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答,你也要加入把阿秃儿队吗?”术赤吃惊得望着亦勒赤台问道,“这可是有去无回的队伍啊。”
亦勒赤台微笑道:“你既然叫我安答,怎么还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呢?大家是好兄弟,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安答身入险地,我怎能安居后方?”
术赤沉默得望着亦勒赤台,半晌无言,忽然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走开去了。
亦勒赤台目送术赤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叠叠营帐群中,他低着头,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毫无目的。唯一可以透露出心事的只有他脸上所露出的一丝阴冷笑容。心中暗想:
“忽阑,我一生的最爱啊。我们既然已经相见,这就足够了。剩下的只有仇恨!我可以了无牵挂得去复仇了!铁木真,我虽然杀不了你,但至少可以在战场上杀掉你的儿子!让你痛苦一辈子!请敞开你的胸怀接受我这战败者的复仇之箭吧!”
这个激战前的夜晚,心情难以平静的又何止亦勒赤台一人呢?即使深沉如成吉思汗,也情不自禁得走入忽阑的帐幕。
他默默得坐下,一言不发,想着忽阑究竟是怎样通过那场艰苦行军的磨练。关于此事,忽阑始终没有提及,成吉思汗也就没问。他知道,这个女人有着非凡的毅力与坚持,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无法勉强她,击退她。
摇摇曳曳的烛火映着成吉思汗,使他的脸色阴晴不定。这种寻常难得一见的表情,却没有引起忽阑的特别重视。她的心情还因几天前的狩猎大会上遭遇旧情人巴图儿的事情而被搅得乱如麻团,难以自持。
若说这种遭遇会令她产生旧情重燃的念头,也是不确切的。对于那个人,如今的感觉大约是一种近乎故人之情却又略带某种排斥之心的感觉吧。对于自己,他所代表的是一段早已割裂的人生往事,注定忘记的前情旧念。这种忘记可以说是顺理成章,毫无窒碍的。而现在他突然出现,所带来的只有某种不可言传的突兀的违和感,完全不合时宜。
——“铁木真发现了会怎样?如果发现了,我会不会为他求情?”
——“如果他突然来请求自己和他逃走,自己会答应吗?”
这些问题几乎在同一时间内纷至沓来,使她的心海起伏不定,巨浪叠生。以至于成吉思汗连呼她数声,这才反应过来。那一声“啊”全然是神情恍惚之中的下意识回复。
“有什么心事吗?”成吉思汗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他从来不曾看到过忽阑有过这样魂不守舍的表情。
忽阑没有回答。欺骗对方吗?从夫妻立场而言说不过去。何况,成吉思汗岂是容易骗过的人呢?如实说出吗?就更不可能了。即使没有恋人的依恋,这也将有着出卖的意味。于是忽阑采取了不置可否的态度。
“是在担心明日的大战吗?”成吉思汗微笑道,“不要担心,我会胜利的。从起兵那天起,我自己都记不得打了多少仗,至今不还是平安无事吗?”
“可是,明天的仗不一样啊。比哪一次都更激烈,更凶险!”
忽阑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一下子惊动了熟睡中的小阔列坚,这个不满周岁的新生儿立刻哇哇大哭起来。这哭声在瞬间唤醒了忽阑心中为人ℚi、为人母的职责感。她急忙爬上床去,抱起婴儿轻轻哄着,同时在心中厉声责问着自己:
——“巴图儿已经是过去的一个幻觉,你为何会为了一个幻觉就开始漠视眼前最为真切的丈夫和儿子呢?你追随丈夫跨越草原大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怀念一个过去的影子吗?你这个胡涂女人啊,你已经不再是蔑儿乞惕部中的那个沉醉于懵懂爱情之中的小女孩了!你现在是这个男人的妻子,他明天就要争战沙场,面临出生入死的凶险,你应该为他担心、祈祷。而这个孩子,是你和他的血脉,你有义务保护他,使他不受饥馑、恐惧、死亡、孤独等等人间灾害的侵袭与迫害。这是一个妻子母亲的职责与荣耀!”
念及于此,忽阑的心情豁然开朗,几天来纠结积压在心头的种种忧郁与困扰通通一扫而光。虽然此时帐幕之外是幽暗的黑夜,忽阑的心中却是阳光普照,晴空万里。
“谢谢你,阔列坚。”
她轻轻拍打着婴儿的同时,将嘴唇凑在那小巧的耳朵边,轻声呢喃着。
婴儿在母亲轻柔的爱抚下,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睁大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凝望着母亲的脸,浑然不知自己刚刚为曾经天人交战的母亲做出了一个怎样重要的决定!
孩子的哭声也同样牵动了成吉思汗的心。他没有上前来帮忽阑哄孩子,因为这不是他所擅长的。他如同草原上大多少男人那样,从来只是将对妻儿的爱化为工作上的干劲和战争中的勇气。也许他们的表现形式过于刻板与严峻,但较之许多口不应心的虚饰浮华言词,反而更为接近人间美至纯的爱恋。
成吉思汗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得站起,缓步走到帐幕的门口站定,回过身来,正面迎上了忽阑的目光。二人就这样对视着,不言亦不动。但是从成吉思汗紧握的双手可以看出,他的心中也做出了某种决断。
是的,他确实做出了决断。为了眼前的妻儿,为了所有蒙古人的妻儿,他都要在明天竭尽全力去争夺胜利。他不但要自己带着胜利平安走下野狐岭,还要带回更多的人,使他们的妻子不再担忧,与孩子一起快乐地迎接父亲的凯旋。会的!一定会的!
他放眼四顾,但见夜色之中,蒙古大营的灯火彻夜不息,多少人在摩拳擦掌,又有多少人辗转忧戚。
不远处,四杰之首博儿术的帐幕中传来阵阵轰笑欢闹之声。成吉思汗知道,四杰、四狗再加上老将主儿扯歹都在聚集在一处饮酒。他们本应是十个人,如今却缺了三个:除了远征辽东的者别之外,其余两个永远也无法再回来了——战死于泰加森林中的孛罗兀勒和捐躯于红柳林前的忽亦来。这两个人的死亡是成吉思汗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痛。
不绝的夜风隐隐送来那边的话语,引得成吉思汗侧耳倾听。
“主儿扯歹大人,夜凉了,你的风湿又犯了吧?”这年轻的声音来自速不台。
“喂!你在瞎说什么啊,难道嫌我老了不成?”老将的声音依旧苍劲有力。
“呵呵,我们的主儿扯歹大人最讨厌的就是有人说他老呢。”博儿术笑道。
“嗳!博儿术大人,你就不要再拿我做挡箭牌啦。说出这种话之前,也不低头看看自己的胡须都灰白啦。”
老将的情绪蛮高的,语调中透着孩子般的顽皮。
“哈哈,看来我们的老把阿秃儿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呢。”
听到一向不苟言笑的者勒蔑居然也开起玩笑来,成吉思汗不禁莞尔。不过,他随即想到,这种玩笑也正是为了缓解大战在即的心理压力吧。他这一疏神间,后面的话就没再听见。只是大约知道,木华黎、赤老温和忽必来也都不同程度得说了些俏皮话。这些流血不流泪的钢铁汉子,在这紧张时刻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轻松说笑的方式来加以排遣。
“他们会这样一直喝酒聊天,直到天明吧?这真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成吉思汗如是想。他很想加入他们,一起谈笑,又怕这样会令他们无法尽情抒发心中的情绪。虽然自己一直视他们为朋友,可是随着国家体制的逐步完善,一道无形的距离之墙还是在彼此之间悄然建立起来。即使心中并不情愿就此疏远,可是他也很清楚,这是维护秩序的必然结果,自己除了接受之外,再无他途。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们之间的情谊只有通过战场来表达啦!”
成吉思汗在心中默然说着,然后转身走入忽阑的帐幕。
※※※※※※※※※
随着新一天的来临,弥漫于野狐岭上的迷雾终于尽数散去,露出了山峦真正的面目。这里的山初看上去,与蒙古的山没有太多不同。但细加观察,却也有着细微的不同。蒙古的山是熟悉的,亲切的,虽然偶尔也会峥嵘毕现,但多数时候还是想到温情的,呵护着每一个蒙古人的灵魂,使他们的心得到安宁。这里则显得那样陌生,一树一石都在拒绝着这些来自不同地理环境的陌生人,即使被踏在脚下也依旧涌动着反抗的情绪。这种情绪虽不显著,却足以用内心来感受到。以至于蒙古军的战马四蹄都在不安分得刨着地面,同时发出焦躁的响鼻声。
士兵们神情紧张得一边压制着坐骑的躁动,一边注视着对面金国军队的动向。十万大军,一片沉寂。
忽然,疾如暴豆的马蹄声倏然响起。成吉思汗带领他的主要将领们出现在獾儿嘴上最为突出的那块巨岩上。他驻马远眺片刻后,用响亮的声音大声说道:
“苍狼白鹿的子孙们!我的勇敢无畏的把阿秃儿们!我们现在来到了这块异国土地上。是的,我们来了!我们不但来了,还要占领它,把它踩在脚下,使这里成为我们永久的牧场!因此,我们必须一战!我们不惜一战!这一战不仅仅是为了权力、名誉、财宝或者其他的什么!我们为的是全蒙古的母亲!为的是全蒙古的后代子孙!使他们不必再忍受争战造成的别离,失去亲人的痛苦!使蒙古的土地永远不再遭受兵燹涂炭,不再遭到异族践踏!为此,我们势必一战!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我不但要求你们勇猛向前,更要求你们活下来,和我一同迎接属于我们的辉煌胜利!记住,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战争的目的是杀死敌人,保存自身。你们,我吉祥的那可儿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宝贵的亲人和朋友,因此,我不求你们为我而战,因为你们清楚,你们是在为自己而战,为自己的母亲、妻子、儿女而战!他们才是你们战斗的目标与动力!我要带着你们活着回家!”
“喏!为蒙古战!为大汗战!为长生天战!为母亲、妻子、儿女战!为我们的生存和未来奋勇作战!”
战士们怒吼着。是啊,当一支部队突然明白,自己即将参加的战斗原来与自己的一切如此息息相关,谁还会将这场战斗当作别人的战斗呢?谁还会为此而将自己当作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呢?
长久的欢呼从獾儿嘴的脚下扩散到每一支部队的每一名士兵的口中、心中,回旋盘绕,经久不息……
※※※※※※※※※
“鞑子们在喊什么?”
帅旗下的完颜九斤将疑惑的目光投注在副将完颜胡沙的脸上。胡沙无言的摇了摇头。
“可惜明安还没回来,他出使过蒙古,应该能懂得这些鞑子语。”
另一副将完颜承裕叹息道。
“不要提那个契丹杂种!派他出使的那一刻我就没准备他能回来。卑贱的契丹狗用用就可以,完全不必吝惜啊!”九斤仰天大笑起来,“那个家伙现在应该已经被鞑子剁为肉酱了吧。”
此言一出,立在众将行列之中的契丹籍将领无不勃然变色。在他们之中,官阶最高的石抹也先的脸色铁青,他扫视着同族的同僚们,发现他们也在用同样的目光表达着自己的愤慨。尤其是自己的副将兼同宗兄弟石抹尽忠,双目如欲喷火,紧闭的双唇之内传来轻微的牙齿挫咬之声。
早在开战之初,契丹诸将已经对于完颜九斤的安排大为不满。那些站在军队最前排的都是契丹籍士兵,他们将毫无疑问的去承受蒙古军的第一波攻击。然而,在女真的积威下,这种愤怒情绪也只能深深得埋藏在心中而已。
“也许等到开战后,会有机会报仇吧。”石抹尽忠想着。
※※※※※※※※※
太阳渐渐升上头顶,山下传来急促的警报声,蒙古军的阵势发动了!很可能即将展开攻势!
“好,这些傻瓜鞑子自寻死路来啦!”
完颜九斤遥望着山下旷野中马蹄掀起的遮天蔽日的黄沙中,一片小黑点变得越来越大,不禁心头大喜。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了那些蒙古军被自己密布于阵前的长枪阵刺得人仰马翻的情景。
那些小黑点渐渐汇集成一条黑色的带子,裹挟着呐喊之声以及马蹄踏出的雷鸣之声,愈来愈近。
“举枪!竖盾!”前线军官们发出了号令。
“弓箭手准备!”第二线的军官们大吼着,“进入射程后一齐射击!”
“骑兵准备突击!”两翼的军官们也同样发出了号令。
经过演练的各个部队有条不紊得根据将令,各自完成着自己的任务。站在第一排的长枪手们神情紧张得盯视着渐渐接近的敌人,几乎所有人的手心都冷汗淋漓。虽然有盾牌保护,虽然是三十万大军队一员,但是谁又敢保证能在这狂猛地冲击中可以平安生存下来呢?大家都不愿意成为战争中己方第一名阵亡者。倾斜向上,如同刺猬的长矛群映着朝阳的光晕,闪烁着幽蓝色的冷利之光,不知道谁的血将第一次染红他们!
直线突击的蒙古军在即将进入金军弓箭射程内的一刹那倏然左右两分了!这一出乎意料的变化使得金国军队从普通士兵到山顶上观战的元帅完颜九斤都同时感觉到诧异。
“鞑子怕了吗?不敢过来了吗?”
完颜九斤心中微觉失落。这种失落感如同一位精心准备了一桌宴席的厨师忽然发现期待已久的客人居然临时全部离开一样扫兴而无奈。
士兵们的心情却是完全两样。可以想象,那万马奔腾、扑面而来的气势足以令每一个身临其境者心动神摇。许多站在第一排的士兵们都在将眼睛紧紧闭住,听凭苍天安排自己的武运,即使这些长矛与坚盾真的能保护自己,他们还是无法完全将生死之事抛诸脑后。强大的心理压力使得他们的精神几乎面临崩溃的边缘。这种临界状态,在鲜血的感召下,或许可以转化为旺盛的杀机,也有可能将整个人逼疯。幸好,蒙古骑兵的突然变向令他们的心中骤然产生了一种放松的虚脱感。虽然眼前说安全二字尚为时过早,但至少可以为自己宝贵的生命赢得一丝难得地喘息时间。
然而,无论是后方安居的主将完颜九斤还是这些阵前临难的普通士兵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向驰骋的蒙古军在下一个瞬间会将不可思议的打击降临到他们的头顶。
确实是一种降临。
蒙古军的弓箭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般从天而降,狠狠得砸落在金军阵中。
“蒙古人的箭射得比我们远!”当金军中有人反应过来,脑际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已经不知有多少人中箭倒地,再也无法站起。
“弓箭手,立即还击!”前线军官们最先醒悟过来,发出焦急的叫声。
金军的弓箭手慌忙还击,但是蒙古骑兵奔行如飞,阵形又散得极为开阔,以至于两轮射击过后,也不过有十几人被射死射伤而已。而他们的箭簇即使在这种高速运动之中依旧保持着相当精准的命中率,给予金军先头部队以毁灭性的打击。
“父汗,金军先锋部队已经溃不成军了!”术赤飞马来到成吉思汗面前禀报道。
“好,是你们的把阿秃儿队出击的时候了!”成吉思汗扬鞭叫道。
“喏!”术赤再不多言,拨马回到本队中,向三位弟弟传达了成吉思汗的进攻令。
“杀啊!”察合台第一个按耐不住,拔出腰刀,呼喝着纵马冲出。窝阔台与拖雷自是不甘落在二哥之后,也跟随着他一起疾驰向前。
把阿秃儿队的士兵们见王子身先士卒,更是人人奋勇,各个争先,一万骑兵化作一万支复仇的箭簇,闪电般射向金军阵中。
“安答,跟住我,不要离散!”
术赤一边疾驰,一边关照着落后自己半个马头的亦勒赤台。
亦勒赤台向他点了点头,眼睛牢牢得盯着术赤的后心,握住长弓的手紧紧绷着,使得他的指关节呈现出青白色。
“孩子们已经冲上去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能落后啊。”
老将主儿扯歹挥动手中的大刀,催马向前。黑、花两色的旗帜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烈烈飞扬。
“不要落后啊,为俺巴孩汗,忽图剌汗报仇的时候到啦!杀死这些阿勒坛汗的走狗!用他们的鲜血染红我们的战旗!”
随着成吉思汗的激昂声音,大中军也开始向前突击。忠诚的大将纳牙阿寸步不离得守护在大汗的身后。
眼见中军九尾白旄大纛的前移,博儿术队、者勒蔑队、木华黎队、赤老温队、速不台队、忽必来队、月忽难队、阔阔出队、曲出队、失乞忽都忽队、阿儿孩队……各自发出惊天的战呼,所有的蒙古军同时发动了冲锋!
獾儿嘴上,全身戎装的忽阑怀抱婴儿阔列坚驻马俯视整个战场,只见几十条铁灰色的线条自面前沿展迅速开来,掠过昏黄|色的土地,卷起弥天尘烟,对准金军防线的一点全力冲突着。她仰望苍天,迷雾散尽的天空中显现出一片舒爽的蔚蓝,炫目的阳光粲然生辉。
“应该是战胜的好兆头吧。”
她轻轻闭上双眼,心中发出默默的祈祷……——
特别说明:野狐岭之战爆发于纪元1211年春季,以蒙古军击破金将定薛军为开端,至八月份大破完颜九斤和完颜承裕的三十万大军而达到Gao潮,此后于九月间追击至会河堡一带再破金军(许多史书将其剥离野狐岭之战,而命名为“会河堡之战”)。其前后历时半年,彻底消灭了金国四十五万主力。本书为使情节紧凑,加强连贯性,将其时间缩短为数日之间。望各位读者自行参阅如《秘史》、《元史》、《金史》等相关史书,加以区分。
——作战敬启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五十八章 苍狼,飞翔!
“前锋被突破了吗?”完颜九斤怒视着传令兵,厉声喝问。
“回元帅大人,定薛大人请求增援。鞑子的弓箭太过厉害,我军伤亡惨重。”
传令兵低头小声说道。他看到,这位自从出兵以来始终显得志得意满的元帅,此时的神情颇似一只受伤的野狗,疼痛中还带着几分不甘心。
“混蛋!滚!”九斤一脚踢翻传令兵,大声叫道,“滚回去告诉那个没用的定薛,叫他立刻打退鞑子,否则提头来见!”
传令兵不敢再说,他慌慌张张得爬起来,揉着被踢得隐隐作痛的胸口,狼狈逃窜而去。
“元帅大人,请息怒。”副将完颜承裕小声试探着说道,“我军的阵形正面过于宽阔,鞑子却集中于一点攻击,也难怪定薛将军难以抵挡。换做旁人也是一样。”
说到此处,他略沉了沉,小心得观察着九斤的脸色,见没有恶化迹象,这才继续说道:
“两军交战之际,大帅还是应该以全军胜负为念,暂息怒火。末将不才,愿带一哨人马前去助定薛将军一臂之力。”
九斤的面色虽然依旧阴沉,但适才的暴躁神情已经消散了大半。他并非毫无实战经验之人,只是脾气急躁,发作起来难免说些过头话。此时冷静下来,也发现如果不堵住那个正在被蒙古军撕扯得越来越大的防线缺口,将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于是他略略点头,以示默许。承晖大喜,立刻点起自己部下的五千骑兵冲下坡去,往援定薛。
※※※※※※※※※
“不要与敌人前锋纠缠,直取中军!”
已经杀红了眼的术赤大声吆喝着部队,随即从亦勒赤台手中接过一把新战刀,将原来那柄砍出缺口的战刀随手丢掉。
自从开战后,亦勒赤台便寸步不离得紧紧跟随在术赤的背后。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在四十万大军的战场中行刺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可笑。这种战场较之过去草原部落之间的作战是完全不同的。甚至可以说,自己以前所经历的根本不能算是战争,充其量不过是械斗而已。
从杀入金军阵内后,就有无数的长矛、大刀和箭簇从四面八方向亦勒赤台突刺、劈砍、射击过来,他必须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躲闪、招架、反击。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金军丧命在他的刀与箭簇之下。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通过夺去他人性命来换得自己的生存!
“这才是真正的战场,犹如巨大的鼎镬,其下业火熊熊,终古不灭。以生命为柴薪,化灵魂为轻烟,将勇敢、怯懦、鲁莽、谨慎、疯狂、理智、杀戮、守护等等各种各样的心情、行为,品性、本能、习俗、知见融合一处,翻卷起浑浊的泡沫,忽上忽下,或沉或浮。”
想到这些之后,亦勒赤台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有一点诗人气质。不过,在此之后,他就再无任何思考余暇,只有不断的重复着进攻、防御、杀掉一个敌人再扑向下一个敌人。
“向前者死中求活,后退者生不如死。”
几乎所有的蒙古军,上至武将,下到普通士兵,头脑之中都被这个信念所贯穿。
“忽亦来!”
主儿扯歹依旧重复着他多年来的习惯,每当作战时都会喊出的早已亡故的战友的名字。喝声响起之处,就会有一颗敌军的头颅落地。在他眼中,金国人也好,乃蛮人也好,甚至包括克列亦惕人也一样,全然没有分别。他将他们统统归结为一个词——敌人!
对于敌人,他从不害怕,因为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敌人是用来战胜的,而不是用来害怕的。对面的千军万马在他眼中只是他的大刀所要砍杀的目标而,因此他经常对部下说:
“不要害怕对方人数多。你只需砍死他们一半,他们就会比你少了。全部砍死了,也就没有敌人了。因此,再多的敌人都等于无啊。”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所有遇到他的敌人都只能有一个选择,不是杀掉他,就是被他杀掉。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谁能杀掉他,因此他还会继续杀人。
多年的争战生涯使他始终保持着战士的本色,全身没有多余的赘肉,每一根筋骨,每一片肌肉都保持着旺盛的战意、迅捷的反应以及不可阻挡的爆发力。他向前每突进一步,都有无数的生命化为烟云,在他身后,留下的是一条尸体铺就的死亡之路。
正当他杀得兴起之际,前面一哨军马横住去路。主儿扯歹也不多言,挥刀直突而入,大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闪电,立时有四五名金兵翻身落马。后面的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族随即跟进,冲动敌军的阵脚。一时间短兵相接,混战在一起。
这队金军显然较为精锐,竟然可以在短时间内阻挡住黑、花两色旗帜的前进,这令老将心中万分焦急。眼前的敌人虽然没有一个能在他马前走过一个回合的,但是砍杀一名后就会再涌上十名,直是无休无止,厚重得如同一座血肉筑成的墙壁。即使战神的后裔们比箭簇更尖锐,却难以射裂这堵墙壁。
他正焦躁间,忽然听到对面的敌军从中传来一声大喝:“兀那鞑子,休要猖狂,可识得大金上将完颜承晖的厉害么?”
声落人现,敌阵中闪出一将,铁甲战斧,骤紫骅骝,如风袭来。老将大喝一声“来的好”,摆刀相迎,战在一处。十余合后,老将暗赞这完颜承裕武艺精熟,确是一条好汉。而完颜承裕心中更惊:这老将忒的了得!象他这样的岁数,在中原应该早已解甲归田、含饴弄孙去了,他却依旧争战沙场,力大招精、马快刀疾,豪勇不输壮年!他若年轻十岁,自己在他的马前根本走不上十个回合!
正想之间,他忽然发现老将的刀法之中现出了一个破绽,心下大喜:你终究年老,武艺再好,精力却是不济。当即不感怠慢,挥斧砍去。谁知,斧落之际,面前却已不见老将的踪迹,这全力挥出的一击彻底落空。
“不好!上当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脑后劲风扑来,猛恶异常。闪无可闪之际,他本能得双脚踹镫,力求马往前闯,卸去这一刀之力,自己则拱肩缩头,将后背亮出,准备凭借精良的铠甲硬接这一刀。如果运气好些,或可不死。
“喀嚓”一声,刀中后背,完颜承裕但觉全身剧震,如遭重锤打击,在马背上坐立不稳。他弃了战斧,双手死命扣住马鞍桥,这才免遭落马之厄。虽然如此,却早已被唬得心慌意乱,魂飞天外了。然则,主儿扯歹心中却是诧异万分。他这全力劈出的一刀居然格甲不入,虽然砍破了外层的铁甲,却止步于内衬的锁子甲前。他搬回刀头的瞬间,瞥了一眼,方知刀刃业已在适才的交战之中被砍得钝了。只这一愣之间,左肋巨痛,却被一名金兵的长矛刺入。
殷红的血泉激射而出,喷满了矛杆。老将咬紧牙关,反手一把攥住了矛身,另一只手弃了卷刃的大刀,抽出腰间的佩刀,疾砍出去,登时将那偷袭的金兵的一只手臂砍断。刀势不绝,劈断了矛杆。
此时,发现自己未死的完颜承晖见老将受伤,当即圈转马头,疾冲过来,意图取对方的首级。谁知主儿扯歹悍勇异常,情急之下,猛地将刺入肋中的矛头拔出,运足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向前掷出。矛头挂风,直刺完颜承裕的心窝。
这一下变生不测,实是完颜承裕所始料不及,待要躲闪,却哪里还来得及。“噗哧”一声,矛头刺破两层铠甲,透胸而入。他当即惨叫一声,翻身落马,气绝身亡。而主儿扯歹本人也再坐不住马鞍,身子摇晃一阵,栽落尘埃。
此时,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纷乱的战场似乎飘然远去,代之出现于身边的却是故乡那一片碧绿无垠的草原。那湛蓝的天空下,雪白的羊群如同行云,随着那如流水般的牧歌四处游走。远远望去,母亲河斡难和克鲁涟如同两条银白色的带子蜿蜒盘绕,河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最后消失于天边。就在河水消失的天地一线之处,隐隐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蠕动着,不停的蠕动着,渐渐放大。主儿扯歹终于看清了,是一人一骑。再定睛看去,来者赫然竟是阔别多年的战友忽亦来!
——哦,老友,你来迎接我了。是长生天的派遣吗?我们终于再也不会分开了!
老将但觉体内有着无穷的力量,他忘记了伤痛,忘记了疲惫,霍然起身,迎着忽亦来奔跑起来。当两人对面相逢的瞬间,忽亦来并未停下坐骑,只是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来。主儿扯歹毫不犹豫得出手与之相握。忽亦来手臂运力,猛然向上提起,主儿扯歹借助这一提之力飞身而起,落在老友的马背上。这一对至死不渝的安答就这样一骑双乘,在绿海之上飞驰着,飞驰着,直至踪迹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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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承裕战死的消息传入先锋定薛的耳中之后不久,他就迎面遭遇了术赤军的突击。把阿秃儿队们如同劈波斩浪的战舟,在金军的队伍中冲突向前,瓦解着沿途所有的抵抗。
“怪不得承裕将军抵挡不住啊。”
定薛心中凛然生惧。如果说黑风口之战是自己一时大意,中了对方的埋伏,那么此时正面交战,蒙古军那惊人的战斗力却使他不得不承认金军与之存在的差距。也许双方的兵员素质并无高低之别,在武器装备方面金军甚至犹有过之,然则在战意、战力方面,双方却有着天差地远的距离。如果金军是一支中规中矩的战斗部队,能打赢所有应该取胜的战斗的话,那么蒙古军就是狼——来自地狱的狼,有着吞噬生命的可怕魔力和掠取万物的无穷野望。他们认定的目标,没有人可以阻挡,敢于阻挡者都将被吞吃殆尽,踏为齑粉。与人作战,金军也许不怕任何敌人,然而一旦面对疯狂的魔狼,其结果将是……
他的眼前幻化出无数狼群将自己的部队咬得血肉模糊,吃得皮骨无存的地狱景象。这种景象使得定薛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生怕自己会因此丧失全部的勇气,就此转身逃之夭夭。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军旅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身为援军的完颜承裕居然早于先锋阵亡,自己倘若不能打退敌人,即使活下来也会在各方面的谴责声中渡过悲惨的余生吧。那种滋味,只怕比死还要难受上千万倍。
抱持着必死的觉悟,定薛出战了。被逼到了死角的他必须用一场胜利或者失败来洗刷自己,然而他清楚的意识到,胜利距离自己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不幸的定薛迎面遭遇到术赤。双方立刻都辨认出对方是颇有地位的大将,因此二话不说就战在了一处。术赤已经换过了第三把战刀,杀戮的烈火已经烧红了他的眼睛,点燃了他的战意。最后,他的人也化作了一团毁天灭地的烈火,焚烧着金军的阵营。现在,这团烈火烧到了定薛的面前,炽烈的焰舌逼得他连连后退。他手中的长枪每接术赤的一刀,就被震得双臂发麻,不消几个回合便抵挡不住。他只好仗着人多,招呼手下的亲兵合力包夹术赤。
在几十名骑兵所形成的包围圈中,术赤全无惧色,一刀在手,劈砍遮拦,如入无人之境,不多时将他们杀得四散奔逃,然后再度逼近定薛。
眼见术赤如此悍勇,定薛心胆俱裂,只得硬起头皮应战。这次,他的手臂愈发无力,交马只一合,手中长枪便被打地飞出手去。随着武器的失去,他的勇气也付之东流,再也顾不得上国大将的威仪,什么武人风范,先锋荣誉等等全然抛诸脑后,保住这条性命才是重中之重。他拨转马头,企图避入人丛,谁知斜刺里飞来一箭,正中后心。他大叫一声,倒撞下马,挣扎欲起,却被飞马赶上的术赤手起刀落,一颗斗大的人头应手而飞,带着淋漓血线划出的轨迹旋转着腾起于半空,又重重落下,在被血浸染的地面上翻了几个滚,立刻沾上了更多的血迹与尘土,变得面目不清。
术赤回首一望,见射箭之人正是亦勒赤台。他象这位安答挑起大指,亦勒赤台也同样挑指回敬,然则心中却暗叫可惜。适才正是暗算术赤的好机会,自己却条件反射式的射倒了那名金国武将,如今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再要找到一个不着痕迹的机会却又难了。不过战场是容不得半点犹豫与后悔的,稍有不慎便会有死亡的厄运突然前来拜访。
——我杀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杀;我杀不了人,我就被人所杀!这才是战场之上颠扑不破的真理。永恒的真理!
当亦勒赤台悟到这个道理的时候,他与术赤之间又被激战的人流分隔开来。
※※※※※※※※※
正午,阳光依旧灿烂,但山丘上金军的本阵之中却为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
“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说,你动摇军心,谎报军情!我要斩了你!”
完颜九斤被前线两大主要指挥官战死的报告所震惊。他双目充血,怒不可遏,暴躁得来回走动着,并不住口的叱责着跪在面前的传令兵,仿佛眼前不是自己的部下,而是万恶的敌人蒙古军。他愈走愈疾,愈想愈怒,突然暴喝了一声:“可恶!”
声出身动,他拔出腰间的佩剑,便要砍向传令兵。幸好身边的副将完颜胡沙早有提防,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九斤的手肘,另一只手同时向上伸出,抓住了他的手腕。口中连呼:“大帅不可!”
监军完颜万奴也反应了过来,也扑上前来,一把抱住了九斤的腰,同样高喊:“大帅,不可造次,请冷静!”
“放开我!我要斩了这个谎报军情的家伙!”九斤暴跳如雷,虽然手臂被制,剑不能砍,脚却没有放过传令兵,他这一脚踢出去,立刻将那可怜的人踢飞出数尺之远。
事到如今,完颜胡沙也顾不得许多,在九斤的耳边大喝道:“你清醒清醒吧!看看山下,承裕和定薛二人的将旗已经倒下了!你看清楚啊!”
万奴也叫道:“事实就在眼前,你还不觉悟吗?我们的前军已经败了!蒙古军马上就要冲到中军了!快下令应战吧!”
三人正纠缠之际,第二个传令兵又飞马赶到,大声报道:“大帅!石抹尽忠率领两万契丹军倒戈投靠蒙古人了!”
这个消息立刻震惊了所有的人。原本以为九斤会再度暴怒,万奴与胡沙手上都加了力,以防他控制不住自己再伤人。谁知,他们这一发力,才发现适才狂如受伤狮子的九斤元帅,此时却如一尊石雕一般一动不动,肌体上仅有的生机似乎为这个消息在瞬间所悉数抽离,浑无一丝存留。
胡沙惊惶起来,连忙摇动着他的身子,连声大叫:“大帅醒醒,你不能这样啊。”
万奴则略显冷静,低头追问传令兵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从实细说!”
传令兵怯怯得回禀道:“是事先派去蒙古劝降的使者石抹明安投降了铁木真,他又在阵前劝降了石抹尽忠的。”
“糟糕!”万奴恨恨地一跺脚,叫道,“他们是同族的兄弟!真是疏忽大意啊!”
“这些可恶的契丹狗!”
清醒过来的九斤恨恨得说道。语调悲愤苍凉,全无开战之初的轻慢与傲岸。
胡沙搀扶着九斤坐下,安慰道:
“大帅,且莫灰心。我军虽然战况不利,但中军还有二十万之众,自保有余。蒙古军虽猛,毕竟兵少,冲破前军后死伤必众,彼亦为强弩之末。为今之计,我军应采取守势,避其锋芒,待宣德的胡沙虎大人率十五万人马赶到,合力反攻,必能反败为胜!”
“胡沙大人言之有理!”万奴赞成道。
完颜九斤沉吟片刻,颔首道:“也只得如此了。不过,这胡沙虎在磨蹭什么?他的人马怎么还不到?”
胡沙安慰道:“大帅且放宽心。末将昨天已经派人去催促了。想来不会再让我们等多久了!”
正说之间,护卫来报:前往胡沙虎处催促进兵的传令官回来了。
“速传!”
九斤、忽沙、万奴三人眼睛同时一亮,异口同声的说道,然后彼此对视了一眼,面上露出几分释然的神色。然则,这种神色仅仅保持了不多时,便随着传令官的汇报而转为绝望。
“元帅,不要等了,胡沙虎已经放弃宣德逃跑啦!”传令官哭拜于地。
“完啦!”
九斤的心中闪过这个词的时候,手一软,掌中佩剑“当啷”一声落地。一旁的胡沙与万奴也同样面色灰白,呆若木鸡。
“这个软骨头!无耻的老狗!”胡沙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十五万人马居然交给了他!”
前锋失败、部队叛乱、后援逃跑……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使得金国将帅们措手不及,完全乱了阵脚。而就在此时,最可怕的打击也同时降临了。
“蒙古军来啦!”
金军中军发出了一阵惊呼,立时纷乱起来。他们在山丘上心惊胆战得目睹了上午发生在山下的恶战,早已被蒙古军的凶猛战法吓破了胆。许多人在心中开始盘算着怎样撤退,怎样逃生。当山脚下闪现出蒙古战旗的一角时,心中积攒的恐惧感立刻被挤压出来,散发于空气之中,形成了绝大的恐慌。他们已不是当年完颜宗弼横扫中原,搜山填海时代的那些通古斯勇士了,长久的安逸平和磨灭了他们立国的锐气与勇猛,留下的只有骄悍、怯懦、自私与衰朽,使之变成了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接受文明的下场就是这样的吗?”
成吉思汗遥望着满山遍野四散溃退的金军,心中不由得升起了感慨。
一个民族,如果放弃了自己固有的传统,为文明之中的腐朽产物所侵蚀,进而产生惰性,变得软弱起来,那么这个民族将丧失自己的活力,甚至走向灭亡。
成吉思汗开始隐隐得体会到这一层忧患了。那么日后的蒙古呢?占领阿勒坛汗领地的蒙古人又会怎样呢?会不会也有软弱的一天呢?如果有,那么自己今天所取得的胜利是否在加速这一天的来临呢?自己究竟是在带领蒙古走向强盛还是迈向衰败呢?凭心而论,后者的结论是他不愿承认的,甚至想一想他都不能容忍这种动摇自己信心的结论!
“无论怎么说,先打赢这一仗吧。”
他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道。以此来提醒自己,这是战场,这是战争,决计不容身为主帅的自己有一丝动摇与犹豫。
他看到,术赤与察合台的军旗已经相继出现在山丘之上,心情登时一振,当即传下一连串的将令:
“命者勒蔑、速不台二军随后跟进,勿必抢下完颜九斤的帅旗!”
“命亦都护巴而术的投石器军攻击!打碎阿勒坛军的最后防御!”
“传令给明安,让他带领也先、尽忠二将压制敌军右翼的反扑,将其与九斤的中军分割开来!”
“其余众将,做好准备,待敌军帅旗一倒,立刻展开总攻!”
……
一道道命令次第传出,被胜利所振奋的军心化作席卷天地的浩荡洪流,奔腾咆哮,势不可当。狼群虽少,却将众多的金军视作羔羊,捕食、撕扯、咬碎,最后连皮带古,点滴不剩地吞入腹中!
——金军溃败,苍狼飞翔!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五十九章 狼行疾风
小丘之顶,金军帅旗前,尸骨枕藉,血流成河,昭示着这场争夺战的激烈与残酷。由于完颜胡沙亲自带领中军护卫队的决死防御,蒙古军连续三次对帅旗的攻击都被击退了,尤其是第三次突击中,身先士卒的察合台更身被箭创,若非术赤与亦勒赤台的拼死相救,窝阔台与拖雷随后策应,只怕早已血染黄沙。饶是如此,他也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之中。
术赤看了看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的察合台,将如欲喷火的目光投向那面兀自飘扬于空中的金军帅旗,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把阿秃儿们,跟我上,杀光他们!”
声出人起,术赤如同一只狂怒的豹子一般飞扑向前。蒙古兵们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立刻发出群狼出猎般的咆哮,跟在他的身后扑向帅旗。这行列之中,有亦勒赤台。
他似乎也为战争的惨烈所感染,竟然放弃了暗杀术赤的念头。在目睹了众多惨烈场面之后,他忽然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也是蒙古军中的一员,自己所参加的是一场复仇的神圣战争。即使自己再怎样痛恨成吉思汗家族,但是这个家族此时此刻正在带领着牧民们实现着祖辈们世世代代的心愿,创造着前所未有的荣耀!无论蒙古还是蔑儿乞惕,或是其他什么种族,大家即使有着这样那样的仇恨与裂痕,但是在这一刻,在更大的仇恨面前,这一切已不再重要!杀死这些自命不凡的“天上人”,把他们的骄傲与残忍踩在脚底!
“你们这些家伙,尝尝野蛮人的箭簇吧!”
他恨恨地想着,射出一箭又一箭。每一箭给敌人带去的都是死亡!
胡沙立于帅旗之下,心中的压力也着实不轻。眼前的情况令他难以置信,己方的中军竟然比前军溃败得更为迅速,更为彻底。明明是优势兵力,却于瞬间就被攻到了帅旗面前。自己虽然督率护卫军死命保护,但蒙古军的攻击仍旧是有增无减。而放眼各处,多数的金军居然被少数的蒙古军所围攻、驱赶、屠杀,这种场面是他自从争战沙场以来所仅见。
形成这种状况,源于蒙古军精准的弓箭狙击战术。许多金军前线指挥官都丧命于蒙古神箭手的狙击之下。完颜胡沙也想仿照行事,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不可能的。那些蒙古军全然是一个模样,无论官兵都全身浴血,挥刀奋战,而且马术精绝,来往如风,根本无法找到他们的影踪。尤其是在这种乱军之中,更是无法辨认了。金军在丧失了直接指挥官后,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而蒙古军却依旧如臂使指般进退有序,有章有法。两军交战,以无序对有序,这简直就是将一窝小鸡送入狼口,鸡虽多于狼,却无论如何都会为狼所吞,其结局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没有援兵的情况下还能守住多久呢?”
看着第四次涌上来的蒙古军,完颜胡沙的心中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继续呼喝指挥着不多的残部做最后的抵抗。
“杀死他们!保住帅——”言犹未尽,一支冷箭夹着凌厉的劲风刺入了他的咽喉。后面的一个“旗”字就此断绝,再也吐不出口。他的嗓子里发出古怪的咝咝声,身子摇晃着退后几步,靠在帅旗的旗杆上,手指一松,佩剑滑落在脚下,Сhā入土中,剑柄颤动几下,颓然倒地。
刺目的阳光照着他扭曲的面孔,那一刻,日光好亮、好美,如此可爱。然则,立刻就有一团黑暗扑落下来,可爱的日光亦随之冥然不见。
“是帅旗!”
这是在他的脑海之中闪过的最后一道思维。当最后的坚持与守护宣告失败后,他的身体翻倒下去,覆盖着颓然落地的帅旗,失去了知觉……
※※※※※※※※※
“敌人的帅旗被射落啦!”
蒙古军中一片欢腾,术赤赶散了那些在失去主将后无心恋战的金军后,回身紧紧拥抱住射杀完颜胡沙并射落帅旗的亦勒赤台。
“安答,好箭法!”
亦勒赤台在术赤的拥抱中,心情愈发困惑起来。这样热血的术赤,自己怎么下得去手呢?矛盾的他再次迷失于血海战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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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围困于战场一隅的完颜九斤和万奴同时听到了蒙古军的欢呼,也看到了帅旗的坠落。二人同时对望了一眼,看到了彼此目光之中的绝望。
“胡沙大人也……”万奴泪眼迷离,声音哽咽。
“万奴,对不起,是我的自大与无能断送了你们。”九斤心灰意懒,神色黯然的说道。
“大帅,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啊。”万奴泣不成声。
“万奴,不要哭!事到如今,悔恨也罢,自责也罢,都已毫无意义。身为武将者,丧师辱国,惟有一死赎罪!”
完颜九斤咬牙道。
“万奴身为监军,料事不明,无能规谏,愿与大帅同死!”
完颜万奴止住悲声,挺剑便要冲入战阵。
九斤一把拉住了他,说道:“不!万奴,你不能死!你还有更重要的使命!”
“大帅!请别拦阻我!”
万奴双目流血,牙关紧咬。
九斤的声音显得温和而威严,神色亦庄重无比:“完颜万奴听令!”
万奴一怔,连忙躬身道:“末将在!”
“本帅命你不惜一切代价冲出战场,返回中都告急!”
“这……”
“怎么?还没完全战败就要违抗军令吗?”九斤神色肃然,盯视着万奴的脸。
“末将不敢抗命,可是当此危难之时,我忝为监军,又岂能做出临阵脱逃之举?此令宁死不敢奉!”
“万奴,你聪明一世,怎么胡涂一时呢?”九斤的神色缓和了下来,语调悲怆得说道,“你我都战死在此,岂非匹马不还?蒙古恶狼,其志非小,只怕下一步就要攻击中都。你熟悉蒙古军的战法,正可将此重要军情向朝廷陈说,以免后来为将者再吃他们的亏。更何况,胡沙虎临阵脱逃,罪恶滔天,此事也需有人禀明朝廷,惩以国法!你这一去,实是为这战死岭上的众位忠诚之士报仇雪恨啊。论公论私,你不去谁去?”
“大帅,这些事情你可以做到啊!为何非是我来做?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认为我是膏粱子弟,贪生怕死吗?别忘了,我与你一样,都是太祖皇帝的后裔,体内同样流淌的完颜家族的血脉!”
万奴神情激动的大叫道。
“胡涂啊!”九斤也激动起来,“说实话,我起初是看不起你!但是,现在却不同了。如若我此时再对你有半点轻视之心,叫我子孙灭门,万劫不复!”
“大帅言重了!”
如此重誓令万奴心中一惊,连忙放低了口气。
九斤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的道:
“万奴,你听我说。我身为全军之主帅,军败身死,理所应当。纵然我完好无损地回去,也难免一死。与其被当作胆小鬼而遭到耻辱的处死,不如在此壮绝战死,留个尽忠之名!”
“大帅……”万奴说不下去了,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双眼。
“万奴,你又哭了。答应我,以后再不要哭。记住,你是从野狐岭上活下来的人,此后只能流血,不能流泪。你还年轻,大金的未来还要靠你来支撑。你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你,而是属于天下人!去吧,擦干眼泪,做个顶天立地的女真男子汉吧!”
“是!”万奴强忍泪水,哽咽着答道。
他凝视着九斤那沉郁的面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是那样的亲切。那种亲切,如父如兄,但自己却再也看不见了。
“快去!快去!”
万奴狠狠得挥手,掉转过头去,生怕被万奴看到自己眼中同样闪动的泪光。直到背后响起马蹄远去之声,他才再度回首,确认万奴已经离去,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暗想:自己总算为金国保全了一个可用之才。
他心中再无牵挂,当即拔剑在手,向着身边惶惑纷乱的士兵们大喝道:
“太祖皇帝的子孙们,你们究竟怎么啦?难道你们忘记了祖先辉煌的武功了吗?忘记了自己是满万不可敌的女真英雄之后了吗?忘记了我们是曾经灭亡契丹、削平宋国的无敌之师了吗?凭借常胜将军完颜宗弼大人的在天之灵,随我杀上去,消灭鞑子,重振大金!”
金军见主帅亲自上阵,军心稍稳,士气复振,呐喊着发起了反击。通古斯武士虽然被繁华软化了身体,但他们体内的野性血液却在这一刻爆发出强大的力量。一时间,帅旗周围又是一场恶战展开。猝不及防的术赤等人被突然反弹的金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陷入苦战之中。
山坡上,到处是厮杀。刀枪相撞、肉体撕裂、残肢横飞
混战中失去了兵器的蒙古军与金军扭在一起翻滚、肉搏。有的紧紧咬住对手的咽喉,牙齿深深嵌入,而他的腹部却被对方手中的短刀所刺破,肠子被长长得拖出体外,鲜血染透了下半身。
还有的,手指狠狠Сhā入对方的眼眶,对手的眼珠子混着鲜血流了出来,他的手指却还在继续向下Сhā,直透入脑。忽然,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随即发现,飞起的不是身体,而是自己的头颅,自己甚至可以看到那空空的脖腔之中激射而起的血柱……
包括术赤也与两名金兵扭打在一处。他打翻了一人,却被另一人扑倒在地,并被掐住了脖子。亦勒赤台见状赶上前来,挥其长弓,用弓背抽下,将那名金兵打得斜飞了出去。孰知,先前那名被术赤打倒的金兵却悄悄爬了起来,顺手摸起地上的一把刀来砍向他的脑后。及至发现,以不及闪避。亦勒赤台不得以用手中的弓去挡。刀落,弓背折断,余势不减,继续下落,生生将他的右臂砍断。断臂的刹那,亦勒赤台惨叫一声,向后踉跄倒退,金兵挥刀逼进。眼见他性命难保,那金兵的动作却突然停顿下来,随即摔倒。亦勒赤台低头看时,却见术赤半坐在地上,手中的多了半截长枪,直刺入金兵的腹部。
亦勒赤台向他点了点头,但觉头脑之中一阵眩晕,身子剧烈的晃动了一阵,随即缓缓倒下……
正当金军疯狂反扑,即将夺回帅旗之际,后续的蒙古军突破了山下金军最后的防线,源源不断得冲了上来。精疲力竭的金军再也招架不住了,开始了全面的溃败。蒙古军如狼驱羊,打开杀戒,将几代以来郁积于心的仇恨通过手中的刀矛与箭簇齐齐发泄到了这些可怜的通古斯人的头上。
这是两个民族之间的尊严之战;是被统治者对统治者的反抗之战;更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下位者对骄傲的上位者的复仇之战!至少,蒙古军的士兵们是怀着这样的念头参加这场全民族的战争的,而金军的士兵似乎有些冤枉。他们为那些作孽的统治者在这里还债,为他们做着徒劳无益的厮杀,进而无辜的丧命!
然而,在这两民族决战的战场之中却有另一支与这些仇恨、压迫全然无关的部队也在拼死作战。他们就是来自遥远的西域,却隶属于蒙古军阵营的由亦都护巴而术所带领的回鹘军。他们参与此次战争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尽属国对宗主的义务而来到的。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战法,与蒙古和金国的军队截然不同。他们每个人的马鞍上都备有一门旋风炮,用这种武器一边将石块投向敌方,一边向敌阵冲杀。也许他们的战技较之两民族稍逊,但是在操作旋风炮上却有着独到之处,对敌军构成了巨大的杀伤。可以说,山下金军的抵抗之所以能够被迅速瓦解,回鹘军功不可没。
在蒙古仇恨的战车上,还绑缚着另一支民族的仇恨。这就是一百多年前被女真所攻灭的契丹人。自从王朝毁灭后,他们遭到的奴役与压迫几乎不逊于蒙古人。至少蒙古人还保有着自己的草原,而他们却一无所有,还要为这些灭亡故国的敌人去作战、服劳役、强颜欢笑的做顺民。如今,蒙古人的出现对于他们来说,不谛于解放者、大救星。毋需明安多言,以石抹尽忠为首的契丹军立刻便倒戈相向,把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国恨家仇悉数发泄了出来。于是,这里也成为了他们的复仇之地!
仇恨是一种力量,有时甚至超过了爱、怜悯、忠诚、友情等等其他感情的力量。为了复仇,有的人可以吞坦涂身、毁面自残;也有的人可以交出自己的首级,请人代为报仇;更有的人可以卧薪尝胆,忍受绝大的屈辱与痛苦……这些都是以仇恨为力量的源泉而发生的悲壮故事。任何遭到仇恨力量所打击的实体都不得不承受巨大的压力,一旦承受不住,惟有被仇恨所毁灭这一途了!
如今,金国人终于品尝到了仇恨力量,太多太多长久以来积攒起来的仇恨化作滔天洪水,淹没了他们……
※※※※※※※※※
当成吉思汗的大纛出现在山顶的时候,无异于为蒙古军注射了一剂强心针。他们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战呼声,激战一日的疲惫在这呼喊声中被驱赶得无影无踪,而金军最后的顽抗也在这呼声中彻底的瓦解冰消了。
完颜九斤身边还剩下不足千人——这是四十五万大军经过一天激战之后唯一存留的战力了。亲信们拱卫着全身浴血的元帅,纷纷进言道:
“元帅,让属下掩护你撤退吧!待我们重整旗鼓,再报今日战败之仇!”
“来不及啦!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马革裹尸,幸也!今日之战,有死而已!”
九斤睁大血红的眼睛,瞪视着那面九尾白旄大纛,怒声道:“铁木真,我要与你决一死战!今日野狐岭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抬头仰望苍天,日已西斜,闪亮的轮廓渐渐沉入西方的重峦叠嶂之中,红色的霞光铺满半个天空,如血如火,仿佛那里也正有一场恶战在进行着。
九斤喃喃祷告着:“太祖皇帝英灵在上,请指引你的子孙取下铁木真的首级!”
说罢,他对身边众人庄严的说道:
“本帅决定对蒙古军发动决死突击,此去若不能取胜,亦无生还之理。尔等皆有父母妻儿,若不能抛舍,则或逃或降,悉听尊便。纵然剩得本帅一人,也势与蒙古不共戴天!”
众人高呼:“公为元帅,尚不惜命,何况我等,愿为大金战至最后一息!”
“多谢各位!”
九斤拱手为礼,然后大喝一声:
“全军突击!”
言犹未落,九斤的战马已经冲了出去!金军随后紧紧跟随,发动了最后一次突击!很快,这队人马就淹没在如海如潮般的蒙古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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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在野狐岭的山顶西沉下去,留下大片的火烧云在天空中恣意燃烧。稍顷,如同发生了一场爆炸般,火云分崩离析,四散开来,颜色亦随之转为暗红,复转为淡淡的粉红,最后化作稳重的紫色。就在这种紫色渐趋沉沦,黑色侵占天空的时候,完颜万奴顺着山路打马飞奔过来。
背后的杀声渐渐远去,他的泪水却不停得涌出,化作一道银色的线,散落在尘埃之中。
当山那边的杀声消失于耳畔之际,夜色慢慢地降临了,白色的月牙逐渐发出一种带有红色的光辉,天空中月亮周围的星星也闪烁可见。
万奴不知道是自己跑得远了才听不见杀声还是战斗已经结束,但是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仰望星空,心境幽远。但是他脑海中却什么也没有考虑。为什么并不感觉到寒冷呢?只是有点饿了,要是能喝点水就好了。他向四周望去,什么可以吃的东西都没有,只有一片广阔无垠的旷野。
终于,他无力得从马背上摔落在地,虚弱的身子滚动着翻到了路旁的深沟里。不知从何处传来战马的哀鸣,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匹马,他无力思考,只能静静得听着。听着听着,逐渐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朦胧意识之中。
朦胧中他做了一个梦。仿佛又回到了黄昏时分的野狐岭上,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从脚下的一直蔓延至原野的远方。他仓惶后退着,不出几步但觉脚下一虚,猝然停步,回首处才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了断崖的边缘。崖下是连绵不绝的树海,却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祼露出的黑色枝桠在劲风中狂舞,发出刺耳的声音,如同万千鬼魂在地狱中张牙舞爪,哀号哭叫。
万奴毛骨悚然,连忙收回了目光,身体向后瑟缩着,却一下子撞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他慌忙转身,却看到了元帅九斤。夕阳在他背后炽烈地燃烧着,逆光的身体如同在一段烈火中焚烧的黑铁。惟有一双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光是红色的,如同黑夜之中的两盏灯。
突然,九斤开口说道:“万奴,我已经力竭了。我冲了九次,每次都几乎接近了铁木真,我甚至看见了他的脸,他好丑啊,所有鞑子都是丑陋的。可是我终究还是没能接近他,我的气力用尽了,再也没有气力了。你看,我的血已经流尽了……充满遗憾的人生真是无趣至极啊……”
说到这里,万奴才注意到元帅的盔甲已经支离破碎,身上Сhā着几支利箭,流出的血在他的脚下会聚成为一片浅浅的水洼。
“元帅!我来帮你!”
万奴惊呼着,向前迈出一步。
“别动!”完颜九斤用命令的口吻制止了他,“这是身为武人的最好结局,比封侯拜将更加荣耀辉煌!”
说着,他猛然从腰间拔出了佩剑,一手握剑柄,一手托剑尖,将剑刃抹向自己的咽喉。
“不可以!”
万奴大叫着,就要扑上前去拦阻。然而,他的动作还未来得及做出,九斤的身子忽然腾空而起。他的身上同时被几十支长矛刺中,诺大一个身子被挑上了半空,然后又被重重得甩脱,头朝下脚冲上,向悬崖下栽落。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万奴惊醒了过来,只觉心惊肉跳,全身颤抖,几层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正在此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疾风般的马蹄声音。
正有一支军队飞奔而来!
万奴不知是何处兵马,是己方的败兵还是蒙古的追兵?他不敢确定,于是将身子隐在草丛之中,静静倾听。当马队掠过他的头顶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急促的声音,说的是蒙古语。
“完了,蒙古军已经从山上追下来了!”万奴心中暗自叹息,梦中的情景看来是真实发生了。元帅战死,全军覆没,一切都完了……
可是,他们在追什么呢?
自己吗?不会。听这马蹄声,追兵的人数不少,是一支大部队。如果只是为了追赶自己,应该不会动用这种规模的人马。
追捕败兵吗?也不象。如果是搜捕败兵,应该将部队散开追击,而不是象这样形成一股。这种方式完全是行军队形啊。
难道,蒙古军是要继续作战?他们追杀的是从宣德府败退的胡沙虎的十五万部队吗?他们经历了一日恶战,居然可以不经过一时半刻的休息,便这样连夜出兵吗?天啊,这是什么样的部队啊。唯一的解释只能有一个——他们不是人,是狼!永远不知疲倦的狼!
※※※※※※※※※
万奴猜测的没错。经过他头顶的这支部队正是成吉思汗派出追击胡沙虎的部队。领兵大将正是木华黎与速不台。
那位传令官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成为了蒙古军的俘获。为了乞命,他主动招供了这件重要军情。成吉思汗当即想到,不能让这支军队就此逃走。好不容易引诱出来的敌人主力,若轻易放过,对于日后攻击金国内地的军事行动势必构成一定的妨碍。然则,他看了看众将们疲惫的脸色,这个命令一时又传达不下去了。
“大汗,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木华黎主动请缨。
“是啊,如果放过这十五万金兵,日后再难有此机会了!”速不台也道。
看着这些力战之后锐气弥坚的壮年狼们,成吉思汗心中感慨万千。这些狼们真的是拥有无穷无尽的活力和精神啊。他们的身体为战争而生,为攻击而生,永远会在第一时间内发现新的目标,并毫不留情得扑上去,掠取、捕捉、啃噬、撕咬,直到制服猎物为止。
成吉思汗命人斟满两碗马奶酒,亲自递到二将手中,说道:“去吧,我的苍狼战士们,不要让任何一个金军活着进入长城。”
“喏!”二将齐声应道,然后将酒一饮而尽,掷碗于地,转身上马,点兵出发。
他们昼夜兼程,衔枚疾行,终于在第二天的拂晓之前于浍河边追上了正准备渡河的胡沙虎军。
胡沙虎军虽然早于蒙古军一天的行程,但是他们步骑混杂,行动委实不能算快。待他们到得河边,已是半夜时分。黑暗之中无法渡河,又觉得蒙古军即使战胜了九斤的部队也得花上些功夫,于是他们选择在岸边扎营休息。这是一处河谷地带,两边高中间低,浍河从谷地匆匆流过,两边不算陡峭的山坡上是郁郁苍苍的树林。看到这样的地形,连准备发动攻击的的两位蒙古将都感到意外。
“这胡沙虎是不是胡涂了?怎么会选在这种地方扎营?倒象是在配合我们的袭击似的。木华黎,这不会是什么圈套吧?”
速不台略显困惑的悄声说道。
木华黎对面前的情况也感到相当诧异,他仔细研究了一下,摇头道:
“敌人没有任何设防的迹象,确实有点不合行军打仗的常理。不过若说是什么计策,却也不象。”
“没时间考虑了,先把兵马散开,给他们来个三面合围,就把河的方向留给他们好啦。”
速不台看了看渐渐发白的天边,说道。
木华黎点头称是。二将达成共识后,立刻指挥本部军马趁着黎明前的黑暗展开了包围网。夜风吹动山林,树叶沙沙作响,将蒙古军的行动声音完全遮掩住了。
直到天光放亮,胡沙虎的部队准备渡河了。他们大呼小叫,乱轰轰地列队,全然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落入了包围圈。就在这时候,木华黎与速不台向蒙古军下达了全力猛攻的命令。
猝然遇袭的金军根本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使得整个战斗的基调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大部份士兵连武器都来不及拿起,便溃散了。身为主将的胡沙虎二话不说,拔足便逃,如同一只被猎人追捕的野兔般跑得飞快。他最初打算逃到战马旁边,却发现那个方向有蒙古兵的影子,只得放弃了这个打算,转往另一个方向。他一边跑,手上却没闲着,将所有足以证明他是大将的盔甲衣饰悉数剥掉,最后仅剩下了一袭单衣。
他沿着河岸乱跑了一阵,居然也没遭到劫杀,直到遇见自己的副将独吉千家奴所率领的一支部队,这才算得到了马匹。二人眼见蒙古军三面杀来,如入无人之境,心中之惊怖惶恐,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之境地。他们知道,蒙古军既然已经杀到了此地,那么也就是说野狐岭上的三十万大军此时业已全军覆没,而此战所耗的时间前后不过一个白天!
——三十万大军,一日即全灭!而蒙古追兵甚至比溃退下来的败兵还要快。这是什么样的敌人啊!不,他们不是人,是魔鬼!人力所无法抵御的魔鬼!
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同时选择了逃过河去这一条路。合该他二人走运,这浍河本是无定河的一条支流,河面虽然不窄,但平时的水流便不急,河水也不深,此时又逢盛夏枯水期,水面只到马的腿肚子,使得二人顺利的趟过河去,逃之夭夭了。然而,他们的部下就没这么好运气了,被合围的蒙古军杀得尸横遍野,血流飘杵。
少部分还在抵抗的金军眼见主帅逃离,仅存的斗志也迅速瓦解,开始步主将之后尘纷纷跳入河中向对岸逃去。然而,没等他们逃过河,蒙古军的死亡箭雨便从天而降了。几乎没有人能逃过这场血的洗礼,大批的尸体倒在水中,不久之后便形成了一条尸坝,几乎将水流截断了。
这一场做为野狐岭大战的延伸战役的浍河追击战(1)自天亮开始,未至午时便告一段落。十五万金军仅有数千走脱,余者大部被杀,小部做了俘虏。
至此,金国苦心经营的“聚而众”战术以其彻底而又惨痛的失败而告终,精锐丧尽,一蹶不振。是役,成吉思汗创造了以少胜多的战争奇迹,决定了蒙古帝国的强大和金朝的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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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亲征录》作“复破胡沙军于会合堡”。《元史.木华黎传》作“追至浍河,僵尸百里”。《金史.本纪十三》作“九月,败绩于会河堡”。又《金史.承裕传》作“其夜,承裕率兵南行,大元兵踵击之,明日至会河川,承裕兵大溃,承裕仅脱身,走入宣德”。《秘史》中译本注释中说:承裕即胡沙。本文为此后行文方便起见,将此败归于胡沙虎名下。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六十章 新生之狼
“快走!别磨蹭!”
随着一阵粗暴的蒙语吆喝之声在凛冽的寒风中响起,一队带着手铐脚镣,被绳索串成列的金国战俘跌跌撞撞得走过黑暗而悠长的城门之下。城门上,赫然标着红色的隶书大字:宣德府。
在这些不幸被俘的人们的脸上,充满着绝望、伤痛、凄楚、惶惑等等诸般难以言喻的表情,因为他们深知,落在这些来自北方的蛮人手中,等同于断绝了一切的未来,一条性命化作风口之烛,摇摇欲坠。
然则,在这些人之中,却有一个年纪约在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非但将身板儿挺得笔直,脸上更是绝无一丝颓唐之色。他有着一张线条硬朗的面孔。那面孔上无喜也无悲,更无一般囚徒的绝望与悲愤。与其说是脸,反而更象一块沉静坚毅的花岗岩。惟有一双眸子里升腾着烈火,透露出他心底的无边恨意。
风吹动一缕发丝拂过他的脸颊,却被他张口一咬,紧紧咬住那截发,虽说力道大得把那截发都咬断了,但仍是止不住他心底的愤恨。不知不觉间,血液咸涩的味道在他的口中泛滥开来。他奋力一吞,将那断发和着血尽数咽入腹中。
他的不屈惹来了蒙古兵的注意,同时也惹来了更多的鞭笞与呵责。他却依旧不肯低头,反而用凌厉的目光四处逡巡,查看周遭的环境。很快,他发现,除了自己身处的这支队伍之外,还有更多的同样的俘虏队伍从各个方向汇聚过来,一同向远处那片营地进发着。
“听说蒙古人会把捉到的俘虏活活吃掉,不知是真是假?”他就这样一路思忖着,随着人流的涌动,进入了这片庞大的毡帐营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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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岭战后的翌年春天,成吉思汗乘胜一举攻陷宣德、大同,席卷山后各州府。而由者别所统率的辽东侵攻军也在当地的契丹起义军的配合下,彻底攻取了辽东全境。这两记重拳直打得金国东倒西歪,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然则,大胜之后的成吉思汗,心中并不轻松。包括主儿扯歹在内的大批旧部都翳于是役,再也不能随自己重返故乡了。战后的那一夜,成吉思汗就宿营于长城边上。他整夜没有休息,倾听着诸将向他回报战果与战损的情况。
那些杀伤的数字令他的心情万分复杂。虽然与金军相比,蒙古军付出的代价可谓微乎其微,但是每当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被列入死亡名单的时候,心还是忍不住疼痛的抽搐着。尤其是老将主儿扯歹的死,更是令他伤感万分。
这位豪勇的老人的尸体是在战后才从尸体堆中被发现的。他全身的血几乎已经流干了,而双眼还睁得大大的,紧紧盯视着前方,仿佛那里还有更多敌人等待着他去斩杀、消灭。
看过老将的尸体,成吉思汗觉得心头闷闷的,一股气息始终翻腾不绝,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就那么盘旋着、郁结着难以消散。他大步迈出宫帐,摒退了身边的随从,独自乘马驰上长城之顶。
远处的一座烽火台,还有若干金国残兵正坚守其中与蒙古军对抗。粗暴的喊杀声、凄厉的惨叫声与箭簇掠空的尖锐啸声混杂在一起,接着空谷回音,发出隆隆鸣响。
“放火烧死他们!”
这应该是沈白的声音,他的命令立刻引发了熊熊烈焰。火的锋芒直冲九霄,撕裂了漆黑的夜幕。不久,城墙的一角禁受不住火焰的冲击,轰然坍塌,崩溃的土石如雨点般堕向谷底,巨大的回音不绝于耳。
劲急的夜风从从黑风口方向吹来,这千年来经久不息的风前仆后继地扑打着长城上古老的堆堞与垛口,扫荡着残留其上的月色。天上的云如同万千奔马,被狂风化作的鞭子驱赶着,飞速的流动,不是掠过月亮的表面,将本已昏暗的月光切割为零零落落的碎片,扭曲地散落在山林之间,使得那些列着整齐的队形穿越长城的蒙古士兵的形象变得面目难辨,虚幻莫测。
成吉思汗突然发现,自己有生以来在长城前渡过的第一个夜竟然与最初的梦境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除了风的狂烈与月的迷朦之外,一切都是那么严丝合缝,如出一辙。部队进发与停止的节奏,马蹄踏过砖石的铿锵以及远处犹未停息的战斗,都曾经真切地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就连长城的每一个高低起伏、隐现藏匿都没有什么不同。或许,这是因为自己对中原采取军事行动的愿望过于强烈使然吧,可是能做出这样几可乱真的梦,还是有些不可思议。刹那间,他的思绪迷失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不能自拔。
这条长城从他脚下向东西两个方向悄然沿展出去,在平坦的山坡上静卧片刻后,倏忽间下沉又陡然间昂然挺起,冲上了陡峭的山壁。就在这动静更替之间,完成了一次生气勃勃的腾飞。他认为,这不是一般的土木工程可以企及的境界,而是人类的意志与精魂所凝聚而成的圣兽,是充满灵性与气魄的魔神。只要能够降伏它,就等同于掌握了中原的天堂。那么自己以及麾下的苍狼们是否能够降伏它呢?从眼前的情景看来,似乎已经做到了一部分,但是距离“彻底”二字还有着不小的距离。
成吉思汗在长城的城堞上一直站立到拂晓,心中的郁闷却有增无减。诚然,自己是带领着蒙古人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功业,走到了比祖先更为遥远的地方。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无数人付出生命代价的基础之上。即使剔除那些死于刀剑之下的敌对者,还是有许许多多忠诚的、骁勇的、勤恳的、正直的朋友与部下也同时倒在了前进路上。
开战之初,自己一直认为,这种牺牲是必须的,也是值得的。毕竟蒙古是一块贫瘠的土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无论如何辛苦劳作,也难以过上富裕和美的幸福生活。如果想得到那样的生活,惟有以箭簇、刀矛与铁蹄向周边那些富足的民族手中去夺取,去获得。劫掠他们的财帛来丰富自己的衣食,征服他们的土地来扩大自己的牧场。
然而,当这种牺牲突然实体化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自己的心却无法接受。当年被自己亲定为十投下的武将之中,忽必来倒在红柳林前,第一个去了;接着,孛罗兀勒血染北方的森林,相继离去;如今,主儿扯歹又走了。那么,在接下来的战斗之中,又会是谁再度与自己永别呢?是者勒蔑、博儿术,还是者别、速不台?乃至于失乞忽都忽、阔阔出或者曲出呢?这些人,无论哪一个都是自己不愿失去的人,即使是一名普通兵卒,他们的身上也奔流着草原人的血脉,那血脉与自己遥遥相通,息息相关。他们在流血的时候,自己的心又何尝不是在撕裂般的痛楚呢?
也许,这不是一个身经百战者应有的困惑,但成吉思汗确实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情绪,他仰望天际,那里已微微发白,与还未褪去的深蓝夜色相融合,呈现出一片平和的青色。
忽然,营地之中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这种声音是那样熟悉,以至于成吉思汗不必思考便可得出全军即将出发的结论。因为,这个命令正是出自他的口中。他忽然想到,当此全军出发之际,身为主帅的自己不能再沉浸于个人的情绪之中,而要与自己的部队在一起,给他们指引,予他们以心念。即使身为主帅的人心中迷惘,却不能将这种情绪扩散传染到别人的心中。因为自己带着他们已经上路了,这条路只有前途,没有归程!
数万骑兵与倍于其数的辎重、牲畜所组成的大军彻夜不息地穿越长城,直到黎明时分才完成了这次行动。直到最后一名蒙古军也通过之后,成吉思汗才带领着护卫们策马扬鞭,越过巨龙的脊背,然后沿着另一侧的缓坡疾驰而下。成吉思汗带头发出象征胜利的呼啸之声,部下门随即响应。下一个瞬间,全军齐呼,万马长嘶,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渲染得异常浓烈、鲜明。呼啸声中,成吉思汗再度回复了那个深不可测,沉着刚毅的统率者兼指导者的形象,而心情也不知在何时豁然开朗起来。
蒙古军如同追赶狐兔的猎犬,扑击蛇鼠的苍鹰一般,追赶着胡沙虎,并在怀来击败了来援的完颜纲军。此战,明安在阵前招降了敌军主力——由术虎高琪率领的契丹部队,使得这位倒霉的将军匹马逃归中都。此后,明安又立奇功,说服了镇守古北口的同族讹鲁不儿。同时,者别统领的东路军亦自辽东南下,攻取了居庸关。至此,金人号称铜锁铁钥的铁三角防御土崩瓦解,长城之上各个主要关隘悉数陷落,中都城如同一只被剥去蛋壳的熟鸡蛋般,孤苦伶仃得摆在那里,等待蒙古军去将其吃掉了。
※※※※※※※※※
成吉思汗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凉棚里,面无表情得看着自己的军队驱赶这些惊慌失措的俘虏,一言不发。
“想活命的都给我听好啦!我只说三遍!凡是做过工匠,会手艺的人都站到这边来!”
