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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童年的故事

“俺巴孩汗被背信弃义的塔塔尔人抓住后,就被当做一件礼物送交到阿勒坛汗的宫殿里去。残暴无礼的阿勒坛汗下令处死他。他的四肢被钉上木驴,人皮被活活得扒下来,全身的骨­肉­被砍成碎块,丢弃在街头任野狗来啃食。俺巴孩汗是个坚强而冷静的人,他临终前帮助自己的仆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察剌合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巴剌合赤老人。铁木真的目光也随之而转向。见那老人依旧紧闭双目,只是眉毛蹙得更紧,眉梢的颤动更加强烈了。

“……他帮助仆人逃出了金国的监狱,并对他说:‘你啊,回去替我告诉我那合答安孩儿和忽图剌侄儿,用他们的弓来为我复仇。即使弓弦磨秃了他们的手指甲,磨坏了他们的手指头。’

“在刑场上,他面对酷刑毫无惧­色­,向看热闹的阿勒坛汗及他的臣民发出庄严的警告:‘苍狼白鹿的子孙们终有一日会向你们讨还这笔血债。你们的城市将被夷为平地,你们的后代将被血海所淹没!’

“当那名仆人将噩耗与遗嘱带回来的时候,全营的人都在哭泣。我看到从不流泪的忽图剌汗放声大哭,当时你的父亲还年轻,他哭得更加厉害。而我自己,哭着哭着就昏了过去……”

讲到这里的时候,察剌合老人的眼睛再度泛红,铁木真的眼泪也悄然滴落。

“我就是那个仆人!”

始终闭目无语的巴剌合赤突然大声说道。他的双眼圆睁,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抽搐,全身微微颤抖,但眼睛里却没有一滴泪光。铁木真想,他的眼泪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看看我的手吧!”

巴剌合赤将自己的双手伸到半空,不住地摇动着。铁木真凝神望去,赫然见那十根指头的尖端第三节业已不见了,短而粗的骨节显得异样骇人。

“自从那一天起,我不断地拉扯弓弦。第一个十年里,我的指甲磨秃了;第二个十年里,我的指尖磨掉了;再以后,就变成了这样。可是,俺巴孩汗的仇恨……”

至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缓缓地站身起来,摇摇晃晃得走向门外。察剌合与铁木真都没有拦阻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看他离去,看他出门,直至消失于门外那片苍茫的暮霭之中。

铁木真的心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之中。虽然不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但他依然会为俺巴孩汗的悲惨结局而哭泣。金国对他而言,即是一个令自己心生向往,渴望一睹其神奇容颜的梦幻国度,也是杀害过自己的同胞先辈的不共戴天之仇敌。虽然金国的强大是他目前所无法对抗的,那种巨兽横行的压迫感令他无可奈何,但是,为了蒙古人曾经的流出的鲜血,即使秃十甲,断十指,也将矢志与其奋战到底,直到生命的终结……

是夜,铁木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境中,他孤单一人站在黄昏下的草原上。眼前,落日如同一只鲜血凝结而成的巨球,诡异中散发出危险的气息。铁木真睁大了眼睛,被这种从所未见的景象所镇惊,痴痴凝望着,心中浮起一丝莫名的惶惑与忧伤。随即,他发现同时在眺望此景的并非仅仅是自己,自己身旁还有一位身材雄壮,面­色­沉郁的中年汉子也在同时凝望远方。

“俺巴孩汗!”

从察剌合老人绘声绘­色­的形容中获得的印象使铁木真立刻认出了他,并脱口叫出声来。面前的俺巴西孩汗,­精­赤着浴血的全身,好血映在夕阳中,愈发显现出一种炽烈得刺木感。

被铁木真的叫喊声所惊动的他,缓缓侧过头,用一种略带忧伤的温和语调问道:

“孩子,你是谁?为何认识我?”

“我叫铁木真,是也速该把哈兀儿的儿子。您的名字和事迹则是来自睿智博学的察剌合老人的教诲。”铁木真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激动与惶恐,尽量用平静坚定的声音回答。

“也速该的儿子吗?难怪如此勇敢。孩子,你父亲和察剌合都还好吧?你称他为老人?”

随即,他便自问自答道:

“哦,是了。我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俺巴孩汗的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

“他们都好。他们从来没忘记您的仇。”

一提到仇恨,铁木真心中的恐惧感便被彻底克服了,代之而起的是同为苍狼白鹿子孙的亲切感以及对这位惨遭迫害的先人亡灵的哀悼。他甚至伸出一只手去与对方的手相握,但他仅仅握住了一团灼热的气流。

俺巴孩汗诧异得打量着眼前这个大胆的孩子,沉默许久方道:

“铁木真啊,你的正直和勇敢丝毫不逊于你的父亲,而我又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智慧的火光,你的未来将比他更有做为。记住我的话吧,不要轻信除了你的亲人、朋友和部下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要让蒙古人团结在一起,停止仇杀,共同对付我们的敌人金国和塔塔尔。不要怜悯你的敌人,要将他们斩尽杀绝,否则后患无穷。记住我的这些话吧,愿万能的长生天保佑你。”

话音方落,他那以血气凝结所成的身体便开始发生了崩坏。一片片­肉­从骨骼间剥落下来,落地便化做了脓污的血水。瞬间,俺巴孩汗的躯体只剩下一副若虚若实的骨架。然而,随着一阵­阴­风掠过,这副骨架自脚部起渐渐分解、破碎成细小的残片,跟从风的流向,飞向如血的残阳……

※※※※※※※※※

在怀疑与笃信、矛盾与统一、愤怒与沉思、幻想与真实之间,数载时光倏然远逝,铁木真已经九岁了。他的弟弟合撒儿七岁、合赤温五岁、帖木格三岁,而妹妹帖木伦还只能坐在摇车里呀呀学语。

在这一年迎接新春的宴会上,诃额伦望着那已经完全具备了成|人面容与身材的铁木真,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她向身旁的也速该提出了一个建议。

“这孩子已经长大了,是该给他说门亲事的时候了。”

也速该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后,以颔首表示认同。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后,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的准备。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除了选择求亲的目标以外。

“你认为应该向哪一家的姑娘求亲呢?”

