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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苍狼与白鹿 > 第五十一章呣子诀别

第五十一章呣子诀别

术赤的军队带着满身烟火与血腥味道出现在成吉思汗的面前,森林中的一幕构成了他们夺命修罗的恐怖声望。然则,即使如此,术赤还是怀着深深的遗憾,汇报了孛罗兀勒的死亡经过,并将尸首抬到了父亲的面前。

成吉思汗默然凝望着眼前这片雪白­色­的毛毡,脑海中不时回闪着孛罗兀勒的音容笑貌。曾几何时,他还是那样富于朝气,活力十足,自如挥洒着满腔豪情与卓越才具。如今,却化身为这样一具冰冷僵硬、悄无声息的尸体。这种骤然之间的变化,即使是成吉思汗本人也一时间难以适应。

“请父汗责罚儿臣的罪过!”

被术赤低沉的声音所惊醒,成吉思汗的目光转到了儿子的身上。凭心而论,术赤确实应该为孛罗兀勒的死因承担一部分责任,然而他能在遭遇战败的逆境下重整旗鼓,奇袭胜敌的战绩却也理应得到激赏。这孩子初看上去,并不是孔武有力的类型,虽然业已娶妻生子,但是那张脸上犹存有未脱的稚气,与其做为一军主将的身份显得颇不相称。

“处罚?你要怎样的处罚呢?”

“无论怎样的处罚都不为过分!”

术赤拜伏在地,以­阴­哑的声调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罚你。孛罗兀勒是你月伦­奶­­奶­的养子,处罚的事情,还是由她来决定吧。”

留下这句话之后,成吉思汗就转身离去了。他本无意惩罚术赤,只是不敢担当这个报丧使者的身份。自从上次合撒儿事件之后,母亲在隔天就吐了血。再之后,通天巫事件又导致蒙力克绝足于月伦的帐幕,这就加速了她身体状况的恶化,同时呣子之间的关系也愈发交恶了。如今,孛罗兀勒之死对她来说,无疑是又一沉重打击!即使说是雪上加霜,亦毫不为过。成吉思汗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母亲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是怎样一副面容,又会有着怎样的眼神。那面容和眼神,都是成吉思汗至今少有的却又不敢面对的状况。

成吉思汗很清楚,母亲是不会责备术赤的。现在,在她的思维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模式:铁木真才是真正的万恶之源,专一制造悲剧的魔头,唯知伤天害理的凶手。念及于此,成吉思汗不由得面现苦笑。如果此时可以剖开自己的胸膛,露出那颗心,会一眼发现,那上面所刻写的除了万分悲痛之外,就是无限的惋惜。

他走出一段距离后,就停下来,回首观望着,见术赤已经不在原地,随之消失的还有孛罗兀勒的尸体。看来,他真的去见月伦了。

“这下,母亲只怕真的要被噩耗击倒了。”

他深自担忧着。虽然母亲身边还有帖木格,但他还是不放心,连忙找来以失吉忽都忽为首的其余三位养子,让他们去月伦的帐幕里探看情形。然后,他又派人去合撒儿与合赤温的营地,将他们两人招来,一起陪伴母亲。希望能在这些亲人的支撑下,可以帮助母亲渡过这一关。

“如果帖木伦能在这里就好啦。”

最为年幼的妹妹也已经出嫁了十几年。大约是在前年丈夫孛秃病逝后,一直在夫家守寡。偶尔也会回来看看母亲,但终究已经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母女之间也不免隔了一层。

“一切都是因为寂寞啊。如果……”

孛罗兀勒的名字一旦在头脑之中弹出,成吉思汗就不禁发出深沉的长叹。这种假设,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汗,我是不可饶恕的罪人,请严厉惩处!”

这个突然从背后脚下冒出来的苍老声音,使成吉思汗微微一怔。怎么又来了一个请罪的?低头看时,正是引发这次丛林远征的豁儿赤。

老泪纵横的他匍匐在地,连连顿首。他的额头已经碰破了,流出的鲜血与沾上的泥土相混杂,模糊一片。看来,这悔过之心是相当真诚的。成吉思汗怜惜地将老人搀扶起来,安慰道:

“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怎么不是呢?都是我的错啊!是我的好­色­胡闹惹起了这场祸事,是我年老昏聩,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干­出了追悔莫及的荒唐事儿,却让包括孛罗兀勒在内的那么多无辜者枉送了­性­命。我的罪过大如山、深如海呐!纵然将我碎尸万段,也难抵偿!”

“好啦!知罪者即无罪,亦不当加罪。”成吉思汗拍着老人的肩膀劝慰道,“再说,杀掉你又如何呢?那些死者也不能复活,多伤­性­命又有何益处呢?我想,孛罗兀勒也不会希望你死掉的,否则他为救你而拼上的­性­命,也变得毫无意义了。你说呢?”

“这……”

豁儿赤一时无语,低垂的头愈发下沉,额上的伤口再度汩汩流血,顺着鬓角一路滑落下来,不久便染湿了肩头的衣服。成吉思汗连忙撕下自己的一幅衣襟,给他缠住伤口。心中担忧这年过七旬的老人恐怕经受不起如此严重的失血。

“每个人总有暂时解不开的心结,你现在是这样,我过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每当我心意难平之际,你总会及时出现,用睿智的话语来为我消愁解忧。这是何等的恩义啊!孛罗兀勒是你从乱军之中亲手抱出来的,对于他,你有再造之德。这些大恩大德,我和他都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你有小过,但绝非有意而为,因此不能遮掩你的大功!如果因小过就随意抹煞大功,那是违背长生天的行为。”

“大汗,我……”

成吉思汗的殷殷话语令豁儿赤百感交集,愧悔、怅惘、感激、怀念等等诸般情绪纷至沓来,在心头交织萦绕,汇聚为波澜起伏的大河,随泪水一泻千里,不可遏止。

“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今后千万不可再将负罪感存在心里啦。”

成吉思汗挥手制止道。他真的很担心老人会因激动过度而伤害身体。

“大汗教诲,谨记于心。那三十个美女,我也不再要啦。”

“不!这是你应得的赏赐,只是再选的时候,一定要事先问清楚人家是否定亲。如果遇到实在不愿意的,最好别勉强人家。强行从母亲身边拉来的小羊羔,是不会乖乖吃草的。还有,森林百姓那里,只怕会有很多人恨你入骨,不会遵从于你。再说,那边天寒地冻的,你这把年纪也受不了。我看你还是统领巴阿邻三千户吧。”

“谢大汗恩典!”

成吉思汗强颜欢笑着目送豁儿赤一步一回头地远去了,脸­色­立刻变得黯淡下来。他转身走向妻子孛儿帖的帐幕,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她,让她会同另两位王妃——也遂和也速­干­——这一对塔塔儿姊妹代表自己去看望孛罗兀勒的遗孀阿勒塔泥。她现在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也是一个需要特殊照料的人。

走在路上的时候,成吉思汗想:母亲的年纪与豁儿赤差相仿佛,这次打击对她来说,很难说不是一道催命符。一种危险的预感悄然袭上心间。

事态的恶化程度之快,超出了吉思汗的预想。翌日,合撒儿与术赤带着满面泪痕来向他汇报,说母亲看到孛罗兀勒的尸体后仅仅发出了一声怪异的闷哼,口中便鲜血狂喷,随即晕倒,直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兀孙老人已经带着珊蛮们赶过去了,正在举行驱鬼招魂的仪式,但愿能起作用。”

合撒儿低声说着。

“阿勒塔泥那里怎样了?”

“母亲去过了。开始也是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母亲用她肚子里的孩子来劝说,这才令她平静了些。”

“唉,可怜!”

成吉思汗语带双关的长叹道。这既是为那位准母亲年轻寡居的悲惨命运,也是为那个还未来到世界上便成为了孤儿的胎儿发出。草原上的每一次争战都会制造出大量的孤儿寡母,可是这一次却真的令成吉思汗感同身受。自己毕生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尽量阻止这种悲剧继续发生下去,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一定要设法阻止这种事情继续发生。如果我这辈子做不到,那么由术赤来继续努力!察合台,窝阔台,还有拖雷!这也是你们的任务!”

“诺!”

四子齐声答道。这其中,术赤的声音最响,察合台的声音却最低。成吉思汗发现,察合台望向术赤的目光之中有着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却一时想不起来此前究竟在哪里遇到过。但是,他明显感觉到那不是什么善意和友好。不过,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余暇来考察这些。成吉思汗待四子话音方落,便公布了一件在他认为是当务之急的事情:

“术赤听令!”

“儿臣在!”

“做为我的长子,你初次领兵远征便能收取大功,令林中百姓倾心归降,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因此,我决定由你统领这些百姓,成为林中九千户百姓之主!”

“父汗……”

成吉思汗用斩钉截铁的手势制止了术赤,继续说道:

“不要推辞,这是论功行赏,即使你不是我的长子,也将获得同样的恩赏!”

他话锋一转,对其余三子道:

“至于你们,我将八千户百姓交予察合台统治,窝阔台和拖雷各五千!”

“谢父汗!”