中军大将纳牙阿大声传达着成吉思汗的命令。在他的旁边,一名叫做刘仲禄的汉人临时担任起通事的职务,将他的话翻译成汉语,用更大的声音传递到俘虏们的耳鼓之中。
俘虏群中传出一阵小小的骚动。陆续有人离群,站到了另外一边。有些人也想走过去,但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没有动。
“还有没有啦?”纳牙阿又叫道。
“请问?你们要怎样对待没有手艺的人?”
那青年人忽然越众而前,大声质问纳牙阿。
立刻有两名蒙古军冲上来扭住少年,将他的身子死命得按低下去。
少年挣扎着,继续叫喊着:“听说你们要把手艺人带回蒙古做奴隶,其余的人则会被杀掉,吃掉?是这样吗?”
一名蒙古军听出他的口气不善,冷不丁狠狠得给了他一耳光,直打得青年人面眼冒金星,鼻子和嘴巴里迅速蹿出血来,溅满了衣服的前襟。
青年人将被打落的牙齿和着鲜血吞咽到肚子里,高高肿起的脸上依旧是一副不屈之色,同时继续抗声道:
“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家伙,带着野蛮恶臭的鞑子!”
他的反抗立刻又招致了一顿更为猛烈的拳打脚踢。下巴、小腹在受到连续不断地击打的时候,最初的剧痛很快就转为了麻木,而身体却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一根风中枯叶般脱离了地面,轻轻地在空中横向漂出一段距离,随即歪斜着落地。少年的无力的爬在地上,一双眼睛已经被打得高高肿起,几乎只剩一条缝,但是即使如此,那眼缝之中透出的仍然是倔犟而坚毅的目光。
纳牙阿怒喝道:“先把他枷起来,一会第一个砍头!”
“诺!”几名蒙古军答应着,立刻动手将少年用木枷禁锢了起来。
“要杀便杀,你们这些鞑子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青年人已经不能大声说话了,但是他依旧以微弱的声音回击着。
“他又说什么?是求饶吗?”纳牙阿问通事。
刘仲禄不敢隐晦,照原样翻译了出来。登时又有几个蒙古兵围上前来,做势欲打,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且慢!”
此言一出,包括纳牙阿在内的众人心中都立刻垂手肃立,躬身施礼。发话者正是成吉思汗。这边发生的骚动终于惊动了他。
成吉思汗缓步走了过来,看到青年人戴着的木枷,不由心中一动,眼前浮现出自己十六岁那年在泰亦赤兀惕人的营地中带枷被囚的情景。
他低头仔细打量这个年青人,感觉到他的身上隐隐然有着当年自己的影子,同样是那么年轻,那么锐利,那么坚定,那么倔犟。甚至连带枷的样子也与自己毫无二致。寥寥一瞥之间,许多往事不期然涌上心头。
“放开他。”成吉思汗对纳牙阿下令道。
“喏!”纳牙阿挥了挥手,立刻有蒙古军上前为青年除去刑枷。
“还不叩谢大汗饶命之恩?!”纳牙阿向青年喝道。
“呸!”青年人恨恨得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毫不理会。
“小子找死!”纳牙阿断喝一声,飞起一脚将青年人踢得飞了出去。
“不要打他。”成吉思汗沉声道,他向前走上几步,来到青年人面前,蹲下身来,缓缓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完颜彝!”青年人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才发觉自己居然不知不觉间就听从了眼前这个男子的命令,心中暗自吃惊。这男人看上去并无任何可怕之处,比之那些殴打自己的蒙古兵显得平和亲切许多,但是语气之中却有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之感,使得闻者不由自主得遵从于他,甚至敬重于他。
“这人是谁?居然有如此威风?”完颜彝心中惊叹着。
从刘仲禄的口中听到对方的名字后,成吉思汗微微颔首,他的心中感慨着:看来,只有在这样的少年身上还保有着百年前阿勒坛人征服中原之时的魄力与气概。可惜,真正继承这种精神的人如今还能有几个呢?
“我是蒙古人的汗——成吉思汗!”通事的语调虽然不高,却如同在完颜彝的头脑之中爆响起一个惊雷。
“眼前之人竟然就是歼灭我大金四十五万大军的蒙古首领铁木真!”完颜彝肃然无语。
“我不会杀你。不但不杀,还要放。放你回家。不过你要替我做一件事情。”成吉思汗道。
“什么事情?”完颜彝问。
“你姓完颜,也算是阿勒坛汗的亲属了。你替我带一件东西给他。”成吉思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卷卷轴,命通事转交到完颜彝的手中,继续说道,“这是你们的阿勒坛汗当年给我的,如今,我把它交还给他。”
“是什么?”
“你们国家的委任状。当年他封我做‘招讨’,如今我不做了,自然要还给他。看,我如今带着铁骑雄兵来到这里,将这东西还给他啦。”
成吉思汗说罢便站起身来,仰天长笑,笑声压过了天空中北归雁群的鸣叫声。好一阵,他才止住笑声,对纳牙阿吩咐道:“给他一匹马,放他走!”
“大汗,这也未免太便宜这小子了。”纳牙阿心有不甘地说道。
“这个少年和我年轻的时候很相似。”他叹息般地说道,“我从他的身上想起了许多陈年往事。同时,他的生存也在时刻提醒我,不要让蒙古人重蹈阿勒坛人的覆辙。”
纳牙阿默然退下,遵命照办。
成吉思汗看着那叫完颜彝的年青人艰难得站起身来,又艰难得上马,驰离营地。心中暗自称赞:“果然是一条好汉。”
然则,他却没有料到,这完颜彝经此一事后投身军旅,成为了金国末年罕见的一代名将,终其短短的一生与蒙古军奋战到底,不但建立了卓越的武勋,更以忠烈之名流芳千古(1)。
※※※※※※※※※
血与火交织而成的纪元1212年于戎马倥偬之中不觉间飘忽逝去。随着纪元1213年的到来,成吉思汗在异国的土地上迎来了第二个新年。这一年,他整整五十一岁。
第一个新年,由于战事频仍,被大家完全忽略了。现在,随着一个又一个胜利的来临,大家的心情又一次回复了舒畅欢快的情绪。听从忽阑的提议,成吉思汗决定在距中都七十里之外的龙虎台大营内举办一次盛大的迎春庆典,款待这两年来劳苦功高的众将,同时,他也打算借此机会,将新一年的作战方略布置下去。
席间,成吉思汗打量着这些心腹重臣,看到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战火洗礼之后的沧桑与风尘。然而,这一切却不能遮掩他们的满腔豪情。两年的血战使他们立志弥坚,意气风发。这种姿态,与他所预想的不谋而合,长保斗志正是苍狼所必备的精神。
“今年,我们要加强对阿勒坛汗的攻击,用强大的力量压制敌人,使之不能安眠,无暇喘息!”
成吉思汗以庄严的口气发布了对金国的总攻击令。众将睁大了兴奋的眼睛,凝望着可汗,期待他将最为艰苦的任务分派到自己的头上。
首先得到命令的是术赤、察合台和窝阔台这三只新一代的苍狼。成吉思汗认为,他们必须经历更多的考验,尤其是术赤。这既是自己的愿望,也是孛儿帖的意愿。望着术赤那张无论何时都同样苍白冷峻的面孔,想起了数日前父子之间的一番私下谈话。
谈话发生在术赤刚刚从前线返回的时候。当他带着一身征尘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雄姿英发的神态立刻化作强烈的冲击波,对他的内心形成了剧烈的震荡。从他的面容上确实找不到与自己的相似之处,却继承了孛儿帖的许多特征,尤其是眼神。同样的炽烈,同样的不屈,同样的执着。每当自己与妻子因为术赤而发生争执的时候,她都是用这种眼神凝视着自己,发起一次又一次挑战,甚至强迫自己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一旦想到这些,惊异与敌视立刻占据了自己的心。成吉思汗想,自己很可能已经将这种情绪通过眼神表露了出来,否则术赤的脸色不会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勉强平息了这些情绪后,成吉思汗缓缓开口问道:
“博儿术告诉我,此次远征,你表现得十分出色,以实际行动引证了自己的诺言,率先登上了长城。为此,我将给予你特殊的嘉奖。说吧,想要些什么?领地?百姓?财富?还是女人?”
“这些我都喜欢,却不是最渴望得到的。”
术赤的回答十分坚决,看来心中已经有了目标。
“不会是打汗位的主意吧?如果他要求现在就立他做继承人,自己又该怎样处置呢?”
这个念头猝然出现在成吉思汗心中,使他在一瞬间感到了不安。凭心而论,这样的要求他决不想答应。幸好,术赤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根本没有那种欲望。他的坚定来自对胜利的渴望和对自身实力的信心。
“我请求在来年的战斗中亲自带领部队,冲杀在全军的最前列!”
自从入门后,术赤就始终与成吉思汗保持着平等对视的姿态,加之此时全身所散发出来的凌厉斗气,使得他的豪言壮语之中充满了抗争与叛逆的意味。成吉思汗深知,这些抗争与叛逆的指向无疑都汇聚在自己的身上。
——儿子长大啦。成吉思汗在心中慨然叹息着。在术赤的心中,一种名叫“独立”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他正在执拗地摆脱着自己,拼尽全力地要将自己的影子从心中彻底排斥出去。父子之间的战争从他降生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了,今天将是一场带有决定性意义的正面交锋。
——好吧,无论你究竟是谁的孩子,无论你是否在憎恨我,至少眼前这一刻,你的表现都无愧于苍狼的称号。既然身为苍狼的一员,你就有资格去自由驰骋,全力开辟属于自己的无尽天地!你的爱,你的憎,都将融入你的灵魂,给予你一往无前的动力!
“去吧,孛儿帖之子!记住你今天所说的一切!时刻准备着迎接最为艰苦的战斗,以敌人的鲜血来印证你的誓言吧!”
于是,成吉思汗将术赤、察合台与窝阔台三子一同召唤至面前,将第一道攻略指令赋予他们:
“从今天起,术赤接替博儿术的指挥权,察合台与窝阔台做为副将,率领右路军突破太行山南下,攻陷沿途的全部城市,伺机渡过黄河,继续攻击。如果没有机会,则从山西折返,继续扫荡阿勒坛汗的领土,直到中都城下!”
——天啊,这可是一次充满危险的远征啊!同样的想法在成吉思汗话音落地之时立即冲入众将的头脑之中。即使是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人物,也不敢说百分之百能够完成这个任务。如果交给博儿术,或许还不至如此。毕竟术赤还过于年轻,即使有过独当一面的经历,却与今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无论怎样不可思议,无论怎样惊奇愕然,成吉思汗的命令已经发出,就再也没有转圜的可可能。术赤一言不发地接受了命令,除了眼神愈发尖锐之外,再无任何反应。
老将博儿术的嘴巴微微蠕动了一下,但终于没有说出什么。他很清楚,即使自己说些什么,此时都已经无济于事了。这对父子之间的微妙关系,确实也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然而,这个微小的动作也没能逃过成吉思汗的眼睛,他立刻说道:
“博儿术,你的任务有所改变,将随从大队行动,做为我的首席参谋,共襄军机。”
“喏。”博儿术怔怔地回答了一声,心情已经沉浸在对适才那个命令的忧虑之中。
“左路军就交给合撒儿来带领。你将从居庸关出发,向东攻击,直抵大海。踏平阿勒坛人的东北老家,将其连根掘起。在那天寒地冻之处,不但要击败敌人,更要与恶劣的天气作战,因此一切要小心从事,不要因寒冷而折损部队。”
“喏!”对于这个命令,合撒儿没有太多的异议。能够再次重掌兵权,已经使近来颇有失意之感的他满心欢喜。
“中路军由我与拖雷亲自率领,木华黎也随我一同出征!你和博儿术不仅要出谋划策,还要在战争结束之前将所有的用兵之道一一传授给拖雷,使他早日成熟起来!”
对于整个作战方案,成吉思汗有着绝大的信心。这种信心绝不盲目,而是经过审时度势之后的精心安排。两年来,他已彻底了解了金国的全部情况,这个国家虽然幅员辽阔,城市众多,然则,他们就必须分散力量来保卫这些领土和城市。即使它有着远远多于蒙古的军队,要想组织起象样的攻势,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调兵遣将,待其集合完成的时候,所有的战机也就此丧失殆尽。野狐岭之战正是这种情况的真实写照。经此一战,金军已经彻底丧失了野战的勇气与力量,除了龟缩在城壁背后坐以待毙,就是将战争的主动权拱手相让予自己的手中。
诚然,要完成这样的任务也绝非轻而易举之事。即使通过对辽阳、大同、宣德等城市的进攻,蒙古军已经初步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攻城战术。然而,这三支军团未来所要面对的城市又将有多少呢?只怕要超过一百座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谁敢保证自己在经历了近百场战斗之后还会平安无事呢?就边成吉思汗本人,去年在进攻大同的时候,胳膊上还不是受了箭伤吗?如果不是那次运气不错,自己也很可能会丧命。
“术赤也许会战死吧?察合台和窝阔台呢?处境也并不比术赤安全。”
这不仅是在回应术赤的宣言,同时,也蕴含着成吉思汗本人对亲子的期许。让他们毫无保留地投身于兵燹战火之中,经受铁与血的洗礼。自己这一代苍狼生长于苦难之中,自己之先辈乃至先辈之先辈又何偿不是这样走过来的呢?那么对于身为后辈者,更是其人生必经之路!尤其是身为可汗之子,那么他的生命就不再仅仅属于个人,而是属于全体蒙古国民了,即使为国献身,也是理所应当!
这一天的酒宴弛续了很久,直到日落月出之际,方才告一段落。成吉思汗静静地坐在原处,看着老部下们纷纷走出宫帐,听着他们在帐门外殷殷话别,互道珍重。他知道,这道别之中别聚一番生死殊途的意味。一旦想到这些,成吉思汗忽然感到自己的全身燥热无比,再也安座下去。于是,他起身大步出门,身体还未站稳,一片白色的世界迎面直扑入他的眼底。哦,不知何时,天空下了雪,又不知停于何时。
这景象令成吉思汗的心头顿生迷离之意。这个安静的冬雪之夜里,天空阴霾,天地苍白,百兽潜踪,万物藏形。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天意对战争的走向又有着怎样的决择呢?太静了,过于安静了,静得没有任何答案!
苍狼们!你们难道在这雪夜之中都在沉睡吗?你们应该时刻保持着无限活力与过人机警啊!
仿佛是为了回应成吉思汗在心中的呐喊般,有一种声音于倏忽之间由远及近,骤然而至。成吉思汗立刻辨认出这种声音的来源,对于他来说,这声音正是他再熟悉不过地,也是此时此刻最为渴望听到的——战马奔驰之声。
更令他欣喜的是,这不是单人独骑的奔驰,而至少是一个百人队在行动。他们在开进至一定距离后便不再进,反而向左右分成两队,开始各自列阵,然后翻卷攻杀于一处。
“是谁在雪中操练兵马?”
成吉思汗下意识地问道。
“回可汗,是我新近提拔起来的百人队长,名叫三木合。”
回答者的声音相当平稳,与这雪的意境颇为吻合。
“木华黎,你的眼力还不够好,我看这个三木合应该足以胜任更高的职务。即刻晋升其为千户,授予把阿秃儿之称号。”
“雷霆雨露,皆出大汗。臣下这就将三木合唤来受封、领命。”
“木华黎,你过于小心啦!”
成吉思汗立刻洞析了对方的心理。身当蒙古帝国前所未有的国王封号,木华黎虽然表面上形若无事,实则内心却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近年来,他的言谈愈发少了,行事也更加谨慎起来。
“我的朋友!”成吉思汗拉住了木华黎的手叮咛道,“我若不能将信任交给你,那么这个草原上还有哪一个人值得相信呢?今后,凡是在你权限之中的事,不必有任何顾忌,放手去做吧!我们还要一起走得更远呢!”
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却越过木华黎的肩头,极目远眺,心情激荡。
——新一代的苍狼成长起来啦!
——听!他们的脚步多么雄壮!
——看!他们的爪牙何其凌厉!
——他们是希望,他们是光明,他们是无限的希望和永恒的光明!——
(1)这个完颜彝便是金末著名的大将完颜陈和尚(纪元1192—1232)。关于他于此后如何返回金国,怎样投身于抗击蒙古战争并取得一定的胜利以及其最终的结局,尽载于《金史》其本传。
(2)当时,黄河南夺淮河入海,故此整个山东也在黄河之北。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六十一章 纵横中原
金卫绍王崇庆元年(纪元1214年)的倒春寒是那样的漫长,肆虐着一向有泉城之美誉的济南城。追随寒流之后扑来的是绵绵不绝的冻雨,它裹挟着利刃般坚硬锋锐的冰渣儿,疯狂切割着城市的街道与屋宇,阴冷的气息弥漫在大明湖上,千佛山前。这一切,对于这座一向以四季分明而著称的城市而言,是极不寻常的。往年此时,山间湖畔应该已经闪现出春天的绿色斥候,纵然南国春早北国迟,也不至如眼前这般凄风苦雨,满目萧然。后来,一些幸存者都说:这是蒙古人从北方带来的寒流。
诚然,自去年开春后,蒙古铁骑南下的风声就一阵紧似一阵,大金帝国屡战屡败的凶信亦随之传来。然则,这些消息对于这座远离边境的大都会而言,却如发生在月球上的故事一般,根本是不关痛痒的事情。
官方的应酬宴会照旧花团锦簇,街市上的交易同样如火如荼,至于四季留连于湖光山色、叮咚鸣泉之间的红男绿女们都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问题——战争就发生在与自己脚下的土地相毗连的地方。他们还忘记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整整二十年前(即金章宗明昌五年,纪元1194年),那条原本流过城市北方,注入渤海的黄河突然自行改变了河道,掉头南下,夺淮河之道冲入黄海(1)。这次改道的地点发生在济南西面数百里之外的河南阳武,决口所形成的千里黄泛区则远在南方,根本未对本城造成任何伤害。然而,这个地理变化却将城市的北方彻底暴露于坦荡如砥的华北大平原之上,游牧民族一旦突破了长城的防御,便可一路南下,直薄城壁之前。然而,这些寄生于庞大帝国肌体上的人们都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巨兽会遭到攻击,并于短时间内即告倾颓。
当时的济南城,是远近闻名的北方大邑,户三十余万,人口超过百万。立在城壁上眺望四野,但见小清、大沙、玉符等河流如同一条条温柔女子的手臂,婉约地抒展于左右,使得这座城市有着充足的水源,形成了湖泊相连,水网纵横的北方江南景象。
当时的著名诗人元好问对济南风光情有独钟,曾赋诗赞之道:“羡煞济南山水好,几时真做济南人”。元好问之爱济南,勿宁说对某一湖泊的独殊钟爱,遂欣然为之命名为大明湖。诚然,这片水面及其周边,凝聚了济南的七分灵秀与十全繁华,白昼间的觥酬交错轻歌曼舞自不待言,即使深夜,桨声灯影亦绵绵不绝,直至通宵达旦。
世人皆言,济南有七十二泉,其实真正的泉源数量远不止于此,几乎没人能说清楚究竟有多少。这些泉水与湖泊融会贯通,却又泾渭分明,湖因泉而增色,泉因湖而添光,辅之以芙蕖菡萏、接天莲叶,愈发美不胜收。沿湖之畔,古木森森,人工修葺的园林比比皆是,其间所满载的,是无数千子佳人与风流韵事。早在元好问出生前的八十余年,著名的才女李清照就是在这里与她的那位同样才华横溢的夫君赵明成初次相会,不久即偕百年之好,成为那个耳目空前愉悦,诗歌浸透灵魂的时代中最为浪漫的传奇。诚然,他们与元好问也都是这座自先秦时代即以历下书院而开千年文采风流的城市中值得首推的人物。
济南不但有着盛极当世的人文风物,更是当时中国北方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之一。因背负群山而盛产石材,此外还有生产原木、成衣、书籍、药品、饰物、舟车等等各种商品的工场。同时,发达的蚕桑业使得这里所生产的丝绸名扬天下。
城南的千佛山自纪元七世纪起开始不断修建佛寺与摩崖造像,称之千佛,实不为过。其实金国佛教昌隆,每年登山进香者络绎不绝,即使是眼前的寒风冻雨,亦不能阻挡这些信徒们的坚定意志。这一天,在那座建于宋代的灵岩寺宝塔的顶层,正有两名男子凭栏驻足,俯视着山道上密密麻麻的朝圣者,彼此小声交谈着。
两个人都相当年轻,其中岁数最大的那人不过三十出头,另一个则是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只听那青年人问道:
“武叔兄,请你勿必据实告诉我,北方的战况究竟如何?”
三十余岁的男子虽是平民打扮,但满脸的英气与罩体的官威,却透露出此人的武将身份。对于青年男子的问话,他并不急于回答,只是凝神眺望着着锁住群山的寒烟冷雾,似乎极力要以目光将其穿透一般。在青年人的几番追问下,他才缓缓开口道:
“裕之,只怕这次你做不得济南人啦。”
“什么?”
青年人的脸色倏然一变。他正是元好问,“裕之”是他的表字。这一年,他刚刚二十五岁,却以其出类拔萃的诗文在金国朝野之间博得了极大的文名。那位年长一些的男子名叫严实,字武叔,出身世代将门之家。自蒙古入侵以来,朝廷连败,为缓解兵员之不足,因此下令各地可行招募义勇军,以增强城市守备力量。严实本人依靠家族声望,在短时间内组织了一支人数可观,颇具战力的军队来到济南,得到了嘉奖,并被授予治中的官职。相较于本地守军,他的部队纪律严明,不仅每日操练且从不扰民害民,被本地百姓誉为名副其实的“义军”。元好问与严实是总角之交,因此他的此次济南之行,严实的地主之谊自是责无旁贷。
凭心而论,严实的款待是相当周到的,然而元好问却对他身为一方之保障,却绝口不言北方战事的行为颇为不满。连日来,他屡次以忠君爱国之思来激励这位童年挚友,希望他能在此国难当头之际挺身而出,做出一番彪柄青史的大事业,可是直到适才,对方的回答使他依旧不得要领。
好问的焦躁引得严实的态度愈发暧昧,仿佛是在故意逗弄他人似的。
“裕之啊,你的名字起得很好,真是名如其人呢。”
“不错,我是再不停地追问,可是你从来没给过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受到好友的调侃,好问有些生气了。
“不要这样无情嘛。裕之的年纪也不小啦,怎么还是象儿童一样天真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问深知,眼前这个男子的天生毒舌一旦无所顾忌地展现全冒,今天的谈话就会步此前多次谈话的后尘,被引往离题万里的舌战歧路,最终不了了之。这绝非他之所愿。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认为我可以凭几千人马去完成四十五万正规军都做不到的事情,这不是天真又是什么?”
严实这一次居然直截了当地亮出底牌,反而令好问有种措手不及之感。愣怔片刻后,他才问出一句:
“你真的不打算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蒙古人正在施展何种野蛮的战法吗?他们驱赶无辜的百姓为炮灰,踏着他们的尸体去进攻城市,让同胞自相残杀!这是违背人伦天理的恶行!你难道真的无动于衷吗?”
这个问题一旦提出,严实也没有很快地做出答复。他沉思片刻,脸色渐渐郑重起来。
“裕之,我知道你的体内既有热情,也有勇气,更有重振国家的正义之心。可是,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论诗文词章,十个我亦不能与你并驾。可是,谈到真正的战争,你却完全是一个门外汉。在战场上,仅凭热情、勇气以及正义之心是无法取得胜利的。”
“武叔兄,你说的话诚然有一定的道理。可是身为国家的臣子,当此国难当头之际,难道不应该为国分忧吗?即使因此而丧失生命,也可以用自己的鲜血在历史上留下光耀后世名字!让我们携起手来共赴国难吧!”
说至此处,好问情绪激昂,猛地伸出手去,要与严实相握。然而,对方却轻轻一闪,躲了开来。同时,眼神和语气中都流露出一丝嘲弄的意味。
“好热啊,这样的温度会把我烫伤的。”
“武叔兄!多年以来,我一直视你为文武双全,志向高远的俊杰,请不要让我失望!”
“呵呵,这么高的评价会让我脸红的,我可是相当低调的人呢。不过,所谓俊杰,第一就要识实务啊。”
“你指的实务是什么?”
好问决定不再和他兜圈子,于是单刀直入地追问。
“大金是不值得效忠的国家!”
这一次,严实也没有躲闪。他的回答令好问心中微微一惊,暗想:莫非他想乘机归宋?这个想法立刻被对方看穿了,摇头道:
“并不是你所想向的那样,宋国皇帝也不是理想的主君。”
“难道你要归顺蒙古蛮人?我决不答应!身为汉人,心中有故国之思,这还可以理解,即使叛国,却不叛族。但是投向入侵者,这就是不可愿谅的恶行!”
好问勃然而起,声色俱厉。
“喂,喂,不要这么紧张嘛。我可没有说出那样话啊。”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打算为朝廷尽忠了吗?”
对方连续的矢口否认,令好问困惑不已。
“为朝廷尽忠的事情就当做是戏言吧。那时,我还年轻,比你现在还要年轻,许多事情还不完全明了。如今,我学会了选择,更了解自己究竟需要什么。”
严实冷笑道。他的冷笑宛如这弥天漫地的冷雨,毫不留情地打落在好问胸中燃起的热情火焰之上。一缕寒雾飘入二人之间,恰似腾起的青烟。
“武叔兄,莫非……你……你要投敌?这是背弃朝廷的恶行,有违天下大义啊!”
好问脸色大变,双唇微颤,可见其心中之震惊。
“天下大义?那些士兵们一定和你有不同的意见吧?”严实的口调里充满了嘲弄之意,“象你这样胜于豪门世家的贵公子可以不关痛痒地高谈大义,可是为了你的大义去战死沙场的却是他们!”
好问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大声说道:
“我虽是一介书生,无拳无勇,却也有一腔热血随时准备洒在战场之上!兄若决意抗战,小弟不才愿做你马前一卒,虽死无憾!”
“诗人的浪漫在战场上是无益有害的!”严实面色肃然,“我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狂热而轻易断送士兵们的性命,即使我们是至交好友也不行!”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严实打断了好问的话,断然说道:
“在你的心目之中,战争是一场游戏,是一种口号,喊一声为国尽忠就可以大获全胜!醒来吧,我年轻的朋友,眼前是你喜爱的城市,你希望它因为你的大义而遭到兵燹的涂炭吗?当冰冷的刀剑在你的身边撞击,锐利的箭簇告诉你什么叫做死亡,垂死的士兵发出凄厉的哀号,你的大义还能剩下多少?睁开眼睛,面对现实吧!金国的溃败已经注定,任何人也无法挽回!”
“你是在为背叛寻找借口!使这种背叛显得不那么可耻!”
“是的,背叛是可耻的!但是在一个不值得侍奉的国家而言,这却是无比高尚的行为!金国是女真人的国家,从来不是我们汉人的!我们只是金国的附庸和炮灰,我们的捐躯所换来的只是女真贵族们的平安,这是毫无意义的!如果这种无耻可以为士兵们换取生命,我宁愿成为可耻的人!”
严实的口调倏然激烈起来,他的头脑之中不时闪过一些字迹。那是一封劝降信,写信人名叫张柔,曾经官拜金国的骠骑将军,如今已是蒙古军中的一名战将。当年,二人曾经同时参加了武举人考试,各自展现了出类拔萃的武艺与将才,却被黑暗的考场所抛弃,双双落第。做为同病相怜的失意者,他们共同借酒浇愁,共同抒发了对金国的不满。也正是从那时起,叛逆的种子便已深植于严实的心底。
此次,蒙古三路伐金,张柔奉命率军在紫荆口阻击术赤的右路军,却不幸因战马失蹄而被俘。成吉思汗得知后,立刻下令将他带来自己的面前加以释放,并立即给予统御旧部的权力。这莫大的信任打动了张柔的心,消除了他所有的顾虑,当即主动请求说服严实。成吉思汗大喜,当即认可。
在劝降信中,张柔盛称蒙古之武威,成吉思汗之德望。痛斥金国残暴寡恩,失德无道,必为蒙古所灭。严实素服张柔的见识,因此心中已经做出了反正决定。偏偏此时,元好问前来相劝,自然引发了他的强烈反弹。
好友的真实意图令好问的心若堕深渊,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希望适才的谈话不过是一场恶梦。然而,周遭的一切告诉他,这绝非梦境,而是一场残酷的现实。当此情境之下,他除了慨然长叹之外,又能如何呢?
留下无奈的叹息后,他再不多言,转身便要走下楼去。这里,他不愿再多留片刻,甚至不想再多看严实一眼。可是,没走出几步,眼前人影晃动,两名彪形大汉横住了去路。好问一惊,猝然回首道:
“严实,你要做什么?”
“连一声‘武叔兄’都不肯称呼啦,看来真是生气了。”
严实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下来,语气之中再度回复了悠然的嘲弄。
“你要扣留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严实双手一摊,“白首相知犹按剑。当此非常时刻,我不得不小心从事。万一裕之你忠君爱国之心发作起来,来个大义灭亲,我死算不得什么,手下的弟兄们岂非很冤枉呢?”
“好!很好!”
这几个字,是从好问的齿缝之中强自挤出来的。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却不知该打向何处。
“放心吧,一旦蒙古军进城,我就会放你回家。我从来不强迫别人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希望你日后也能了解这种立场。此处风景极嘉,又是百年古刹,很适合修真养性,如果不是俗事缠身,我本人也希望多住上几日呢。贤弟你可是好福气呢。”
撂下这些话后,严实便不多留,自行下楼而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的瞬间,他向两名大汉说道:
“好好照顾我这位朋友,若是少一根毫毛,小心军法从事。”
下了千佛山后,严实一刻也不敢耽误,顶着冻雨迅速赶回济南城外自己的军营。刚刚进门,就得到了最新的军报:蒙古军前锋已进至益都、淄州(3)一线。
“派出使者前去联络。”
严实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后,立即展开了夺取济南的行动。他以加强城防为名,将自己的部队渗透到各个险要所在,然后在翌日邀请全城官员前来赴宴。那些犹自蒙在鼓里的文武们刚刚踏入军营,立刻被事先埋伏下的士兵们一举擒获。至此,济南全城完全落入了严实的掌控之中。三日后,蒙古军的先头部队开到城下,兵不血刃攻取此城。翌日,成吉思汗亲统大军自东门入城,立刻任命严实为千户官,继续统领本部人马。
由于是主动降伏,蒙古军没有对城市进行任何破坏,只是勒令城内的富户交出赎金,并将府库洗劫一空。在这期间,成吉思汗得知了元好问的事情,便命严实将这个一腔热血的诗人请来相见。
“这个……只怕他不知深浅,冲撞大汗。”
严实为难地答道,开始后悔自己这几天忙得昏了头,将释放好问的事情给忘记了。
“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也知道他对我充满了敌视。和敌人交谈几句,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怕我杀死他吗?”
成吉思汗微笑道。
“大汗雅量高致,自然不会与我这位不懂事的朋友一般见识。臣下这就去将他带来参拜大汗。”
严实一刻不敢耽误,飞马赶到千佛山来见好问。见面第一句就是:你快逃走吧!
好问冷笑道:“我虽不是武人,却也没有临阵脱逃的恶习。你们这些军人既然不敢上阵,那么就由我这个书生来单独面对敌寇吧!”
※※※※※※※※※
走入蒙古军营的时候,好问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之军。
“很威风啊。难怪官兵抵挡不住。”
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好问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你就是那个蛮酋铁木真?”
好问的原话一出,身为通事的刘仲禄立时犯了难。对于好问的文名,他也有所耳闻,还读过他的一些诗词,心中甚是佩服。若是直言不讳地翻译过去,只怕当场断送了这位天才诗人的性命。这,绝非仲禄之所愿。
“他是在骂我吧?”
成吉思汗却已看出其中的症结所在,问道。
“大汗恕罪,臣下这就带他回去,加以开导。”
严实心中暗惊,连忙上前跪倒请罪。
“姓严的!你要做奴才我也无可奈何,但是请你不要把我也当作奴才!蛮酋,你要杀便杀!我元裕之今日有死而已!要你看看,我大金有降将军,却无降书生!”
“裕之!你……”
“住口!裕之二字岂是你叫的?”
元好问向严实怒目而视,厉声斥骂道。
虽然他们彼此之间是以汉语对答,但是蒙古诸将也已猜到个八九,当即有一名怯薛歹走上一步,正欲呵斥,却被成吉思汗挥手制止,然后说道:
“不肯屈服的敌人是值得尊重的。”
他转向刘仲禄说道:“转告这位可敬的诗人,他随时可以回家。如果要去中都尽忠,我会派人护送他到城下。”
“不必,我自己会走!”
听到刘仲禄的传言,好问冷哼一声。
“好啦,大汗既然放你走,就不要多说什么啦。”
严实生怕成吉思汗忽然改变主意,上前连拉带拖地将好问带向帐幕之外。
“放开你的脏手!我自己会走!”
好问怒吼着挣扎。然则他这一介文人,又怎是严实这种武将的对手,只得被对方操控着渐渐远离。及至临出帐幕前,他终于艰难地转过头来,向成吉思汗大喊道:
“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重逢!那时,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很好,我会等待着这一天。不过,那时我还是会饶恕你,包括你想保护的人!这个誓言,将传诸于后世,直到你我的子孙之子孙!”
这一句,好问也听到了。在他想来,这真是一种矫揉造作的伪善。然而,他却没有料到,正是凭借着这句誓言,他于二十年后挽救了许多无辜者的生命。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誓言,他对成吉思汗以及蒙古的看法也逐渐有所转变……他本人虽然终身没有出仕于蒙古,但是却没有阻止三个儿子的仕途。
他死于元宪宗蒙哥七年(纪元1257年),得年六十八岁。做为朋友的严实,在此后一段岁月中始终暗中接济于他,然而两位好友终究再未相会。严实于元太宗窝阔台十一年(纪元1240年)去世,享年五十八岁。
※※※※※※※※※
成吉思汗的中路军一举夺取济南后不久,就命木华黎带领一支偏师征服山东各地,主力则继续南下了。他们一路摧城拔寨,所向披靡,直抵黄河岸边。在这片被称为黄泛区的湖沼地带,成吉思汗再度看到了那条曾经在西夏境内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大河。
他觉得,这条河有着不可捉摸的神奇魔力。从西夏的国土之中奔流而出的河水仿佛吞吃了大地的能量,躯体骤然膨胀起来,鼓荡着无穷的气势,掀动着天地间最为壮观的波澜,冲向大海的怀抱。
看着它,成吉思汗始终在心中想:即使将家乡的三条河流——克鲁涟河、斡难河与土兀剌河首尾相接或平行平列起来,也不会比黄河更漫长、更宽阔。看过大河,他继续向东,去欣赏那传说之中的大海。对于那片浩荡无边的水域,他却没有过多的感想,虽然那种惊涛拍岸,雪浪千堆的景象也有着雄浑跌宕的气魄,然而,也许正是因为海过于宽阔,却有着千篇一律的单调和不可逾越的神秘。因此,他没有在海边多做停留,就回师内地,在徐州附近与木华黎军汇合。
此后,蒙古军转向西北而行,泰山的轮廓逐渐占据了眼底。中原的山脉一向令成吉思汗心声警惕,因此他没有继续深入,就带着沿途掠获的巨额财富和众多俘虏旋师北还,于当年初春时节回到了长城脚下的草原地带。直到这里,他和部下们才有了一种回家般的舒适和惬意——
(1)见《金史.河渠志》:明昌五年八月,以河决阳武故堤,灌封丘而东。
(2)见《金史.地理志》:户三十万八千四百六十九。
(3)今山东益都、淄博。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六十二章 进退之间
“金国内乱了!金国内乱了!”
一骑飞驰如电,迎着夏日炽烈的阳光,扬起荡荡黄尘,直入中都郊外的蒙古军大营。马上的传令兵在大宫帐前甩镫离鞍,跳下马来,疾步奔入。
——野狐岭战后翌年,即纪元1213年夏八月二十五日,金将胡沙虎(1)自大同败退后恐遭严惩,遂铤而走险,发兵奇袭中都,废黜并杀死卫绍王允济,立宗室丰王完颜珣为帝,自封太师兼都元帅,独揽朝中军政大权。
成吉思汗侧耳聆听着传令兵的口述,不动声色。心中却已了然此番南下之时,金国所表现出来的无序与荒乱的缘由之所在。及至汇报结束,他扫视着面前的众将,静候他们的提议。
术赤率先起身发言。
他是昨日刚刚回到大营的。他与察合台、窝阔台两兄弟率领的右路军从北向南蹂躏了整个河北大平原,兵锋直达黄河北岸的怀庆府。在那里,他们的进攻步伐为滔滔黄河所阻,于是转而西进,在袭取了太行山的南端隘口后,一举突入当时被称为河东的山西省南部,他们沿着黄河最大的一条支流汾水的河谷北上,径直闯入晋南谷地。这恰恰切入了金国的防御软肋。当地的守军几乎全部北调至大同、宣德一线抵挡蒙古的进攻,却不料南线倏然告急,使之全然措手不及,惊惶之下连失重地,其中甚至包括河东北路的首府太原。
根据志史记载,当时的太原已经是中国北方的名城,户口多达十六万以上,照此估算,保有六十万以上的居民,是绝不夸张的数字。这是一座工业相当发达的城市,有造墨场、炼银洞和制药场,还盛产贵重的玛瑙石。(2)而在十三世纪的西方游记中,尤其是马可.波罗的东方记行中,这里的冶金业和种植业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当蒙古军突然出现在城南的时候,守军们几乎未组织起任何象样的抵抗便丢失了城市。右路军入城后拆毁城墙,大肆洗劫,将全城的工农业破坏殆尽。他们在此并未多留,在获取了大量战利品之后迅速抛弃了这座不幸的城市,继续北进,再度攻陷西京大同府后,返回中都城郊(3)。
这位劫掠了大量的财宝、斩杀了无数的敌军、掳取了成千上万平民、毁坏了难以计数的城市、完成了不可思议的任务、立下了赫赫无双的战功的青年勇将较之一年前出发的时候,神情愈发严峻,气质也更加剽悍,眼中闪烁着慑人的光芒,全然是一只随时蓄势待发的苍狼。只听他以坚定而低沉的声音说道:
“父汗,我们应该乘此时机,一举攻陷中都,活捉阿勒坛汗,儿臣愿为前部,获得第一个杀入中都的光荣功勋!”
术赤的提议立刻得到了众多武将的响应,“进攻吧!”“打吧!”这些充满激|情的请战一时间在整个宫帐之中响成了一片。无数道热切的目光都盯在了成吉思汗的脸上,期待着大汗亲口下达召命。
成吉思汗却并不急于表态,目光扫向了另一边还没有说话的几个人。他的第一眼落到了大弟合撒儿的脸上。他仅仅比术赤早回来两天。他率领的左路军沿着东方的海岸线,过平州、涿鹿,向东北方向进攻,从背后攻陷了长城上重要的隘口——山海关。接着又去征服女真人的家乡——上都会宁,并横扫满洲地区的挑儿河、纳水(即嫩江)、宋瓦江(即松花江),直至阿穆尔河(即黑龙江)等河流域方才溯大兴安岭折回(4)。
自从淡出成吉思汗的幕僚核心后,他在每次会议上都保持着冷淡的沉默。只要成吉思汗不主动向他提出询问,他便不会开口,而即使开口也不说太多的话,与意气风发的术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基于以上原因,成吉思汗不准备听取他的意见,目光只是稍一停留便转到了别人的身上。所谓的别人即木华黎、哲别、速不台、忽必来等人,还有一个新出现在这宫帐之中的人物。
此人坐在月忽难的下首,他那一身汉人的长袍大袖置身于清一色的草原民族人物之中,显得颇为乍眼。此人名叫郭宝玉,是明安推荐的人物。他世居山西汾阳,是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人。他继承了祖先的兵法与武艺,是一位深谋远虑的才智之士。对于这位新来不久的部下,成吉思汗打算听听他的意见。因此,他的目光不但越过了大弟合撒儿,更越过了四杰与四狗,直接驻留在郭宝玉的脸上。
感受到大汗目光之中的咨询之意,郭宝玉缓缓得站起身来,向前踏上一步,对大汗行了一个拱手礼道:“启禀大汗,臣下有话要讲。”
成吉思汗一摆手,制止了宫帐内的喧哗,然后向郭宝玉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郭宝玉清清了嗓子,振气吐声,开始了他做为参谋的第一次正式进言:
“大汗、诸位将军,现金国内乱,这从表面上面故然是一可乘之机,然则细想起来,却也有诸多疑难之处,请容下官在此试做一析。”
“嗯,你尽管说,在我的宫帐之中,说出心中真实想法的人是无罪的。”
成吉思汗进一步打消他的故虑。从明安那里,他已经对中原文人的性情习惯有了一个大至的了解。知道他们往往很注重自我价值,行事谨慎且自尊心极强,强到近乎偏执的程度。一但感觉受到了挫折与污辱,他们甚至会以生命来维护自己的尊严,用他们的话来讲,这叫“士可杀而不可辱”;同时,他们也非常固执,对于自己所认定目标和观点会不顾一切的去维护并实践,这种思想叫做道义——“道之所存,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对于这两类性格,成吉思汗并不认同,他虽然不会用“愚腐”这个词来概括,但是他觉得这些人的处事观点存在着相当严重的缺陷,以至于他曾经不打算接纳这种人,但是,明安说到的第三条却打动了他,那就是这此读书人很重视“气节”与“忠义”,如果你尊重他们的人格,采纳他们的建议,他们就会死心踏地得跟从你、追随你,甘愿为你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这被称为“士为知已者死”。当成吉思汗了解到这种性情是与自己一向注重的忠诚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时候,立刻表示出极大的欢迎态度。他一向认为,忠诚与正直的人永远不必嫌多,应该多多益善。
得到大汗的鼓励后,郭宝玉陈词的态度愈发从容起来:
“金国自野狐岭之败后,确实已元气大伤,但它毕竟还是一个大国,有着不可忽视的战争潜力。而做为其首都的中都是全国第一大城市,也是防御力最高的城市。相对于这样的城市来说,我蒙古大军的攻坚能力就显得甚为不足了。”
“可是我们也同样攻下了许多城市,上都会宁、太原、济南。这些也都是大城,不还是落入我们的手中了吗?”成吉思汗发问道。
郭宝玉不慌不忙得回答道:“不错,这些城市也很大,同样也很坚固,但是请问大汗,我们是怎样攻取这些城市的呢?”
“奇袭、内应、诈败诱敌。”成吉思汗答道。
“是啊,采取的都是计策,乘敌无备、出其不意得夺取了城市,但没有哪一次是用正面攻击或长期围困拿下的。因何如此呢?”郭宝玉不待成吉思汗说话,便自问自答起来,“因为,若以正攻取城,我军缺乏相应的攻城器械,比如冲车、楼车、云梯、投石机以及火炮,更没有足够的步兵;若做长期围困,我军又兵力不足,且身处敌地,粮草补给困难。兵法上说,屯兵于坚城之下而久攻不克乃是大忌。我军是客,金国为主,以客犯主,利在速战速决。况我军多为骑兵,不擅步战,如果舍弃灵活机动的优势而转入旷日持久的围攻战,则等于是以自己的短处去对付敌人的长处,为了中都这一城而牵制了全军。一旦耗费了大量的时日却又攻坚不下,给予金国以喘息之机,使得他们的动员起战争潜力,反而会使我军陷入进退两难之境甚至有被反包围的危险。到那时,粮草不济,士气低糜,处境危矣,虽孙吴子再世亦难保全了。”
话说到这里,许多武将的头脑也渐渐冷却了下来。速不台第一个表示支持,他说道:
“是啊,中都此时既然有变,防备必然更为严密,再用奇袭恐怕是不成了。胡沙虎这个家伙打仗不行,但龟缩起来防守却很在行。单是从他守居庸关的时候命令士兵用铁水浇铸了城门,并在二百里之内遍撒铁蒺藜倒还着实难为了咱们一下,若非大汗出奇兵间道取南口,还真是不好办呢。他在抚州又吃过咱们诈败诱敌的亏,想来也学得乖了,不会再上当。这些计策一失灵,就只能硬攻了。如果那样,咱们损失可就大了。”
忽必来也点头道:“不错,咱们的马又不能飞上城去,要是离开马背改爬城墙,再勇猛的把阿秃儿都会力不从心的。”
木华黎道:“别说是中都,就连咱们一路上遇到的真定、大名这些大城,一旦事先有了准备也就攻不下来了。”
窝阔台道:“我们攻下太原,也只是因为金人没料到我们会从他们背后杀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拿下的。”
其余众将也纷纷表达赞同郭宝玉的分析,以各自的实战经验来说明攻城的困难之处。这些言词使郭宝玉感受到了一种过去的环境迥然不同的清新与舒适。在这里,没有礼仪之下的假面具,更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肮脏龌龊。成吉思汗故然威仪赫赫,但那是一种真正的令人从心底折服的气势,这种气势是任何仪式、鼓吹与装腔作势所不能模仿的,全无一丝虚张声势与矫揉造作。他的决断是无人可以更改的,因为那往往是贤明的、权威的。但他也从不拒绝任何建议与规劝,运用其冷静的头脑与敏捷的判断力从中抽取有益的部分来完善自己的决断。
处身于这样的君臣之间,也许他们显得有些粗鲁、没有文化、欠缺必要的教养,但却是那么和善相亲、那么不拘小节、那么勤勉好学、那么宽容大度。这里没有偏见、歧视、傲慢阴毒,处处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这是一股方兴未艾的力量,其势如大海的怒涛,沛然莫能当之。从而,他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和他们在一起终将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使得自己的名字流传于青史之中。
成吉思汗的询问打断了郭宝玉的思绪:“那么先生以为我们此时该如何行事呢?是进还是退?”
“臣下以为,当退!”
“哦?先生说说如何退?”
“与金议和,订立盟约,索取赔偿之后,退出长城。”郭宝玉答道。
“如果那样,岂非还是让金人得以喘息?此前浴血奋战所得来的成果岂不是全部付诸东流了吗?”术赤提出了反论。
郭宝玉坦然道:“大殿下不必焦虑,臣下所言之退并非放弃战果,而是巩固战果。臣下听说大殿下弓马娴熟,想来于射猎一道亦当精通吧?”
“这与攻金有关系吗?”术赤不解,反问道。对于文人的这种譬喻修辞,他无法适应。
“自然有关。臣下尝闻大汗在北方常以射猎之术用于练兵,二者之间的道理颇有相似之处。大殿下应当知道,对付一只受伤的猛兽是四面包围,紧逼不舍,将其迫上绝路,然后与之硬拼好呢?还是放其奔逃,然后以轻骑骚扰,使之不得安宁,待其血竭力尽,拾而缚之更佳呢?”
“自然是后者更好。将野兽性子激起来,那临死一击却也不易抵挡,难保不伤人。啊,先生的意思是……”术赤若有所悟,脸上严峻的神色豁然开朗起来。
郭宝玉微笑道:“大殿下聪明过人,一点即透,实是我蒙古之福。”
“那也是先生这个老师交得明白啊。”成吉思汗开口道,“那么先生以为我军退兵之后,金国会不会抓紧这段时间来休养生息呢?”
郭宝玉道:“不会。正如臣适才所言,金国自自熙宗之后,君庸臣昏,政出无状,官吏凶残贪婪,横征暴敛,致使人心离散,民怨沸腾。况其朝中派系林立,水火不容。此时我们若逼得紧了,难免促成其为自保而合力抵抗,势难取之。若我们稍退一步,他们立刻便会重开内斗,自相残杀。那时,我军经过休整,军势益强,金人分崩离析,其势愈弱。此长彼消之下,再入中原,则毕获大捷。”
“好!好一个此长彼消!先生看,若再入中原,当以何法取之?”
“臣下以为,当以徐图为上。”
“怎样一个徐图?”
“徐图之策不外如下两条:其一,收拾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使女真暴政之下的汉、契丹各族归附于蒙古,为我助力;其二,先取西南,再联宋灭金。”
“取西南?联宋?”
“正是。中原广大,不容急图。西南吐蕃诸番勇悍可用,却互无统属,呈一盘散沙状,大汗可与之联络,一一收归以为已用。南朝宋国与金有靖康之仇,尝思北伐,怎耐力有不足,若能与之联络结盟,则等于在金人的背上Сhā入了一把尖刀。其时,三家并进,前后夹击,使金首尾不能相顾,则大事可成!”
“好计谋!”听得如痴如醉的众将一齐喝起彩来。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对这个看上去稍嫌文弱的汉人还报有一丝不信任之感的话,此时却已对他这金子般的头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成吉思汗站起身来,走到郭宝玉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转身对明安道:“明安先生,你真是为我推荐了一只报喜的百灵鸟啊。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明安连忙躬身逊谢道:“为国举贤,原是为臣者应尽之责,何谈褒奖二字。大汗不必客气,若非大汗求贤若渴,明安纵有推荐之心,亦是无能为力啊。”
“是啊。有如此能人,金国却不能用,不亡又等什么?”成吉思汗感慨着,又转身向郭宝玉问道,“中原人物如先生者还能有几人?”
郭宝玉笑道:“大汗,中原才俊甚多,臣下一介凡品,车载斗量之辈而已。”
“先生太谦虚了吧,我看先生便是第一流的人物!”成吉思汗道。
“大汗谬赞,臣下惶恐。臣下愿为大汗举荐两位真正的一流人物。”
“哦?那太好了,先生快说,是哪两位?”
“这第一位乃是契丹人氏,姓耶律,双名楚才。”
“耶律楚才?”成吉思汗口中重复了一遍,向耶律阿海道,“阿海,这个人和你同姓,是一族吧?”
耶律阿海连忙躬身答道:“是,此人与臣下是远亲。”
“阿海,这我就要说你了。同族之中有这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早不和我说知?”
“回大汗,此人虽是同族,但身边金国官员,与臣下也没什么来往,又身在中都之内,是以臣下也未敢与之联络。”
“是这样,在中都。”成吉思汗微微颔首,对众将道,“你们记住,日后攻下中都,任何人不得伤害这个叫耶律楚才的人,有能将他活着带到我面前的,将给予重赏!”
“喏!”众将齐声答应,各自牢记在心。
成吉思汗又问:“那么另一位呢?”
“另一位却是一位出家人,乃是道教全真派之中的有道之士,名叫丘处机,道号长春子。他现在应当在关中一带。”
“道教。是一种宗教吗?”
“是的。”
“这也没什么,我信奉长生天,手下众人之中有信景教的,有信佛教的,再多个信道教的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反正万能的长生天无所不容,无所不在,大家没有什么冲突。”成吉思汗爽快得说着,又问,“这二位比先生如何?”
“臣下怎能与之相提并论?这二位如当空之皓月,臣下只不过是莹火;他们如美玉,臣下似粪土;他们若兰嗅,臣下只野草尔。”
“先生又过谦了吧?你说长春子是位了不起的大珊蛮,这我相信。”
郭宝玉心中待要解释这道家全真派与珊蛮巫师全然不同,又不便打断大汗的话,况且这种理论上的事情也不是一两句话便可说清楚的,于是将涌到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听成吉思汗继续道:
“可是这位耶律……哦,叫耶律楚才的是吧?”
郭宝玉忙道:“诺。”
“他又有什么样的本领呢?先生竟对他如此的推重?”
“据臣下所知,这耶律楚材乃是昔日大辽国东丹王的八世玄孙。其父官至金章宗尚书左丞,花甲之年老来得子,命名楚材,取字晋卿。这出自于一个汉学典故,‘楚虽有材,晋实用之’,暗示日后必为他国所用。此人自幼博览群书,尤通经史,旁及天文、地理、历法、算学、佛学、老庄学、医学、占卜等术,有王佐之才,匹于萧何、张良,胜过管仲、乐毅。”
“萧何?张良?管仲?乐毅?那又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呢?是你们汉人之中的把阿秃儿吗?”
郭宝玉道:“大汗这么理解也是对的,他们正是我们汉人之中的把阿秃儿。如果大汗有兴趣,臣下日后会慢慢给大汗讲他们的故事的。”
成吉思汗点了点头道:“你们汉人的历史,以前月忽难和塔塔统阿都和我说过一些,里面拐弯抹角的事情太多,听着总是感到别扭,不过也蛮有意思的。好,改日听听你这个汉人来讲自己民族的故事,也许会听出些不同的味道来。不过我发现你们这些汉人在记录祖先故事的时候总是喜欢隐诲历代的汗们所犯的错误,这就很不好。不能教育后人嘛,不能提醒他们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如果有一天我们蒙古人编写自已的历史,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即使是我做错了什么都要原样照写,不能篡改。失乞忽都忽,你记住了吗?”
“诺。”失乞忽都忽登时惊觉大汗后面的话是在对自己说,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领命。
郭宝玉听着,想着,暗暗佩服这位目不识丁的大汗那敏锐的洞察力,居然只凭着一些由别人转述的故事残片之中便可透析到“为尊者讳”这一中国史家因因相承的故有恶习,并一针见血的指出了因此而可能造成的负作用。
“如此见识,不谛神而明之?”他默默地想着。
忽听成吉思汗又道:“郭先生,还有一件事情要劳烦你。”
“大汗尽管吩咐。”
“给新继位的阿勒坛汗的国书就由你用汉字来写。就在这里写,我说意思,你来润色。”
“深感容幸。”
待从立刻取来了文房四宝放在几案上,郭宝玉告了坐,便秉笔屏息,静候大汗发话。
成吉思汗在宫帐之中微微踱了几步,眉锋一挑,朗声道:“阿勒坛汗,你黄河以北的城市悉数落入我的手中,你现在唯一保有的除了一座中都之外还有什么?这是长生天对你的惩罚。天意既然已经削弱了你,若是我再继续攻击,却不知道万能的青天是否会同意我的做法了。因此,我打算回师蒙古,不再对你加以逼迫。但是,你拿什么样的东西来奉献给我,来消弥我的部下们的愤怒呢?”(5)
随着成吉思汗的口述,郭宝玉笔走龙蛇,在细腻润泽的宣纸上写下了这样一段古雅的文字:汝山东、河北郡县悉为我有,汝所守惟燕京耳。天既弱汝,我复迫汝于险,天其谓我何?我今还军,汝不能犒师以弭我诸将之怒耶?
不久,通文写罢,郭宝玉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诵读了一遍,又通过月忽难来解释了一番,成吉思汗感到很是满意,不过他立刻又想到了一件事情,问道:
“这封国书一递过去,咱们就要受约束了,这可让人有点不舒服啦。”
郭宝玉微微一笑道:“大汗,所谓盟约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起约束作用,如果不需要了,那么所谓的约束也就自动消失了。”
“毁弃盟约?这样不太好吧?”
“直接毁弃自然不好,自然是要寻找理由。至于理由嘛,要找还不容易?即使找不到,咱们也可以创造出来啊。”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道:“先生说的好!没有理由咱们就去创造,愚蠢的阿勒坛汗全身都是破绽呢。”
他又对众将道:“你们谁愿意去中都走一遭?将这国书交给阿勒坛汗。”
“臣下愿往。”
成吉思汗寻声望去,却是明安。他连连摇头道:“石抹将军,你可不能去啊。那些家伙已经恨透了你,此行恐有不测。”
明安笑道:“不会的,有大汗的十万铁骑在,阿勒坛汗是不敢加害于我的。”
成吉思汗闻言,沉呤片刻,点了点头道:“那好吧,我派阿儿孩和你一起去。再派五百铁骑与你们同行。”
“不需要那么多的人马,有十名从人足够了。因为全蒙古都是我的后盾!”
“好胆色!”成吉思汗奋然而起,大步上前,伸出一手与明安相握,又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石抹将军真是一身都是胆啊。”
说罢,一众君臣同时发出豪迈的大笑。
※※※※※※※※※
三天后,出使中都的明安等人安然返回了。与他们同时来到蒙古大营的还有金国派出的议和使者——新任的丞相完颜福兴。这位须发皆白的宗室老臣怀着悲怆的心情走入了成吉思汗的宫帐,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成为本朝自立国百年以来最为屈辱的丞相,所谓的议和不过是向强敌输款求饶的代名词而已。自太祖阿骨打起兵至今,百年间向来只有别国向大金进贡财物女子的份,而今天,这样的噩运竟然周而复始得降落在自己的头上,不但可怜可笑,更是可悲可叹。
他摸了摸怀中业已被焐得微微发热的国书,想到不久就要将这充斥着卑躬屈膝的词汇、怯懦畏缩的文字的书信交付出去,昭示于光天化日之下,昭示于入侵者的眼前的时候,老人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完全死去了。
“奉卫绍王女岐国公主及金帛、童男女五百、马三千以献”——一想到这些耻辱的献礼,老人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被莫大的羞耻与屈辱所完全堵塞!
成吉思汗端坐在正中,看着眼前屈膝拜倒的金国丞相,他以为自己的心情会相当激动,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他的头脑如水般清明,他甚至没有急于打开那份国书的欲望,反而仔细得端详着眼前的这位老人。这位老人也姓完颜,这不由得令他回忆起当年攻打塔塔儿人的时候所见过的那位完颜襄丞相,二人同姓,同为金国的丞相,只是自己与之相见时所处的地位交换了过来。这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改变,其意义甚至超过了自起兵以来的历次胜利。因为那些胜利所为的就是这一天,让强大的金国拜倒在自己的脚下,只有这样才真正的完成了当年俺巴孩汗的遗嘱——秃十甲,断十指,以弓箭为他复仇,进而也达成了自己的夙愿——真正得将“招讨”的职衔原封奉还给了金国人,此前交给那个完颜彝的委任状仅仅是完成这一心愿的发端而已。
“苍狼白鹿的子孙们终有一日会向你们讨还这笔血债。你们的城市将被夷为平地,你们的后代将被血海所淹没!”
这是俺巴孩汗临终前做出的预言。他的子孙终于以顽强的意志、不懈的努力、铁的争战、血的牺牲使之在这个时候化为了现实。蒙古人的斗志在燃烧,烧遍中原大地,直冲苍穹!——
(1)《金史.逆臣传》:纥石烈执中,本名胡沙虎,阿疏裔孙也。
(2)《金史.地理志》:有造墨场,炼银洞、玛瑙石。药产松脂、白胶香、五灵脂、大黄、白玉石。户一十六万五千八百六十二。
(3)《元史.太祖本纪》:命皇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为右军,循太行而南,取保、遂、安肃、安、定、邢、洺、磁、相、卫、辉、怀、孟,掠泽、潞、辽、沁、平阳、太原、吉、隰,拔汾、石、岚、忻、代、武等州而还。
(4)《元史.太祖本纪》:左军,遵海而东,取蓟州、平、滦、辽西诸郡而还。
(5)《秘史》认为,是金国完颜丞相主动提出议和的。金宣宗完颜珣采纳了他的进言,遂遣其为使求和。关于这位完颜丞相,《元史》与《亲征录》皆做完颜福兴,《金史》做完颜承晖,就事绩而论,当为一人。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六十三章 中都烈焰
“金使臣完颜福兴参见大蒙古成吉思大可汗。”
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即使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的理由,也不得不做,不能不做。这就是所谓的责任。这责任重重得压在完颜福兴的肩头上,使他那弯曲膝盖的动作显得愈发沉重而艰难。
“你在金国是什么官职?”成吉思汗问道。
“都元帅兼平章政事。”福兴涩然报上官位。
“那是什么样的职位呢?”成吉思汗向身边的郭宝玉咨询着。
“不小的官位,全国最高军事长官和行政长官。”郭宝玉解释道。
“哦!我本来是叫胡沙虎来做这个使者的。不过要是这样,那还说得过去。那个懦夫还是不敢亲自来啊。”成吉思汗略显遗憾得说道。
福兴正色道:“胡沙虎这个乱臣贼子已被诛杀!他这种人不配代表我大金朝廷!”
“被杀了吗?谁杀的?”
成吉思汗关注得追问道。对于金国内部任何一点变化,他都非常感兴趣。
“此贼已于十月间为术虎高琪将军斩杀!”福兴大声道(1)。
“术虎高琪?就是那个在怀来被我们杀得大败的家伙吗?”成吉思汗向明安问道。
“正是。臣下站在阵前对那边呼叫了几声,他的人马就逃散了。”
福兴这才注意到,站在这座宫帐之中的不仅仅是那些相貌凶悍的蒙古人,还有着象明安、耶律阿海这样的契丹人以及如郭宝玉这样的汉人。而透过他们的背后,相有成千上万的契丹人与汉人的影子在跳动着。
“此人居然延揽下如此之多的诸族士人!而从其彼此之间的关系看来,更是远比我大金内部和谐得多。如此看来,真是上苍要降下此人来灭我大金了。”
面对这位具备王者气度的敌人,福兴的无力感愈发强烈起来。大金人心已散,这是不争的事实了。多年来,积蓄于女真、契丹与汉人之间的家国仇恨、民族仇恨都在这强力外敌的侵入下彻底爆发了出来,其势足以淹没中都的宫庭。
“你们这些阿勒坛人,臣子可以杀害君主,部下可以杀害长官,奴仆可以杀害主人,已经完全没有任何轶序可言啦。一个缺乏轶序的国家,即使有百万大军又怎能不败呢?”
成吉思汗的蒙语,福兴是完全可以听懂的。一字一句皆如连续不断的炸雷般鸣响在他的耳畔,震动着他的心神。这国家的兴衰契机竟然被目不识丁的蛮族首领一语道破,岂非天纵之聪,神而明之?只有真正的雄略之主才会有如此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他不禁想起了五胡乱华时代的后赵主石勒,那也是一位没有受到过任何文明教育的蛮族道领,却能在听别人讲《汉书》的时候,一眼看出郦其食为汉高祖所献的分封策略中隐伏的重大危机。而这个人只怕连一个汉字都不曾学习过,其才识知略又当远在石勒之上了!以已方无序之国对彼人雄略之主,天命与人事均不在已方,又安得不败呢?
随着最后一丝锐气的消散,福兴感到自己的脖颈发酸,再也无法支撑头颅。颓唐低首的他终于献上了国书,正式成为了金朝自立国至今九十八年来第一位向外输款求和者(2)。
成吉思汗从郭宝玉的手中接过了国书,虽然那上面的文字他无从了解,但这是一种象征。一个多年来饱受欺凌、侵犯、杀戮、愚弄的弱小民族通过自强不息的努力,历经血与火的洗礼整合后,终于众志成城地团结于强有力的王者身边,暴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使他们的仇敌瑟瑟发抖,骇然惊怖!
望着手中的这份来自敌人的国书,成吉思汗的面前浮现出许多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与身影。模糊者如合不勒汗、俺巴孩汗、忽图剌汗以及斡勤巴儿合黑等这些不曾谋面的祖先;而清晰者则是多年来那些为自己征战或与自己征战,此时已化为长生天上的浮云的人们:忽亦来、孛斡儿出、主儿扯歹、札木合安答、汪罕、塔阳不花、塔儿忽台、脱黑脱阿……
当这些影子扑面而来,又飘然远逝之后,最终现出在自己眼前的是父亲也速该和母亲月伦,还有侍立在他们身边的死于自己手下的异母弟弟别克帖儿。不苟言笑的父亲此时笑得竟是那样灿烂,一边笑还一边向自己点头着;母亲也在笑,但更多的是关切的目光;只有别克帖儿没有笑,只是用闪亮的眼睛盯视着自己。依稀之间,耳边响起他们的声音。
“好孩子,你终于连金国也吞掉了!干得漂亮!”父亲在夸赞。
“儿啊,你也老了。战争真是一副崔人衰老的药剂啊。”母亲在叮咛。
“当初你答应替我多杀几个仇人,如今做到了吧?看来叫你声兄长似乎也不错呢。”弟弟还是那样傲慢。
“是啊,我做到了。你们要我做到的我都做到了!”
成吉思汗心中默念着,同时大声宣布道:
“当年你们女真人打辽灭宋,入主中原的时候,我们蒙古人在草原上放牧,并无任何妨碍你们之处。可是你们那万恶的阿勒坛汗却用他那毒蛇般的牙齿撕咬我们的先祖,噬我们的百姓!现在,我们的蒙古终于在万能的长生天的指导团结了起来,向你们复仇!这是为神所祝福的战争,是重现正义的战争,是蒙古人伟大的胜利!看啊,这个从中都来的老人,他是金国最有权力的人物之一,如今却拜倒在我们的脚下!让我们为这个值得永久铭记并应传诸子孙后代永志不忘的日子欢呼吧!”
“万岁!万岁!”宫帐内的众人吹呼起来。
很快这声浪便传到了外面,引发了更多的人齐声高呼:“万岁!万岁!”
随即,整个营地也被这声浪所迅速波及。每间帐幕,每个角落,每个人都忘情得高呼起来:“万岁!万岁!”
这声音还会传得更远,跨越大漠,弥散草原,不儿罕山在欢呼,斡难与怯绿连河在欢呼,长生天在欢呼!
※※※※※※※※※
议和成立之后的第三天,完颜福兴再次来到了蒙古军营。这次,随他前来的还有满载财宝的驼队和童男童女以及先皇之女歧国公主的车仗。漫长的进贡队伍从成吉思汗的宫帐前一直排到营门之外,昭示着卑词厚礼之下这老朽帝国的伤痛哀鸣。
对于财宝,成吉思汗并不如何在意。与尽百座城市中缴获的数量惊人的财富相比,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九牛一毛。唯一可以引发他的兴趣的,只有这位来自文明世界的帝室女子。
成吉思汗始终认为,只是通过血来清洗那些仇恨是不够的,只有将大金国皇帝家族的女眷们当作床上的铺垫,才算是为这次复仇划上了一个真正的完美的句号。于是,这位受到本族亲人出卖的不幸的贵族公主,就必须以自己的身体来抵偿其先人对蒙古人欠下的三代世仇和无数流血。这也使得成吉思汗对金国愈发蔑视起来,这些软弱的家伙连自家的女眷都无法保护,又怎能奢谈保卫国家的事情呢?
不过,这位公主的相貌却着实令成吉思汗有些不敢恭维,其姿色甚至不及一名在草原上挤羊奶的女仆。她的性情也没有特殊的地方,除了终日瞪着惊恐的眼睛窥伺着一切之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永济那样的美男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丑八怪女儿呢?也许还是个哑吧。”
在即将踏入新可贺敦的帐幕之前,成吉思汗对送他过来的者别与速不台二人大声抱怨着,根本不再乎被自己大加贬斥的人此刻正在帐幕之内,会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
“大汗啊,您就不要再抱怨了。就当前面是野狐岭好啦。”
速不台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将主君推入帐内。
“是啊,这又是一次复仇。”
成吉思汗怀着这样的念头闯入帐内。
公主蜷缩在角落之中,畏惧而憎恶得瞪着这个酒气醺人的蛮人。
失去父亲权威保护的她,对于未来的命运全然没有一丝觉悟,只是在心中不停得念着佛祖的名字,以期获得保护。直到最为粗暴的侵入开始后,她才知道,此时此刻,即使是佛祖也是无能为力。
※※※※※※※※※
日暮,西风。居庸关前的山崖上。福兴带着几名从人驻马而立,眺望着山下缓缓行进着的蒙古大军。他们的人数比入关前增添了一倍,那些都是契丹与汉人的降军。再加上众多被掳获的工匠、女子、儿童以及数不清得满载财宝器物的驮队和牛羊马匹,使之化身为一条穿行于莽莽群山,填满涛涛河谷的磅礴巨龙。
狂烈的塞上之风将树木吹得东倒西伏,林涛阵阵,仿佛大海升波,助着这龙奔腾向前,其势欲飞。
看着看着,福兴感觉眼前一片朦胧,头脑眩晕做痛,连忙转开头去,望向身后不远处的居庸关城。如血残阳之中,那如铁的雄关此时却在这巨龙面前黯然失威。如同一只老病缠身的垂死之兽般有气无力得趴伏于崇山峻岭之间。
“难道大金的国运真得就如同这斜阳一般,再无升腾的余地吗?太祖皇帝打下的江山真的要丧于我们这一代的手中吗?”他有气无力得想着,胸口隐隐做痛起来,一股腥咸的味道不时在胸膛之中上下翻涌。
他咬紧牙关,强自压制,眉头凝结成了一个大疙瘩。
诚然,福兴对此次议和究竟能够保持多久并无任何把握。这些刀剑为齿,箭簇为目,矛刺为尾的敌人是不会就此满足的。在这点上,女真人自身又何偿不是一个鲜活的范本呢?南方的宋朝每年都会送来大量的财务来求得平安,但金国的军队不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南下一次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吗?
腥咸的味道再度逼上来,这一次来势汹汹,使他无力抵挡,喉头一阵发甜,浓稠的血直喷出来,洒在地面,溅上马鬃,浸透胸衣……
※※※※※※※※※
正当完颜福兴忧心如焚,终至吐血的时候,在相隔着一山之遥的长城堆叠上,成吉思汗也驻马于风中观望着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长长的队伍,同时也在眺望着远处的居庸关。良久,他对随侍身旁的者别说道:
“多亏你的功劳,才能这样顺利越过居庸关啊!”
这位两度攻陷居庸的英雄,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只是沉静地说出了几个字:
“我在盼望着第三次!”
成吉思汗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照不宣的微微颔首。君臣二人的心中显然都很清楚,眼前的和平只是暂时的,象金国这样一只巨大的恶魔不会就此永远甘于臣服在蒙古的统治之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完全制服金国。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苍狼的子孙就是为战争而生长,为征服而存在,为侵略而繁衍,这震怖四方的威名就是用刀矛箭簇拼出来的,用狼牙咬出来的!
“居庸关,我们还会再回来的!中都,等着我们来拥抱你吧!”