也速该征询着妻子的意见。还未等诃额伦开口,一旁忽然闪出了豁儿赤。他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但说出来的话却很有条理。

“还用考虑吗?当然是以盛产美女而著称的斡勒忽讷部(1)。”

“有理!”

也速该答应地相当痛快。对于这位以风流出名的俊俏人物的眼光,表示出极大的信任。于是,对女人丝毫不在行的也速该很快就将这位侄儿当作了为子求婚的参谋。两个男人一边喝酒,一边讨论,倒把身兼母亲和始创议者双重身份的诃额伦排除在外了。

看着两个起劲交谈的样子,令诃额伦感到哭笑不得。欲待Сhā嘴,却根本无从置喙,只得住口不言。直到酒宴散后,她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向丈夫抱怨起来。

“我才是你的妻子,铁木真的母亲啊。怎么反而不来和我商量呢?”

“有什么不同吗?反正选择的也是你的娘家,你也不会不同意吧?”

也速该对妻子的抱怨全然不以为意。

“我当然不会反对你的决定,只是这个提议会不会引起别人的不满,认为是我在对你施加影响呢?”

“所以我才会和豁儿赤商量嘛。这样就没人能说什么闲话了。”

听丈夫这样解释,诃额伦心底之中的那一丝不快立时消解了。同时,她又想到,丈夫表面上看起来粗枝大叶,然而一旦做起事情来却又相当的周到,甚至是体贴入微了。

于是,铁木真的婚事就这样确定了下来。不久后,也速该便带着铁木真前往诃额伦的娘家斡勒忽讷部向自己的内兄们求亲。

十三岁铁木真此时还没渡过自己的青春期忧郁症,所以对与一个女人之间缔结所谓的婚姻关系感到无聊和不满。幸而,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三河之源间的草原,向陌生的地域进行远途旅行。一路上,迥然不同的风景和地形令少年目不暇接之余,复觉天地之宏大,一已之渺小。其实,便是将父亲也速该、同行的十数随从以及胯下的马、负载粮食的十峰骆驼都包括进来,也不过是一个蠕动于浩渺苍穹之下的小小黑点而已。

几天后,他们一行便完全脱离了三河源头那些树木苍翠的溪谷地区,穿过开满狼毒花的丘陵,在戈壁与沙漠中前进。眼前不时闪过绿洲和湖泊的影子。新奇的旅行生活激发了铁木真的少年心­性­,使他首次摆脱了日常枯燥的生活,看到了大自然最为雄奇绚丽的一面。也速该看到儿子那兴奋的表情,便命令一行人缓缓行进。同时,他还在宿营的时候,带着铁木真在附近的森林原野之中去­射­猎,使他尽情包揽这些难得一见的景­色­。

当他们的路途即将进至过半的时候,一次偶然的路遇,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了世界的命运。当他们正越过赤忽儿古和扯克彻儿两山之间的峡谷时,迎面与翁吉剌惕部首领德薛禅(Daisetchen)(2)的狩猎队伍相逢。

当德薛禅听说对面的人就是勇名轰传的也速该时,这位一向以温厚和善、豪爽好客闻名草原的首领立刻盛情相邀,将一行人请到不远处的营地中。丰盛的酒宴前,也速该谈起了自己这次出行的目的,并将铁木真唤至薛德禅面前行礼。

德薛禅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边看边点头,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浓。然后,他捧起酒碗,向也速该奉酒后,便以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

“雄鹰般勇猛的也速该把阿秃儿啊,您的儿子双目中放­射­出太阳一般的光彩,脸上闪烁着明月一般的辉煌,这一切正好验证了我昨夜的梦境。我梦见一只爪擎日月的白­色­海东青鸟(突厥语读:AqSonqor)(3)飞过我的头顶,它在我的头顶上盘旋数圈后,便落下来站在我的手上。我相信这是万能的长生天在指引我,让我将自己的小女孛儿帖嫁给眼前这位令我万分喜爱的年青人。我邀请您和您的儿子前往我在东边的部族营地,我那可爱的孛儿帖将用她的美貌和智慧来证明这是一桩注定受到长生天赐福的恩爱姻缘。”

也速该听着这一番沉稳、恭谨而又不失哲理的言词,心中赞许着对方的直率和诚恳。同时,他也久闻翁吉剌惕部的富庶,这种武力与财富的结合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有益无害的。当下,他立刻表示同意。至于对任可女子都没有兴趣的铁木真,他即无权,也无意反对。于是,双方的队伍合为一股,折向东北,往翁吉剌惕部落的聚居地——兴安岭山麓之侧哈剌哈河下游的捕鱼儿湖畔。

前文提到过,翁吉剌惕部乃是蒙古的分支,与乞牙惕部源出同宗,双方是远亲的关系。虽然他们没有乞牙惕部那样显赫的家世,更没有强大的武力,但是与尚处于半开化状态的蒙古诸部不同,由于他们靠近金国边境,通过与金国的通商交往,使自己的文明水平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在文化与经济方面都居蒙古诸部之冠。更令也速该满意的是,他们本身也是以盛产美女而著称,乞牙惕部中也久有与之联姻的传统。

当铁木真进入翁吉剌惕地区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兴安岭山麓柔顺动人的缓坡以及铺排其上,略显倾斜的大片草场。与本族的草场相比,显然不曾遭受过兵燹蹂躏且得到了­精­心维护,因此显现出一种和平繁荣的明丽景象,无数的羊群马匹安闲舒适得放牧其上,比蒙古人的更多更健壮。在兵凶战危的草原上,这里简直就是一片世外桃园。

