔武有力,却有着无比的机智与审慎,天然的差别使她无法成为象丈夫那样充满攻击精神的战士,但她凭借自己敏锐的头脑成为苍狼不可多得的坚实后盾。称其为草原之母亦毫不夸张。
这两只无论从性格还是形体都有着巨大反差的动物,以他们那刚健与婀娜并存、神奇并现实共舞的形象彻底占据了铁木真幼小的心灵,令他为自己体内也流趟着他们的血脉而自豪,因自己身为苍狼白鹿的子孙而感觉无比荣耀。在他的心中,这个传自悠远蛮荒时代的质朴故事,比之经过人为修饰和夸张的神女阿兰豁兰感天受孕的故事更能打动他的心灵,苍狼白鹿的形象比之渺不可触的神更为生动具体,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这种认识在今后几十年的岁月中逐步完善为一种思想,那就是——全体蒙古人都是由同一条血脉来维系,无论是孛儿只斤,还是泰亦赤乌惕,及至兀鲁兀惕、忙忽亦惕、别速惕、札只拉惕、巴鲁剌思、巴阿邻、朵尔边、撒勒只兀惕和哈塔斤等等据说是出于阿兰豁阿门下的尼伦族系(尼伦:蒙语意为光明之子,圣洁之子),甚至包括阿鲁剌惕、伯牙悟惕、火鲁剌斯、速勒都斯、亦乞剌斯和翁吉剌惕等等非尼伦部落的都儿鲁斤(蒙语:远亲)们都有着平等的出身,共同的祖先。不知不觉间,一个庞大的蒙古草原随着古老的传说被子装入了少年的心中——
(1)全名术赤合撒儿(Jöchi-Qasar),为区别日后出现的铁木真的长子,只写合撒儿。
(2)速赤吉勒的名字是由佩里奥特在1941年所作的考证而得,特此说明。
后来,这位本来不甚出名的夫人却在一次重大事件中表现出草原女子难能可贵的精神,甚至因此而被中国道者们所赞赏,因而载入《元史》。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三章 少年的烦恼
时光如三河之源的逝水,滔滔远去,再不回头。草原的良辰美景依然短暂,酷暑严寒照旧漫长。贫脊依旧,荒凉依旧,生活依旧,困苦依旧。但是,无论环境怎样的恶劣,在摇篮之中即已饱经烈火淬炼的铁木真,正如他的名字本义“铁”(1)一样坚毅刚强地成长着。
在铁木真八岁这年的春天,诃额伦又生下了一个孩子,这次是个女孩,命名帖木伦。站在自已曾经躺过的被窝前,看着这个与自己和自己的弟弟们完全不同的婴儿,铁木真开始困惑了。一个关于血脉的问题横在他的心头,始终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在一瞬间几乎奠定了他对部落里包括下至呀呀学语的幼女,上至鹤发鸡皮的老妪在内,全体女性的看法。如果说,象父亲也速该那样的男子们体内流动的是苍狼白鹿的血液,因此拥有拔山摧水的勇武,那么女子呢?白鹿的血或许是存在于她们的体内,可是若说也流着苍狼的血就未免显得过于不可思意了。为此,他向母亲求教,得到的答案是:无论男女,血肉骨骼都没有不同,都同样继承着祖先的血脉。
铁木真认为母亲是在敷衍自已。那些走远路都要坐在勒勒车上,风一吹都会摔倒,摔倒后就会放声痛哭的女人怎么可能与男人有着同样的血脉?她们连架都不会打,又怎么可能象苍狼那样去征战厮杀?去开拓进取?去掠夺占有?去保家卫乡?她们就连自己本身也需要男人们的保护,所能做到的充其量也只是白天挤挤母马母羊的奶水,夜晚在床第间取悦自己的丈夫或情人。这些弱者们为了寻求保护,从不惜向两个乃至更多的男人奉献肉体,兄长死了,嫂子嫁给未婚的弟弟或者家仆甚至于非由已主儿子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这是一种古已有之的风俗,即使如阿兰豁阿那样被称为圣母的人物也有这样的事迹。