成吉思汗暗下决心。
※※※※※※※※※
时隔三年,蒙古官兵凯旋回到草原故乡,在沿途所经的各个营地前都受到了尽乎狂热的欢迎。每一个士兵都感到自己是一位英雄,好男儿在战争中夺得他的荣耀与富贵的思维,通过这场空前的远征,已经深深得固化在全体蒙古人的头脑之中。
当然,所有欢呼加在一起,也不及众牧民对成吉思汗的衷心拥戴。这位创造了历史奇迹,缔造了空前辉煌的英雄已经不知不觉之间化身为众牧民心中的至高无上之神。
然而,成吉思汗本人却没有这种感觉,他认为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在短暂的和平中不能有任何松懈。因此,他没有遣散这支人人都和财主一样富裕的大军,时刻准备再度出击。幸而战争中所掳获的大量人口被分散于各千户之中,足以抵消劳力不足的困扰。
成吉思汗在回到不儿罕老营后只做了一件事情,他按照郭宝玉提出的侧翼包围金国的方略派遣使者去联络南宋与西南吐蕃诸部。时隔不久,他将军营转移到位于原塔塔儿故地的捕鱼儿湖畔,依旧带着忽阑。表面上,他宣称避暑,其实是在严密监视着金国的动向并施以隐隐的压力。他深信,这个压力足以使软弱的阿勒坛汗心惊胆战,手忙脚乱,再度露出破绽,给予自己彻底将其消灭的机会。另外,还有另一个因素导致他移营,那就是关于忽阑此番随侍战阵之中而打破了诸妃子们之间的平衡,造成一枝独秀的局面,从而引发了后宫女人们的集体不满。据说,这种不满得到了孛儿帖的默许。为了保护忽阑,成吉思汗只有采取这种隔离措施,使之免受伤害。同时,他的心中也不愿因为发生风波而导致必须对哪个妃子进行处置。毕竟,她们都是与自己有过一段美好时光的女人。
对于歧国公主的复仇行为没能维持多久,坐守忽阑的成吉思汗很快便厌倦了这个“美男子生下的丑女儿”,只是给予了她可贺敦的相应待遇,便不再招她入帐或前往她的帐幕了。还过,对于能亲自蹂躏纯正的金国公主这件事,成吉思汗的心中还是颇有成就感的。五十几岁的年纪还能那样狂野的索取女性,也使他深感自豪。总之,在这一段难得的休息时光中,他过着相当惬意而悠闲的日子,直到六月下旬从南方传来金国迁都的消息为止。
中都的朝庭很清楚,以如此高昂的代价所换来了和平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暂时的休战。一道长城无法拦阻蒙古军的铁蹄,他们在实战中已经积累了城市攻坚战的必要经验和器械,并有了一支以中原降军为主体的步兵。因而他们随时都会挥师重来,用更为恐怖的杀戮与毁灭来淹没自已。虽然有这样的认知,可是这个已经吓破了胆的朝庭并没有采取争取时间、休养生息、恢复战力、加速备战的积极策略,而是走出了一步消极逃跑并予蒙古再次入侵口实的败招,其直接恶果在不久之后便完全呈现出来。
纪元1214年六月,金帝完颜珣不顾以完颜福兴为首的大臣们的反对,决定放弃中都,迁都于河南开封,将抵抗蒙古铁蹄的希望完全寄托于滔滔黄河之上。消息传出,朝野大哗。臣民百姓们认为这一迁都之举是主君抛弃自己臣民的无能举动,于是中都发生了大规模的平民骚动与逃亡事件,而在南迁的路上,甚至有一部分军队也发生哗变,返身向北,投靠蒙古人去了。毕竟,让军人放弃自己的家乡父老而南下,这实在是于情于理都交待不过去的,更是一位王者失职的表现。
成吉思汗是绝不会放弃这一良机的。他立刻发布了第二次远征金国令,指责金国毫无和平诚意,擅自扣留蒙古派往南宋的友好使节,并在结盟不及半载后便肆意撕毁盟约的种种背信弃义行径。一声命令,唤起了早已枕戈待旦的蒙古狼军们。九尾白旄大纛之下,远征军的队伍立刻将捕鱼儿湖畔的无尽草原挤得水泄不通。
成吉思汗以木华黎为先锋,者别为副将,率领二万蒙古军,加上明安所统率的契丹部队以及辽王耶律留哥的反抗军,合计十万大军先发攻击居庸关,进而攻陷中都。去年,成吉思汗坚决不同意进攻中都城,因为那时中都的高大城壁对不善攻坚的蒙古军而言还过于高大,城内卫戍部队的数量也不容低估。一旦进攻不成,则会陷入屯兵于坚城之下而进退两难的局面。但现在,敌人的为量已经为内讧所削弱,主力部队一部分随金主南逃,一部分哗变北归,城市的防御力量势必空虚,同时军心士气亦低落无比,与蒙古军的战斗经验提升和高涨的士气形成了互为消长的态势。成吉思汗相信,攻取中都的时机彻底成熟,去年缺失的这一课,今年定要将其补上。
果然,蒙古军未至,奉命留守中都的太子完颜守忠亦率军南逃,中都的兵力愈发虚弱,军心与民心的低落程度更是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曾经令蒙古人望城兴叹的强大堡垒,在内部发生坍塌后,已经变成了一只熟透的苹果,只待成吉思汗伸手采撷。
纪元1205年春,成吉思汗亲统大军再度进驻汪古儿部,指挥各路大军对中都形成合围,切断了这座城市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三月,远逃至开封的金主完颜珣派出四万人马和一支运粮队,企图解围,被明安率领的女真降军利用各个击破的战术彻底击败。至此,中都城内的军民彻底陷入了绝望之中。得到这个消息后,成吉思汗立刻将大营前移,进至桓州之南的凉径,以此行动来鼓舞攻城部队的士气。
十三世纪的中都城,其规模远远逊于今日之北京城,根据其今日遗址估算,大致相当于今天北京的南部地区。即使如此,在当时的文明世界范围内,它依旧是首屈一指的超级都市。这座正方形的城市周边长达十八点五公里,容纳着二十万户,一百万以上的人口。东有施仁、宣曜、阳春三门,南有影风、丰宜、端礼三门,西三门名为丽泽、颢华、彰义,北面则有四门,名为会城、通玄、崇智、光泰。这十三座城门上均建有恢弘壮丽的高楼,城壁向四面八方无限扩张出去,街市则远远超出了城市的限制,在广大的平原上次第铺陈出去,彰显着城市文化的辐射能力。皇城的主门名为应天门,两旁有左右翔龙门,和日华、月华二门,再向前就是象征皇权的正殿大安殿。大殿两侧有左右掖门,东面的宫墙上另开了一座敷得门,通往太子所居的东宫。东宫之北为寿康宫,是皇太后颐养天年之所。绕过大安殿,经宣明、仁政二门,就是真正的深宫内院。出宫城之北,是名为“万宁”(4)的离宫,其地点大约靠近今日“北海”的白塔寺一带。另外,在其附近有琼林苑和西园,是两座传供帝王玩乐的皇家园林,其中有横翠殿、瑶光台、琼华岛和瑶光楼等精美的建筑。
这些集尽奢靡豪华的宫殿鉴证了自从海陵废帝定都于此之后六十年间的风雨沧桑,人事险恶,却没有哪一次能比如今的灭顶之灾更加可怕。
身负力挽狂澜之责的完颜福兴不愧为一位老道的用兵家,凭借着他的耿直声望和廉洁操守居然再度振奋了士气。同时,蒙古军四处屠城所造成的恐怖印象也令城中的士兵与百姓坚定得保卫着自己的家园。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城市攻防战,而是人类的求生存之战。因此,中都虽然如同一艘在大海之中孤立无援的小舟,却在拼命得抵抗着不断拍打过来惊涛骇浪。
可惜,主将和士兵虽有抗战之心,但是经过长期的残酷封锁后,城内的军粮储备已经完全见底。金主的南逃不但带走了大批士兵,还带走了大半的军粮。因为他对中都的存亡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认为这些粮食与其留给蒙古军不如带走了事。于是,城市里饥荒流行,不久便出现了“人相食”的悲惨情况。在这山穷水尽的境遇下,以抹然尽忠、完颜师姑为首的武将们率先动摇了。他们经过一番密谋后,私自带领本部人马,保护着各自的家小开城南逃。
当部队行至东南方向的八里桥时,士兵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主将并非是要出城决战,而是逃跑的时候,立刻一哄而散,一部分跑回中都,一部分投向蒙古。这些被撇下的贵人们在凄惶无助的状况下被蒙古军斩尽杀绝。
这次逃跑事件给予防御中都的福兴以沉重的打击,心力交瘁的他在拒绝了蒙古的劝降后点燃了大火,然后服毒自尽。失去主将的守军战意尽失,最后的防御宣告土崩瓦解。纪元1215年5月,明安率领的契丹辅助军在烈烈飞炎中率先杀入中都。百年繁华的大都会在兵燹中呻吟、剥落、坍塌、崩坏……——
(1)《金史.逆臣传》:元帅右监军术虎高琪屡战不利,执中(即胡沙虎)戒之曰:“今日出兵果无功,当以军法从事矣。”高琪出战复败,自度不免,颇闻庆山奴诸人有谋,十月辛亥,高琪遂率所将飐军入中都,围执中第。执中闻变,弯弓注矢外射,不胜,登后垣欲走,衣絓堕而伤股,军士就斩之。高琪持执中首诣阙待罪,宣宗赦之。以为左副元帅。
(2)《圣武亲征录》:甲申,上(指成吉思汗)驻营于中都北壬甸。金丞相高琪(即术虎高琪)与其中谋曰:“闻彼人马瘦病,乘此决战可乎?”丞相完颜福兴曰:“不可,我军身在都城,而家属多居诸路,其心向背未可知。战败必散,苟胜亦思妻子而去。祖宗社稷在此一举矣,当熟思之。今莫若遣使议和,待彼主还军,更为之计,如何?”金主然之,遣使求和,因献卫绍王公主,令福兴来献上。
这一记载与上一章源引自《元史》的说法颇有参差。不过从中可以看出,金国当时的军事与政治状况完全是一团混乱,几乎濒临失控的边缘,完颜福兴提出求和也是万不得以的策略。中原化的少数民族政权也再度搬出了汉族对少数民族的故有招数——和亲。只是较之汉朝初年,不甚高明罢了。
(3)地在今河北省张家口市沽源县和承德市丰宁满族自治县境内的闪电河上游。
(4)初名太宁宫。《金史.地理志》言:“大定十九年建,后更为寿宁,又更为寿安,明昌二年更为万宁宫。”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六十四章 耶律楚材
暗夜笼罩下的中都城,战马嘶鸣,刀剑钪镪,垂死者的呻吟,妇孺们的惨号,加之在城中各处无情肆虐的烈火飞烟,将这做华北第一繁华都会化做了修罗世界,人间炼狱。
整座城市中,唯一还不曾遭受战火荼毒的只有位于西山龙泉寺。此时,那位被郭宝玉评价为人中龙凤的耶律楚材正站在寺庙的致高点舍利宝塔的顶楼,驻足凭栏,以一种悲怆与愤恨杂揉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片惨遭蹂躏的土地。
他身处的这座宝塔内,供奉着佛祖释尊寂灭后留下的佛牙舍利子——佛家的无上圣物。此宝从天竺流传至西域,由南北朝时代发大愿力西行求法的名僧法显大师辗转带回,此后常驻于中原大地,历经朝代更叠,终为前代建都于北京的契丹人所获。笃信佛法的丞相耶律仁先的母亲燕国太夫人郑氏,遂在西山建此龙泉寺,并建下这一座八角十层的砖塔供奉此宝。可以说,这里凝聚着那位崇尚和平、仁爱的佛陀的精魂,却目睹了这人世间屈指可数的杀戮与毁灭。
可以想象,象耶律楚材这样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居然处身于这精神世界的圣地之中,来面对这一幕繁荣文明被无情摧残,生灵如牛羊般任人屠戮的惨剧,他的心情会是何等痛苦悲凉。每当城中有撕心裂肺的哀呼或建筑物颓然倾倒的轰鸣传入他的耳鼓,他的面部肌肉就会产生一阵痉挛,表面的镇静也只是为了压抑内心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
忽然,寺院大门方向传来了一阵骚动,楚材隐隐听到有人在用蒙古话叫骂着,他心中一动,轻轻的说了两个字:"来了!"便转身大步行下塔去。方出塔门,迎面正遇到了本寺的一位僧人慌慌张张得跑过来。他一见楚材,连忙叫着他的别号说道:"湛然居士,前门有些鞑子由一汉人引着,口口声声说他们的大汗要招见你,想来必无善意,方丈大师要我来通知你,快从后门逃走吧。"
楚材神色镇定得说道:"多谢方丈大师的盛情,但我不能逃。我若逃了,鞑子必然迁怒于本寺,到时杀害僧众,毁弃佛宝,楚材岂非成了佛门罪人?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待我去会会这些凶徒!"
说罢,他略无犹豫,大步向前,行至寺门前用蒙古语大声喝道:"休得为难僧众,你们要找的耶律楚材在此!"
洞开的寺门前,松明火把照如白昼,百余名全副武装的蒙古军整齐列立,为首一将盔甲鲜明,看容貌却有些面善,楚材一时记不得在哪里见过。那将却面带微笑,迎上前来拱拳拱手道:"晋卿兄别来无恙?"
"郭兄?怎么会是你?你真得降了蒙古人?"耶律楚才认出了郭宝玉。
"成吉思汗一代雄主,方兴未艾,伐暴金以拯天下,正是我辈一心盼望的明主。大汗求贤若渴,闻晋卿兄之大才,便特命小弟前来相请。"郭宝玉道。
"嘿嘿!暴金!雄主!"楚材冷笑道,"蒙古之暴更胜于金,还奢谈什么拯天下?他们的行径比之盗匪和凶手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我耶律楚材岂能与这等残暴之人为伍?!"
"晋卿兄慎言!"郭宝玉面色陡变。
"怕什么!大不了一死而已,有何惧哉?"耶律楚材气势凛然,厉声喝问道,"他不是要见我吗?好!我倒要看看这个杀人魔王长得什么样!"
"这……晋卿兄若是这种见法,那还是不见的好。"郭宝玉沉吟道。
耶律楚材神情肃然得遥望山下,火势已渐渐烧近,喊杀声也显得愈发清晰。他大声道:"我这一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能救这一方百姓,为这百年京华留下一线生机,虽粉身碎骨,又有何憾!走吧,不要再耽搁了。"
※※※※※※※※※
桓州,蒙古军的大营。
驻跸于此的成吉思已经得到了中都落城与完颜福兴自尽这两个消息。在他印象里,这位死守孤城长达一年之久的老将是一位才能出众,人品贵重的良才。虽然他多次拒绝了自己的劝降,却唯其如此方显出他那可敬可佩的忠贞品格。因此,他曾传令于木华黎等人,城破后勿必要将这位忠勇的老人平安得带到自己面前,即使他不投降,也不想伤害他的性命。
福兴的自尽使得成吉思汗联想到另外一位人物——乃蛮老将可克薛兀撒卜剌黑。双方年纪相当,品格亦有诸多相似之处,包括为自己准备的退场方式,都是如出一辙。这是一种怎样的思维呢?为何会引导他们面不改色地走向死亡呢?既便刃断弓折,就必须走上这样一条绝路吗?成吉思汗自问无意将这两位老将逼迫至死,而这种情况实是平生所不多见的。
较之福兴之死,中都城中的大火却并不能打动成吉思汗的心。也许是他在初生之际就遭遇过火灾吧,反而对火的颜色没有太多的好奇之心。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火有着怎样的颜色,引燃建筑之后又会发出何种声音。但是,他依旧没有枉驾一观战果的打算,只是派遣汪古儿、阿儿孩与失乞忽都忽这三个人代表自己去接收金廷府库里的珍宝,即金银珠宝以及郭宝玉和明安口中反复提及的人才。
正当他对福兴之死辗转冥思,不得要领之际,纳牙阿走入帐内向他禀报了郭宝玉与耶律楚材到来的消息。
"好!我要亲自在宫帐外迎接这位神奇的客人。"
成吉思汗想,即然失去了福兴这样的人才,那么能得到楚材也算是一种补偿——如果他真得如郭宝玉所描述的那样了不起的话。
宫帐之外,耶律楚材那如武人般长大的身姿昂然挺立,长长的美髯迎着塞上烈风飘逸飞扬,于儒雅的气度之中又有三分凛然锐气。
真威风啊!成吉思汗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这个人。他没有立刻说什么,却示意身边的怯薛歹们上前去同他比个头儿,包括纳牙阿在内的众人最多也只抵到他的肩头。对于这种有些古怪的举动,楚材却能安之若素,神态自若,丝毫没有畏葸之意。这份镇定又令成吉思汗的心中增添了几分好感。
他微笑着走上前来,打量着他,尤其关注着他那副从双颊蓄到下巴的浓黑胡子,认为这是自己所看到过的最漂亮的胡子。对此,他甚至产生了想亲手摸一摸的冲动。不过,他还是抑制住了这种会被对方误认为侮辱的举动。
他问楚材:"你多大了?"
"二十六岁。"楚材用明朗有力的声音回答道。
"很年轻啊!"
成吉思汗赞叹着。对于他居然可以流利得听说蒙古语,令他颇感高兴。
"你是个人才!我在一年前就听说你是契丹人之中的豪杰。过去,你的祖国契丹被金国人所灭,如今正在我蒙古的帮助下恢复独立,你这样的人才正该投入到这伟大的民族复兴运动之中去啊。"
在契丹人面前,成吉思汗一惯善于将自己打扮成为复仇者的形象,因此获得了包括耶律留哥、阿海、石抹明安等一批同盟者的助力。如今,面对楚材,他再度施展出这个高明的手腕,希图一举掠获对方的心。
然而,楚材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可汗大人的话,在下未敢苟同。我家三代侍奉于金国,自当忠诚以事之,又怎敢将君父当作寇仇呢?那样岂非是不忠不义,欺君妄上的小人佞臣么?"
一旁的郭宝玉闻言大惊,连忙向他频施眼色。楚材对此却视而不见,继续以他那铿锵有力的口调侃侃而谈道:
"请问大汗,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是来为契丹人与汉人报仇,可是你的士兵却正在毁坏汉人与契丹人的城市、房屋、农田,劫掠他们的妇女、财物、牲畜。这就是所谓的复仇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与所谓的暴金又有何不同?"
"大胆!竟敢将大汗与暴金相提并论!"纳牙阿断喝一声,同时钢刀出鞘。
刀光闪闪,寒气逼人,近在身侧,只需大汗一个微小的手式,便可随时夺取楚材的生命,但他却连眼角都不搭,明亮的眼神直迫成吉思汗,朗声喝道:
"在金国的治下,百姓尚且可以平静得生活下去,而你们一来,便要让他们丧失一切,流离失所,这便是伟大的解放运动吗?你们其实连暴金也不如!"
"劫掠是游牧人的传统!是士兵们的特权!"纳牙阿大声抗辩道,"把这个狂妄的疯子抓起来!"
"让他把话说完!"成吉思汗以低沉威严的声音制止了纳牙阿。
"何谓暴?残民以逞者谓之暴!因此,残害民众者都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当政者!"
一向谦和温良的楚材此时俨然化做了一只暴怒的狮子,激烈如枪刺箭簇般的话语配合着胸前的戟张的长须,夺人之气溢于颜表!他的心情从未如今日这般舒畅,多年来郁积于胸中的对朝政的不满、对国势的担忧、对民生的悲悯,竟能于此时此地,在一个异族首领的面前得以一吐为快。这是何等酣畅淋漓的快意啊。
在金国,他不过是一介员外郎的散官,在那衮衮诸公林立的庙堂之上根本没有发言权。唯有今日,他却得到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折庭争。
"蒙古所仇者应该是金国的皇帝与官吏,而非那些无拳无勇的天下苍生。大汗如今每至一地,动辄屠城焚屋、纵兵劫掠,还美其名曰‘传统、权力‘。岂不闻,‘十里不同天,五里不同俗‘,那样的传统和权力也许在草原上可以行得通,可这里是中原!要想成为中原之主,就要按照中原的规模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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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惊诧得发现,大汗居然在向这个大放厥词的契丹人求教。这诚挚的态度使楚材的语气也和缓了下来。适才他自份必死,因此口调激烈,此时见对方虚心求教,他的回答便趋于理性陈述了。
"中原与草原的区别就在于城市。城市是什么呢?是人类文化、艺术、知识、财富的集合体。一座城市所能出产的财富是几万只牛羊都无法比拟的,而它所代表的人类最高级的思想,更是不可以黄金的价格来衡量……"
成吉思汗认真得倾听着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前所未闻的事情。正像所有其他的蒙古人一样,他根本不懂什么城市经济,对城市经济没有任何概念;至少在他一生中的这个阶段,他还不知道除了把被攻陷的城市摧毁以外,还可以利用占领的城市做其他的事情。如果说父亲也速该与军师月忽难先后为他开启了对广大世界与伟大文明的认知之门的一角,使他得以管窥到其内的一缕春光的话,那么如今的耶律楚才则是以他那远胜于前两者的卓越才识,亲手为他洞开了这扇沉封已久的大门,使其中那无限明媚的春光乍然倾泄于他的面前,扑入他的怀中。
此后的三天内,成吉思汗便将楚材留在宫帐内通宵达旦得闭门倾谈,他下令除了吃饭时间外,任何人不得打扰他们。在这三天里,两个人都象着了魔一样,多半是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才会发现送入的饭菜已经冰凉;实在困倦了就随便斜靠在哪里打个盹。他们的外表开始憔悴,但都在彼此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智慧与知识的火花。
在第三天的深夜里,成吉思汗向楚材询问起关于福兴之死的话题。楚材低下头想了想,回答道:
"这是汉文化对于执政者的一种要求。文死谏,武死战,国君死社稷,这是每个合格的君王与臣下都必须尽到的责任。文官在向君王进言的时候,要不避生死,实话实说;武将在为国作战时,也要有捐躯报国的觉悟;至于君王,则要将自己的生命与国家的兴亡牢固得维系在一起。只有这样,大家才可以同心协力,使国家内享安定繁荣,外御侵略之忧。"
成吉思汗仔细得品味着楚材的话,点头道:"你说的对,大家都要为这个国家尽责。象完颜旬那样抛弃中都的君主就是失职,而象福兴这样的人则是尽责。楚材,我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为蒙古人讲出这些理道,使他们的心中也永远记住自己的责任,同时也随时解答我的疑问和提醒我对自身责任的遗漏,你肯吗?"
成吉思汗终于在最恰当的时刻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他以灼热的目光凝望着楚材的眼睛,这目光有洞辙对方肺腑的魔力。
楚材没有犹豫、没有沉吟、更没有丝毫停顿得回答道:
"愿效犬马之劳!"
"好!从今以后,蒙古人的队列中又多了一位乌托合撒儿(1)。"
一切不着痕迹,一切水到渠成。从此,一代天骄的身边多了一位富有良能的大臣。这位来自敌人营垒中的人以他那高尚的忠君情操、渊博的知识、出色的才干,赢得了成吉思汗的敬重与信任。当这一决定遭到许多重臣的置疑时,成吉思汗也不曾有丝毫动摇。他援引过去的往事来说服反对者们:
"收降伏为臣下,这也算一种危险吗?为我战死疆场的那些人之中,又有多少是最初追随于我的人呢?如果我的器量足够容纳别人,那么任何降伏者都将成为蒙古的箭簇!"
显然,这最后一句是在特指者别。
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成吉思汗命楚材向众人展现他那高超的占卜之术。所谓占卜,就是牛羊的肩胛骨放入火堆中炙烤上一定时间后,再取出观察骨头上被火烧出的裂纹纹理,据此判断吉凶事。此前,在推举成吉思汗的大会上,那位通天巫曾经表演过,可见这种占卜方式在蒙古族中间相当流行。楚材的占卜结果,每次有非常灵验,很快便成为了蒙古军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后来,每当远征之前便要请楚材来占卜吉凶胜负便成为了蒙古军中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当然,楚材绝非有未卜先知之能的神仙。他的那些预言来自于丰富的学识、过人的才智和对人心的准确把握。同时,做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他也有着悲天悯人的心肠。他准确地判断出成吉思汗绝非生性残暴的恶魔,他的那些破坏杀戮完全是源于对城市文明的不解,因此他决心借助神佛的名义来设法对成吉思汗施加影响,从而引导他走上文明之路,减少战争对平民的损失。
在成为大汗的谋臣之后,他就立刻提出了第一个请求:
"是否可以停止对城市的破坏和掠夺呢?我会证明,城市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它所给予大汗的回报,将会有百倍于掠夺的效果。"
"能试着谈谈这种效果吗?"成吉思汗问道。
"耕地是可以产出粮食的,而且产量一定会高于放牧。中原的财富,很大一部分都是来源于农耕,大汗若想要蒙古富强,完全可以让农民去耕种土地,然后向他们征收税款。这种税收将是源源不断,永远不会枯竭的宝库!"
"还有什么?"
"还有知识!知识有着改变命运的神奇功效。将有知识的人保护起来,再按照其特长安排到合理的岗位上,让他们去为大汗管理国家,那么民心将稳定,税收将增加!天下,可以在马背上得到,但是绝不能通过马背去治理!"
楚材的进言,无疑打动了成吉思汗的内心。在政治上,他有着超乎寻常的悟性,因此很快便感受到这些进言之中有着很大一部分可取的因素。也正是通过这些反复的磋商与交流,使得他愈来愈信服楚材的才智与品性。诚然,这种改变并非一朝一夕间就会产生立竿见影的成果,但是在楚材的力争与建议之下,许多野蛮的命令被改变了,确也是不争的事实。
与此同时,楚材也渐渐感受到成吉思汗身上那种非凡的魅力。从未有一位征服者会如此热情地听取被征服者的言论,并最大程度得去采纳其中可以理解的成份。即使这位主君与自己有着不可逾越的文化鸿沟,却并不妨碍彼此之间建立起一种互相信任的友好情感。至少,在楚材看来,历代王者之中能如此虚心听取不同意见的并不多见。他也就愈发坚信自己最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根据楚材的建议,成吉思汗派人向先前派往中都负责处理战后事宜的三位部下传达了改变以往接收模式的新令谕:
金国士兵和一般市民以及中都城内所有的人,除战死者之外,全部集中到郊外的一个地方。对于这些俘虏,不再象从前那样首先挑选女人,将她们用绳索串连起来送往大本营。而是优先从男子中选出具有特殊技术和教养的人。
他还在令谕末尾严格告诫部下:对待这些男子不可感情用事,即使是抱有强烈敌对情绪的人,只要是有特殊技术和教养,一律送往自己的营地来。
接受到命令的失乞忽都忽一丝不苟得尊照执行起来。于是,连续多日之间,蒙古大营中就会出现这样一副无序循环的情景:
各种种族不同,打扮各异的人混杂在运送财帛的驮马队中走来。无论他们是顺从还是反抗,都不会遭到杀害,最多是被扭住胳膊,押回队列而已。在这样的行列之中,有最受欢迎的能工巧匠,有富于经验的武将士兵,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出家人、占卜师、医生、法官、农夫和儒生。对于最后一种人,成吉思汗完全不知道他们的用处,只是命令由楚材来接待。
很快的,成吉思汗发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那位终于职守的六弟居然真的没有送来任何一名年轻妇女。有的只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妇,这自然不对成吉思汗的胃口。
"这些老太太是干嘛的?"
成吉思汗向解送者询问道。
"据说是产婆,懂得怎样顺利的接生孩子。"怯薛歹们回答。
成吉思汗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失乞忽都忽那张刻写着一丝不苟的面容,严肃、冷静得近乎淡漠的表情。
"真是哭笑不得啊。"
他这样想着,轻轻摇了摇头。然则,对于这种行为,他并不排斥,尤其是念及此前不久有人向自己汇报的那件贿赂案中这位"六弟"所表现出的廉洁操守,他的脸上又浮现起一丝欣慰。
事情就发生在三人察点府库的时候。负责镇守府库的是一位名叫合答的降将,为了讨好这三位蒙古将官,他取了几件绣金丝织品作为个人战利品赠送给他们三人。这种绣金丝织品相当名贵,那个世纪末,马可.波罗曾对这种织品赞叹不已。阿儿孩和汪古儿为这种名贵织品所吸引,便收下了礼物,唯有失乞忽都忽严辞拒绝:
"过去,这里的一切都属于阿勒坛汗;如今,这些都归于成吉思汗。你有什么权力擅自支配属于成吉思汗的财产?又怎敢擅取此物来送与我?我决不接受此物!"
通过这件事,成吉思汗深切得感到一种叫做腐败的文明副产物凭籍着人类性格之中的贪欲之心。三位使者之中的两位都受到了腐蚀,这就足以证明这种副产物的可怕之处,它正在逐步侵蚀着蒙古狼们的心灵,进而控制他们的精神,弱化他们的斗志。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实在是比战场上面对敌人的百万大军更为凶险难防。
这位一代天骄在大胜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弹冠相庆,而是找出自己的国家与军队之中还存在着哪些不足,又如何使之得以补完加强。他打定主意,一定要严厉惩罚行贿与受贿者,更要大张旗鼓得褒奖识大体、慎职守的忠诚之士,要让全体蒙古人都以失乞忽都忽为凯模,学习他廉洁自律的美德,更加忠诚于自己,忠诚于大蒙古的事业,而不至走上阿勒坛汗的败亡之路!
对于苟延残喘于黄河之南的金国,成吉思汗准备充分利用攻陷北京所造成的有利形势,一鼓作气得将其消灭,但那条叫做黄河的大河对于骑兵来说过于宽阔了,也是短时间内无法超越的一条天堑。虽然在征伐西夏时,他曾经见过这条河的上游,但是看到下游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将这两者统一起来。这条河在此地如同被天神的巨斧突然劈开一般,不可思议得向两边阔展出许多。而那湍急的河水,即使看上一阵都会令人的头晕目眩。
就如何通过黄河的问题,成吉思汗召开了军议。他特别征询了郭宝玉与耶律楚材的意见,二人都指出现在渡河作战是不可行的,因为难以短期内征集到足够的船只来运渡大军。若以小股部队进攻,则很难占到便宜。真正的大规模渡河作战只能等到冬天黄河结冰的时候才能展开,那时战马可踏过冰面进攻敌人。成吉思汗对此深以为然。他命楚材进行占卜,以确定未来的进军方向。楚材拿起被火焚烧过的羊骨,仔细观察上面的裂纹,然后抬起头来说道:
"臣昨晚夜观天象,见那象征着战争的长庚星出现在西北的天幕上;现在又根据这块羊骨上显示出来的征兆看来,在那个方向正有一位大汗的宿仇在蠢蠢欲动。"
"西北?指的是哪里?哈剌契丹?"
"是的。"
"那金国怎么办?就任他们恢复起来吗?"
"不,大汗对金的战争不能停顿,但也不能操之过急。"楚材缓缓得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金国如今虽然衰败,但余势未尽,依旧不可放松。大汗应派一员上将统领中原之兵,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步步为营,一点点得蚕食金国,令其不得休息……"
一名怯薛歹的疾奔而入打断了楚材的话语。他向成吉思汗汇报了来自蒙古的重要消息:——
已故塔阳汗的儿子,丧失了国家的王子屈出律已经流浪到了哈剌契丹国,并得到该国古儿汗直鲁古的收留并将女儿嫁予他。谁知此人得志即猖狂,突然袭击了他的岳父,夺占了整个国家,并与西方回教大国花拉子模结成反蒙古同盟。现在,他正发兵攻打成吉思汗在西域地区的两个盟友:阿儿思兰汗和回鹘部亦都护。前者已经遭其攻灭并杀害,后者的处境亦岌岌可危。他还在西辽国内强行推广自己所信奉的景教,大肆杀害回教徒,实行血腥统治。
"西方的战鼓真得响起来了!"成吉思汗大声道,"漏网的残敌正在对我们磨刀霍霍!我将回师蒙古,然后立刻出兵讨伐屈出律,定要将这条祸根一举斩断!"
"诺!"蒙古众将起立,齐声凛尊。
成吉思汗郑重得说道:"对阿勒坛汗的战争也不能中止。三合木,我命你率军迂回山西,当冬天之时,从黄河最窄的地方踏冰而过,进入陕西,再折而向东,直取南京(开封)!"
"诺!"
奉令的三木合把阿秃儿是蒙古军中的后起之秀。这位年轻的武将在这次中都攻略战中建立了卓越的武勋,任命他为攻击部队长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合身的铠甲紧紧贴在他那匀称的肢体上,益发显出精悍干练的刚阳之气。他用兵擅长快攻,手下的部队有着无坚不摧的攻击力,但在防守战上,则略嫌欠缺耐性和韧性。不过,做为突击部队,这样的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他首次以总大将的身份独当一面,因此在任务的沉重感之外更有着跃跃欲试的欢喜与渴望。因此,他在得到命令后立刻于翌日发兵西行,在翌年(纪元1216年至1217年)冬天强渡山、陕两省之间的黄河,出其不意地袭取了古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古代的长安,现在名叫西安的大城市。此后,他挥军从东进潼关,却在这座天然险隘面前遭到了强力阻击。
在渭水汇入黄河的河口地区,拔地而起的山峦群峰形成了天然的障碍,尤其是那座被称为中原五大名岳之一的华山,更是高不可攀。它与北面的黄河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地峡,潼关就是建立于其中,号称难攻不落的关隘。
三木合把阿秃儿在攻关受挫的情况下不敢恋战,立刻转而向南,通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绕过华山,直取另一著名的古都洛阳。然而,洛阳方面也有了森严的防御,使得他无隙可乘。为了防止遭到反包围,三木合放弃了攻城的打算,快速向南进发,进入嵩山山脉。这里的地形之险峻绝不稍逊于华山,却恰巧是金国河南防御阵线的一个漏洞。在经历了艰苦跋涉之后,突然出现在汝南平原上,并一举攻陷了汝州和密州(2)这两座城市。从这里出发向北,完全是坦荡如砥的冲击平原,快马奔行之下,毋需几日即可直薄金国的新都开封城下。
这是一次成功的迂回作战行动,充分展现了三木合灵活多变,大胆巧妙的指挥才能。然而,他在嵩山之中耗费的时间过于漫长,以至于给予金国军队充分的布防时间。各路勤王兵马齐聚都城之下,尤其以山东民兵花帽军最为强悍。他们不仅有作战的实力,更有满腔对蹂躏他们家园的蒙古军的痛恨。因此,他们士气高昂地列阵于开封之南二十公里处的杏花营,对三木合军展开了强力阻击。
眼见急切间难以战胜敌军,三木合果断地下达了退兵令。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相当明智的。就在蒙古军刚刚向西退却后不久,数支金军从几个方向包抄而来,险些形成合围态势。
跳出包围圈的蒙古军不敢再在河南地区停留,他们飞快地向西北而去,来到了陕州(3)境内的黄河岸边。不甘心就此放过蒙古军的金军随后追击,试图在河边再度包围敌人。然而,当他们来到河边才发现,这支给他们带来极大麻烦的敌军已经踏过冰封雪冻的河面扬长而去。
当三木合把阿秃儿进行他那艰苦卓绝的千里作战之时,成吉思汗已经率领大军北归大漠。他的目光已经从南方的金国转向了另一个世界——阿勒坛山以西的广大的未知的世界……——
(1)蒙语,意为长髯公。
(2)汝州,今河南临汝;密州,今河南新密。
(3)陕州,今河南三门峡。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六十五章 大汗归乡
纪元1217年的开封城上空,到处弥漫着恐惧与不安的阴云,其间闪动不息的战争阴影宛如一只随时准备吞噬生命的魔兽,以犀利冷峻的目光窥伺着这座古都的一切。
城市位于黄河的中游九曲十八湾的所在,伫立于城壁之上极目北眺,二十余里之外就是被诗人李白称为"来自天上"的黄河之水。幅面最宽处达到四十里以上的河流,夹带着数量惊人的泥沙,鼓动排天的浊浪,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自西向东,奔流入海,再不复还。
自纪元十世纪初唐帝国覆亡以来,这座建筑于沙质土壤上的城市就以汴梁之名代替了古都长安与洛阳的地位,成为五十年大分裂时代中梁、唐、晋、汉、周诸帝国的首都,北宋帝国统一南北后亦因袭前例,定都于此,直到金朝定都北京后,这里才降低为陪都的地位,被称为南京。开封一词,是它的行政单位府的名称,并一直沿用至今。这大约是百姓们对那位于在十一世纪中叶曾经出任地方官,以廉洁无私,断案如神而著称的清官包拯的爱戴与怀念使然,因为他将整个后半生都奉献给了这座城市的安定与繁荣。
根据《金史》的记载,当蒙古南征前夕,有户七十万以上,人口三百万。是与国都中都、南宋国都临安并驾齐驱的,拥有十四座城门的超级大都会,分别名为:开阳、宣仁、安利、平化、通远、宜照、利川、崇德、迎秋、广泽、顺义、迎朔、顺常、广智。城市被黄河的几条支流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切割成若干区域,再由无数桥梁沟通,其中最为著名的是龙津桥。桥之北,是宫城的丹凤门,门内为御河。这条人工河引自汴水,其上亦有桥,名为舟桥,桥头有壮丽的文武楼。循此向北笔直延伸而出的就是御街,两侧建有供奉历代祖先的太庙和祭祀天地的社庙。街道尽头处的承天门内就是皇宫。五年前,这儿还仅仅是金帝国的行宫,自贞佑迁都(纪元1214年)后,才取代了北京宫廷的地位。
承天门旁有两座高楼,右为登闻检院,左为登闻鼓院,值班大臣们在这里接收各地送达的重要文书,经分类后上呈皇帝御览。此外,两楼附近还分建都堂(1)与待漏院(2),这两处是宰相的办公地点。
入承天门向北,遥见五座并列的大门,居中的大庆门是皇宫的正门,两侧分别为日精门、月华门和左右升平门。皇宫正殿为大庆殿,两侧配嘉福、嘉瑞二楼,凸现其龙盘虎踞的帝王气势。其后为德仪殿。每当朝廷有重大庆典之时,金主在升座大庆殿之前,会在这里休息,并对自身仪表做最后的修饬。东面的隆德殿是皇帝召开日常朝会和处理政务之所,左右有钟鼓二楼。此外,还有仁安殿与做为寝宫的纯和殿。这三座大殿构成了皇帝日常起居办公的区域。
供后妃们居住的各处殿堂在纯和殿西面的香雪亭之后,其中有琼香亭、玉清殿、福宁殿、仁智殿、山庄殿、翠微阁、仙韶院、长生殿、涌金殿、蓬莱殿、浮玉殿、瀛洲殿、阅武殿、临武殿等极尽华美的宫殿和两座名为敷锡神运万岁峰和玉京独秀太平岩的巨大太湖石假山,曲径通幽的"大涤涌翠"则为宫内最富创意的园林景致。后宫之东为太后颐养天年的寿圣宫,包括一座名为庆春苑的园林。
皇城外围的建筑主要是供应皇室们日常生活需求的各机构,有内藏库、尚食局、宣徽院、御药院、左右藏库、仪鸾局、尚辇局、尚衣局、尚厩局、宫苑司、尚醖局、汤药局、侍仪司、府宝局、器物局等。至于点检司、中卫尉司、振肃卫司、拱卫司、秘书监、学士院、谏院,武器署等则是安全与秘书机构。这些官署府库所统属的上万人为帝王及其家属提供着周到而奢华的服务。
开封城内大小市场不计其数,彻底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从早开到晚。汴水河樯桅林立,一路铺陈直达黄河河口,满载着来自国内和海外的货物,它们将整座城市的繁华推上了鼎盛的颠峰。南宋的青白瓷、绿茶和丝绸,高丽的木材与人参,西夏的五凉驼、马和夜光玉,吐蕃的藏红花和羊毛,大理的普洱茶、滇红花和苍山奇石以及真珠、黑檀、象牙、珊瑚、犀角、鹿茸、氆氇、紫貂、砂糖以及阗玉、祖母绿等异域奇珍。在这些市场之中以四大药市最为知名,它们是官方设立的对外贸易专点,也称榷场(3),以蜜蜡、香茶、心红、硃红、地龙、黄柏等药材的买卖最为红火。这梦幻般的场景自北宋以来便经久不衰,其间虽经历十二世纪上半叶的"靖康之变",却并未间断,并永久刻录于那幅千古名画《清明上河图》之中。
开封不但是那个时代中的商业中心,其自身也有着发达的工业。开放式的街坊布局有利于作坊拓展向各个角落,桥头巷口、南河北市。造纸、陶瓷、首饰、家具、锻冶、造酒、印刷、火药制造、舟船营建等等行业均有享誉世界的名声。
因工商业的极度发达,财富不断流入城市,文化亦大幅度兴盛起来。而追逐财富与文明的各色人等也随之络绎不绝。行走在宽达二十米以上的街道上,于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你会发现许多非中国化的面孔,他们来自高丽、印度、越南、日本等等国家,或求学、或游历、或经商,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心愿、理念、目的,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探访着、憧憬着、期盼着、渴望着……对于开封的居民而言,身边有异国人的影子完全毋需惊讶,他们如同无数条河流,虽然有着不同的温度、流速与含沙量,然而一旦汇入大海就立刻浑然一体,再无泾渭之分。甚至彼此交好者还一起携手同游于周边的山水古迹之间,如城内的丰乐楼、包公祠,城外的禹王台、繁塔,均为名重一时的场所。在那样一个等级森严的时代里,民间却展现出四民平等,华夷共存的宽容情景,不谛于人类文明史上难得的一抹亮色。
在这个城市里,如果说还有更为吸引人心的场所,则莫过于被称为勾栏瓦舍的风月场。此地的繁荣与否,是和城市工商业水平密切相关的。开封既然号称"资产百万者居多,十万而上比比皆是",其促进作用居功至伟。在这个长达二百余年的娱乐时空之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当首推北宋第八代皇帝徽宗,这位具备艺术家才能与气质的皇帝精通除却治国之外的各种技艺,其出没于花街柳巷,与一代名妓李师师共同书写了流传千古的风流韵事。然而,也就是在他这种宛如恶魔附体般的娱乐之中,帝国一如失控的惊马,径直冲向崩溃的深渊。
若是要在这城内寻找另一处堪相媲美的地点的话,则惟有因演义小说《水浒传》而扬名的大相国寺。这座始建于北齐天保六年(纪元555年)的禅宗佛寺在宋代成为皇家寺庙,那部小说之中的许多英雄好汉都曾经以此处为舞台,上演了令人难以忘怀的剧目。
总之,这是一座被人类寄予无限梦想、希望、传奇的天堂或地狱,函概了人类至今可以企及的高雅与庸俗、光明与黑暗、伟大与卑怯、自豪与猥琐、英勇与懦弱、美好与丑恶……这些通通被城市这个巨大的漩涡所吸纳、卷动、搅拌,最终融合为无以名状的液体,或凝滞,或流淌,达到不可思议的境地。
然而,就在今天,这座城市迎来了一些完全格格不入的人。他们的数量并不多,相对于人山人海的市民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却是任何人无法漠视的名字——蒙古!对于这些富裕的市民而言,这是一个比修罗神还要震撼人心的名字。他们的皇帝就是被这些与寒流同样来自北方的蛮族所驱赶,象难民般狼狈逃窜而来,即使进入了城内,依旧惊魂未定,躲入皇城高墙后犹自瑟瑟发抖。连这样一位强力人物都遭到了驱逐,试想如自己这等平头草民,一旦遭到攻击,只怕连逃遁的余地都没有了。因此,围观者们在打量这些表情粗鲁,衣着古怪的蛮族时,心情透过眼神,流露出相当的复杂与惶惑。
处于视线焦点的蒙古使团们大约对此亦有所觉察,因此他们的眼神之中的自信愈发强烈起来。这是一个民族在其上升期内所特有的眼神,凌厉锋锐,执着无畏,宣示着敢于挑战一切的强者气魄。诚然,当年他们的祖先是乘囚车入城,之后被钉在木驴上惨遭屠戮的,而此时此刻,他们却是骑着战马,在金国高级官员的谦卑迎接下直入宫廷,这前后相隔仅仅数十年,差距却不谛霄壤云霓。
使者们一路前行,直到皇城的大庆门前才下马。这些铜头铁额的蛮族,使得守护城门的金军相形见绌,只能敬畏地目送着他们大摇大摆闯入皇宫,由噤若寒蝉的金国礼宾官员引领着进入隆德殿,会见早已等候于此的金主完颜珣。
甫一见面,使者团的首领便毫不客气得提出了成吉思汗规定的讲和条件:
其一,金国割让黄河以北所有的土地;
其二,金主去皇帝号,改称河南王。
完颜珣闻听此言,面色大变:"贵国大汗开出如此苛烈的条件,未免过于小看我金国了吧?"
使者冷冷的说道:"我家大汗果然英明,就猜到你们会推搪,因此特意命我对你说,‘当年你国的丞相完颜襄封我为札兀惕忽里,那个官有多小,想必你也知道。如今我封金主为王,已经很看得起他啦。我这些所向无敌的那可儿们还没封过王呢!"
"无礼!"
臣子行列之中倏然暴出一声断喝。声落人现,发言者已经站在了使者面前,形成护驾之势。他的年纪使人有些不可捉摸,看面容和须发,都与五旬老翁无异,惟有声音却很清朗,有着年轻人特有的金声玉振之意。
"你是什么人?"
使者双眼一翻,扫视着他。
"完颜万奴是也!"
"哦。"使者微微一笑,"你就是那个野狐岭上逃跑的家伙吧?象你这样的人,如果在我们蒙古,早就躲到山沟里去啦,怎么还能有脸出现在主君身边呢?看来金国还真是有多余的粮食养一些连颠马都不如的废物啊。"
"哼!你们的口水也还真是丰富,比你们的箭簇还要多!"
万奴冷冷地回应着,然而心中受到的冲击却相当强烈。野狐岭上的那些恶梦般的往事立刻卷土重来,占据了他的头脑。正是那些以充满屈辱的悲愤回忆,几年来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使之夜不能寐,日不能安,终于年未过四旬,一头乌发尽皆雪白,脸上则为郁闷之刀所刻写,留下无数的痕迹。至此,他才相信那个关于伍子胥过昭关时一夜白头的传说确有根据——
伍子胥啊,你因家仇而白头,我却因国恨而苍老,彼此之间何其不同而又相似啊!
"看来还是不服气嘛。那么不妨再上一次野狐岭,你小子来和我们的者别大人比试一下箭术,再和我们的速不台大人较量一下用兵,他若能赢得其中一人,我们便把中都退还给金国。如果赢不了,那么这座开封也要输掉!你看如何?敢不敢放手一博?"
对方此言一出,万奴顿感无言以对,默然半晌,方道:"此乃国之大事,需由我主做出圣断,身为臣下的我不能擅自做主。"
"哈哈哈哈——"
蒙古使者团的成员们仰天大笑,声震殿宇。笑声如刀,无情地切割着万奴的心。他的内心再次鲜血淋漓。
"苍天啊,为何要我大金受此棱辱啊!请你睁眼看看吧!"
他在心中狂叫着,但是只能颓然退下。
他们对答的时候,完颜珣一直安静地坐在龙位上,不言亦不动,惟有脸色愈来愈苍白,手指下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出不安的音符。可见,他所承受的屈辱与愤怒绝不逊于万奴。
蒙古使者借逼退万奴之势,继续向完颜珣催促道:
"是否接受条件,请立刻答复,大汗还等着我们复命呢!"
被迫之下,完颜珣只得狠狠地咬了咬牙,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看来贵国大汗无意讲和,朕就只好在黄河南岸与他决一死战!"
"好!痛快!"
蒙古使者大喝一声,转身拂袖而去。他们在开封没有停留,即刻出城返回桓州大营,将在金廷的交涉经过一五一十向成吉思汗进行了汇报。及至听到怒斥金主和完颜万奴这一段的时候,成吉思汗的心中再度涌出复仇的快感。
"恕臣直言,大汗此次的条款确实过于苛刻,非但不能成立和议,反而令金人心生警惕,加紧备战,对我军回师蒙古,西征宿敌的决策大为不利啊。"
郭宝玉忧心忡忡地进言道。他的话立刻得到了众将的认同,纷纷问道:
"大汗,我们还要继续作战吗?不返回故乡了吗?"
"为什么不回去?当然要回!"成吉思汗笑道,"在阿勒坛躲在开封的宫殿里颤抖的时候,咱们早就灭了古出鲁克啦。"
"好一个声东击西!妙极!臣下拜服!"
郭宝玉立刻躬身施礼,众将亦随之豁然开朗的哈哈大笑起来。
待笑声止歇,成吉思汗又道:"不过,却也不能让阿勒坛汗太轻松了,我们还要留下一支部队继续攻击他,让他一刻也不得安生。"
至此,他的言词微微一顿,目光在众将的脸上来回逡巡了一阵,方道:
"木华黎,这支部队就交给你来率领,三木合做你的副将。你我以太行山为分界,北方的作战由我亲自指挥,南方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4)
这个命令无疑是将整个中原的军政大权悉数委任给了木华黎,相当于中原政治之中的分茅裂土。接着,成吉思汗一挥手,便有怯薛歹捧过一只托盘,上面陈放着誓书与刻有"子孙传国,世世不绝"八字的金印。看来,这个决定在他的头脑之中早已形成,直至此刻才宣布出来。
这位业已步入中年门槛的将军,在接到这样的重任后,脸上并未现出任何诸如承惶承恐、喜出望外等等特别的表情,只是沉吟片刻,然后面色沉静得回答道:
"既然是大汗之命,身为臣下的没有拒绝的道理。我是一个出身卑贱的人,蒙大汗不弃,拔擢为将,此次又托以伐金重任,虽然是非才而受,但我愿竭诚效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成吉思汗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向他点头以示嘉许。安排完这件事后,成吉思汗又公布了中原征讨军的兵力配置情况。归属木华黎直接调动的部队计有:蒙古军一万三千,汪古惕军一万,其余汉族、契丹以及女真降军七万。同时,他也留下了一些善于作战的武将,以契丹和汉人为主,包括明安、石抹尽忠和也先兄弟、严实、张柔、史天泽等人。
"中原的战争方式与蒙古完全不同。"成吉思汗嘱咐道,"所有的战争几乎都是围绕着城市攻防来进行的,因此单凭骑兵无法彻底击败阿勒坛汗,必须依靠步兵。你一定要多借助汉人的步兵,明安他们都是深通此道者,你要多多听取他们的意见,切莫以尊主待之。"
"喏。"木华黎认真的答应道。
"还有一条也要谨记。"成吉思汗又道,"中原人才济济,尤其是读书人更为重要。你勿必尽量网罗他们,使之为我所用。阿勒坛是大国,虽然在野狐岭遭到大败,但还是拥有庞大的兵力,因此凡是攻克的城市,除了十分要紧的以外,余者不必分兵占领,任阿勒坛汗的军队去收复吧,我注意到他们很在乎这个。等他们占领后,再夺回来。利用这种反复拉锯来消灭敌军,待阿勒坛人丧失大部分力量后,再全力攻击开封,必然成功。"
木华黎再度点头。
"我回师蒙古后,你一定要先平定辽西,扫灭那里的阿勒坛残兵,稳固我蒙古之侧翼和你自己的后方,之后我西进,你南下,则均无后顾之忧。好,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愿长生天赐予你武功和荣耀!我忠诚英勇的战士!"
成吉思汗的嘱托与祝福,一字不落地深深刻入了木华黎的心中。他郑重下拜,表示送行与凛遵之意。
数日后,蒙古大军首途北归,再度穿越戈壁。对于成吉思汗而言,这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并不陌生,他已经计算不清自己究竟往返过多少次,以至于产生了一种漠视的情绪。然而,军队之中那些新加入的异族士兵们却因倍感新奇而不时发出错落有致的惊叹。即使是风沙扑面的时候,也无法压制他们的好奇之心。
诚然,这种迥异于风和日丽的华北平原的景象确实足以点燃人心之中的好奇之火,并继续以变幻莫测的地貌风物为柴薪,使之烈烈飞焰,升腾高涨。
这些声音引领着成吉思汗的目光,使之重新审视着自己的部队,一种新奇感亦随之油然而生:蒙古军中混杂着诸多肤色、语言、表情截然不同的士兵和将领,还有数倍于军队的工匠、民伕、妇孺。他们有些是自愿,更多的则是迫于强力,这才背井离乡,千里辗转随军而行。这些人的心情显然不如士兵们悠闲,许多人一步一回头,哀戚地遥望愈来愈远的家乡。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今生都没有重返的可能时,泪水就会止不住地簌簌而落,滴在烈日下的沙石中,瞬间就蒸发地无影无踪。
最初,这种情绪一旦被负责解送的蒙古军发现,会立刻遭到无情的殴打。这个情况很快被耶律楚材发现了,立刻向成吉思汗进言,要求中止这种违背人道主义精神的暴行。
"上天有好生之德?"成吉思汗反复琢磨着这句话,"万能的长生天是仁慈的,保护一切的生灵。你说的有道理,很像我们的珊蛮啊。"
虽然对于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只要能够达到目的,楚材也就相当欣慰了。他知道,这位大汗会将任何事情都归结于那个名叫长生天的神祗,无论善恶。他轻轻微笑着,向大汗道谢,然后就立刻赶到俘虏队中,去检查他们的身体状况,发现很多人都因为过度劳碌、水土不服以及营养不良而得了各种各样的疾病。尤其是妇孺们,情况更加严重。他立刻命令自己的契丹裔仆从取来从城邑废墟之中辛苦收集起来的药物,对症下药,挽救了许多人的生命。看着获救者眼中向自己露出的感激的眼神,他的心情却并不轻松。因为他的头脑之中又浮现出了那些废墟之中的死状恐怖的尸体和盘踞其上,大开丧宴的野狗豺狼。那些锋利的牙齿与白骨相摩擦所发出了令人齿酸的声音,是一个笃信佛教的信徒所无法漠视的。
楚材郁闷的心情直到穿越戈壁之后,才逐渐开朗起来。眼前清新如洗,一望无际的草原使得他有一种从地狱一步跨入天堂的喜出望外。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些经过精心整备,宽阔平坦的驿道时,忍不住大声称赞起来。
"呵呵,楚材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的行为表示赞同呢。"
成吉思汗的话音伴随着笑声从背后传来,楚材连忙掉转马头,脸上露出一丝腼腆之色。
"啊,是这样吗?那真是不好意思啦。也许是我的眼光过于苛刻了吧?"
"苛刻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这种苛刻能够帮助我找到治国策略上的不足,那么我欢迎你继续保持下去。"
"多谢大汗的宽宏。"楚材逊谢道。
"其实,象你一样苛刻的在我身边还大有人在,只是你的胆子最大而已。"成吉思汗微笑道,"等回到蒙古,我会逐一介绍给你认识。"
"臣下期盼着这一天。"
楚材口中应答着,却在心中暗自纳罕:那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1)都堂:宋代所置。按《太平广记》载,"宰相判四方之事有都堂"。
(2)待漏院:唐宪宗元和初年置,供宰相休息之用,参阅《国史补》。
(3)按《金史.食货志》,"与敌国互市之所也"。
(4)《元史》原文为:太行以北,朕自经略。太行之南,卿其勉之。此事当发生于纪元1218年9月。本书略加更动,特此说明。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六十六章 西征战鼓
凯旋归乡的军队,沿途受到了规模空前的欢迎。每路过一个营地,就会引发近乎狂欢的情景。欢迎的百姓如果在队伍中发现自己的亲人或熟识的朋友,那么这种狂欢之中又会添加进许多热泪与倾诉。是啊,又是一个三年——将军百战死,壮士三载归。
置身于这种热烈氛围之中的成吉思汗却从中发现了另外一个新现象:草原变样了。第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部落数量的大幅度增加。几年前,往往要走上数日才会看到零星散布的小小营地,帐幕破旧,羊群稀疏,民众面有菜色,衣衫破旧,与今日相比,实有天渊之别。那些笑容以波澜起伏的簇新帐幕为背景,是如此动人,如此靓丽。
"汗兄,你快看那边啊!我们的理想实现啦!"
别勒古台兴冲冲地拍马追上成吉思汗,手指远方兴奋地大叫道。成吉思汗循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远处起伏平缓的小丘上,雪白的绵羊如云群行,一片又一片,从这个山丘漫上另一个山丘,悠然自得地随意游走着。在从山丘之间,隐隐显露出众多白色的毡帐,比面前的营地更为壮观美丽。
这,正是当年前往翁吉剌部完婚的途中,两兄弟共同描绘的蒙古的未来。时隔三十余载,当他们都已逼进老境的时候,梦想终于化为了现实。望着激动万分的别勒古台,成吉思汗自己也受到了感染,脸上泛起了烁烁红光。
部队每天都穿行在欢乐的海洋之中,仿佛整个草原都在为他们喝彩,驿道则化作了奔流的大河。他们没有走返回不儿罕山的旧路,而是在接近克鲁涟流域之前转而西行,向杭爱山与薛灵格河流域进发。
"我的大胡子朋友,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成吉思汗向耶律楚材笑道,"我们这次不回不儿罕山啦,我们要去哈剌和林。"
"哈剌和林?那是什么地方?"楚材问道。
"那里是蒙古的中心!我们蒙古人的第一座城市将出现在那里!(1)"
"城市?什么样的城市?"
楚材大为好奇。在他想来,能使蒙古人不破坏城市已是一个相当的进步了,还能指望他们去建立城市吗?这个疑问在不久后就从眼前的情景之中得到了解答。
那真的是一座城市!即使它尚未完全落成,然而无论是外围土木结构的城墙,还是其中木石结构的房屋,以及纵横交错的街道,都足以证明它完全具备了一座城市的全部特征。
此后数日,楚材独自在城市内外进行了细致的勘查。就其整体规模而言,完全无法与中都、开封、大定和大同这样的都会相媲美,然而依旧不减其背后所蕴藏的重大意义。
哈剌和林的城壁为黏土沙石结构的长方形,南北二公里,东西一公里,周长七公里多。有东西南北四门,西北有高台,地基为六十四根石柱,上面是大汗所居的殿堂,已经完工。远在城外就可以看到用红绿两色彩釉瓦铺就的,有着华丽飞檐的殿顶,殿堂的地面上铺着碧绿色釉砖,使人于不经意间发生错觉,仿佛自己仍旧行走于草原之中(2)。这宫殿目前还未竣工,据说还邀请了来自极西之地的画师于壁上作画,而做为未来主人的成吉思汗目前仍旧居于城外的大宫帐中。
楚材正自陶醉在这座集中原与异域风格为一体,寓新颖于精致之内,融恢宏于简约之中的建筑物中之时,忽听背后有人在呼唤他:
"乌图合撒儿大人。"
回头看时,见是一名大汗身边的怯薛歹。那人行至近前,又道:
"大汗召开紧急军议,请你速去。"
楚材心中一动,暗想:要对古出鲁克用兵了吗?
他的猜测果然不错。就在他探访新城的时候,高昌畏兀儿的亦都护巴而术所派出的第二位告急使者则在向成吉思汗控诉着那位那位窃居哈剌契丹王位的前乃蛮王子的诸般暴行。从他那充满悲愤的陈述中,可以感到西北方向正在经历着毁灭性的动荡与不安。古出鲁克正在纠集起所有仇视成吉思汗的旧残余势力,并结联花拉子模算端国,磨刀霍霍、蠢蠢欲动。同时,他还肆意践踏当地的所有故有风俗与宗教习惯,带领骑兵践踏农田,破坏灌溉,强迫那些土著们抛弃信奉了几百年的伊斯兰教义,改宗他所信奉的景教,甚至于将虔诚的老教长活活钉死在国都八剌撒浑(3)的城门之上。在将国内搞得一团糟的同时,古出鲁克还继续向成吉思汗的帝国发起了挑衅,以突袭的手段杀害了从属于蒙古的阿力麻里王布札儿并围攻其国都,还不断派出军队骚扰高昌国的边境,进行掠夺与屠杀。凡此种种暴行,桩桩件件令人发指,以至于回鹘使者在陈述时往往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使听闻此事的众将群情激愤,纷纷向成吉思汗请战。
对此,成吉思汗却并未迅速做出任何答复,更未发布备战号令,只是通过塔塔统阿温的翻译,以温言安抚使者。如此暖昧不明的行动不免令众将深感愕然,却没有人敢于当面向大汗提出置疑。楚材正是在此时悄然进入宫帐,隐身于角落之中一言不发。
成吉思汗本人似乎也无意向任何人提出咨询,这一场所谓的紧急军议在不久后,便函随着畏兀儿使者的退场而不了了之。楚材随着迷惑的人群不声不响地向前走,没行出数步,便被从背后赶上来的郭宝玉追上了。他也没说别的,只是邀请楚材前往自己的帐幕之中饮酒。楚材欣然应邀,与之对坐饮酒,谈论的话题也就不由自主得转向成吉思汗对西方的态度之上。
郭宝玉感慨道:"晋卿兄,大汗这次伐金归来,莫非累了不成?"
楚材微微一笑,反问道:"郭兄这话是从何说起?"
"若非如此,因何对古出鲁克的种种公然敌对行径不闻不问呢?"
"郭兄是聪明人,却也不能看透大汗的心思啊。"
"晋卿兄请赐教。"
"大汗一代雄主,志在四海,征服一个小小的金国是不能满足他的。大汗此时所采取的正是以静制动的手段,大是高明啊。"
"晋卿兄,你的意思是……"
"是的,大汗在等。"
"等什么?"郭宝玉追问道。
"当然是成熟的机会。"楚材悠然地呷了一口酒,方道,"首先,他在等那些分散的敌人汇合起来,以便聚而歼之,永绝后患;其次,他更要等到古出鲁克在哈剌契丹国内人心丧尽、恶贯满营,到那时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然后兴师往讨,以吊民伐罪之王师对残民以逞之暴君,则将无往不利,事半功倍啊。"
"哈哈!好一个乌图合撒儿!大汗果然没看错人!"
朗笑声中,帐幕门开,大将速不台阔步而入。跟在他背后同来的还有大王子术赤与另一大将者别。
帐内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速不台道:"大汗刚刚向我们传将令的时候就说,他这些安排能瞒过我们,却决计瞒不过晋卿先生,这不就一说便中了么?"
楚材笑道:"在下愚钝得紧,只是随意猜测,凑巧而已。"
速不台道:"先生就不必客气了。大汗刚才命我准备出兵,与术赤王子分兵两路进讨阿勒坛山中的乃蛮与蔑儿乞惕残寇,命者别将军进击哈剌契丹,追歼古出鲁克。"
"大汗终于要行动了!"郭宝玉神色凛然道。
"郭先生,大汗命你以副将的身份辅佐于我。"者别不喜笑谈,以平淡的声音向郭宝玉转述了成吉思汗分派下来的任务。
"太好了!"郭宝玉大喜道,"请问将军准备何时出发?"
"就在这一两天内!"者别道。
郭宝玉兴奋得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叹道:"大汗平定西方的大计就在你我手中展开了!"
※※※※※※※※※
所谓中亚之地,从现代地理来看,泛指中国的新缰地区以及前苏联中亚五国西部——即巴尔喀什湖以东、阿尔泰山之西、帕米尔高原及昆仑山以北的一片广袤土地。中国古代的典籍称这里为西域。是一片以沙漠、内陆河湖、高山及绿洲为主要地貌特征的土地。根据纪元前二世纪的中国探险英雄张骞的描述,这里已经是全球沙漠化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
北部靠近天山和阿尔泰山一带的沙砾和盐碱粘土荒漠完全是蒙古戈壁的延伸,中部则是该地区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时隐时现的塔里木河懒洋洋地从东向西贯横而过,注入同样半死不活,时隐时现的罗布泊沼泽。再向南就是与西藏地区的自然分界线——昆仑山脉和世界屋脊——帕米尔高原。在这些险峻的山脉和荒芜的沙漠之间,星散着多片绿洲,其中以北部的吐鲁番、和硕、库车和阿克苏,南部的车尔臣、克里雅、和田和叶尔羌为最大,它们得益于高山融雪所形成的季节性河流的哺育,而居民们则利用这天赐的生命之源建立了纵横交错的灌溉系统,带动了种植业的兴旺,使之犹如一座座神奇的花园般长青不败于沙漠边缘,呈现出两弯新月之状,交汇于喀什噶尔(Kachgar)绿洲以西。
这些农业绿洲也同样是商业绿洲,其首要意义完全是不容置疑的。这条由张骞所开通的起于关中平原的长安,终于东南欧伊斯坦堡的丝绸之路穿过荒凉的中亚地区时,正是在沙漠的边缘处产生南北两条分支,同样交汇于喀什噶尔之后复又分为南北两路:南路溯柯孜勒河进入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帖着白色帕米尔的边缘一路向西,在穿越阿赖山脉和外阿赖山脉之间的山口后入穆斯林世界;北线则越过天山的寒带针叶森林,进入伊塞克湖区。这个高寒山地湖泊的四周终年为冰雪所覆盖,唯有湖的本身因地热的原因,始终保持着流动,故而又有"热湖"之称。商路在楚河注入伊塞克湖口处转向西北,横穿富庶的伏龙芝平原后,就进入最为艰难的路段——人称"白色沙漠"的西伯利亚,只有体魄最为强健,意志最为坚定者才能到达终点站:欧洲。这些路线,犹如一根金线般将这些绿洲串联起来,形成两条带着优雅弧线的,传播文明、拓展财富的珍珠钏,维系着汉民族的中原同波斯、伊斯兰世界和欧洲之间的交流。
当这条伟大的商路开通之初,中亚的原住民还是那些与波斯人有着近亲系,操印欧语言的粟特人,而他们的文化又明显受到健陀罗、波斯、印度以及中国等各文化源地的影响,因而构成了一个多姿多彩的开朗时代。或许这个时代曾经绝无仅有,或者这个时代的愉悦已经深入人心,或许……太多的或许使得人们因之而产生出誓死捍卫之心,以至于他们凭借微弱之力,倔犟地抵御着来自周边强势的试图控制他们的各种图谋与行动。然则,正如宝剑有双锋,一切的富足来源于丝绸之路,随财富流入的自然是人类趋利之心所引发的诸般纷争。做为沟通东西方的路桥,却始终无法淡出政治的视线。终于,在各个草原或农耕帝国的轮番武力或文化冲击下,粟特原住民们的抵抗终告土崩瓦解,烟消云散。此后,回鹘占据了东部的别失八里(即吉木萨尔)、吐鲁番、和硕和库车等绿洲。关于回鹘人是怎样来到这里的,本书的第一章里已经有所介绍,在此不多赘述。至于西部,则落入了接受伊兰文化的突厥人手中。这便是哈剌契丹立国之前的中亚之形势。
哈剌契丹一词,源自欧洲与阿拉伯典籍,意为"黑契丹",而中国古籍则称之为西辽。故名思意,建立这个国家的是一位名叫耶律大石的契丹贵胄,他于辽帝国行将灭亡前(即纪元1122年)率领一支二百人的小部队北走,经过艰苦卓绝的万里跋涉,沿途收集契丹残部及康里、葛逻禄、回鹘诸部,在进入今日新疆境内时,部下已有四万帐之多。先后使高昌等国纳表归降,又西征喀什噶儿和河中地区,先后将东西哈剌汗国及花剌子模置于自己的配下,构筑了东临咸海,西及吐鲁番,南至昆仑山、帕米尔高原,北达垂河(楚河)流域,合计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庞大版图,成为中亚地区近百年中的绝对霸主。他依照当地习俗,自称"古儿汗",又依中原习惯,建尊号为"天佑皇帝",俨然成为辽帝国继承人,他于五十六岁上病故后,上庙号德宗。
德宗之后,哈剌契丹历三代传至大石之孙直鲁古手中,迎来了灾难性的末日动荡。先是直鲁古本人一反父祖时代轻徭薄赋的善政,擅作威福,需索无度,引发了国人的骚乱并激怒了各个属国。高昌回鹘的巴儿术、东哈剌汗阿儿思兰和阿力麻里王布札儿正是从这时起先后脱离了西辽的控制,转而投向成吉思汗的怀抱。而另一主要属国——建立于河中地区的花拉子模此时则国力日盛,向南击败大塞儿柱突厥,取得了对伊朗地区的控制权,建立起庞大的回教帝国。眼见西辽衰弱,便也起而反抗,并虎视其国土。当这些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之际,那位流亡王子古出鲁克的到来,完成了对这幢摇摇欲坠的危楼的最后一击,使之最终轰然倒塌。
纪元1208年,古出鲁克流亡至此,向直鲁古请求庇护。直鲁古不但收容了这个落魄王子,而且还让他做了自己的女婿。但是,古出鲁克却早已看出西辽的颓势,遂于公元1211年挑起叛旗,囚禁了这位昏庸的岳父并篡夺了王位。这一年正当成吉思汗首次兴兵伐金之时,故而无暇西顾。如今,他的帝国已经向南扩张到了黄河流域,在采纳了耶律楚材和郭宝玉等谋士所提出的"结好南宋、平定吐蕃、经营西域、徐图中原"之策后,其兵锋所指便转向了这条最后的漏网之鱼。
正如耶律楚材所指出的那样,古出鲁克的残暴与短视断送了他最后的机会。设想一下,如果他能够在篡位之初就利用人民对固有暴政的憎恨而将其革除,那么动荡的国政将会平息;再试想,假若他能够暂时搁置下与盟友花剌子模因几个边境城镇而发生的无谓争吵,而与之合力进攻蒙古倾国南征后空虚的后方,即使不能击败成吉思汗,却也足以改变整个历史时空的走向。这种二流政治家都可以轻易做到事情,对于古出鲁克而言,却显得太过艰难。这位来自西蒙古的突厥牧人,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意去理解这些绿洲近亲们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他们的定居和农耕在他眼中显得那样毫无意义。
正所谓前门拒虎,后门迎狼,百姓们满心以为在打倒了旧昏君后会过上好日子,却没想到,迎来的新君竟是这样一只倒行逆施的野兽!于是,人们开始暗暗得将脱离苦海的希望寄托于东方威名赫赫的成吉思汗!他的狭隘、拙劣、傲慢、偏见恰恰与成吉思汗的宽容、精明、谦逊、睿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我们不得不说成吉思汗是幸运的,如果换做札木合、脱黑脱阿甚至塔阳不花来扮演这个角色,都很可能打乱他的全盘布署。而历史偏偏选择了古出鲁克,使得成吉思汗的征服行动事半功倍。
惩罚之日的来临是如此之迅速,这是屈出律所始料不及的。当他还在西方边境上与花拉子模算端摩诃末进行剑拔弩张的对峙之时,者别的两万五千蒙古军已经如疾风暴雨般席卷而至!他果然不负"箭"之命名,迅捷无伦的穿越回鹘地面,击溃了正在进攻那里的古出鲁克的部队,然后在回鹘人的引导下不费吹灰之力地横越天山,进入哈剌契丹的北部。与此同时,脱忽察儿与速不台的部队则翻越了阿勒坛山,兵分两路,包抄合围,一举歼灭了以蔑儿乞惕残部为首的敌军,削去了古出鲁克的一条臂膀。
者别军在控制了阿力麻里地区后,在那里扶植了一位亲蒙古的贵族为王,经过稍事休息,便直取西辽国都八剌撒浑。他们溯伊犁河谷西行,穿过这片由草原、芦苇丛、榆树林和小沙丘所构成的平坦而略有起伏的平原后,进入了天堂画境般的七河流域。在这片被众多河流所抚育的土地上,绿浪汹涌的农田一望无尽,被密如蛛网的灌渠剪裁得修短合度,其间点缀着如红宝石般娇艳欲滴的果园。这里的玉米、谷物、水果、蔬菜、亚麻等作物都有着惊人的产量,堪称中亚的粮库。蒙古军的突然出现,并未引发住民的骚动与逃亡,反而自发地形成了欢迎的集会,他们主动拿出存粮来款待这些远道而来,为他们驱暴除恶的士兵,将他们当成了真主派来的救星。对此,者别采取了相当明智的回应。他严禁手下的士兵们进行任何掠夺和杀戮,不得践踏农田,焚烧房屋。成吉思汗所精心打造的铁样军规立见成效,士兵们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命令,秋毫无犯地通过了这里,直趋八剌撒浑城。饱受欺压的市民们发动了起义,打开城门,使得蒙古军兵不血刃地占领了此地。然而,他们并未在这里找到古出鲁克的行迹。原来,这座跨楚河而建的繁华都市对于惯居毡帐的他而言,实在是格格不入。因此迁往了昔日古儿诸汗们避夏之地——喀什噶尔。因为那附近的草原使他感到很舒适。
如果将丝绸之路比作华丽的珠钏,那么喀什噶尔无疑是其中最为闪亮的一颗明珠。塔里木河的支流喀什噶尔河在进入沙漠之前,展现出强劲生动的活力,欢腾的浪花冲击着大地,开辟出这片肥沃的河谷。据说,上古传说之中的旅行家周穆王就是在这里会见了西王母。河谷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其上分布着人工开凿的密如蛛网的灌溉渠道,它们错落有致地分割着五光十色的果园、牧场、农田、森林以及山丘,而古老的城市就掩映于青山、绿树和红花之中。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纪元前的时代出现在中国史书之中记载的疏勒古城。这一记载的原始资料也同样来自张骞的地理发现报告。控扼丝路的优越地理位置曾使得这个土著城邦国家于纪元后七世纪进入全盛期,领土面积一度扩张为"环五千余里"。毋庸置疑,这是典型的雅典模式。这种繁荣的城市文化并未因疏勒的灭亡而成为殉葬品,反而接下来年伊兰-突厥时代继续再放异彩,直到天下降下名为古出鲁克的大灾星前,这里一直保持着相当优雅愉悦的生活方式。
喀什噶尔地区在直鲁古末年是反抗暴政的大本营,曾经为古出鲁克的篡位行动提供过大量的帮助,然而,他们却成为受害最深的地区之一。在古出鲁克定都于之后的八年间,发达的农业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因为新国王认为使他们享受自己的生活方式,信奉自己的宗教才是最大的奖励。蒙古军的迅速到来和沿途的优异表现使人们感到八年来第一次看到了希望,于是立刻抛弃了恨之入骨的古出鲁克,非但不助他守城,反而箪食壶浆响应蒙古军。
四面楚歌的古出鲁克眼见大势已去,当即弃城而走,打算西逃花剌子模边境,与在那里的主力部队汇合。可是,者别事先早已料到了这一点,派兵截断了通道,迫使他仅带着少数卫队向南逃入帕米尔群山之中,企图凭借崇山峻岭来阻挡复仇之箭的追逐。在他想来,蒙古军的掠夺习俗会使得他们在这个富庶的地区产生一定的迟滞,追击的速度将会放慢。
大约是觉得心中有底,同时又考虑到此后还要在高山地带做长途行军,在入山不久后,古出鲁克就命令部下们放慢速度,节约马力。
这一小队人马踏着厚厚的积雪,寻觅着倏隐倏现的羊肠山道,向着慕士塔格峰的巨大冰川地带走去。做为西域最为荒凉的区域之一,这里的崖壁呈现出接近垂直的陡峭之姿,包夹着仅容单人独骑通过的狭窄山谷。抬首仰望,头顶的天空压缩为一条细细的线,再炽烈的阳光也难以穿透这千载难融的雪山。幽暗的空谷之中,惟有轻轻的马蹄声扣打着坚硬的山岩。熟知雪山习性者皆知,在此绝不能发出过高的声音,哪怕是一声咳嗽,就很可能招致一场雪崩,将所有的人彻底掩埋。
古出鲁克一行就这样默默前行,花费了数日才终于走出了这条死亡山谷。在看到晴朗的蓝天后,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可是,脚下的山路却愈发坎坷难行了。
"前面是什么所在?"