德薛禅首领和他的夫人朔坛——一位贤淑热情的中年­妇­人——共同在他们宽敞豪华的帐幕中为也速该父子举办了盛大的欢迎宴会。

这间帐幕的考究气派,令也速该瞠目惊叹不已。尤其是自幼生长于贫脊落后的蒙古部落,从未见过什么大事面的铁木真来说,更有如入天堂之感。对比起寒酸的自家来,其间之差别不谛于霄壤云泥。在这财富的殿堂中,脚下所踩到的不是坚硬的土地,而是厚实绵软的地毯;头顶上挂着的不是粗毡麻布,而是细滑如水的丝绸;举目所见的俱是金银酒器餐具,嵌玉镶珠的涂漆桌椅几柜,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陈设与装饰。

无论是什么,都无一例外地光彩夺目,那种富贵豪奢的气息化做汹涌的冲击波,将铁木真逼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当他听说这些物品仅仅是依靠贸易从金国交换而来时,他再度眩惑于那个神秘大国的无穷魅力之中而无法自拔。

此次翁吉剌惕之行,使少年对于“财富”二字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这种了解震憾着他的心灵,使之浮想联翩:

贸易,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词汇啊!这在此前闻所未闻的新奇名词已经足够这少年想上很久了。翁吉剌惕人就是以此来获取富足安定的生活。他们开辟了商路,将毛皮、骏马和羊毛、驼绒输入金国,换来金银器物、宝石明珠、丝绸布料。他们也与西方的商人交易,得到无光自明的美玉、晶莹剔透的玻璃、细致柔软的绒毯乃至锋锐无比的兵器。因为他们不必通过中间商的盘剥,可以直接地进行贸易,因此所获之利往往十倍于其他的部落,想到自己家里为了换取一块茶砖却要用五匹好马为代价,他就感到了因环境闭塞而导致的巨大差异。如果每个蒙古部落都能通过贸易来致富,那么大家又何必为了一小块草场的归属就会大打出手呢?看来,贸易是一种比战争更加有效的手段。总有一天,自己要将这个道理说给所有的牧民们听,让他们明白战争只能让人们仇上加仇,贸易却可使和平吉祥之光普照草原。

然而,少年也清醒地认识到,这条梦想之路并不平坦,会有重重障碍拦阻,万般凶险暗伏。泰亦赤兀惕、塔塔儿乃至金国,都是必须要搬开的绊脚石。而在它们的后面,还不知道隐伏着多少潜在的深沟壁垒,或许穷自己之一生,也要与这斗争不休。然而,“大义当前,舍我其谁”的念头已经在这一刻深植于少年之心,只待假以时日便会荫荫如盖了。

正因为沉浸于幻梦之中,以至于少年根本没有在意父亲与薛德禅夫­妇­之间的谈话内容和包括未赤新娘孛儿帖的入帐见面以及因此达成的许婚协议。

孛儿帖是年十岁,比铁木真长一岁。但出身于如此不虞匮乏的优渥环境,使她比草原上其他姑娘发育得更早,高挑健美的身材,白晰细腻的皮肤,渐趋饱满的Ru房,疏朗柔美的面容,衬以一头闪烁着亚麻­色­光泽的秀发,还有与之名字相匹配的一双灰蓝­色­眸子(4),展示出一位少女全部的青春魅力和照人光彩。也速该几乎是在看了第一眼之后就相中了这个健康伶俐的女孩,他恨不得当即就提出求亲之事,但行事稳重的他还是强自按奈了下来,而是尊照草原习俗,在翌日才正式行了求亲之礼。

对于德薛禅而言,可谓是梦寐以求。虽然是富甲一方的部落首领,但是能与乞牙惕这样高贵门阀攀上亲,尤其是与威震草原的也速该连姻,其荣耀绝非是金钱可以衡量的。然则,这位老于事故的人物全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一丝半毫的诸如欣喜若狂、受宠若惊等等的神情,语气也依旧不徐不缓:

“十匹病马也不及一头健康的驼骆,百句轻佻的言词也不如一句真心的请求。多不足贵,少不为贱。上天赋予女人的命运便是不可老死于生身之家门,因此我将顺从天意,将孛儿帖许配予你的儿子铁木真。”

这不卑不亢的态度令也速该愈发敬重眼前的这位亲家。两人的手紧握于一处,彼此俱怀相见恨晚之感。当下,德薛禅又提出了一建议:

“我翁吉剌惕一族,向来有门婿入赘的风俗,也速该亲家能否也将你那铁木真留在我的营地中,直到他们夫妻完婚之日呢?”

“既是风俗,自当尊从。”

也速该一口应承,没有丝毫犹豫。于是,铁木真今后数年间的居留行止问题,就在他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决定了下来。

次日清晨,铁木真跟在德薛禅夫­妇­的背后,目送父亲离去,心中几天来的兴奋与新鲜感被离别亲人的失落感和身处异乡的孤寂感所取代。他多么希望父亲能对自己说些关照的话,但是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即使在此种伤情时刻也依旧没留给他只言片语。眼望父亲的背影在草原深处渐渐变小,铁木真的心中有生以来第一次萌生了想哭的念头。

忽然,他看到远处的也速该回转了马头,向自己飞奔回来,不禁心中一喜:父亲回心转意了吗?要嘱咐自己些什么还是­干­脆带上自己回家?各种各样的猜测在脑海中盘旋交织起来。