察合台的回答愈发低弱了下来,这种不满的态度明显指向多他一千户的术赤。成吉思汗顾不得去教训他不要忌妒,又转向合撒儿道:

“你是我的长弟,多年来辅佐于我,为蒙古做出了重大贡献。因此你的封地也将超越你的其余兄弟,宜领四千户百姓。”

接下来,成吉思汗又将两千户百姓封予三弟合赤温,异母弟弟别勒古台则得到了一千五百户。至于叔父答里台,成吉思汗命他去统领先前由于背叛而遭到废黜的札合敢不的那些克列亦惕旧部。对于这位曾经几度背叛自己的叔叔,他实在不想让他留在眼前,因此特意将他贬去远处。这种流放的态度后来遭到以博儿术、木华黎和失乞忽都忽为首的重臣们的反对,联合进言劝他念在他是也速该唯一的弟弟的份上,不要过于苛待于亲叔父。何况他已经年过六旬,也不会再有任何兴风作浪的可能。这才使得成吉思汗回心转意,这才作罢。

在亲友中得到封地最多的是母亲月伦与幼弟帖木格,二人的领地合计一万户,同时派古出、阔阔出、种筛和豁儿合孙这四位老臣为师傅,负责辅佐帖木格。又指派忽难、蒙客兀儿、客帖等三人辅佐术赤,其余三子也各为其指派了师傅。特别是针对­性­如烈火,心地偏狭的察合台,在定制的师傅之数外,又加派了为人厚重,颇有器局的阔阔搠思来规劝和引导他,希望能于浅宜默化之中逐渐消除掉这个缺点。即使不能消除,也要尽量将其抑制在一个可以容忍的范围内,不致酿成不可收拾的祸端。

给予母亲和幼弟的封赠,再多也不致引起众人的不满,因此成吉思汗希望这样可以稍稍慰藉一下正陷入巨大悲痛之中倍受煎熬的她。然则,这种程度的补偿对于母亲而言,究竟能有多少意义呢?果然,从弟弟帖木格的回复中证明,母亲对此事的态度完全是嗤之以鼻,除了一声冷哼之外,竟无只言片语。

——看来母亲真的是不满意啊。

这一瞬间,成吉思汗深感自己心中的情义是如此的贫乏,思想是这般的枯竭,以至于除了物质与权力之外,竟再也找不出一点新鲜的货­色­。当一对原本应是骨­肉­相连的呣子亲情,如今却蜕变为锱铢必较的纯粹利益关系的时候,那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啊。可见,在自己走向政治上的绝对成功之时,却在家庭关系和亲人情谊上一败涂地,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然而,人一旦踏上权力战车,就再没有片刻留顾的余暇。远征唐兀惕(1)的决策已经形成,出兵的日子迫在眉睫。

这次出兵,完全是一次对未来攻击金国的预演,也是解除后顾之忧的必然手段。在十三世纪初页的中国境内,仿佛又回到了纪元3世纪的三国时代。在华北地区,有持通古斯语言的女真人所建立的金国,华南则是汉族建立的南宋(2)。双方大致以淮河为分界,处于时战时和的对峙状态。由于大部分­精­力为南方政权所牵制,使得金国不得不允许在自己的西北一隅存在着另一个较为弱小的西夏政权。

所谓西夏,即蒙古语之中的唐兀惕。这个国家所统治的地域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甘肃(2)和宁夏两省全境、内蒙古西部的河套地区以及青海省的东北部。虽然论其疆域是三国之中最为局蹙,但其立国时间却最为久远。大约从成吉思汗时代向前追溯两个世纪的北宋初年,生活于这一代的属于藏民族一支的唐兀惕人便在其拓拔皇族的带领下据地称王,借用汉字“夏”为国号,并改姓李氏。这是一个深受汉文化影响的国家,却又保留了本民族的传统,独特的西夏文字便是两者相嫁接的产物。两百年来,这个国家依靠巧妙的外交手段和坚强的民族­精­神在中原统治者和北方游牧人之间左右逢源,安然存续至今。直到成吉思汗将其纳入自己的视野之时,才迎来了它最为困难的时代。

早在两年前(纪元1205年),成吉思汗西征乃蛮旋师的途中,就曾经对其西北边陲发动过试探­性­的攻击。这些突然出现的游牧人令唐兀惕人大吃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北面出现了一个不可漠视的强大邻居。然而,随着这一波攻击的潮来潮去,他们又认为这只是一次偶然­性­的袭击,即使这个邻居确实强大到足以超越克列亦惕和乃蛮的地步,他们也只是一些满足于有限度劫掠,其实胸无大志的蛮族。于是,他们再度施展出传统的外交手腕,派出使者,带着珍贵的礼物前来探察北方邻居的动向。

当这位使者到达不儿罕山麓的营地时,赶上了成吉思汗的加冕大典。这个手腕老道的外交家立刻随机应变地自称为祝贺使者,希望籍此麻痹这位蛮族首领。成吉思汗也并不加以点破,安之若素地接受了对方的外交词令和礼物,并表示出愿意与之通商,并建立和睦关系的态度。此后,他装出一副好奇的姿态,向这位使者打听唐兀惕的风土人情。他看出,这位使者表面上恭敬有嘉,骨子里却根本看不起自己。这是文明民族对游牧人的一贯蔑视态度,即使是一个普通的农耕村民,都会在牧人面前表现出趾高气扬的教师爷派头。

这位使者显然也不能免俗。在成吉思汗不着痕迹的恭维下,他展开无碍的辩才,鼓动如簧的巧舌,将唐兀惕的情况略加发挥地大肆宣讲一番,满以为这是一种“布上国教化于蛮夷”的盛举,殊不知许多对成吉思汗可谓相当宝贵的情报也就此泄漏了出去。

现在,展现在成吉思汗面前的唐兀惕是一个富庶(这一点从他们献上的礼物可以看出)而缺乏严密防御(从边境地区的毫无戒备所得到)的国家。而这个国家又相当中国化,根据使者的介绍,他们的主要大城市,如:都城兴庆府、灵州、甘州和肃州都有着与金国相似的城防。至于那条对骑兵有着极大限制作用的长城,在唐兀惕境内也不再令人望而却步。配合月忽难所做出的介绍,通过这个国家可以直接绕到金国人的背后,发动突如其来的袭击。

——早晚要将这个国家收入蒙古的版图!

成吉思汗下定了决心后,立刻着手布置首次南征中国版图。他认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使自己放过这个国家,攻击他既可以为自己麾下的士兵们积累宝贵的攻坚经验,也可以折断金国人的一条臂膀,确保在对金国开战后不会遭到侧面的夹击。

基于以上诸般考量,纪元1207年的秋高马肥之际,蒙古军再次集结于不儿罕山下,准备远征。临出兵前的夜晚,成吉思汗终于鼓足了勇气,前往母亲的帐幕之中。不知怎地,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这次远征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是自己,也许是母亲。其后果可能会使双方抱憾终身。因此,这一见势在必行。

进入帐幕的一刹那,成吉思汗只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发紧,眼皮几乎不敢抬起来。对他而言,母亲的目光比敌人的利箭更具杀伤力。

“又要出征了吧?”

是母亲的声音,口调相当轻柔,然而底气也明显不足。短短的六个字,竟然连喘了两口气。

“是。”成吉思汗低声答道。

“过戈壁的时候小心点,那里气候不好。”

“母亲……”

成吉思汗已经不记得母亲上次这样叮咛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然而,这种久违的温情立刻淹没了他的心。他怔怔地伫立在原地,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思绪脱离了控制,飘飞向遥远的时空深处。直到一只枯瘦的手搭上他的大手,才驱散了那些倏忽飘近,随即翩然远逝的陈年旧梦。

“什么也不必说了,我能了解。”

母亲的气喘声愈发强烈了。她居然支撑着病骨支离的身子从卧榻上爬起,踉跄着靠近自己。成吉思汗慌忙搀扶住她,将她送回去躺好,然后轻轻盖上毡被,又为她按摩双肩。

“好舒服啊!当一个人上年纪的时候,能被自己的儿子服侍,真是长生天的赐福呢。”

月伦发出悠长的感叹,情状甚是满意。母亲是这样容易满足,而自己却直到今天才能做到。成吉思汗一旦想到这一点,心中的自责就化作万把钢刀,翻绞切割,痛彻心肺。

“孩子,不要难过。其实,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如果母亲的病能好,我宁愿舍弃这一切!”

“别说傻话。事到如今,你已是身不由已啦。你不仅是我的儿子,更是蒙古人的大可汗,代表万能的长生天统御万民,带他们征战厮杀,使他们安康富裕。所以,你的一切已不再属于你自己,更不属于我与家庭。”

母亲的话对成吉思汗无疑是有着醍醐灌顶的效果。诚然,他现在的身份不仅是月伦额客的儿子,更是全蒙古的成吉思汗,这就促使他的思维模式迅速转变。一些亲情的东西,也就是在这个转变期中不得不退居末席,甚至于不得不忍痛割裂。

“我懂了,多谢母亲。”

“这就好。”月伦气­色­晦暗的脸上露出阳光般的笑容,“你父亲在天上也会开心的。记住,你是他的骄傲!永远都是!”