古出鲁克遥指前方的群山问道。
"陛下,翻过那道山岭后,就是撒里黑山口啦。"
一名本地出身的侍卫连忙回答道。
"又是山谷吗?"
古出鲁克微微皱眉,看来这三天以来的艰辛经历已经在他的心中打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陛下请放心,那里虽然也是山谷,但是幅面很宽,还有一大片树林。"
"树林?"
古出鲁克的眼睛一亮。有树林就意味着有动物,有食物。此次仓惶出逃,随身携带的口粮本已不多,经过这几日消耗下来,更是所剩无几。
"很好!到了撒里黑,咱们就开始狩猎,多积存些口粮。"
"陛下英明。"
众人一叠声的回答道。在山谷中的这几天,除了有些发霉的干肉之外,他们就再也没吃过熟食,连带着肠胃都有些发霉了。此时精神复振,便随着主君一路疾驰向那片希望之地。但是,包括古出鲁克本人在内,谁也没有想到,自己正在靠近死亡的陷阱。
"啊——啊——"当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断在身边响起的时候,古出鲁克才意识到危机的绞索已经垂在了自己的头上。
"不能死在这里!"
心念电转之间,他迅速抽刀在手,一道闪电般的弧线划过之处,两支激射而至的箭簇已经被劈落。随之,他飞马向前,将一柄腰刀舞成一团雪花,上护自身,下护战马,意图凭借勇武逃出生天。
"哪里走!"
这声呐喊相当清晰地落入了古出鲁克的耳中,他立刻辨认出这是蒙古语,心下愈发惊惧起来。随之,两条绳影晃动,向他袭来。
"不好!是套索!"
对于任何一名牧民出身的人来说,套索都是一件相当可亲又可怕的东西。可亲,是因为它做为放牧工具,时常伴随于身边;可怕,是因为它同样也是战场上活捉敌手的必要武器。浸满了油脂的绳索十分柔韧,再快的刀也无法一刀将其斩断,一旦被套中,就会紧紧勒住对方,凭借叫妙的绳扣结法,越是挣扎越难以摆脱。一个好的套索手,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广泛的敬畏与欢迎。现在,古出鲁克所面对的正是这种可怕的武器。他不敢用刀去碰,只是凭借灵活的动作进行闪避。然则,耳中听到对方的喊声,却使他心头大震。
"抓住他,他就是古出鲁克!"
声音未落,又是数根套索飞来,封锁了他身边的全部空间。古出鲁克无奈之下,只得甩蹬离鞍,打算将身体藏到马腹下来躲避。然则,他的那只脚刚刚脱出马镫,但觉倏然一紧,随即便有一股力道将他向旁边扯去。
他情知不妙,急忙挥刀斩落,企图迅速斩断绳索。可是,他的刀还未来得及斩落,手腕处又被套住了。连续中招后,他的心情愈发慌乱,肢体灵活度大减,稍一迟滞,相继又有数道套索落在了他的身上。套索手们一齐用力之下,他再也做不稳鞍鞒,撒手扔刀,扑通一声,摔落尘埃。
得手的蒙古军发出一阵欢呼后,当即拖曳着古出鲁克疾驰起来。坚硬锋利的山石如同片片利刃,不断切割着他的身体。不一时,闪亮的金甲和华丽的战袍相继支离破碎,头脸手足被擦得鲜血淋漓。
此时,古出鲁克的心中万念俱灰,只求速死。他知道,一旦落入蒙古人的手中,只怕想死也难。当下,他心一横,将自己的舌头伸到上下牙膛之间,正要奋力咬下去,突然脑袋撞上了一块突出的石头,登时在剧痛之中昏了过去——
(1)关于哈剌和林(Qaraqoroun)的建成年代,说法不一。《元史.地理志》载,太祖十五年(纪元1220年),定都和林。伯希和同意这种说法。俄罗斯东正教传教士亚金夫则将该城的历史前推至克列亦惕时代。《拉施特书》则认为该城为二代窝阔台大汗于太宗七年(纪元1235年)名汉人刘敏(德柔)主持修建的(参阅元好问《刘德柔先茔神道碑》,《遗山集》卷二十八)。
(2)此段描写的根据来源于《卢布鲁克东行记》。
(3)《元史》依蒙语音,称虎思斡耳朵,在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东南。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六十七章 草原治世
恍惚之中,亦勒赤台纵马冲上野狐岭的坡顶。
术赤就在前面。四周没有敌军。这是一个行刺的好机会。
摸一下腰间,弓箭俱在。一切水到渠成,一切毋需犹豫。复仇之火在心中飞腾,为了死去的蔑儿乞惕人,为了残破的巴儿忽真草原,更是为了心中那永远的忽阑。
“嗤——”箭簇离弦,破空之声如同死神的狞笑,袭向术赤的后心。弓开满月,箭似流星,术赤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直接穿入后心。
“太好了!”
亦勒赤台的欢呼还未来得及出口,怪事就发生了。那支箭穿过了术赤的身体,飞得无影无踪。但术赤身上并不流血,更不见伤痕。仿佛根本就不曾中箭一般。当他缓缓转过身来的时候,亦勒赤台险些失声惊呼出来。此人哪里是术赤啊,分明是成吉思汗本人。
亦勒赤台不及多想,立刻又射出一箭。然而,这一箭的结局与前一箭如出一辙,泥牛入海,一去无踪。
“天啊!”亦勒赤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看到成吉思汗抽出了腰间的佩刀。二人之间相距足有数十丈远,但那佩刀方出鞘外便锋刃暴长,冰寒之气迫近眉睫。
已经没有时间拔刀迎击了!亦勒赤台本能得想用手中的弓去招架,却忽然发现手中空空如也。弓竟然神秘的消失了。赤手空拳的他本能得将手臂拦在头顶。
好锋利的刀,切落手臂竟是悄然无声。亦勒赤台甚至没有感到丝毫疼痛。
“我的手臂——”
对于一位以射术见长的神箭手而已,失去一只手臂无异于被宣判了死刑。亦勒赤台狂呼着,那是一种比肉体痛苦更难忍受的打击,甚至比死更可怕。这种感觉就是生不如死。
“啊——我的手臂——”亦勒赤台狂叫着,用残存的另一只手臂去摸索断臂处,空荡荡的感觉仿佛带电一般,令他全身痉挛。
“啊——我的手臂——”
他不停的狂叫着,直到醒来。
“安答!我在!你的术赤安答在你的身边!”
有人紧紧握住他的手,仅存的一只手。声声呼唤,终于令亦勒赤台摆脱了梦魇,清醒过来。但,清醒过来又如何呢?手,确实只剩下一只,另一只已经在几年前永远得留在了野狐岭上,与众多战殁的把阿秃儿们长眠在那有风飒然而过的高高山岗之上。
因为这只断手,亦勒赤台被提拔为百夫长,并受到了成吉思汗的亲自嘉奖与众多赏赐。但他宁愿用这一切去换回自己的手臂。那场粉碎坚石、捣毁硬岩的血战,直到今天还时常出现在他的睡眠之中,也许这一生都会被其纠缠、盘旋,固化于头脑之中。
“安答——”亦勒赤台发出悠长的呻吟。
“我在!你的术赤安答在!”术赤的手握得更紧了。
某些时候,亦勒赤台对眼前这个被自己列为阴谋对象的男子会忽然产生某种不可思议的依赖感与怜惜感。这并非源自那个关于此人身世的传说使然,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蔑儿乞惕血脉之共鸣一类的热忱因素。
那么,原因又是什么呢?虽然亦勒赤台时常进入这些思维之中,但每每匆匆兜上一个圈子又不得其门而入,只得无功而返。
术赤待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真诚。专门在自己的兀鲁思内为他划出最高的草场,建起漂亮的新帐幕,每逢有事总是请他共同商议,俨然将其视为自己的军师。而亦勒赤台也确实会提出一些富于建设性的意见来。很快,他身上所潜藏的行政才干被挖掘了出来。最后,赤术干脆任命他做了全兀鲁思的断事官。用术赤的话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意外的发现。
亦勒赤台本人并不将这当做一件喜事。术赤待他愈诚恳,他反而就愈发烦恼,他甚至一度怀疑术赤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全部计划,而采取了这种匪夷所思的惩罚方式——让一个理直气壮的复仇者变成居心叵测的阴谋家,从道义上打败自己,在心理上折磨自己。通常他会立刻否定自己的异想天开,但偶尔的真切感受也足以令他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今天的厄梦就是这种恶劣心情的体现。
望着目光呆滞的亦勒赤台,术赤的心情也很难受。在他看来,安答的厄梦无疑是野狐岭大战所留下的后遗症。当一名以骑射为天赋的草原男子忽然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弯弓射箭的时候,那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象安答这样一位神射手呢?
“你出征回来啦。”
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后,亦勒赤台终于想起术赤的这次西征所的对象正是最后的蔑儿乞惕人。他想知道自己的同胞命运,即使他早已预见到他们的不幸结局,但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念头。
“是啊,我昨天刚刚回来。”
“见过大汗了吗?”
“见过了。”
“得胜而归,自然会受到嘉奖的。先恭喜安答了。”
“嘉奖?”术赤苦笑着,“父汗从来不会嘉奖我,反而会愈发疏远我。”
“是错觉吧?做父亲的没有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的。如今安答你已经成为了草原上战无不胜的英雄,大汗会以你为自豪的。只是他本人不会轻易表露而已,或是对你有着更高的期望。”
这些话一出口,亦勒赤台就感到有些不对劲。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地扮演起这对仇人父子之间的调停人的角色来了呢?自己原该乘机说些挑拨离间的话啊。自己究竟怎么了?
“亦勒赤台,我的好安答。你总是以你的热心来温暖我体内的冰冷,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这六年会变得怎样。”
术赤真的动情了。这位在战场上永远会第一个杀向敌人,即使面对如雨箭簇也从不后退一步的青年战神,实际心理也不过是一个渴望亲情友爱的一般年轻人而已,甚至于在这血火杀伐之中变得愈发渴求情义的依赖。战争故然会在某种程度上会让人变得坚强、成熟,但也有可能剥夺一个人的正常心理发育,使之在另一层面上更加脆弱、幼稚。术赤便是这样一个典型例子。父亲从不曾给他以关爱,虽然母亲总是希望以尽量多的爱来加以补偿,但是一个男孩子对于父爱的需求,却不可能因此而得以满足,因为这毕竟是如同地上的牛羊与天上的黄莺一样,完全是互不相干的两回事,反而是亦勒赤台这方面更能给予他一些帮助。
“会变得更好吧。”亦勒赤台自嘲得晃动着空荡荡的袖管,“至少不必照顾一个废人了。”
“安答啊,你说的是哪里话?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你在野狐岭上的舍身保护,你平时给予我的明智建议,这一切的一切,我术赤便是供养你三生三世也不足以报偿啊!”
术赤激动起来。
“好啦,不说这些了。”亦勒赤台感到自己对这位安答的热情从来都是欠缺免疫力的,连忙叉开话来规避。
“至少这次,大汗不会因你得胜而发怒吧。”
“恰恰相反,他这次比哪一次都更加严厉?”
术赤垂下头来,神色黯然。
“为何?难道你没能全歼敌军?”
亦勒赤台有些诧异。他想,成吉思汗与术赤之间即使真的存在着某种难以弥合的裂痕,也不至于将其漫延至在军国大事之上的。就法命严明,处断公允这方面来讲,亦勒赤台一向对成吉思汗钦佩有嘉的。这与是否有仇无关。亦勒赤台从来都不会对事实产生任何主观的置疑,钦佩仇敌并不是一种不良心理,反而会使自己在复仇过程中时刻保持冷静。虽然六年的等待并不算很短了。
“这次出兵大获全胜。”
术赤的头垂得更低,更象一个战败者。诚然,他在战场上赢了,却在亲情面前一败涂地。
“所有的蔑儿乞惕残党被一网打尽,不但斩杀了许多人,更俘虏了许多人。没有谁能逃出我设下的包围圈。如果有,那也只能说明万能的长生青天要饶恕此人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汗应该没有不满的理由啊。”
“可是,他偏偏是不满了!”
术赤倏然抬头。亦勒赤台看到他的眼圈发红,其中写满了委屈。
“别着急,慢慢说。”
“事情就出在我所捉到了俘虏身上。其中有一个是脱黑脱阿最小的儿子忽勒秃罕(1),是位有着神射蔑儿干(2)称号的勇士——”
说到这里,术赤方觉失言,连忙噤声,小心观察着安答的脸色,生怕因此勾起他的丧臂之痛来。亦勒赤台觉察到了术赤的不安,勉强笑了笑,以示无碍。术赤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
“他很年轻,也很坦诚,主动说明自己的身份,并保护那些被俘的同族。我见他是条好汉子,又有才干,便善待于他,并向父汗求情。”
“殿下做的对。大汗当年也是因此而饶恕者别的。”
“我也是援引了这个故事,希望打动父汗,贷忽勒秃罕一死。何况,当他父亲脱黑脱阿与父汗为敌时,他根本还未出生,不应该为其父的罪恶负责啊。”
“殿下所言条理明析,合情入理,以大汗的英明,怎会不采纳呢?莫非大汗最近有什么不高兴的声情吗?”
亦勒赤台不由自主得陷入了断事官的角色之中,开始对情理进行归纳与分析。
“不,父汗当时很高兴。至少在我求情之前,他的情绪都一直很好。”
“是啊,最近国势兴旺,国力大增。上月公布了大札撒法令;塔塔统阿大人的蒙古文字也编制完成;木华黎国王的南征军再度兵临黄河。如此三喜临门,大汗的心情怎会不好呢?”
“可是,当我一提出赦免忽勒秃罕的事,他的眉头便立刻皱起,然后想都不想便下令立即斩杀了那个青年勇士。难道,只是因为我的求情,就不能允准吗?”
术赤的脸色很差,面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亦勒赤台可以清晰得看到其下的肌肉的丝丝跳动。
“殿下没有再争辩吧?”
“没有。对于父汗那样的人来说,已经做出的决定,除了长生青天之外,没有人能改变!”
“那就好。殿下再忍一忍吧。”
亦勒赤台轻声道。说完这一句,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安慰话语了,于是闭口不言。术赤也在沉默。二人相顾无语,使得帐幕中的气氛异常沉闷起来。
许久,术赤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光顾说我自己的事了,差点忘记与你有关的事情了。”
“与我在关?什么事?”
“父汗命我带话给你,命你明日去觐见他,说是有任务要交给你。”
“大汗还记得我?”
“父汗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记得每一位曾经为蒙古的事业流过血的勇士,无论他们是死去还是健在。别看他已经五十七岁了!”
术赤显然是在为拥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这种真情往往只有在私下,于不经意间才会流露,就如残冬时牧场上的草般,默默生长,不为人知。当春日一至,令人满目惊喜。
※※※※※※※※※
与成吉思汗的每一次见面,对于亦勒赤台来说都是一件充满痛苦与兴奋的事情。痛苦缘于忽阑,那么兴奋呢?从行进途中就能感受到。
短短十年之间,这草原上的变化令所有的人为之惊叹。且不说那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出现于各处的新营地,也不必说那些此前从未见到过的宽阔的驿道以及沿途服务周到的驿站,更不用说市场上难以计数的各种商品和随之而来的操各种语言、相貌彼此迥异的商人。单是从每个蒙古人面部上所散发出来的喜悦、安宁、祥和的表情就足以令人心潮起伏。过去,当一个人要孤身向远一点的地方做一次旅行,都如同进行一次非凡的探险一般,要带上各种防身武器与充足的箭簇,否则根本不敢远离营地。因为你不知道会在什么样的地方有个什么人来袭击你、掠夺你。也许你们之间从未谋面,只是因为几代甚至十几代之前有过那么一次算不得什么的冲突。更有甚者,一些杀戮根本毫无理由,只是因为生活的贫穷与资源的溃乏。
如今,谁还会为一匹马或是一头羊去争执呢?若是那样,反而会遭到耻笑的,说这个人太没出息,没见过世面了。听说,这都是一个来自契丹的长胡子耶律楚材的宣传。
说来也奇怪,整个蒙古除了他之外,无论王子亲贵还是功臣宿将,任何敢于与大汗争辩的人鲜有不遭惩处的。唯有这个生就武人相貌的契丹大胡子不仅时常与大汗进行面对面的争辩,而且每次都会占据上风,大汗却从不生气,反而会采纳他的言论,做为治国圭臬。
他们之间的所有争论都是围绕着武力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为焦点来展开的。其中最为著名,以至流传甚广的一次公开争论就发生于数月之前。起因是者别从哈剌契丹遣人送来了最后的宿敌——古出鲁克的首级。
当时在场的众人们从首级上那张充满了惊恐、痛苦和绝望的面部表情上感受到,此人定然是死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残酷的处刑方式之下,以至于众人于好奇之余,心中复生悚然寒意。这时,那名使者讲述了征服哈剌契丹全境的过程。原来,者别听取了副手郭宝玉的建议,一入喀什噶尔城,就下令废除一切直鲁古和古出鲁克时代的暴政,严禁部队进行任何掠夺、杀戮和破坏,保护伊斯兰教的信仰自由,禁止任何形式的宗教迫害,穆斯林们可以如往昔一般自由地礼拜斋戒。
这效法汉刘邦“约法三章”的政策使得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获得了解放并取得了住民们的信任,以至于者别根本不必留下过多的守军,更毋需浪费时间来平息地方骚动,扫清残余敌军。喀什噶尔的农民们自发地组成了讨伐队,将那些曾经同古出鲁克一同残害过他们,如今溃散藏匿的士兵们捕杀殆尽,几年来郁积于心的恶气终于得到了释放。
与此同时,市民们向者别提供了古出鲁克的逃亡时间和路线。者别当即决定率领轻骑入山,跟踪追击,如紧摄猎物的猛犬般咬住敌手。由于有熟悉地理的向导指引,蒙古军抄近路绕过了艰难的雪山危谷,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提前赶到撒里黑谷地,刚刚设下埋伏,便一举擒获了如丧家之犬般的古出鲁克。
者别将古出鲁克押解回八剌撒浑,就绑在曾经钉死老教长的城门之下,然后告知百姓,但凡有憎恨其人者,可携带小刀前来,限每日百人,每人割取他的一两肉。这一判决所产生的效果无疑是大快人心的,消息如同生了翅膀般飞向各个绿洲。人们怀着复仇的心情涌入八剌撒浑,涌向城门之下,在争相亲睹寇仇身受酷刑的同时,跃跃欲试着等待着亲手宰割的那一刻。在郭宝玉的随从中,有一人曾经供职于金国刑事衙门的小吏,对于中原的凌迟之刑颇有研究,因此被临时调来做监斩官,他以一种草药熬制的药汤来维持古出鲁克的性命,使他虽惨遭脔割却不得毙命,直至十余日后肉体切割殆尽时,方才因斩去首级而死。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来晚的人意犹未尽,不知是谁突发奇想,开始向前面割得肉者出资求购。一时间,古出鲁克的肉价一路飙升,达到了黄金的价位。
汇报听到这里的时候,成吉思汗发现一旁的耶律楚材面现不忍猝听之色,便说道:
“乌图合撒儿啊,象者别这样的英雄豪杰,我蒙古大有人在,我率领着他们,可以征服整个世界,以武力为蒙古带来无限的财富与荣耀。”
而耶律楚材的回答却是:“大汗,世界是无比广阔的,居于其中的民族是如此众多,单凭武力是无法解决的。”
“可是我的者别如此迅捷的消灭了敌人,这不正是说明了武力强盛的优势所在吗?”
面对大汗的问道,楚材不慌不忙的应答道:
“由大汗居中调度,者别将军亲自指挥的这一战确实取得了卓越的武功。然而,你们所打的不是一场武力之战,而是人心之战。古出鲁克倒行逆施,自掘坟墓,我大蒙古则吊民伐罪,高张义师,正合逆取顺守、兼昧攻弱之道。故而可一战以禽渠魁,兵不血刃而收万里国土。”
楚材的一席话,说得成吉思汗默然半晌,方道:
“那么我们对金国的征伐也要做到这些,是吗?”
“金国与哈剌契丹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仅仅做到这些还不够。”楚材侃侃而谈道,“金国在军事上虽然已经遭受了惨痛的打击,但其至今之所以一直不能被彻底降伏,则要归功于它在文化上的先进性。没有先进文化做为核心的蒙古,是无法完全统治金国的,即使能在短期内对其实施占领,也很快就会象投入大海的金沙般,被浩瀚的海水彻底淹没,连痕迹也无法留下。”
此言一出,旁听的众人尽皆耸然动容,均感这个大胡子的言谈也太过目中无人,分明是是在藐视大汗多年来的辉煌武功,否定蒙古的基本国策。人们小心地观察着成吉思汗的表情,只见他眉峰紧皱,眉梢威威跳动,面部的肌肉时而凝滞,时而轻颤,仿佛正有一条神密的暗流在激荡不休。
——也许一旦开口,就要下达对乌图合撒儿的斩杀之令吧。
危险的情绪在人们的心间扩散着,紧张的空气笼罩着人们。这其中,如耶律阿海、不花兄弟这样的契丹裔将领故然忧心忡忡,其他蒙古裔的将领们则怒其出言贬低奋战的成果,期待着大汗将监斩之任交予自己来执行。
“那么你认为怎样才能使蒙古彻底征服阿勒坛国呢?”
“当然是建立自己的文明!大汗要在心中点燃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文明的道路,并一以贯之地走下去,永不停歇。唯其如此,蒙古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
就在众将各怀心事的肃然之中,成吉思汗缓缓开口了,他的话语全然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真正的国家?那是怎样的呢?”
“一个真正的国家,要具备凝聚人心的力量!”
楚材的目光熠熠有神,话语掷地有声。在接下来的大段独白中,他如是说:这种凝聚力的既不是严刑峻法,也不是道德友爱,更不是对个人权威的忠诚,而是至高无上的信养。严厉的法律也只是一时的强制,良好的关系也难维持几代,再绝对的权威当人死之后也就随之消亡,唯有信养是不变的,则会通过世代传承而永存人心。
如今的蒙古国内,除了蒙古人外,还有大量的突厥人、汉人、女真人、契丹人乃至深目高鼻的畏兀儿人乃至印欧人。这些不同民族都有其各自信奉的宗教和神灵。譬如蒙古人信奉珊蛮长生天,而汉人和女真人则多信奉佛、道、儒三教的释加佛、老子、孔子。至于穆斯林们对伊斯兰教和真主安拉虔诚更是无以复加。此外,景教、袄教、摩尼教等等也并存于人心之中。如果强迫他们信奉一种宗教或使其中的某一种宗教获得过高的地位,则会引发其余宗教的反对与敌视,那么民心就会骚动难平,进而造成帝国内部的裂痕并渐渐阔大直至分崩离析。象古出鲁克那样破坏信仰,制造纷争的行为最终导致自我覆灭,就是前车之鉴。
在认真倾听的时候,成吉思汗的脸色在不停地变幻着,从严肃沉重至豁然开朗,其间穿Сhā着冥思默想,但始终不曾有任何打断之处,使得整个祝捷仪式化为楚材的个人政略演讲。
最终,当楚材的演讲告一段落后,成吉思汗表示愿听从了这个建议。他们的主张截然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驰,却并不妨碍他们之间最终取得一致。因为成吉思汗从不拒绝任何良好的计策与建设性的意见。
很快,大汗就下令全蒙古禁止任何宗教迫害行为。他宣布,任何无害于帝国秩序的信仰都是有益的,不受谴责的。严禁不同宗教之间发生争执。他以自己的太才思维进行了解释:各种各样的神,都高居于天上,因此与长生青天并不矛盾,天涵盖四野,无所不容。为了不失去本民族的特性,他又严格规定蒙古本族人必须恪守对古老天神的信仰,但亦不得强迫他族人也对天神保有这种信仰,即使是主人对奴隶、长官对士兵也不得胁迫。他命大断事官失吉忽都忽将这一命令正式写入了青册与亲立的大札撒令之中。
对于这部高悬在人们的头顶之上,代表着绝对权威的大札撒法令,楚材也有着独到的见解。他说,汉人的圣贤有一句话,叫不加教化便行诛杀,是不合理的暴虐行径。因此,在严格立法的同时也要加强道德教育,使人们尽量避免因为得不到适当的管理而触犯法律,这将挽救许多人的生命,使之成为社会链条之中的良好一环。否则,那将是做为君主者的失职。
过去,蒙古民众因为贫穷而对盗窃深恶痛绝,因此无论所盗之物多寡,均处以极刑。现在,楚材在征得大汗的允准后,开始了他的宣传活动。他将所有的囚犯都召集起来,告诉他们:盗窃是不光彩的事情,有损于人却又对已无益。如今的草原上再没有部落的藩篱,尽有草场可以去放牧致富,又何必冒这种风险呢?然后,他又调查了这些囚犯的家境,对于富庶者课以罚金,然后又将这些罚金转借给贫穷者做为生产的资本,规定归还期限和利律。在临释放前,楚材又警告他们:回去后要洗心革面,努力劳作,如若再犯而被捉,当严加治罪,决不宽贷。就这样,全国的囚犯都以此类方式进行了重新处置,除了少数罪不容赦者外,都在受到教育后被开释还家,投入生产之中。这也就是如今蒙古社会之中一片安宁的原因所在。蒙古人的淳朴与勤勉为楚才实现其推行先王之道的理想提供了舞台(3),而楚才的良能更为蒙古全民带来了富足而有序,合理且团结、稳定并积极的环境——就是这个新兴国家的真实写照。
当然,这样的深层意味对此时即将亦觐见成吉思汗的亦勒亦台来说,都无从理解。他只是以惊异的目光观察着身边的一切变化,体会着内心的百味杂陈——
(1)据《拉施特书_部落》记载,脱黑脱阿共有六子,分别为:脱古思、秃撒、忽都、赤剌温、赤不黑和忽勒秃罕。
(2)蔑儿干一词在蒙语中的意思是“娴熟”、“精通一艺”。
(3)此一情节是有根据的。蒙古人崇尚诚实,这一点在之前者别等人身上已经完全体现了出来。据南宋出使蒙古的官员徐霆说:“见其一法最好,说谎者死”(王国维《黑鞑事略笺证》,《王国维遗书》第十三册,第十五页。)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六十八章 世界之窗
再见到成吉思汗的时候,亦勒赤台发现这个男子与六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岁月在他的身上仿制凝固不动一般。甚至可以说,比六年前显得更有神采。残酷的战事与繁忙的国政对大汗而言,有如一剂永葆青春的神药,使得他神采奕奕,雄姿英发。
"是亦勒赤台吧?术赤的救命恩人,首先冲上野狐岭的勇士之一。"
这样的问候永远会令人如沐春风。全蒙古有多少名为国家付出牺牲的战士啊,这些人名字如天上的繁星般众多,却都被他一一装入心中。
"能被大汗所记住,是小臣的荣幸。"
如非内心承载着关于忽阑的仇恨,亦勒赤台将会立刻垂下泪来。一句话就能将人心的荣誉感激发而出,这只是大汗身上众多魅力之一。有这样的主君,谁还会吝惜于自己的生命呢?谁还会萌发不忠的种子呢?
"听说你现在是术赤兀鲁思之中的断事官,所以召你来,将新订立的大札撒令颁赐予你,请你仔细研读,以此来帮助术赤治理人民,赏善惩奸。"
说这句话的人是大断事官失吉忽都忽,做为亦勒赤台的顶头上司而行使说明的权力与义务。说完话后,他将用羊皮纸写成的法令文本交到了亦勒赤台的手中。
亦勒赤台用单手高举札撒,向成吉思汗下拜道:"定当奉行大汗之札撒,尽力治理。"
大汗微微颔道:"我知道你会做到的。"
他稍顿了顿,又道:"今天找你来,一共三件事。第一件是看看我们的功臣过得如何,现在看来是不错,我也就放心了。第二件事就是关于札撒,你已诚心接受,必会严谨奉行,这一点我也不担心。现在咱们来谈谈第三件事,也就是我交派予你的新任务。"
"新任务?"亦勒赤台微微一怔,随即答道,"请大汗下令。"
"我想任命你为前往撒儿塔兀惕(1)的商队首领,同时也是我国的使者,将国书递交给该国的算端,你有什么想法吗?"
"撒儿塔兀惕?西方的回教国吗?"亦勒赤台问道。
"是啊!听说那是一个不次于金国的大国,有着我们所未知的文化与风俗。放心吧,这次我让三个来自花拉子模的商人与你同去。另外,为了保护你,我将我最精锐的怯薛卫士一百人做你的卫队。"
说着,大汗指着立在他身边的一名强壮汉子说道:"这是怯薛歹的百夫长,精通武艺的兀忽纳(2),他是这百名卫士的统领,也是你的副使。你们两个彼此认识一下吧。"
前面说过,在蒙古军中,怯薛歹的地位是非常尊崇的。即使是一名怯薛兵与普通部队的千夫长发生冲突,那么无论曲直在谁,这名千夫长将受到责罚。现在,成吉思汗居然派出一名怯薛百夫长来做自己的副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极高的荣誉,同时也代表着极大的责任。
在极度的荣耀与沉重的负担之下,亦勒赤台的头脑之中一片混乱。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与大汗告别,又是怎样走出的宫帐,直到那位叫兀忽纳的怯薛百夫长从背后连喊数声,才将他的神志唤了回来。
"亦勒赤台大人,大汗命我们十天后上路西行。我看不如先带你去见一见那三位撒儿塔兀惕商人,让他们给咱们讲一讲关于撒儿塔兀惕的事情吧。"
"兀忽纳大人说得有道理啊。"
亦勒赤台缓过神来,点了点头,便随着兀忽纳向一处漂亮的白色毡帐而去。
帐幕内一共坐着四个人。从穿着打扮就可区分其阵营。坐在主要位置上的人一身汉人打扮,凭着那副迥异于蒙古人的美髯,亦勒赤台足以断定他就是那位耶律楚材。环坐在他身旁的是三个带缠头、穿锦袄的西域商人想来就是那三个花拉子模商人。当亦勒赤台与兀忽纳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热烈得讨论着什么话题,只是他们之间对答所采用的前非畏兀儿语、蒙古语或突厥语之中的任何一种,因此亦勒赤台和兀忽纳皆不知所云。
"乌托合撒儿大人果然在这里啊。"兀忽纳走上前,笑道。
乌托合撒儿在蒙语里面的意思就是美髯公,这是成吉思汗赠与楚材的称号,因此所有的蒙古人都这样称呼他。虽然他在蒙古国内没有什么显要职务,但是有了大汗的尊敬,谁也不敢对他失礼。尤其是身为大汗近卫的兀忽纳更是知道这位美髯公在大汗心目之中的地位。
楚材抬头看到是大汗的亲卫队官员,便含笑回答道:"这三位就是大汗曾经对我说过的执着之人。经过连日交谈,他们对于财富和特产果然很执着呢。现在,我正在向他们请教撒儿塔兀惕的造纸术。我看到了他们那里特产的撒麻尔罕纸,质量真的不错,甚至超过了高丽纸。我想弄清这种工艺,如果适合蒙古本地的材料,我会设法推荐给大汗,然后进行生产,以取代现在使用的羊皮纸。"
兀忽纳连忙摆手道:"这个你就不必对我说了,我也听不懂的。"
楚材一笑收住。三位商人显然也认识兀忽纳,连忙起身行礼。兀忽纳便将亦勒赤台介绍给他们。
三位商人听说眼前站的就是这支商队的首领,连忙再度施礼。在他们想来,连兀忽纳这样的大汗亲信都是亦勒赤台的副手,那么此人的地位更加了得,因此腰弯得更低,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可掬起来。
他们的蒙古语说的相当流产,亦勒赤台听得很清楚。这三个人分别是来自讹答剌(3)的剌麻儿哈扎;蔑剌合(4)的哈马勒;不花剌(5)的法合鲁德底扎吉。如今这三个地方都是花拉子模算端的领地。其中,讹答刺地区与蒙古最西方的边境仅隔一条乌浒河(锡尔河)相望。
楚材见他们在谈公事,便知趣得起身告辞。亦勒赤台与兀忽纳向他颔首致意。当亦勒赤台与楚材的目光交汇之际,他发现对方神情倏然一肃,仿佛看到了某种危险的征兆一般。但楚材也没有说什么,便擦身而过。
亦勒赤台正忙于倾听三个商人对自己介绍将要出使的撒儿塔兀惕的概况,也未多想什么。这个神秘国度的种种异域风情已经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
※※※※※※※※※
十天的时间,转瞬即逝。亦勒赤台率领着队首途向西。由于驿道制度的完善和治安的强化,使得他们在蒙古本国境内的旅行变得分外轻松。
这是一支庞大的商队,足足由四百五十个人和五百多头骆驼所组成。成员之中,不仅有来自阿剌伯世界的客商,更有许多奉成吉思汗命携带巨款前往花拉子模进行采购的各宗王、那颜们的家臣,当然还有一百名便装打扮的怯薛护卫。
他们准备的交易物品也是相当丰富的,其中有来自中原的黄金、白银、瓷器和丝绸;西域的驼绒织品;蒙古特产海狸和黑豹的珍贵皮毛等等。琳琅满目,种类繁多。用同行三商人之中来自讹答刺的剌麻儿哈扎的话来说,"这是只有世界之主才能做出的梦幻交易"。
亦勒赤台本身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因此在短短几天内,他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撒儿塔兀惕商业通用语——波斯语。这使得双方的交流变得愈发融洽起来,几乎已经接近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唯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当谈及他们是如何成为大汗的御用商人的过程时,三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了尴尬之色,接着就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
最后,这个问题还是由兀忽纳解答的。
"他们自己才不想说那些丑事呢。"
身居显要的兀忽纳和大多数蒙古人一样真率而爽朗,虽然区居于亦勒赤台的下位,但无论从行事态度还是说话语气上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与桀骜。看得出,他是诚心诚意得要做好亦勒赤台的副手和保镖,齐心协力得完成大汗与西方通商的伟大计划。
"是什么样的丑事呢?"亦勒赤台笑问道。
"所有的商人都和秃鹫一样贪婪,没有例外。三个家伙之中尤其以那个剌麻儿哈扎为最,简直是秃鹫之中的秃鹫。"兀忽纳道。
亦勒赤台没有接口,只是静听他的陈述。
"这家伙来咱们蒙古出售他的织物,一些绵布和织金缎子。大汗见他的货品还不错,打算全部买下。可是你猜怎样?"
"怎样?"
亦勒赤台知道这是所有讲述者的通常习惯,在讲故事的时候必需在转折阶段有人来缝一句嘴,否则就如同烤羊肉没有放盐般索然无味了。
"他居然狮子大开口,向大汗讨要高出原价十倍的价钱!"
兀忽纳的讲述热情在亦勒赤台的良好配合下被最大化的释放出来。
"真是太不象话了!"在适当得表示气愤后,亦勒赤台追问道,"大汗既然明知这家伙在诓他,又是怎么反而任用他呢?"
"这就是咱们大汗的高明之处了。"
兀忽纳每当提及成吉思汗的名字时,脸上都显现出一种诚挚的尊敬之色。这种表情落在亦勒赤台的眼中,就会感到一阵违和感。
"大汗并不直接点破他,反而让我领着他去参观咱们的仓库。这一看之下,那家伙立刻就傻了眼。咱们的库存里,同样的绵布和金丝缎堆得比小山还要高,更别说那些四方进贡的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奇珍异宝了。我领他们出门的时候,三个人的腿肚子都打着哆嗦,几乎是被怯薛歹们半搀半架出来的。
"等再见到咱们的大汗时,三个人跪在地上只剩下磕头的份儿了。大汗问他们看到了什么?那个剌麻儿哈扎胆子倒还大一些,结结巴巴得说看到了天堂。这之后,大汗才严厉得指出了剌麻儿哈扎的欺诈行为。剌麻儿哈扎自然无话可说,只得俯首认罪,连声告饶。大汗命令将它的货物全部没收,本人则被拘捕起来交给大断事官审理。
"这一下,另两个商人再不敢漫天要价了。只是一味称赞大汗是四海之主,定然会慷慨给价。咱们的大汗也亏待他们,真得以十倍的代价收购了他们的全部货品。"
"大汗真是胸襟似海啊。"
亦勒赤台这一次赞美真得是发自内心之言了。仇恨归仇恨,但是真正的勇士从不吝惜钦佩真正的慨举,哪怕对方是仇人。
"这个自然。"兀忽纳似乎觉得亦勒赤台的赞美之中情感还不够强烈,因此显得有些不快起来。不过,他还是继续述说了下去。
"接下来,大汗又对我们说,‘把那位爱说谎的朋友也放回来吧‘。等我们将业已吓得半死的剌麻儿哈扎带回到大汗面前后,大汗也按照同样的价格支付了货款。这下又差点要了那个秃鹫的命。"
"这话怎么说?"
"你想啊。一个人刚刚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甚至有可能性命不保,却又突然被以十倍的价值抵偿了回来。这短时间内经历了大喜大悲,除了咱们如铁的大汗之外,还能有哪个经受得起呢?因此,这家伙立刻就晕倒了。要不是抢救得快,只怕当场就会咽气呢。"
说到这里,兀忽纳回忆起那天的有趣情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亦勒赤台也跟着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借着旷野之风远远送出,惊动了三个商人,不住得回头报以探询的目光。
笑过之后,亦勒赤台道:"于是,这三个人就感恩拜德,发誓忠诚于大汗了吧。"
"当然啦,如果这样的慨举还能感化一个人,那么这个还要得吗?"
兀忽难说者无心,亦勒赤台却听得有意。虽然明知对方的语意与自己无关,不过刺在那快心病上,还是火辣辣的疼。于是,他变得垂首不言起来。兀忽难只道他在想什么事情,也不打扰,自顾自得与手下的怯薛卫士们聊起天来。这一日,直到天色昏暗,商队扎营的时候,亦勒赤台都显得闷闷不乐。他想起了临出发前成吉思汗的嘱咐。
"亦勒赤台,你可是我们蒙古人里第一个商人。往后,我们不能总靠打仗增加自己的财富。也不能只靠别的国家的商人把东西运进来,我们要像耶律楚材说的那样,要同别的国家通商。你所迈出的第一步也是这件伟大事业的第一步,要以此为光荣!"
自己当时回答的是什么呢。好象也说了一些话,现在却除了一个"诺"字之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的情绪也很高昂,应该是说了一些慷慨激昂的话吧。总之,在那一刻,自己似乎真得成为了成吉思汗的部下了。臣服于仇人,哪怕只是短暂的瞬间,对于亦勒赤台而言,都可谓屈辱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随着身下的绿色渐渐褪去,商队进入了西域的境内。一片迷朦的黄|色世界。单调、枯乏的颜色令习惯于清新之绿的蒙古人从心灵到肉体都感到极为不适。亦勒赤台虽然对这里迥异于家乡的气候早有准备,但真的临其境后还是大为困惑。
在这里,连天的颜色都和蒙古不同。沙漠的颜色几乎渲染上了天空,蒙古那透彻清澄的蓝天被变得浑浊凝滞起来。同样的日光在蒙古是和煦暖润的,此刻却是那么严酷炽烈,在毫无遮蔽的情况下直刺下来,炙烤着、蒸发着人体内的水份与精神。
如果说白天是极温的炼狱,那么夜晚就无疑是寒冰的冥渊。昼夜温差的急剧变化冲击着人体的承受极限。很快得,蒙古人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虽然强韧的生命力和充足的补给还足以支持着他们的体力,但在精神上却自然而然得陷入了低糜的谷底。唯有那些长年来往于这条魔鬼商路上的花拉子模人依旧显得老神在在,安之若素。
幸好,在这沿途之中还有着弥足珍贵的绿洲来缓解人们的情绪。否则,长时间面对一种单调的颜色,任何人都很难保持清醒的神智了。
统治这一带的,就是成吉思汗的女婿,高昌国王亦都护巴儿术。早已得到消息的他,对这支由岳父组织的庞大的商业代表团表现出十分积极的态度。不但派出重臣在边境上专门迎接,还在本国都城哈密为其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亲自将商队接入。
亦勒赤台对这位美男子国王的盛情款待表示了由衷得感谢,并代成吉思汗接受了国王及王后的问安信。暂时脱离枯燥旅途的商队成员们在这里着实放松了三天,再度踏上了西去之路。
根据国王的建议,他们选择了从大漠之北进发的路途。这里就是现在所称的北疆。这是通往西方阿剌伯世界的最佳捷径。每年天山融化的雪水流下来,经当地人合理得引灌,构筑起了沙漠边缘上的绮丽天堂。白天充足的日光和夜晚刺骨的奇寒,使得这一带的水果清香甜美,以之为原料,经特殊工艺酿成的酒更是甘美爽口,令马奶酒相形见绌,更使得这些习惯于纵情狂饮的蒙古人多次酩酊大醉。以至于赤勒赤台与兀忽难不得不下严令禁止再饮当地的酒,以免耽误了行期。
亦都护巴儿术加派的五百骑兵在抵达高昌西垂后便折返了,再向前就是旧哈剌契丹的领地。去年,这里才完全并入了蒙古帝国,由大将者别所镇守。
从常理而言,新征服的领地内往往会一片混乱,到处流窜着前朝的散兵游勇和乘火打劫的不法之徒。而当地百姓对于征服者也将处于一种敌视状态之中。然则,亦勒赤台所看到的正与他所听到的一致,这里秩序井然,民众安祥,对于非穆斯林的征服者非但毫无敌意,反而欢迎有佳。
去年毁于兵燹的灌渠、农田、草场、果园经过修复后,再度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战乱的伤痕能够平复得如此之快,充分体现了治安的稳定和百姓的勤奋。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从未将蒙古人当做是征服者,而是将他们从古出鲁克的残暴中解放出来的救世主。成吉思汗的宗教自由政策在这里深得人心,检朴认真的蒙古官吏使他们觉得比过去的哈剌契丹监都者更为廉洁可亲。再没有直鲁古汗的横争暴敛,远去了古出鲁克的宗教迫害,人民在新领导者的良好政治下,真正体会到了安居乐业的幸福。可以说,蒙古对哈剌契丹的征服及其后续政策堪称绝妙。
商队平静的前行,彻底得摆脱了压抑的沙漠,过喀什噶儿、起儿漫、叶密立等地后,直抵哈剌契丹旧都八剌撒浑。在这座跨河而建的中亚名城之中,亦勒赤台会见了忠勇无双的名将者别。者别那尖锐的秃头,每经历一次大战后,反而更加光芒闪烁,人也愈发精气十足。虽然在野狐岭大战中亦勒赤台曾经见过这位同样以神箭知名的弓术达人,但还是第一次与之如此近距离接触,心情在激动之余又复遗憾。若是一臂不断,今日或可与之切搓一番。
者别向商队的两位首领讲述了目前与花拉子模国的边境关系,双方之间没有过多的来往,但也没有任何规模的冲突,处于一种彼此故做漠视的对峙状态之中。至于商队的通行,倒如常一般,没有任何限制。不过,据说商队将要路过的花拉子模边境城市讹答剌的城主亦纳勒术哈亦儿罕是一个贪婪的人,倚仗着身为太后亲族的关系,常做一些盘剥商旅的不法行径,诂计很难相处,需小心从事。
亦勒赤台还没表示什么,出身讹答剌的商人剌麻儿哈扎却漫不在乎得发言了。
"各位大人,也许你们不知道,小人与这位哈亦儿罕还是有些交情的。我们年轻的时候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不过后来就因为他是算端母后的娘家侄子,所以在飞黄腾达后没太多来往了。不过,我想若是去见他,他还不至于太过为难我们。"
"哦?想不到你还有种关系。"
不知内情的者别讶然道。旁边的亦勒赤台与兀忽纳则相顾而笑,均想:果然是一个群里的骆驼啊,贪婪者之间原是可以找到共同语言的。
"不相信我吗?这个商队可是赌上了我后半生的命运呢!我不会儿戏的。"
见到众人的古怪表情,剌麻儿哈扎以为自己的言论遭到了怀疑,急忙大声解释道。看着他这副焦急样子,众人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下,他可真得懵了,站在原地摊开双手,一脸迷惑。
许久,众人才收住笑声。亦勒赤台走到剌麻儿哈扎的身边,用独手拍拍他的肩笑道:"你不必着急,我们相信你。"
剌麻儿哈扎这才释然得坐下。亦勒赤台回过头来,正想对者别说些什么,却见兀忽纳正伏在者别耳边小声谪诂着什么,从者别忽而严肃、忽而开朗的表情判断,兀忽纳应该是在向他讲述着剌麻儿哈扎与大汗之间的趣事。
者别本想留商队在八剌撒浑休整三天,然后给他们全部配上战马,但亦勒赤台考虑到时间问题,宛拒了他的好意,将三天改为一天。不过,他还是接受了配马的建议。翌日,他们告别这座河上之城,踏着业已荒芜的丝绸古道西进花剌子模——
(1)撒儿塔兀惕(Sarta‘oul),花剌子模的蒙语别称。
(2)此名见于《秘史》。兀忽纳(Ouqouna),蒙语意为"家养的野山羊"。
(3)一作兀都剌儿,在锡尔河中游,今哈萨克斯坦奇姆肯特西北。
(4)蔑剌合(Maragheh),今伊朗阿塞拜疆省的马腊格。
(5)不花剌(Bukhara),今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六十九章 讹答剌的血
就在亦勒赤台的商队出发前的那个午夜,一名怯薛歹悄然来到成吉思汗独处的宫帐前,低声呼唤大汗。
"有什么紧急事务吗?"
这一夜,成吉思汗没有临幸包括忽阑在内的任何妃子。连续多日以来,楚材等人的言论使他受到了相当的震撼。一个国家原来还可以这样来治理,文化比战争更有益于百姓,这些理念彻底颠覆了他的固有思想,几乎在头脑之中引发了一场革命。
"哦,是乌托合撒儿要见我吗?请他进来吧。"
"多谢大汗夤夜接见,臣下有要事禀告。"
楚材进门后微微一躬,就立刻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听说大汗派遣了一个名叫亦勒赤台的男子出任使者,前往花拉子模?"
"是的,有什么不妥吗?"
"这个,臣下目前还说不好。但是,那日臣与此人略略见了一面,随意相看了他的面相,却感觉此人的眼睛之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说不清?那是什么?"
成吉思汗素知楚材从不妄言,因此立刻表示出重视的神情。
"臣感觉,他的眼底藏着一些秘密,而且是相当危险的秘密。"
"危险到什么程度?"
"臣无法确定,此中危险可大可小。"
"小会怎样?"
"或许一生雌伏,平安无事。"
"大呢?"
"大则毁灭家帮,乱我国事。"
"会如此可怕吗?这个人在野狐岭之战中还丢掉了一条胳膊,若说他有什么祸心,实在难以置信。"
"大汗,自古行大事者往往会为其图谋付出一些牺牲,来迷惑别人的观感。在中原,流传着一个断臂杀手的故事,大汗可有兴趣一听?"
见楚材如此坚持,成吉思汗便颔首示意允准。
"大约一千五百年前,中原有一吴国,国中有一王族大将,名唤庆忌,武艺高强,是一位了不起的把阿秃儿。"耶律楚材用成吉思汗可以听懂的语言娓娓道来,"他的武勇引起了国王的猜忌,于是派遣了一名叫做要离的刺客去行刺。为了接近庆忌,要离狠下心来将自己的手臂斩断,然后向庆忌诈称受到了吴王的迫害,特地前来投奔。庆忌信以为真,不但收留了要离,还将他安置在身边。后来要离果然趁庆忌不备,刺杀了他。"
"用心如此,也算难得了。"成吉思汗嘿然道。
"因此,臣下劝大汗要小心提防,千万不要被表面假象所蒙蔽,埋下祸乱的根苗。"
"嗯。"成吉思汗沉吟半晌,"此事需得防范,但也不能过于猜疑,否则会造成|人心浮动。这一点,以前你也曾经对我说过的。"
"大汗所言极是。"楚材点头道。
"好啦,夜已经深了,你也该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喏,多谢大汗的关爱。臣下告退。"
楚材的人虽然退出了宫帐,连脚步声都消失了。然而,他留下的那个故事却依旧萦绕在成吉思汗的心头,久久不散。以这个故事为发端,成吉思汗想到了许多事情,包括童年时代的往事。当自己的父亲也速该在生之时,蒙古部落内的每一个人都表现得那样忠实。一旦父亲死去,他们就立刻翻了脸,丢弃了自己一家人。这一幕虽然时隔多年,却因那深刻的场景而始终深埋于成吉思汗的心中。正因如此,他对忠诚与背叛的行径才会那样重视,以至于形成了他毕生的信条。虽然他早已原谅了那些曾经背叛自己的族人,可是却无论如何不能容许新的背叛发生在自己的面前。
他就这样默默地倨座着,双眼凝视着宫帐的穹顶,仿佛要看穿深藏于幕布之后的那些秘密。直到窗户外投射进来的第一道阳光刺中他的眼睛之时,翻覆不绝的头脑之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念头初次出现的时候,将他自己吓了一跳。
"这样做,牺牲太大了吧?"
他自问道。可是,立刻有另一个声音在反驳。
"这不正是你一直等待着的机会吗?借用那个男子的性命来换取,正好一举两得,水到渠成。要做大事,就不能有妇人之仁!"
就这样,他的内心有两个声音在不停辩论着,争执着。渐渐地,一个声音占据了上风,并最终压倒了另一个声音……
是拿出决断的时候了!成吉思汗咬了咬牙,忽然双手一合,连拍数计。立刻就有一名怯薛歹大步走入。
"将阿巴该叫来。"他低声吩咐道。
"喏。"
怯薛歹答应一声,转身离去。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帐幕外传来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阿巴该奉大汗召命,前来参见。"
"毋需多礼,进来吧。"
帐门开处,身材高大的阿巴该举步跨入。随之,帐门又迅速地关闭起来,将内中二人之间的谈话彻底隐藏。没人知道这次谈话的内容,也没有人敢于探究。即使是身居近侧的怯薛歹们,也不敢随意偷听。人们只是知道,这个名叫阿巴该的十夫长于当日下午便携了大汗的金箭令飞马向西而去。
※※※※※※※※※
数日之后,商队顺利通过了锡尔河上的浮桥,正式进入花拉子模算端国的领土。复行一日,讹答剌城的堆堞已经遥在望中。亦勒赤台深吸一口气,暗想:自己的使命正式开始了。
鉴于者别的警告,亦勒赤台没有冒然入城,而是命商队在城外安营。同时,他交待亦纳忽率领怯薛卫士们小心警戒,以防不测。然后,他才将剌麻儿哈扎叫到面前,商量着如何与城主哈亦儿罕交涉。
剌麻儿哈扎笑道:"大人,其实和哈亦儿罕这种人打交道也很容易,只要能喂饱了他的肚子,咱们在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啦。"
"你的意思是说要行贿吗?"
对于蒙古人来说,行贿这个词实属非常用词,亦勒赤台能说出来,也算不容易了。
"是啊。只要咱们拿出一笔钱送给他,他是不会为难咱们的。"
亦勒赤台低头想了想,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为了打开西方商路,任何方法都可以一试。于是,他向剌麻儿哈扎道:"那么凭你与哈亦儿罕的接触,你认为送给他多少钱合适呢?"
剌麻儿哈扎略想了想,回答道:"象咱们这种规模的商队,恐怕至少要付出二百个金第赫儿姆。"
亦勒赤台注视着他眼睛,微微一笑道:"真的需要那么多吗?"
剌麻儿哈扎被亦勒赤台锐利的眼神瞪得有些不自在了。他怔了怔,堆起笑来。笑得却很勉强。
"呃——这个哈亦儿罕是个比较贪婪的家伙呢。"
"是啊,我的朋友。"亦勒赤台用独臂揽住剌麻儿哈扎的肩头,"他确实是贪婪之人,但你不是吗?"
"这个——是以前的事情啦。我现在可以对着真主安拉起誓,对蒙古忠诚不贰。"
"这个我也相信。"亦勒赤台笑意更盛,"可是忠诚与贪婪也并不矛盾,你说是吗?"
"呃——"商人语塞。
"我觉得一百个金第赫儿姆对于哈亦儿罕的胃口来说应该已经足够了吧?这笔钱在花拉子模可以买到一千个强壮奴隶了。"
"大人你——全知道了?"商人目瞪口呆。
"觉得奇怪吗?我的朋友。"亦勒赤台笑道,"别忘了,这个商队里不只你一个商人。"
剌麻儿哈扎终于恍然大悟,心中暗骂自己的同伴嘴巴不严。
只听赤勒赤台又道:"做为商人,要是交易未成就想提前抽取佣金,这未免不太合适吧?谁要是想打大汗的坏主意,那将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你说是么?"
"诺。"商人无话可说了。
"好啦,我聪明而又贪心的朋友,我看一百个金第赫儿姆已经足够令哈亦罕开心了。你认为呢?"
剌麻儿哈扎强笑道:"我认为也是。"
"好。"亦勒赤台放开了商人的肩头,挥手道,"现在我们没有分歧了,希望以后也不再有了。"
"诺。小人也希望……"
亦勒赤台从怀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塞入剌麻儿哈扎的手中。
"我聪明的朋友,记住我们的事业和你的后半生。"
※※※※※※※※※
讹答剌城主哈亦儿罕时年约在四十左右。如同大多数养尊处优过度的贵族一样,有着肥胖的躯体和松弛的皮肉以及一双欲望充满血丝的眼睛。他刚刚接受了一位神秘来客所献上的一件活生生的"礼物",奇价值令他心动神摇,几乎立刻接受了对方的秘密拜托。此时,他正打算牵着"礼物"的纤手带入内室"拆验",却被守卫的回报给拦截了下来。
"剌麻儿哈扎?"哈亦儿罕努力在自己那被脂肪充塞的大脑之中搜索着这个人名。
守卫提示道:"他自称和您是朋友,刚刚从蒙古做生意回来,有‘货‘献上。"
"货"字被重读后,哈亦儿罕虽然还是没有想起自己是否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朋友",但对方的来意已经不言自明了。对于"礼物",这位城主大人从来都是来者不拒的。于是他示意"活礼物"先去自行去内室等候,自己重又坐回正位,示意守卫将剌麻儿哈扎带来。
"我亲爱的老朋友亦纳勒术,能得到你的慷慨接见,真是太荣幸了。"
亦哈儿罕见对方居然直呼己名,略感不快。又见对方双手空空,更是恼怒暗生。
"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本城主很忙的。"
剌麻儿哈扎见对方居然无动于衷,暗骂这家伙毫无情谊。然而,他却忘记了一个道理,所有建立于贪婪基础上的所谓情谊,永远是靠不住的。
"哎呀,请不要这样紧张嘛。我现在做为大蒙古成吉思合罕的御用商人身份来见你啊。"
"蒙古?本城主与异国没有来往。"
"那么听听到这个声音后,应该记得我们的旧情了吧。"剌麻儿哈扎知道如何平息对方的怒火,他摸出钱袋,轻轻摇晃。
也许这位亦哈儿罕对任何事情都比较迟钝,惟独对于纯净黄金之间的碰撞声却有着远胜旁人的敏锐听觉。他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线,笑容迅捷无比得爬上脸颊。
"啊,剌麻儿哈扎,我的老朋友。我在和你开玩笑嘛。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坐到我的身边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
总算他记忆力还没完全坏死,能够复述出这个几分钟前听到的名字。
剌麻儿哈扎知道他根本不是突然回忆起了友情,但也不点破,只是手捧钱袋,走到了他的面前。落座之后,他将钱袋恭敬献上,然后说道:
"我最近加入了一支商队,这可不是扑通的商队啊。这是大蒙古成吉思合汗的御用商队,专门来和咱们花拉子模做交易的。这些金钱就是商队首领的奉献。他们仰慕你的赫赫武威,因此甘心情愿奉上一百个金第赫儿姆做为助军费用,希望你能以强大的武力保护他们交易安全。"
哈亦儿罕心花怒放得点数着金灿灿的钱币,但是一听到蒙古二字,脸色就有些变化了。他不是没有听说蒙古军最近的战绩,何况双方隔河对峙,他也根本不可能不对这个国家有所关注。
"蒙古?好像是个充满异教徒的穷地方啊。怎么会有这么慷慨的厚礼呢?"
"蒙古穷?也许二十年前是那样的。可是如今……"
剌麻儿哈扎为了自己的荣誉,开始喋喋不休得讲述起他在成吉思汗宫廷之内的见闻。说完那些,他又意犹未尽的将商队的规模与所携带的财物情况悉数讲出。
哈亦儿罕越听越惊讶。虽然关于蒙古击败金国,占领大片土地的事情早已通过商人的口传入他的耳中,但他一直认为那是谣言而已。这个世界上,惟有金国和南宋在他眼中是异教徒国度之中还勉强可以排得上号。然而,今天亲耳听到一个与蒙古人交往甚深的人如此盛称蒙古,却不得不使他相信了三分。在想到哈剌这种一直居于花拉子模宗主地位的大国落入蒙古手中的真实情况,他已经开始半信半疑了。
"好的。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代表宗教的保护者,战无不胜的,伟大的摩诃默算端的名义,欢迎蒙古商队的到来。他们可以自由的出入本城,在市场出售他们的商品。他们将受到与花拉子模商人一样的待遇。"
"多谢城主大人。"剌麻儿哈扎高兴得站起身来施礼。
"不过呢——"
哈亦儿罕拖起的长声又令剌麻儿哈扎心中一怔。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没有了,只是按照规矩,必须对那些货物加以检查。放心吧,老朋友的货物我是不会为难的,走个形式而已,也免得有些人说出什么话来。"
说罢,哈亦儿罕将自己的管家招呼过来,命他带上几个人随剌麻儿哈扎去查验货物。临行前还将管家叫过来小声嘱咐了一番。
剌麻儿哈扎虽然莫名其妙,但对方的理由充足,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拒绝根本无法拒绝的事情,是不明智的。幸而,当这些花拉子模人进入营地后,真的只是摆出一副随便看看的样子就走了,确实是没有造成任何麻烦。除了管家好奇得对某些货物要求开开眼界之外,再没有过分的要求。剌麻儿哈扎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地。
亦勒赤台等人对这次检查也没看出任何不妥。因此大家都放心得休息下来,准备明天进城交易。谁知睡到半夜,他忽然被一阵大部队调动的骚动声惊醒了。当他用单手握住护身佩刀疾奔出帐幕的时候,营地周围已经亮起了无数的火把,显然商队已经被完全包围了。幸而亦纳忽和他的怯薛歹没有松懈警卫,否则很可能已经遭到突袭了。
毋庸怀疑,从对方的行动看来,居然能躲过怯薛歹的耳目而形成包围,绝非一般山贼土寇所能做到的。更何况这里靠近讹答剌城,土匪也根本不可能在这里搞大规模的劫掠。那么唯一点解释只能是来自城内的花拉子模正规军。那么策划这次夜袭的人自然就是城主哈亦儿罕了。再联想到白天前来检查的那位城主管家看到奇珍异宝时候的古怪目光,一切都清楚了。
"糟糕,这一下可真是烧香引鬼了!"
曾经随成吉思汗出征过金国的亦纳忽不知怎的居然情急之下,引用起中原的俗话来了。
"人数至少在两千人以上!"亦勒赤台做出了判断,"能顶住吗?"
"只怕箭簇不足。"亦忽纳回答道。
"看来只能突围了!"
亦忽纳点头道:"只得如此。亦勒赤台大人,你身为使者,必须活着回去向大汗禀告此事。我身为护卫,必须保护你人身无恙。"
"现在再说这些,毫无意义。"
"不!各人有各人的任务!我们不能违背大汗的命令!我带怯薛歹断后,你带其余的人入冲出去!"
"可是……"
"事已至急,没有争论的时间了!就按照当初的分工来做吧。"
亦勒赤台只得点头答应。他命令所有的人都上马,能作战的蒙古人都拿起兵器,准备突围。亦忽纳则点齐全部的怯薛歹,挽弓搭箭,列成圆阵,将商队的人保护在中央。
"左面的敌人略少些,全部瞄准那个方向,射击!"亦忽纳大声下令道。
于是,一百枝箭簇化作寒夜流星,飞向花拉子模军的阵中。立刻射倒了一批人,引发了敌阵之中的一片骚动。花拉子模军万也料不到蒙古商队居然敢于还击,更未料到对方的射术如此精准。
"冲!"亦勒赤台见时机已到,当即下令。商队众人遵照他的指令,催动坐骑,突入混乱的花拉子模军中。此时,他真的感谢者别为商队配备马匹的良好建议,否则凭着骆驼,根本无法作战。者别所提供的战马都是产自喀什葛儿的良驹,奔行起来其快如风,不待花拉子模军恢复平静便已经杀到了眼前。
一旦近身交锋,蒙古人日常的军事训练大见成效。虽然这些人不是第一线的作战部队,但是良好的纪律使得他们立刻形成了一支临时军队,而格斗作战技巧全然不在对方之下。仅仅一瞬间,他们已经将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
当商队刚刚杀出包围圈,对方也已经从慌乱之中醒来,立刻组织弓箭还击,蒙古商队之中也有人中箭落马。
背后那一声熟悉的惨呼传入亦勒赤台的耳中。不必回头,他已经知道是那个多嘴的剌麻儿哈扎中箭了。此人本来就马术不精,刚才为了保护他,已经有两个蒙古人受了重伤。亦勒赤台虽恨此人坏了大事,但也不想抛下他。连忙圈转马头,却见他已经倒撞下马,身子重重得摔在地面,背后所中之箭经此一撞,已经透胸而出,眼见是不活了。而他那散开的胸口处,一堆珠宝散落了出来。亦勒赤台无奈的摇了摇头。
"为财舍命,想救也难了。"
他忽然想起断后的亦纳忽等人,但眼见花拉子模军已经再度合拢了包围圈,显然将他们围在了中央。而另一部分敌军已从大队之中分离出来,向自己的方向一边放箭,一边追逐过来。
"嗖——"的一声,一支箭簇已经穿透了自己断臂处的空袖管。看来不能再等下去了。虽然和亦纳忽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但两个人经过这次长途旅行,互相配合得十分默契,如今真的要舍他而去,亦勒赤台实在是万分不愿。可惜,严酷的现实摆在面前,自己身上负担的责任也不允许自己感情用事。
当又有三、四支箭掠过身边后,亦勒赤台只能对着犹自喊杀震天的包围圈望上最后一眼,掉转马头,督促着其余的商队向锡尔河的方向逃去。
就在同一时刻内,奋战之中的亦纳忽仿佛感受到了亦勒赤台的惜别目光,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他随手挥刀磕开对面刺来的一根长矛,然后弯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在对方的下颌处划出一条细细的红线。稍顷,裂开的咽喉处喷出一股血泉,灿烂残酷得如同下了一场红雨。
"杀!为了大汗的荣誉,杀死这些无耻的撒儿塔兀惕盗贼!"
言犹未落,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胸前露出了尖锐的矛头。一道殷红的血花倏然绽开!
他摇晃了几下,艰难得向后挥出一刀,将那兀自沉浸于刺杀敌手的偷袭者砍落马下。而他本人在这垂死一击之后,身体也失去了平衡,翻身落马。立刻又有几支长矛刺入他的身体,又将他高高挑起。他的血顺着矛杆大股大股得滑落下来,与部下们的血融会在一起,浸透了讹答剌的深黄|色土地。
蒙古人的血永远留在了花拉子模的土地上,深深得渗入,打下了仇恨的烙印!这烙印,惟有以花拉子模人自己的血才足以清洗。无情的命运之轮在贪婪的愚者手中被再度推动,注定了许多无辜者将做为殉葬的牺牲,走上杀戮与仇恨的祭坛!
