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与隆子是在院子门口告的别。他坚持不让隆子去火车站。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他担心那样会更伤感。他向隆子招了招手,就转身走了,走了很远他都坚持不回头,但他的背上似乎长有眼睛,他看得见隆子楚楚动人的身子仍伫立初夏的阳光中,拖着一个孤伶伶的影子。
上了火车,放好行李,坐下之后,他的眼泪忽然怎么也抑制不住,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他赶紧拿手帕压住眼睛。旁边有人诧异地窥视他,他只好自言自语地咕哝一句:“妈的,灰尘弄进眼睛里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静下来。他坐在车厢窗口,迷惘地望着月台上送行的人们。那些晃动着的人脸似乎都没有五官。忽然,隆子的脸在一根柱子旁闪现出来。但他定睛一瞧,却又不见了。
他揉了揉眼睛,心想,是看花眼了吧?
他不知道,他并没看花眼,他的隆子就躲在那根柱子后,捂着脸轻声饮泣,滚落的泪珠打湿了和服的衣襟。
1917年6月底,郁达夫回到了阔别四年的家乡富阳县城。他下了轮船,爬上码头的石阶,向着位于满州弄的郁家院落走去。熟悉的家门迎着他慢慢地清晰起来。快到门前,他站住了脚,心里不禁一阵晃荡:母亲坐在门槛上,正举手加额向他凝望。
郁达夫忽然变得十分胆怯,不知如何是好。而母亲却从容地站起,皱纹密布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慢慢地向他举起一只伸不直的手,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老三回来了?!”
郁达夫踉跄着来到母亲身边,放下箱子,哽咽着:“娘,我回来了……您身体还好吧?”
母亲的目光在儿子身上流连:“托菩萨的福,虽然天天粗茶淡饭,可身子骨还硬朗!”说着母亲提起箱子。郁达夫连忙箱子抢过来,扶着母亲进了院子。
郁达夫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端详着神龛里久违了的祖宗牌位。母亲沏了茶上来。郁达夫忙说:“娘,您歇着吧。”
母亲坐下说:“嘿嘿,你一回来,娘就高兴得不知做什么好了!”
郁达夫看了看母亲花白的鬓发:“娘,您年岁大了,还一个人屋里屋外地忙,该请个人陪着您了。要不然,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都没有人知道!”
母亲说:“早先都是小时候带过你的翠花陪着我,相处惯了,她一出嫁,我也就不想再请别的人了,怕合不来怄气。反正,现在我还能做事,有什么做不了的,叫你二哥一声就是,他又住得不远。再说,你若是娶个媳妇回来,我不就有人陪了吗?”
郁达夫不言语了,他不知如何说是好。他默默地看了看母亲花白的头发,心里感到十分压抑。客厅里有些阴暗,家里特有的气氛笼罩了他的全身。
母亲又说:“宵井孙家那边,你哪天去和他们见见?也好把这门亲事早点定下来。”
郁达夫眉头微微一皱,说:“娘,我才回来,累得很,过几天再说吧。”
这时二哥郁养吾来了。兄弟俩寒喧过后,二哥说:“娘这几天觉都睡不好,天天到门口望你呢。还跟我唠叨,说你一个人回,不知还认不认得路!”
郁达夫说:“娘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呵!”
母亲说:“你们啊,不懂当为娘的心,儿行千里母担忧啊!长得再大,在娘眼里也是个小孩子!”
母亲的话让郁达夫既感到亲切,也感到沉重。
晚饭后,郁达夫和二哥在富春江边散了一会步。二哥此时已经在富阳开起了诊所,生意还不错,虽说发不了财,养家糊口还是绰绰有余。郁达夫感慨地说:“二哥和大哥都已成家立业,只有我,虽已成|人,却还在国外求学,帮不了家里的忙不说,还要家里人操心,惭愧啊。”
“耐得十年寒窗苦,一举成名天下知。以后,你肯定比二哥有出息得多!这次回来,你如何安排?”
“刚才跟娘说了,过几天再说吧。”
“嗯,旅途劳顿,你是得好好歇歇,”二哥想想说,“哦,昨天孙伊清又来诊所了,问你哪天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