然则,当也速该驰近之时却只是对德薛禅夫­妇­说了句,“我儿子怕狗(5),休教狗惊到。”便圈转马头,不顾而去,这次真的再也没的回来……

在当时,没有谁会想到,哪怕是那位翁吉剌惕人的“智者”(即德薛禅,薛禅一词在蒙语中的意思即智者)也无法预料,此一别,居然是这一对父子之间的永诀。直到半个月后,当铁木真心中的离愁别绪刚刚趋于平复,开始专注于研究翁吉剌惕人的生活方式的时候,那位察剌合老人的儿子,隶属于乞牙惕部落之下晃豁坛族,名唤蒙力克的青年带来的不幸的噩耗——也速该在回归不儿罕山麓的营地途中,在行经扯克彻儿山附近赤剌克额儿草原时,参加了一支塔塔儿人举办的宴会。九年前,他战胜了塔塔尔人,九年后,他却鬼使神差得忘记了这一仇恨,正如当年俺巴孩汗毫无戒心地将自己送上了死路一般饮下了对方送上的毒酒。这毒酒使他在马背上遭受了长达数日的非人痛苦,回到自己的营地后就断了气。又一位优秀的苍狼白鹿的子孙就这样成为了部落仇杀的牺牲品。按照铁木真生于纪元1162年计算,此次山崩般的死亡时间当在猴儿年,即西元1171年暮秋时节(6)。

铁木真是在回程的马背上接受这一消息的。为保密期间,行事谨慎的蒙力克并未向翁吉剌惕人透露任何情况,­精­明的他编造了一个诃额伦染病的谎言,巧妙地骗过了智者。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后才宣布了也速该的死亡。他以发自内心的沉痛语气,向铁木真转述了也速该最后遗言:

“我死之后,我的妻子儿女将落到何等的境地呀?蒙力克,你快去找回铁木真,只有他才能保护他们。告诉他,对任何敌人都不要手软,否则将会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让他记住,苍狼爪下是不留活口的……尽早成长为苍狼吧,杀尽塔塔尔人……”

“苍狼爪下是不留活口的……尽早变为苍狼吧……”

铁木真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反复咀嚼着父亲的遗言,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平日不苟言笑的铁样面容被毒力折磨得苍白扭曲,靛青­色­的嘴­唇­一开一阖,嘴角不停得流出黑­色­的血,唯有那眼神依旧保持着苍狼的凌励,同时还有一种期许,如同孛儿帖赤那对巴塔赤罕般对自己的期许……

想到这里,他将所有的悲痛压抑回心中,鄙弃一切哭泣的理由。他在心底深处默默得向长生天高呼:苍狼白鹿的子孙,只流血,不流泪。血要流在敌人的伤口上,泪要流在敌人ℚi子的眼中!父亲悲剧­性­的死亡,他临终催人泪下的托孤之言,以及他对身后亲人命运的忧虑,所有这一切,构成了铁木真生命奏鸣曲的悲怆的第一乐章。

无边的愤怒与悲痛如烈火般炙考着他全身的血­肉­与骨髓,令他五内如焚。身旁的蒙力克惊恐得看着少年可怖的眼神,那是一种狼受伤后的表情,­阴­森、凄励、噬血、疯狂!这种惊恐令他在一瞬间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幻觉:眼前的少年身上生出了大片大片的暗灰­色­的绒毛,手脚生出锋利的爪牙。耳与鼻变得尖锐起来,目光呈现出骇人的血红!

“苍狼!”蒙力克险些叫出声来。但是,不待他有所反应,化身为苍狼的铁木真奋力抽动胯下的掬花青马。那马吃痛,立刻发出长声嘶鸣,蹄掌狠命践踏着深秋落寞哀沉的大地,仿佛在转嫁这一鞭之苦,紧接着,四蹄浑不着地,化身为一道妖异的黑­色­闪电,冲向苍茫幽深、晦暗不明的夜­色­之中……——

(1)斡勒忽讷(Oulqounout),有人将这个部落与翁吉剌惕部混淆起来,其实二者并非一族。《拉施特书》将其归入都儿鲁斤的部落的一支。

(2)中国国内读音有所不同:DoiSetchen(托音­色­辰,Do-I-set-chen,i读作e)。《秘史》中,用tö字翻译时是将尾音a略去,用古音读法连带尾音K,十四世纪中国北方语言中还用i的尾音,是为尾音的最后残象。

(3)白海青鸟在草原民族的传说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无论是后来远离故乡前往叙利亚建国,信奉伊斯兰教的塞尔柱克突厥王朝,还是留居于草原,信奉聂斯托利安基督教派的突厥人中,也始终在流传着这种祥瑞之鸟的故事。

(4)孛儿帖的蒙语意思即灰蓝­色­。

(5)《秘史》原文作:吾子善惊狗也=noqaïYatchasotchiqou。由此可见,《秘史》之文献真实­性­完全建立于这种难以臆造的细节之上。这里为我们的英雄辩护一句,草原上的狗可是能咬死人的猛犬,跟最凶恶的野狼没太多区别,年仅九岁的儿童害怕它,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他已经成为了准新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蒙古的库伦市(今乌兰巴托)便发生过哨兵半夜被猛犬袭击,最终被撕咬而死的真实事件。