讹答剌的血,悄然流淌,终将化作怒涛,淹没一切!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章 宣 战
回顾十二世纪至十三世纪期间的中亚历史,我们可以看到,花剌子模算端国是一个新进才勃兴起来的国家。建立这国家的是一个信奉伊斯兰教并早已伊兰化的突厥种家族。这个家族最早的根据地花剌子模(1)如今已经成为了东临锡尔河,西及高加索,南控伊朗高原,北到俄罗斯突厥斯坦这一广大区域的共主之名了。
该家族的先祖是塞尔术克算端国的封臣,趁主家内部发生动荡之机独立,并击溃了算端的几次进攻,于巩固自身之后开始扩张起来的。这个时期几乎与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国的时间相当。
当代算端摩诃末于纪元1200年继位,1206年夺取西阿富汗,1212年占领河中地区,1215年占领东阿富汗。当此次杀害蒙古商队事件前一年,伊朗高原的各诸侯才正式承认了他的宗主权。当此帝国处于上升势头之际,却因为某个贵族的贪婪举动而与临近同样处于高速发展阶段的蒙古帝国倏然遭遇。
每当想到,两个庞然大物的碰撞居然是以如此草率的方式而开始,后世史家也不免会大摇其头了。同样,在纪元1218年的不花剌城内的算端行宫之中,正有一位相貌英武,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也在摇头叹息。
"札阑丁王子!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毫无反应的就要与蒙古开战了吗?"
与他并肩而立的一位铁塔般的汉子大声追问道。
"是啊,毫无征兆的就要开战,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贴木儿灭里(3)将军!你不妨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札阑丁王子的身材已算是相当高,而贴木儿灭里则根本是个巨人!只不过他的筋肉匀称,身体也十分地柔软,一点也不让人感觉笨重。
说到此时,二人才觉察到彼此原来都怀着同样的疑问,只得同时闭口不言了。做为花剌子模未来的继承人和具备赫赫武勋的一代名将,都被这一突发事件打了个措手不及。
沉默许久,札阑丁王子忽然开口道:"咱们没有准备!新征服的领地还需要安抚,国家的组织还欠完备。在这样的时候与别国开战,实在太不明智了。"
"从我听说的讹答剌事件来看,蒙古人的战斗能力不可小觑。他们仅仅死伤了一百多人,我们的伤亡却高达千人之众。"
"也许我们的部队要多于蒙古人,但缺乏训练和士气,许多城市的守备队连起码的战斗力都成问题!"札阑丁深有感触得说道,"何况,父亲和祖母之间的矛盾还在加深,否则父亲何必离开乌尔健赤故都呢?面对如此棘手的问题,我们却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作战!"
"看来,正教徒们要面临一场恶战了。"
正议论间,一名阉人迈着小碎步走来,向二人宣布算端的召见。
摩诃末算端此时的年纪大约在四十几岁左右,微黑的面容配以一部威严的长须,看上去倒也真有几分大国之君的气度。在他的面前,站着此次事件的肇事者哈亦儿罕。
"父王!"札阑丁王子在忍住怒气行礼之后,再也按耐不住,大声喝问道,"为何还要将这个无耻的窃贼、强盗留在这里,继续玷污你的宫廷?"
"王子殿下,臣杀掉的都是蒙古奸细!"亦哈儿罕自持有王太后撑腰,也大声反驳道。
"住口!事到如今还在巧言令色吗?世间怎么会有四百五十人结队而来的奸细?难到生怕不能被发现吗?"贴木儿灭里断喝道,"我以自己的胡须发誓,这个贪财如命的撒谎者,有理智的人连一只瘸腿老羊都不会让他去看管,他有什么资格当讹答剌城的城主?"
"铁王,你怎能如此侮辱于我?我的忠诚都反应在真主的眼睛里!"虽然为眼前二人的气势所震慑,但亦哈儿罕还是虚声辩解道。
"你这个玷污正教的恶棍还敢以真主来起誓吗?"札阑丁踏上一步,厉声责问。
"都给我住口!"
摩诃末算端一开口,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沉默了下来。算端用严肃的目光扫视着两个阵营的人,缓缓开口道:
"札阑丁,无论如何亦纳勒术都是太后的侄子,你的长辈,怎么如此无礼?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粗鲁的武夫!"
末尾这一句,顺便将贴木儿灭里也敲打了一记。骁勇的名将脸涨得通红,恨恨得瞪了亦哈儿罕一眼。回敬给他的却是对方得意的眼神,不过当算端下面的话说出来的时候,这样的眼神立刻又被压了下去。
"关于此事,亦哈儿罕也确有处置不当之处。即使是奸细,也要抓些活的送到我的面前来审问,怎么自己就做主都给斩杀了呢?你莫非认为自己可以凌驾于我这个正教的保护者的头上吗?"
威严的口吻令亦纳勒术心中一颤,连忙低头谢罪道:"臣下不敢。"
这样的谢罪,算端似乎并不满意,严厉的追究还在继续。
"另外,听说你缴获了蒙古人的物资五百驮,为何至今不见影踪呢?难道真的是打算中饱私囊吗?"
"臣下疏忽了。臣下回到讹答剌后立刻全部上缴。"
"讹答剌那边,你就先不必回去了。我会派人去暂时代理你的职务的。"算端冷笑道,"我最近收到了一些控告你的信件,有些事情你得先说清楚。一天说不清,就在不花剌住一天。"
"算端陛下!这……"
亦哈儿罕的话还没说完,一名阉人疾步跑入殿内,向算端跪倒禀报道:"伟大的陛下,皇太后殿下有信使至。"
一听到皇太后的名字,算端的脸上立刻闪过一丝惧意。为了摆脱这位依托母族,操控着强大权力的母后,他才借与古出鲁克联合征讨西辽的机会移居不花剌的。包括眼前企图解除亦纳勒术城主职务,都是他为加强王权而做出的努力。想到这封信件之后所代表的庞大的乌尔健赤(3)势力,摩诃末算端的头皮就一阵阵的发紧。
他打开了这封不得不看的信件后,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强硬的措词犹如锐利的箭簇,刺得他全身不自在。他将书信阖在自己胸口,双目呆望着大殿的穹顶,如同灵魂出鞘一般。许久,他方才还魂似的放平目光,扫视着对立两阵营的三个人。
三人的目光也同时聚拢在算端的脸上,希望读出太后来信的内容。但是他们读到的却只是一片空白。许久,算端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亦纳勒术,你立刻返回讹答剌城,加固城防,不得有误。"
"谢算端!"
亦哈儿罕心中大喜,脸上却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喏喏着退出殿堂。他生怕迟疑片刻就会另出变故,一旦脱离算端的视线便在回廊之中疾步而行,直到处理王宫后才感到全身乏累,遍体生津,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恨不得就地坐倒下去。这大约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出如此剧烈的运动吧。
从人见他神情狼狈,肥躯摇摇欲坠,连忙上前一面搀扶,一面问候道:"主人,平安无事了吧。"
至此,亦哈儿罕才长舒一口气:"多亏那位畏兀儿商人的指点,打通太后的关节,这一次才算涉险过关。"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中一动,急忙催促从人带马立刻离开不花剌,赶回自己的居城讹答剌。一路上,他都在想着如何将那个鼓动自己杀人越货,夺取蒙古商队大量财物,又献计将部分财帛进献给太后以免除惩罚的所谓畏兀儿商人尽早灭口。但当他回城后再寻此人,却早已不见踪影。看来对方早已猜透了他的下一步行动。然而,这个阿巴该是怎样出现,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而参与进来,点燃花剌子模与蒙古之间的战争导火索的呢?亦哈儿罕本人直到临终之日也想不通。
※※※※※※※※※
"算端!"
"父亲!"
眼见凶手就这样轻易得到了宽恕,札阑丁王子和贴木儿灭里同时上前一步,大声叫道。
摩诃末算端用断然的手势截住了他们的后话。
"灭里,你也回你的忽毡城去吧。整顿人马,准备出征!"
"出征?算端要与蒙古开战?"
灭里一惊,他万没想到算端在看过太后书信后,态度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这怎么可以?"
札阑丁亦吃惊非小。他深切得感到祖母的书信之中定然对父亲施加了相当强大的压力。而为了一个自己的亲戚便将国运做为赌注,进行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愚蠢战争,和一个神秘未知的对手仓猝交锋,这是一种怎样的不智啊。
算端挥手制止了札阑丁,然后向灭里道:"你也即刻回城吧。锡尔河沿岸的各城都要做好战争准备。"
灭里看了看札阑丁,二人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待灭里离去后,算端才将手中的书信命阉人转递给札阑丁。信上的措词竟然比预期的还要严厉。从字里行间之中,他隐隐看到了太后那张形容枯槁的马脸,更有那些手握重兵的舅舅们的阴骘目光。诚然,这封书信之中几乎用毫不隐晦的词句表达了那些人的共同口调:如果不去面对蒙古的战马,便准备迎接内战的钢刀。
"可笑!可耻!可鄙!"札阑丁冷笑起来,"信中竟然说什么‘正教徒杀死野蛮人,是代行真主的旨意‘。默圣有说过这样的话吗?古兰经里面又何曾有过这样的教诲呢?如果只因对方还未皈依正教就可以随意屠戮,那么我们花剌子模早就在十代之前就被毁灭了!"
"继续往下看吧。你那疯狂的祖母居然劫杀了蒙古人的第二拨使者,在我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堵塞了最后的和解之门。"
"我看到了!伊本.巴合剌是一位很有声望的穆斯林!戕害同教是要遭到天谴的!"
"现在你明白我的难处了吧。除了与蒙古作战之外,我别无选择!"
"儿臣明白了。"札阑丁黯然道。
算端又道:"注意,这次你一定要尽全力投入作战之中,建立辉煌的武勋,这样才能使你的王储地位得以巩固。太后最近对你的不满愈发强烈了。"
"儿臣将尽力作战!只是,我们的战争准备至少也要在明年才能完成,军队的征调与士兵的训练都需要立刻着手。还需要与其他正教国家达成和解,尤其是报达哈里发那边……"
"是啊,这一次确实是一场突然袭击。但愿我们能做得比蒙古人更快吧。"算端谓然长叹道。
※※※※※※※※※
不儿罕山,无论何时都代表着沉毅、坚韧的蒙古人性情。它虽不言,却以其冷峻的伫立来昭示其对这片广阔天地的守护之意。没有哪一座山比它更加具有象征意义,也许它的影子早已折射入蒙古人的心中,形成了永恒不灭的印记。而其接连天地的巍峨,则巧妙得维系着人心与苍天之间的丝丝缕缕。
正午的阳光下,成吉思汗正独自登上这座高山。自从逃脱了蔑儿乞惕人的追杀后的首次拜祭以来,每逢他要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都要来到山顶。在这里,即可以静心冥思,更是祈求长生天的加护。无论是攻灭汪罕,还是讨伐乃蛮,乃至远征金国,他都是在此向青天之神做出了庄严而真诚的祷告。
时光毫不留情的将他推向老年的门槛,但却不能软化他的铁样躯体和石之决心。登山的脚步依旧如当年般坚毅果决,望向苍天的眼神之中正有烈火焚烧。
他是应该愤怒的。友好的使者遭到血腥屠杀,交易的愿望受到无情拒绝,蒙古人的尊严被肆意践踏,他诚心诚意地想同穆斯林世界建立和平友好关系和持续的贸易联系,得到的却是此等回答!对于成吉思汗这种非常重视政治关系的光明正大,非常看重对联盟和条约的忠实态度的人来说,这不谛于一种背叛。
然而,这样的愤怒并未烧尽他的理智。震怒之余,他也考虑到如下可能:这是否是一种边境守将的自行其是呢?算端本人是否被蒙蔽了呢?为了在自己方面作到仁至义尽,无可指摘,他派出了第二批使团,特意安排著名的穆斯林伊玛目伊本.巴合剌为使者。当然,结局我们已经知道了,对方不但拒绝交出凶手,而且当场杀死了伊本.巴合剌。
不儿罕山的祈祷在一种悲怆的气氛之中展开了。如同每一次的情况一样,他脱帽、解带,盘于项上,一丝不苟得三拜九叩,对长生青天发出了庄严的誓词:
"万能的天神,请看看你最虔诚的子孙吧!他们的血已经深深印入未知的异域土壤,同时也将蒙古人的仇恨也深深根植于那里!这样的仇恨,只有以血来清洗!我将远征西方,为了蒙古人的荣誉而战,请赐予我胜利的勇气与力量吧!"
高天苍茫,山岳回声。无数的回音仿佛千万人同时呐喊,由近及远,如同水之波纹在无限扩散……
从这一天起,成吉思汗的人生步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对他而言,即使是远征金国,也依旧没有脱离蒙古草原的范畴。而花剌子模却绝对是一个未知的领域。基于人类对于未知世界的本能畏惧感,他的幕僚武将们居然多数都提出了采取慎重态度的建议。
"对那个国家,请恕臣下无可奉告。"耶律楚材的口调一向稳重而简约,"我所知的,大汗定然无有不知。一个信奉着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宗教,操着截然不同的语言,富庶而拥有辉煌的文化。至于兵力如何?组织秩序又如何,我根本无从得知。因此,即使准备出兵,也要慎重从事,不可大意。"
"臣下完全赞同晋卿兄的意见。"郭宝玉的话不多,但是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者勒蔑、博儿术!你们怎么说?"
"侮辱与背弃蒙古者,必将施予惩罚,但牵涉到对于情况不明的敌人用兵,还需要准备万全。不能随意将蒙古的精华投入深不可测的大海之中。"
两老将的进言之中充满了持重之意。
"其他人呢?月忽难,还有你们都说说。"
众人的回答大同小异,几乎没有谁赞同立刻用兵。成吉思汗从他们的目光之中看到了犹豫与迟疑的光芒。
相对于老臣们的谨慎,年轻将领们则保有更为旺盛的战意。他们之中第一个被征求意见的是大王子术赤。
"有何可怕呢?蒙古的苍狼可以飞越高山,踏平峡谷,敲裂硬岩,粉碎坚石。如果出兵,术赤愿意做前锋,为父汗击溃一切敢于为敌者!"
成吉思汗凝视着术赤的眼睛,那是一双闪烁着雷火之光的眼睛。那眼神,那身姿,无论怎样都是一只十足的苍狼之姿。这令他欣慰,也有些莫名的恐惧。
"人们都说,花剌子模是未知的大海,蒙古人投入其中会如同沙子般被吞没。即使我不怕牺牲你和你的部下,却不能不为全体蒙古人着想。"
"那又如何呢?蒙古人的命运不是在出生之时就已经注定了吗?父汗征服了哈剌契丹之后虽然不打算再对外用兵,但是我们的祖辈又有哪一个不是在于敌人的斗争中渡过一生的呢?敌人是哺育蒙古成长的|乳汁,我们不能没有敌人!没有敌人的苍狼又怎么可以算做狼呢?与羊群又有何区别呢?父汗!您想在自己这一代就变为羊吗?"
"可是,象楚材那样的智者都提出了警告。"
"楚材诚然是一位智者!但他是契丹人的智者。他们契丹人当年和我们一样,都是草原上的苍狼,但是失去敌人后就变成了绵羊,最终被敌人完全的吞掉了!难道我们也要成为那样的种族吗?屏弃楚材的言论吧!那样的言论并不适合我们!只有不断树立敌人,我们的苍狼才能永远保持锐利的风格!让无穷的斗志永远贯穿于我们的生活之中吧!"
"了解了。"成吉思汗默然注视着儿子,"你认为我已经丧失了斗志吗?不,我没有。我会派你做攻打花剌子模的先锋,如果你战死了,我会毫不回顾地踏过你的尸体,继续向前!"
"先锋是勇士的荣誉,战死是蒙古人的奖赏!多谢父汗!"
说完这样的话,术赤便转身离去了。打发走术赤后,成吉思汗原本沉郁的心情终于好转了起来。至少年轻人们没有丧失苍狼之心,那么自己更加不能落后了。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踱到了孛儿帖的帐幕前。守在门前的侍女惊见大汗到来,脸上露出慌乱的神色。她忽然对着帐内高声呼喝着:"大汗驾到。"
成吉思汗微微一怔,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今天是怎么了?配合着侍女的慌乱脸色,他似乎悟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沉。但是,他没有生气,而是放慢了脚步,给予帐内人更多的时间。此前,对于妻子与人有染的传闻,他并非一无所知。大约是在自己出征金国以后流传起来的传闻说,奸夫是一名被掳的契丹乐师,很英俊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对此,他不打算追究什么。毕竟是自己冷淡了孛儿帖,她即使做出了什么,也不应得到怪罪。既然自己不能给对方快乐,那么也就没有资格去阻止对方自行寻求。
估算着那位美男子应该已经脱离后,成吉思汗才走进帐幕,迎接他的孛儿帖居然毫无一丝畏惧之色。
"将我当作傻瓜了吗?"成吉思汗这样想着,心中升起一丝怒意。但是,当他看到那双水蓝色眼睛的时候,却又缓缓得将怒火平复了下来。长他一岁的孛儿帖提前几年就跨入了老境,衰落几乎是在自己出征金国的几年内突然降临到她的身上。雪白的头发完全是母亲临终前那几年的翻版,所不同者是身体,母亲至死都保持着婀娜的体态,而孛儿帖则完全膨胀了起来,肥胖的程度使得自己几乎完全不认识她了。
自从伐金归来后,孛儿帖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哑巴,成吉思汗不提出询问,她就从不开口。久而久之,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但是,面临着有生以来最为艰巨的远征,成吉思汗不得不说话了。
"我要再次出兵了,还是会带走你的儿子。"
"要打仗了吗?想出征就出征吧,不必在意我,你又不是第一次远离我了,这已经是习惯成自然的事情啦。如果不想作战,那么就休息。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在无所顾忌的自行其是吗?"
孛儿帖的沉静比谴责更加容易刺痛人心。
"但这次不同,也许会死很多人,也许术赤再也回不来了,包括我也可能会死在异乡。"
"大汗啊,你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呢?"孛儿帖露出难得的笑容,也就是在这瞬间,当年那妩媚少女的丰姿再度回到了她的脸上。
"做为你的老妻的我,除了服从还能怎样呢?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明白了。"
成吉思汗知道她不快乐,但却无计可施。这是一个奇怪的轮回,自己的地位蒸蒸日上,自己的权力无远弗界,却不能给予身边的人更多的快乐。不止孛儿帖,即使是忽阑也日趋闷闷不乐。那种不满如同北方飞来的如席雪片般无休无止地落下,最终积淀为一层难以化解的坚冰。
"大汗还不满足吗?蒙古的姑娘、汉人的姑娘、女真契丹的姑娘围绕着你,这还不够吗?现在又要将花剌子模的姑娘用大象驮到自己的帐幕之中吗?"
抚着已经超过十岁的儿子木秃坚的头顶,忽阑用半是抱怨,半是揶揄的口吻说道。
今日之忽阑,任何赞美之词都无法形容她的美丽。而在这美丽之外,还有着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可是,她的眼角眉梢分明隐藏着幽怨的余韵。每当提及成吉思汗的那愈发壮大的后妃队伍,忽阑的口调就会充满的讽刺的意味,但是,这却不能减损她一丝一毫的风度威仪。看来她对于成吉思汗的爱情还是坚信不移的。因此,在俏皮话过后,她还是提出了非常积极的建议。
"进攻吧!没有犹豫的必要!花剌子模是一个强国,打败它会为大汗带来更多的荣誉与战利品,如果它只是一个贫弱的小国,反而没有任何价值了。大汗一生都在进攻,这一次也不必改变。蒙古人需要战争的烈火,你自己也需要,我将陪同你一起投入激烈的战斗之中,在兵燹的旷野之中与你并肩而立。战斗的呐喊,箭簇的呼啸,刀剑的碰撞,战马的嘶鸣,这一切才是属于我们的最真实的生活!"
"这是你想要的吗?你确信吗?"
望着目光狂烈的忽阑,成吉思汗喃喃问道。忽阑的话语已经点燃了他心中战斗的激|情。
"是的!"忽阑的口调异常坚定,"这华丽的帐幕,璀璨的珠宝对我而言毫无意义。在我看来,它们只是华丽的幻影而已,一旦我离开,它们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虚空之中。回去看看你自己的帐幕吧,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谢谢你!"
成吉思汗点了点头,转身欲行,却又被忽阑叫住了。
"大汗!我从没要求过什么,更没抱怨过什么,当我与你共同置身于花剌子模的战火之中时,我是快乐的!我将无怨无悔,无欲无求。唯一的希望只是到时候能够请大汗仔细聆听我的言词。仅仅一次,我就彻底满足了。"
"你想说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万能的长生天在对我发出连续不断地召唤。那个声音在我心底发出强烈的共鸣,时刻提醒着我要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宿命任务。"
在做出这番表白的时候,忽阑的神情变得异常庄重,脸上笼罩着不可逼视的神奇光晕。成吉思汗再度炫惑了。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告别忽阑后,成吉思汗却没有任何回驾宫帐的意思。他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去拜访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也遂——来自塔塔儿族的贤淑女性——
(1)今咸海南部的基瓦地区。
(2)"铁王"之意。迦恩的小说《屠夫》与《蓝旗》之中对其英雄事迹多有专门描述。
(3)?runggetchi,花剌子模的都城,蒙古人称玉龙杰赤。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一章 储位之争
新提升为怯薛歹百人队长的阿巴该一步不落地跟从于大汗的身后,困惑地看着他在各个帐幕之间穿行。但困惑归于困惑,阿巴该相信大汗的每一步行动之中都有着常人难测的深谋远虑。可以说,他对大汗的情感是一种近乎对神的宠拜。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大汗将他提升到这样一个荣誉与权力并存的高位之上,即使只是让他做一名小小的兵卒,他的宠拜之情也不会减弱并分。
阿巴该目送着大汗走入也遂妃子的帐幕后,他便如一只忠于职守的蒙古犬般警惕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一但发现异动便会毫不犹豫的以生命去捍卫自己内心中最伟大的人物。至于帐幕之中的对话,他是半个字也不敢偷听的。
也遂时年也将近四十岁了,比之当年初入后宫时显得成熟了许多。虽然没有忽阑的光彩夺目,却有其独具一格的清淡风致。如同一朵草原上默默绽放的野花般,不饰雕琢,摇曳生姿。
"呀!大汗来啦。"
她的口调之中既无孛儿贴的不满,也无忽阑的调侃,有的只是妻子对丈夫的脉脉温情,殷殷期盼。这反而令成吉思汗有些惭愧起来。屈指算来,自己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进入她的帐幕了。
"在她的心中,真的没嫉妒这种情感吗?"成吉思汗暗想,"如果说这可以证明她并不爱自己,却也未必。她对自己这种以自内心的欢迎是可以确信的,她的节操也是无可指责的。甚至可说超过了忽阑。因为有着自己的宠爱,忽阑是不会过于寂寞的,也就不存在另寻新欢的可能。只是,一旦自己如对待孛儿帖那样去对待忽阑,她又将怎样呢?会不会如也遂般保持着无可指责的贞洁呢?"
"我又要出征了。"
成吉思汗在默默地接受了也遂的款待后,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是花剌子模吧?"
也遂的语调之中也没有丝毫意外。成吉思汗点了点头,知道她还有下文要讲出来,便静静地倾听。
"花剌子模是大国,这一仗打下来,恐怕又要许多年了。"
"是啊!不只是时间,就连胜负也未可逆料呢。"
也遂微微颔首,凝思片刻,缓缓说道:
"我汗要将翻越那巍峨险峻的山岭,渡过宽阔汹涌的江河,出征远行,平定诸国。然则,这世间一切有生之物,无论如何都难以长生不灭。在万能的天神眼中,人的一生犹如小虫,与永恒的天地相比只不过是匆匆一过客而已。倘若我汗似大树般伟岸的身躯骤然倾倒于地,届时,大汗你将自己多如绩麻般的百姓,交付与何人?而那些似飞鸟般聚来你麾下的臣民,又将由谁带领呢?在你亲生的四位英雄王子中,要将命谁来继承你的事业?"(1)
"这些问题,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有什么人托你来询问的?"
成吉思汗乍听之下,心中惕然而惊。虽然也遂一向以贤惠聪颖而著称,但是提及如此重要的问题,甚至是自己都未曾仔细考虑过的问题,还是不免令他心中疑云顿起。他不认为对方拥有如此深谋远虑的目光。
"大汗是在怀疑我吗?如果是这样,请将我处死吧。"
觉察到这一切的也遂,面对成吉思汗那锐利目光的逼视,一步不退。
"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了吧。"见到对方如此庄重肃穆的表情,成吉思汗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也遂的美德是有目共睹的,从来没有任何谎言从她的口中流出过。何况,一个说谎的人是不会保有如此坦然的眸子与郑重的神色。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只是如此大事突然被你提出,确实令我有些震惊了。"
"大汗,实不相瞒。我只是说出了你的众位王子、兄弟以及大臣们的心里话而已。"
成吉思汗终于完全释然了。
"谢谢你,也遂。你有着惊人的智慧与勇气,你为我解开了众人对出兵采取迟疑态度的谜底。你在我疏忽的时候提醒了我,使我心情安泰。"
"为大汗解忧是我的职责,更是荣幸。"
也遂深深下拜。
翌日,成吉思汗就下令将全国所有千户那颜以上者召至不儿罕山大营,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在他想来,这也许是一场诀别之宴了,因此就连主持对金作战的木华黎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与会。
时当纪元1219年的春天,草原周而复始的万物复苏季节,金顶宫帐之中也同样热闹非凡,欢乐的气氛与往昔的大宴全无二致。直到成吉思汗提出确立继承人的问题时,沉默的气氛才骤然升起。对于这个盘旋于众人心中,却始终无人敢于触及的敏感话题,即使是王亲贵戚还是资深老臣,都不免有啉若寒蝉之感。
大家都清楚,大汗最为疼爱者莫过于幼子拖雷,每次出兵做战都会将他带在身旁,得到大汗言传身教的他已经成长为一位英武不凡的青年上将。大汗对他的用兵天才与果敢精神有着上佳的评价,甚至于将观看拖雷用兵当做一种乐趣。每当拖雷临阵,成吉思汗都会亲自在后观战,完全是一只保护雏飞小鹰的老鹰的滑翔姿态。何况,基于蒙古传统之中有幼子守家业之俗,拖雷是大汗所有私业的合法继承人。
然而,若只是唯一的选择,或许众人都会放下心来,但术赤的存在却又是一堵无法绕过的障壁。长子的身份与远胜弟弟们的显赫战功都于无声中宣示着他的当仁不让的权力。
虽然是二选一的命题,但却是一道不容有错的命题,当此大事之前,没有人敢于轻举妄动。人们的目光都集中于大汗的脸上,静待他的决断。
"术赤,做为长子,你有什么想法就只管说出来,今天是讲话的日子,任何的言论都不会受到惩罚。"
即使受到鼓励,术赤却不愿多说什么,悬疑的身世与尴尬的地位令他左右为难。同时,他的心也沉入了谷底——命令自己先说,这分明是堵住自己的继承之路,使得拥护自己的人无法开口提议,自己又不可能真的提出自荐。那么,唯一的选择只有逊谢一途,只要父汗顺声答音,自己的权力就将被彻底排除。是甘心就范还是奋力一搏呢?在此足以决定人生命运的重大选择之前,又岂是倾刻间便能做出决断的呢?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打破了沉默。
"父汗,你先问术赤,莫非有意立他为汗吗?不要忘记,他只是一个蔑儿乞惕的野种罢了!这样人怎配继承大蒙古的汗位?"
说话的人正是察合台。
侮辱形同伤人之利剑。没有哪个蒙古人会轻易任人砍杀,同样也不会有哪个蒙古人会甘愿受人侮辱。沉默的术赤化做狂怒的狮子,咆哮着飞身而起,一把揪住了察合台的衣领。
如果说野狐岭战前的见死不救是二人之间矛盾表象化的开始,那么今日便是这多年积怨的一次总暴发!许多年来倍受的冷遇,对于术赤来说,不谛于一副沉重的枷锁,更难以忍受的是副枷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动增加份量。
"父汗尚且未在我等之中分彼此,你怎敢如此待我?!凭的是什么?你又有何德何能,敢自视优越于我?你这个令人厌恶的丑类!论到心胸狭隘与性情粗暴胜过我罢了!"
郁积的情绪一旦发泄,直如江河大海般一泻千里,术赤怒气愈胜,扬言要与察合台在武艺上见个高低。
"我今与你比试弓箭,若输与你,我便自断一指!然后再角力,若败于你,我便死在倒下之地,不复起身!"说到此处,术赤的目光转向成吉思汗,"父汗!请下令吧!"
察合台自不示弱,也反手揪住术赤的前襟,二人僵持不下,眼见一场兄弟相残的惨剧便要当场发生。当此时节,众老臣岂能坐视不理。博儿术疾步上前拉住了术赤的手臂,木华黎则从背后后抱住了察合台,其余老臣们一拥而上,连劝带拉,终于将相持不下的两兄弟从中分开,各自劝到帐幕的一角。
面对眼前的纷乱,居中而坐的成吉思汗却始终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沉默。他头脑之中甚至没有出言劝解的想法。他的思绪其实已经飘离眼前,飞回了童年时代。同父异母的兄弟别克帖儿对自己出身的置疑与今日之光景何其相似,自己向他射出愤怒的一箭时,那种激烈的心情又何尝不是今日术赤之怒的底版呢?父子两代人身上如出一辙地背负着血脉疑云的烙印,这足以被他们引为终身之痛的宿命,决不能再延续到第三代人的身上!
"星天旋转,诸国争战。
连上床铺睡觉的工夫也没有。
互相抢夺,掳掠。
世界翻转,诸国攻伐。
连进被窝睡觉的工夫也没有。
互相争夺,杀伐。
没有思考余暇,只有尽力行事。
没有逃避地方,只有冲锋打仗。
没有亲爱友好,只有厮杀格斗!"
许久不曾出现在公开场合的豁儿赤老人,由于近年中了风,双足以不良于行,因此只能坐在原地观看着这一场兄弟阋墙之争。眼见两只斗狼剑拔弩张,势成水火,他心中忧虑,便唱出了这首草原上故老相传的歌。对于这首歌,在场的众人无不耳熟能详,每当他们行将冲入敌阵,一拼生死之际,这首歌总是伴随着他们的心灵,激励着他们的斗志。
很快,便有第二人开始跟着哼唱起来。这人便是侍立于成吉思汗身侧的阿巴该。做为一名挚诚的大汗臣下,他为两位王子之间的对心而忧心忡忡,是老人的歌声提醒了他,因而他的声音格外响亮。
一曲歌罢,众人的目光已经完全集中于豁儿赤老人的脸上,那张略有歪斜的山核桃皮脸上显现出凝重至极的神情。青壮年时代,他是草原上著名的好色之徒,及至老境,却一反从前,俨然有智者的风度。
"二位王子,这首歌你们都会唱吧?"
老人缓缓开口,嗓音沙哑。他见被询问的二只盛气斗狼默然颔首,于是继续说道:
"这就是我们蒙古祖先们生存的时代。草原上的各部因彼此仇恨而互相攻杀,人们生活在怎样的痛苦之中呢?你们如果不知道,可以问问你们的父汗,问问在场的诸位,尤其是要问问你们的母亲孛儿贴。"
豁儿赤喘了一口粗气,又道:
"你们的母亲,她是草原上最为慈爱,最为圣洁的女子,如果她看到你们这样彼此仇视,会怎样的悲伤呢?难道你们就忍心冷了她那油一般温暖的心,|乳一般圣洁的心?她虽曾被掳,然而这是她的错吗?你们身为儿子却因此而喋喋不休,岂非是在羞辱她,增加她的痛苦吗?难道你们不是同出其腹而生,同饮其|乳而长吗?"
说到这里,老人观察着两王子的表情,见他们已经垂下了头,不复适才之盛气,便继续说下去。
"这个混乱的时代是那样的黑暗,如同没有星斗的长夜般令人难熬。多亏有你父汗,他用面上的火照亮这世界,用眼中的光点燃人心的希望。他为此而经历了怎样的艰辛与危难,你们可曾知晓?"
"当其壮年争战时,
被创流血盈其桶。
夜寐之时无有枕,
但凭衣袖遮风寒。
口渴之时无可饮,
但以涎水而止渴;
饥饿之时无可食,
仅以磨牙而充饥;
每逢沙场争战日,
以汗洗面复濯足;
汝之父母共辛劳,
相伴相随何曾分。
空腹以行路,
吐口中食以哺汝等;
背负以行路,
为使汝等长与男儿齐。
风霜雪雨历辛苦,
终将汝等育成|人;
挺身也是男儿肩,
抬足亦可跨骟马。
我们神圣皇后的心啊,[手 机 电 子 书 w w w . 5 1 7 z . c o m]
明洁如经天之日,
宽广似无涯海子。"(2)
一席歌罢,老人已是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包括他在内的其他经历过那一段黑暗岁月的老臣们抚今追昔,亦同样流下了热泪。
"听听吧!我的儿子们,你们听清楚了吗?"成吉思汗终于开口了,"这就是我们蒙古人的过去。为了今天,我们征战、我们牺牲、我们流血、我们饱偿艰辛!我们无怨地吞咽着苦果,只为求今日盛绽的鲜花!我们终于做到了!为此我们不惜征战、不惜牺牲、不惜流血、不惜饱偿艰辛!那些充满苦难的黑暗日子终于过去了,但距今却并不遥远。我们不能忘记!术赤、察合台,如果在你们这一代就忘记了这一切,那么我们家族岂非要重蹈阿勒坛与忽察儿家族的命运吗?那么我们以铁血凝结而成的统一的蒙古,很快便会倒退回当年的悲惨之中去吗?"
术赤与察合台相顾无言,同时在心中懊悔自己的冲动与不识大体。
"察合台!"成吉思汗以严厉的目光盯视着他,"你今天的行为非常可耻!你怎么可以用捕风捉影的流言来中伤自己的兄长?术赤难道不是我的长子吗?自今以后谁也不许在传播这些没有根据的谣言,否则无论地位尊卑一律按大札撒令处死!"
"喏!"从人齐声回答。
受到诉责的察合台双膝跪倒,涕泣出声:
"儿臣记住了。今后愿与术赤并肩协力,同心辅助父汗!哪个若起异心,当面砍死!哪个若敢逃跑,背后一刀!"
"术赤呢?你怎么说?"成吉思汗问道。
"察合台的话,儿臣无异议!"
"很好,你们都是识大体的孩子。做为父亲,我为你们而骄傲!"
成吉思汗大声道:"我现在以全蒙古人的可汗,长生青天的代表宣布,选立三子窝阔台为嗣。当我蒙长生天的召唤离开大地的时候,由他继承我的汗位,成为全蒙古新一代的共主!"
这个突然提出的人选着实令众人吃惊,包括窝阔台本人同样感到无比的意外。众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直到许久才发现自己确实没听错。
在这一刻之前,窝阔台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成为汗位的继承人。这瞬间降临的大任令他措手不及。
"父汗,这……"
成吉思汗以不可违逆的严厉目光制止了他,随即转向术赤与察合台。
"你们俩以为如何?"
术赤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声音依旧保持着冷峻。
"父汗主宰一切,凡是你的命令,我都一体凛遵。今后与察合台、拖雷两兄弟共同辅助窝阔台,誓死效命!若存异心,死于非命!"
察合台从不落后于术赤,立刻回答道:"窝阔台敦厚谨慎,具备王者气度,在我们兄弟之中最肖于父汗,我愿听从其指挥调遣。"
"拖雷呢?说说看。"
"父汗指定了兄长,我愿永远站立在他的身侧。他有遗忘,我来提醒;他打瞌睡,我来叫醒!做他的随从与马鞭。他下令时,第一个应声,无论如何决不缺席!随他远征,为他奋战,直至自身听到长生青天召唤!"
"忠诚的孩子,谢谢你。"
成吉思汗对于拖雷的态度并不意外,这孩子从来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与过分的野望,是其难能可贵之处。但是,这并非属于一位大汗的品格。
"窝阔台,该你说话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窝阔台的声音之中有着某种颤动的韵律,但语气依旧保持着平和的口调。他的激动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沉稳却总是有着父亲的影子。迟缓的语速几乎令人怀疑他有轻度的口吃。
"父汗的命令,孩儿不能拒绝,因此无话可说,惟有勉力执行。我只是担心自己的子孙之中出现羊不吃的草,狗不食的肉,射不中身边的麋鹿,捉不住脚下的野鼠的无能之辈,不肖之徒。那时又将如何?"
"窝阔台是深谋远虑的人!"
全场的人都在静听成吉思汗父子之间的对话。窝阔台的话语体现出一种超越其他兄弟的老成持重,使得他们完全改变了对他的固有观感。同时也深深敬佩大汗的超凡眼光。
与另几位兄弟相比,他也许稍欠激|情与活力,但更为温和宽厚,最肖其父。他像他的父汗一样稳重沉着,头脑清醒。当然,在雄才大略,聪明睿智方面,他可能不及其父汗。但他也有胜过其父汗之处,那就是他为人比较善良纯朴,平易近人。较之其余兄弟有着更多的长处。
在一片赞叹之声中,成吉思汗寻觅到了术赤苍白的面容。行将步入中年门槛的术赤此时已是蒙古的一代骁将,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与百折不挠的勇气以及一往无前的决心,这一点即使是成吉思汗本人也不得不承认,他酷肖年轻时代的自己。论及继承自己的大业并能将其发扬光大,术赤俨然是众兄弟之中的不二之选。凭心而论,成吉思汗确实动过立他的念头,但是每当接触到那双充满倔强与挑战之色的眼睛时,他的心中就会深深地打一个结,新结连旧结,结结相缠,纠葛不清。正是这样的执念最终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各方面都很平均,但信念力强,性情和善的窝阔台。至于二者之间的取舍是否合适,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即使睿智如大汗者,亦不能简单的做出确认。因此,对于术赤这种黯然的神情,成吉思汗未必没有预料到,甚至于还有着某种胜利般的快感。
"我的儿子们,你们的领土不必并行。天下未知的领土辽阔无比,滔滔大河纵横交错,碧绿的草原接连天地,何处不可立国,何处不可为君?振奋你们的意志,抖擞你们的精神,用自己的力量来夺取属于自己的更加广阔的兀鲁思吧!"
"喏!"
"举起面前的美酒,让我们高歌畅饮!为行将到来的战斗;为可能面临的困难;为胜利、为牺牲、为荣耀、为死亡干杯吧!"
"我们愿意战斗;我们不惧困难;我们享受胜利,我们接受牺牲;我们因荣耀而荣耀;我们含笑面对死亡!我们出征,不击溃敌军决不回头!我们上马,便不踏平敌人决不下马!让长生青天的光辉照耀着我们走上战场!"
众口一词,众志如山,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决死一战的豪情。对于术赤以外的其他人而言,这将是一次对未知神秘地区的探险,于荣誉与死亡边缘的不期而遇,而在术赤而已却有着或多或少的另一层涵义。
"也许这一次,术赤会背叛自己吧。"突如其来的闪念划过成吉思汗的脑际。毕竟遭受了此次重击后,对方做出任何异乎寻常的举动都不足为奇。是未雨绸缪的加以防范还是听之任之的毫不理睬呢?然则,无论怎样这都是一场新的试练,是自己的也是术赤的。
"我家的客人啊,你究竟是否可以成为真正的苍狼,就看这一次远征了。虽然你已经完成了许多的任务,通过了艰难的考验,但这一切还未足够啊,就如同我尚未得到证实一样。向着无限遥远曲折的道路飞奔吧,以无坚不摧的气势,无往不胜的勇气建立属于你自己的天地吧!展现出属于你自己的与众不同吧!未来属于你,也属于我!"
酒宴的气氛是豪壮的,也是悲怆的,老将们在彼此问候着对方的身体,年轻人在畅想着未来的激战。惟有术赤,沉默不语,酒一杯一杯灌入他的腹内,他的脸色反而愈发苍白了。
成吉思汗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面前来。
"你身为主将,一身关系全军安危,切不可再向往常那样单独出猎了。"
"父汗也要保重。"
术赤的眼中再度浮现出那种令成吉思汗不快的对峙目光,这使得他的回答显得颇为粗鲁无礼。成吉思汗此次却并未心生不悦。但是,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父子间的这次简短的单独对话就这样结束了。然而,他们彼此都没有想到,这将是二人一生中最后一次交谈了。
※※※※※※※※※
从纪元1219年的春天开始,蒙古草原上再度掀起战争的热浪。成吉思汗一边着手于战争准备,一边派出多路探子去侦察花剌子模的各种情报。他按照惯例,他命幼弟帖木格斡赤斤留守蒙古本地,其余老臣宿将一律随军出征,妻妾之中只带忽阑同行,耶律楚材也奉命随驾。
征兵令向四面如飞般传递而出,调集各家那颜以及各个属国的兵马向指定地点——阿勒坛山南坡、也儿的石河和乌伦古湖之间的草原地带集中。
这是一片地势雄伟,幅员辽阔的土地,仿佛是上天为积这令世人至今犹忆的暴风雨而预先准备下的集聚能量之所。北临阿勒坛山的崇山峻岭,无限林海,南面准噶尔盆地的浩瀚沙漠。由于无数条源自阿勒坛山顶融雪的无名河流的不懈灌溉,使得这片海拔低于一千米以下的亚高山牧场丰美异常,郁郁葱葱。远而观之,一碧如洗;近而察之,凝如翠玉。其间点缀以错落有致的冷杉、欧洲山杨、白桦、雪松、杨柳等等杂树林,形成了北亚地区独具特色的自然风情。那些山间溪流沿着错综复杂的山石岩壁飞流直下,跳跃跌宕,化作一条条如银胜雪的水之匹练,冲击着万古如兹的苍岩巨石。这些雪山河流在冲下高山后,在草原上渐渐汇聚起来,形成了也儿的石河、乌伦古湖和乌伦古河这样较大的水面。这其中,最大的河流当属也儿的石河,当它一路向西,吸纳了众多小河的能量后,径流和幅面迅速膨胀起来,水流的咆哮之声亦转而高亢起来,直至冲入西伯利亚寒带针叶丛林之前,依旧保持着清澈透明的雪山风韵。在它稍南的地方,有一条与之齐头并进的河流,那就是乌伦古河。它的流向在脱离山麓的怀抱后就在一片丘陵地带之中渐渐混入的沙石改变了水流的颜色,生满怪柳的河岸显得有些荒芜,预示着准噶尔沙漠边缘地带即将来临。幸而,这条河流相当乖巧地转了一个湾,避开了生命禁区的死亡邀约后,投入同名湖泊的怀抱之中。成吉思汗的蒙古军在翻越阿勒台山脉后,就是沿着河岸进入位于塔尔巴哈台山下的叶密立(额敏)河河谷,然后绕过阿拉湖,通过号称"准噶尔盆地大门"的阿拉套山口,进入谢米列奇耶(或日杰惕速)平原,即所谓的"七河地区"。
统治"七河之地"的领主阿儿思兰自从得到了讹答剌惨案的消息后,便判断成吉思汗决不会善罢甘休,因此早已秣兵厉马,只待宗主的召唤。当他得知蒙古军出兵的消息后立刻也起兵响应,在合牙里黑(今勒普辛斯克市与科帕尔市之间)与成吉思汗主力合流。在他不久之后,另两支人马也相继到来:畏兀儿亦都护巴尔术和阿力麻里(3)国王黑勒纳黑特勤(4)二军。但是,这并非成吉思汗的全部附属国,唐兀惕人的军队至今仍迟迟不至。最终,消息传来,唐兀惕主(中国史书称为神宗的)在权臣沙阿敢不的阻挠下,不但拒绝了发兵的命令,同时以傲慢口气回复道:"如果成吉思汗的力量不足,又何必自称大汗?"这种轻率的态度激怒了成吉思汗,并在日后引发了深刻的复仇行动。
虽然缺少了唐兀惕的援军,这次的蒙古远征军依旧是整个草原上近几百年来从所未见的大军。合计超过二十万的战士(5)被集合起来,其规模超过伐金之战时的一倍以上。不久,这一股风暴将使西方的诸国发出末日的悲鸣。
纪元1219年仲秋的某个清晨,蒙古军兵分几路,悄然渡过了划分蒙古与花剌子模国土地天然分界线乌浒河(锡尔河)。这是一条发源于天山山脉,最终注入咸海的内陆大河。成吉思汗驻马于蒙古一侧河岸旁的小山之上,俯视着脚下这条如同带子般闪着银色光泽的大河。如今,这条带子已经被几十道黑色的利刃斩得七零八落,难以为继。河的对岸,耸立着无数有着奇异尖顶的城市,里面居住着众多与蒙古人持有不同宗教,异样风俗的人民,再向后则是被浓密晨雾所遮蔽的神秘土地。
对于成吉思汗而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新鲜的、不可预测的、富有挑战性的。对于挑战,他从不畏惧。
"苍狼,迎上去吧!"
他在心中向自己高声喝道。随即催动坐骑,飞驰下山。背后的阿巴该等怯薛歹不敢怠慢,同时纵马奔驰,追上自己的可汗。这一小队人马瞬间便融会在西征大军的洪流之中,再也无法分辩了……——
(1)《秘史》原文为一首词意深邃悠扬的歌:
合罕越高岭渡大水,
所以出征长行者,
唯思平定诸国矣。
然凡有生之物皆无常也,
若汝似大树之躯骤倾,
则将似麻绩之百姓,
其委之与谁乎?
若汝似柱础之躯猝倾,
则将以聚会之百姓,
其委之与谁乎?
所生英杰之四子中,
其委之与谁乎?
(2)关于这段追忆孛儿帖对二子的慈爱的动情话语,《秘史》记载为阔阔搠思所说,今为行文需要,改为豁儿赤,特此注释说明。
"油一般温暖的心"(tosunduranqoru‘uldju),"|乳一般圣洁的心"(s_ndj_r_gen)和"神圣母后"(boghdaqatoun_k_),乃至"我们圣后和太阳一样光明,她的心和湖一样大"(boghdaqatounbidanonaranmrtugegeyen,na‘ourmrtudelgersetkil)等语句采自海涅士译本。汉译文为"冷其油怀,凝其|乳心","如日之明,海之宽"。这是将孛儿帖正式封为圣人的起点,此后任何人也不再提及孛儿帖被掳之事了。这虽然只是一种巧妙的饰词,但也可以证明,成吉思汗的王权不仅仅是在政治关系与蒙古草原各部统一问题上进行了完全的整合重组,更是对私人道德理念与家庭关系乃至社会关系上进行了天翻地覆的改新与再构建。
海子,也就是湖泊。
(3)阿力麻里(Almal?q)在伊犁河谷一代,今固勒札附近。
(4)黑勒纳黑特勤(So?qnaq-teg?n),此名采自《拉施特书》别列津译本以及原文。
(5)这个数字是根据巴尔托德的统计。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二章 血色之风
深秋的黎明,如同一团无可名状的粘稠液体,铺陈在讹达剌城的锥式堆堞与尖尖寺塔之上。一名倚在城壁角落中瞌睡的守城士兵被忽然吹来的寒风所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伸了伸乏力的腰肢,向四外随意扫视着。忽然,他的目光被东面晨雾中的景象所吸引,呆呆地望着,惊骇的感觉立即将他的五脏六腑牢牢地抓住,狠狠地揉成了一团。
从乌浒河畔延伸至城下的沙漠上,似乎有大片的积雨黑云降落至人间,看似云团却又颇有不同,云的边缘处又有银色的寒光的闪动,似波浪般起伏,又如正在酝酿的霹雳雷火。大地在巨烈地震动,城壁摇摇欲坠。
"这……这……这是……"
云涌的速度霎是惊人,几乎在一瞬间便与城市拉近了许多。终于,守城兵发现所谓的乌云正是一支自己有生以来所不曾见过的庞大骑兵军团,而闪烁的寒芒正是甲胄与刀枪的反光。
许久,犹自沉睡的讹答剌城在撕肝裂胆的惊呼声中猝然睡来了。
"敌袭——敌袭——蒙古人来啦——"
当城主哈亦儿罕那臃肿的肥躯出现在城壁上的时候,突然出现的蒙古军已经展开了对全城的包围态势。后世波斯诗人在描述蒙古军围城的情景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天变蓝,地变黑,
原野因战鼓轰鸣而震动。
他用手指向原野上的人马,
一支无穷无尽的军旅。(1)
看着城外气势逼人的蒙古军,哈亦儿罕几乎要悲鸣出声了。此刻的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贪婪行为的愚不可及,严重的后果令他全身发抖。
"啊!那个就是蒙古蛮子的可汗吗?"
哈亦儿罕的声音在动摇,仿佛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墙头草。远处,越过堑壕与沙漠,蒙古军的如林旌旗之中,一尊黑色的骑影巨象在缓缓移动着。毋需任何人告知,哈亦儿罕也足以清醒地认知到那就是传说中蹂躏了东方大国的蛮族王者。如果说,过去他曾经对这个传说嗤之以鼻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体会到了事实本身的真相。这样的首领带领着这样的军队,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一场可怕的厄梦。
"没看到那面下挂九马尾、上饰白马鬃的巨型战旗吗?那就是象征着毡帐人至高之权威,凭依着战神之灵体的九足白旄大纛啊!如此威风,全不似凡间之人!"
背后的中年武将感叹道,声音中既有畏惧之心,又有厌憎之感,然而更多的还是激赏赞佩之意。即使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那种近乎武神之姿,同样使人不得不由衷折服。
哈亦儿罕转过头来,将略带不满的眼神扫过这位名叫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武将。他是半个月前奉摩诃末算端之命,率领一万康里人的雇佣兵前来增援本城的。他自己本人也是康里族人。虽然是皈依正教的同僚,但哈亦儿罕对这些尚处于游牧生活之中的远亲们(2)依旧保持着相当的蔑视心态。
哈剌斯对哈亦儿罕的白眼视而不见,继续以兴奋而又惶恐的口调呼喝指点着敌阵。
"喔!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骑兵同时聚在一处,真是盛大的军容啊!"
"哈剌斯大人,你在说什么啊!当此大敌当前之际,你怎能出言动摇军心!"
对于哈亦儿罕的抗议,哈剌斯全不在意,只是发出冷冷的嘲笑。
"这本来就是一场无端的战争,士兵们要为某些强盗的恶行而遭受无谓的牺牲呢!"
"休要胡说!"
被揭出短处的哈亦儿罕有些恼羞成怒了。他正想是否要下令处死这个胆敢顶撞自己的蛮族一党,却听到士兵们发出的狂叫。
"看啊,蒙古人在烧村子!"
因士兵们的声音而往其目光所见看去,城郊附近的村落之中腾起了熊熊烈焰。随即,各处不断有火光冲天而起,加之战马嘶鸣,刀剑钪镪,垂死者的呻吟,妇孺们的惨号,将这片原本静谧的绿洲田园在转瞬之间化做了人间炼狱。
以大军为中心,无数的小股骑兵队如同太阳射出的万道光芒般冲向四野,扫荡方圆数十里之内的农田、果园、房屋、灌渠。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悉数被夷为平地。被捉的农夫们以一字长队之状络绎不绝的被押回蒙古军本阵。
"真主啊!万恶的蒙古人要做什么?"
哈亦儿罕被这种冷酷无情的破坏与杀戮惊得魂飞天外,这种复仇的渲泄令他全身麻痹,动弹不得。他甚至于不敢再往下去想,如果讹答剌被攻破后,做为对方欲得之而甘心的自己又将面临怎样严厉的制裁。在他看来,眼前的烈火飞烟正是被成吉思汗心中的愤怒所点燃的。
此时,对面阵中仿佛平地上升起了山丘般,巨大的宫帐被搭建起。黑色巨影的雄姿已经回转马首向那里而去,并最终消失于视野之外。这位兵燹发动者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完全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
哈亦儿罕等人的猜测一点也没错,出现在阵前的确是成吉思汗本人。在对讹答剌城进行了一番观察后,他下达了杀掠令,以此做为对使者被杀事件的先期报复行为。当然,这与此后的一连串可怕的报复手段相比,只能算是整部凶残剧集的一个小小的揭幕过场而已。
以纪元1219年秋天对讹答剌的进攻为发端,蒙古军展开了对花剌子模算端国的全面战争。回到刚刚建起的宫帐后,成吉思汗便下达了他酝酿已久的作战计划。对于讹答剌城,早在渡河前就被他划入不赦之列,但是他并无意亲手取下此城。毕竟这是一场全面性的战争,自己没有必要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一座不足以左右全盘的局部战斗之中。
基于这样的考量,他将全军分为四路:
攻击讹答剌的任务交由察合台与窝阔台去执行,同时还派遣富于城市攻防战经验的从属国高昌之王亦都护巴儿术的畏兀儿军做为辅助军参阵。
除了围攻讹答剌的一路外,术赤的兵马向河的上游挺进,兵锋直指格昔那黑城;另一支五千人的偏师由阿剌黑那额、速格秃扯儿必和塔孩这三位年青武将率领,直捣上游重镇忽毡。成吉思汗自身则按老规矩,与拖雷同领一军直取不花剌,寻求与算端摩诃末进行决战,同时切断算端与前线诸城之间的联系,瓦解花剌子模军的作战统合能力。
连续两天,蒙古军虽然没有攻城,但他们的四出杀掠令城中人人噤若寒蝉,全然不曾注意到大队兵马的调动。心胆俱裂的哈亦儿罕自从走下城壁后,就一头扎入中心城堡内再也不敢露面,倒是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不还算冷静,下了一道有效的命令:
"赶快写份战报吧!在完全被包围之前,要赶快让急使送到不花剌去才行。"
当翌日的黑夜降临时,成吉思汗与拖雷的中军即术赤等军出发后,以哲别与速不台为先锋,也踏上了进军不花剌之路。
在白昼中一片枯槁之色的沙漠,此时却被银色的月光染上了一层奇幻、生动、莫可名状的底色。驰骋于这片底色之上的骑兵军团一丝不乱、一语不发,如同滚滚向前的大河之水,浩荡而前,汹涌奔流,直至消失于遥远的大漠深处……
父亲与弟弟的身影消失于苍茫夜色之中,察合台与窝阔台两兄弟依旧久久凝望着视野的尽头,似乎想极力穿透这黑暗的障蔽,继续追寻父亲的影子。虽然他们已非初次离开父亲单独作战,但心中那种如羔羊般的眷恋之情却并不稍减。直至畏兀儿亦都护巴儿术走过来请示明天的作战方略,他们才缓缓地转过头来。
一旦面对部下,窝阔台的脸上已忧戚尽敛,使人看到了他身为一军之主的严峻从容。
"不必因急于攻城而耗费宝贵的兵力。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城内的人会坐不住的。只要我们继续保持现在的扫荡态势,他们定然会出城援救。那个哈亦儿罕是个贪婪的家伙,不会无视咱们毁坏他的领地。"
"而且在发现咱们分兵后,会使敌人以为有机可乘,做出蠢动的。那时,我们就可以在野战中教训他们。"
察合台完全赞同弟弟的判断。他们与巴儿术一边商量着,一边走回了大帐。
翌日,哈亦儿罕在得到蒙古军分兵的消息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再度登上城壁观察。
"真的啊,城前的敌人只剩下不足三成啦。"
"莫非是诱引之计?"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沉吟道。
"哦,也许吧,再看看。"
这一次,哈亦儿罕还是认同了这个"蛮族"的意见。
整整一天,直至傍晚时分,蒙古军还是按部就班地扫荡村庄,营地方面丝毫没有进攻的迹象。每见有烈焰燃起,哈亦儿罕的心就紧紧的抽搐着,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钱袋在不断地干瘪下去。
"这些蛮人不懂攻城术!"
根据已往对付钦察人(3)和阿兰人(4)的经验,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做出如是推断。
"那要怎样?"哈亦儿罕问道。
"在适当的时候出击,消灭分散劫掠的蒙古人,以打击他们的士气,最后迫使他们因无法承受损失而后退。"
"这样可以吗?"
"除非阁下想让自己的领地化为焦土。"
"明白了。需要多少军队?"
"一千精骑足以。今夜悄悄出城,埋伏起来。一旦蒙古人继续烧掠,便给他来个突然袭击,一举击破。"
晨雾迷朦之中,讹答剌厚重的城门悄然两分,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小心地操控着坐骑,缓缓行在队伍的前面。包括他在内的一千骑兵,都将坐骑的四蹄用厚厚的绒布包裹起来。这种你沙不儿特产的布匹虽然价钱昂贵,却因其厚重质地足以掩盖战马蹄声而被不息工本的使用了。这大约是守财奴哈亦儿罕毕生所做出的最大慨举吧。
无声无息的队伍贴着沙地游动着,如同一条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猎物的响尾蛇。约行十余里,未发现蒙古兵的踪迹,便在附近的一片胡杨林中隐蔽了下来。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派出了十余名机警的部下为斥候,侦察着周遭的动静。直到初生的朝阳撕破薄雾,光耀大地时才一一返回。根据其中一人的叙述,蒙古军的烧掠队伍已经分头出发,三支向南,两支向北,还有两支向西绕往城市背后。每一支的人数不超过百人。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略做思考,决定全军向西,将那两支离开本阵最远的蒙古军一举包围消灭。这样一来可以清扫背后的隐患,二来也可以避免对方可能出现的援军。
讹答剌西面的村子早已人去屋空了。因此蒙古军只需掠夺逃亡者们不及带走的财物,同时照旧点燃了房子,践踏了耕地。带领这支部队的将领正是铁木真的贴身怯薛歹队长阿巴该。按照成吉思汗的指令,他被留在了窝阔台的军中,以继任者的身份来完成为前任——被杀于此城的兀忽纳亲手复仇。
挥舞着大汗临别前赐予的饰金腰刀,阿巴该指挥着部下挨家挨户的搜查、放火,很快便将整个村子淹没在火海之中。不过,他并未将全部的人马一咕脑得投入烧掠,而是留出数名部下在村子附近做警戒。因此,当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人马靠近之时,立刻被发现了。
"撤!"
阿巴该挥动腰刀,集合起全部的骑兵,向村东奔驰疾行。
眼见自军行藏被蒙古军发觉,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立刻命令展开队形追击上去。产自呼罗珊地区的骏马速度奇快无比,瞬间便已经接近了以矮小蒙古马为坐骑的蒙古军。
"飕——飕——"
对于箭簇破空之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阿巴该立刻命令全体部下以"之"字队形来减轻弓箭的伤害。对于以骑射为生的蒙古人来说,那些箭簇的准度显得过于小儿科了。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后,虽然依旧无法摆脱尾追的花剌子模军,却也没有因此造成伤亡。
双方一前一后,在沙漠地形上展开了追逐战。
"太好了!这些不明地理的家伙将被赶入沼泽之中啦!"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兴奋起来,"全军包抄紧逼,让他们无路可逃。"
一切果如他所预见的那样。不久之后,蒙古军的前方出现了大片的银色镜光的反射和参差不齐的丛丛灌木,其间还夹杂着淤泥的棕黑色斑点。然而,令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惊异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了。
前方的蒙古军面对这些足以陷住马蹄,进而将其吞噬的恶魔之地竟然毫无变向减速之意,反而头也不回地冲入其中。
"他们疯了吗?"
这个念头还未消逝,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嘴巴只同被无形的大手强行拉开般,半晌难以合拢。他目瞪口呆地发现,蒙古军居然平安无事地在沼泽上继续奔驰着,直至深入其中,也不见一人一骑被陷住。
当间不容发之时,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不及再想,一个被设计的危险信号瞬间弹出。然而,当他还未来得及发出后撤的命令时,沼泽丛内就有大片的寒芒似疾雨般飞落在他的部队之中。包括他在内的首当其冲者无一例外的遭到了严厉的打击。
刚刚从肩、腿两处的剧痛中清省过来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奋力稳住身体,声嘶力竭地喝令全军后退。但是,四面涌出的伏兵立刻瓦解了这个命令的实际意义。来自背后与左右的喊杀声仿佛大海的怒涛般,在瞬息之间将这花剌子模人的勇气拍打得七零八落。更多的箭簇将不可推搪的死亡请柬深深钉入,每一击皆若裂石碎岩的尖锐斧凿。
适才还在精彩上演着疯狂逃脱之姿的诱饵阿巴该,业已带领他的部下们旋踵而返,摇身一变为锥心之利刃,疾刺而至。逃跑途中,他便从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华丽战甲上判定此人为敌之大将,此刻他更是轻易地锁定了这个目标。
长刃马刀与半月刀相碰,哈剌斯.哈思哈只不肩头的箭伤在振荡中鲜血长流,刺痛钻心。勉强接下阿巴该一击的他,想乘二马交错而过时顺势摆脱对手。可惜仅仅向前冲出十余丈,迎头遭遇到数柄长矛的同时攒刺,不得以圈回马头,再度对上阿巴该的长刀。
在勉强招架了两回合后,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感到全身乏力,似乎所有的气力都已随着伤口处的涌血一起流出了体外。当阿巴该的强势攻击再度与半月刀相击时,无力再战的对手翻身落马。
"捉活的!"
阿巴该想起窝阔台勿必生擒敌主将的军令,急忙喝止了欲结果落马之敌性命的部下,于是几名蒙古兵飞身下马,飞扑着压住哈剌斯.哈思哈只不,象捆肥羊般将他捆了个结实,然后横搭在马上,往见窝阔台复命。
窝阔台正驻马于数里之外的一座小沙丘上,欣赏着自己一手炮制的杰作。为了全歼这一路花剌子模军,他一共动用了一万蒙古军,布下了天罗地网,力求不使一人漏网,为下一步展开对讹答剌城的攻略做准备。
身为怯薛歹的阿巴该有着毋需通报便可直接晋见的权力,因此他本人没有受到在沙丘下警戒部队的拦阻。他命跟随他的十余名部下停止向前,同时将生擒的敌将押在自己的马上,径自驰到窝阔台身边,将被捆做一团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丢在窝阔台面前,随即翻身下马,向前施礼。
"王子,末将擒得敌军主将,前来交令。"
"很好。"
窝阔台缓缓转过他那略显肥胖的身躯,向阿巴该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打量着委顿在地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
"放开他吧。这人受伤了,找军医来看看。"
阿巴该一怔,但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执了命令。他飞跑下沙丘,招呼着那位待命于附近,随时准备救治伤兵的汉人军医。此人原是金国中都城内有名的跌打刀伤郎中,是耶律楚材将他从俘虏群中找出来的。他的医术比之原始的蒙医不知要高明多少,因此很快在军中受到了相当的尊敬。由于有了中医的加入,蒙古军的伤员们再也不必忍受火疗的痛苦。当年红柳林之战中,重伤的窝阔台就曾经接受过这种恐怖的原始消毒法。
尊照窝阔台的指令,阿巴该挑断了紧缚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绳索,由军医对他的肩腿之伤做了简单处理。这下,受伤的俘虏渐渐恢复了一点精神头。
"我打算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望着仰躺在地上,为自已居然会受到善待而面现困惑的俘虏,窝阔台以不徐不缓的平和口吻说道。他所用的是对方可以听懂的突厥语。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愣怔着。在他想来,这些凶残的蒙古人比之自己家乡的那些同族们只怕更加野蛮,说不定会将自己活活吃掉。即使不会,自己也难以逃脱斩首的命运。可是,令他惊讶的不仅仅是对方医生那神奇高明的医术,更因对方竟然会对自己采用这种在游牧人中少有温和语气。
"要我背叛圣教吗?你小瞧我们康里人了!"
沉默半晌后,他终于咬着牙吐出了这句话,同时在心中向自己的生命告别。对于不允许自尽的伊斯兰信徒来说,这才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长生青天无所不容,我们蒙古从不强迫任何人放弃自己的信仰。"
"那你要我怎样?"
"想请你助我们复仇!"
"复仇?你是说,要我……"
"不错,我想你猜到了。我们要杀掉哈亦儿罕,为我们的使者复仇!"
"要我帮的异教徒去杀害正教徒吗?还要背叛算端,正教的保护者?这与叛离正教有何不同!"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断然拒绝道,同时也因自己居然遭遇到如此诡计多端的异教徒而心惊不已。
"有区别的。"窝阔台并不因遭到拒绝而动怒,继续耐心的劝说着,"我虽不是穆斯林,但也听国中的伊玛目讲说过教义。贪婪无耻的哈亦儿罕怎配做一个穆斯林呢?听说在你们国中,对于杀人越货的盗贼也会毫不留情的加以处死!我们只希望公正的惩罚降临到他的头上,可是你们的算端却坦护了他!我想,这与你们的经卷上所讲的道理也不同吧?"
"你看过神圣的《古兰经》?"
"是的!巴剌撒浑的马合木伊玛目是我父汗的那可儿,与我是朋友。我得到过这位睿智之人的指点。"
"原来是这样。"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一直绷紧如弓弦的面部略有松动。这个微小的变化立时被窝阔台敏锐的目光所捕捉,于是他立刻开始诵读起古兰经片段。
"当功过簿被展开的时候,
当天皮被揭去的时候,
当火狱被燃著的时候,
当乐园被送近的时候,
每个人都知道他所作过的善恶。"(5)
"天啊!这个异教徒居然精通圣经!"哈剌斯.哈思哈只不有些炫惑了。
"怎样?可以答应我的要求吗?朋友。"
"请对真主保证,不要加害城中其他的人。"
"有必要对无辜者加以讨伐吗?公正的审判是不会冤枉任何人的。"
"但愿不会……"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的声音颤抖着,迟缓地点了点头。
※※※※※※※※※
苏菲哈纳(Sufi-Khana)门阴哑得嘶叫着,仿佛在唱着末日之歌,在哈剌斯.哈思哈只不面前缓缓敞开了。他木然地望着身后化妆成花剌子模士兵的蒙古军蜂拥而入,砍杀了守门兵,并迅速站领城市。之后,更多的蒙古军冲入了城中。接着,一些房屋被点燃了……
不久,整个城市都燃烧了起来……
"不!你不能这样!快下令停止!你们会毁掉全城的!"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高举双手,向窝阔台冲过去,却被尖锐冷酷的察合台横住了去路。
"够了!不要乱叫!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任何敢于背叛蒙古,侮辱蒙古的人,都将受到无情的惩罚!"
哈剌斯.哈思哈只不狂乱的摇动着头颅,对察合台的警告置若罔闻,打算绕过他去向窝阔台请愿。
"你们要守信用!"
"混蛋!蒙古人的信用只对遵守信用者生效!"
察合台发觉对方毫无后退之意,当即顺手抽出腰刀,电光闪动之处,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忽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不,飞起来的不是他的全部,因为他立刻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倒在尘埃。断裂的脖腔处喷出大量的鲜血,将枯黄的沙子染得一片殷红。
他的用最后一丝趋于模糊的目光越过察合台的头顶,望向窝阔台。那个男子依旧保持着冷静平和的面色,嘴角边甚至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阳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孔,那样清晰,如此绚烂……
"我们要活到幻术使我们在午夜,
看到曙光时才死去……"(6)
瞬间,黑暗降临了……
外城陷落的时候,哈亦儿罕正缩在属于他自己的小城堡中,在礼拜室内默念《古兰经》,祈求真主保佑哈剌斯.哈思哈只不得胜。经文的词句是生疏的,他的念诵水平又相当低下,加之内心的无比恐惧,以至于断断续续,难以成调。
"城破了!"家仆发出仓惶的惊呼。
听到这个消息,跪着的他后背上微微一颤,却没有动,也没说话。半晌,才以干涩的嗓音发出了三个字:"知道了。"
声音发出许久后,他才缓缓得站了起来,脸依旧面对着壁龛,动作竟然相当稳定,只是在最后直躯的瞬间,微微摇晃了一下。但是,他还是稳稳得站住了。
如果说绝望也是一种力量,那么现在的他显然是获得了这种力量。
他开始转身,然后迈步,一切居然一气呵成。家仆惊异得发现,他的主人身上在瞬间忽然发生了某种变化。从未有过的坚毅之色使得他与从前判若两人。而正当他猜测着这种变化的理由时,他的主人已经消失在礼拜堂内。
内城城壁上,哈亦儿罕手提久疏使用的半月刀,却并无一丝违和感。城门处,许多败退的士兵和逃难的百姓正在涌入。蒙古人点燃的烈火正在不远的地方肆虐着,吞噬着这座美丽的城市。倏忽之间,一队骑兵穿过烟雾火光,呼啸着杀来,其首领正是阿巴该,他与他的部下不断挥舞刀剑,砍倒沿途所遇的任何人。有部分士兵转身去应战,他们呼喊着"安拉"的名字,坚定的死战不退,掩护着身后的平民们逃入内城。
"为微不足道的原因而死,和为伟大的事业而死,
滋味两相同,
我们都注定要死,不管老中青;
没有人能永远活在世上!"(7)
他们念诵着志在必死的诗篇,将决死的勇气灌注于手中的长矛,奋力地抵抗着、搏斗着,直至被更多的蒙古军所淹没。
哈亦儿罕在城壁上目瞪口呆地观看着这场近处的死斗,目光变幻着。忽然,他的厉声喝令道:"笨蛋!还愣着干嘛?快关城门!蒙古人来啦!"
"可是……"
"可是什么?!"