这是一个与感天受孕的故事相并行,内容却又截然不同的另类版本。做为一种地下秘密在人群之中流传着。没有人会公开来讲,因为这很可能从根本上动摇尼伦家族在蒙古人之中的主导地位,但基于其内容所包含的Se情意味,却足以迎合大众心中那种对低级趣味与感观刺激的追求而经久不灭,以至于后世草原史家也不得不将其记录在案,做为一种逸闻留传下来,让我们足以了解斯时斯境下原蒙古人们是如何采取各种手段来应对那艰辛生存环境的。好了,且不必忙着感谢那些诚实的史家,先来听听铁木真从一位叫豁儿赤的著名浪荡子口中得知的这一故事吧。
话说神射手朵奔蔑儿干自从得兄长千里眼都蛙锁豁儿之助,夺取了美丽的阿兰豁阿夫人后,生活过得相当惬意。阿兰豁阿为他生下了两个同样英武不凡的儿子。为了养活家人,这位神射手便不断穿梭于山林草原之间,以其出神入化的绝技来狩猎养家。然而,某一日,似乎是注定要发生故事的前奏般,天意使得这位神射手面对空空如也的猎场而无所施其长技,只得黯然返家。半路中,他见到一个属于兀良哈惕部的男子却幸运得捕到一头母鹿,正在兴高采烈地剥鹿皮,准备烤鹿肉。于是,他按照草原上不成文的习俗上前讨要鹿肉。
也许是由于奔波终日却一无所获,亦或是惦记家中那嗷嗷待哺的妻儿老小,总之朵奔蔑儿干的态度是相当恶劣的,其中又有志在必得的坚决。那男子本待不允,但是一来限于旧俗,二来又发出对方是一位远较自已更为强大的人物且脸色不善,于是只得将除了胸肋部和皮毛之外的所有鹿肉都给了朵奔蔑儿干。
这位神射手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猎物后,便高高兴兴地踏上归程,先前的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正在此时,他又遇到了一对被饥饿折磨得摇摇欲坠的伯牙兀惕部的父子。那个父亲看到满载而归功的朵奔蔑儿干,便上前求告道:把猎物分我一点吧,我用自己的儿子来交换。当此时节,这人自然不能效法朵奔蔑儿干的行为去提什么草原规俗,他只能鬻子为偿了。
如此便宜在眼前,朵奔蔑儿干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便以一只鹿腿为代价,换来了一个年青的仆人。然而,不久后他便突然暴卒了(如果我比较没人品,也许会演绎出一个通奸杀夫的故事来,但我不会搞出这种飞机来)。在他死后,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甚至于足以将成吉思汗的直系祖先从苍狼白鹿的后裔中剥离出来,而指向伯牙兀惕仆人的身上。因为,寡居之身的阿兰豁阿居然又一而再、再而三的结下珠胎,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
这种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使得两个前夫之子顿生怀疑,“我辈此母,无兄弟房亲等人,无夫而产此三子矣。家中人独有马阿里黑伯牙兀歹,此三子盖其所出耳”(2)。这种“阴议”的行为不久就被阿兰豁阿所察知,这女人果然是厉害角色,事先隐忍不发,随后便借某个庆典之日将五子聚齐,演出了那场“折箭训子”的好戏。
这场以哲理为武器的较量故然暂时击退了二子的置疑,但还是不能从根本解决这无夫有子的麻烦。虽然蒙古人并非如汉人般讲究三贞九烈,然而最后终究要牵扯到财产分配的问题。于是第二个故事之中的“感天上神光而受孕”的说法就出现了。这种鬼神之说在蒙昧的时代中居然大见奇效,非旦达到了自圆其说的目的,更使阿兰豁阿一跃而登上为蒙古民族的圣女宝座。
豁儿赤的故事至此便告于段落了。他笑问铁木真:
“有什么感想呢?”
铁木真只是眉头一皱,却一言不发。豁儿赤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于是说道:
“是不是觉得这故事显得有点玷污圣人?”
铁木真点了点头。
“但是比起神光赐子的说法更为可信?”