一旦提及父亲二字,成吉思汗的心中就会微微一颤。母亲的言辞中仅仅说了“父亲”字,却未直言也速该的名字。然而,这又能证明什么呢?若是换做另一个毫无心病之人,则完全不会有多余的疑问。

成吉思汗凝望着月伦那两张微微开阖的­干­瘪嘴­唇­,心中萌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几乎在下一个瞬间的言辞中将长久以来缠绕心头的问题合盘托出。

——我的父亲究竟是谁?我究竟是不是蒙古人?

但是,当声音吐出口齿之间后,却变成了另一句话:

“我会努力保持着这种骄傲,我会让你和父亲永远以我为骄傲!”

说完这句话之后,呣子之间就完全陷入了一种温馨而恬静的沉默。成吉思汗续继为母亲按摩着。他那有力的巨手从颈项一路向下至肩背,滑过那片粗糙松驰的肌肤。他感到,那每一寸皱褶上仿佛都附着一段堪称不凡的岁月。年老的母亲依旧保有着过人的见识与才智,洞析每个孩子的内心,体其喜怒,察其忧患,知其冷暖,念其苦乐。拥有这样的母亲,对于自己的一生来说,是何其幸运的事情啊。唯有在这一刻中,成吉思汗才深切的体会到,母亲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人啊。

渐渐地,手指下的母亲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均匀而和谐,召示着她心中那种幸福中的平静。她的脸上,犹自挂着甜美的微笑。

成吉思汗稍然停手,然后同样悄然地离开了母亲的帐幕,一个人在黑黢黢的夜­色­中狂乱地行走着。身边夜风劲急,摧动草叶,发出凄迷的呻吟,映­射­出他心中的万般忧思。

——也许这将是今生自己与母亲之间的最后一面。错过今晚,那个答案就再也无从获知了。这预感随着­阴­冷的夜风不时袭击着他,使心情愈来愈难以平静下来。只需口齿微动的事情,却有千斤之重,无论怎样也无力出口。合解的气氛,难得的倾谈,少有的温情……这一切的一切晃若无数把沉重难启的巨锁,将那个疑问封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这就是身为王者之人必需付出的代价吗?——

(1)蒙古史源又将西夏称为“合申”。三次入侵年代据《拉施特书》记载为:回历601年,牛年;回历603年,兔年,《元史》作卯年;回历605年的后六个月,蛇年,经《元史》勘证。

(2)甘肃地名,创自元朝,采用两个城市的地名:甘州和肃州。

(3)蒙古称“南家思”(Nanguiass)。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五十二章 复仇的序曲

自蒙古人的发祥之地三河源头一路向南,便是著名的大戈壁。中国的古人称之为“瀚海”,盖因其植被稀缺,平平漫漫,一望无际之缘故。起伏的沙丘则一如海之波涛,然则此物亦诚然随风而动,时常改变其形貌与位置。由细砂与碱­性­粘土所结构而成的地面坚硬如铁,拳头大的砾石遍布其表,缝隙中偶尔刺出数缕灰朴朴的蒿子和­干­巴巴的沙棘草,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生命的迹象。一旦阵风吹过,漫天黄沙腾空而起,遮天蔽日。那些­肉­眼不可分辨的粉尘,因风势狂飞劲舞,人类的感观亦因之变得凝滞迷朦起来。

至于风平沙静的时候,灰白­色­的炽烈阳光立刻将熊熊大火不断投向地面。不久后,戈壁就会变成一块变灼得通红的铁板一般变为赭石­色­。在这个时候,如果有谁敢于跳下骆驼背来,他的双脚立刻就会了解什么叫烧烤。高温压榨出地表上的每一丝水分,使之化为不绝的雾气,与几欲熔化的空气杂糅一处,不时在半空中发生着不规则地波动,­干­扰着人们的视线,使之变得扭曲变形,颠倒倒错。只有在清晨时分,才是一天中最为清爽明朗的时刻:天空挣脱出厚重夜幕的掌控,逐渐向靓丽的浅蓝­色­过度。不久后,晨曦的光剑刺透轻薄的雾霭,还光明于大地。那一刻,空气如山间溪流般透澈,轻快地流动于人们的鼻息肺腑之间,那感觉如丝帛般柔滑动人。视线如此悠远,可以无远弗界地延展向呈现出本­色­的天地尽头,近而使人辄生错觉:沿着这条路可以一直走到天上去。

成吉思汗选择的出兵时间是一年中穿越戈壁的最佳时机。来自西南方向的­干­燥季风未至,沿着骆驼商队所开辟的通道行进,可以不时在一些沙丘或风化严重的岩石背后附近寻到一些零星的草场,还有向地下挖掘不及两、三米甚至数呎便可涌出的清泉。有了这些休憩之地,蒙古兵马就绝偶无水草匮乏之虞。

在这里,偶而现出几间帐篷和数匹驼马的影子也算不得一件稀罕事。成吉思汗便多次亲眼看到过一些人影的晃动。这些为追逐利益而跋涉于生命边缘的人们从外表穿着上几乎全无二致。同样宽大的遮阳笠,袍子和靴子乃至稳健的步履,使他们个个都具备了孪生兄弟的特征,红褐­色­的砂地上驻留着他们长长的影子。这沙丘、岩石、牲畜、人形在红褐­色­的背景映衬下,表现极为生动。

一千多年来,每一年的这个季节和这条路,对于南方的农耕民族来说,都是相当危险的时期。成群结队的游牧民族长驱直入,出现在这条名为“河西走廊”的狭长地峡一带。再向东,是绿意盈盈的河套地区,日夜奔流的黄河在大地上划出一个大大的“几”字,将河套平原同河套以外的沙化草原一劈两半。穿越最后沙丘与盐池后,眼前的情景就因河流的走向而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从中国古人留下的“黄河百害,唯利一套”的说法来看,这条中国北方最大的河流在此处还显得相当可爱,平静而温和地灌溉出许多草原和良田。因之而诞生的绿洲农业的富庶景象——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果实累累、麦浪翻滚,对于刚刚走出荒凉戈壁的游牧骑兵来说,当真是如诗如画的仙境,富足安康的天国。从而激发了他们大肆掠略的热情,冷酷的铁蹄如入无人之境,困扰着历代中原统治者的心绪。

如今,这一困扰将由唐兀惕人来率先承接,而他们所面对的偏偏是千年以来各蛮族中最伟大的首领和最强悍的部队,这使得其宿命悲剧的­色­彩愈发浓厚起来。

唐兀惕帝国的首都名叫兴庆府(1),位于黄河大“几”字型的一撇之上,西傍贺兰山脉,东接鄂尔多斯草原,是一座典型的绿洲城市。经过二百年来的不断完善与开凿,在其郊区形成了四通八达的灌溉渠网,促进了这里发达的农业与良好的气候。同时,这也是一座属于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工商业城市。这一点,通过马可.波罗在其著名游记中所提及的大规模驼绒织品工场和同样巨大的交易量上即可窥见其当年之风采。

对唐兀惕人的征伐以斡罗孩城(2)之战揭开了序幕。负责驻守此城的唐兀惕人将军史称嵬名令公,是他率先发现了蒙古人的异常动向并立即将自己的判断上报于当时的唐兀惕王李安全。嵬名令公在奏章中指出:此次来袭的蛮族图谋甚大,绝非一般­性­质的劫掠,宜早图对策。

这位李安全(3),在中国历书中被称为襄宗,是于去年通过篡位的方式刚刚登上宝座的新君。按照他的年号为“应天”。因此,纪元1207年便是西夏的应天二年。从多方史书来看,李安全都不能算是一位昏君,而且相当有军事才能,即位之初也力图重振西夏之国威。在得到嵬名令公的奏章后,他立即命自己的世子李睍为主帅,以宿将高令公为副手,发重兵迎击。

他们在斡罗孩城与嵬名令公的边防部队会师后,双方迅速议定了战法。决定依托城防布阵,诱蒙古军主力前来决战。如果战胜,自不消说。若一旦不利,也可依托坚城,形成持久局面。根据游牧民族的特­性­,这种持久战是对方最难适应的,最终可导致对方耐­性­全失,不得不撤兵。届时,自后追击,可一举反败为胜。就其本质而言,这不失为一种攻守兼备、稳健合理的战法,唐兀人本身便是游牧民族的后裔,只有他们才能想到如此具有针对­性­的策略。这一切的计划都构架于斡罗孩城控河套要冲的险要位置之上,无论任何来自北方的入侵,都必须通过此地才能进一步染指南方的绿洲,除非敌军愿意横渡东面的黄河或不惜穿越西边的巴丹吉林沙漠。

“世子请安居城内,看末将与嵬名令公破敌。”

在高令公以此言做为整个军议的结语后,李睍点头承知。战场对于这个仅有十余岁的少年而言,确实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做为提升士气的标志,他能亲临前线已经完成了主要的使命。其父李安全在临出兵前已经对其职权做出了严格的规定:不得绕过前线将领发布任何指令,避免­干­扰将军们的战场指挥。从李安全的本心出发,他很希望自己亲自出阵,然而他必须留在都城内应付那些对自己的权威尚存异议的亲戚和臣子们。可见,篡位者的日子并不好过。

西夏军按照预定的战法在斡罗孩城下严阵以待,然而一连数日,却连蒙古人的影子都未发觉。根据远近斥候传来的消息,方圆近百里之内不见匹马单人。蒙古大军凭空失踪了!