他如同发疯般推开士兵,开始自己操纵着控制城门开闭的绞盘。
"吱呀呀呀——"城门发出刺耳的鸣叫,迟钝地下落。许多未入城的百姓立时发出了哀求的悲鸣。
"不要啊——"
一些已经挤到门前的人开始奋力向越来越矮小的孔隙里钻入,争取在最后一刻之前获得安全。
"咣当——"
城门终于砸落地面,引发了多声惨呼。几个人被住了。他们的脊骨立刻碎裂了,尖锐的骨刺将内脏刺破,口鼻之中喷出大量的鲜血。城内外的亲人们哭号着拉扯他们的手脚,企图将他们脱离。但是,这种徒劳的下意识动作只能增加这些人临终前的痛苦,让他们继续惨叫,同时喷出更多的血。
忽然,城外那些拉扯大腿的人突然感觉手上劲力一松,亲人的躯体竟然真的被拖了出来。然而,当他们定睛看时,更大的悲鸣随之响起。手上的只是一些残肢,他们的上半身还留在城内,而城门则因尸体的断裂而怦然落地。
这种惨烈的景象,将众人的心都夺走了,如同僵尸般动弹不得。还是一些心细者忍住对残肢的恶心,仔细观察,发现断口处分明是为利器所斫,白森森的骨茬显示出斧凿痕迹。
许多人开始破口大骂,虽然不知道真正下手的是谁,但可以肯定与他们的城主有着莫大关联。
他们的猜测是对的。被破城的恐惧所驱使,哈亦儿罕神经质的认为城门与地面之间那一道被肉体隔出的缝隙对于他来说并不安全,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内又做出了疯狂的举动。
肥硕的躯体开始奔跑,一路来到城门前。他伸手从一名士兵的手中夺过一柄战斧,挥舞嚎叫着驱赶开在城门边上所有的人,然后以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向着那些一时不死者的腰背与城门接合处奋力劈去。每下一斧,鲜血崩流,每斧落下,惨叫长鸣。望着宛如恶魔附体的城主,没有谁敢出一句声,包括那些正被砍杀者的家人也同样呆愣愣木立。这样的暴行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道德理念所能认同的极限了。
直到哈亦儿罕完全停止了他的疯狂行动,气喘吁吁的抛下战斧,摇摇晃晃地重新走上城壁后。厚重城门最终紧紧关闭的轰然之声才将人们从痴迷中唤醒,明白了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与城外相同的悲鸣陆续响起,所欠缺者只有那些愤怒的喝骂。但是,人人的眼中都隐隐有火光在升腾。
此时,抵抗的士兵们已经被蒙古军屠戮殆尽,他们开始逼进那些不幸的市民。
"放弃抵抗!排队出城!"
阿巴该大声传达着窝阔台的命令。
没有人动。
阿巴该再重复了一遍,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力的回应。人们清楚的知道,出城意味着什么。
"杀!"
随着阿巴该手中挥动的长刀,蒙古军的铁蹄再度奔腾起来。
赤手空拳的市民们开始反抗。他们唱起了适才那些牺牲的士兵们传唱的歌"我们都注定要死,不管老中青;没有人能永远活在世上!"与自己诀别,然后分批前冲,用他们的手脚、牙齿、头颅迎接钢刀的旋风……
"射箭!"
哈亦儿罕发出尖利的嘶叫。
"下面有自己人啊,即使不放他们进城,也不能亲手杀死他们!"
一名卫兵首领大声争辩道:"放他们进来,粮食就不够吃啦!现在蒙古人被他们缠住,正是射死他们的机会!"
没有人回答他。
"你们要造反吗?竟敢抗命!我要处死你们!"
还是没有人回答。
"把这个带头抗命的家伙丢下城去!"
哈亦儿罕指着卫兵首领怒吼道。
终于有士兵行动了。但是,哈亦儿罕立刻发现,他们的行动方向却并非是他下令处置的人,而是在向自己逼进。
"你们要干什么?"
在这句话刚刚涌上喉头,还未来得及出口之际,他的身体上已经多了几只大手,然后全身便倏然腾空而起。随即脱离地面,飞到了半空。
"啊——"
他长声惨叫着,头脑被激动的气流灌得昏昏沉沉,手脚无助的摇摆着,试图抓住什么,四面却完全是空荡荡的。直到一阵剧烈的撞击痛楚和清脆的断裂声同时刺激着他的感观,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城壁之下。
"我是你们的城主!"他仰天高呼,"你们不能背弃我!快拉我上去!"
狂叫半晌,城壁上传来冷冷的回答:"你已经没有资格了。我们根据真主的旨意,给予你适当的判决。"
"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他哀号着,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巨大的恐惧几乎揉碎了他的精神,这打击比之躯体的伤痛更加难以承受。可惜,这个时候,再没有人会对他有哪怕一丝的怜悯。
当他的嗓子已经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的时候,头顶上传来了不太标准的突厥语问话:
"亦纳勒术吗?"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随即立刻发觉自己已经被锋利的刀剑长矛所包围……
※※※※※※※※※
内城拒绝了劝降。随即展开的攻击战却出乎意料之外的困难。两万名坚守的居民们唱起诀别之歌,拆毁了原本属于哈亦儿罕的宫殿,以砖石、巨木、热油、箭簇做出了坚决的抵抗。他们在城内高唱着蒙古军的几次进攻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依旧毫无进展。为了避免损失,窝阔台下令停止进攻,改为长期围困,等待孤城内的补给耗尽。
随即,他下令城内所有的市民们都离开自己的家,在城外集合。
志费尼对此有着如下记载:"讹答剌的有罪者和无辜者,既有戴面纱的,也有那些戴库剌黑(kulah)和头巾的,都象群绵羊被赶出城,蒙古人则大肆抢掠财物。"(8)
这次包围,持续了五个月。蒙古军在包围期间,将讹答剌为中心的数百里方圆内的一切都夷为平地。按照常规,男子被屠杀,妇女小孩被俘虏为奴隶,所以对财物被毫不留情的搜查、掠夺。而当最后的城堡陷落后,两万守备者无一生存。
血色之风在蔓延,没有人知道它将何时终止,终止前还会让多少地方被其无情的摧残……——
(1)见发勒斯所编《沙赫纳美》第473页,第633行至641行。
(2)康里(TurcQangli)人与花剌子模人一样,都是出自突厥(Turk)人的一支。
(3)钦察,或称乞卜察克(Qiptchaq)人,突厥(Turk)之一支,活动于里海北部至咸海西北的南俄罗斯草原。
(4)阿兰(Alain)人,生活于高加索地区东部靠近里海一带的突厥支族。
(5)出自《古兰经.第八十一章黯黜》,第十至第十四节。此处根据马坚先生汉语译文。
(6)出自《志费尼书》,英译本,13。
(7)伊朗诗人木塔纳比的作品。
(8)出自《志费尼书》,英译本,85。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三章 铁王悲歌
以纪元1219年秋天对讹答剌的进攻为发端,蒙古帝国与花剌子模算端国之间的全面战争正式爆发。
当蒙古军兵分几路,逐次扫荡乌浒河沿岸并逼近不花剌的时候,花剌子模一方的反应却显现出与其大国地位所不相称的有气无力之状,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不利状况之中。
自从下令备战至今,虽然经过札阑丁等人的不懈努力,但收效甚微。充其量只不过使乌浒河沿岸的各城作出战斗准备,而辽远内地的战争动员却远远未能行动起来。
有个至今还流传在伊朗人口头的笑话:
有一次,一位牧羊人被传唤报告工作。司帐人问"还有多少羊?"牧人反问"在哪里?""在帐簿上。"牧人答道"这正是我要问的原因:羊一只也没有了。"
以这个故事来比喻当时的花剌子模国内的混乱,是恰如其分的。新领地的骚动和旧地的混乱使得政令往往无法顺利下达,自行其是的将领们为了骗取更多的军饷而虚报兵额的情况更是司空见惯,一旦算端清查,他们便以互相顶替之法冒充兵员,蒙混过关。
摩诃末并非不知以进攻的方式来掌握战争主动权的道理,但是他无法组织起一支有规模的、富有战斗力的机动部队。新征服的阿富汗土藩们还屡有降叛发生;伊朗诸伊玛目们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而交恶的报达哈里发方面对必需时刻关注……到处需要用兵,四面都要防卫,使得貌似强大的帝国在兵源上显现出捉襟见肘之势。而手握重兵的母后系钦察诸汗们则只愿株守于以玉龙杰赤为中心的花剌子模故地,不肯将一兵一卒派来不花剌。不得以之下,他只得采取了这种消极的守势,希望乌浒河沿岸的各城守军们能够对蒙古军的攻势起到稍稍迟滞的作用,也希望被派往哥疾宁①征兵的儿子札阑丁能够快点带来援军。不过,在这片在纪元1215年才夺取自古儿王朝的②土地上,能征取到多少支持还只是个未知数。
正当这一切使他心烦意乱之际,前线一连串失败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飞至他的桌案前。这其中,讹答剌陷落和亦哈儿罕被俘的消息最令他吃惊与关注。
这是在接近冬至的时候,才传到不花剌③城的。摩诃末立刻想到要将此消息转报给太后,希望这个固执的老妇会因侄儿的不幸而改变其漠不关心的态度,督促她的弟弟们将花剌子模的精锐调往前线。因此,这个消息从某种程度而言,反而有其较为积极的利用价值。
他决定派宰相阿默德——一个能言善辩,且与秃儿罕哈敦有着良好关系的圆滑人物——做为报丧的使者。
"尊命。"
年过五旬的老人没有多余的辞令。但是,他并没有立即离开之意。
"还有事吗?我睿智的首相,莫非你还有什么衷告要提出吗?"
"是的。我尊贵的世界之主,公平正义之王,一切正教徒的保护者。据老臣所知,蒙古蛮人的可汗已经率领他的部队向这里进军。"
"他们要直接攻击不花剌吗?这对他们来说有些困吧。"算端不以为意地说道。
"当初我们也认为他们会在讹答剌城下头破血流的,可是事实证明,他们的勇、气与头脑远远超越了我们的预见。"
"那么你是要我加强前方诸城的防卫吗?你也知道,目前不太可能。"
"这一点,老臣也很清楚。因此,建议我主不要再留在此地。不花剌已经不再安全了。"
算端微微一怔,随即问道:"他们会继续前进吗?"
"我想是的。恐怕他们的目标就是尊贵的陛下。"
"我睿智的朋友,你有什么建议?"
"为了所有的正教徒,为了伟大的信仰,我主最好转移到尼沙不儿④去。"
"好吧。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阿默德不再多说什么,躬身施礼后退出殿去。
望着他颤悠悠的背影消失于殿口,算端的心中犹自对适才的进言半信半疑。从战报上看,蒙古人现在还应该在乌浒河沿线一带攻击那些边境城市。也许这些野蛮人在一场侵夺后就会满意而归呢?何况,有花剌子模的第一勇者帖木儿灭里镇守着忽毡城,应该足以抵抗这些粗鲁的异教徒吧。也许再等等消息才是上策,否则随意就放弃河中,对于自己的威信将是一个极大的损失。
※※※※※※※※※
被摩诃末算端抱以绝大期许的名将帖木儿灭里,此时正将其雄壮无匹的巨影屹立于居城忽毡⑤的北面城壁上,观察着远处的动静。在即将脱出视线尽头的地方,是他的族弟亦列惕古灭里⑥镇守的别纳客忒⑦城。一座完全以白色花岗石营建的美丽城市。
忽毡是乌浒河上游费儿干纳⑧省的首府,城市建在乌浒河中央的沙洲之上,地形十分险要。这条全长二千八百公里的河流为其提供了天然的凭障。虽然将近枯水期,但河流还是保持着每秒四至五百立方米的流量,如果是六月深水期,每秒一千三百立方米以上的流量足以成为一支天然的守备队。
正因有此天险为持,帖木儿灭里将大部分军队都派遣到防御能力相对较弱的别纳客忒去了,自己只留下一千名精锐卫队守城。这位被誉为胜过史诗《沙赫纳美》的主角鲁思坦⑨的英雄人物,认为自己的安排足以抵抗这些来犯的蛮人。何况,列惕古灭里从能力而言也是一位出色的勇将。
前三天,从别纳客忒传来的战报内容都相当平稳,蒙古人的数次进攻都被圆满的击退。列惕古灭里完全遵照自己制订的战术,依托城壁,稳固防守,达到挫平士气,拖垮敌军的目的。早在宣战之初,灭里便始终相信,蒙古人一旦来袭,必然将绝大的复仇心化为战意,第一波攻击定然如大海怒涛般不可直揠其锋。身为勇将却不意气用事,铁王的头脑也并不简单。
"今天的战报还没有来吗?"
铁王抬头看了看已近黄昏的天色。往常这个时候,战报应该已经放到他的眼前了。见部下纷纷摇头,他喃喃自语着:
"该来了吧。莫非有什么变故吗?千万不能有啊。"
在惴惴不安的情绪中,神秘的夜之薄纱悄然降临。但,期待中的战报依旧不见影踪。
铁王在城壁上来回踱着步,在考虑是否应该派人去联系一下。虽然没有消息并不等于情况不妙,但身为主将而不能时刻掌握前方战况,终究是有些不妥的。
突然之间——
"别纳客忒起火啦!"
从望楼之上,监视着北面的士兵狂叫着。
"好象是主城堡在烧!"
"火势在向全城蔓延!"
铁王没有抬头,更不回顾。他知道主城堡的燃烧意味着什么。他无言地走下城壁,命令士兵们立刻将各个城门用大石与泥土进行加固,同时加强寻察,以防敌军夜袭。至于那做城池是如何丢失,今后命运会怎样,现在已经没有探究的余暇了。现在唯一需要做到了只有两个字——备战。准备迎接一场艰苦的笼城战!
"是否派使者向算端求援?"一个部下提省他。
他以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算端已经无兵可派啦。"他在心中叹息道。
远方城池的烈火直烧了一夜,在翌日清晨到来的时候,逐渐熄灭。那座城市白晰而秀气的轮廓,在经此一劫后,变得焦黑一片,惨不忍睹。
此后数日,没有任何敌情,除了偶尔有小股蒙古军出现在视野之中,但进行进的走向亦不是针对此城而来。
铁王命令众人不必理会,继续加强笼城的准备,他自己则不慌不忙地在各处寻视,视察、指点众人的纰漏。
这些常年跟随他征战四方的士兵们对即将来临的战斗并未感到不安,每当见其巨影或伫立,或走动,人们便会放心地说道:
"铁王大人还是一切如常,相信我们一定也能够平安无事的。"
"应该是在抢劫村镇吧。"铁王判断着,"恶战前总会有这样一段平静的,然而一旦被打破,势必激烈无比。"
饱经战争洗理的头脑与躯体,对于空气中任何一点战火的味道都会做出相当敏感的反应,铁王就是根据这样的反应来做出判断的。
"前方有动静!是一支浩大的军队,盖满了原野,一直埋没到地平线的尽头!"
卫兵的尖声警告使铁王一怔。
"不是只有五千人吗?"
他回忆着此前战报上的内容,询问道。
"决非五千人,粗略估计应在五万人以上!"
"不都是骑兵吧?"
"从行进速度上看,几乎全部是步兵!"
"步兵?"铁王眉头微皱,反复思忖着这个疑问。
"蒙古人怎么会有这么多步兵?莫非……"
他的心中忽有一个念头闪过,随即惕然而惊!
"难道是以市民为前驱吗?蒙古人要用这种狠毒的战法展开攻击吗?"
他疾步如飞,奔上城壁,极目远眺。诚如卫兵所言,远处那无数蠕动的黑点,行进的速度极慢,且行阵并不整齐,全然不似训练有素的队伍。
"看来要有麻烦啦。"
傍边的士兵惊奇的发现,在这句话出口后,一向他们主帅一向从容不迫的脸色,此时已是一片灰暗。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只是平民多,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是啊,我们可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一定能打退他们。"
"用平民做肉盾,只有没人性家伙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呢。"
铁王的声音压过众人的骚动,其间夹杂着某种悲怆的意味。
"他们不讲人性,只求胜负。这才是最可怕的军队。对于所有的正教徒来说,将是一场恶梦的开始。"
"我们可以守住城市的!"
士气不衰的众人大声向铁王做出保证。
"可以守,但不能守。我们必须突围。"铁王沉声道。
"可是……"
"我们不是屠夫,不能对平民动武。我们不能残杀自己的同胞、教友。"
众人一时默然。《古兰经》的教义确实是禁止这种无理行径的。随即,他们便一言不发的去做撤退准备了。
铁王认为从陆地走肯定会发生厮杀,因此,他决定走水路。但是,用普通船只突围势必多有损伤,基于这一点,铁王传令对船只进行了改造。
当天,城内与城外没有发生冲突。根据了望士兵的报告,蒙古军的兵力已经增加到两万之众,同时还有五万名俘虏被强行征调起来。他们将俘虏编成十人一队,每队有一名蒙古兵监管督促,正在上游弓矢不及之处搬石筑坝,看样子是要截断河流。
"敌将的气魄很壮大啊。"
铁王的面上现出赞许之色。但是他立刻指出了其中的缺陷。
"这个工程很大,不是一天半天可以完成的。对于谋求退路的我们而言,毫无影响,因此不必理会!"
他指点着众人对船只加以密封处理,用浸透了水的厚毯子做成棚子,再将搀着食醋的黏土在表面上厚厚地覆了一层,同时还开出几个孔,做为了望与射击之用。这样的船,在夜幕降临前被改造了七十艘,足够千余名士兵乘坐。至于百姓,限于人数问题,就只能说抱歉了。
"我们撤退后,你们不必抵抗,开城投降吧。我想蒙古人在获得财货后,应该会放过你们的。"
铁王对惴惴不安的向他请教的老教长做着解释。
"但愿如此吧。"
老人叹息着表示理解。
在这期间,敌情报告传来,说蒙古人在下游的河面上开始设置铁链了。
"不能再等了。获得英名,或蒙受耻辱,这个时刻已到来!"
当犹若圆饼的太阳成为大地的腹中食,宇宙因黑暗而好象一座孤寂的小屋,铁王指挥着士兵们抬着船只悄然出城,在河边放下水,然后全部登船。虽然是撤退的状态,但全军秩序井然,并无一丝抢夺船只的嘈杂与混乱。当看到所有部队和军马都已登船,铁王才一手持大盾,一手绰起他平时爱用的巨型战斧,走上了第一条船。
最后一个撤退,第一个冲锋,这就是铁王统兵的一贯态度。他并未象普通士兵们那样进入密封的船舱,而是如标枪般挺立于船头,指挥着棚内的人划桨向着下游漆黑的水平疾驶。
不久,岸上的蒙古军便发现了这支奇怪的船队。
"那就是敌方的名将铁王吗?想不到他也会不战而走呢。"
摇指着如黑色游龙般迅捷的船队和象高昂的龙头般挺立船头的巨影,身为统军三猛将之一的塔孩(TQAY)说道。出身于速勒都思(S_ld_s)一族的他在之前的别纳客忒攻城战中尽展其勇武,第一个登上城壁并亲手诛讨了敌将亦列惕古灭里。
"应该是看到我军以俘虏为前驱,才会做出这个举动的吧。"
出身巴阿邻族的阿剌黑(ALAQ)那额做如是之判断。他是纳牙阿的弟弟,参加过当年成吉思汗脱离札木合而举行的兼夜行军,是最早追随于大汗创业的众人之一。是三勇将中头脑最好的一人。夜袭攻取别纳客忒和截断上游水源的战法,都是出自他的智谋杰作。
三人中最有组织才能的速格秃(SKTW)扯儿必此时却未和他们在一起。他正在上游地方指挥着盛大的土木工程。
"不知道铁链能否阻挡此人呢。"塔孩忧虑地说道。
"无论如何,也要加以阻击!"
阿剌黑那额大声呼喝起来,指挥着蒙古军冲上河岸,对着船队发射火箭。
一道道电光射进黑暗划破夜幔,这电光好似那飞舞的宝剑。
蒙古骑兵追逐着船队,象狼追逐着食物,以箭簇为利齿,嘶咬不休。他们发出尖锐的咆哮,使舱内的人们心惊胆颤。
"大人!回到船舱里来吧。"
有人担心铁王的安全,大声呼叫道。
铁王对这个邀请不屑一顾,反而沉着地下令还击。同时挥舞巨大的盾牌,将敌人的攻击一一接下。他那充满坚韧决心的语气使士兵们回复了作战的勇气,开始依托着箭孔以弓矢向岸上还击。此时,他们愈发敬佩铁王的才智,附着于毛毯上的黏土层完全不怕火箭的攻击,即使对方后来使用了投石器,最多以只是剥落表面的土质而已。安全的保护使得他们的射术得以稳定的发挥出来,岸上的蒙古军已有多人中箭落马。
忽然,船队中发出一声轰然巨响。铁王回首看去,见队尾的一艘船上腾起了一股火苗。正待察问,只见岸上火光一闪,一团大火球正落在身畔不远处的河水之中,溅起的水幕劈头盖顶地拍打下来,脚下的船发生巨烈地晃动。他急忙力沉双膝,方才稳住了身形。
"是火炮!"
有人发出了悲鸣。随即,又是连续不断的火光与爆炸,几艘船只相继中弹起火。不久,最先中炮的那艘船在河水打起横来,拦住了后面数船的去路。
"不要停留,继续向前!"铁王大声传令,"火炮装填慢,也打不准移动物!"
这种新式的兵器他虽未见过,但是从商人的口中听说过。那是东方桃花石⑩人的发明,以一种被称做"火药"的奇妙而又可怕的爆炸性物质来毁灭事物,足以开山裂石。其威力之巨大,犹在投石机之上。
在铁王的命令下,各船加快的速度,果然再没有哪条船发生被火炮击中的惨事了。过了一阵,火炮的声音也稀疏了下去,大约是已经脱离了射程。
一路转斗向前,铁王乘坐的首船已经接近了对方在河心设下的铁链了。望着苍茫夜色中那几道如同怪蟒横路般的影子,铁王毫不畏惧地命令船只直冲过去。当船头堪堪与之相撞的刹那,他猛然一声雷鸣般的大吼,手中久未运动的巨战斧化做一道漆黑的暴风,直击而出。
金铁撞击的铿镪声中,粗如小儿手臂的铁锁仿佛被电击的肉体般向上猛得一跳,又忽地下沉,发出碎裂的尖啸,颓然断绝!在铁王神力的面前,巨蟒被斩断了!
河的两岸与河心之中,亲眼目睹这一壮绝场面的敌对双方,都同时发出了惊叹的呼声。花剌子模军故然大声喝彩,而生性敬佩英雄的蒙古军中也同样暴出了如雷欢声。双似乎心有灵犀般同时停止了射击,上万只眼睛都同时睁得大大的,等待着观看铁王是否还能继续上演精彩的一幕。
顺水行船,其势如飞,第二道锁链倏忽间近在眼前。巨型战斧再度发出雷霆万钧之力,将其一击而断。接下来第三根、第四根……
在人们不绝于耳的喝彩声中,全部八根横江铁锁悉数断绝。同时,这无双的猛志也征服了敌我两方面的心。光荣撤退的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然挺立在船头上,手中的战斧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长啸一声,似是在向所有的观众们致意。全体蒙古军一齐鼓掌,目送着这位盖世勇士和他的部队消失于无边的夜幕之中。
"敌人都走掉啦,不要再叫了。"
阿剌黑那额苦笑着向犹自沉浸于欣喜之中的塔孩提省道。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勇士啊!但愿有朝一日能与他战场重逢,痛痛快快地与之正面对决,即使战死也心甘情愿!"
塔孩意犹未尽地叹息道。
"太久远的事情,就不必惦记啦。既然敌人守军已逃脱,那么就准备进城吧。"
"是啊。全军准备入城!"
塔孩一旦回复了将领的角色,便大声发出军令。万余蒙古军立刻整好队形,向忽毡城的方向进发。他们在城下与已经得到敌军撤退消息而停工赶来的速格秃扯儿必军汇合了。
面对包围的蒙古军,忽毡的市民们尊照铁王临行前的嘱咐开城投降。老教长亲自来见三位蒙古大将,向他们献上了准备好的礼物和全城户口名册。
这个态度赢得了蒙古将领们的好感,于是他们没有对城市进行屠杀,只是拆除了内外城壁与城堡,征调了所有的工匠,并命他们交出了一笔巨额的金钱财物。此后,他们以成吉思汗的名义任命这位老教长为达鲁花赤⑾,代替征服者们管理全城的百姓。
※※※※※※※※※
突围而走的铁王带领船队一路向下游疾行,他的目标是另一边防重镇毡的⑿。然而,当翌日晌午时分,他们途经小城昔格纳黑⒀时,发现这里已被夷为平地,才意示到自己有可能正在接近另一支蒙古军。灭里命令停止前进,同时派了两名机警的士兵化妆上岸,探听前方情况。约莫一个时辰后,探子返回来了。他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圆满,但是带回的消息却十分不幸。
昔格纳黑是在上个月底遭到术赤军的包围。术赤派一个名叫哈散哈只的穆斯林前去劝降,要城内军民放弃抵抗,打开城门。城内的人拒绝投降并斩杀使者以明决心,于是在遭到连续七天的猛攻后陷落,全城被杀得鸡犬不留。
铁王决定前去的毡的也被术赤所攻击。有了昔格纳黑的前车之鉴后,该城宣布无条件投降。因此术赤决定饶他们不死,但强迫居民弃城七天,听任蒙古军洗劫。随后,他委任一位早期归顺于蒙古的穆斯林阿里火者为该城城主,留他在此管理城市。术赤本人则在得到铁王等人的行踪后,率领全军在前方设下了埋伏。
前进的河面上已经被船只搭起的浮桥所阻塞,夹河两岸则密布着投石机、巨型弩炮以及那可怕的火炮。
铁王深知,这次的埋伏不比昨夜。无论从兵力还是准备上都足以对自己的部队构成毁灭性的打击。他不敢犹豫,命令全军弃舟登岸,打算向西撤回不花剌。
然而行不多久,忽听四面杀声震天,伏兵四起,蒙古军如潮水般涌来。当此危境,灭里神色凛然,挥动战斧当先冲杀,率领全军突围。
挥舞着淌血的战斧,灭里纵马奔驰,他的速度和气势就象一股狂烈的风,一团焚天的火,任何敢于阻挡他的都在斧下灰飞烟灭。术赤远远看到了,命令蒙古军尽量远离他,然后以弓箭射击。
"灭里诚然是一只猛虎!但是对于噬血的狼群而言,也只能口中之食!纠缠住他!不停撕扯其血肉!最终令其因鲜血流尽而倒毙!"
此时的术赤已步入中年,成为了一名有着总览全局能力的大将之材,他的策略很快发生了效果。纵马游击,飘忽不定,这本就是游牧人的特长,此时尽情施展起来,立时令灭里一军陷入了四面受攻的困境之中。灭里发出,自己虽然始终在前进,但却依旧无法突破蒙古人的包围圈,各个方向不断射来如飞蝗般密集的箭簇,使部下的伤亡惨重。
"可恶的蒙古蛮人!"
他在心中咒骂着,但却无计可施。被逼到这一步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了山穷水尽的含义。漫卷征尘之中,自军的旗帜接连倒下去,士兵流血、呼号,自己一个人,就算有超人的武艺,也无法挽回败势。他已经失去城堡,只剩下他一个人陷入蒙古狼群的包围之中,完全彻底的淹没在刀枪箭雨的大海中,孤立无援。
"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手中的战斧在热血烧得滚烫,一颗心却已慢慢冷却下来。然而,事到如今唯继续向前,即使迎接自己的是死亡!
倏忽之间,他听到跨下的坐骑发出沉重的悲鸣,同时瘫软了下去。心中道声"不好",连忙双脚甩开马镫,飞身而起,稳稳地落在地面上。毋需回顾,他也知道这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伙伴已经丧在蒙古人的箭雨之中。
这一刻间,他的心一痛,为自己竟然不能向死去的伙伴致以最后一眼的告别而悲哀。可惜,他就连悲哀的时间也没有了。见到灭里落马,蒙古军发出欢呼,亲手取下这员豪勇大将首级的巨大荣耀促使着士兵们争相上前。他们认为,这样一副巨大的躯体在地面上的行动必然迟钝。但是,在下一瞬间内发生的事实告诉他们,错觉的结果是可怕的,可怕到足以丧失自己的生命。
巨影飞腾而起,其矫健迅捷胜过苍鹰。冲在最前面的几名蒙古军还未弄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眼前便是一黑,首级带着血烟齐刷刷地飞上了半空,而残断的驱体依旧凭着贯性纵马前突。
灭里看准其中一匹骏马,身子准确得落在上面,随手将死尸推落在地,然后如同旋风般向着目瞪口呆的蒙古军中冲去。
"铁王来啦!"
不知是谁第一个惊觉出声,向自己的同志通报危机逼近。立时,对面的蒙古军不由自主地向两旁闪开。看准这个机会,灭里暗呼一声"侥幸",飞马疾冲而出,带着累累伤痕,凭借其在连番恶战中树立的威名和一身之勇逃出了战场。
"废物!"
观战的术赤眼见到手的猎物居然逃逸,不禁大为不满。
"追上去,咬住他!"
依据术赤的命令,立刻有一队蒙古军脱离阵列,尾随而去。
"不能再被围住了!"
灭里为了减轻马负,横了横心,丢弃了爱用的巨斧,一路向前狂奔。背后的马蹄声如狼群出猎的脚步,箭簇的飞鸣如同狼群望月的嚎叫,声声凄厉,震颤人心。
见到他丢弃了武器,追兵们的精神陡然一振,狂喜的呼叫起来。然而,叫声方起,马上又再度转为惨呼之声。
铁王虽然没了战斧,但操起弓箭来却一点不比这些以骑射著称的草原之子们稍有逊色。《志费尼书》称其"矢矢命中,犹若死神"。追兵们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
这一轮弓箭洗礼后,追兵只余三人,但铁王的箭带内也仅仅剩下了三支箭。即使此后箭箭命中,那么下面的逃亡路上,手无寸铁的自己又当何以自卫呢。他咬了咬牙,抽出一支箭反身射出,正中其中一人的眼睛,那人长声惨呼着落下马去,不知死活。
这时,铁王勒住了疾驰的战马,并拨转马头,停在原地,瞪视着余下的二人。
在凌厉如刀地目光逼视下,在顶天立地的巨影威势下,两名蒙古军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没有哪一个敢于妄想取得这天神般人物的首级,但是狼的韧性却又使得他们不肯退去。虽然全身微微发抖,却依旧伫立原地,与铁王无言对峙着。
"看到他了吗?"
铁王缓缓开口道。因着他的指向,二人回首看着那个被射瞎一目,抱头哀号的同伴,心中一阵悸动。
"我还剩两支箭,不舍得用。不过,却刚够你们二位消受。"
灭里抽出那两支箭,在手中反复把玩。时而欣赏着在阳光下放射出幽蓝光泽的箭簇,时而睨着两个蒙古人。他的目光瞄向哪里,两个人便觉得那个地方的肌肉阵阵发紧。他们也有弓箭,却不敢放出。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无法射中这个敏捷的巨汉。
"退回去吧,不要逼我。性命不是捡来的,时时都要想到怎样保全。"
铁王的语气甚是平和,似乎是在与两位老朋友在谈心,但是那每一个字的威力,都足以令听众们心胆为之震颤。二人面面相觑,沉默着。
灭里不再多言,只是紧紧盯住二人,手中继续玩弄着箭枝,有意无意得将箭簇的反光映到对方的脸上、眼前。
僵持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两名蒙古兵终于拨转马头,向着来路飞奔而去。当他们路过那名受伤同伴的身边时,其中一人身子微侧,手中马鞭一抖,卷住了那人的腰背,顺势一提,将他拉上了自己的马背。
见到对方施展出精绝的骑术,灭里心中暗自惊叹。一个普通的蒙古兵都有着如此能耐,那么千万个蒙古士兵所聚集起来所释放的能量,还有谁能抵挡呢?
当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后,灭里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感到握住箭枝的手心处一片冰凉。他不敢耽搁,继续催马向西奔去。他不敢走大路,只得向那片被称为"红砂区"的无人荒漠中逃去。
然而,他却有一点没有料到的是,那名被他射瞎一只眼睛的蒙古兵,日后居然成为了他的夺命煞星⒂。正如波斯史诗《沙赫纳美》中所说的那样:
那里无处求生,无处逃命。
苍天哪!你的做法多奇怪,
破坏的是你,兴复的也是你——
①哥疾宁(Ghazna),今阿富汗加兹尼,靠近兴都库什山脉。
②古儿王朝(Ghourides),原为苏里阿富汗人中的一个氏族,约在1150年以赫拉特和巴米安之间的古尔山区为据点,起兵反抗突厥族伽色尼(Ghazn_videsTurcs)算端国(该国占有阿富汗全部和印度北方的旁遮普),于1186年成功地消灭了伽色尼算端国,并于1192-1203年间发动对印度的东征,占领了恒河流域。
③不花剌(Boukhara),即今之不哈拉。
④尼沙不儿(Nicharpour),今伊朗霍腊散省内沙布尔。
⑤忽毡(Khodjend),前苏联列宁纳巴德。
⑥亦列惕古灭里(Iletg_Malik),亦列惕古是官职名,相当于城主。
⑦别纳客忒(B_naket),今塔什干以西。
⑧费儿干纳(Ferghana),今哈萨克斯坦中南部地区的古称,靠近帕米尔。在中古时期是一个省,原属哈剌契丹。花拉子模在纪元1211年乘屈出律叛乱之机夺取。
⑨鲁思坦(Rustam)。这一评价见《志费尼书》英译本,93。
⑩桃花石(Tabagatch),实为拓拔氏之讹音。西方伊斯兰世界与中国发生大规模接触始于北魏年间。因此,以北魏皇族姓拓拔代称中国,后以音讹传,故有桃花石之说。
⑾达鲁花赤(darugachi或daruqachi),蒙语"长官、头目"之意。在西方征服之地,多以畏兀儿人或者波斯人充任,陪有书记员,负责管理地方,整顿户口名册。至元代,这一制度更加具体化,在各路、府、州、县等设置的提举司、总管府、万户府、千户所、元帅府以及宣抚司、安抚司、招抚司等行政机关均有设置。由蒙古人出任,掌印办事,把握实权。蒙古军之外的其他种族军队中亦有设置,因此又称"监临官"、"总辖官"。
⑿毡的(Djend),今波罗威斯克附近。
⒁昔格纳黑(Sighnaq),在今土尔其斯坦市对面。
⒂铁王最后的命运(根据《志费尼书》)
在摆脱了蒙古人的追击后,铁王逃回了花剌子模,并随著名的札阑丁王子继续从事抵抗蒙古入侵的战争,以抵抗势力的核心分子而活跃一时。但是,最终当札阑丁败退往印度后,他将家产委托给几个朋友,然后化妆成一名平民,躲往西利亚。
若干年后,对乡土的眷恋使他决心返回,此时已经是伊尔汗国拔都汗的时代了。他找到他的儿子,但是儿子不认识他。还是一个老家奴认出了他。他想向那些朋友索回家产,但遭到了拒绝。并且将他回乡的消息四处传扬。
为了保证生命安全,他决定去见拔都汗请求实质意义上的赦免。路上,他遇到了一个叫合答罕(Qadaqan)或者合丹(Qadan)的人,此人是窝阔台的第六子,遭到他的逮捕。因为那个被他射瞎一只眼睛的人认出了他。
在审讯期间,他不小心触怒了合答罕,被对方一箭射死。
他痛快挣扎,然后一声悲叹,
他再也没有祸福之念——
《沙赫纳美》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四章 河中烈火
红砂区,即今天的克孜勒库姆沙漠之中最为荒凉的地区之一。
这是河中地区诸沙漠之中幅员最大的一片,其范围从乌浒河(锡尔河)岸起向西一直延伸至药杀水(阿姆河)之东,不花剌绿洲的面前。由于其中所含矿物质与太阳射线的交互作用,呈现出异样的殷红之色。吹来干涸的涩风卷起沙尘,飞扬盘旋于半空,远远望去,仿佛是烈火在燃烧,极尽华丽、妖异与绝望的魔幻风致。
所谓魔幻,并非特指地理风茂而言,更是形容其气候之一日多变,鬼神莫测。故此,往来的行商客旅皆视之为魔鬼地带,宁可迂回千里,也要绕过片块据说会给人带来厄运的魔域。自古以来,只有象帖木儿灭里这样被形势迫而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铤而走险,冒险闯入。然则,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与他相距百余里之处,正有一支庞大的军队同样在艰难地穿越着这片死亡禁地。
淡薄的红烟扑入鼻翼,呛得者别连连咳嗽,胸口翻腾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倾出。他急忙用手掩住了口。
坐下的大骆驼,似乎是受到乘主的传染,也开始不停地打着响鼻。即使正午尚远,头顶上的烈日已经开始肆虐发威,将炽热毫不留情地向世界倾倒下来。满目皆是迷朦的红,全身浸着滚烫的气流,真有置身于烈火之中的感觉。
"没事吧你?"
夹杂着驼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是速不台。
"还好,就是有点喘不上气来。毕竟上了几岁年纪。"
"喂,还是少说这样的话吧!和咱们的大汗相比,你还小着呐。"
速不台大声叫着,然哟喝着骆驼向队伍的最前方快步跑去。
"真有活力啊。"
者别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着,同时悄然张开手,将上面的血迹在自己的身上的丝袍衬里上擦拭干净。动作之隐蔽,即使是帖身的亲兵也不曾发现。
穿越红砂区,是成吉思汗出其不意闪击不花剌策略的重要一环。这样可以避免与沿途城市的纠缠,达到直Сhā敌心脏的目的。这是一次艰苦卓绝的长征行动,除将近十万的作战部队之外,还有大量的各民族技工与强征的本地苦役。无计其数的骆驼运输着众多被拆成零件的攻城器具,这是针对传说中的千古名城不花剌所准备的。同时,新组成的火炮部队也将在这次战斗中大显身手。
全军经过三个月的沙漠跋涉,终于在翌年(即纪元1220年)春二月末(1)突入了不花剌绿洲的边缘地带。这也是成吉思汗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沙漠中度过了龙年的新春。
红砂区地域终结于药杀水(阿姆河,Amou-darya)的主要支流塞拉夫香河(Z_rafchan)谷,这里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景致,令这些被枯燥艰辛折磨的身心俱疲的旅人们顿感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
大家都在以快活的心情沿河行军。即使是必须为统筹全盘战局而殚精竭虑的成吉思汗,也会不时观赏一下这久违的人间美景。而随行的耶律楚材则诗兴大发,拈着他那部漂亮胡子,朗声诵读着即兴而成的新作:
寂寞河中府,暇荒僻一隅。
葡萄垂马|乳,杷榄灿牛酥。
酿酒无输课,耕田不纳租。
西行数万里,谁谓乃良图。
这诗的最后两句,将其身为最强烈的反战派的立场表露无疑。然则,一旦不得不投身于战火之中,他还是秉承臣子辅佐之道,积极地为战争的进程而出谋划策。这一点,也是成吉思汗最为欣赏之处。一个敢于说话,又勇于任事的人,才是真正的国之良才。
他的诗很长,周围的人们虽然听不懂他的汉语,但是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与悦耳的韵律却也引得众人侧耳倾听。
成吉思汗猜到他是在诵读诗句,觉得很有趣,正要开口询问一下内容,却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阿巴该,你看看发生了什么。"
"诺。"
阿巴该应声飞马而去,不久后便将肇事者——一名伊斯兰农夫以及他的耕牛一同带到了成吉思汗的马前。
"不要害怕。"
成吉思汗的安慰使这名农夫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了。旁观的楚材发现,大汗的突厥语虽然依旧不甚流利,但口气之中却仿佛有着某种镇定心智的药剂,能于瞬间使激动或恐惧的人平静下来。当然,反之亦如是。
"拜见大汗。"
看来,阿巴该或者别的人什么人已经对农民进行了一番"教育"了。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行礼时做出弯腰的动作时也相当吃力。
成吉思汗注意到了这一点,挥手示意他免礼。然后,他通过向导官兼翻译马合木.牙老瓦赤(2)向农民咨询着本地的问题。
"最近的城市距这里有多远?不花剌还有多远?"
"回禀大汗,这一带的城市是匝儿讷黑(3),我们的村子叫塔剌卜(4),距离不花剌还有七、八天的路程。"
"你牵着牛要去哪里呢?"
"草民正打算去匝儿讷黑,用牛驮回几天前送去修理的水车轴。"
"水车轴?那是做什么的?"
见成吉思汗对这个新鲜名词比较感兴趣,牙瓦赤老便解释了一番,说水车是当地人从水渠取水灌溉农田的一种机械,轴则是保持这种机械正常运转的重要零件。而水车的动力则来自牛。
"若是这么说来,你们如果没有了水车,就会挨饿了吗?你们养牛是为了耕田,而不是宰杀做粮食?"
"英明的大汗,我们这里不适合放牧,种田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来源。当然,我们也养一点羊,但是不能多养,因为没有多余的牧场。"
成吉思汗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的与拥有不同生活方式的人作如此认真的沟通。虽然只是短短的交谈,却对他的思想有着深深的触动。这种触动如同白蚁在堤坝上蛀出的小孔,即使现在还显得微不足道,却是一场伟大变革的开端。
耶律楚材从大汗的脸色变化上推测出其心情的波动。他与牙瓦赤老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虽然各自代表着不同的文化圈,但是却都有着对于文化的无限热爱与良好的政治思想。因此可以保有高知性层面上的交流与默契。
"谢谢你,我诚实的朋友。当我成为不花剌的主人后,我将下令,在无水的季节和水车失修的时候,免除你们所有的贡赋,并免征劳役。但也希望你先暂时不要去匝儿讷黑,那里要发生一些事情,可以答应我吗?"
"当然,小民的一切都属于英明的大汗。小民代全村人感谢大汗的慷慨赐与。"
农民伏地叩首道。
成吉思汗命令他起身,同时命怯薛歹取过一袋沙金赠给农民。
"我想,这些足以抵偿你失去水车的损失了吧。"
若非沉甸甸的沙金入手,农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即使全村人今年什么也不做,这些沙金也足够维持他们生活到下一个播种季节。何况,按照成吉思汗的许诺,他们今年根本不必缴纳贡赋了(5)。
当阿巴该带着欣喜若狂的农民离去后,成吉思汗的目光与楚材相汇,后者的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成吉思汗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今天,他才发现,原来使别人欢喜这种事情,对于自己来说,也同样很开心。
"乌托合撒儿啊,你以前所说的那些话,真的很有道理。"
面对大汗所回报的赞赏话语,楚材深深施礼。
"愿大汗的仁德之光,普照四方。"
"好啦,乌托合撒儿,说说你刚才念的那些美丽词句的意思吧。"
成吉思汗的兴趣又转向了诗歌。
※※※※※※※※※
翌日黎明时分,做为前锋的者别与速不台假扮商队,一举袭取了匝儿讷黑。
成吉思汗命令不得随意杀害一人,破坏一处耕地。但是,按照蒙古的习俗,他还是命令将全城的居民都带出城,但是允许他们随身携带必要的衣物与耕具、牲畜。然后是照例的全城洗劫与拆除城墙行动。
"乌托合撒儿,城市是我们的啦,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取吧,不必上缴。"
"多谢大汗的赏赐。"楚材微微躬身,"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整个城市内的全部书籍与档案。请将所有带有字迹的纸请全部赏赐予我吧。"
此言一出,旁听的众人都表现出极端诧异的表情。前面说到过,蒙古人所缴获的战利品都上悉数上缴,然后再根据功勋由大汗恩赏,被特许自留战利品是非常实惠而又体面的大赏。即使放眼整个蒙古国中,得此殊荣者也是屈指可数。现在,这个古怪的大胡子居然要那些在大家看来一钱不值的纸张,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
成吉思汗在一怔之后,已经了解了楚材的心思。
"今后凡所下之城,一切文件书籍都要经乌托合撒儿先过目,不得自行损毁!此命将记入札撒与青册!"
"诺!"
在众人的应声中,成吉思汗对楚材道:"我会让阿海和阿巴该虽你一同办理。"
被点名的二人连忙上前受命。阿海就是耶律阿海。
大掠三日后,成吉思汗大军开拔。临行前,他接受了牙老瓦赤的建议,任命了一名恭顺的穆斯林为本地的达鲁花赤,在此行使札撒,维护地方安静。至于税收,则依旧保持了原花剌子模的征收率——每年一千五百第纳尔。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许诺,特意关照了对塔剌卜村的加恩。
接下来,蒙古大军终于要面对此次西征路上第一个重要城市——不花剌!
在清晨的时候,当行星之王在东方天际升起旌旗,他突然兵临城下——这是后世波斯史家志费尼在其著作《世界征服者史》中对此次战役序幕的描述。这一时间,正是回历617年(纪元1219-1220)穆哈兰月(三月)。
作为河中地区与撒麻儿罕齐名的、具有悠久历史的大城市,不花剌获得了足以傲世的种种美誉与赞评。与志费尼同代的著名阿剌伯地理学家牙忽惕在他的著作《穆札麻不儿丹》中如是说:"在呼罗珊有条叫做乌浒水的河流以东,将有一座城池被征服;该城名叫不花剌。主之慈恩把它抚育,主的天使把它拥抱;其白姓得到天助;谁要在其中安歇,谁就将成为拔刀卫主之道者。"志费尼则将不花剌比喻为东方的巴格达,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中亚地区的学术之都,融汇了波斯、伊兰以及古印欧文明的精华,历来是各种宗教和学派的汇集之地。它由中亚最早的定居者,操粟特语的印欧人所创建,那时的名字叫做"不迷只客忒"(6),而现在所使用的"不花剌"一名则来自袄教信徒对此地的称谓"不花儿"(7)。
同时,不花剌也是当时整个穆斯林世界的巨型城市之一。全城包括三个部分:城堡(周长一公里半),不花剌本城(狭义上的不花剌,即内城)和郊区(外城)。同其他多数城市相反,这个城市的城堡不是建在内城以内,而是建在内城以外。本城建在城中心的一个台地上,周围有城墙,有集市门,香料商门,铁门等七个城门,每个城门的名字都足以引起人们的联想。一些著名的清真寺吸引着信徒们:大礼拜寺建于公元1121年。星期五清真寺当时也已有约一百年的历史。还有一个叙利亚人清真寺。外城周围也有城墙,十一个城门。市内主要的街道都是石板铺路,这在伊斯兰教土地上是一个很特殊的情况。内城和外城渠道四通八达,渠水引自泽拉夫香河。干渠名日"输金河",这个渠名在这个干旱的地区是意味深长的。不花刺城拥有的这个水渠网,布局十分巧妙,有水闸,也有蓄水池,足以保证全市用水的分配和供应。郊区有灌溉网,灌溉着无数的公园。公园里亭台楼阁,处处可见,充分显示出这个绿洲的富庶和繁荣的景象。这种富庶和繁荣,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繁荣的工业,特别是应当归功于著名的"不花剌地毯业"。在城堡和内城之间星期五清真寺附近,有一个巨大的纺织,其产品远销叙利亚、埃及和小亚细亚。不花刺的商店集市上,铜制品遐尔闻名,特别是美观精致的灯具更是蜚声世界。
当成吉思汗的大军还在红砂区时,前线接二连三传来的凶报以及玉龙杰赤方面的冷漠,终于令摩诃末算端的精神线完全崩环,陷入一种全面崩溃状态。他失去了与成吉思汗正面对决的勇气,采纳了阿默德临行前的建议,弃城向西逃入撒麻儿罕。留下了以大总管怯失力汗(8)为首,由哈迷的不儿(9)、舍云治汗(10)、阔克汗(11)等人为副将,统率两万突厥士兵镇守此城。
连日来,年近六旬的怯失力汗每天都要在外城的城壁上观望许久,他看到象永不枯竭的阿姆河水般源源而至的蒙古军各队逐次扎营,有条不紊的将整个城市从三个方向严密地包围起来,摆出长期困城的态势。对于这支行动如风,军纪森严的部队,他除了赞佩之外,还有着深深的无力之感。对方这种围师必缺的战法故然令人称道,但比之其战略,他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更加高明。不花剌地处旧都玉龙杰赤之南,新都撒麻儿罕之北,一旦被攻占,那无异于将花剌子模拦腰斩断。新旧领地辙底分隔,整个国家的崩溃也就指日可待了。
久经沙场的他特别注意蒙古军的装备情况。早在蒙古军展开侵攻之初,他便请前线的城主们仔细收集这方面的情报。不久,他就收到了几套前线送来的从战死的蒙古士兵身上剥下的全副装备。看过实物,他发现这些传说中的野蛮人与通常武士不同,不喜穿着沉重的链甲与锁甲,而是以经过加固处理的皮甲为主,同时在外面罩上一层生丝织就,质地密实的袍子。如此轻便的装备自然是为了减轻战马的负重,最大限度的提升部队的机动性。很快,他通过一些试验,发现这种配置对防御弓箭最为有效。只要不是一箭毙命,就只会连箭带丝布一同Сhā入伤口,那么救治时只需将丝布拉出,箭也就随之脱出伤口,不会增大创面,造成更多的失血。
至于武器方面,他们则明显表现出具备高超战技的职业军人素养。每一名蒙古军随身至少携带六种兵器:
镔铁点钢的长枪枪头形似剑体,中有脊棱,棱上铸一列倒钩,脊旁开有血槽,两侧为刃,首部锋锐;枪杆长约一丈六、七尺,圆形的断面利于手的持握挥舞。战斗中既可直线突刺,又可横向切割,抽出伤口时,脊棱上的倒钩撕掳血肉,扩大伤口,难以通过包扎而弥合。
短弯刀是近战武器,其型式完全借鉴了阿剌伯半月刀的特性,只是在长度与重量方面进行了消减,更便于在马上近身肉搏时施展灵巧的武艺。呈现出一定弧度的锐得刀锋切入肉体,就会加深伤口,造成严重的出血,且难以缝合。
狼牙棒长约二尺半,以硬木削成锥形,粗大的头部上覆有一层厚厚的、带有狼牙倒刺的铁叶;圆型的握柄上有铁制护手,以为防护之用。这是短兵器中最具威力的一种,挥动起来的巨大贯性足以敲碎任何一颗用金属头盔保护的脑袋;而轻于战斧的份量,又使得它十分便携。
套索的长度约在五丈右左,为浸过油的牛筋所制,强韧而柔软,不畏刀剑砍削;在这些惯于套马的游牧人手中挥舞抛出,擒敌易如反掌。
标枪长约三尺,型似短矛;当骑兵冲锋时,于即将接触敌人之前一齐投出,可造成有力的杀伤。以上近战兵器随身携带,或置于马上。
弓箭是蒙古军最主要的做战兵器。漠北不产竹,因此均使用木质弓脊的强弓,其张力可达三石(合七十五公斤),有效射程可及百步之外。箭分两种,一种较轻,箭簇小而尖利,适于远射;另一种则较重,箭簇宽大,利于近战。精于骑射的蒙古军无论是在前冲还是在后退中,都可进行有效的攻击来杀伤敌人。
从行商们的口中,怯失力汗早已听说,蒙古人的一生都是在马背上渡过,几岁的顽童就能拥有百步穿杨的骑射绝技。尤其是在成吉思汗的统治下,这些天生的战士被严格的纪律、无比的勇气和旺盛的战意所维系,形成了一支无艰不摧的钢铁雄师。一想到将与这样的敌手作战,怯失力汗的全身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出无力之感。
今天,他又看到许多本国俘虏们在士兵的严密保护与监视下,卸下驼马背上的各种大小不等,金属或木质的零件。接下来,由工匠们对其进行安装拼合之后,一具具型式各异,凛凛有威的攻城器具。有一些他识得,有一些他也是只闻其名,今日初次得见。
被汉人称为"回回炮"的大型投石机他是识得的。这种穆斯林的发明如今又将被使用在发明者的头上,除了讽刺的意味之外,怯失力汗还感到全身阵阵发冷。当那些巨大的石头在机械的发动下,夹着势不可当的劲风袭来时,这座城壁能抵挡多久呢?他的心中着实无数。
其它如轒轀车、带有掩护木幔的云梯、烧毁城门用的火车和猛油火柜、打击城壁的冲车与钩车、发射粗如长矛的巨型弩炮等等来自东方桃花石的犀利武器,每一件都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用以屠戮同类的绝妙讽刺。有知有识的人却要被无知无识的工具所凌虐、贯穿、撕裂的闹剧每天都在上演,这不谛于另类的悲怆辞章。
倏的,怯失力汗瞳孔收缩,全身汗毛竖起。他看到一辆辆黑色的车子被驼马牵引着,滚滚而来。车上,那些圆形筒子披着死亡的黑衣,将同样如死亡般深不可测的黑色洞口转向了城壁的方向。
"火炮!"
怯失力汗心中最为畏惧的未知魔鬼终于出现了。这种可以发射出霹雳雷火的神奇武器现在已经成为了花剌子模人的梦魇。在石破天惊的巨想中,人的肉体瞬间被分解成横飞的残片,繁华的城市被化为齑粉,没有人能抵挡,只能乞求真主保佑自己免遭击中。
"这是魔鬼的发明,是从安拉手中窃来的圣火或是引自炼狱的魔火!是用以屠杀正教徒的罪恶工具!真主啊,请你发发慈悲吧!难道哈里发的诅咒真的生效了吗?"
所谓哈里发的诅咒,源于数年前摩诃末算端向巴格达的一次炫耀武威。当年,阿拔斯朝第三十四代哈里发为了摆脱塞儿柱克(12)算端的挟制,与正在迅速膨胀的花剌子模联合行动,瓦解了塞儿柱克在伊朗的势力。然而,合作的双方在伊剌克-阿只迷⒁地区的归属问题上发生冲突,摩诃末遂以武力一举夺取该地,召至了哈里发的怨恨,并宣布花剌子模为真主的敌人,必将受到"愤怒之风"的惩罚。如今,蒙古人的到来,仿佛在预示着这诅咒即将得到应验——
(1)按《涅维塞书》(霍达斯译本)载,成吉思汗是于攻占讹答剌后才进军不花剌的。伊本额梯儿和朱思札尼则认为抵达不花剌是在二月,《志费尼书》记为三月,但巴尔托德在《突厥斯坦》一书中认为志费尼的记述有误。
(2)马合木.牙老瓦赤(MahmudYalāvach)在蒙古征服河中后成为该地的最高行政长官,窝阔台即位后被调往中国北部总管行政。原职由其子麻速忽必(Mas‘udBeg)接任。志费尼说,"因他们公正的治理,恢复了该地的损毁"。
(3)匝儿讷黑(Zarnūq),巴儿托德《突厥斯坦》一书中说,"在帖木儿最后一次远征的记载中,提到它是从撒麻儿罕,经吉剌奴塔(Jilanuta)峡道,至兀提剌儿(Utrār或Otrar),锡儿河岸前最后一站。"(《突厥斯坦》,407)
(4)塔剌卜(Tarab),这个村名是在《志费尼书》中寻找到的,隶属于不花剌管辖范围之内。在此后的回历636年(纪元1238-1239年),村中的人造反,被牙老瓦赤.马合木以和平手段安抚了下来。此当成吉思汗归天后11年的事情了。
(5)此事非杜撰,见邱处机(K‘iouCh‘u-ki)著《长春真人西游记》(A.韦利译,93页)。
(6)不迷只客忒(Bumich-Kath),这是古粟特(Sogdien)语,其意为"陆地城"、"都城"。参见马迦特,《妫娜与阿朗》。
(7)不花儿(Bukhar),波斯语,意为"学术中心"。又类同于佛教梵文的"vihāra",佛寺。
(8)怯失力,全名为奕赫抵雅儿丁.怯失力(Ikhtiyār-ad-DinKeshli)或屈失律(K_shl_),此时官拜大总管(amīr-ākhur)之位。见《拉施特书》(斯米儿诺娃译本,191,205页),同见巴尔托德著《突厥斯坦》一书,409页。
(9)哈迷的不儿(Khamid-Bur),疑为哈迷的普儿(Hamīd-Pūr),哈剌契丹人,屈出律之乱时逃入花剌子模。
(10)舍云治汗(Sevinch-Khan),具体不明。
(11)阔克汗(K?k-Khan),这个人比较有意思。根据巴尔托德在《突厥史》一书中的论点,此人很可能是成吉思汗的老对手,大名鼎鼎札木合,诸位读者们所认识的一位已经故去的老朋友。巴氏的根据应该是来自《志费尼书》的C抄本上将阔克汗写成了"菊儿罕"(KWRXAN)。当然,名位都知道,札木合大人已经在第二十六章中归天了。这真是一个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了,有些英雄史诗的味道。不过,所有的《志费尼书》的抄本里都有这样一句话,"据说阔克汗是蒙古人,从成吉思汗那里投奔算端(这话得由说的人证明),从此他的事业大大兴旺。"可见,志费尼本人也是在哈剌和林时听来的,或许来自某个草原游吟诗人的发明创造吧。也许就此挥动想象的羽翼,会有令人期待的新英雄史诗堂堂登场吧。
(12)塞儿柱克(Seljuk或Saljuk),突厥之一支,以其族著名英雄塞儿柱克而命名。在皈依于伊期兰教(他们原先可能信奉聂斯托利安教派)后,由于帮助伊朗的萨曼王朝(Samanids)抵抗河中的哈剌汗朝(Qarakhanides、Karakhandis或其自称?l-i-Afrasiyab,即"额佛剌昔亚卜王族")而扩大了领地。在萨曼王朝灭亡以后,乘哈拉汗朝和伽色尼王朝之间正在为继承萨曼王朝的遗产而争吵之时,塞尔柱克人稳步发展,乱中获利,扎营于河中腹地。纪元985年,他们的帐篷遍及布哈拉地区(Bukharia),族长始称叶护(yabghu[astitle],这个称号始见于西突厥,似乎是古贵霜国[Kuei-shuang]的印度-塞人[Indo-Scythians]在中亚的遗产,贵霜王卡德菲斯一世[KadphisesⅠ]时代的铸币上可见此称号[参见富歇《健陀罗的希腊佛教艺术》、马迦特《伊兰考》])。至1038年抢占你沙不儿后其势大张,于是1040年丹丹坎战役后将伽色尼王朝势力逐出呼罗珊(Khurasan),完全据有东伊朗。1060年,西进击败西伊朗布威王朝(Buyids),拥立哈里发,取得了伊斯兰世界正统权威的承认。此后继续西进,从拜占庭帝国(Byzantine-Empire)手中夺取了小亚细亚,成为阿剌伯世界的霸主。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五章 血战不花剌
怀着忧惧的心情,怯失力汗黯然回到城堡,立刻又陷入了手下几位副将之间的争执之中。在名义上,他虽是全军主帅,但对于这支联合部队却并不能完全控制,在诸将的眼中,他所扮演的仅仅是各派系之间利益调停者的角色。
争执的核心问题便是围绕着撤退与坚守,身为客将的阔克汗与哈迷的不儿力主撤退,因此与主张坚守的舍云治汗从激烈辩论已经上升到拨刀相向的对立程度。
"望恩负义的异教徒,领死吧!"
性如烈火的舍云治汗拔出腰间的半月刀,戟指二人,破口大骂。
"愚蠢的家伙!让我劈开你的脑袋治好你的蠢病吧!"
阔克汗与哈迷的不儿毫不示弱,亦同时亮出佩刀。
"住手!"
怯失力汗断喝一声,抢到双方之间,以身体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斗殴。
"大敌当前,尔等还要自相残杀吗?"
"大总管大人,蒙古军有十万之众,我军只有两万。当此敌众我寡之不利战况下,算端大人却不知下落,更对军心士气大有影响。再守下去,只怕我军会不战自乱的!"
虽然明知对方无意抗战,但怯失力汗又不得不承认,阔克汗的言之有理。
"……总要先想个办法稳定军心。"怯失力迟疑地说道。
"军心已丧,无力回天。我等不愿坐以待毙,先行告辞了!"
早已不耐烦的哈迷的不儿说罢,便自顾自的向门外走去。阔克汗也立刻拔步追上他,二人并肩而去!
"无耻叛贼!休走!"
舍云治挥刀便要追赶,却被怯失力抓住肩头,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大总管,难道就让这些叛贼带兵逃走不成?"
"杀掉他们吗?如果那样,不必蒙古人攻城,我们自已就先要内斗了。"
"可是……"舍云治一时语塞,他知道怯失力的话不是在骗人。
"兵力减少后,外城看来是守不住了。我打算集中兵力守城堡。至于内城,就交给你了。你我互为犄角之势,应该可以坚持上一阵吧。"
说着,怯失力命人取酒过,满斟了两杯。他捧起其中的一杯亲手奉与舍云治,自取一杯在手。淡红色的葡萄美酒配以碧绿的翡翠杯,三分婉约、三分落寞、三分惆怅以及一分残残的艳。
舍云治不敢再看下去,默默地一饮而尽。味蕾处传来的感觉,犹存几丝苦涩,瞬间的错觉使他感到,自己饮下的是血。他自己的血。
"再饮一杯,祝君健斗无恙。"
"不必了。"
舍云治摇了摇头,转身便行。步履如风,倏忽不见。
送走舍云治后,怯失力命人将本城两位著名的伊玛目阿里.宰的和鲁克那丁.伊玛目扎答请来。
"为了不使名城涂炭,本官决定放弃外城,退守城堡与内城。你们可以作为市民的和平使者,出城向蒙古人投降。"
"投降?正教徒要向异教的蛮族投降吗?"
阿里.宰的发出了惊叹。看来,他并不愿意照办。
"这也是兵力不足的遗憾。与其因失守而造成平民的伤亡,使千载名城毁于兵燹,不如以投降换得大家的平安。至于我辈武人,当誓死守卫城堡,表示最后的决死之心。"
怯失力以沉静的口调作着解释,但心中的情绪并不能平静。诚然,在这个告别之夜中,又有哪一个人会能做到心平气和的等待征服降临呢?
"不必再做争辩了,一切就尊照大总管的意思办吧。真主会公正安排我们的命运,使之各得其所。"
鲁克那丁的头脑相对冷静些,在权衡得失后,支持怯失力的主张。受到劝告的宰的无言地点了点头,但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
"愿真主保佑你,仁慈勇敢的老将。"
鲁克那丁高举双手为怯失力做出祝福后,便拉住还在迟疑着不肯举步的宰的告辞了。
当所有的人都离去后,怯失力又下达了一条命令:用湿泥覆盖城堡的表面,尤其是那些易燃的木结构处。在此之后,他便独自喝着闷酒,倾听着远处不断传来士兵们往来奔跑,军靴重踏地面的声音。无论是根据他的命令向城堡与内城撤退,还是听从阔里汗与哈迷的不儿之命准备突围,所有士兵的脚步中都透出一种慌张与匆忙。这种步调,与花剌子模目前的处境又是何其相似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退守与突围两派的部队已经从混杂转为分离,从那渐远的脚步声判断,他们已经集合到外城的城门去了。退守的士兵们也已经大部分进入城堡内,开始忙碌着进行守战准备。如果在平时,怯失力一定会亲自走到他们中间做阵头指挥,严格检查他们的工作情况。可是,现在的他没有这个心情。葡萄酒被一杯接一杯的灌入,胸腹之间火辣辣的,头脑之中更一片昏沉沉。视线渐趋模糊,他阖上了眼睛。
唯有听觉异常灵敏,于是他很快听到了来自城外的喊杀之声。突围部队与蒙古军在激战。在金铁交击与人喊马嘶之间,似乎还夹杂着妇女儿童的呻吟与啼哭。应该是有些市民也随军岂图撤出吧。
"真是愚蠢者的死亡聚会啊。"
被空出来的面向阿姆河的一面,绝不是留给守军与市民的生路。这些被恐惧感冲昏了头脑的人却偏偏要自投罗网。当有仓促的撤退前面的生的召唤与背后死的追逐所夹击后,也就会变成歇斯底里的溃逃。这样的溃逃在贯于狩猎蒙古骑兵眼中,无异于一群麋鹿般易于捕捉。
"估计到不了阿姆河边就会被斩尽杀绝吧。"
他预言着逃跑者的命运,眼前幻化出一幕暗夜死斗的惨烈画卷:
自以为得计的逃亡者们悄悄出城,向西面阿姆河的方向疾行。数里之外的一片荒野中倏地乱箭齐发,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们发出猝不及防的悲鸣,人仰马翻,化做死神之镰收割的生命稻谷,成排成片的扑倒下去。后面的人惊觉遇伏,急切间条件反射式的转身欲奔逃躲避,背后的两翼立时灯火通明,铁蹄踏踏,无数的蒙古军从三个方面一边放箭,一边冲杀过来。瞬间的接近处,标枪齐发,将新一波死亡之浪推入惊惶失措的人群中。
蒙古人在作战,如狩猎般作战。将无数尖锐的锋芒射入、刺入、砍入迟钝的肉体之中;
蒙古人在突击,化作战为屠戮。将无数梦魇的狰狞楔入、挤入、压入脆弱的灵魂之内;
蒙古人在进攻,幻人形为鬼魅。将无数凶险的诡异钉入、敲入、注入无备的意识之间!
花剌子模的逃亡者被这铁的狂飚、血的暴雨所扑打、凌虐、摧残、击破,哀号着、惊呼着、呻吟着、惨叫着逃窜或倒下。逃窜者的前途如夜色般难料;倒下者则陷入黑暗,永不再起!无情钢铁的炼狱中,人类没有躲避的余地,毁灭的宿命敲响了末世的警钟。
沿着以逃亡者们尸体铺就的路线,战场从城下向阿姆河边移动,并在这里划上了一个血腥的休止符。涛涛河水发出啜泣的丧音,与凄厉之风合唱着一曲大地的镇魂歌。百转千折、回肠荡气,直到天明!水为积尸所阻,风为血气所滞,歌声止歇,万物凝伤,唯余无数残破的游魂或冲腾天界,或沉没幽冥……
一缕惨淡晨光突刺在怯失力的手指尖端,他啜下了杯中最后一口酒,如饮敌血地咽下!
※※※※※※※※※
纪元1220年2月10日,清晨。
厚重的城门发出阴哑的嘶叫,不情愿地分张开来。黑洞洞的城门内闪出一片白色的影子。
是白旗。象征着降伏、恭顺、归命之意的白旗引领着这支沉默的队伍缓缓前行,沉重的脚步昭示着内心的彷徨与屈辱。如同一只升起白帆、被迫出航的小舟驶向那仿佛波涛起伏的大海般的蒙古军营,时刻都有倾覆的可能。
在距营地数里之处,一队蒙古兵象幽灵般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口调粗暴、发音古怪的突厥语响起:"什么人?报上名姓与目的!"
这一队人的首领之一,伊玛目阿里.宰的抬头仰望着那一张张精悍的表情刻写着不知容赦为何物的面孔,涩声答道:
"我等乃是不花剌派出的使者,代表全城向贵国军门前来请降。请引领我们参拜成吉思汗大人,将向他当面递交充满诚意的降书和全城户口名册。"
这些句子被挤出口唇后,他感到一股热辣辣的液体冲上眼窝……
以卑躬屈膝和肯求哀告构成的降书,在成吉思汗的眼中的价值根本无法与昨夜追歼数万敌之军民的胜利相提并论。因此,他只说了一句话——"入城!"
于是,从这一天起至十六日,蒙古军次第入城并迅速包围了无意降伏的城堡与内城。战争并未结束,只是战场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不花剌的市民也并未因此而摆脱兵祸,所有的男人被押出家门,填入内城外的护城壕中。所有靠近城堡的高屋被征用并被再度加高到接近城壁的位置,上面架起了弩炮与火炮。
弩炮确实是一种令人生畏的射击武器。它有一个用粗木柱制成的支架,架上有轴,有机牙与准星,由数人绞动巨轴,上紧用钢丝夹野马鬃编束而成的粗弦并以机牙暂时扣住。当上弦完毕后,由炮手进行瞄准,发动机牙,绷紧的弦倏然发动,将粗如儿臂的箭矢、火矢、火药箭或巨石弹向高空再落入敌阵,其射程和杀伤力远远超过单兵操作的弓弩。
所谓火矢,即在一般的箭杆后面绑上油脂、艾叶等易燃物品,点燃后用弩发射出去;火药箭即在箭杆后面缚上火药包,点燃火药包外壳的引线后,用弩发射出去。许多火箭在飞行中熄灭了,但有不少火矢和火药箭在射中房屋或仓库后,引燃了大火。一旦射中起火,炮手就瞄准起火处集中射击,加大火势。
当攻城指挥官忽必来一声令下,四面八方一齐发射,将沉重的巨石、带火的粗矢、爆裂的火弹向着顽抗之敌倾泄而去。那场景完全是宗教传说中世界末日的现世化——天空愤怒,降下死亡,殒石、烈火从天而降,毁灭所有的生物。守城兵们被吓呆了,直到发现同伴被巨石砸为肉酱,或被粗大的巨矢前后洞穿,亦或被火药箭落地爆炸烧成火人……无言地丧命、哀号着仆倒、惨叫着蹦跳、声嘶力竭地满地翻滚……
作为这场灾难性的攻城战的直接目击者,阿里.宰的和鲁克那丁怀着悲怆的心情闭上了眼睛。如果说不花剌是河中灿烂的多元文化的精华汇集地,那么内城则是这精华之中的精华。斐声中亚伊斯兰世界、甚至名传于欧洲的大图书馆在第一轮攻击中不幸中弹起火,又在第二轮攻击中成为重点目标,这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大型木石结构建筑几乎没能支持多久便在哀挽的悲鸣中彻底坍塌,千年以来各种文明所留下的不同文字与文体的典籍、文物在这场兵燹中灰飞烟灭,再无孑遗。穆斯林的圆顶在燃烧,东方的"和平城"在哭泣……
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蒙古军将轒辒车推到城壁下。轒辒车下面有四个轮子,车顶为尖顶,上覆生牛皮,牛皮上附有一层湿泥。士兵躲在车中,完全不必惧怕守城者的滚木檑石、火把弓矢以及开水沸油,可以挖掘城壁,打开一个缺口。另一部分士兵把火车和钩撞车推到城门下。火车上架有用薪炭烧烤的铁锅,铁锅中盛着翻滚的油,锅旁还有干柴,点燃干柴,引燃锅中的油,熊熊大火直烧城门。如果城门仍未被烧毁,可用钩撞车悬着的粗木柱撞击城门。由于粗木柱一端裹有铁皮,很尖硬,足以撞开被火车烧坏的城门。
被压制的守城者们仅仅乘对方装填弹药的空隙对城下的敌兵进行少量的还击,但是面对这种妥贴的保护而言,显得过于无力,几乎未能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杀伤。至天明时分,内城的城壁被打破了数个大大的缺口,待命已久的突击队指挥官朵儿伯多黑申立刻下达突入令。
骑兵们立刻撒开始终紧勒的嚼环,跨下那些听到战吼就会焦虑地用铁蹄刨地的战马不待主人的催促,便电射前冲而去,发出震人心魄的奔腾声浪。
最先冲入的阿巴该是主动向大汗要求参战的,迎面正遇到带着百十名残兵,身被两处烧伤的舍云治。他双目充血,如喷烈火,挥动着半月刀跳在半空,疾斩向阿巴该,却被对方灵巧地侧马闪开,随之寒光一闪,长枪的锋刃刎过他的颈项。虽然是花剌子模知名的勇将,但却在实力不得发挥的情况下败军身亡了。而以其身死为标致,内城也跟着陷落了。
然而,这场悲剧还远远没有结束,对城堡方面怯失力军的围攻还在继续着。有别于内城,城堡是整体性的建筑,外石内木的结构颇具防火性能,而富于经验的怯失力事先在外层上覆盖湿泥的策略更是大大减弱了原始火器的伤害。这样,蒙古军的工兵们不得不以投石器为主要攻击手段,不断地将巨石砸向城壁,掩护着攻城部队破坏城堡的大门。
因为没有着火,城堡内的人心较为稳定。尤其是当士兵们看到怯失力汗稳坐如山,指挥若定的姿态后,大家的心都放了下来,纷纷窃语着互相打气:
"大总管还是一切如常,相信我们一定也能够守住的。"
"当该是算端那边就要发援兵来了吧?"