(6)关于也速该的死:据《秘史》载,只在铁木真定婚后几天,也就是说,他在九岁即成为孤儿(《秘史》,鲍乃迪译,第35页)。依伯希和先生所定之年表,时在西元1176年。而拉施特在《史集》中则说,铁木真于十三岁丧父,则参考伯氏年表,应在西元1180年。又据莱比锡学院译《秘史》(海涅士根据中、蒙文译著《元朝秘史研究》,1931)中有铁木真生于迭里温山(孛勒答黑,boldaq,其地不可考)之说。《元史.太祖本纪》载铁木真于1206年上合汗尊号,时为金章宗泰和六年丙寅,在位22年,殁于1227年丁亥(猪年),享寿六十六岁。照此推算,其应生于西元1162年,即金世宗大定二年。然则,其中如考虑到­阴­历虚年以及润年累加问题,则1162年这个数字又将划上一个问号。而在1340年的蒙古宫庭史料中,也出现了关于其诞生于1167年的说法。更从拉施特《史集》中有“生于回历549年,楚而喀答(Zoulkade)月”之说,这又将其出生年推进至西元1155年。两相对照,一为乙亥,一为丁亥,前后有十二年的差异,即一个生肖轮回。不过这也不难解释,蒙古人在文字尚未形成的年代中,口头相传铁木真生于猪年,至于是前一个还是后一个,就不免浑淆起来,拉施特所听到的显然是头一个说法。

依据其他关于其亲信部下和子嗣后人的生卒年月推断,1162年是较为合理的一个解释,如其继承人窝阔台寿五十六岁,在位十三年,继汗位时为四十三岁,时在西元1229年(已丑),则应生于1186年,其时铁木真已婚八年,先有二子,于二十四、五岁生第三子,是较合理的。如按1155年计,则铁木真其时31—32岁;如按1167年计,则其时仅19岁,皆不及1162年合理。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五章 不儿罕孤儿

嘈杂的纷乱声惊醒了铁木真,其实他并未沉睡。自从以守丧孤儿的身份回到乞牙惕营地以来,他一直在弥漫于整个营地中的惨澹凄凉中静静沉思,几乎彻夜不眠。

初回营地的他,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暗暗回旋于周遭的迥异于常的气氛。全乞牙惕部民们对待也速该的死采取了一种近乎冷眼旁观的淡寞,这与也速该对这个部落的贡献是完全不相匹配的。世态炎凉这四个字,当时的铁木真即使不知道,但已经是感同身受了。他独自穿行过冷寂如坟墓的营地,在自家的帐幕前下马,径直走了进去。

帐幕中没有任何照明,黑黢黢得令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一团死灰。铁木真只觉胸口一阵窒息,同时感到,原来一向沉默的也速该对这间帐幕乃至整个营地都是那样的不可或缺。即使他一言不发得坐在那里,气氛也会变得活跃快乐,生机昂然,而这一切完全构建于也速该的存在,他就象一座家人与部民们生命中的不儿罕山,为家庭提供着安全,进而凝聚起全族人的心。可惜,这座山过早得崩塌了,让所有人的心在猝不及防间暴露在寒风冻雪之中。

无边的黑暗中传来母亲诃额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你的父亲也速该把阿秃儿去世了,今后你——铁木真将接替他成为全家的主人。”

循着声音的来源,他终于发现了正襟危坐的母亲以及环伺在她身边的四个未经人事的弟妹。铁木真向母亲看了一眼,既未哭泣,也未答话。此时,眼泪与话语都已多余,这个由孤儿寡母所组成的倾斜家庭需要一副崭新且同样坚实的铁肩才能担起。铁木真具备这样的铁肩吗?然则,无论具备与否,他必然也必须来承担。这是义务,更是宿命!难以逃避,亦不能逃避!

诃额伦也没有哭。这几天里,除了也速该的死亡之外,还有更多令她伤心的事情在发生着。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剩余的只有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来保护自己的孩子,同时以坚强的后背来抵挡来自各个角落中的明枪暗箭。在她的身上,铁木真再度看到了那只银灰­色­母鹿的影子。只有当苍狼沉睡的时候,白鹿才会显示出其最为凛然坚韧的一面。

※※※※※※※※※

之后的日子,不儿罕孤儿们的处境愈发恶化了。泰亦赤兀惕人的分裂活动因也速该的死而从幕后走向了台前,他们派来的各路使者便公然穿梭于营地之中,到处宣传着诸如“也速该死了,草原的风向也该吹向俺巴孩汗的后人了”的煽动­性­言词。乞牙惕部民们的­骚­动也如同那随风生长的野草般愈发明显强烈起来,人们象躲瘟神一样纷纷避开铁木真一家,或二三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或­干­脆数十人聚在帐幕中通宵达旦地密谋策划着,包括曾经身受也速该临终重托的蒙力克也不再进入孤儿寡­妇­的帐幕。

在也速该生前,他凭借自己的个人威望与武勋一度将松散的蒙古人勉强结团在乞牙惕系周围。但是,他没有从根本上建立一种制度来维持这种权威,也没有培养出足以接替自己指挥全族的强力人物。

事实上,这种情况并不仅限于乞牙惕部,泰亦赤兀惕以及其他部族也并无不同。全体部民集合在一位强者的旗帜下,以松散的部落联盟形式达成极为有限,而且相当不稳定的统一。一旦这位强者去世,人们便会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目的,自然而然地去寻找新的强者,归附在他的荫庇之下,受其保护。这种不成文的惯例被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了下来,谁也没有意识到,这种组合—崩溃—再组合—再崩溃的惯例注定使蒙古人至今也不能成为强有力的一流民族。游牧民族天生的散漫个­性­和缺乏纪律,令他们无论怎样的骁勇善战,却偏偏在这个软肋上禁受不起哪怕轻如鸿毛的一击。

而做为已故首领的遗属,最终的下场往往会相当悲惨。人们在首领在世之时,摄于其强势地位的压力,会不吝惜以任何优美的词藻和奢侈的享受来供奉这些距权力中心最近的人物。这当然不是心甘情愿的,因此难免会在心中积累起诸多怨念。这些怨念如同收缩的弹簧一般,积蓄着反弹的力量。当首领殁后,这种反弹之力立时就会如一阵疾风暴雨般落在他的遗属头顶,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那朵由嫉恨的发泄和怨念的反弹所凝结而成的­阴­霾云层之中!

——某人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他那些毫无功勋的家属凭什么坐享其成?!