这种情况,别说是世子李睍,就是高与嵬名二令公亦感奇怪。

“敌人莫非退兵了?”

第十天头上,嵬名令公终于忍耐不住了。

“我看未必。或许是在窥伺动静吧?试图以此来麻痹我军,然后采取偷袭之术。”

对于高令公的判断,嵬名令公深表赞同。

“看来惟有如此解释啦。不过这样也好,我们是主,敌军是客,比起耐­性­来我们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正谈论间,急骤的马蹄声忽然自南面响起,打断了两位将军的猜测。不久后,他们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来者。

“西壁太师?因何至此?”

看到这位朝廷大老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二将立时面现惊疑之­色­。

“二位还在此安坐吗?蒙古人已经快打到兴庆府啦!”

这位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官气急败坏的大声叫道。黄豆粒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涔涔而落,焦虑惶急之­色­溢于言表。

“蒙古人难道是肋Сhā双翅飞过去的吗?”

嵬名令公惊呼道。即使是对于一位沙场宿将而言,这个消息也太过惊人了。

“现在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还是回救都城要紧!”

西壁太师急道。做为求救使者,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使命。

“不对!此乃围魏救赵之计!”

始终未发一言的高令公突然说道。

“不错!是有这种可能!他们想趁我军回援之际,半途伏击!”

一旦被提醒,嵬名令公也醒悟了过来。

“你们要抗旨吗?”

然而,无论怎样的­精­妙判断,在西壁太师从怀中掏出的圣旨面前,都无所施展。二将不得已做出一个折中决定。由世子李睍和高令公率一部分­精­兵驰援兴庆府,嵬名令公则率余众驻守原地,双方互为呼应,一旦援兵遇袭,立即自后出击,里应外合,击破蒙古军。

按照临时改变的计划,数万西夏­精­锐骑兵跟随着高令公出发了。他们一路急行军,同时不断派出斥候与斡罗孩城保持联系。在西壁太师的不断催促下,这支部队于三日三夜之内不眠不休地狂奔五百里,直至距兴庆不足百里之处也未遇到蒙古军的一兵一卒。

“难道是我­精­神过敏了吗?”

看着身边催马疾驰于清晨朝阳之中的世子李睍,高令公的心中一阵困惑。然而无论如何,眼前的状况绝非自己所乐见。原本是以逸待劳的部队不得不疲于奔命,完全是处于被敌人调动起来的不利境地。而敌人呢?直到目前为止,尚未见其影踪。

——这分明是在与幽灵作战嘛。

诸如此类的抱怨,已经开始在疲惫的士兵之中悄然传播起来。军心已经浮动,即使真正开战,只怕也难获胜算。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奔走百里而趋利者,必蹶上将军。”

就在这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之际,一阵­骚­动已经从队伍的最前方传来。

“是蒙古人!”

“仅仅是截击吗?”

这个念头刚刚闪出高令公的头脑,背后的杀声已经做出了否定的回答。随即,左右便不断有箭簇破风之声传来,彻底打破了他心中残存的侥幸之心。猝不及防的西夏军在突然袭击面前,队伍立刻呈现出龟裂的态势。他们很想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但是近乎枯竭的体力和毫无准备的­精­神都不足以支持这种想法。何况蒙古军并不主动接近他们,只是不断的在远处游击骑­射­,以无情的冷箭不断侵削着他们的阵形,吞噬他们的生命。

“结成圆阵,就地防御!”

高令公扯开嗓子大叫道。他希望自己的部下能够按照事先的计划尽快恢复镇静,采取守势,等候嵬名令公的援军。然而,他的计划之中却并未将急行军的疲劳计算进来。手握圣旨的西壁太师完全破坏了整个的构想。眼见军队溃不成军,高令公心中大悔,暗恨自己过于软弱,竟不能与之据理力争。

“保护世子,准备突围!”

一路上越俎代庖的西壁太师又一次­干­扰军机,发布了一道对此时此地来说最为愚蠢的命令。在他的心目之中,这些士兵都是无阻轻重的棋子,为了保护上位者而可以随时丢弃的壁虎尾巴。

“不可!世子若逃,全军不保!”

忍无可忍的高令公一把抓住李睍的马缰绳,大声阻止道。

“世子若不保,你们­性­命难保!”

西壁太师的回答亦同样不容商量。两道目光彼此僵持着,被夹在其中的世子李睍左顾右盼,讷讷地欲言又止。显然,他也在自己与全军的安危之间难以决断。

“唉,不及其父多矣。”

一旦想到那位素以刚毅果决而令人心折的皇帝李安全,高令公的心中复觉无奈。论才具气魄,这位皇帝确实是近几代西夏之主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其言谈举止大有开国皇帝李元昊的神韵。当他向世子宣布严禁­干­涉将领权限的旨意时,自己心中的第一感触就是想大喊一声“我主英明”!然而,打破这个禁令的人,却偏偏是他自己。何谓无可奈何,惟此惟是了。

颓然之意一起,高令公顿感全身无力,马缰自他的手指之间松脱开来。西壁太师见状,立即招呼手下的侍从簇拥着世子夺路而走。催马驰出几步,他转身问道:

“你不来吗?”

高令公凄然一笑道:

“身为一军之主,岂能弃军而逃?我来断后掩护你们吧。”

“但愿你能平安无事,我在兴庆府等你!”

留下这句话后,西壁太师的身影就尾随着世子消失于乱军从中。目送他们远去后,高令公立刻下令全军向反方向突围。在他想来,即使全军溃败,也至少要设法与斡罗孩城尽量靠近,以期尽快获得嵬名令公的助力。在他的思维之中,依旧没有放弃最初的那个里应外合的计划。然而,他却不知,西夏军的行动正是蒙古军发动总攻的信号。包围圈开始缩小,巨大的网罗逐渐收拢起来!

冲在最前面的军队迎面遭遇了较之适才远为密集的箭簇攻击,立时倒下了一片。后面跟进的人吃了一惊,发声喊后,本能地向后退却。可是后面跟进的人对此全然不知,继续前涌,双方互相碰撞,立刻引发了一场大混乱。乘此时机,四外的蒙古骑兵立即呼啸而至,不但继续放箭,还有更加锋利的标枪也不断投­射­过来,将本已慌乱无措的西夏军打得晕头转向,无力还击。

见此情景,高令公暗叫一声“不好”,连忙带领身边的亲兵冲上去弹压局面,试图重整队伍。可是,他立刻发现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了。同样的混乱在背后和左右相继发生,使得他既便是有心,却也无力做为。他发现,这些蒙古伏兵并非直接发动攻击,而是以小股部队的姿态一波又一波地接近,到达一定距离后便不向前,而是策马横行跑动,将箭簇不断­射­入自军从中,无论是否­射­中,却绝不做片刻留顾,稍加接触即飘然远飏。他们的行动迅捷无比,所施展的打击如同不断敲击下来的锤凿般,­干­脆有力,将自己的部队敲击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面对这种超乎常识之外的战法,饶是高令公老于行伍却也一时无计可施。现在,他只知道一点,无法击破对方的自己只能坐以待毙,任凭对方一口一口将自军吃掉。将近晌午的时候,随着人数的不断锐减,西夏军被压缩成了一团乱麻。直到此时,蒙古军才真正发动了短兵相接的攻击。数支部队化作锋锐的刀剑,切割着西夏人的生命,一层又一层的士兵哀号着倒下,在这种抽丝剥茧的攻势下化作铁蹄下的血泥­肉­屑。

高令公狠狠地咬着牙关,催马上前迎击。当此情境之下,他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所觉悟,希望以自己的死来终结这种令他窒息的折磨。不久后,他就遭遇了蒙古的一位大将。对方的点钢蛇矛挂动慑人的寒风,疾刺向他的心窝。

“当啷”一声,高令公挥刀格开,反手横斩向前,希冀在战死之前至少能够斩杀一个有些身份的敌将。可惜,他立刻发现对方绝非易与之辈,武艺之高超远在自己的想象之上。数招之间,反而被对方的反击所牵制,丧失了主动。又复数合,刀势为长枪所破,直接荡出了外门,胸腹一带门户大开,冰冷的寒风直透肌肤。

“到此为止啦!”

高令公双眼一阖,放弃了抵抗。随即,他感到身体被一阵大力所掀动,身子不由自主得倾斜着翻倒下去,怦然落地。及至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扑过来的蒙古军所擒获,牢固地捆绑了起来。

“你是谁?”

仰望着击败自己的敌手,高令公沉声问道。

“我乃蒙古成吉思大可汗部下速不台是也!看你也算一条好汉,这才说与你知。记住这个名字吧!”