这次,铁木真迟疑了片刻,头摇晃了一阵,终究没有点下去。
豁儿赤微笑着说道:
“其实,女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今天是你的,明天也许就归了他人。只要这个男人能给予她温饱,她就会死心沓地跟着他,给他开门、暖被窝、生孩子。至于男人,只要手上有足够的力量,要几个女人服侍都没问题。你爹原来就有两个老婆,后来把你妈妈抢过来,就成了三个。自从战胜了塔塔儿人后又娶了一个。如果将来他还是继续打几个胜仗,五个、六个老婆都不是问题。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是把阿秃儿,有得是力量,养得起那么多老婆。将来有朝一日你继承了族长之位,还不知会娶几个老婆呢。”
“我不要!”
铁木真仿佛被针刺了一样跳了起来,大声抗辩道。
豁儿赤还当他不好意思了,笑道:
“一个男人不要老婆,除非是……你小小年纪的,不会是……”
“是什么?”铁木真逼问道。
“哈哈,这个却暂时不能教你。”
豁儿赤认为再说下去就有些教唆的意味了,而且以铁木真的年纪,也未必能懂,因此上一笑收口,再不多言了。铁木真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瞪了他一眼便自行跑开了。这一段男人和准男人之间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虽然铁木真口头上没有认同豁儿赤的言论,但是这个故事还是在他的幼小心灵之中扎根发芽了。再联系到此前对女人蔑视情绪,终于在不久后便形成了对女人的彻底厌恶,并将这种观点带入生活中的一举一动。细心人会发出,只要有女人的地方,就看不到铁木真的身影,他宁可一个人坐在营地的角落里发呆,也不肯去吃察剌罕的老伴做的奶糕,虽然他以前是多么得喜欢那种食物。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仅仅是青春期孤独症即将来临前的一种轻微征兆罢了,而这种症候本身则是少年转化为成|人的过程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但是落在大人们的眼中,这又成为了铁木真不可理喻的证据之一。
从这个时候起,铁木真开始讨厌弱者,更准确的说,是讨厌那些同样具有蒙古人血脉的弱者,这一思想在此时萌芽,日后则愈发明显得渗透于他的言行举止之中。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逐渐成形了对周围世界的独特认知观,开始用自己的眼晴看,用自己的头脑想这个世界。他的身体比同龄人发育得更快,他的头脑也是一样。总之,在这个时候,他成为了一个在安静得倾听长者之间的谈话后会时常陷入冥想的沉郁少年,但是这种倾听与冥想却并未改变他的粗鲁与狂野。他也因此成为了部落中最令人头疼的孩童。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讨人喜的孩子,却总是在人们的背后瞪大一双渴望的眼睛,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无意流露出来的信息中去寻求世界的轮廓。他如同一个巧手裁缝般精心编织着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编织出一张真正的魔毯来,带着自己飞上青天,使这广袤神奇的土地得以尽收眼底。
为此,他才会认真倾听察剌罕等老人们的怀旧故事,希望籍此来了解这世界的过去。在他看来,这很有必要。显然他并不懂得“温故知新”和“以史为鉴”这种大道理,也并未完全意识到这种想法的意义所在,或者仅仅是朦胧得意识到了,但他已经比同龄的孩子们具有了更为深远的眼光。
至于今日今世的世界,便要多从父亲等壮年人那里去找答案了。即使这些人他从来都不会去轻易接近,然而一旦听到他们在讨论关于乞牙惕部落的处境与未来时,就立刻象猫一样悄悄靠近,之后尽可能地竖起耳朵来将所有的议论都收集起来,储存于那具备惊人的记忆力的头脑之中。这种过耳不忘之能,直至他老年时代亦不曾有所衰退,因而他即使大字不识一个,也照样可以去完成那震古烁今的伟业。
没人能理解,为何一个年不满十岁的儿童,在本来应该还躺在母亲膝头撒娇的年龄里,竟会一个人孤自坐在寒风凛洌的小山坡上望着空无一物的草原尽头呆呆出神;更没人知道,他脑海中所思考的问题是许多成年人都想不到的问题。
通过多次旁听后,天下大势已在他的心中逐渐明析了起来。在这个草原上,蒙古人是较为弱小的一支,却有着最为严重的内忧外患。自从忽图剌汗战死于捕鱼儿湖之战后,蒙古人中便不再有汗,各部族分崩离析,互无统属,混战不休。而其中最为激烈的便是乞牙惕氏泰亦赤兀惕氏这两大王族之间的权力纷争,双方虽然表面上尚未发生公开的战争,但是在各个层面之上所展开的种种明争暗斗已呈现出愈演愈烈之势。其他的各个小部族则游离于两者之间,朝秦暮楚,似风中野草般摇摆不定。
泰亦赤兀惕的首领叫做脱黑脱阿,有别乞(3)的尊号,是一个手腕狠辣,工于心计的人。与勇猛善战的也速该相比,二人仿佛是这个世界中的两个互为相反的镜像,似乎是天生就要彼此为敌做对一般。也速该相当看不起这个人,认为他做人毫无坦诚与气度,不是真正的蒙古汉子。据说他为了对抗也速该,还在暗中与世仇塔塔儿人勾勾搭搭,这就更不能容忍了。
“难道被塔塔儿人出卖给金国的俺巴孩汗不是他脱黑脱阿的先人吗?泰亦赤兀惕人难道忘记了这奇耻大辱了吗?”