"如果是那样,只要多顶上几天,这些该死的异教徒们就会撤围的。"
听到这样的议论,怯失力只能在心中苦笑。他知道,不会有援兵来的,能守多久更是毫无把握。现在的镇定姿态只不过是为了稳定人心而戴在脸上的面具而已。当然,他的心中却也并无恐惧。将这座华丽的城堡选做自己的墓地,在悲壮的战斗中壮绝而死,这也算是对半生戎马的自己安排了最好的殓葬之礼。
由于城堡至高于周边建筑物,攻城的巨石多半不及顶端,因此守城者还可以站在城壁上向下发射弓矢木石,阻击潮水般攻上来的蒙古军。带有掩护木幔的云梯尖端有巨大的铁钩,钩住城壁的边缘,下面的士兵举着牛皮巨盾护住全身向上攀登。
"咚咚——"石快与箭簇被被纷纷弹开,下面的人全然无恙,于是脚步加紧,继续向前。忽然,人们的耳中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如同打破了玻璃器皿。随即,为首者感到盾牌上骤然遭到一击,但并不比落石的冲击更严重。但是,这并非打击的完结,身上几个部位同时剧痛。那种剧痛如同被蝎子毒虫所叮咬,火辣辣的炽入肌里,并不断将这种难忍的痛向全身扩散出去。
"是沸油!"
负责指挥城堡攻略的主将脱忽察儿看地很清楚。城壁边缘处露出多口黑色的大锅,其上飘散出诡异的青烟。对准各架云梯,拨洒下来。立时,长声惨呼此起彼伏,无数人体直线堕落下来。幸运者就此直接摔死,也算一了百了;而不幸残生者拖着溃烂迸裂的肉体,伸着已露少许白骨的手臂在空中无助地摇晃。
"快杀了我吧!"
是怎样的疼痛会令这些敢与肉体面对刀锋的苍狼发出如此狂叫,丧失生的勇气啊。脱忽察儿只许稍加想向,身心便抖然一颤。生何足喜,死何足忧,但是求生不能、求地不得的境地,即使是无虑生死的苍狼也会心惊肉跳吧。
他忽然看到了一张脸,准确的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翻卷的皮肉与横流的脓血,即使是在地狱里逃出的冤魂,也会对之噤若寒蝉。脱忽察儿一看之下,顿感呼吸不畅,胸口与肠胃上下翻腾,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敌人放火烧云梯啦!"
因着士兵们的叫喊,他再度睁眼望去,果然见城壁内探出许多火把,抵上了云梯。染了油的木头立刻燃烧起来,并迅速向下蔓延。远远看去,无数条火线在飞快地下降,不久便将所有的云梯化为雄雄燃烧的巨型火炬。
火势不久便在城下升腾而起,吞食着积尸。焚烧人肉的臭气弥漫于空气之中,直是中人欲呕。一些前排的士兵开始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暂时收兵!"
脱忽察儿涩声下令。翌日,他改变战法,将从城内抓来男人们编成队伍,驱赶在前面,向城堡涌去。这一招确实收到了效果,城堡内的反击立时迟疑起来。乘这一缓的功夫,蒙古的工兵们立刻推着猛油火柜冲到了城门下。城门的外檐遮蔽了守城人的视线,使这里成为整个城堡防御体系中唯一的死角。
猛火油柜是北宋时代的发明,实际上是一种原始的火焰喷射器,用类似风箱的金属柜装满猛火油(石油),推拉拶丝杖,就像推拉鼓风箱一样,把柜中的油挤压出柜顶的巨筒口,点燃火药,引燃油,即成熊熊烈火,既可烧毁城门,也可喷射人马。
反复烧灼中,城门发出撕裂布帛般的阴哑叫声,堪堪欲倒。
"准备白兵战吧!"
怯失力发出最后一道命令。不久,随着燃烧的城门轰然倒地,蒙古军蜂拥而入,延着内部的楼梯向上冲杀。在每一层上与花拉子模军展开激烈的近身白兵战。
怯失力依旧端坐未动,倾听着下面的厮杀声渐渐向上传来。将近正午时,七层的城堡已有五层失守,每一层都留下蒙古兵与花剌子模兵杂混枕籍的尸首。后面跟进的士兵只能踏着涂地肝脑与漂杵血泊向上冲杀。
此时,怯失力有所觉悟地拔刀斩下战袍的一角,握在手中,大步走上城壁,向下面的蒙古军喊道:"我乃本城守将怯失力,要求见到你们的主将!"
接到这个回报的脱忽察儿感到有些不解其意。
对方打算降伏吗?事到如今未免有些晚了吧。不过,本着武人之间的尊重,尤其是对敌方决死守城的勇气的钦佩,他还是来到了城下。
得知这个人就是蒙古军的将领,怯失力将手中的衣角绑在一枝箭上,然后当着对方的面折去了箭簇,以示无恶意,然后用长弓直射到脱忽察儿的马前。
接过缚有衣角的箭后,脱忽察儿稍稍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向怯失力点了点头。
"如果可能的话,请把这个交给我在玉龙杰赤的老妻吧。"
脱忽察儿又点了点头。
怯失力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他将手按在胸前,弯下腰来略施一礼,以致谢意,身形随即消失于城壁之后。
脱忽察儿将握着箭的手高高举起,大声说道:"这是一位可敬的对手!我命令你们记住他的名字——怯失力!我将上报大汗,请他下令在攻击玉龙杰赤时不要伤害他的家人!"
"诺!"
众士兵应和着,然后继续向城堡内冲去。
当大地上的血将夕阳染得更红的时候,不花剌最后的守将与守军们将身躯永远地奉献给了这座残破凋凌的名城。征服者们在准备斩下怯失力的首级时,还看到这位微笑着奋战,微笑着中枪,又微笑着倒下的老将的脸上凝固着永恒的微笑。微笑贯穿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这最终的一幕,身为旁观者的阿里.宰的和鲁克那丁却没能看到,他们被成吉思汗召去了大礼拜寺前,迎接行将开场的属于他们的新悲剧。
※※※※※※※※※
成吉思汗是在十五日这天入城的。他一路参观着这座巨大的城市,对于那些充满流畅韵率的圆形建筑线条,无论是犍陀罗式还是波斯式,他是无从分辨,更无从体会。他只注意到宽阔街道两旁众多的店铺和商家,反映出这里的富庶与繁华。他看到自己的士兵们已经做好了劫掠的准备,他也看到全城居民已被彻底清空出城,除了随身穿的衣服以外,其他财物概不许携出。失乞忽都忽已经拿着先行献上的户口名册正在进行察点。
他忽然以现前方不远处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其尽头那座宏伟华丽的建筑引发了他好奇心,于是传令就在此暂停,同时将两位市民代表召到了面前。
"这是摩诃末的王宫吗?"
"不,这是真主的殿堂。"
回答者是鲁克那丁,他身旁的阿里.宰的还沉浸于战争的巨大心理冲击之中,无法自拔。他注意到,被聚来此地的并非独有他们二人,代表团其他的成员也被路续押解而至。
当人已经基本到齐后,成吉思汗在台阶上站定,大声喝道:
"我的战马已经饿了,可是战争之火已经烧尽了野草,使它无处放牧,那么就在此地喂饱它!你们去寻来!"
他随意指派了几名绅士,这些人不情愿地跟从押送者去搬来谷物。
"喂马岂能无马槽?你们去寻来!"
又有几人被指派到,被押入清真寺内,不久就抬出来一只装满经书的木制书椟。这大约是蒙古人所看中的最近似于马槽的代用品。
"真主啊——"人群中发出一片小声惊呼。不祥的预感终于化作了现实,冷酷无情地展现在众人的面前。木椟倾倒,神圣的《古兰经》被当作废物,弃置在地,任沾满血泥的肮脏军靴和马蹄践来踏去。
"天啊,眼前的事,我在梦中看见,还是在清醒时看见?"
"别出声,这是真主吹动的愤怒之风。我们这些被此风吹散的稻草无权发言!"⒂
鲁克那丁黯然提出归劝。他感到心脏一阵剧痛,全身震颤着。再看阿里.宰的,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面部肌肉丝丝颤动,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突,骨节突出的部位一片青白。
"不可冲动……"
这句话还未来得及出口,阿里.宰的已经扑了出去。他衰老的身躯里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竟然将挡在面前的蒙古兵一一推开,合身扑倒在经书上。
"滚开!你们这些罪恶的凶犯,野蛮的强盗,不知敬神的异教徒!"
"他说什么?"成吉思汗问道。
立刻有人将那番话转述了一遍。成吉思汗冷笑着微微摆手,立刻有人将阿里拖起,揪住他将他带到大汗的面前。
"你说我们是什么?敢再重复一遍吗?"
"凶手!强盗!野蛮的异教徒!"
"很好。"成吉思汗继续冷笑着,"请问何谓强盗,何谓凶手?"
"掠夺者就是强盗,杀人者即为凶手!"老伊玛目怒目圆睁,大声回答道。
包括鲁克那丁在内的旁观者无不骇然。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以敬佩和哀叹的眼神望着他,同时做出默默的告别。人们猜想,这个蒙古蛮族的首领一定会喝令立刻杀死老人的。谁知,对方却并未如此。
"我派出和平的商队与使者来到你们的国家,但是却遇到了怎样的对待呢?在讹答剌,你们的官吏掠夺了货物,杀害了使者!这又是怎样的行径?你们还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说啊!从你们的经文里找出足以辩护的子句啊!找啊!"
成吉思汗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在广场的上空打了一个霹雳,震慑着所有的人。但是,这仅仅是一个开场白。
"你们的算端支持这种行径,他才是真正的强盗头子!幕后真凶!而我的名字将永远光荣!因为我代替万能的长生天惩罚了他的恶行!⒃你们这些自称正教徒的家伙,视我为野蛮人、异教徒,这是完全错误的想法!你们的真主在哪里?他在天上!而我们蒙古人所信奉的就是天!天是什么?"
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目光逡巡着众人,严厉的逼视令所有的人纷纷垂首。于是,他自问自答。
"天是覆盖着大地的唯一存在!天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因此,我并不憎恨你们的宗教,因为我们的信仰是相通的。天与真主并无矛盾!任何宗教都是天的化身,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现在,放掉他们!"
说完这样的话后,成吉思汗飞身上马,带领着怯薛歹们继续向前而去。只留下呆愣愣的众人驻足原地,默然无语。他们目送着这位给予他们难以言喻的感觉的蛮族首领,心中反复咀嚼着他的话语——
诚然,他的手段有些极端,他的态度更是粗暴。但是,他却有着属于他的道理,属于他的信仰,而这样的道理与信仰却又那样无懈可击,无可辩驳。也许,这一切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由无数个小小的,这样那样的错误拼接起来的大错误。但是,这个错误最终的结果却导致了杀戮与毁灭,为所有亲身经历者的心灵与肉体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遥望远方,在不哈剌的上空,由胜利的征服者和失败的抵抗者共同点燃的烈火还在燃烧,在愤怒之风的劲吹下,不断地蔓延着、肆虐着、吞噬着……——
(1)伊剌克-阿只迷(Iraq-Adj_mi),对今伊朗西部与伊拉克东北部的合称。
(2)这一情节的蓝本采用《志费尼书》的说法,但是根据史学家们的研究,其中有很大的演绎夸张成份,因此有所改变。
(3)此段话采自耶律楚才著《西游记》。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六章 兵分两路
以攻陷不花剌为标致,西征之战的第一阶段战役以蒙古军全面胜利而落下帷幕。花剌子模的四十万军队仅在锡尔河防线与不花剌地区便损失了四分之一以上,而余下的部队则被彻底分割成互不相联的南北两个集团:
北集团是以秃儿罕哈敦为首的后族所控制的康里突厥部队,约在十万人以上,据守于以旧都玉龙杰赤为中心的花剌子模故地;
南集团则是由新征服的阿富汗、伊朗、伊剌克-哈只迷等地领主们所组成的联合部队,有众近二十万,分散在包括新都撒麻儿罕在内的广大区域之内。
摩诃末算端之所以迁都于撒麻儿罕,其本意是要摆脱以母后秃儿罕哈敦为首的康里势力的压制,加强对近年来新征服领地的控制,从而达到巩固个人地位与权威的目的。这种独立行动自然而然地招致了后族势力的不满,造成了国政的分治与新旧领地之间的对立,使得整个国家出现了一条鸿沟般的断层。诚然,这种在树立集权制度过程中所产生的断层放眼古今各大帝国的开国史上也算是屡见不鲜,即使成吉思汗在统一蒙古的过程中也曾出现过通天巫事件。如果假以时日,使之能够在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中完成权力中心的过度,凭摩诃末本人之能也未必不能成功,进而使其人其国迈入统制中亚的伟大帝王与帝国之列。可惜,这一切的计划与愿望都被一次不经意的错误所打乱,断层成为了这只新生巨兽的软肋,并在成吉思汗强有力的打击下,扩展为足以致命的伤口。蒙古军如同一把苍天降下的古刃,将这名叫花剌子模的巨兽一斩两段,首尾不能相顾。
对于敌人,成吉思汗的态度向来是严厉的,打击的手段亦是无情的。他认为,对于这样一只惊惶失措的巨兽,一但将其围住并打伤后就不能松懈,必须对其加以连续不断的严厉打击,直至其彻底死亡,以免后患。
基于此认识,他向各路蒙古军发布了集合令,全军向南合围撒麻儿罕,全力追歼摩诃末。对于目前花剌子模的南北两集团,成吉思汗认为北方敌军不会轻易离开玉龙赤杰老巢而做出南下会师的行动。如果他们敢于出击,那么则正中自己的下怀,可以充分利用野战将其歼灭。十万以上的部队龟缩在狭小的花剌子模旧领,其防御力不可低估。相比之下,南方集团兵力虽然多出一倍,却是一盘散沙的形态,众多需要防守的城市使其反而虚弱无比。
"我们要先打弱的,拿下撒麻儿罕,活捉摩诃末。"
"大汗高明!正合孙子兵法所说的‘冲其虚‘!"
以和平主义者著称的耶律楚材也在战争中渐渐表现出了其做为参谋的良能与长才。他将中原兵法的精要简化为成吉思汗及其部将们所能了解的语句,不断地讲述出来,使大家的战术素养有了质的飞跃。
对于这个先取弱,后灭强的策略,众将深表赞成。半年以来连续不断的胜利加强了他们的自信心,西征之初的种种顾虑与畏惧情绪已经被必胜的信念所代替。"花剌子模也不过如此"的想法令人人都表现出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力量。看到这溢于颜表的高昂斗志,成吉思汗感到很满意——
这才是真正的苍狼所应拥有的表情啊。他作如是之想。
告别犹自蔼蔼生烟的不花剌废墟,蒙古军逆塞拉夫香河谷而上,进军撒麻儿罕。士气旺盛的蒙古军们被河谷中的春日盛景吸引了眼球,举目所见,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公园,果实累累的果园,绿草茵茵的草地,恬静舒适的别墅,纵横交错的水渠。被周遭清新景色所感染的人们相信,这又将是一次走向胜利的进军,因此情绪高涨,心怀舒畅,所有及时降伏的城镇都得到了安全的赦免,除了答不昔牙⑴和萨里普勒⑵两城因坚决抵抗而遭到围攻。对这两城,成吉思汗只留下部分人马,主力大军继续向东南方进攻。随主力前进的还有一支由从附近攻陷的城市和沿线的乡镇中抓来的市民和农民组成的庞大队伍。当各个民族混杂在一起的时候,蒙古士兵们这才发现,原来地面上居然有这么多的民族。
在即将抵达撒麻儿罕之前,斥侯传来情报,说摩诃默算端已经逃离该城,向阿姆河对岸的尼沙不儿而去。如今留守城内的总大将是他的舅父脱海汗⑶,部队则是由各地领主组成的联军,再加上临时征调的民兵,总兵力十一万。其中五万突厥兵较有战斗力,余者是波斯人。早在蒙古军发进攻之前,摩诃默便下达了加固城防的命令,动员了十万民工进行了浩大的工程,更换了各城门上的铁栓与构件,广挖堑壕,增筑城壁,加宽加深护城河,号称为"难攻不落之城"。
"难攻不落?"成吉思汗口中咀嚼着这个词,"难攻是可能的,不落却也未必。"
众将同时嘿然冷笑,对算端的怯懦嗤之以鼻。不过,斥侯接下来讲述的情报却又引发了大家的兴趣——撒麻儿罕城里有大象。
对于大象,众将如今也不算陌生了。他们以前就只印度来的商人讲过这种庞大生物,也使用过以其巨大牙齿做成的器具,印象里是一种力大无比却又性情温和的动物。然而,将这种动物投入战争,做为兵器还是首次听闻。
"大象怎么打仗?莫非用鼻子来卷我们的马?"
速不台迷惑地向斥侯询问着,斥侯表示无法回答。
"它要是敢用鼻子来卷你的马,你就用手里的枪去戳它的鼻子嘛。"
纳牙阿的俏皮话引发了众人的轰堂大笑。唯有成吉思汗没有笑,他认为此事虽然不足惧,但亦不可轻忽,于是转向耶律楚材咨询。
"是的,大象在某些国家确实是一种作战部队。比如印度人和安息人,都有使用象兵的传统。他们将驯化好的大象当成坐骑,就如我们骑马一样冲杀过来,利用大象的巨大身躯、厚实皮肤以及尖锐象牙来攻击。因为只有公象才有象牙,所以多半用公象。战马在看到如庞然大物杀来时,会因产生恐惧心理而发生骚动,引发对手阵形的混乱。因此象兵的主要作用其实就是威吓力,其余的倒地没什么特殊的。"
"我们的战马也会害怕吧?"成吉思汗追问道。
"是的,也会害怕。"
"那该如何对敌呢?既然大象不畏刀枪箭矢,我们面对它们的时候,岂非束手无策?"
"并非如此。"楚材略略一顿方继续说道,"世间万物必要克制之道,敌人的大象也是捕自野生,人能捕象就同样可制象,关键是寻求到可以令大象畏惧的事物。"
"我明白了!"成吉思汗举起手来向楚材微微摇摆,示意他不必再说,然后自己说道,"再凶猛的动物也怕火,大象也应该不会例外的。"
"我主英明。"
楚材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
※※※※※※※※※
在历史上被称为"中亚明珠"的撒马儿罕,从来都是波斯-伊兰文化中辈受赞美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名城,其建成年代亦可追溯至古代印欧种粟特人的时代。史家志费尼称其"在四个伊甸园中,它是人间最美的天堂……它的空气近乎柔和,它的泉水受到北风的爱抚,它的土壤因为欢畅,有如美酒之质"⑷;诗人阿不勒法特.不思忒(Abul-FathBusti)则以如下诗句来抒发内心的赞叹:
假如说这人间有一座乐园,
那乐园便是撒麻儿罕。
哈,若是你把它与巴里黑相比,
苦和甜岂能彼此一般?
城位于塞拉夫香河以南七公里处。城郊开凿了众多的水渠,引自泽拉夫香河水以为灌溉之利,密布的水渠网确保了整个地区的良好灌溉,使之拥有"石如珍珠,土若麝香,水似醇酒"⑸的肥沃土地,以存续这辉煌灿烂的绿洲文明。这些肥沃的土地同周围的荒漠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些土地上的出产,供养着当时全城的五十万人口,是这座当时全世界屈指可数的巨大城市的可靠基石。
正像河中地区的所有其他城市一样,撒马儿罕城也由三部分组成。不过,这个城市的三部分是由南而北依次排列,先是城堡,接着是内城(本城),最后是外城(市郊)。纪元十三世纪撒马儿罕的本城(内城)在今天撒马儿罕市以北的阿甫刺西牙卜.撒马尔罕城遗址处。
内城共有四个城门,东门就是著名的"中国门",由此可以使人回忆起自汉代以来河中地区与"丝绸之路"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南门则叫"巴卜吉失门",也就是"大门"之意,南门旁边有集市街,这里出售各种各样型式大小的锅,同时也是商队客店和堆栈的聚集地,是全城人口最稠密的街道。
在撒马尔罕,尽管工人区和集市区很多,但由于这个城市面积很大,市内有很多花园和院子,以至于花园艺术成为了每个市民必生需要研习的一门学问,每幢房子无论其规模大小,前面都有种满鲜花的庭院,而市内水渠网的四通八达为发展园艺提供了方便条件。处于大沙漠边缘地区的撒马尔罕的优美与乐趣首先在于它的鲜花装饰,在于纵横交错的水渠、清澈的水池和人造喷泉的魅力。阿拉伯地理学家曾盛赞该市的建筑,特别是大礼拜寺。后来巴尔托勒德曾在该市城堡以西阿甫刺西牙卜街发现了大礼拜寺的遗址。
撒马尔罕的能工巧匠在整个东方都是很有名的。他们生产交织银丝的织物,生产著名的"撒马尔罕织品",供应着整个中亚所有商人使用的帐篷;商业区内还出售各种铜器和精制的酒具;专售鞍具的商业区出售各种皮革马具,从喀什噶尔到设拉子,人们常常争相购买来自撒马尔罕的精巧马具;这里有全穆斯林世界中最大的造纸工场,工匠们生产的名为"撒麻儿罕纸"的布浆纸,这种技术是纪元八世纪时从中国人手中学来的。这种布浆纸取代了穆斯林各国原来使用的纸莎草纸和羊皮纸;撒马尔罕还出口丝织品、棉织品以及水果、农产品,著名的撒马尔罕甜瓜被摘取后,装在银光闪闪的铅制盒子里远销至巴格达。
这就是该城在成吉思汗于纪元1220年五月对其展开包围前的整体情况。
在他的十万大军和同等数量的俘虏苦役围城扎营后的第三天,术赤会同塔孩、阿剌黑和速格秃三将率领五万兵马,携带大批俘虏开到。一见成吉思汗,塔孩等三将便一齐上前,为不能生擒帖木儿灭里而请罪。成吉思汗示意他们不必如此,并表扬了他们的战功。但是,对于术赤的赫赫武勋却只字未提,只是略略颔首,便命他退下了。在成吉思汗看来,这些都是术赤应当完成的任务,同时他也在心中筹划着在攻陷撒麻儿罕后,将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交付于他,做为它真正成为苍狼的最后试炼。
后世传说,当时术赤对于父亲的故意冷淡十分不满,因此埋下了日后分道扬镳的种子。可是,术赤当时是否真的就产生了背叛的念头呢?只有天知道了。只是当时在场众人的心中对这位因出身之谜失去王位与宠爱的王子而生出几分怜悯与惋惜之意。这一切,都被立在旁边的亦勒赤台看在了眼中,心中那复仇的种子因而再度萌芽。
正思索间,他忽然感到身体象被刺了一下似的,疾抬头时正迎上耶律楚材的目光。那目光如同闪电亦似箭簇,仿佛洞穿了他的心,将其中全部的心思悉数剖解开来,散落于光天化日之下。
"好可怕的眼神!"
亦勒赤台心头大震,自觉无所遁形,情不自禁得便要转身拔足奔逃,双足却又仿佛被钉在地面上一般动弹不得。幸好,这时大汗已经命令术赤退下,他这才缓缓挪动着如灌了铅的双腿,艰难地离开了大帐。
回营的路上,术赤一言不发,面上毫无表情,似在寻思着什么,又好象头脑空空,什么都没想。亦勒赤台本人则依旧沉浸于被楚材盯视所造成的震撼之中而无法自拔,同样也说不出什么。于是,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回到自己的营地里去了。
翌日,窝阔台与察合台的五万大军也赶到了。比成吉思汗规定的集合日期提前了两天。他们之所以迟至还是因为所携之战俘几乎超过了本军的一倍以上,同时还有数不胜数的战利品。他们受到了成吉思汗的热烈欢迎,其规模之隆重比之昨日术赤所遭之冷遇,不谛云泥之判。人们认为,这是大汗为彰显窝阔台的继承人身份,提升他的威望而故意安排下的。这一点,成吉思汗本人也未对任何人加以说明,然则从情理而言却也可以讲得通。
总而言之,二十万蒙古军和几乎倍于他们的扯里克⑹所组成的浩荡海洋将撒麻儿罕团团包围,使这座壮丽的城市在瞬间化为了无助的孤岛。
※※※※※※※※※
一连两天,成吉思汗都没有发布攻城令。面对这样一座重兵把守,壁垒森严的城市,他不能调以轻心。他认为,需要采取十分稳妥的战法才能保证胜利。当然,他并非只是思考,同时也不失时机地将者别与速不台这两位如今以堪称臂膀的蒙古军重镇传唤到面前。
"你们立刻带领三万精骑,如离弦之箭般按照我所规定的方向前进!你们的任务是一致的:追击摩诃末!要象猛犬追逐狐狸,苍鹰捕捉野兔般,一刻不得放松。他逃上天,你们把他射落;他潜入海,你们将水排干;他遁入地,你们将大地掀翻。沿途城镇毋需纠缠,降伏者一律宽免,胆敢抵抗者坚决消灭!"
者别与速不台没有多说什么,两个人都为这精彩而沉重的任务所吸引。他们目光烁烁,眼中充满了对未知战场的渴望。翌日,这支杀气腾腾的猎杀部队出动了,如箭簇般电射而出,横跃阿姆河,向着蒙古人至今未曾涉足的广大世界飞去,从此展开了一段壮丽的远征史诗。
自从针对撒麻儿罕的围城行动正式展开后,花剌子模军便全线收缩入城,将整个郊区让了出来,包括算端那富丽堂皇的行宫阔克萨莱⑺。于是成吉思汗就将自己的指挥所迁入其中,在这里,窝阔台向他献上了一名战俘——前讹答剌城主亦纳勒术。
对于这个吸血的害虫,成吉思汗没有多余的话要对他说,他甚至不打算让那张贪婪的脸玷污自己的眼睛。因此,他只是做出了相应的判决,并让亦勒赤台与龙琨去执行。
在"蓝宫"的庭院里,被捆绑在木桩上的亦纳勒术睁着迷茫与惊恐的眼睛,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判决。如果有一名熟人看到他此时的模样,会完全认不出来的。旧日全讹答剌最胖的人,眼下已经变得又黑又瘦,和一名饥民没有两样,整个人如同撒了气的皮球般,无精打采,奄奄一息。自从被俘后,他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总是被各种凄厉的恶梦所缠绕。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会受到赦免,唯一不可预见的是,对方会以何种刑罚来处死自己。他想到过以自杀来了结这无尽的折磨,然而又恐因此死后遭受伊斯兰教义的严厉片惩罚。
他正胡思乱想之间,却见亦勒赤台与龙琨并肩而来。此二人,前者受其迫害险些命丧其手,后者则被他杀害了亲密的战友,成吉思汗以他们为执行人正是要体现出这个判决的复仇意味。
两名执行人行过亦纳勒术面前的时候,并未停留,而是向前方继续走去。在相距捆绑亦纳勒术的木柱约一箭地外,怯薛歹们正按照大汗的指示架起大镬,燃起烈火,将大块的白银锭投入其中烧融。亦纳勒术此时还未意识到这个举动与自己的命运之间的必然联系,及至两名执法者提着装满银汁的大筒和大铜勺重回他面前时,他的心才惕然有所觉悟。
"你们要做什么?"
"惩罚贪婪的强盗!"
"不——"亦纳勒术的惊叫刚起,龙琨的手指已经捏住了他的下颌骨,轻巧的一托一送,便将他的下巴摘脱了骨环。这一招避免犯人咬舌自尽的手法,他是和中都城内一名曾经服侍于金国朝廷的老刽子那里手学来的,想不到却在这西域之地派上了用场。之后,他将大筒放到了地上,向亦勒赤台示意可以进行了。
亦勒赤台将铜勺探入筒内,承起满盈的银汁,青色的烟雾立刻扑入亦纳勒术的眼中,耳中听到沸腾的银汁丝丝做响,将灼热的气味直送入他的鼻翼。他的视线在呛出的眼泪中完全迷朦了。
"你既然那么爱钱,现在就一次给你个够,让白银和你的身躯融为一体,为你陪葬吧!"
说完这句话后,亦勒赤台毫不犹豫地将滚烫的银汁注入了亦纳勒术的体内,从嘴巴、耳朵分别注入。
"吃下银子,听着银子,这不是你毕生的渴望吗?"
龙琨的这一句嘲讽,亦纳勒术已听不见了。银汁入体的刹那,他的脸狂烈的扭曲变形,身体不断做出上挺弹跃的动作,活象一只离水的鱼。禁锢他的铁链被挣着"哗啦啦"乱响,背后木柱则左右摇幌,发出"咯吱吱"的轻响。接着,在下一个瞬间内,这种挣扎倏然止歇,亦纳勒术的双眼翻出死鱼般的白色,以凄惨的表演完成了他的人生退场。
是这样,他在算端的宫殿中逃过一劫,但终究未能躲开永恒的惩罚。正如波斯史诗《沙赫那美》中所说的那样——
这就是天道:
它一手捧着王冠,
一手拿着圈套。
※※※※※※※※※
迟到的复仇快感并不能消弥人心中的怒火,并在高昂的战意催动下势成燎原。战争的车轮一旦滚动起来,除非将面前的一切辗成碎片,是不会稍事停歇的。成吉思汗驾驭着战车,也为战车所牵引,绝无片刻留顾。
在围城后的第三天,当被波斯人称为"忽炭之王"的太阳燃着熊熊烈焰焚尽漆黑夜纱,使茫茫夜色消逝在遥远的天际后,蒙古军吹起响彻行云的号角,发出雷霆万钧般的呐喊,开始了对城市的全面进攻。不幸的扯里克们被迫穿起蒙古军的装束,举着蒙古战旗,在刀枪箭簇的驱赶下,冲在攻城队伍的最前列。他们将以血肉为盾牌,为背后的蒙古军遮蔽来自同胞的锐矛利箭。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来自各属国和被征服地的工兵们,他们架起了投石机、巨弩炮和火炮等等攻城器械,对着城壁猛烈开火,将死亡的请柬一刻不停的向城内发送着。另一些突击部队则乘守城兵忙于应付扯里克们的时机,以不惧箭矢的轒辒车和木幔为掩护,搬运来大量的泥土石块填埋护城河,为后续攻击部队开辟前进之路。
从城壁上看下去,引自塞拉夫香河水的壕沟中不断被棕黄|色的砂质泥土所侵入,原本明艳动人的青绿色渐渐泛出枯黄之色,变得混浊起来。一如这遭遇兵燹的绿洲般,呈现出枯萎憔悴的颜色。更多的土石投放下去,一片水面化做了平地。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蒙古可汗真的很喜欢大规模的攻略方式呀!"
身为城备总大将的脱海罕藏身于橹楼之中,从窥视孔中向外观察着战况,脸上泛着无奈的苦笑。然而,一旦想到成吉思汗的决心与蒙古军物资之巨大,连苦笑都很难维持下去了。虽然城内之军号称十万以上,但真正能战者不过五万而已。即使是这五万人中,又因派阀林立,互不服气而难于组织起一支有效的力量。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总大将所能调动的部队,充其量不足两万人。每一道通传全军的将令发下去,或受阻碍而许久后才能凑效;或需多方妥协平衡后打上几个折扣后方被贯彻;而更多的则根本被置之不理,如石沉大海,一去无踪。
想到这里的时候,脱海汗的眼前忽然一黑,窥视孔外的视野被一团飞速接近的黑暗所完全遮蔽。随即,橹楼的墙壁发生了剧烈的震动,包石的外墙"哗哗啦啦"地一片破碎之声,木质的梁柱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一切都在诉说着被创的伤痛与恐惧。
脱海知道,橹楼中弹了。是蒙古人的巨型投石器所发出的大石造成了这次强烈冲击。所幸者,整个城防刚刚经过了修缮整备,面对这种程度的攻击,暂时还能挺过去。但是,长此以往下去,究竟还能抵御多久呢?整个呼罗珊已无机动兵力可言,算端临走所许诺下的救兵更如镜花水月般虚幻难及。天知道那些表面上臣服于花剌子模的伊朗领主们在这种危难时刻又会做怎样的左右袒?
"大人,街市方向着火啦!"
士兵的惊叫暂时驱散了莹绕在他头脑之中的悲观念头,从橹楼打开的后门向远处望去,凭借士兵手指的引领,他看到外城的几处街道上正有数道火光飞速地窜升起来。其中的一处立刻就被他辩认了出来,正是巴卜吉失门内那条最为繁华的集市街。火舌如同被放出瓶子的妖魔般,在瞬间就膨胀出巨大的身躯,布置稠密的木结构房屋全然化作了它口中的美餐,为其提供了恣意肆虐的能量。城内到处都是强烈的骚动,人们从最初的无力中警醒,组成了临时性的救火队,展开了反击。
做为算端在本城的代理人,脱海认为自己有必要亲自加以关照,这样也正好有了一个避开危险的前线的有力籍口。
当他赶到集市街时,那里的火势已经奇迹般的被控制了下来。这一方面故然得益于城内完备的水渠系统,另一方面则是那些为拯救个人店铺货物的商人们以重金募集了大量的人力,甚至守军也加入进来一同救火。眼见全城的财富聚集地无恙,脱海又赶往别处的火场进行巡视,看到各居民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而最近外城城墙的那片贫民窟因距离水源过远,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较为悲惨的是,因火灾而丧生者多半是老幼妇孺。
整整一白天的攻击,蒙古军将绝大部分的远程火力都集中于对城壁的制压,那些落入市区内的火药箭与巨石只是偶然事件而已。然则,其危害已经超出了防御者们的心理底线,尤其是一些本地出身,占有城中大量财富的豪族将领们。
直到天空的火球为大地的好处,隐没有地球的烟幕中时,脱海才从火场回到了自己的官署。刚一进门,迎面就遇到了业已等候在这里的以阿勒巴儿汗、沙亦黑汗的八剌汗⑻为首的本土派武将。
"阁下,如此株守下去势必坐以待毙!"
众口一词的请愿声浪几乎淹没了脱海,他连忙安抚着众将,同时命令将其它几支外援军队的首领都请来共同商议。事到如今,他忽然感到蒙古军对城市的攻击也并非全然是坏事,至少这几位平时即使相请也不肯枉驾来与军议的"地头蛇"们已经坐不住了。
这次军议是脱海自挂帅以来,人到的最全的一次。作为本地派武将领袖的阿勒巴儿汗立主出击,将蒙古人从城前击退。他还提出本地军步兵较多,希望得到康里族骑兵的援护。
来自北方康里族的几位汗对此提议表示反对。尤其以巴力失马思汗⑼和撒儿西黑汗⑽这两位最具实力者的反对尤甚,保存实力的意图显而易见。
"骑兵应驰骋于战场,若躲在城壁背后则毫无意义!"
阿勒巴儿汗看穿了对方的私心,怒声斥责道。面对指斥,巴力失马思汗表现得无动于衷。
"算端陛下交予在下等人的任务就是防守,并未命令进攻。只有算端大人的手令才能改变他最初的决定,其他人都无权干预我的军机。"
"要以冠冕堂皇的托词来掩盖卑怯的鼠胆吗?"
八剌汗怒不可遏地断喝着。在今天白天的大火中,有三间属于他的店铺遭到焚毁,是损失最为严重的一位。在他的眼中,这些外来者无异于虚耗本城财富的寄生虫,饱食终日而无所事事的白食客。
"谁敢反对算端陛下的旨意,谁就是异教徒!身为正教徒的我们也决不会听从!"
撒儿西黑汗以尖锐的嗓音和横飞的口沫展现着刁钻蛮横之姿,辅以夸夸其谈的风格,向来为本地派所憎恶。他这一开口,立刻引来了沙亦黑汗的强烈反击。
"我们笃信真主之心可证于天地,真主教诲我们要时刻拔刀以卫主道!"
"算端陛下是真主在地上的代言人,他的命令就是真主的旨意!谁不听从,谁就是背叛真主的邪恶之人!"
"如果算端陛下知道你利用他的名意在城内胡作非为,劫掠财物,败坏他的清誉,定然不会轻饶于你!"
"你们违背算端陛下的旨意,肆意污蔑一位虔诚的正教徒,才会遭到严厉惩罚的!"
"虔诚?你?是在用自己和魔鬼进行比较吧。"
八剌汗以冷嘲热讽之姿加入了进来,将个人对决转化为一场口舌混战。
双方越说声音越高,军议被导入了严重的争吵与对立之中。最后,在他们几乎要拔刀相向的时候,脱海终于出面了。
"大敌当前,请保持冷静,不要做蠢事!"
他将身横于两方之间,双手平举起来,示意双方克制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将阿勒巴儿汗单独请到侧面的小屋内,与他密谈了几句,又将巴力失马思汗叫过去,同样密谈片刻。
不知他分别对二人说了些什么,但是从后来两位派阀领袖所表现出来的合解态度以及随之置订下来的夜袭蒙古军计划来看,双方显然是在脱海的斡旋下在某种程度之上达成了妥协。然则,仅以寥寥数语就能让解誓不两立的双方握手言和,这份调和矛盾的手腕却也不由人不敬佩有嘉。不过,一些聪明人则有着另外一种答案——脱海只不过是做了一次掮客,促使本土派以一笔金钱换得客将们的兵力资助,这种双方受益的事情自然一拍即合,唯有懵然无知的士兵们被悄然出卖了。
诚然,这种大人物之间的肮脏交易,普通士兵们是一无所知的。他们只是从传达下来的命令中得知:当下一次看到闪光的太阳展示它的壮丽,苍穹的黑鸦蜕去它的羽毛时,将跟从于二十头武装战象的身后,向城外的敌军发起一次冲锋。
洞析一切的死神已带着狰狞的笑容踏上战车,在暗夜中无声出动。他知道明天将是一个满载而归的日子——
⑴答不昔牙(Dābūsīya),一作答不思(Dabūs),在不花剌与撒麻儿罕之间的大道上。其遗址名为卡答依答不思(Qal‘ayi-Dabus),在今吉阿丁(Ziaddin)之东。
⑵萨里普勒(Sar-i-Pul),意为桥头堡,旧称忽苏法根(Khushūfaghn),其遗址距今卡塔库儿干(Katta-Kurgan)四哩处。
⑶脱海(Taghai),就是"舅父"的意思。
⑷见《志费尼书》(英译本,116-117页)。
⑸引用自伊朗诗人阿不.塞德.鲁思塔迷(Abu-Sa‘diar-Rustami)在赞美伊斯法罕(Isfahan)时的诗句。
⑹扯里克(Cheirg),在突厥蒙古语中作"士兵"、"军队"之意。Janissary-cheirg,"土耳其兵";Yenicheir,"新兵"(鄂图曼突厥语)。这个词在《志费尼书》中则特指被蒙古军强行从当地征得的非正规辅助军。为蒙古旧俗所无,因为草原战争中没有攻城战。是蒙古军在对金作战中才领悟到的新战法。
⑺阔克撒莱(Kok-Sarai):其意为"蓝宫"。
⑻阿勒巴儿汗(Alp-ErKhan),意思是"勇敢的人"。从突厥语alp"勇敢"和er"人"(vir)组合而来;沙亦黑汗(ShaikhKhan);八剌汗(BalaKhan)。
⑼巴力失马思汗(BarǐshmasKhan),突厥语意为"不寻求和平的人"。
⑽撒儿希黑汗(Sars?ghKhan),突厥语意为"坚硬的"、"粗糙的"。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七章 危城攻防
清晨,"忽炭之王"睁开血红的独目,蓦然跃上东方的云层,静静地等待着下界生灵们继续上演昨日未完的戏剧。这以疯狂为角本、血肉为粉黛、生命为演员的杀戮之戏永恒地贯穿于人类的发展与演进之中,只有暂时的休止,没有最终的结束。它仿佛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诅咒烙印,亦或是蜇伏于人类血液中的病毒因子,定期暴发,造成不可估量的毁灭。
此时正是这种暴发最为强烈的一次,唯一不同者,率先登场的是不甘沦为配角而主动出击的撒麻儿罕守军。当蒙古军刚刚列开攻城队形之际,他们发现对面高悬于城壁之上的吊桥已放落,那座向来以迎入东方来客而知名的"中国门"豁然洞开。一团黑忽忽的庞然大物从门洞中冲出。
"那是什么动物啊?"
"是大象吧!"
军中一片骚动声起,人们都以紧张的目光盯视着那些长鼻巨牙的巨兽迈开壮阔的脚步向自己靠近。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士兵们的坐骑已经率先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压迫感,它们打着响鼻,四蹄刨地,发出不安的小声嘶鸣。
负责攻击东门的朵儿伯多黑申立刻命令放箭。他不知道普通的箭簇是否足以杀伤这些巨兽,但是在弩炮和投石机部队还未到来的情况下,他也别无选择。
一轮箭雨过后,巨兽们安然无恙。且不说他们自己的厚重皮肤就是一身无敌铠甲,单是那外罩的重铠就令蒙古军中最精强的射手也无计可施。
"不要对象射击,要对准象背上的御者!"
朵儿伯多黑申久经大敌,临危不乱,冷静地寻找着敌军的弱点。他的思路是正确的,再强力的武器,失去操纵者后就是废物。然而,敌方针对蒙古军的骑射所做的防御措施却大大出乎常理的范畴。以舍弃机动力为代价,花剌子模人在象背上安装了铁铸的箱子,箱盖一旦关闭后,除了位于前部的窥视孔和后部的通风孔外,御象人受到严密的保护,即使是弩炮攻击也很难一举杀伤他们。
也就是在第二轮箭雨过后,战象后已经逼近了蒙古军的本阵。
"退向扯里克的身后!"
朵儿伯多黑申不得以将部队撤下,同时将可怜的战俘部队驱在前方。跟在战象身后的花剌子模军发出尖锐的战呼,这是康里族骑兵们展开突击的信号。他们的战马簇拥着战象,横冲直撞入扯里克队中,将金铁风暴倾泄在他们的头顶。
"不要杀!我们是正教徒!是被蒙古蛮人捉来的!"
肉盾们惊呼连连,更有人开始大声念颂起《古兰经》中的箴言篇,希图以表明身份来躲避本国军队的屠戮。可惜,他们遇到的是不知容赦为何物的康里骑兵,而不是较为温和的土著部队——那些步兵根本追不上骑兵的步调,被远远落在身后。从某种角度而言,康里人的野蛮甚至犹在蒙古军之上。在他们的眼中,只要是出现在自己对面的人就是他们的猎物,猎物的首级就可换得恩赏。佣兵性格之中的贪婪使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是被俘的正教徒还是来自东方的蛮族。他们只知道,眼前的猎物比那些蒙古骑兵要容易对付得多,因此他们对呼吁全然是置若枉闻的态度,只是一味的砍杀着。
战象的践踏与骑兵的斩杀使得扯里克们完全绝望了。最初,当蒙古军后退时所看到了一线生机被无情的钢铁锋刃彻底斩断。手无寸铁而又缺乏组织与战技的他们陷入了绝路,除了哀号惨呼之外,再无任何办法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
其实,康里军的主将撒儿西黑汗并非没对死者们的身份毫无觉察,但他并未对这种自相残杀加以制止。在他想来,相对于令人头痛的蒙古蛮族而言,还是对付这些人更为安全,不会令自己的部队付出过于惨重的代价。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正是有了这一段喘息之机,朵儿伯多黑申已经派人将这突发状况向成吉思汗做了详尽汇报,而成吉思汗也立刻布置出了应对之策。
在成吉思汗的命令下,朵儿伯多黑申指挥着部队网开一面,纵敌冲杀,尽量将敌军的骑兵向前引诱,使之完全与后面的步兵脱节。这一点,朵儿伯多黑申成功地做到了,康里骑兵与战象在突破了扯里克肉盾后,果然不顾一切地追杀过来,将本地军甩得远远地。
当阿勒巴儿汗、沙亦黑汗的八剌汗三将发现已方步兵与前方骑兵之间被混乱不堪的扯里克们所分断时,连忙派人向前去,打算联络撒儿西黑汗,但是传令兵却被纷乱的人群所阻挡,直到他找到撒儿西黑时,后方的自军已经遭到了来自蒙古军的严厉反击。
"蒙古人杀来啦!"
"左右都是!"
"后面也有!"
当飞扬而起的滚滚黄尘中现出蒙古军战旗之时,步兵们发出了惊恐的呼叫。然后,他们的发现太晚了,两轮箭雨和一轮标枪超越了呼声的尾音,将死亡之刃直刺入花剌子模军的两肋,造成了不可挽回的致命伤害。
这三支奇兵的主将正是成吉思汗麾下武威赫赫的四杰其二——博儿术和赤老温以及他的侄儿脱忽察儿。他们三人受大汗之命,统率兵马迅速地从左右后三个方位迂回包抄,夹击处于花拉子模军后卫位置的步兵,然后乘机争夺吊桥,将突击之敌一举包围,进而歼灭。这一计划充分显示了蒙古骑兵在机动性方面的优势,更是利用了花剌子模军之间统属不一、欠缺默契的弱点,一举扭转战局的走向!
对可能发生的敌袭,阿勒巴儿汗还是做出了相应准备的。早在派出传令兵后,他就将全军分成了左中右三队:自己居中指挥,沙亦黑汗在左,八剌汗在右。心中自认为在这样安排后,即使遭到敌袭也应有迎击的余裕才是。然而,如疾风迅雷般涌至的敌军,却有着超出常识地强悍,花剌子模军的两翼在稍稍接触后,立刻就粉碎了!
统领左翼的沙亦黑汗正在大声喝斥着惊惶逃窜的士兵们,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箭,直射入他的口中,直透颈后,令他哑然失声,随即翻身落马,加入万千积尸之中的一员。箭落他的正是年逾六旬的老将博儿术。他人虽已入老境,敏捷的身手与精准的箭术依旧不减当年,驰骋战场的英姿更是足以激励起年轻士兵们的斗志。
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右翼的八剌汗亦遭逢了赤老温。他挥动半月刀,狂吼着杀向被他认定为蒙古主将的人物。将至且近,眼前绳影晃动,脖颈上倏然一紧,窒息之感立刻瓦解了他全身的气力,接下来人就被动地栽下马去。原来,他被赤老温突然抛出的套索勒住了脖颈,生擒活捉。
收到两翼溃灭的恶报后,阿勒巴儿汗立刻断绝的求胜的妄念,拨转马头引着残兵向来路败逃而去。当遭遇迎头劫杀的脱忽察儿队时,他不敢恋战,奋死冲突,方才脱得残生,狼狈逃入撒麻儿罕城中。脱忽察儿队乘机斩断了吊桥的悬索,将城壕前的障碍物扫荡一空。他留下部分士兵据守,以防城内出兵破坏,然后会同博儿术和赤老温军,完成对康里骑兵的合围。
发觉身陷重围康里骑兵们从猪突猛进的胜势刹那间跌入四面楚歌的绝境。这巨大心理落差使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中。但是,正如同蜡烛的火光在熄灭前总要闪耀一下,在激发了潜藏于心中的突厥遗族的野性血脉后,在战象部队的强力辅助下,他们恢复了镇静,在撒儿西黑汗那业已喊得沙哑的嗓音指挥下,与蒙古军展开了决死拼杀。
战象在此时展现出强劲的战力,所到之处,蒙古骑兵的悍勇只能化做无谓的血烟和砂尘。这种超越常识性的力量虽然不足以突破包围,却不断地造成杀伤,使得蒙古军虽稳占上风,却始终无法化胜势为胜局。这种胶着的态势直到察合台带领的弩炮部队赶来后,才得以打破。
看到蒙古军突然全线后撤,撒儿西黑汗的心中却涌出了不祥的预感。随即,这种预感就在从天而降的火箭之中得到了验证。同时落下的不仅仅是火箭,还要引发可怕爆炸的火药箭以及粗如长矛的巨矢。这种巨矢在强力机括的催动下发挥出恐怖的威力,钢铁的甲胄在其面前化做薄纸,往往一矢发出,可以连续洞穿几个人的身体,造成恐怖的死亡氤氲。
那些火药箭则不停的落入战象群中,不断的爆炸、燃烧。基于对火的畏惧和身体不断遭到痛苦的打击,战象们畏惧了,开始违逆着御者的命令向后倒退,进而开始疯狂的逃窜起来。它们所逃窜的方向只有背后,于是原来那些倚它们为屏障的康里骑兵们开始品尝到适才蒙古军所遭受的打击。他们的命运甚至比蒙古军更为悲惨,因为做为包围者的蒙古军至少还有退却的余地,而此时的康里人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当战象们践踏着自己人的尸体冲向包围圈的时候,蒙古军立刻让开了缺口,让这群疯狂的野兽逃出。看到包围圈被打开了,康里人的斗志瞬间瓦解了。他们在撒儿西黑汗的带领下跟在战象的背后,打算逃回撒麻儿罕。然而,这正是蒙古人等待已久的打击时机。草原民族在常年狩猎生涯中所形成的攻击战法此刻尽展无疑。
一场鏖战,使得康里人早已人困马乏,遍体鳞伤,尤其是足以支撑其精神的战意消弭后,他们已经从一支军队变成了失魂落魄的逃亡者。更准确的说,他们在蒙古军的眼中不过是一群任其杀戮的猎物。战场的基调从相持不下转而一变为一边倒地溃败与追击!
苍狼的野性尽展无疑:追击着、撕咬着、屠戮着、袭击着。康里人只觉得左面、右面、后面都是敌人,除了前方再无遁逃之路。然而,无论他们怎样奋力奔跑,也无法摆脱这些无情猎人的捕杀。他们甚至真的忘却了自己的人类身份,将自己当作了自林中受伤奔突的野兽。无力逃避却又被驱赶着必须奔跑。
"真主啊,拯救我们吧!"
许多人仰天呼叫,天空却沉默无语。太阳的颜色愈发鲜红,仿佛也被染上了血腥的颜色。投注在地面的光线同样有着血一般的炽烈,令观者的心房收缩、颤栗。
此时的撒儿西黑汗已经完全放弃了身为主将的职责,他的心在恐惧的海洋中颠簸不定,视线扭曲模糊。直到他望见撒麻儿罕的城头,才感到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可惜,他的一口长气还未来得及吐出,就被猛然响起的号角声所截断。前面的战象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支如同从天而降的蒙古军。铁蹄踏踏,如狂飚席卷而来。
合围再度形成!这一次,对于气势衰竭已至极点的康里军而言,不谛于一场没顶之灾。失去战意与勇气的人们如同失去了蓬缆的舟楫,在暴风骤雨般的箭簇打击下飘摇颠簸,几乎没有丝毫的挣扎之力。大面积的死亡,大范围的倒毙……
当撒儿西黑汗被第五枝箭簇射中后,他的人再也坐不稳鞍鞒了。但是,他还是奋力支撑着。眼前除了鲜血,还是鲜血,刺目的红色主宰了视线,也主宰了头脑。倏然,他的眼前现出一片黑影,那黑影飞速的扑来,同时将一股阴冷冰寒的气息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震惊着,想要躲闪,却已无力。只能任自己与黑影相撞。在黑影穿透他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张可怕的骷髅面孔……那面孔分明在狞笑!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轻了起来。随即发现自己在空中飞。他的视线落向地面,那里正有一具尸体翻身落马。在被丢上一辆黑色战场的同时,他失去了知觉。也正是在失去知觉的瞬间,他意识到落马的正是自己的尸体,被掳获的就是自己的灵魂,那么掳获者就是……
※※※※※※※※※
这一场恶战在晌午时分宣告结束。总计五万名撒麻儿罕守军被永远的留在了这片土地之上。他们的血染红了绿洲,也惊骇了城内的幸存者。所有的抵抗之心在瞬间瓦解殆尽,士气前所未有的低糜。他们知道,城墙和城门迟早将被攻破。他们还惊恐地看到,蒙古骑兵正驱赶数以万计的同胞运送土石和树木,填塞护城河,护城河很快就将被填平。
在动摇的将领们的劝说下,脱海汗决定投降。他们觉得,自己是突厥人,与蒙古人同种,必会被蒙古人以同胞对待。他们派出城内的法官和教长,向征服者请降,得到了成吉思汗的接待。次日,议和成立,撒麻儿罕的城门终于在蒙古军的面前敞开了臣服之门。
只有一千名死硬派退守内城,誓死不降。蒙古军冲入城中,将投降者全部驱赶出城,随即以切断水源,纵火焚烧的战术将他们全部消灭。在这一场恶战只,撒麻儿罕全城被焚毁大半,包括著名的大清真寺也同样毁于兵燹之中。然而,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当纪元1220年三月十七日,成吉思汗通过名为"祈祷门"的西北门进入撒马尔罕城后,立刻下令拆除城墙,并将全城的财富掠夺一空。然后,成吉思汗下令处死了以脱海汗为首的全部降兵。他不能容忍背叛,哪怕是这些突厥人与蒙古有着怎样相近的血缘。正是这些授命守城者,他们为了一己的性命而出卖了整个城市,他们没有生存的理由。
连续七天的恶战中,全城的居民死亡惨重,城市遭到了彻底的破坏。那个焚烧之夜对于成吉思汗本人来说,则更近乎一场恶梦。黄澄澄的火舌吞吐着殿堂楼宇,烤焦了整个漆黑的夜空。垂死的惨呼和哀号通宵达旦的震撼着四野。直到天色发白,成吉思汗来到羁押着幸存者们的城外旷野之中,这里还留存着五万多名老幼妇孺,三万名工匠和三万壮丁已经被征发起来,编入了蒙古军中。
成吉思汗骑马穿过东一堆、西一群,相互簇拥着以抵御早春寒风的难民,直接来到那些已经恢复了理性,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的大象们。那些御者也已经从象背上的铁箱子里面爬出来投降了。因为觉得只有他们才能管束这些庞然大物,蒙古军暂时没有杀死他们。
"大象吃什么?"成吉思汗问御者。
"启禀大汗,它们吃草、水果和树叶。"
"都烧焦了,附近没有了。"
成吉思汗喃喃道。一边说,还伸出手去抚摩着象的粗糙皮肤。
"它们无罪,不能死。"他转身对负责看守幸存者的脱忽察儿道,"都放掉吧。让它们自己去自然里寻找食物,以后也不要再捕捉它们了。"
说完这话,他就转回去找两名新推举出来负责管理城市的达鲁花赤——哈惕木勒克和阿迷的.布祖儿格(1),命令他们向全城征收总数为二十万第纳尔的赎金。再之后,他就离开了这座看上去令人感到很不舒服的废墟。当然,他没有忘记派出术赤、察合台和窝阔台率领五万大军和更多的扯里克北上,去征服花剌子模故地——玉龙杰赤。他自己则继续南征,向呼罗珊的腹地进发。
"术赤和察合台究竟在干什么?半年之中竟然不能完全攻克敌城!"
成吉思汗发出了愤怒的咆哮。诚然,他的愤怒所指向的并非是跪在面前刚刚奏上关于玉龙杰赤军报的龙琨,而是自己那两个身为攻城指挥官的儿子——术赤与察合台先后派人传来的汇报。双方汇报的内容截然不同,彼此攻讦的口调更是激烈无比,而这一切归根结底只说明了一件事实——玉龙杰赤城至今还有一半掌握在花剌子模军的手中。这才是点燃成吉思汗那一腔怒火的真正火种,龙琨只不过是很倒霉的引他们入帐参谒而遭到无妄之灾的波及。
原本在成吉思汗看来,已经积累了丰富攻坚经验的三个儿子有足够的实力来拿下花剌子模的旧都。当年伐金之时,三子还是初出战场的新人时,就能率领大军纵横于华北,攻下了象太原那样的坚城,如今他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将,身边还配置了象博儿术、脱仑扯必儿这样的功勋宿将,以及五万名精锐的蒙古军和不计其数的扯里克做为肉盾。即使是面对玉龙杰赤这样的大城市,也是可以战而胜之的。然则,事情的发展却与愿望背道而驰,因之而引发怒火也是当然的。
"术赤和察合台因何又在争吵?窝阔台又在做什么?为何坐视术赤和察合台的争吵而毫无做为?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在他发出这一连串质问地时候,已经是撒麻儿罕落城的半年后,冬天将至。
这半年之中,成吉思汗命失乞忽都忽带领着耶律楚材、耶律阿海、镇海等人开始整顿被兵燹所残破的河中诸城邑。与战时不同,他严禁部队对业已被征服或降伏的城市继承烧杀抢掠。这些以杀人为已任,将掠夺妇女和财帛当作家常便饭,宛若恶魔附体般的蒙古军,也渐渐恢复了人之常态。随着春意渐深,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青草萌发,城市的废墟上又奇迹般地出现了人烟,那些不知是从哪里汇集起来的居民们开始修复与重建他们的生活,包括那些被恶梦般的杀戮与迫害而凋弊的人心也重获新生。人类就是如此奇妙,在每一次破坏之中都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可是一旦被复苏之风吹过后,却又如野草般强韧而又迅速地繁衍茂盛起来。与这种繁衍茂盛相比,屠杀的威力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在楚材和马合木的建议下,成吉思汗开始在河中各城邑中建立起系统的达鲁花赤制度,即在蒙古征服者的监督下,从当地人之中选拔执政官,管理这些新居民。此外,在治安稍显薄弱之处,还派驻了军队。城邑之间的街道也经过了重新整备与拓宽,在放便军队调动的同时,也利于商队的往来。那些跟从在蒙古军背后大量涌入花剌子模的畏兀儿商人们主动要求承担起这项工程的修筑费用,同时也将包括粮食、布匹、耕牛、种子等等大量的商品运入河中,为新居民们度过重建后的第一个荒年提供了相当的生活保证。无钱购买的人则正好以付出劳力修路来换取。总之,在蒙古征服后的第一个冬天里,各个城邑内因冻饿而死的人居然比花剌子模算端时代还要少上许多。且因为赶上了农时,河中地区在来年的秋天赢得了少有的好收成。
早在伐金之前,成吉思汗就已敏锐地意识到交通安全的重要性,驿站制度在河中也开始广泛普及起来。而这个制度将在此后长久的一段岁月内随着征服者们的铁蹄一路向西延伸,最终成为一桩改变世界历史走向的伟大的文明之路。可以说,这位目不识丁的蛮族领袖正在有意与无意间继承了前代东西方各大文明帝国的事业,并且做得比任何一位文明国家的帝王都更为恢宏,更加成功。
这就是成吉思汗在整个夏天与秋天中所做的一切。这些政务几乎完全占据了他的时间。
向南追击摩诃末的者别与速不台军捷报频传,相继令巴里黑、尼沙不儿、哈马丹(2)等城降伏,攻克剌夷(3)、图斯(4)、达木罕(5)、西模娘(6),摧毁可疾云(7),目前正在横扫伊剌克阿只迷地区,追寻着摩诃末算端的踪迹。他们灭城无数,杀敌无算,踏出一条以敌人的尸骨与鲜血铺就的道路。就连他们派回来报告战况的使者都如地狱鬼使般,全身散发着血腥味道,与经过春夏两季休养后渐复生机的河中地区的景象颇为格格不入。也正是因为这两路人马截然不同的战果相对比所体现出来的巨大反差,才引发了成吉思汗的愤怒。不过,他本人最近的心情也确实不佳。
忽阑病倒了,病情相当严重。长时间的行军以及异域生活严重地损害了她的健康。自从攻入花剌子模后,二人便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了,直到撒麻儿罕战后,成吉思汗才有闲暇来看望她,却在一见之下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帐幕。在半年多的功夫里,眼前的忽阑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出征时的她,有如珠玉般烁烁其华,光鲜丰润;而今却已形销骨立,枯槁不堪。唯有肌肤还保持着如石腊般凝滞的光泽,一双眼睛依旧清明如水,冷峻若冰。也就是凭借着这熟悉的目光,成吉思汗才确认是忽阑,而非旁人在冒名顶替。他向楚材询问病情,得到的答案是——"水土不服,劳碌过度"这八个字。
"你要多休息。"成吉思汗劝说忽阑,"下面的行军你就不必参加了,就留在撒麻儿干养病。我将耶律阿海留下来照顾你。"
"大汗这就要背弃当年的誓言吗?"忽阑神情肃然地反问。
"不要胡思乱想。这样安排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我的身体很好!"忽阑坚决地否定着提议。
"都瘦成这样了,还说很好?不要太逞强!"
成吉思汗的语气中透着严厉的斥责意味。自从迎娶忽阑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动怒。但是,忽阑却不为这足以镇慑千军万马的怒气所动,大声抗辩着。
"我真的很好!当年出征金国的时候,我不是也照样和大家一起行军吗?那时身边还多了一个正是婴儿的阔列坚!"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岁月是不饶人的!"
"原来你是在嫌弃我的年纪啊!"
忽阑一步不让,不算高亢的声音中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执念。
"别胡说,你知道我没这意思。"
"不论你的意思是什么,你都答应过我,要和我寸步不离,你到哪里我就也到哪里!你还要记得,你是答应过要实现我的愿望的。我在等待神的启示,如果神告诉了我而我又不能立刻告诉你,那不就全耽误了吗?你是四海的共主,天下的大汗,不可以违背诺言!"
忽阑一旦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成吉思汗就只能沉默无语了。他知道自己终于说服不了对方,要打消眼前这个女子的执着之心,是一件比征服花剌子模更为困难的事情。
见大汗不语,忽阑知道自己的抗争胜利了,于是再说话的时候,口调就平缓了许多。
"大汗,你放心吧。我的生命全操在万能的长生青天手中,只有当天要我死去的时候,我才会死。因此,无论再经历怎样的艰辛,我都会一如既往地伴随着你,等待神的使命。"
成吉思汗默默地点了点头,怀着满心的挫折与无力感离开了忽阑。却在一回到自己的大宫帐时就接到了龙琨送上的关于玉龙杰赤方面的不利战报,于是借此来抒发自己的一腔郁闷。他在发了一通火后,立刻做出了决定。
"龙琨,你持我金箭即刻赶往玉龙杰赤军中,命窝阔台总领全军,术赤与察合台必须听命于他,否则决不宽贷!"
"诺!"
在大汗的怒火面前,龙琨不敢稍有怠慢,立刻在出离宫帐后便起程北上,飞奔玉龙杰赤前线。
玉龙杰赤位于阿姆河注人威海处之三角洲附近,在基发市西北146公里处。与不花剌及撒麻儿罕同样是一片肥沃绿洲上的名城,跨河筑城的地理优势和布局巧妙的渠道系统使这里的成为无边沙海之中的丰饶之地,正是这种密集的渠道系统使处于沼泽和沙漠互相侵袭的荒凉地区变成了拥有大片肥田沃土的绿洲。当公元十三世纪之时,这个城市以生产纺织品而闻名。与此同时,这个城市还是著名的商业中心和商队驿站。因此,玉龙杰赤在当时是一个十分繁荣的大都市,有着"地诚善良,主诚仁慈"(8)的好评。穆斯林诗人穆罕默德o本o乌纳因o的迷失吉(Muhammadb.‵Unainad-Dimishqi)在他的诗作中盛赞该城:
我看,花剌子模是最美好的国土——
愿其兴雨之云永不消散!
那人显得多高兴,
只因他受到它的青年笑脸相迎!
然而,当纪元1220年春夏交替之际——花剌子模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之一,这座"世界众算端的宝座所在,人类诸名人的驻地"(9)却因河中诸城的陷落而变成了一座断了索的帐篷,以至于它不得不张开惊恐的眼睛,以畏惧之心迎来了象时间般无穷无尽,遍布山岳原野的蒙古大军。
听到蒙古军进军的消息后,母后秃儿罕可敦——这个集狂妄、愚蠢、固执等等恶质于一身的老妇再也不敢留在玉龙杰赤面对蒙古军的兵锋。她不顾守城大将忽马儿的斤(10)带领着诸嫔妃、王子和后宫随从逃往祃桚答而(11),使得全城一时间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于是,留守的众异密(12)们公推忽马儿的斤为诺鲁思王(13),同时集合起包括志愿民兵在内的九万人进行笼城防守。做为花剌子模的发祥之地,这里的抗战之心确实远远超过蒙古军此前所征服过的任何一座城市。
对于这一点,成吉思汗在发兵之初也并非毫无预见,为了激励术赤(或许也有对其失去汗位继承权进行补偿的意味),他许诺将花剌子模故地封赠予术赤,做为他的兀鲁思。然而,出乎成吉思汗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决定反而成为了导致术赤与察合台之间争执再起,进而延误战机的原因之一。
这样封赏使本来就反对毫无意义的杀戮行为的术赤对这座玉龙赤杰城产生了保护之念,因此他派出使者向城内晓谕,说他的父汗已将花刺子模封给了他,他希望他这个首都完整无损,不遭到任何破坏。他还下令保护公园和郊区,以表明他的善意。但是,他的这一招降措施没有取得任何成果。此前河中地区传来的蒙古人诛杀降伏之事使得守城者对投降后的人身安全毫无信心,更何况身为实际意义上的花剌子模属民,他们还远未适应从世界征服者的巅峰上瞬间坠入被征服者的谷底这样巨大的心理落差。在诺鲁思王的带领下,全城军民决心拼死抵抗蒙古军队进攻,来捍卫自己的生命、财产、妻儿与荣誉。
察合台对术赤的招降之举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这次出征完全是在替术赤作战,为自己的对头建立兀鲁思,因此抵触情绪自是由然而生。虽然出争前夕所发生的汗位之争虽然在表面上在成吉思汗的决断与众人的劝说下归于平息,但是冰冻三尺又岂是一日之寒的所造成的结果呢?于是,新的争吵就不可必免的发生了。
至于窝阔台,做为未来汗位的继承人,又有着令人信服的人缘的他这一次却夹在兄长之间而左右为难了。说来,他能获得继承权也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两位兄长的对立,颇有鹬螃相争,渔翁得利之嫌。因之不免对两位兄长抱有某种歉疚之意,再出头调处也就没有什么立场可言了。所以,他只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了。
不过,他也并非无所完全做为。在劝降失败后,他派出了一支小部队向士气高昂的守军进行挑衅式的诱引,同时将大部队埋伏在一帕列散(14)之外的巴黑亦忽剌木(15),准备围歼城内出击的敌军。
玉龙杰赤的守军果然不能容忍这一支小部队在自己的面前耀武扬威,立刻开城冲出。身为诱饵的蒙古军当即后撤。这是他们惯常使用的战术,因此表演起来可谓驾轻就熟。他们以高超的骑术巧妙地控制着战马的速度,既不会被追上,却又总是给追兵们以"再加上一把劲就能赶上"的希望。在这群演技高超的演员们不着痕迹的逗弄下,花剌子模军不知不觉的将自己送入了包围圈。直至周遭伏兵四起,如疾风骤雨般的第一轮箭簇当头落下,他们才发现已经陷入绝境,无路可逃了。这一战,数千突厥精骑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首战获胜,无异于对城内守军的当头棒喝,挽回了因劝降失败而造成的恶劣后果,振奋全军的精神。然而,这之后由术赤指挥所展开的攻城战却屡战不利,连遭挫折——
(1)哈惕木勒克(Siqat-al-Mulk);阿迷的.布祖儿格(‘Amid-Buzurg)。
(2)哈马丹(Hamadhan),即今之伊朗西部哈马丹。
(3)剌夷(Reiy),古称剌吉思(Rhages),其遗址在今德黑兰以南几哩远。
(4)图斯(Tus),今伊朗霍腊散省马什哈德北。
(5)达木罕(Damghan),今伊朗马赞德兰省达姆甘。
(6)西模娘(Samnān),今伊朗德黑兰省塞姆南。
(7)可疾云(Qazwin),今伊朗德黑兰省加兹温。
(8)见《可兰经》第三十四章,第十四节。
(9)语出《志费尼书》第一部,124页。
(10)忽马儿的斤(KhumarTegin),此人之事将在书中加以记叙。
(11)祃桚答而(Māzamdarān),即现今的伊朗德黑兰地区。
(12)异密(emir),地方军事领主。
(13)诺鲁思(Naurūz)王,诺鲁思的本意指在波斯历法元旦日举行的民族庆典,欢庆春分的到来。同时,在这种庆典上还会举行隆重的"五月皇帝"选举。中选者将在这一天内拥有发号施令的权力,也称"一日之王"。故而,此时在玉龙杰赤的这次选举所产生的王也含有全军临时统帅和算端权力代理者的意味。同时也是国土被外来入侵者所分割后进一步引发的政治分裂。前文曾提及,花剌子模的国体本不完善,以后族为代表的康里势力一直无视于摩诃末算端的权威,这一次更因其战败逃亡而产生了正式的割据。即使可以将其解释为一种权宜之计,也并非国家之福。
(14)帕列散(parasang),古波斯长度单位,故而又称"波里"。一帕列散约折合4英里,6.436公里(一英里相当于1.609公里)。
(15)巴黑亦忽剌木(Bāgh-i-Kurram),这个地名来自《志费尼》书的记载。见《志费尼书》第一卷,125页。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八章 术赤的决断
后世学者在评价术赤在玉龙杰赤之战中的表现时,往往多有分歧。
一方面认为,是术赤的平庸导致了战局的胶着,拙劣的指挥与妇人之仁使蒙古军在攻坚战中首次陷入久攻不下的困境之中,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并将其放置于战术层面上与其父亲成吉思汗在对金之中都的攻略战中所展现出来的灵活机动、精妙绝伦的手腕进行比较和对照,指出他的战术水平实是不及其父的十之一二。
而另一方面则将这种情况解释为一种真正走向文明的表现,坚称术赤是一位真正的战士,充满高尚情操的武人,是蛮族中罕见的拥有慈悲胸怀与怜悯心肠的人道主义者。更进而将其奉为蒙古人中第一个理解文明的人。甚至于因此推论出他与父亲不合的真正原因便是看不惯那种肆意屠戮与粗暴破坏的行径。
私意以为,这两种观点都存在着相当严重的偏见与一相情愿的臆断,因此皆不可取。就军事才华和指挥手腕而言,术赤不及其父也是应有之意。毕竟,在当时那个时代里,从欧洲、北非到亚洲的广阔气历史舞台上,又能有哪个角色可与成吉思汗相提并论呢?