那人冷冷地回答过后,继续纵马向前冲杀而去。

※※※※※※※※※

主将的被俘,彻底瓦解了西夏军最后的抵抗力量,不断有士兵弃械降伏,数万大军仅仅一个上午即宣告全军覆没。

数日后,身为俘虏的高令公在蒙古大营中见到了自己的同僚嵬名令公,这才得知斡罗孩城的最终命运。蒙古军利用降军赚开了城门,措手不及的嵬名令公被蜂拥而入的蒙古军一举活捉。随即,两位不幸的将军又遇到了另一个熟人——西壁太师。身负掩护世子的他这次终于没有放弃职责,宁可只身断后,也没让李睍落入蒙古军的手中。他虽然是一名文官,却也修习过几年武艺,马上争战的本领也着实有那么一点,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蒙古骁将之中的骁将忽必来。做为军务长官的他依旧不习惯只是阵头指挥的职务,因此在分派军令之后就把自己的权限交予身边的木华黎来代管,然后披坚执锐,奋武扬威地杀入敌群之中。他只是发现这一小队唐兀人形状可疑,却无巧不巧地截住了敌国的世子和重臣。西壁太师岂是他的敌手,三招两式后就被走马活擒。只是在这短暂的片刻迟延,却使得另一条更大的鱼从他的指缝间滑脱。事后,忽必来连呼后悔,却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听说世子脱险,两位战败的将军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个人的忠诚之心虽然盲目了一些,倒也并非全无好处。

抓获他们的蒙古军似乎并不急于处决他们,只是严密看守,不令三人有逃跑的机会。其实,既便此时要对其加以释放,三人也感觉没有脸面再踏入兴庆府的城门。然而,对于他们的感受,蒙古军根本无从察知,还是带着三个俘虏不断逼进兴庆府。

突入河套之后,蒙古军迅速对兴庆府展开合围。丧失机动兵力的唐兀人只得放弃郊区,退守城市,凭依其典型的中国式要塞(4)的坚固城防来对抗。果然,在这由土木工程所建造的人为防线面前,野战无敌的骑兵军团因缺乏必要的工兵和攻坚器械而显得一筹莫展,此前诈取斡罗孩城的计策也是可一而不可二。对此,成吉思汗却并不急于求成。他下令除了留下部分军队继续监视兴庆府外,余者兵分三路,由者别、速不台和木华黎分别统领,发动了周边地区的扫荡,掠取了大量的百姓和财富,同时切断了兴庆府与河西走廊的联络,使之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然而,这座坚固的城市还是岿然不动。

在一对峙局面,一直保持到了纪元1209年的夏初时节。在这段时期内,成吉思汗悠然地率领大军在贺兰山一带游动,见识了传闻中如飞腾的苍龙般起伏跌宕于高山峡谷之间的万里长城和奔流不绝的黄河。这条大河从城西流过,在城南猛然掉头,如同迷路的孩子般在城东逡巡徘徊着,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归路,发出恍然大悟般的轰然涛声,一路前冲而去,消失于视线的末尾。

“好宽的幅面啊!恐怕将斡难、克鲁涟与土兀剌三条河并列起来,也不如它宽阔呢。”

身边传来忽必来的声音,打断了成吉思汗的思绪。一旦脱离冥想后,他的头脑立刻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忽而低头俯视湍急的河水,忽而抬首遥望坚固的城墙,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的心中逐渐现出了端倪。

翌日,成吉思汗交给忽必来一个任务——凿开河堤,引水灌城。忽必来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个命令,经过众多士兵日以继夜的努力,用巨石修葺的河堤被掘开了数个豁口,水浪立刻咆哮着冲出河床,灌入田野。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河水并未按照预期的目的涌向兴庆府,而是沿着地势的高低幅度向位于低洼开阔地上的蒙古军营杀来。原来,缺乏必要的土木工程知识的蒙古人在破坏河堤的时候搞错了位置,使得自身反受其殃。幸而成吉思汗果断地下令立即移营,才避免了全军被洪水淹没的厄运。饶是如此,还是有百余人和大批做为军粮的羊群葬身水府。这场水攻计划亦以失败的结局而告终。

做为主管者,忽必来向成吉思汗请求处分。成吉思汗一笑而罢,劝慰道:

“命令是我亲自下达的,责任在我,与你无关。是我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才酿成了这场祸事。不过,这也并不完全是坏事,至少使我们积累了经验,避免以后重蹈覆辙。”

话虽如此,可是这一损失无疑是巨大的,其直接后果几乎导致对唐兀的征伐无以为继。不过,这次行动对于城内的人们也起到了一定的威吓效果。假如蒙古人下次吸取教训,再次发动这种水攻战术,那么受害者必定就是自己了。何况,蒙古军在其国土上的横冲直撞,也严重影响了唐兀惕的国计民生。与所有建立于丝绸之路上的国家别无二致,唐兀惕人所依赖的商路因战争而关闭,许多以经商为生的百姓的生活水准直线下降,导致民心厌战,士气低糜。迫于形式,李安全派出使者,向蒙古乞和。

成吉思汗眼见急切间也不能完全征服敌手,便明智地接受了这个建议。纪元1209年秋初,唐兀惕正式向蒙古降伏,此后将以藩属的身份尊奉蒙古的号令。同时,献上了大量的贡品,其中包括本地特产的漂亮的白骆驼和一名据说是李安全的亲生女儿的公主(5)。做为交换,成吉思汗命令释放了三位被俘的唐兀重臣——两位令公和一位太师。三人如何满面羞惭地返回兴庆府,又将受到如何的惩罚,略过不提。

从唐兀惕回师的时候,成吉思汗没有直接北返蒙古,而是挥军向东,沿万里长城逶迤而行,突然出现在汪古惕部的领地之上。原来,在他进攻唐兀惕的时候,一个不幸的噩耗传来,自杭爱山战胜乃蛮以来,始终以忠实的盟友与属臣的身份拥护蒙古的阿剌忽失特勤汗被部落中那些亲金国贵族们所谋害。成吉思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平灭了汪古惕人的叛乱,重新将阿剌忽失特勤汗的儿子赤古扶上了汗位,杀掉了一批作乱贵族首领,建立了一个亲蒙古的政权,确保了未来攻击金国的前哨阵地的稳定与进军途径的畅通。

从纪元1207年到1209年,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向北燃烧了泰加森林,向西翻越了阿勒台山,向南横跨了大沙漠,完成了对周边新月形地区的征服与平定,将一个统一、强大、稳定的蒙古帝国逐步巩固了起来,并巍然屹立于北亚高原之上。当这个新月变成满月的时候,无数的苍狼势必以风林火山之姿,纵横驰骋之态,在世界的舞台上掀起滔天巨浪,淹没那些躺在自身古老悠久文明之上犹自昏昏欲睡的民族与国家。

——听!蒙古马在嘶鸣,弓弦在嗡嗡震颤,渴望饮血的宝刀在鞘内胡胡作响!复仇的序曲如此雄浑!——

(1)《拉施特书》则说:成吉思汗进军额里孩城,这个地名令我们想到了《马可.波罗游记》里所提到的对宁夏的称呼——额格里合牙。

(2)斡罗孩,音Wo-lo-hai。

(3)李安全,国史称襄宗,亦可作“赵安全、拓拔安全”(关于西夏帝王的姓氏,大约是曾经建立于中国版图上的各个国家中最为复杂的。在这三个姓氏之中,以其党项固有之“拓拔”姓氏最为久远,赵姓则是来自宋朝的赐予。当党项立国后便摒弃了此姓,同时为了赢得当地汉族的支持,恢复了唐朝所赐予的李姓,做为其国姓)。纪元1206—1211年在位。《拉施特书》称之为失都儿忽(Chidourghou),在吐蕃语作Srong-btsan,意为“公正”、“正直”、“诚实”。然校《秘史》与《元史》勘之,实误,应为末代南平王李睍(1226-1227在位)。

(4)《秘史》称:唐兀惕是“一个有坚固和筑城而居的城市的国家”(nöduguksenbalaqasou)。

(5)《萨囊彻辰书》称这位唐兀惕可贺敦的蒙古语名字为古尔伯勒津郭斡。称其是一位“面­色­光莹,夜不须烛”的绝代佳人。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五十三章 通往中原之路

纪元1209年的岁暮,成吉思汗在从汪古惕部旋师返回途中,得到了母亲病故的噩耗。虽然此前已经在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然则一旦亲耳听闻,还是令他如遭雷殛般在马背上愣怔了许久,魁梧的身体随之发生了轻微的震颤。当这种震颤逐渐强烈起来的时候,他的全身呈现出不稳定的趋势。幸而随侍身边的失乞忽都忽手疾眼快,伸手搀扶,这才避免了坠马之厄。之后,成吉思汗就在他的扶持下进入了那座由数十匹骏马牵引的宫帐车内,在此后的路上再未现身。

噩耗在军中传播开来,将得胜而归的欢欣气氛于瞬间一扫而空。做为伟大母亲的典范,月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一种­精­神象征。如果说这种想法在她的生前还只是停留在人们的潜意识中,那么随着她的亡故,便渐渐地被释放出来,凝聚在每位蒙古苍狼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人们在哀思中前进,就连胯下的战马也因感受到弥散于空气中的悲情而显得蹄声沉重。

数日后,他们看到了位于不儿罕山下的营地,那里业已被扑天盖地的雪白所占据。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的人流带着哭声走近,又含着热泪远去,以伤心欲绝为基调的悲伤大合唱每天都在奏响出颤抖的音符。做为帝国首席珊蛮巫师的兀孙用近乎失调的嗓音回环不绝地唱着镇魂歌:

呜呼,月伦!

明月高悬万民之上兮,昨夜你非光耀于天宇耶?

呜呼,月伦!

哀声恸于道兮,今送你归于何处耶?

呜呼,月伦!

