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人这才不约而同地一怔,面面相觑。
郁达夫给王映霞捎了封短信,要她这天别出门,他要来与她晤谈。可当他匆匆来到尚贤坊,却没见到王映霞。张华病已痊愈,正在楼廊上晾衣服。她告诉郁达夫,王映霞有事出去了。
有什么事比与他见面更重要呢?郁达夫闷闷不乐。张华告诉他,映霞是有意躲出去的。他大为惊讶,问:“为什么?”
“郁先生,映霞的心思,你难道不明白么?”张华说。
“我知道她顾虑很多,和我在一起,她总是不太说话……所以我才想和她多沟通,打消她的顾虑……可她,怎么又开始回避我了呢?”他说。
“映霞的意思,你们两个最近一段还是少见面的好。郁先生,一个无瑕的黄花闺女,与男人交往,名声上总是有一些影响的。加之郁先生是有妻室的人,尤其容易使人误会。映霞年纪还轻,将来总要结婚的,像她这样一位名门闺秀,总不能屈尊为妾,给人家填房当姨太太吧?”
郁达夫点点头:“嗯,这件事是可以商量,可以讨论的。”
“所以呀,如果郁先生真打算与映霞蒂结连理,就得赶快把自家身子弄得清清爽爽。”
“这是映霞的意思么?”他问。
“我想是的吧。”张华点头道。
郁达夫想想说:“请你转告映霞,别躲着我,我会想办法的,无论如何,这一回的事情,总要使它成功。”
郁达夫转身下楼,意识里的温馨之气逐渐地淡了下去。他的步履变得格外沉重了。他知道,他的爱河流泻到此,遇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绕是绕不过去的了。
爱上王映霞后,郁达夫几乎将留在北京的妻子忘记了。情爱这种东西具有如此的排他性,心里装上一个人,就必将把另一个人挤出去。可是妻子从来没有忘记他。他身上的皮袍是她寄来的,她还时常有信来,诉说她的思念与忧愁。他是她的丈夫,她不向他诉说,又向谁诉说呢?
这天郁达夫正在出版部埋头校对文稿,收到了孙荃的来信。他的手颤抖了一阵才将信撕开。他几乎不敢看她那熟悉的笔迹。信封里似乎还装着北京特有的寒气。他首先觑见的是一首诗,他的眼眸回避了一下,才敢正视它。他战战兢兢地默念着:“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准确地击中了他脆弱的心。可怜的女人,她还在乞求与君永相望,可她的丈夫却在苦苦追求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还要求他把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呢!他抖抖索索地迭起信,藏进贴身的口袋里,双手叉进头发,狠狠地揪着。可是烦恼不是长在脑袋上的草,它是揪不掉的。
他在出版部呆不下去了,出了门,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他不知该走向何方,真有个上帝来给他指点一下就好了。风迎面吹来,刮得他的脸一阵生疼,他的头发在风中发出金属丝一样的鸣响。他的眼前浮出了孙荃憔悴哀伤的面容,对于她,他是有责任的。她的诗不仅让他自责,而且感到痛苦……他胸中一阵隐痛,蹲在马路边咳嗽起来,直咳得眼冒金星。他咳出的痰里有星星点点的血红。
远处传来了教堂里的钟声,仿佛是一种召唤和指引。他迎着钟声彳亍而去。不知不觉,他来到了天后宫桥上。他依着栏杆,俯瞰着灰黑色的河水。河水像他的心情一样,一点不清爽。他怎么能够把自家身子弄得清清爽爽?难道,难道他真的抛弃可怜的荃君和儿女不管,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可是,他也不能没有映霞,他不能放弃他的爱情,没有爱情的生命是行尸走肉,与死去无异……我咒诅你老天爷,你把我抛入这么一个不可解的境地,把我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哈姆雷特……是的,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爱,还是不爱,这更是一个问题!
忽然,就像那年在安庆的长江边徘徊时一样,他产生了纵身而下的愿望,只要跳入那冰冷的河水中,一切的问题都消失了。这愿望是如此强烈,强烈得让他害怕了。他打了个寒噤,赶紧背过身……
不管如何,日子还得往下过。
郁达夫心事重重地来尚贤坊找王映霞。王映霞尽管有意回避,他还得去找她的,除非他愿意就此了结。望得见四十号的大门时,他瞥见王映霞陪同一个拄文明棍的青年男子出门来。他怔了怔,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急忙往旁边一躲,悄悄窥探。
他认识那个年轻男子,他是一个银行小职员,也是麻将桌上的常客。数天前给王映霞送那封短信时,他又去过张华房里。这个男子当时与王映霞都坐在床边。王映霞一边照应张华一边与这男子说说笑笑,却对他不理不睬。他几次给她丢眼色,她也只当没看见。他只好故伎重演,转到王映霞的房间,将信塞进她枕头下。
王映霞笑盈盈地陪着那男子往前走,两人的肩挨得很近。他们从郁达夫很近的地方经过,却没有瞟见他。她现在眼里是没有他了!那男子油头粉面,一口娘娘腔。他真不明白,出身玉香门第、举止高雅的大家闺秀王映霞,为何热衷于与这样的俗物交往?他瞪圆了双眼,嫉妒像一只毒虫,一口一口地咬着他的自尊心。与此同时,恐惧从心头慢慢地升起:她要是挽了他的手,他该怎么办?那意味着什么?他的心缩紧了,他看见王映霞的右手缓缓地抬了起来……但是刹那间,他的视线模糊了。等目光恢复正常,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他不能断定,她已经挽住了那男子的手,还是将自己的手Сhā在上衣口袋里,或者是捏着胸前的一粒纽扣。
王映霞和那男子走远了。郁达夫依着墙站着,浑身瘫痪了一般,四肢无力,迈不开脚步。他喘息着,身体忽儿冷,忽儿热,打摆子一样颤栗不已。唉,还有什么必要知道她挽没挽那俗物的手呢?她逼着你把身子弄清爽不说,躲着你不见不说,还和这种俗不可耐的小白脸约会!
郁达夫浑身哆嗦地回到出版部,傍晚时分又接到王映霞的来信,她竟明白地拒表示绝他了。也罢!把闲情付与东流水,想侬身后,总有人怜。晚上出去找个地方大醉一场吧,就从此断绝了烟,断绝了酒,断绝了寡情薄义的妇人们。
可当他半夜里醉了酒回来,终于情难自禁,又写了一封信给她。他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病,对于她会这样的依依不舍。他下泪了,哭了一个痛快。泪水打湿了他正写着的信笺。他希望她明天会有信来,后天会有信来,他还是在梦想他和她两人恋爱的成功。可是他写着的,却是一封绝交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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