一旦提及此事,也速该便会怒不可遏。为了对抗这种联盟,他向居于蒙古西向,大本营设立于土兀剌河畔的克烈亦惕人寻求支援。克烈亦惕是一支突厥人的部族,其首领叫做脱斡邻勒,因部落强盛而有可汗的尊号。但是,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秃鹫。这个纠号不仅仅源于其相貌上的高鼻尖嘴,更是对他行事做风的精准形容。他之所以能坐上可汗之位,完全是以几乎所有亲人的尸骨为进步阶梯的结果。若非迫于泰亦赤兀惕与塔塔儿人的联手紧逼,凭也速该的本意是根本不会与那样的人结交来往的。
能与脱斡邻勒结好,完全是出于一次偶然的事件。当年,脱斡邻勒新登汗位之际,便遭到来自阿勒台山与杭爱山之间科不多湖沼地区的突厥族乃蛮部可汗亦难赤必格勒的攻击。这位亦难可汗足智多谋,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杰,使得自己的部落强盛无比。时人评之,说他“平生从不已马尾示敌”,足见其更是一位骁勇果敢的大将。正好有一个脱斡邻勒的叔叔逃过了屠刀,投奔到他那里,这无疑为他早已筹划多时的东进扩张计划覆上了一层仗义相助的大义名份。脱斡邻勒新立,内部还未完全稳定下来,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自然大败而逃。此时,他正好遇到也速该,于是向他请援。侠义为怀的也速该便立刻答应了下来并当即出兵。双方交战之中,也速该抵挡住了乃蛮军的主力,脱斡邻勒趁机击败了叔叔的部队。另一翼的溃败牵动了亦难汗的阵线,迫使他不得不引军撤退。也速该与他对战后也知道此人实是劲敌,因此也不追赶,只是帮助脱斡邻勒重新压制了领地,拯救了他所面临的灭顶之灾。感于也速该的大恩,脱斡邻勒便要求与也速该结为安答。双方在土兀拉河畔的黑林地方结盟,脱斡邻勒发誓将永远铭记这次恩情,并终将回报于也速该的子孙后代之身。
对于塔塔儿人,克烈亦惕部也是仇深似海。早于脱斡邻勒汗两代的马尔忽思汗有着与蒙古的俺巴孩汗相似的遭遇,他也是被塔塔儿人所擒获,并解送金国,惨遭处刑的。共同的仇恨使得两家的结盟变得牢固起来,再加之也速该通过那次铁木真诞生时对塔塔尔人战争的大胜提高了自已的威望,使泰亦赤兀惕氏暂时停止了表面上的分离行为,但谁能保证,他们不是在地下继续暗中活动。这就如同冬天时冻结的河流,即使表面凝固,但冰层下的潜流却不会止歇。而蒙古人最强大的敌人——塔塔尔人,虽然在上次战争失败后似乎销声匿迹了,但是有金国人在背后撑腰鼓动的他们,难保哪一天就卷土重来了。
一想到这些,铁木真就会不由自主得感觉到头顶的天空变得阴暗起来,即使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也不再有那暖融融的舒适。如果说泰亦赤兀惕氏是一个难缠的打架对手,那么塔塔尔人就是一只时刻会对羊群伸出利爪的棕熊,而其背后的金国简直就是恶魔的代名词。铁木真清楚地看到,草原上各个民族的仇恨几乎都无一例外地指向这个这个被蒙古人称为“阿勒坛”的超级大国。时至今日,它还在不停地挥动魔爪,动用从挑拨离间到武力干涉等一系列手段来翻弄着各族之间的仇杀争斗,使牧民们永远生活在动乱的黑暗之中。至于那罪恶的“灭丁”政策更是它直接切入草原牧民咽喉之处的锋利巨齿——所谓“灭丁”,即金国人每三年必然出兵草原,杀死各个民族的壮丁,以压制蒙古等部族壮大的残忍手段。
如何对抗这只噬血的恶魔,是摆在草原民族面前的一道重大命题。父亲也速该在为此奋斗着、思索着,铁木真又何尝不是。铁木真时常听到父亲在一人独处的时候就会愤愤得诅咒着“塔塔儿”与“泰亦赤兀惕”这两个名字。
“今生不灭此二贼,死不瞑目!”