贤子娇女世所罕有兮,你果真忍心舍之而去耶?

呜呼,月伦!

黎民百姓奉你若神兮,你一朝弃之而不惜之耶?

呜呼,月伦!

新生的驹儿在牧场上跳跃,你却突然倒下再不站起!

呜呼,月伦!

万物喜被润泽而更生起舞,你竟在一夕风雨后消折!

六十六载含辛茹苦,育成举世无双之英雄。

你却不待这光荣之日的降临,就此长久的安眠,千呼万唤也不回答!

其歌一唱三叹,其声凄惋欲绝,纵然铁石人儿听到,亦堕泪千行!遍地哀鸿随着起伏叠宕的歌声时起时落,经久不息。身为丧主的成吉思汗引领着月伦的诸子、诸孙、诸养子以及帝国的将领们长跪灵前,关别这位神圣母亲。这是她在有生之年的六十六年风雨中,以其美德和智慧所赢得的最高敬礼。对于寿算有限的凡人而言,她的­精­神将因此而薪火相传,在后世的尊崇与缅怀中得到永生!

七日大丧过后,成吉思汗决定将母亲安葬于不儿神山的怀抱之中,使她的­精­神与这座圣山融为一体,永远守护着山下这片充满传奇与梦想的土地。

月伦的遗体按照蒙古的习俗被清洗­干­净,装入一只全新的白­色­细麻布袋内,用牛车拉着一直来到山脚下。直到前面再也没有路后,方改由成吉思汗本人与三养子架灵前行,合撒儿等兄弟在后相随,做为长孙的术赤跟在叔叔们的身后,他的身后是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以及几位表兄弟姊妹。望着前方父亲那时高时低的身影,他忽然想到:在那个位置上的本来应该是孛罗兀勒,但他的灵魂却永远留在了深不可测的泰加森林深处。而­奶­­奶­的死,有很大的原因是源自心痛于他的死亡。是自己求胜心切才断送了他,因此可以说,对于­奶­­奶­的死,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使得他在难过的心情上又附加上了一付沉重的桎梏。这笔债,只怕倾此一生一世,也难以偿还!

在一处向阳的坡地上,成吉思汗停下了脚步。回首望去,认出此地正是当年为蔑儿乞惕所迫逃上山后,自己初次恭祭神山庇佑之恩的地方。

“就埋在这里吧。”

他轻声说着,示意三养子放下灵柩,然后众人一齐动手,清理地面,挖掘墓|­茓­。不久后,一个方圆约丈许,深逾一人的大坑即告完成。然后将尸体按照头向北、脚朝南的方位下葬。直到此时,七天来滴泪未落的他才扑入|­茓­内,伏灵大哭。积蓄多日的泪水如海潮般涌出,濡湿了他的衣服和母亲的尸体。一同堕泪的人们在哀凄的同时,心中都不免生出释然之感。他们此前生怕大汗的悲恸无以宣泄,以至伤及身体,如今一颗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服丧期内,成吉思汗绝足不出宫帐,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众将向送饭的侍从打听,得到的答案是,大汗每天除了坐在那里看着帐幕穹顶发愣,就是在原地来回散步。

“该不是心伤过度,情绪失调了吧?”

胆大的别勒古台率先开口说道。

“不会的。”合撒儿摇头道,“汗兄岂是如此容易被伤痛击倒的人?他定然是在考虑着一件大事。或许是与攻打阿勒坛汗有关!”

对于这位一向以深思熟虑而著称,又对成吉思汗了解至深的宗王的话,大家还是相当信服的。何况当此情境之下,除了等待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人们惴惴不安的心情中,百日的时光悄然流逝,直到某一天的深夜……

※※※※※※※※※

隆隆的战鼓骤然响起,这崔人战意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夜中听来,更具震慑心灵的力量。挥动鼓棰,奋力击打的人正是毅然走出宫帐后的成吉思汗。在他看来,无论黑夜还是白天,对于蒙古的苍狼们而言,都是­精­彩的时间。要做到每时每刻都不忘枕戈待旦,准备随时出击或迎敌。很快,他便看到了满意的情景。众将集合的速度丝毫不逊于白昼,而神情上也没有半点疲倦困乏之­色­。他们挺立在大汗的面前,如一根根锋芒毕露的标枪,直刺苍天。

“一月以来,我反复思考着征讨阿勒坛之事,今以决议伐之!各位请畅所欲言,发表自己的意见!只要是有利于战斗的,即使有错,亦不加罪!”

众人看到,眼前的大汗较之一月之前­精­神愈发镢烁,双目更加有神,整个人如同一柄经过砥砺后的宝刀,浑身散发出锐不可当的凌厉气息!

“失乞忽都忽!”

被大汗所点名的他立即挺身而出,大声应诺。

“命你负责将众人的意见一一记录,不得有任何遗漏之处。”

“诺!”失乞忽都忽应声而动,取过纸笔握在手中,一双灵动的眸子在众将行列中睃巡游动。

“我认为,一旦发动战争,保持畅通无阻的交通是必不可少的!”第一个发言者正是月忽难,“因此,建议我汗效法汉人,在草原上修筑起多条驿道,于沿途要冲处设立驿站(1),配备­精­兵健马,维护驿道通畅。如此,将大大加快情报的传送速度,方便大军的调动和集结!”

“很好!记下来,准备施行。”

失乞忽都忽运笔如飞,以畏兀儿文字将月忽难之言如实记录在案。

速不台提出:未来的战斗将在敌人的领土上展开,学会唐兀惕人的阵法后,就可以应付来自任何方向的突袭。

者别认为:要加快扩军的速度,同时加强对现有部队的训练,建立起一支足以征服阿勒坛人的恶狼之师。

木华黎建议:未来的战争将以城市攻防战为主,因此必须为部队装备大量的攻城器械和强力护甲,以减少部队的伤亡。应利用获自唐兀惕的能工巧匠来连夜赶造这些器具。至于所需的生铁等材料,可以通过净州(2)的马市来换取。

当下,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忙得失乞忽都忽抬不起头来。

成吉思汗默默倾听着部下们的发言。这其中有些建议是自己已经想到的,有些则是此前从未考虑到的。这些建议在他的头脑中逐渐汇聚成形,勾勒出一副清晰的战争画卷。

在银­色­的月光下,巨龙般的万里长城逶迤盘绕,出没于莽莽群山之中。突然,自己率领的蒙古军突然出现在山脚下,然后迅速向山顶攀登。在接下来的画面里,长城上出现了为数众多的敌军,双方从弓箭交锋直到短兵相接,战况激烈异常。

这就是未来将要面对的战争吗?至于胜负,现在还完全看不清楚。对蒙古人而言,这不仅是一场空前的大战,更是一场势在必行的战争。即使对手是当世最为强大的帝国之一;即使他们占有比蒙古大上几倍的领土,多上几十倍的军队和超过百倍的物资财富;即使他们拥有众多勇敢的武士,坚固的堡垒和那条难以逾越的万里长城;即使这场战争较之在唐兀惕境内的战争有着不可同日而语的困难,蒙古的苍狼都必须突破,一往无前的突破!

正是为了解决这些难题,成吉思汗才不惜跨越大漠,远征唐兀惕,确保切入金国侧翼的通道。同时­干­涉汪古惕人的内乱,扶住起一个亲蒙古的政权,并与之保持联姻关系(3),以确保进攻路线的畅通无阻。展开地图,我们可以看到,汪古惕人的领地正是今天的内蒙古地区,这块临近中原的土地上有着与蒙古故地十分相近的环境,足以提供十万大军的战马草料。何况,自己和部下置身与此,也不会有过于陌生的感觉。以上诸多优势使得这里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前哨基地。整条战线也就毫无窒碍地推进到了那条著名的防线——长城脚下。

现在,对蒙古来说,唯一需要做到的就是备战、备战、再备战!将二百多万牧民凝成一股绳,使其所有的生产与生活都以战争为中心,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关于这件事情,早在他建立成吉思汗尊号的翌年就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了。现在,召开这次意义非凡的御前会议的目的则是要将这种暗中的准备转为表象化,形成思绪,灌输入所有臣民的心中。成吉思汗也在等待,等待着与阿勒坛公开决裂的时机。

这个时机出现于翌年的春夏之交。此时,驿站制度已经在草原上完全普及开来,如经纬线般纵横交错的宽阔驿道遍及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原来需要走上几个月,且毫无安全感的路程,现在只需半个月便可平安抵达。严谨而富于人情味的法律深入人心,作­奸­犯科的事情大幅度减少了。只有建立起一个安全稳定的后方,才能彻底展开日后浩大的战线而不受掣肘。

驿站先后传来了两个消息,其来源都是出自金国。

第一个消息是金国的使节已经出现在长城脚下,将在净州召见成吉思汗,向他颁布阿勒坛汗的命令。至于命令的内容,对于成吉思汗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无非是关于金国皇帝章宗已经驾崩,新帝允济即位,要求这位受封过札兀惕乎里官职的牧民首领前往帝都参拜新君。看来,愚蠢的敌手依然视成吉思汗为藩属,可以对他发号施令。

在成吉思汗看来,这道命令传递了两个重要的信息:

其一,金国人正在酝酿一场­阴­谋,其锋芒显然直指自身。几年来,成吉思汗都在认真的收集着金国的情报,其一举一动都无法瞒过他的眼睛。那位章宗皇帝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去了,以这种过期的消息来做诱饵,说明自己的备战行动已经引起了敌人的关注。自己一旦应召前往,势必落得与几位祖先相同的下场。

其二,那位新君与自己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在气派的外表下所隐藏的只是平庸、无知和骄狂。成吉思汗觉得进攻金国的机会终于成熟了,由这种无能之辈所统治的北京宫廷已经不足为惧。

基于以上两点考量,成吉思汗决定趁机彻底推翻金国对蒙古的名誉宗主权。因此,他让金国的使者在净州苦等了多日后才施施然到来,以漫不经心的态度聆听了这道圣旨后,然后明知故问道:

“新君究竟是什么人呢?”