就是这种缺乏理­性­,却又极具煽动力的狂叫,居然深植于每个蒙古人的心中。一旦发出,则顺乎情,合乎理,各人之间往往一拍即合,大有“登高一呼,万众响应”之势。根本毋需过分的宣传与教唆,就会让这些平时显得大度宽厚的牧民们在从众心理的趋使下摇身一变,成为最极端的迫害者和最冷酷的虐待狂。而这些迫害与虐待,与遗属们曾经受到的供养成正比。

对以上的结局,铁木真是有所觉悟的,即使忽然有一天被蜂拥而入的人群乱刀砍死也毫不希奇。那些盗用长生天的名义,打着维护公平,人人均等旗号的野心家终会跳出来翻云覆雨的,而潜藏于人们心中的那股离心离德的暗流,也会在能量聚满的一刻浮出水面。然则,这些正在进行的­阴­谋,对于无权无势,空守着一个危险的遗孤名分的铁木真来说,除了静候风暴来临之外,再无其他出路可寻。

这时,铁木真不禁开始羡慕起自己的岳父德薛禅来。他的翁吉剌惕部有着与众不同之处,虽然也没有完备的组织结构,但他的家庭在部落中的领导地位却有着长存不败之状,其稳固地位的实力源自他的雄厚财力,德薛禅有着比本部落中任何人都庞大的财产,他目前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足以继承这些财富及其地位的儿子。显而易见,他是将这种希望寄托于自己的身上,若非父亲突然辞世,或许自己真的将以女婿的身份成为他的继承人。

想到岳父家,铁木真不禁以挑剔的眼光检视着自家的帐幕。这是在原来的帐幕被他出生时的那场人为大火焚毁后由也速该亲手重建起来的,然而曲指算来也使用了将近十年啦,各处的边边角角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迁徒中被磨得开了花。即使内部比起其他家庭显得宽敞些,可是破旧程度却别无二致。里面的陈设也并不超过任何一个普通牧民家庭。虽然也有些贵重物品,但距离丰富二字还差得远。通过对其他部族战争所掠夺来的战利品,往往是平均分配,做为族长的他,也没有为自己多留一根羊毛。全部族中既无超越一切的上位阶级,也没有低人一等的底层阶级,也速该做为族长的行政权力也仅仅是在别人无法裁决的事情上提出自己的意见,发生战争的时候,则成为一名临时统帅而已。确实,仅此而已。

对此,铁木真没有任何抱怨,他甚至为此感到庆幸。

“至少不会遭到过于严厉的报复吧?”

就现在这个处境而言,能平安的活下去已经是奢侈的念头了。当他看到母亲还在为收复前夫的权力而做着徒劳的努力时,觉得她还没有自己看得更透彻。相对于泰亦赤兀惕人的摇­唇­鼓舌和乞牙惕本族的离心离德而言,母亲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相颌颉。

“一切已经存在的事实都有其产生的道理,这道理往往最符合与长生天的旨意!”

当在也速该的春祭上倍受欺凌的母亲向铁木真诉说委屈的时候,他初默不作声听着,直到结束,才冷冷得回答道。希望母亲能在自己的当头­棒­喝下从幻想中醒来。

猝然遭到儿子冷遇的诃额伦不禁有些吃惊得凝视着铁木真的脸,她简直不相信这样成熟老道,洞悉世情的话语居然出自一个不满十岁的少年口中。刹那间,儿子在她的眼中变得异乎寻常得高大起来。以家庭剧变为催化剂,少年跳跃式得成长起来,切实得将亡故的父亲留下的家长担子挑在自己的肩头。

“泰亦赤兀惕人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春祭仅仅是一个开端而已,我们一家的命运今后将落入一个更为悲惨的境地,就像河中之水般,只有冻结为寒冰,才能稍得安稳。全家人要对此有所觉悟。”

铁木真扫视着弟妹们那一张张惶惑的脸,半是训诫他们,半是告戒自己。

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气候下,他悄然度过黯淡的十岁整生日。没有祝福,更没有礼物,有的只是母亲的哀叹和敌人的­阴­谋。

※※※※※※※※※

关于这次为也速该举行的春祭(1),事后被许多人判定为公开分裂的信号。表面上,发难者是也速该的另外两名侍妾——幹儿孛和莎合台(2),但即使是瞎子也能看出,她们只不过是两具在前台表演的牵线木偶而已,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正是日夜渴望着恢复俺巴孩时代权势的泰亦赤兀惕人。这次春祭上,诃额伦虽然以死者正室遗孀的身份争到了主位,但在分祭­肉­的时候,却明显得被故意忽略掉了。

面对这种公然的挑战,诃额伦勇敢得应战。她毫不犹豫得指出对方的错误:

“在也速该的灵位前,你们怎敢如此?不错,他是故去了,可是他还有儿子,莫非你们认为他的儿子长不大了吗?你们故意忽视我,是不是打算就此抛弃我们?”

“没错!象你们这样没本事的废物,凭什么留在部落中吃白饭?诃额伦,你作威作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强援在后的莎合台用尖利的嗓音率先叫嚣起来,幹儿孛也不甘落后得跟着喊起来:

“是呀,象他们这样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在乞牙惕里混下去?睿智的捏坤太子,稳重的阿勒坛,还有勇敢的答里台,我要求你们以长老的身份召开库勒里台(部落大会),做出起营迁移的决定,将他们呣子丢下!”