——这句话已经成为了他的口头禅。
“那阿勒坛汗呢?是他和他的臣民共同杀害的俺巴孩汗,将他耻辱得钉死在木驴上。”
铁木真虽然对这位严肃的父亲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是他还是无法压抑心中的疑问,终于在某一天趁父亲喝酒的机会忍不住出言询问。
“阿勒坛汗?那可不好对付了。现在就连塔塔儿和泰亦赤兀惕这两条恶犬都让咱们为难呢!”也速该停住了酒杯,面向儿子缓缓说道,“即使打败了他们,统一了草原,集合起全蒙古的勇士,也超不过二十万人。而金国的阿勒坛汗却有着十倍于我们的兵力,五十倍于我们的领土和百姓,百倍于我们的金银财帛,更有着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精良兵器和无法逾越的高大保垒。”
看儿子听得入神,脸上那种凝神专注思考重大问题的小大人表情不禁令他露出了难得的微笑,“我的儿子呀,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何找到阿勒坛汗的弱点。”
新添了干牛粪的火烧得正旺,赤焰的光将铁木真的小脸映得通红。这坚毅崛强的表情令也速该心弦一震,心底中一个念头油得而生,这孩子也许会比自己更有出息。年青人有勇气是值得称赞的,但愿这种勇气不要演变为鲁莽。于是他改变了话题,开始叙述起自己对世界的见闻。
从父亲的讲述之中,铁木真才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很不够。蒙古人的邻居不仅有占据南方和东方的金国,还有西南面的唐兀(西夏)和西面的畏兀儿,北方越过腾汲思海后虽然没有敌人,却有着一片无边无际的、飘满浮冰的大海。其实,整个世界就是被各个巨大的海洋所环绕着,与海子中的那些孤独的沙洲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面积要大上无数倍而已。
在这个巨大的世界岛屿上,生存着多如天上繁星的民族,操着林林总总的语言,过着彼此截然不同的生活。除了以放牧为生,四处游荡的牧民之外,更多的民族都是以定居的方式来生活。他们聚合在一起,居住在有高大的城壁和勇猛的士兵所保护起来,被称作城市的地方。他们的住宅比蒙古包更加华丽美观,即使是最贫穷的市民,家里的陈设也比蒙古部落的首领更为豪华。
他们以从土地中收取到的各种奇异而美味的果实做为粮食,许多被称为农夫的人专门从事这种工作;至于不种田的人就会有着更多的选择:或做为匠人,用灵巧的手制造出精美得难以想像的织物和器皿;或成为商人,开设店铺坐地收购农夫、匠人们的产品,再以十倍的高价转卖到别处。这些转卖货物的人组成了商队,往来于各个国家之间。
统治各个国家人是皇帝,就象牧民们的可汗一样。他们在臣民的眼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因为据说他是天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皇帝的更替是世袭的,只有老皇帝死亡后,才能由皇族中血统最纯正的人继承其地位,掌管江山;皇帝们都有着辽阔的领土,因此无法直接管理,于是他们委派一种叫做官吏的人来代表他治理各地,统治人民。其职能与蒙古的那颜、别乞有些相似,但分工更细致,且不能世袭,是通过一种对本民族语言文字掌握能力的考试选拔出来的。他们在一种被称做衙门的地方上班,处理每天发生在人民中间的各种大事小情。无论是皇帝的宫殿还是官吏的住宅,都是以巨石筑成,被黄金、白银、宝石和黑珍珠装饰得光华夺目,美伦美奂。