使者回答:“是你曾经见过的卫王(4)”

成吉思汗听罢,当即仰天大笑起来。许久方收住声音,然后语带不屑地厉声呵斥道:

“我只道中原之主非天上之人莫属,没想到居然是允济这般庸懦之辈!真是可笑!”

说罢这话,成吉思汗向南面金王国方向唾了一口吐沫,当即上马扬鞭而去(5),只留下被惊呆的金使宛如木雕泥塑般怔立原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成吉思汗回到位于城外的临时行营后,月忽难向他引见了一个名叫耶律阿海(6)的男子。这个出身于契丹族的男子也是一位身负使命的人物。不过,他所带来的第二个消息却比金国使者有趣得多。派遣他出使蒙古的是现居于辽东的契丹旧贵族耶律留哥。其目的则是要求与蒙古联合反抗金国。

众所周知,早在成吉思汗之前三百年,契丹一族在中国北方建立了辽帝国。这个辉煌的帝国在十二世纪上半页被金国所灭,其民族随之沦为附庸,被分散于中国北方各地。留哥一支被迁徙到辽东戍边,他本人现居金国军队的千户官之职。然而,金国对于这之前朝遗族并不放心,下令以两户女真夹一户契丹而居,防其反乱。这也是那位美男子皇帝允济的一项“新政”,使得这些饱受亡国之痛的人民非但不能得到安抚,反而被迫走向了奋起反抗的极端。做为皇族和现役军官的留哥也就责无旁贷地肩负起复国图存事业的大任,阿海也是这个组织的核心成员之一。他们深知如此大事单凭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取得成功,直到听说北方草原新近崛起了一位用兵如神的成吉思汗,这才有了阿海这次蒙古之行。

这个消息,对于成吉思汗而言,不谛于从天而降的意外大礼。双方一拍即合,当即约定一旦蒙古军出现在辽东,当地的契丹人便树起反抗大旗,双方里应外合,共破女真。事成之后,立耶律留哥为辽王,恢复辽国,为蒙古之藩属。阿海本人做为人质留居蒙古,随成吉思汗一同返回不儿罕大营,向耶律留哥复命的任务则由他的随从来完成。

返回途中,成吉思汗不时向耶律阿海咨询金国的内情。从谈吐之中,他发现阿海是一位才思敏捷,满腹才智的卓越人物,而几次小规模­射­猎之中,他又展现出非凡的骑­射­本领。对于成吉思汗的询问,阿海做出如下之回答:

“金国是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百年来的安逸生活磨灭了他们的斗志,刀锋锈蚀,弓弦腐烂,君王大臣习惯于奢侈糜烂的生活,百姓却在水深火热中挣扎。人心离散,朝政混乱,犹如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只须稍加打击,立时坍塌。”

这个回答令成吉思汗十分满意,必胜的信念在他的心中如烈火般升腾高涨起来。

眼下,万事具备,东风亦起。成吉思汗当机立断,在回到大营后的当晚便发布了全国动员令。

军令如山,整个蒙古高原立刻沸腾了起来。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路兵马在草原上如同蜘蛛结网时所拉出的无数丝线一般,日以继夜,源源不断地向不儿罕山大营汇聚而来。三河源头首次出现了如此庞大的军团,各种花纹颜­色­的旗帜宛如片片云朵,遮蔽了天上的日月;闪亮的刀枪化作移动的森林,飒飒生威。在其下,是士兵们的战马,运输用的骆驼以及那众多的做为军粮来源的羊群。它们象无尽的海洋般不时掀起汹涌澎湃的巨浪,振奋着所有处身其间者的­精­神。当然,在这云朵、山林和海洋之中最为醒目的还是那面象征着胜利的九足白旄大纛。在它的下面,集合着来自不同民族的战士,甚至从西域包括远道而来的两个畏兀儿属国——高昌王亦都护巴而术和哈剌鲁王阿儿思阑的部队。前者为吐鲁番及库车绿洲的主人,后者则统治着巴尔喀什湖以南的七河之地。他们的动作相当迅捷,赶上了成吉思汗于纪元1211年三月(7)在克鲁涟河畔举行的誓师大会。

全国­性­战争和民族复仇为这场典礼笼罩上了一层苍凉雄浑,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氛。沐浴着这种气氛,成吉思汗再度登临不儿罕神山之巅,向万能的长生天发出庄严的祝告,请求天神的护佑与赐福。

如同当年躲过蔑儿乞惕人的袭击后那样,他解下自己的腰带挂在脖子上,托帽于左手,解开上衣的纽扣,袒露出结实有力的胸膛,跪在祭坛上,三拜九叩,奠马­奶­酒后。口中长声高呼祝告道:

“——呜呼,万能的长生天在上,当我遭遇迫害之时,是永恒的神灵救助了我的生命!今天,又是得长生天庇佑,我成为了全蒙古的共主。那些被狠毒的阿勒坛汗以残忍卑鄙的手段残害致死的蒙古历代祖先:斡勤巴儿合黑亲王与俺巴孩汗的血海深仇无一日敢忘怀于心。此时,此刻,我决意整顿军马,为其复仇!天若佑我蒙古,许我复仇,则助我一臂之力,命下界诸人等、诸善恶之神齐集,将他们的力量借予我奋力一战吧!”(8)

远方,是通往中原的无限坦途;近前,是集于麾下的千军万马。成吉思汗的声音如雷霆般卷过他们的头顶,在苍茫大地与无尽天宇之间隆隆鸣响。昭示着一场弱势民族向强势大国所发动的复仇雪耻之战的大幕已经开启!——

(1)驿站制度是成吉思汗所设立的兼顾防卫与军事效果,并能准确迅速传达消息的宿营站兼要塞,蒙古语称此制度为加木其。此制度一直流传至元朝时代。

(2)净州,其原址在今内蒙古四子王旗吉生太乡城卜于村。元成宗大德年间升为净州路,隶属中书省。

(3)赤古之后继位的聂古台娶脱雷之女噶玛为妻。另有一说阿喇孩别姬所嫁者为阿喇忽失特勤汗的幼子孛要合,因其随成吉思汗西征建功而得。史载:阿喇孩别姬是一位极富统治才能的女中豪杰,在其丈夫去世后,独自统治着汪古惕部落。此事见于《元文类》所附《驸马忠献王阔里吉思碑》和《蒙鞑备录》。她的三个儿子中,长子君不花娶蒙古第三代大汗贵由之女叶里迷失;次子爱不花娶忽必烈大汗之女月烈公主,他们的儿子阔里吉思(即西方作家所说的乔治王子,《元史新译》作奇尔济苏,Ge-or-ge,为现今乔治译音的对音,苏应该是多余的演音。中亚细亚乔治【Georgia】在蒙古人处称谷儿只,第一个G音读硬音,第二个G音读软音。由此可见,新译较之旧译更为准确)则娶了忽必烈的孙女。

(4)金主允济继位前的封号。

(5)此情节见《元史.太祖本纪》:五年庚午(即纪元1211年)春……金主璟(即金章宗)殂,允济嗣位,有诏至国,传言当拜受。帝问金使曰:“新君为谁?”金使曰:“卫王也。”帝遽南面唾曰:“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何以拜为!”即乘马北去。金使还言,允济益怒,欲俟帝再入贡,就进场害之。帝知之,遂与金绝,益严兵为备。

又见《两朝纲目备要》:允济遣众,分屯山后,欲袭杀铁木真,然后引兵深入。会金之虬军,有诣蒙古告其事者,蒙古遣人伺之得实。遂迁延不进。

(6)按《元史.耶律阿海传》,其人之归蒙古,远在成吉思汗与汪罕决裂之前。“金季,选使王可汗,见太祖姿貌异常,因进言:‘金国不治戎备,俗日侈肆,亡可立待。’帝喜曰:‘汝肯臣我,以何为信?’阿海对曰:‘愿以子弟为质。’明年,复出使,与弟秃花俱往,慰劳加厚,遂以秃花为质,直宿卫。阿海得参预机谋,出入战阵,常在左右。岁壬戌,王可汗叛盟,谋袭太祖。太祖与宗亲大臣同休戚者,饮辨屯河水为盟,阿海兄弟皆预焉。”

(7)《亲征录》言在秋季。

(8)见《拉施特书》第二卷127页,别列津译本。第三篇 大海的怒涛 第五十四章 战幕开启

走下不儿罕山后,成吉思汗召开了出兵前的最后一次军议,正式公布争讨阿勒坛的大计。望着麾下跃跃欲试的诸将,他缓缓开口,发出了第一道指令:

“者别,你这蒙古的神箭呵!我命你为先锋,耶律阿海为副手。你们的任务是拔取阿勒坛汗在长城外的第一个据点乌沙堡(1),然后一路东进,策应辽东契丹人起兵。”

这锐气逼人的战士跨前一步,以沉静的姿态接过了金箭令,微一恭身,迅速转身离去。洗练简捷的动作,恰似弹­射­而出的箭簇,刺向敌人的要害。同领其事的耶律阿海则满面欣喜。他业已得知者别乃蒙古军中第一流的上将,如今成吉思汗命他应援,足见挚诚之意。想到民族复兴大业成功在望,怎不令他心中激|情澎湃,热血沸腾!