十字军的两大首领——英国的"狮心王"查理(1)和法国的"尊严王"腓力二世(2)吗?前者豪勇有余而不精政事;后者虽文武兼资却又无视大局,使得东征之役无功而返,诚不足取。
那么会是他们的对立面——埃及与叙利亚的主人阿育布朝算端撒拉丁(3)吗?击退十字军的功绩以及与基督教国家的媾和诚然是其两大精妙手笔,但也仅仅能维持防御的态势,程度也不过尔尔。
是刚刚崭露头角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雷德里希二世(4)吗?帝国松散的基础和与罗马教廷的争斗不息注定其一生难有更大的作为。
至于此前与成吉思汗较量过的金国与西夏的皇帝,业已成为手下之败将,根本是碌碌不足道哉的黯弱之主。
其实,即使将眼光投入前后数千年的人类历史之中,也很难找到几个堪与成吉思汗相比肩的人物,故此强行将术赤拿来做当做标本,这本身就已走入了悖论之中。术赤诚然不是一位出色的统帅,但是从他以往在战场上所表现出来的实绩而言,确是一位智谋与勇气兼备的良将。至于他是否真的如后一种说法那样具备了文明特征与高尚品德呢?仅从劝降玉龙杰赤一事上,根本是孤证不举的演绎之说罢了(5)。
其实,劝降之事不妨看做术赤对城市文化的意义已经颇有了解(这方面成吉思汗在河中已经开始实际操作),又因此处将是自己未来的封地,这才会对玉龙杰赤城产生出一种囊中之物的好感,充其量也只是人类共通私心的表现而已。然而,在这种好意遭到严辞拒绝后,他便一把扯掉的温情面纱,显现出来的正是冷利的刀兵与无情的烈火!
当残酷的笼城战一旦展开,蒙古军首先遇到的棘手问题就是在这个沙漠和沼泽地区找不到可做投石器弹药的石头。不过,这个问题在不久后就被亦勒赤台解决了。一日,当他随术赤视察围城部队的时候,注意到郊区有大片桑树林,立刻向术赤提出了伐树为弹的建议。术赤当即采纳并加以实施。大批的桑树被砍伐,然后由木工们锯成一段段并削出尖锐的弹头,形状颇似现代的炮弹,用炮抛射守军。虽然强度不足以摧毁城壁,但飞行速度与杀伤力却比石弹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炮击展开的同时,大批的扯里克们再度被驱上战场,日夜不息地运沙土,填塞城边的濠沟。十天之后,护城壕多处被填平,足够大队人马直迫城下,而扯里克们又从劳役变成了在前开路的炮灰,工兵带着攻城器材紧随其后,逼近外城城墙,以挖掘城墙,试图打开缺口。
守军顽强的以弓弩猛烈射击掘城的敌军,甚至不惜杀死走在蒙古工兵前面的同胞。蒙军炮军、弩兵和弓箭手猛烈还击。双方不惜代价地对决,将死亡的黑雨向对方疯狂倾泄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伤亡在发生,都有生命被夺去。
这样的惨烈争夺战一连持续了尽半个月,蒙古军终于在轒辒车的掩护下,在东城海必兰门(Qābīlāngate)附近的城壁上掘出了十数个足够骑兵自由出入的巨大豁口。骑兵们发起了突击,冲入城内,与守军发生了激烈的巷战。
负责防御玉龙杰赤东城的斐里古里敦(FarīdūnGhūrī)立刻带领守城兵从城壁上撤退到街区之中,以各栋建筑为依托,继续抵抗。术赤很快便发现,自己的部队面临了新的战争类型。要占领这座城市就必须一个区一个区的肃清敌人,更确切地说必须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争夺和厮杀,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照这样打下去,即使最终征服了这个城市,也将无兵可守了。
街道的狭窄范围抑制了各种大型攻城器械的威力,杀伤力最大的巨型投石机和"震天雷"都因弹道过长而无法施展。猛火油柜虽然烧毁了一些有抵抗的建筑,但终因数量不足而进展缓慢。很快,术赤发现城内的敌军也在使用火油(也就是石油)来抵抗。从敌军尸体上缴获的放火器具是一种金属中空圆筒,后有推杆,前有机簧。内中饱吸火油后,在喷出的瞬间点燃,一道火线便可直冲对面,最远可及数十步开外,最利近战。许多蒙古兵就是被这器械烧成了火人。
术赤当即下令工匠们仿制,不久便造出了一批,装备了攻城部队。术赤并不打算以这种器具和敌人对攻,只是用以来烧毁抵抗者盘踞的建筑,因为这样做比使用猛油火柜要便捷得多。与此同时,他调弓箭手用火箭攻击对方阵营中持此器具者,更远的射击程与精准的命中率往往在对方火焰未发之际,自己已经被火箭射中而引发火油,在下一刻内自身变成了燃烧的火烛。因而,在这场以火对决的作战中,蒙古军渐占上风,终于在入城后的第四天头上,彻底瓦解了东区的大部分抵抗,将花剌子模大将斐里古里敦及其手下的五百名士兵和一些幸存的市民围困在塔奴剌(Tanūra)清真寺中。术赤派亦勒赤台对其进行招降,在被坚拒后,十余辆猛油火柜和几百只火油喷射器一齐开火,将整做古老的建筑化为炼狱火窟。其实,腾起烈焰的又何止这一处,整个玉龙杰赤的东区都在熊熊燃烧着,这景象落在西城人们的眼中,完全是地狱在人间的真实再现。
踏过犹有余温残烟的废墟,术赤终于将兵锋推进至分割全城的药杀水(锡儿河)边。这条穿城而过的大河截断了火势,使得西半城还保有暂时的平安。河上原来的十数座桥梁被拆得仅剩一座,东城的逃难者们刚刚过桥,术赤所部的三千精兵便如旋风般杀到。亲自督阵的忽马的斤立刻派兵上前阻击,双方在桥上就展开了白兵战。
"一定要冲过桥去"和"不能让对方前进一步",这两种执念在这坐用白色涂料打扮得异常美观的木桥上发生了激烈的碰撞。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愿后退!生死、存亡、荣辱……太多情绪被投入这口兵燹之釜内,在其中交融、汇聚、凝结……最终将所有的理智、情感、人性全部摒弃,提纯为赤祼祼的两个字——杀戮!
疯狂而无情的杀戮将每一张生者与死者的脸染上了狰狞的厉色!
"向前去!不要顾忌死亡,守不住桥大家都一起完蛋!"
在忽马儿的斤那声嘶力竭的叫喊之中,一批又一批突厥族士兵们轮番冲上去,前赴后继地堵住每一个可能造成突破的空隙。数百年前,他们从东方的蒙古草原来到这时里,以铁蹄与刀光征服了这片土地,成为了这繁华富足之地的主人。如今,在面对来自故乡,走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抱着与他们同样想法的近亲们的时候,他们本身便当仁不让地化身为文明的盾牌,拼死抵御。当年那横刀跃马的野性虽然在饱经文明的洗礼后已成为所余无多的灰烬,却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再度复燃,散发出强烈的光与热。哪怕是最后的辉煌,亦足以证明他们也曾有过的不屈不挠和决死之心!
当阳光斗篷被茫茫夜色包围的时候,在付出了多余对方近一倍的生命代价后,三千名蒙古突击队员的生命也被永久的留在了这座桥的上面与桥下的河水之中。白色的桥已面目全非,化做了一座血肉之桥。水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尸首,随泛着腥臭的河水起伏不定。河水被太多的血水所浸染,呈现出怪异的酱紫色,粘稠得如同油脂般难以流动。
"只有傻瓜才会做出这种大白天去送死的蠢事!"
面对自西征以来少有的伤亡,察合台的这句嘲笑立刻引发了术赤心中因战况不利而早已郁积起来的怒火。
"你这个只会躲在后面说风凉话的家伙!不可饶恕!"
术赤猛然拔刀出鞘,断喝着便要冲向察合台。身边的亦勒赤台见状,连忙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臂,而然只余一臂的他根本难以制往如怒狮般的术赤,反而被拖得向前滑行出去。那一旁的察合台亦不示弱,同样抽刀在手,摆开一副决斗的姿态。这一幕,正是承接了双方在远征来始前夕的对立与争执。显然,不和的种子已经在二人之间蔚然成荫,仇视的裂痕拓展为再难弥合的鸿沟。
幸好随征参阵的大将博儿术和脱仑扯必儿正好在场,二人各自出手抱住一人,同时召呼来十几名亲兵相助,总算至止了二人之间的再次决斗。然而,分裂终究无法避免。察合台愤然退出战场,他部下那些极具攻坚经验的部队也随之撤出。一向纪律严明的蒙古军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涣散与无力,久攻不下、死伤惨重更使这支部队的士气跌落至西征以来的最低谷。
以上,就是龙琨持金箭来此传令之前六个月的全部情况。穿过处处显现出衰颓、奥丧与失意等情绪的军营,他直接拜见了窝阔台。一旦见到金箭,听到父汗那严厉的斥责,窝阔台那张一团和气的圆脸上立时显现出庄严肃穆之色,尤其是那眼神几乎使龙琨发生了身在大汗面前的错觉。
"传大汗金箭令!立刻召开军议!"
被连续几个月不曾听闻的中军号角所惊动,包括术赤、察合台以下众将带着疑惑的神情来到大帐之中。众人惊异的发现,原来并列于中央的三处主帅之位,此时只剩下一处。术赤与察合台对视了一眼,再度爆出火花的同时亦不约而同地发出轻蔑的冷哼。彼此牵制的二人,谁也没有走上去,只是僵立原地,如两头相斗日久,盛气不衰的愤怒公牛。
沉默片刻,察合台大声发问道:"是谁召集的军议?是谁擅自鸣响了号角?"
"是我!"
随着这沉声低喝的响起,全身戎装的窝阔台带着龙琨等人大步行入帐向,将肃杀的气氛弥漫于每个人的心中。
"三弟?你要做什么?"
术赤讶然道。他也感到今天的窝阔台,身上发生了某种显著的改变。当他发现窝阔台背后的龙琨时,心中便已明白了一个大概。
"大哥,不是我要做什么,是父汗命令我来做什么。"
话音未落,赫然亮出的金箭大令已经直迫入在场每个人的眼帘。
"龙琨,做为父汗的使者,令谕就由你来传达吧。"
窝阔台端然稳立于中央,眉宇间的凛然之气是前所未有的。而正因如此,才使得众人无不惕然心惊。
"大汗得知玉龙杰赤久攻不下,大为震怒。术赤与察合台互相攻讦、推诿已过,以至迁延岁月、贻误战机之事大汗也已明察,对二人之行深感失望。今特传金箭之令,剥夺二人统帅之权,改由窝阔台总领攻略玉龙杰赤之军!并着窝阔台尽快攻克该城,不得有误!任何人如有违逆,札撒之法绝不轻饶!"
龙琨传令完毕后,大帐之中在度过了短暂的静默后,一个"诺"字轰响而起。察合台偷眼去看同样受到训斥的术赤,却见他的脸上血色全无,苍白一片。金箭之谕中那"失望"二字宛如一根真正的箭簇直接刺穿了术赤的心。
他仿佛听见父亲那沉郁声音在反复地说,"术赤,你终于没有通过最后的试炼,无法成为真正的苍狼。"
就这样,他的头脑沉浸于一片轰鸣与混乱之中,直至身后的亦勒赤台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才知道窝阔台已经传令解散了。他的手与亦勒赤台的独臂相握,任由对方牵引着自己向前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当二人停住脚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正处身于军营之外的旷野之中。
这里原本是一片桑树林,现在却变砍伐一空,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树桩还留在原地,犹如一只又一只被砍去头颅的脖腔。伴着远处传来药杀水的隐隐流动之声,亦勒赤台开口了。
"只有在这里,这样的时候,我才真的想叫你一声安答。"
"谢谢你,我的好安答,你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出现在我的身边。我想,你应该是长生天派下来守护于我的使者。"
"这样的评判我可不敢当,不过安答你真应该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汗的想法,还有安答你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这次回去之后,你只怕很难再有单独领兵的机会了。"
"我也有同感。可是,我又能如何呢?举兵背叛?我做不出。"
"背叛"二字一出口,术赤自己都吃了一惊。此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如今却居然一下子就说了出来,头脑中竟无丝毫抵触。这两个字似乎绕开了正面的思想防线,突然出现在心之腹地的奇兵。
"不,我怎么会怂恿安答做这样的事情呢?"
亦勒赤台觉察到术赤的心灵在震动,也知道他不会轻易被迷惑,于是换了另一种蛊惑的方式。
"我是在为安答你寻求一条自保之路。若想自保,最好的办法就是掌握住军队,建立自己的势力,这样才不致任人宰割。"
"我明白了。"术赤向亦勒赤台深深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决然之色。
对于如何尽早攻取击玉龙杰赤,窝阔台其实早已有了腹案。虽然在两兄长发生的争执之中,他采取了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但从未放弃过对该城内外情况的研究。可以说,现在即使让他闭上眼睛,也会毫无滞碍地将全城地图信手画出。不过,他认为在展开攻势之前,必须先设法化解两位兄长之间的矛盾,组成一支团结的队伍,才能确保战力的完全发挥。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窝阔台分别去拜访了术赤和察合台。之所将术赤列为第一拜访者,完全是考虑到自己目前所接过的指挥权原本是属于他的,何况攻克半座城市的人也是他,身为继任者如不能与之沟通,将对未来的作战有害无益。
"窝阔台,由你来主持全军,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放心吧!我会竭诚效命,如接受父汗的指挥一样,听从你的调遣。"
术赤这种明朗的态度倒完全出乎窝阔台的意料之外,预期之中最难通过的关口居然会过得如此轻松,实是他所始料不及的。也许自己和察合台都真的误解了他,再想想小时候的事情,身为大哥的术赤也确实对弟妹们照顾有嘉。
"多谢大哥。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十个玉龙杰赤也不在话下!"
"是的。我这就重整人马,只等你将令发出,就直取敌城!"
"好!"两兄弟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用力的摇晃着。
窝阔台带着略有激荡的心情离开术赤的营地后,便立刻赶到察合台处。
"听说你先去见了那个蔑儿乞惕贱种?那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察合台的冷淡口调,连同鼻孔中喷出的一股冷气,同时吹到了窝阔台的脸上。
遭此冷遇,窝阔台却并不诧异。这位二哥只是为人有些严肃苛烈而已,并非险诈小人,与自己的关系也有着相当的程度,现在之所以有这样的表现,不过是又被牵动了那根"术赤敏感神经"的缘故使然。早有准备的他立刻将事先考虑的一番说辞合盘托出。
"我对大哥只不过是待客之礼罢了,咱们自家亲兄弟还用讲究这些虚礼吗?我可没拿二哥你当外人啊。"
"原来是这样!好兄弟,哥哥错怪你啦。"
窝阔台的话顿时化解了察合台脸上的坚冰,使他的表情瞬间生动了起来。他不仅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还紧紧握着弟弟的手,表示出坚决服从调遣的意思。
"三弟,只要你下道军令,哥哥我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办到!至于术赤,等打完这一仗再做道理!"
"多谢二哥!"
窝阔台在以怀柔手腕平息了两兄长之争后,接下来便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在部队中严申纪律,重新鼓舞起趋于衰颓的士气。他召集全军,发表演说:
"我们是苍狼白鹿的子孙!再高的山也不能阻挡我们的脚步,再深的水也难以遏止我们的决心!今天,一座小小的玉龙杰赤又怎能耐何我们?难道我们不是阔亦田、杭爱山、野狐岭、乌浒河上的把阿秃儿吗?不是成吉思汗以人肉喂食的无敌狼军吗?请你们回答我!如果不是,那么我将解散你们,然后一个人向玉龙杰赤发起冲锋!"
"我们是!我们是!!我们是!!!"
无数个声音回旋着,万千只手臂在挥舞,如大海之波涛汹涌澎湃,掀起涛天的巨浪!那支不可战胜的军团在这一刻复活了!
"术赤,我命令你带领本部人马继续佯攻大桥,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于正面!"
"诺!"
"察合台,我命你率本部人马悄悄渡过药杀水,不得被敌军发现。渡河后迂回到敌军背面,发动攻击!"
"了解!"
"其余部队做好总攻击准备,力争一举攻陷玉龙杰赤!"
"奉令!"
一周之后,察合台的别动队派来了报信使者。他的部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西城外布下了攻城阵势。窝阔台大喜,立刻命令使者迅速返回,约定于翌日凌晨发起总攻。在这一周内,术赤的佯攻也表现得中规中矩,城内全力防守大桥,显然并未觉察到蒙古军的动向,全然不知合围的大网已经将他们罩在其中。
窝阔台当即命博儿术与脱仑扯必儿整备人马,蒙古军主力连夜做好进攻的准备。当天宫的突厥武士(6)还在地平线的彼端将飞未翔之时,玉龙杰赤的守城者们就听到半空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正以不及掩耳之速袭来。及至他们看到了欲曙之天中点点飞落的金色流星的同时,黑夜已永恒地主宰了他们的视听。
在巨弩炮强力机括的激发下,巨大的火矢化做死亡的流星,自天顶方向飞堕下来,落地即绽开绚丽的毁灭之花。每一朵花开,就有几条乃至几十条生命飞向天空。
"蒙古人放火了?他们不想过河了吗?"
忽马儿的斤在得到战报后,不禁大为疑惑。在此前的交战中,蒙古军顾忌于木桥是唯一的攻击通道,因此除了以普通弓矢作战外,从未使用过火药。正是利用对方这种投鼠忌器的心理,西城区才得以守卫至今。可是,现在蒙古人似乎已完全不在乎这些,他们莫非找到了什么新有渡河方法了吗?
正自犹疑,西面城壁方向陡然而起的霹雳巨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发生了什么?"
他惊呼出声的同时立刻打发侍从去探看消息。不久,那个侍从便一脸惊惶奔了回来。
"大人,蒙古军正在用投石机攻打西面的城壁!"
"什么?!蒙古军出在我们背后吗?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一连串的突出其来的问题使得他措手不及,头脑之中一片混乱。茫然之中,他走出官邸,打算亲眼看个究竟。倏然涌入眼中的现实触目惊心:城池的四面内外,攻势更猛,战浪迭升,骚乱之风甚嚣尘上,天上地下皆然。无数的住宅被点燃,一所所房屋在烈火中哀泣。满眼都冲天的大火,其势尽朝霞之辉。唯一沟通两岸的木桥同样在燃烧,不断有大块焦木呻吟着剥落,在河心中溅起岑岑水花。
火光中,一骑飞至,正是负责镇守西城壁的大异密都鲁吉尼(7)的告急使者。由于东面河边是主战场,西城壁久无战事,以至守军严重不足,在遭到突然进攻后立呈不支之状。现在,已有数处被蒙古军突破。
"快请帕剌汪(8)将军率部援互,一定要击退敌军!"
奉忽马儿的斤之命的帕剌汪立即提兵赶往西城,其行动速度亦不算慢,可惜都鲁吉尼却没能坚持到他的到来,便在一块巨石的打击下升天了。而迎接这支援兵的则是蜂拥而来的蒙古军,双方在街道上遭遇,经过一阵激烈的白兵战后,帕剌汪本人也步都鲁吉尼的后尘饮下了死亡之杯。
此时的东面沿河的战线上,身为指挥官的大异密木古勒哈只不(9)眼见蒙古军的火矢伤害巨大,连忙命全军向后撤入街区。在他想来,此时做为唯一通道的桥梁已断,即使弃守河岸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蒙古军为何会毫不吝惜得毁去进攻之路,这个问题使他一时难以索解。只是当于战场这种每迟误片刻都会造成众多死亡的地方,实在不易仔细思考下去。
同样的疑问也在蒙古方面的众将心中回旋着。鼓动飞扬的气势,展开壮大的攻击,严重杀伤死人。这些事情对武人而言,确实是极为痛快淋漓的感觉。然而战争的最终目的是致胜,弩炮的射程终究有尽,眼前的河流依旧是士兵们无法逾越的阻碍。纵然察合台一军突入城中,但没有本军的佩合,终究是孤掌难鸣的局面。
难道是要让察合台独得破城大功吗?一旦念及这个问题,术赤心中的不安立时无法遏止,便将全部的疑虑合盘托出。
窝阔台微微一笑,所示下的解答令众将听得睁大的眼睛。
"在河之上建立二座浮桥,全军就可发动总攻了。"
"那要多久呢?"
"现在开始的话,也用不了多久。"
因着窝阔台的手指,术赤等人一齐向远处的河岸望去,果然见一大批扯里克在士兵的押送下,抬来了许多木船放入河中,然驾使着依次向对岸排列而去。接下来,大批的工匠涌来,将拆自民房的木板迅速得铺于船面之上,并加钉大钉,与船体牢固地锲合起来。没过多一会,一座横跨河面的浮桥已经基本建成。与之并列,整个河面上几乎同时在动工,六座可荣三马并行浮桥便被搭建起来了。
这宛如魔法造物般的场面将河之两岸的敌对双方同时惊呆了。随即,蒙古军一方发出了热烈的欢呼,足以傲世的骑后队开始分队登上各座浮桥,向对岸杀去。
至此,术赤对自己这三弟所展现出的计划与调度能力已佩服地五体投地。自已当初在乌浒河上为堵劫花剌子模勇将帖木儿灭里也曾使用过浮桥,却偏偏望却了此事,否则又何须被一条河阻挡上半年呢?
"太可怕了!"
木古哈勒只不在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之后,只觉全身都在颤粟。为数众多的浮桥军使得陆地之王者展开了最大的机动力,那么接下来失去最后凭依的自军恐怕真的要遭遇可怕的事情了。但是,他必竟是一位有经验的武将,并未使自己全部的判断力丧失于恐惧之中。在他的指挥下,花剌子模残兵开始凭依着街道、房屋有组织的边抵抗、边后撤,试图将蒙古军拖入其最为头痛的巷战之中。
谁知,这一点也在窝阔台的掌控之中。他命令术赤总领突击部队,携带猛火油柜和喷油筒,利用轒辒车掩护,以火开路,向前逐次进击。至中午时分,西面察合台的部队也击溃了拦在自己面前的守军。东西两集团在午后时分会师,将残余的花剌子模军和他们的统帅忽马儿的斤围困在中央城堡之中。
窝阔台命令两军暂不对城堡发动攻击,只是死死围困,其余部队则加紧肃清其他城区的残敌。至傍晚时分,全城几成废墟。只有木古哈勒只不率领少数残兵逃脱,余者无论军民,尽皆诛灭——
在一个犹如用沥青洗刷过的黑夜里,
看不见火星,土星和水星。(10)
怀着绝望心情的忽马儿的斤站在城堡的侧窗内,向脚下望去。夜色中凋残破碎的玉龙杰赤所呈现出的狰狞凄惨,令他不禁悲从中来。前代诗人巴思里(11)的诗句流过他的心间:
天!我们生在残暴的时代:
倘若我们在梦中看到他们,我们要给吓坏。
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死去的人倒值得庆幸。
令他无法承受的是,坚守半年的城市,居然在一天内就被彻底攻陷,剩余下一座孤伶伶的城堡,又能抵挡几日呢?他就这样满怀沮丧与悲怆的心情伫立了一夜,直到天明后,下达了投降的命令。
没有人反对这道命令,更无人指责他胆小。失去战意的人们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坚守下去的信心了。蒙古军那无情的杀戮犹如恐怖的战锤,将所有的勇气砸得粉碎。也许投降者中还能有人幸存,但是做为首领的忽马儿的斤却绝对难以逃过严厉的处刑。
可惜,他们连最终的一点生存希望都未能得到。术赤被这座城市的坚韧所激起的怒火又岂能仅凭一纸降书所能化解得了呢?在将自忽马儿的斤以下,从官员到普通士卒一律处刑后,所有的工匠、妇女以及小孩被掠为俘虏,三人平分(他们忘记了成吉思汗的法令,因而在此后险遭严惩)其余市民也被无差别的悉数屠杀殆尽。根据志费尼那沉痛的笔触所记载,被掠者计十万之数,而一名蒙古兵被分得的屠杀人数为二十四人。当然,这个数字应该是被夸大了,当时的玉龙杰赤绝不会有一百三十万人口。不过,以这座城市为中心的整个花剌子模地区,确实是遭到了惨绝人寰的屠杀。而这一切,完全是为了平息术赤心中的愤怒而付出的代价。
最后,犹有余怒的术赤命令士兵掘开了药杀水(阿姆河)的堤坝,引水灌城,将这座带给他无限痛苦回忆的诅咒之城化做一片汪洋泽国。在他想来,只有以如彻底的手断将其从地面上抹去,才能真正消除这心中的隐痛。
回兵途中,在迦里夫(12)地方,术赤悄然引本部人马不辞而别,向北而去。从此,他脱离了成吉思汗的本队,再也不曾回归。
至此,花剌子模的新旧两都悉数落城,整个帝国的根被直接掘起,参天巨树的倾倒与枯萎,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了。然而,一个帝国的灭亡比之这一场浩劫所毁灭的事物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废墟上飘泊无依的冤魂们何是能安呢?对此,做为后来者的志费尼用几近哭泣的语言为水下的废墟做如下之诉说(13)。
花剌子模,这斗士的中心、游女的会场,福运曾光临其门,鸾凤曾在此筑巢,现在则变做豺狼的家园,枭鸢出没之处;屋宇内的欢乐消失怠尽,城堡一片凄凉,园林凋凌如此,大家会认为,"余使彼等之园化为此两园"(14)的诗句,恰为其惨景之写照。在它的园林、乐场上,那支描写"人生如梦"秃笔,记录下这些诗句:
多少骑士在我们四周下马,
用清澈的水掺合醇美的酒;
然后,在清晨中,噩运将他们掠走——
这就是命运,变幻无方。(15)——
(1)"狮心王"查理(RichardtheLionheart)纪元1189-1199年在位。英国安茹(Aujou)王朝第二代国王。1188年-1189年间结联法王腓力二世合谋推翻父亲亨利二世后,自己登上王位。1190年与腓力二世共同发起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在耶路撒冷(J_rusalem)被阿育布朝(Ayyūbid)算端撒拉丁(Saladin)所败。议和回国途中被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Leopold)所扣留,直至1194年才被英国以重金赎回。
(2)腓力二世(PhilippeⅡ),別名腓力?奧古斯特(PhilipAugustus)。生于1165年,卒于1223年。1180年-1223年在位。卡佩王朝(Cap_tians,Capets)第七代国王。有尊严王之称。在位期间削平地方诸侯,积极巩固王权,并夺回了被英国安茹王朝长期占领的北方国土,建立了卡佩王朝的全盛时期,奠定了现代法国的基本疆域。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国王。
(3)撒拉丁(Saladin),全称(salah-al-din-al-ayyub),意为"世界的繁荣和信仰"。生于1137或1138年,卒于1193年。1174-1193年在位。库尔德族(Kurdes)出身,于1174年夺取埃及,建立阿育布朝(Ayyūbid)。征服了叙利亚,击败了耶路撒冷拉丁王国,却允许战败者带走自己全部的家财。1190年击退了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保卫了阿拉伯世界。在历史记录之中,他是一位英明的国王,同时也是高超的战略战术家,更是一位富于真正骑士精神的人物。传说中他甚至孤身进入十字军的营地为对手"狮心王"查理治疗箭伤。在后世阿拉伯典籍之中,他始终居于民族英雄的地位。
(4)弗雷德里希二世(Fr_d_icⅡ),神圣罗马帝国(SaintEmpireromaingermanique)皇帝,霍亨斯陶芬王朝(StaufenouHohenstaufen)第三代皇帝亨利四世(HenryⅣ)之子。1198年加冕西西里(Sicile)国王(时称费德里科一世,Fr_d_ricⅠ),1120年加冕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211年加冕德意志(Allemagne)国王,1225-1228年为耶路撒冷国王。也是意大利(Italie)国王和勃艮第(Bourgogne)领主。先后在母亲康斯坦丝皇后(ConstancedeHauteville)和教皇英诺森三世(InnocentⅢ)的监护下渡过了童年。成年后即展开与教皇之间的权力斗争。在压服教皇诺霍留斯三世(HonoriusⅢ)之后,终于将西西里和德意志的领土联合起来。当1227年,强硬的格里高利九世(Gr_goireIX)登基后,他被迫进行第四次十字军东征(croisades),他以一次绝无仅有的和平东征,通过谈判手段将耶路撒冷交换回来,被埃及算端赞为最好的欧洲君主。1230年,他回师击败了教皇的军队,迫使教皇与之和解。英诺森四世(InnocentⅣ)继位后,双方继续对立,但彼此无法战胜对方。直到1250年,弗雷德里希二世病逝后,教皇组织的十字军才将霍亨斯陶芬家族斩尽杀绝。
弗雷德里希二世留给世人的印象不仅仅是一位皇帝,更是一位出色的学者,在发展商业的同时,更加注重文化的建设与传播。他在1224年建立了纳不勒斯大学,还在西西里创办了诗歌学校,本人还著有一部诗集"猎鸟之歌"。他重视法制,编写了《西西里法典》。在自然科学方面,他非常重视吸收当时远远先进于欧洲的伊斯兰学者的知识,自己也亲自动手做一些试验。后世评价他是"御坐上第一个近代人"。
(5)一些日本史学家曾持此论。
(6)天宫的突厥武士:这代指的还是太阳。采志费尼语。见《志费尼书》,第一卷,第十九节,126页。
(7)《志费尼书》125页记其全名为"昔帕合撒剌儿阿里.都鲁吉尼"(Sīpāhsalar‵AlīDurūghīnī),《讷萨铈》94页做"库黑-都鲁罕"(Kūh-i-Durūghan,意为‘谎话的山‘)。
(8)《志费尼书》125页记其全名为"额儿不花帕剌汪"(Er-Buqa-Pahlāvān)。
(9)木古勒哈只不(MogholHājib),此战中侥幸逃生后追随札兰丁抵抗蒙古。
(10)《沙赫纳美》,第1065页,第1行。
(11)诗人本名为"阿不勒-哈桑.默罕默德.本.默罕默德"(Abul-mad)。通常称"伊本-兰迦克.巴思里"(Ibn-LankakalBasir)。
(12)迦里夫(Kālīf),锡尔河上一城,今尚存。见巴尔托德著《突厥斯坦》一书,437页注释③。
(13)原文见《志费尼书》第一卷,128-129页。
(14)见《古兰经》第ⅹⅹⅹⅳ章,第15节。全句后面的部分为"苦果、柽树及寥寥数株枣树之两园"。
(15)引自阿里.本.宰德.亦巴底(‵Alīb.Zāidal-‵Ibādi)的诗集《乞塔卜阿迦尼》。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七十九章 算端之死
“这里是哪?你们又是谁?”
摩诃末站在断崖之顶,发出无助的惊呼。
俯瞰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烈火之海,火苗闪动着刺目的颜色,上下起伏,跳跃舞蹈,如同一个个不怀好意的眼神,挑逗着摩诃末心中那无限的凄惶之意。他左顾右盼,找不到逃脱之路。前方,炽烈的热浪冲击着他的面门,令其呼吸不畅;背后,冰寒的阴风攒刺着他的背脊,使之肝胆颤抖。一冷一热,夹攻而至,使整个人趋于崩溃的边缘。
他想逃,却无路,惊回首处但闻狼嚎阵阵,无尽的幽暗之中正有无数诡异的碧绿之光明明灭灭。他知道,那是狼,是它们一路追追逐着自己,虽不现身,却总是将恐怖的感觉化为无情的鞭笞,驱赶着自己来到这片绝望之地。它们不是一般的狼,更象是来自地狱的魔鬼,在彻底吞噬自己的肉身之前,先要将自己的心智逼疯。现在,正是时机成熟时。
果不其然,率先出现的巨狼亮开了血盆之口与如刀利齿,势挟腥风,疾扑而至。求生的本能使得摩诃末闪开了这一击,但马上就有第二头狼从另一个方位袭来,紧紧咬住了摩诃末的肩头!还未等他从疼痛中回复过来,第三只、第四只……更多的狼一齐扑了上来。它们撕咬着、扑击着、冲撞着,裹挟着摩诃末的身子,一同冲出悬崖之顶,直堕向红莲火海之中……
“啊——”
摩诃末发出凄惨绝望的哀鸣,同时于瞬间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恶梦。他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涔涔冷汗,呆呆地坐了一阵,心中的惊恐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冬夜的冷风吹透单薄的帐幕,贪婪着侵袭着人体,将其中仅有的丝缕热量剥夺殆尽。虽然裹上了重重皮裘,依旧可以感受到其锋锐矛头的突刺,由表及里,难当难耐。眼前的情境,如果在一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号称众算端之中的算端,如今却如丧家之犬般停留在孤岛之中,过着野兽般颠沛流离的生活,狼狈不堪得躲避着猎杀者的追逐。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
被瞬间从世界的算端宝座上摔落下来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向天空发出这样的嘶叫,但是每次回答他的只有远处阿必思衮海(1)的阵阵涛声以及更远处那空廓寂寥的苍凉回音。
自从逃出撒麻儿罕后,摩诃末便展开了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之旅。第一站是阿富汗斯坦的首府巴里黑,在这里他产生了踌躇,一度想前往哥疾宁去汇合长子札兰丁,却又顾忌面子问题而打消了西去之念,转而南下尼沙不儿。在那里,他听到了蒙古军已经渡过药杀水(锡尔河)的消息后,立刻启程西去奔向位于伊刺克阿只迷西北的可疾云,来到了帝国的边陲。这里,他遇到了三儿子吉耳桑吉以及他手下的三万人马。
吉耳桑吉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使古耳遭到腹痛”,出自于摩诃末为纪念其父帖乞失击败古耳朝算端失哈不丁的事迹而别出心裁的创意。对于这个鲁莽有余、沉稳不足的儿子,他向来是看不上眼的,否则也不会出于“眼不见为净”的用心而将他远远贬来这帝国边陲之地了。虽然如今的吉耳桑吉表现出十二万分的积极性,但是基于过去的观感,摩诃末终究还是不敢倚之为干城。
事实证明,摩诃末的担心绝非多余,在他逃来这座名叫的小岛之后不久,吉耳桑吉就在俾路斯忽堡(2)遭到蒙古军围攻而兵败身亡了。颇为巧合的是,这里曾经是古耳朝的故都,因而“是旧王朝的亡灵怨念在复仇”的传言在当地人口中不胫而走了。当然,这些事情算端本人并不知情,正如同他不知道自己的另一个儿子皮儿沙(Pīr-shāh)死在旧日臣服的仆从八剌黑之手(3)一样。因为这是发生于回历619年(纪元1222-1223年)的事情了。
后人有这样的诗句来哀叹两位王子:
看透这个尘世,那就足以发现,
奴隶在其中获得高升,贵人却受贬抑。
君子在它的脚下,
小人在它的背上。
除却情人的眼与心,
没有盾牌能够抵挡命运从指尖上发出的箭簇。
天降大祸与苦难,
仅光临异乡人的陋居。
黑夜到来,人人都最后走进家门,
那不幸的异乡人啊,你没有家和门!
流浪汉在苦痛之中发出的呻吟,
冥冥地狱之中也没有那种呻吟的火星。
异乡人眼中流出的泪水,
不过是胆汁和肝血。
千万别嘲笑异乡人的处境,
因为你不知道异乡人受创的心。(4)
虽然,摩诃末很幸运(亦或是不幸?)的没有看到自己诸子的最后结局,却已基本了解到自己的母亲和那些妻妾们的下场。在祃桚答而地区的城堡之中,他与秃儿罕可敦有过短暂的会面。他劝母亲带着女眷们和自己共同逃亡,以躲避蒙古军的追杀。然而,这个一生都不信任自己儿子的固执老妇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呣子间最后一次会面就此不欢而散。
在他离开后不久,者别与速不台的追兵就赶到了。他们包围了掩藏着算端家属的两座城堡——剌里赞(5)和亦剌勒(6)。
秃儿罕可敦之所以敢于坚守此地,不仅因为这两座依托于险峻的德马文德山脉的城堡易守难攻,更是鉴于其历史上该地从无缺水之记录,充沛的雨量总是免去居民们贮水于桶的劳累——正如当地人的俏皮话:云彩用它的眼泪反使守军破颜而笑。然而,天意似乎并不站在这位自复的花剌子模女王一边。也许是为了惩罚她在逃离玉龙杰赤时淹死所有非王族出身地方领主们的人质的暴行吧。总之,在蒙古军围城期间,这里迎来了百年罕遇的旱季,连续半个月滴雨未下。对于从无贮水准备的守军而言,这无疑是一种灾难。十天后,两座城内滴水无存,这位高傲的老妇也不得不向她一直鄙视的蛮族对手低头请降。
如果史家志费尼等人没有演绎的话,那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便确凿地反应了这次干旱纯属天罚了。当投降者们走下山麓的时候,天空忽然云生雾长、电闪雷鸣,一场倾盆大雨于瞬间披头盖顶砸落在她们的头顶(7)。在那个时候,秃儿罕可敦们所遭遇的冰冷之意只怕不仅仅是停留于肌体表面吧。
她们大约是在回历618年(纪元1221-1222年)被送到成吉思汗的面前接受裁夺。算端所有的儿子以及孙儿都遭到处死。至此,这个统治基兰地区百余年,曾经一度统一中央亚细亚的辉煌的突厥名门唯余长子札阑丁一人了。
关于女眷们的命运,正如成吉思汗当年对博儿术所言的那样,她们在蒙古军行将返回草原故乡的时候哀哀啼哭,为算端及其崩坏的帝国唱出最后的挽歌。
此后,秃儿罕可敦始终被囚禁于蒙古帝国的新都哈剌和林,约死于回历630年(纪元1232-1233年)。较之摩诃末,她幸运地死在了祖辈们的故乡(8)。
算端的诸位女儿们后来也被分赐予列位宗王大将。长子札阑丁有一时年仅两岁的女儿,名字与祖母相同,亦唤作秃儿罕的,则被窝阔台所收养。直至蒙哥(Meng_)朝时代的第二次王子远征时,才由创立伊儿汗国的“世界之王子”旭烈兀带回中亚,以别姬的身份嫁予一位地方领主之子为妻。蒙古人还按照古老习俗为她付出了一笔嫁资(9)。其时已当回历655年(纪元1257-1258年),无论是做为胜利者的成吉思汗还是失败者摩诃末都早已不在人世了。
※※※※※※※※※
家属陷没于蒙古人之手的消息大约是昨日才传来的。对于摩诃末而言,这又是一个形同雪上加霜的沉重打击。曾经贵为世界之王、众算端之算端的他,如今却连妻子儿女也无法保护。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臣民在向新来的征服者叩拜;他的宝座正被那凶恶可怕的蛮族首领用肮脏的靴子无情践踏着;他的那些娇妻美妾正躺在异教徒的怀中倍遭淫辱。这些令人不忍卒视的景象纷至沓来,使他全身如堕冰窖般寒冷僵硬。他的随从这样记述着当时的情景:
当算端听到这个,他的头发晕,
宇宙在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这就是一次又一次,
重现于人的黑夜和它的事变。
军事上的失败、王座的崩坏、尽半年来在恐惧中的颠沛流离以及家人的不幸,这种种或内或外的打击接连不断地袭来,严重的损害了他的健康。他终于在凄凉绝望之中病倒在这座荒僻的小岛上,辗转呼号却根本不得医治——由于他不断暴发的蒙古恐惧症和怯懦奔逃,许多当初追随于他的人不是掉队就是愤而弃之而去。仅存的少数随从之中连一名哪怕懂得起码病疗知识的人都不曾留下。
终于,在回历618年的年中时分(纪元1220年12月),正是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季节,他的灵魂随凋蔽的万物一同离开了人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的回光返照之际,他大声疾呼着:
那么,死神啊,来拜访吧,因为生命可憎;
严肃吧,魂儿啊,因为你的命运危险!
至于他的灵魂是真的被死神所收取,因而永堕于烈火地狱;还是经过忏悔而最终回到真主的怀抱,这又是一个永恒的迷团了。人们只知道,他当时被草草埋葬于那座无名荒岛之上,直到其子札阑丁返回波斯后,其骸骨才被迁葬于额儿担城堡(10)。再之后,当蒙古军第二次攻击波斯之时,灵柩被当做战利品运送至哈剌和林,二代大汗窝阔台下令以火焚化。
然则,无论这位算端为回教世界带来了什么,出于同情弱者和对蒙古征服者的不满,诗人们还是写下了众多挽歌来哀悼他、纪念他。现撷其中两首以享读者。
——这一首是在他死亡之际,一位佚名诗人所作:
啊,你为求摆脱困境而死去,
你虽生自父母却孤独的死去,
啊,你化为尘土,饥渴于海岸;
啊,你在财富顶上贫穷的死去!
——另一首挽歌如是说:
穆斯林国土的算端在哪里?
大教主的榜样在哪里?
劲若锋刃的他在哪里?
柔若矛杆的他在哪里?
确实,这场灾祸已给我们带来了
无法清除的不幸。
(二)巴里黑
当者别与速不台的使者将摩诃末的确凿死讯送到成吉思汗面前的时候,蒙古军主力正随大汗在撒麻儿罕境内的那黑沙不草原(11)过冬。
仇敌的死亡并未引发成吉思汗过多的感慨。在他眼中,摩诃末根本算不上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如果不是为了报复讹达剌的血仇,洗涮对方加诸于蒙古人之身的侮辱,这样一个只会说大话的懦夫根本不会被他放在眼中。因此,他仅仅略略颔首以示了解,便不再多做询问了。他甚至没有发布下一步行动的指示,因为早在二将出兵伊始,他便早有明训:如离弦之箭般按照我所规定的方向前进!离弦之箭是毋需回头的!
“就让他们向着广大的世界继续前进吧!”成吉思汗如是说。
相较于对摩诃末身后之事的漠不关心,他反而更加留意于那几名向蒙古军投诚的前算端随从。在他看来,这些人能够追随落难的主公直至其寿命终结,在自动解除义务后才来归降,这足以证明他们是忠诚而又明智的人。基于一向鼓励这种忠诚的理念,成吉思汗命令使者回报两位大将,务必厚待他们并安全地送来自己的面前。
在处理完这些事情后,成吉思汗便立刻将所有的精力投注于全面征服呼罗珊地区的准备工作之中。
呼罗珊(Khorasan)(12)一词,出自波斯文。其意思是指波斯的“东方”。这是一片呈现出狭长之状的草原地带。发源于帕罗帕米苏斯山脉、普什科赫山和比纳鲁山的大小河流使草原上星罗棋布的绿洲变得更加肥沃。这些河流灌溉了这些绿洲以后,继续向前流淌着,直至消失于茫茫沙漠之中。这片巨大的沙漠在几千年来正在无声地侵蚀着伊朗高原腹地的草原,向其周边地区以辐射的形势阔散不休。因此,这里的居民们也在几千年来通过坚持不懈地努力维护灌溉系统,和沙漠做着永无止境的斗争。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保护那些构成他们的生存基础的果园、稻田、麦地、牧场以及榆、杨杂混的防护林,还有那些令人赏心悦目的公园。在此前的无数世纪中,这里的居民以苦涩的汗水和坚韧的耐心,不断垦殖着这片土地,使得这里的富庶程度放眼当时的整个欧亚大陆,也是数一数二的。建立于这丰富的物质基础之上的波斯文化更是自远古以来便大放异彩。有“波斯荷马”之称的史诗《列王记》的作者,不朽的菲尔杜西(13)就诞生在徒思城(14),他的同乡——伟大哲学家阿尔_加扎利(15),则有穆斯林世界的帕斯卡(16)之称。你沙不儿是诗人娥默.枷亚漠(17)的故乡,他那带有悲观色彩的感觉主义诗章集中体现了东方文化的一切优雅与精致。然而,当纪元1211年的春天来临的时候,这朵娇艳绽放的文明之花将经受一场比严冬更加苛酷的冰寒风暴的无情摧残。
蒙古军队呼罗珊的征服行动以成吉思汗率军在忒耳迷(18)渡过药杀水(阿姆河),兵锋直指呼罗珊四大名城之一的巴里黑(19)而展开。做为呼罗珊地区的北方门户,这座有着周长12公里土质城墙的绿洲城市已非首次见识来自北方的蛮族入侵,即使是蒙古军,他们也曾与者别和速不台的部队打过交道。面对这些匆匆而过的敌军,该城的居民们采取了明智的恭顺态度。当成吉思汗的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们依旧希图以照方吃药的办法来免除危机。可惜,这一次他们想错了,这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征服者所要求的不仅仅是表面上的臣服,他要将这座有着坚固防御的城市夷为平地,以使之不能为以札阑丁为首的花剌子模残党所利用。
“全体出城!大汗要检点人口!”
这样的命令在晨雾弥漫的城区内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直到各家各户内唯余因失去照管而四家游走的牲畜后,才渐趋止歇。
城外的空地上,市民们被全副武装的蒙古军按照百人或千人之数分为多群,无论性别、年庚。成吉思汗本人则高居于宫帐前的金椅上,一言不发地默默注视着部下们来往忙碌。晨风吹动他颌下的浓密胡须,而身体的其余部位却丝毫不动,使之如同一座铁铸的巨像,凛然生威。
“看来,大汗是要按老规矩办了。”
抱病从军的辽王耶律留哥向立在他身边,面带忧戚之色的耶律楚材小声说道。对留哥而言,大汗无疑是契丹再兴的大恩人,然而延途之上所见所闻的杀戮与破坏还是令他难以认同。即使他明知那些拼死抵挡的城市应遭此报,却也不能完全释怀。
“晋卿兄,你不打算进言相劝吗?你的话,大汗应该还是会听的。”
见对方没有回应,留哥以为楚材没有听到,便靠近一步,再度提议。
“不会有用的。”楚材终于开口了,“该说的话,我在昨晚都说尽了,可惜什么以不能改变。这一次,将不再按照老规矩办了。”
“什么意思?难道说……”
“你自已看吧,就要开始了。”
楚材截断了留哥的犹疑口气,同时他的头深深的低了下去,仿佛在为某人默哀。
留哥从他的表情上豁然顿悟,心下大惊。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措辞。也就是在这一刻间,成吉思汗的手高高举起,又猛地向下一挥,如同斩断了拘绊着泄洪闸门的绳索。金铁的洪流在这挥手之间喷薄而出,将胜过料峭春寒的死亡冰雨劈落在巴里黑市民的头顶。
一场有组织的大规模集体屠杀开始了!
虽然巴里黑的市民们根据往日的传闻已经做好的最坏的打算,却做梦也想不到征服者会突然改变对主动降伏者的处置方式,展开了直截了当的杀戮!许多人直到身体被武器撕裂的瞬间还无法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而暂时未死的人们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变惊呆了。
暴行在延伸,市民们的血将整个原野浸泡起来,汩汩流淌着,诉说着凄厉惨绝的哀歌。如果说无力抵抗的老幼妇孺们只能坐以待毙,那么终于从震惊中苏醒过来的壮年们的表现就较为令人不解了。因为他们至被斩尽杀绝之前也没有任何有效的反击。人们如同柔顺的羔羊般任凭别人夺去生命,许多人在头颅落地的刹那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竟然是跪下来向天空祈祷、礼拜。
在一位年长的伊玛目带领下,市民们开始高声颂读《古兰经》:
——凡属城镇,余于末日前辄欲全毁之,或予以严谴。此皆载诸元典……(20)
那声音很快便将刀枪穿破肉体的杂音完全压了下去。他们的行动将这头颅与残肢横飞的修罗屠场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礼拜堂。全城的人从未如今日一般镇定的迎接死亡,也未如今日这般聚在一处向真主衷心倾诉着他们的敬爱之心。包括那些平日里为非作歹的不法之徒,也很快地重拾起抛弃已久的信仰,向身边的人们宣告着自己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重皈正教。
颂经之声,震动四野,响彻八表,贯穿了整个荒野的昼与夜。直至天空扯起黑色面纱的时候,才渐趋低沉,终于无闻……
没有人可以精确统计出这场屠杀的死亡人数,人们只是知道:在此后连续半个月内,来自周边山地之中野兽们将这里占据。它们大摇大摆得盘踞在死者们的身上,毫无顾忌地大开丧宴。食物之多,以至于——狮、狼相安而共同嚼食;鹰、隼无争以同进餐。诗人因此而悲鸣:
吃吧,撕裂吧,鬣狗啊,
享受那具无人收的尸体吧。
当蒙古军离开这座业已空无一人的鬼城前,那座为全城人带来灾祸的土墙已被彻底夷平,露出巴里黑孑然一身的孤影,宛如一位饱经蹂躏后,又被剥去全部衣衫,最终弃置荒野的不幸少女,无力地躺倒在地,奄奄一息。
不知是否因为亲眼目睹那惨绝人寰的一幕而饱受刺激,耶律留哥的病情在几天后突然加重,连续高烧不退,不久便撒手西归了。对于这位忠诚的藩臣,当成吉思汗回师蒙古时,又赋予其身后以极大的哀荣,以奖励他在对金复仇之战中的重要贡献,并重赏了他那颇有贤德的续弦(21)。
对敌人,哪怕是潜在的敌人都要对其无情打击、永除后患;对忠诚的部下和盟友则挚诚相待、慷慨仁慈。这就是成吉思汗从他那充满困苦与艰危的前半生中所总结出来的经验。父亲也速该临终前所留下的那句“苍狼爪下是不留活口的”遗言至今犹在耳畔回荡不绝,指导着他终生的行动与决择。
1221年春天的杀戮使这座呼罗珊名城元气大伤,但其生机却并未因此而断决。当蒙古军主力南移后,那些事先闻风逃入深山的幸存者们才大着胆子返回,准备重建新生。可惜,他们完全想错了。不久之后,蒙古军又再度杀回,如同农人播种时的二度深犁般再次屠城。即便是这样,人类那顽强的生机依旧没有因此而断绝。一年后,废墟上复起的炊烟昭示着城市的重生。也许巴里黑是整个不幸的呼罗珊之中最为不幸的诅咒之地,那些奇迹般生还的人们还未来得及享受可贵的平静时,这里就成为了蒙古军与札阑丁所领导的反抗势力之间反复交战之地。残酷而持久的拉锯战终于将巴里黑的生机连根拔起,以至于此地在此后的几百年中也无法恢复一丝生机,最终化为一片荒原。
“土地死亡了。”
后世之人为巴里黑的惨剧发出如是之悲叹。然而,这仅仅是这场人类历史上最为锥心涕血的大悲剧的序幕而已。在扫荡了整个巴里黑地区之后,成吉思汗将征服呼罗珊全境的任务交给了幼子拖雷。他想看看,这已显现出苍狼之姿的青年将领在脱离自己的影子后,究竟有着怎样锋锐的爪和尖利的牙。
成吉思汗将自己的大营驻扎在塔里寒(22),静候征服了玉龙杰赤的三位儿子率军前来会师。然而,当这支得胜之师还未来到之前,两个令他震怒非常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入他的耳中——
(1)阿必思衮(ābaskūn),也就是今天的里海。参阅米诺尔斯基《霍杜德》,386页。
(2)俾路斯忽(Fīrūzkūh),讷萨惿则作“兀思兔纳完德”(Ustūnāvand),与俾路斯忽一样,它也是德马文德地区(Damāvand,伊朗德黑兰周边地区,以德马文德山脉命名的地区,现在是著名的石油产地)的著名城堡。
(3)八剌黑(Baraq)杀死皮儿沙之事,参阅《志费尼书》,第二部,二十三节,第471—473页。
(4)见《志费尼书》,第二卷,第二十三节,第474页。
(5)剌里赞(Lārijān),今伊朗阿谋儿县(āmul)境内,距德黑兰约50英里。
(6)亦剌勒(īlāl),在杜干达(Du-Danga)镇,提津(Tījīn)河源。
(7)祃桚答而的气候受到普遍的唾骂。它极其反复无常,并非天然地分为旱季和雨季,冬天和夏天:某年它会一气下一个月的雨,翌年的同一个月又可能非常干旱。尽管没有基兰那样潮湿,它也应认为属于湿润气候,因为全年中没有一天,百姓们能够指望到干燥的天气。(摘自拉比诺,《祃桚答而和阿斯特拉巴德》,第9页)
(8)朱思扎尼认为,她是钦察汗的女儿。纳萨惿则认为她出身于也灭克(Yemek)之分支伯岳吾(Baya‘ut)。伯希和先生在其所译之法文版《圣武亲征录》中言及,关于早期也灭克、康里及钦察诸部之间的关系是“中亚史上最不清楚的问题之一”。关于蒙古诸部之中也有伯岳吾一族,马迦特在其著作《库蛮源考》之中认为也灭克伯岳吾可能来自蒙古伯岳吾的分支。故而本书采此一说而用之。
(9)小秃儿罕所嫁之人,名叫撒里合.依思马因(SalihIsma‘il),此人在1259年至1263年间统治着毛夕里(Mosul)地区。
(10)额儿担(Ardahn),牙忽惕将此地指为德马文德山脉与祃桚答而之间的群山之中,距剌夷三日路程的一座坚固堡垒。讷萨惿则认为摩诃末最终的埋骨之地是在伊思法杭(Isfahān)。因为在札阑丁从印度返回后,曾经写信给他在祃桚答而的姑母,要求她在伊思法杭的正式陵寝未完工前,暂时照顾着将棺材转运至额儿担堡。而着手起草这封信的人正是讷萨惿本人。最后,灵柩被窝阔台焚化亦来自他的记述。诚然,在蒙古习俗之中,火化是平常之事,然而在伊斯兰教义之中却是决不允许的。对此,讷萨惿深表痛恨。然而,这只不过是因风俗相左而引发的又一误会使然。
(11)那黑沙不(Nakhshab),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卡儿施(Karshi)。
(12)古代的呼罗珊地区比今天的伊朗呼罗珊省的面积要大上许多。包括今天土库曼斯坦南部和阿富汗西部。
(13)菲尔道西(Firdausī),(纪元937年—1021年),波斯著名诗人。主要作品为长篇史诗《列王记》,记载了波斯史上上迄纪元前3200年,下至纪元651年阿拉伯人入侵萨珊朝为止近4000年之中前后五十余位著名帝王的事迹。共十万余行,历三十余年创作而成。热情讴歌了辉煌灿烂的波斯历史和文化,对波斯语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14)徒思(Tūs),遗址在今麦什特(Meshed)以北数英里。
(15)阿尔.加扎利(Ãl-Ghazzālī,纪元1058—1111年),出生于波斯呼罗珊地区的著名的伊斯兰教义学家、哲学家、法学家、教育家、神秘主义者。全名为艾布.哈米德.穆罕默德.伊本.穆罕默德.图西.安萨里(AbūabūHāmidMuhammadibnMuhammedat-TūsiÃl-Ghazzālī),拉丁名为阿尔加惹尔(Al-gāzel)。倾其毕生钻研艾什尔里教义学、新柏拉图哲学、伊斯玛仪派观点和苏非神秘主义,以寻求通过内在直觉而认知真理之路。据传,他的著述共有400余部,今存70余部,具为伊斯兰教义之权威经典,因而在穆斯林界有宗教复兴者和伊斯兰教权威的声誉,被誉为重建伊斯兰教的圣哲。
(16)帕斯卡(BlaisePascal,1623—1662),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
(17)莪默.珈亚谟(OmārKhyyam,?—1123),其意为“造天幕的人亚伯拉罕的儿子莪默”。波斯-塔吉克著名诗人,据说也是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参与过回历的制订。有抒情诗集《鲁拜集》传世。20世纪20年代被郭沫若先生翻译成中文介绍到中国。
鲁拜(Robajo)是一种波斯诗体,类似于中国的绝句。
(18)忒耳迷(Tirmiz),这座中世纪古城的遗址在锡尔河北岸,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铁耳梅兹(Termez)市附近。
(19)巴里黑(Balkh),在今阿富汗境内。
(20)《古兰经》第ⅹⅵⅰ章,第60节。
(21)按:据《元史.耶律留哥传》,从成吉思汗西征者非耶律留哥(Yeh-l_Liu-ku)本人,而是他的长子薛阇(Hsieh-ch‘e)。按《元史》载,留哥本人死于中国阴历庚辰年,即纪元1220年或1221年初。享年五十六岁。
(22)塔里寒(Talaqān),位于巴里黑和马鲁鲁德(Marv-ar-Rūd)之间。另外,在阿富汗斯坦地区的巴达克山(Badakhshān)省之塔利罕(Talkhān)县的古称亦为塔里寒。这两个地方不要混淆。
第四篇 愤怒的烈风 第八十章 父子之忧
“他们怎敢如此?!”
即使是愤怒充溢胸膛的时候,成吉思汗的言词依旧有着双关的意义。
接踵而来的两个消息,严重牵动了大汗心中憎恨的神经线。如果说前一消息之中关于三位王子在没有得到自己许可的情况下私分战利品和俘虏的事件只是烈火腾空的诱因,那么后者之中关于术赤带领本部人马擅自脱队,自行向北而去的公然分裂行径,则是对自己的绝对权威的直接挑战。即使北方的草原是自己早已亲口封赠给术赤的领地,但是在最为注重纪律的蒙古人中,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成吉思汗甚至可以从其中嗅到某种阴谋的味道。
在玉龙杰赤城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这个问题浮上心间后,成吉思汗那涨痛的头脑渐趋冷却下来。这是他最为值得钦佩的优点,永远不会因为一时的愤怒而影响理智的判断。忍耐、克制、自律、宽容构成了他一生之中的重要美德。西征之中的成吉思汗仍然还是那个草原上的他,一个慷慨大度的半人半神式的人物。他的言谈与行为已经保持着富于人情味,充满着人道主义精神。
当术赤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那成份复杂的父爱从不曾有过稍许流露,甚至于更加严厉苛刻。但是,他始终坚信着来自父亲也速该的影响。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需要的不是脉脉温情,而是不断的挑战那些看上去似乎无法完成的艰难险阻,创造属于自己的广阔人生。他本人是这样走过来的,并取得了空前绝后的成功。那么,做为与自己有着相似命运的术赤也必须经历这种种试练,最终完成上苍早已注定的,属于术赤的宿命。
去吧,孩子!苍狼离开父母的巢|茓,迈向自己人生的时候已经到了。当你独自走上无边无际的草原的那一刻,你已经完成了你所有的试练,至于未来,只有靠你自己的爪牙去把握、去争取了。而我,只能在遥远的地方未你默默祝福,祈求长生青天赐予你平安、吉祥、寿算和光荣!
至此,成吉思汗的心情豁然开朗,意思微笑浮现在他那如铁面容之上。
当下一个月来临的时候,窝阔台与察合台的部队终于回来了。成吉思汗得到报告后,几乎脱口说出“快让他们来见我”这句话。但是,蒙古纪律约束着他的行动。他一向认为,制订纪律的人必须身体力行地做到,否则就不配成为立法者。
强忍着对儿子的思念,他断然拒绝接见他们,并命令同时归来的阿巴该将严厉的叱责待返回去。即使是阿巴该,他也没有接见,所有的谴责都由怯薛歹们转达。
“怎么办?看来这次父汗真的动怒了。”
被前所未有的严谴所震慑的察合台惊惶地向三弟求计。这位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英勇大将脸色苍白,四肢颤抖,俨然是一个犯错的孩子般可怜而无助。
“我也不知道。”
从窝阔台那惶惑的脸色上,他发现这位素来沉稳厚重的弟弟心中有着丝毫不逊于自己的恐惧与忧虑。
“看来只有等待了。等待时间的河水来平息父汗的怒火了。”
窝阔台思来想去,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了。也许这真的是目前唯一可行的策略了。
一连三天,阿巴该都反复奔波于成吉思汗和两位王子之间,然而每次求见都已被拒而告终。当第三天遭拒后,他失魂落魄地踱出营地,感觉眼前的天空都是黑色的。
被大汗所责怪,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自身的安危,而是一种失去人生的感觉。他憎恨自己为何因为胜利而头脑发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不能及时规劝王子们的轻率行为,进而导致了今天的困境。
“真是失职啊!”他在心中这样叱责着自己,“你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使命,造成了父子之间的不和。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啊!”
继续想下去,越想越没有头绪。自责的痛苦如同一柄沉重的铁锤,狠命地砸在自己的头脑之中,一锤又一锤,锤锤有力,记记无情。终于,超负荷的打击使得他头晕眼花,身子摇晃了几下,便瘫软了下去。
然而,下落的身体并未触及地面,一只从旁伸出的大手将他的身子拖住,并缓缓地向上托起,帮助他渐渐恢复平衡的状态。
“原来是乌图撒合理大人啊。”
看到耶律楚才的高大身躯后,阿巴该如同行将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不期然漂来身边的浮木,眼中的希望之光再度闪动起来。
“什么都不必说了,情况已经很清楚了。”
楚才以浑厚的声音制止了他的诉说,锐利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所有的事实,并看到了背后所潜藏的一切秘密。
“若想获得大汗的宽恕,需要请两个人出面。”
“谁?”
“大汗最信任的人和最亲近的人。”
“你是说……”
楚才用力的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转身扬长而去。
※※※※※※※※※
翌日,成吉思汗就受到了忽阑的邀请,再度进入她的帐幕之中。
忽阑比上次在撒麻儿罕见面的时候显得更加憔悴了。身体瘦得几乎皮包了骨头,而那些原有的肌肉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用力挤压抽剥出去,消失于空气之中。
然而,即使是这样瘦弱的身体,却依旧站得笔直,直至他们谈话结束的时候也没有发生一丝动摇。成吉思汗知道,忽阑是在燃烧着生命残余的潜能,支撑着不愿倒下。然而,这样的燃烧是后继无力的,一旦所有的潜能被烧尽,生命之路也就到头了。对此,他很想挽留,但却自知无能为力。如果想救忽阑一命,也只有等待那个人的到来。但是,那个人究竟何时能到呢?派回中原的使者也如同射出去的箭簇,至今杳无音信。
夫妻间的对白以一声叹息为开场白,逐次展开了。
忽阑开门见山的抛出了为两位王子求情的主题。
“玉龙杰赤已被攻陷,这个辉煌的胜利已经大壮我军之力量。撒儿塔兀勒的征服也将因此而完成,大汗的将领和士兵们正自欢腾雀跃,我汗奈何如此大怒?您的之子们早已认识到自身的罪过,正因之而痛悔不迭。希望大汗能以宽大为怀,恩赦他们吧。这对所有的人都有好处。”(1)
“你说的也许很有道理,可是札撒在前,我不能因为他们是我的儿子就轻易废弃自己制订的制度。否则,日后别人再有过犯,我将何以待之呢?如果因此就废弛法纪,那么当初又何必制订呢?”
忽阑开口之初,成吉思汗已经料到了后面的全文。他认为忽阑的建议恰到好处,但是自己却不能答应得如此痛快。
“大汗是怕因此而遭到物议吗?这无妨,我请来了几位老臣,他们就在外面等候着,大汗可以问问他们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说罢,忽阑轻轻拍了几下手。帐幕的门应声而开,三条身影相继踏入。成吉思汗注目观看,却是曾经在自己身边做过大弓箭手的三位老将:晃孩,晃塔合儿和溯儿马罕(2)。成吉思汗这才注意到,这些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近卫军们,此时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三位老将一进门,施礼之后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慰起来。最后,三人之中最擅言词的晃塔合儿做出了总结:
“三位皇子如同那刚刚接受调教后便冲向猎场的雏鹰,跟随大汗来此学习征战。如今,他们对战争的学习成绩是如此之好,我汗为何还要对他们加以严厉的苛责呢?您不怕他们因此而寒心吗?放眼天下,自日出之处到日落之地,还有无数的敌国。只要大汗发出征讨令,我们几个虽然年老,却还会象松脱锁链的猛犬杀入围猎场一般,凭借苍天与大地的助力,我等定将为大汗征服更多的敌国,掳获敌国的百姓,摧毁敌国的城市,尽取那里的金银财宝,绢帛女子来献于大汗面前。您看选择哪一国最好呢?听说在花剌子模之西方有报达(3)之地,被名叫哈里发的君主所统治,大汗可容我等即刻前往征讨么?”
老臣们的态度打消了成吉思汗心中最大的顾虑。他敞开胸怀先后拥抱了三人,然后微笑着向他们的诚恳劝谏表示感谢。
“想不到,你们都老了啊。”
憋在心里的这句话,终于脱口而出。随即,成吉思汗立刻后悔起来。老人们是否会因此而产生不快呢?他仔细打量三人,却没有发现自己所担心的神情。
“大汗自己也一样呢。只不过我们是凡夫俗子,年纪没有超过大汗,衰老的程度却已经被看了出来。”性情爽直的晃孩说道。
“是啊,我们都老了。未来属于年轻人,因此不能苛责他们。”
成吉思汗认真的点了点头。
这一夜,他就留宿在忽阑的帐幕之中。二人之间没有任何激|情,有的只是两具衰老身体相互慰籍着彼此,抚摩着对方脸上那些被岁月之刀悄然刻写出来的斑斑痕迹。他们聊天,谈过去,也谈现在,却很小心的规避着关于未来的事情。事先,彼此之间并无任何约定,却都心照不宣得做到了这种巧妙的措词。因为他们都知道,未来不属于他们。
后来,他们被疲倦所侵袭,终于停止了谈话,双双沉沉入睡了。
在梦中,成吉思汗看到了术赤。
那场景是一片广袤的草原,风景与蒙古家乡几乎全无差别。然而,凭借着某种神秘的感知能力,成吉思汗知道这不是那三河之源的故乡。这里有山也有水,但没有魂牵梦萦的不儿罕山。那座山是那样的独具一格,以至于无论何时自己也不会将其与别的山相混淆。
自己与术赤之间相隔着一条潺缓流淌的小溪。窄窄的,浅浅的,几乎举步便可跨过。
“术赤,来我这里!”
成吉思汗发现自己的声音之中有着某种祈求的意味。也许正是因为睡梦的缘故,那些被深深禁锢于思维深处的东西在失去日常的管束后开始无所顾忌地释放出来。
术赤没有说话。不言亦不动,只是那样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目光如同一只受伤的狼,苍凉而寂寞,痛苦中有着不屈的光芒。
“别再犹豫了,来吧,孩子!我们有着可以互相怜惜的共同心结啊!”
“他不需要怜惜。”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引动了成吉思汗的回眸搜寻。
“孛儿帖?”
身后出现的女子,风姿绰约,仪态动人。正是年轻时代的孛儿帖。从服饰打扮上判断,当是刚刚被从蔑儿乞惕人手中救出后不久。术赤正是那个时候诞生的。这个记忆,在成吉思汗一生之中多个难忘时刻之中是最为深刻的。
孛儿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轻巧地跨过溪流,走到术赤的身边。
“父亲,和我们一起走吧。”
术赤开口了。言词之中有着少有的深情。这一刻,成吉思汗忽然明了,原来自术赤的心中还蕴藏着如此丰富的情感。他对自己的爱是那样的深沉,又是那样的炽热。
瞬间,成吉思汗就要迈出向前的一步。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动弹不得。
“该死!发生了什么?”
他在心中狂叫。他想出声向术赤解释自己所面临的困境,却又发现嗓音全无,连嘴唇也无法启动了。某种近乎石化的变故不知不觉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失望的神色笼罩在术赤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将眼睛望向母亲。
“孩子,不要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了。来,母亲陪你走,离开这个男人,远远地离开,再也不要看到他了。”
孛儿帖的手搭上了术赤的手臂,牵引着他缓缓转身,向远方走去。
“不要走!”
成吉思汗焦急起来,在心中大声呼唤着,可惜术赤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