正是这个女人,十年前便试图乘也速该出征之际烧死诃额伦呣子。虽然包括他的兄长在内的直接行动者们都被一一逮捕、处刑,然而她本人却用花言巧语骗过了也速该。而诃额伦本人也不愿因此而造成更多的杀戮,最终放过了她。谁能想到,当年的大度却为今日的变故埋下了祸根。

一切都是事先导演好的。几个有身份的长老们立刻答应了两个被嫉妒之炎烧光理智的女人的无理要求,一个装腔作势的库勒里台在两个月后正式召开起来,身为前族长遗孀与长子的诃额伦和铁木真却被完全排除在外。经过一番虚张声势的磋商与讨论,其实答案本身就已经不言自明。那些毫无人道的言论居然形成决议,并即将被执行。唯一对此提出异意的,只有来自晃豁坛族的察剌合老人。只可惜,在注定倾倒的大厦面前,一根细木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无论他的口才如何便给无碍,也终于未能改变众人的心意。

这就是今晚为何会如此­骚­动的原因所在。

看着族人们忙碌得清点羊只与马匹,进进出出得收拾帐幕内外的物品,进而拔起固定帐幕的木楔,卷起帐幕,连同杂物一起放上大车。没人看铁木真一眼,即使是走过他的身边,也对其熟视无睹,仿佛他是个徘徊于草原上的幽魂,或是如空气般的透明人。

面对这种公开的背叛,铁木真只是静静得旁观,一言不发,仿佛这一切与己无关。十岁的他有着大人的沉着,冷冽如铁的脸上,没有一丝感情流露在外。没有人知道这一夜他在想什么,即使多年以后,他也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于是铁木真在这夜的思想活动成为了一个永久的谜团。

后人们经过猜测和臆想,演绎出了铁木真的行动。他穿行在埋首搬迁的族人之间,询问他们为何如此匆忙。得到的答案是:奉泰亦赤兀惕人的命令,搬迁到新的牧场去。

铁木真大声质问道:“追逐夏日丰美的水草是牧人的天­性­和权力。可是这种权力为何要受泰亦赤兀惕人的指使?”

没人回答他。

他又继续追问:“这个决定为何没有告知我家?”

依旧没人回答他。

“做为也速该的儿子,在新族长没有选出之前,即使是库勒里台的决定也要和我商量,现在你们连句招呼也不打,是想抛弃我们吗?我们一家难道真的是多余的人吗?”

铁木真怒不可遏。这种公开的背叛令他心中的愤怒提升至顶点,发出了足以盖过怯绿连河滔滔水声的咆哮。

终于,有个老人轻叹一声道:“孩子,认命吧。”

黑暗中有人附和着:

“你这小崽子别叫嚷了,吵得人耳朵疼。乖乖回到你妈怀里吃­奶­去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得耽误我们上路了。”

嘲笑的声音,漠视的眼光,不屑一顾得冷遇令铁木真全身震颤着,他将双手握成了拳头,莫大的悲愤所带来的力量凝聚其上,但却不知该打向哪里。

这样的描写,虽然很生动,但显然是出自对铁木真的­性­格一无所知的民间艺人的杜撰。他们在这里将铁木真按照寻常人遭到不公正待遇后的表现经过添油加醋得艺术化处理放大起来,却没有留意到其中所流露出的不知所措和鲁莽轻率。

他们忘记了,铁木真那样的人是不会做出任何徒劳无益的举动的。在此,我们仅仅将其做为一种反衬来加以叙述,从而区分智者与匹夫之间的天渊之别。

同样被惊动的诃额伦的表现却成为流传于草原上的一段佳话,从而使她成为了一位蒙古­妇­女的典范,以诃额伦母亲(月伦—额客)的威名被载于史册,传于口头。铁木真看到母亲骑着父亲生前出阵时常常乘跨的那匹银灰­色­骟马,手持象征着乞牙惕氏王权的白旄秃黑(用白­色­马尾妆饰的旗帜),驰骋于叛离者的人海中,高声呼喊着也速该的名字,向族人们发出呼吁:“还记得这杆为乞牙惕家族带来无上光荣的秃黑吗?失去这些,你们还有什么?从此甘于象泥土一样被人踩在脚下吗?”

没人看她,也没人回应她。秃黑随夜风翻卷飘舞,不时发出猎猎之声,在曦微的晨光中显得无力而渺茫。失去强力支配的同时,它的生命力亦如流云逝水般一去不复返了。在众人的眼中,这一家孤儿寡­妇­已经毫无意义了。

铁木真以怜悯的目光遥望着徒劳呼唤着部众的母亲。他知道,这样的行动不会起任何作用,却也没有上前阻挡的必要。这是一种态度,失败却未必要屈服,但自己有自己的表达方式,毋需事事效法母亲。因此,他既不上前相助,也无意去阻止,只是站在帐幕前用沉静的目光观察着人们的一举一动。

越来越多行­色­匆匆的牧民们从各个方向赶着驼马、车辆和牧群,神情木然得汇聚到自家帐幕前的开阔地上,茫然无序得列成大大小小的集团,或一个家自成一群,或几户结为一伙,舍弃熟悉的土地,冷漠而颟顸地从手擎秃黑的诃额伦马前缓缓得走过。

在走过的人丛中,诃额伦看到了蒙力克,看到了捏坤台石和答里台这两位也速该的亲兄弟,也看到了阿勒坛——前忽图剌汗的儿子,也速该的表兄。她向他们发出了呼吁:

“捏坤台石啊,答里台啊。也速该从未亏待过你们呀!战场上保护你们,营地中维护你们,你们的羊群比他的要多啊!”

“阿勒坛,也速该杀了多少塔塔儿人呀!他从未忘记忽图剌汗的仇,可当他死在塔塔儿人手中的时候,你却在做着什么?”

“蒙力克,你忘记了什么啊?忘记了也速该对你的临终托附吗?他的灵魂在天上,借助我的眼睛在看着你呢!你难道连巴刺合赤的一半也及不上吗?”