原来,契丹人中也有苍狼般的勇士啊。成吉思汗凝视着阿海的背影,对这位允文允武的将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或许,在其他民族之中也潜藏着苍狼的血­性­与胆魄,不能因种族的区别而否定这种存在,只要他们能与自己发生共鸣,那么契丹又如何?克列亦惕又怎样?即使是畏兀儿乃至汉人,也同样可以集合在自己的战旗之下,共同发出震惊万里的最强音!

成吉思汗收束住内心豁然开朗的情绪,继续分派任务。他命木华黎率左翼万户之军沿兴安岭南下,直取长城东部要塞古北口;又将自己的三个儿子:术赤、察合台和窝阔台配置于右翼万户,随博儿术行动,进袭金之西京大同。成吉思汗本人则与幼子拖雷统御中军,接应各路人马。

此次南征,动员了空前庞大的军队,总计在十万以上,整个蒙古帝国倾全力而出,只留下附马脱忽察儿带领三千名翁吉剌惕骑兵寻哨于乃蛮与克列亦惕故地。成吉思汗十分看重这位出身于翁吉剌惕部的有为少年,因此将爱女秃满伦许配于他。我们多次看到,这种联姻关系为双方带来了不少的好处。也正是基于这种血­肉­相联的关系,成吉思汗才会将守护不儿罕大营的重任交付于他,至于几位弟弟,反而无法完全放心,也就悉数带在了身边。毕竟,面临这样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大决战中,任何一个细小环节都要注意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纰漏也是不允许的。这时,他不禁想到了刚刚亡故的母亲,如果她还在世,自己根本毋需如此费心地考虑人选。

所有的任务都已安排了下去,令成吉思汗感到满意的是,此前为新帝国建立起来的统属秩序以其良好的运转­性­能在期间发挥出巨大的优势。每个人都有着明析的职责和清楚的分工,根本不必加以特别说明。因而使得大战前夕的人们虽然紧张,却未发生任何荒乱而造成延误。晌午时分,随着成吉思汗一声“散帐”令下,众人便纷纷走出宫帐,带着明确的任务返回自己的部队,做好连夜出征的最后准备。

术赤等四兄弟却被成吉思汗叫住了。

“随我来,一起去向你们的母亲辞行。”

他们齐声答应着,跟在父亲的身后,来到孛儿帖的帐幕之中。

“这就要出征了吗?”

看到父子们同时出现,同样的满身戎装,孛儿帖立刻意识到分别之期已近在眼前。但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坚决。这一年,成吉思汗四十九岁,孛儿帖则已踏入了知天命的门槛。

“孛儿帖啊,看看我们的孩子吧,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已经成为了你和我所期望的真正的蒙古狼啦!”

说到这里,成吉思汗的语气停顿了一下,用目光扫视着妻子的脸,观察她的反应。长成吉思汗一岁的孛儿帖此时已经步入了人生的老年期,在那一头皤然如雪的鹤发中,再难寻觅昔日那光耀四方的影子。唯一不曾改变的,是脸上的那副一以贯之的刚毅与坚定。在新婚之夜里、在蔑儿乞惕的乱军中、在与札木合决裂的决断时刻中、在为术赤争取独立领兵机会的辩论中,那些过往来去的丝丝缕缕,在这个离别之夜被无限放大,凝聚为一副永恒的剪影。成吉思汗轻轻吸了一口气,柔声道:

“泰亦赤兀惕和塔塔儿都已经被咬得连骨头也不剩了。现在,我要带着孩子们去吞吃阿勒坛。这将是一场非同小可的战争,或许他们中间的某个人甚至全部都再也回不来了,你不担心吗?”

成吉思汗小心地规避了蔑儿乞惕的名字。这个名字的实体虽已烟消云散,然而其­精­魄却依旧横垣于这对父妻之间,如一个危险的魔咒,不可触犯。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这不正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宿命吗?温暖安逸的毡帐只是他们暂时的栖身之所,如火如荼的战场才是他们永久的归宿。女人以美貌和智慧或得人们的爱慕,那么男人呢?只有以战场上的武勋来获得荣耀。多谢可汗能给予他们这样的机会,他们自己也不会努力的,不是吗?”

孛儿帖的语气从最终的轻缓淡漠渐趋热烈,及至结尾处,已是分外高亢,宛如崔阵的战鼓般震憾人心!

“母亲,请放心吧!我术赤定要成为第一个冲上长城的蒙古人!”

“为什么一定会是你?我同样能做到!”

察合台以不满的口气争执道。忽有一双手同时挽住两人的手臂,随即便是窝阔台的声音:

“我们四兄弟会一齐登上长城的!”

一旁的拖雷没有说话,但眼神之中却燃着一团烈火。接着,他将右臂高高举起,倏然奋力劈向虚空,仿佛那里正立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们都是有出息的孩子。”成吉思汗神情释然地说道,“还有一个时辰,部队就要出发了。利用这短暂的空隙多陪陪你们的母亲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过身去,打算离开帐幕。

“不必了。多陪又能陪多久呢?离不开母羊的羔儿是永远无法走上牧场的,离不开巢边的雀儿一辈子也飞不上青天。让他们和你一起去!”

成吉思汗默然接受了孛儿帖的请求,携四子大步流星地踏出帐幕。门怦然关闭的瞬间,割断了孛儿帖的视线。她的视线倏然模糊起来,忍耐已久的泪水无声滑落,流过脸庞,在下颏处汇聚、滴落,融入无边的大地深潭……

行出一段路程后,成吉思汗就与四子分手了,然后独自一人走向忽阑的帐幕。就在去年的末尾,一个凝聚着两人骨血的男婴诞生了,成吉思汗为他命名为阔列坚(2)。

相距数丈之外,他就发现那个方向的气氛有些怪异。且不言那帐幕内外通明的灯火,也不必说那些匆忙进出的侍女,单是那几匹配备齐全的战马和一峰满载行囊的骆驼,就足以引发成吉思汗内心之中的种种困惑。

“你们在做什么?”

他从黑暗中疾步走出,大声问道。举凡是与忽阑有关的事情,都足以造成成吉思汗的情绪波动。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男女情爱吧?在体察到这种显著的变化之后,成吉思汗便会在心中做如是之自嘲。

见到成吉思汗突然出现,侍女们的表情愈发慌乱起来,讷讷地回答不出来。

“可汗还是来问我吧。”

帐幕门突然打开了,忽阑款步走出。成吉思汗定睛打量过去,发现她今晚的装扮与往日截然不同。竟是一身戎装。

“你要以这种装束来表达对我的送别之意吗?”

当他们相携走入帐幕后,成吉思汗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可以这么说,我打算一直将可汗送到阿勒坛汗的领土上,甚至是他的京城也全无问题。”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成吉思汗对她的意思有些琢磨不过来。不过,他也隐隐感到自己的心中也有着某种不可捉摸的提议在窜动着。

“那就要看可汗打算告诉我些什么啦。你还在犹豫吗?”

忽阑的双眼闪烁着清澈的光,直接倒映在成吉思汗的心底,似乎要将那个潜藏的提议彻底揭发出来。成吉思汗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向前踱步,一直行到婴儿的摇车前,方才止步。他的目光掠过婴儿的脸。那张脸他此前已经看到过许多次,却始终百看不厌。因为,他的模样太象忽阑啦。其实,即使这孩子是一个丑八怪,他也会秉承爱屋及乌之心,不会稍有嫌弃。可是,难得的是,他确实继承了忽阑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的轮廓,额头与下巴又与自己及其相似。如他这般集父母优点于一身,又怎能不引人怜惜鈡爱呢?

成吉思汗已经大约了解了忽阑的意图,自己也确实对她有所依恋。一旦念及此次远征不知何时再见,他也一度萌发出冲动。然而,让一个刚刚从产期之中站起来的女子忍受鞍马劳顿,这绝非明智的选择。何况,初生的婴儿离不开母亲,带上忽阑就意味着军队之中还要添加婴儿,这未免过于匪夷所思了。

然而,看忽阑所呈现出来的那种志在必得的态度,再联想到她素常的脾气禀­性­,成吉思汗有不免犯了踌躇。怎样才能选择一套既可以拒绝,又不至伤害她的委婉说辞呢?思来想去,却完全不得要领。最终,他放弃了。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件比战胜金国远为困难的事情。

这是自己第二次被忽阑难住了。第一次是在北方的营地之中,那时候忽阑还不是他的妻子。双方处于一种似敌非敌的微妙处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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