铁木真出神得聆听着父亲的话,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如梦幻般美好的国度,有与蒙古人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的人,而这些人所居住的土地竟然与自已脚下的土地相连接。也速该所讲述的内容固然令他着迷,但过于笼统,激发起少年的好奇心却不能满足其对更为具体的情况的求知欲。毕竟他本人对那些遥远地方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道听途说的程度上而已,根本无法满足铁木真盘根究底式的探询。于是,铁木真只好离开父亲身边转而去向心目中的“万事通”——察剌合老人去求教——
(1)村上正二提出,“铁木真”是“铁匠”或“铁匠炉”的意思。其实,这也可以作为动词“铁化”、“变为铁”或形容词“铁一般”来解读。全在读音变化,故不可一概而论。
(2)以上诸事见于《秘史》第一卷,第三、第四节。“马阿里黑伯牙兀歹”的意思就是伯牙兀惕族的马阿里黑,也就是那个用一只鹿腿换来的仆人。
(3)别乞(b_ki),意为结实、强壮、强有力(《科瓦列夫斯基词典》,Ⅱ,1125),引申意为部族首领(勒内.格鲁塞《蒙古帝国史》,1941)。符拉基米尔佐夫在其于1934年出版的《蒙古社会制度》一书中区别女性的称号为别姬。参阅伯希和,《通报》,1931,131。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四章 婚 事
进入老人的帐幕后,铁木真发现这里还有另外一位客人。看这客人的年纪仿佛比察剌合还要大上一些,一对雪白的眉毛时常微微蹙起,似有无限愁苦蕴藏其中,融不尽、化不开。铁木真不认识他,也顾不得去理会他们之间正在谈论着什么,直截了当得向察剌合提出了自己心中的问题。
一听到提到南面的金国,还未等察剌合做出任何回答,他对面的老人却抢先开口了。随着话语出口,他的身体亦如拉满的弓弦般紧紧地绷了起来,脸上泛一抹非正常的殷红,雪白的须发无风自动,昭示着他的身体中正有一股悲怨与愤怒杂揉而生的巨大洪流在咆哮奔涌。他不顾铁木真的提问,却反而盘问起铁木真来。
“是谁让你来问这些的?”
“是我自己想知道。”
铁木真并未因对方的严厉态度而退缩,反而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不许在我面前提这些!”
老人沉声喝道。铁木真却不为所动,反而提高了声调反问道:
“为什么?”
“不许就是不许,小孩子家不要问东问西的!”
老人被铁木真的倔犟激怒了。
察剌合见状,连忙将铁木真的身份说给那老人听。得知这就是也速该的儿子后,那老人的态度才渐渐缓和了下来。他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向察剌合道:
“怪不得总感觉这孩子的神情似曾相识,原来是乞牙惕一脉的根啊。想不到,下一代都快长成男子汉了。看来,我们真的老了。”
“是啊,巴剌合赤大哥,我们都老了,孩子们也长大了。是到了将一些事情对他们讲清楚的时候了。”
“好吧,该讲的终需讲,也许复仇的使命真的就要着落在他们这一代的身上了。”
这个叫做巴剌合赤的老人说罢这句话后就阖上了眼睛,显然是将讲述的任务委托与察剌合了。
“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察剌合看到他这副表情,有点不放心的问道。
“不必,你只管讲,我没事。”
巴剌合赤神情凝重的摇了摇头,眼睛已经没有睁开。他的两道白眉愈发紧蹙起来,几乎凝成了一团白色的雪球。眉梢微微颤动着,一如寒风中的积雪树枝。
对于他们之间的对答,铁木真完全无法了解其中的涵义。他只知道,下面将要听到的故事必然与这位叫做巴剌合赤的老人有着莫大的关联。
“阿勒坛汗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以此句话做为开场白后,察剌合老人便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深沉语调讲述起金国如何残忍地杀害蒙古部第二代首领俺巴孩汗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