被呼唤的人中,前三人只有让身体尽量远离诃额伦,他们的部下则满面沮丧,仓惶奔走起来。显然,诃额伦的责问曾经在适才的片刻之间唤起了他们心中某种微弱的动摇,然而看到自家首领们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后,便不再有任何表示了。

被诃额伦提及的诸人之中,唯有蒙力克将头埋得更深,脚步也愈发慌乱起来,甚至有些踉跄。一瞬间,他似乎要停下,但终于没有停下。忽然,他的衣襟被人抓住,向后猛扯。接着,那人超过了他,拦挡在他的面前,同时也阻住了另一些人的脚步。

“没心肝的家伙们,都给我站住!”

蒙力克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脸上就着了一巴掌,同时,怒喝声传入耳际:“你是聋子吗?你的心被野狗吞吃了吗?你的眼睛被苍鹰啄瞎了吗?背弃自己不久前许下的诺言,就象一头没了主人的羊羔般四处逃窜吗?你还算晃豁坛族的汉子吗?”

眼冒金星的蒙力克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打骂自己的正是老父亲察剌合埃不罕。老人苍白的须发不知是因风吹还是愤怒,呈现出飞扬张越之势。

“父亲……”掩着红肿的面颊,蒙力克结结巴巴得小声呼叫着。

“别叫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胆小鬼,昧了良心的家伙。”

“我……也是没办法。”

“没出息的浑蛋,给我站到诃额伦身边去,守住铁木真!”

“这……”蒙力克迟疑着,看看父亲,又望了一眼诃额伦,最后,又将目光扫过更远处的铁木真,口­唇­微微动了动,惶惑不知所谓得摇晃着身子,脚下却依旧如着了定身法般不敢稍有移动,生怕因此而招开暗中监视的泰亦赤兀惕人的怀疑。

老人见他如此犹豫,愈发怒不可遏:“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用的儿子?晃豁坛的子民们,还记得也速该给予我们的恩义者,跟我来……”

他的声音忽然就断绝了,如同被什么物件咔住了咽喉,双眼向上疾速得翻白,嘴张得大大得,却就是发不出声音,嗓子眼里只发出几声奇怪的“哦……哦……”,接着身子摇晃了几下,整个人便向前扑倒了下去。人们这才看见,在他的背脊上赫然Сhā着一支长矛(3),深入后心,矛柄因身体与地面的撞击而微微振动,威势之残狠,令所有目睹这幕惨变的人的心房也随之震颤不已!唯一敢于指天划地而有所争辩的人物,就这样戛然终结于公然的谋杀之下。再也无人敢于抗辩什么,即使是亲眼目睹父亲死亡的蒙力克也仅仅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便被同族中人掩住了口,然后连拉带拽的裹入人与兽组成的漫漫长流之中,如落叶入水,打个旋即消失不见……

前面的人已经消失在远处小山丘的背后,后面的人则陆续走过诃额伦的马前。那秃黑,此时俨然已经化做了人们离开营地、寻找出口的标志。

诃额伦已不再呼吁什么了,失去老人的巨大悲愤几乎淹没了她的心。但是,她的身子依旧如标枪般挺得笔直,脸­色­苍白,神情刚毅。在铁木真的眼中,此时的母亲俨然化身为一尊女神的雕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刚健美丽、英气逼人!

铁木真想:母亲现在的样子,就是白鹿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吧?柔和之中的刚强,温顺背后的坚毅。

不久,当东方发白的时候,最后一群人也消失于小丘的背后,原本热闹的营地已变成了一片旷野,只有铁木真一家的帐幕孤伶伶得被遗落在原地,苍凉得守卫着也速该的亡魂居所。

诃额伦下马,缓步走到被丢在原地无人收殓的察剌合埃不罕老人的尸体面前,双膝跪倒,将老人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端详着老人那临终尤自义奋填膺的面容,将头深深低了下去,发出轻声的啜泣。铁木真带着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以及最小的妹妹帖木伦也一齐走上前,向母亲那样,在她的对面围成一个半圆,跪下来。

铁木真哭了,在父亲死时没有流出的泪水,在这一刻不可遏止得泉涌而出,为这乞牙惕族中唯一的勇士而痛哭流泣。面对部众离散尤其自坚如铁石的他,此时却痛悔万分,对这位不畏强权的赤诚老人,铁木真自觉无以为报。他所亏欠于老人的是一条­性­命,无价的­性­命!

诃额伦渐渐止住了哭泣,担心得看着对面号淘大哭的儿子,轻声道:

“蒙力克走了,捏坤台石和答里台也走了,就连锁儿罕失剌都走了。”

她细数着每一个熟人的离去,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在也速该生前,都与她们一家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如今,却已不复存在。正如人们之前说的那样:“湖水竭,美玉灭,也速该,命已结,复以何言耶……”

“不,我们还在!”

铁木真倏然抬头,眼中闪着电光与雷火。他手指自己,随即又指向远处那孤零零的帐幕。那里有他的弟弟和妹妹。

他猛然站起身,向着天边每天照样升起的旭日长声呼喊着:

“长生天,请看吧!我——们——还——在——!我——们——还——在——!”

他的声音穿越呼啸的晨风,刺破空廓的苍穹,在茫茫草原之上回旋、荡漾,经久不息!——

(1)春祭乃漠北民族之旧俗。《元史.祭祀六》载:“每岁九月内及十二月十六日后,于烧饭院中,用马一,羊三,马湩,酒醴,红织金币及里绢各三匹,命蒙古达官一员,偕蒙古巫觋,掘地为坎以燎­肉­,仍以酒醴、马湩杂烧之。巫觋以国语呼累朝御名而祭焉。”可见,这一次的春祀就是所谓的十二月十六日之后。

(2)她们其实是俺巴孩汗的遗孀。

(3)《拉施特书》作“箭入项部”。第一篇 黑暗的日子 第六章 家 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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