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郁达夫一家正在吃饭,孙大可来到他家门前。郁达夫邀他一起吃顿便饭,他却不肯进屋,说还有事,讲几句话就走。郁达夫不明白,多年的朋友怎么一下变得生分了。孙大可犹豫了一会才告诉郁达夫,昨晚左联执委会开会,把他从左联开除了。投票表决的结果,大部分人赞成,只有冯雪峰、柔石等四人投了反对票。
郁达夫有点意外,但也很坦然,笑笑说:“这没什么,我是个超脱之人,再说我不是已经向你声明,宣布退出了吗?其实投票都是没必要的。以我的个性,真的不适应做你们的工作。”
“大家对你很生气,也很失望,你要退出,当然就要开除你了。”
“就为这个,你都不进我的家门了?要与我划清界线?”
孙大可埋怨道:“你什么时候跟外国记者说过iamawriter nofighter.(我是作家,不是战士)?弄得影响不好,大家都有意见!我也不好替你说话了。”
郁达夫确实跟诗人徐志靡和美国记者史沫特莱说过类似的话,可他不以为然:“我这人是根直肠子,怎么想就怎么说。再说作家的武器不就是手中的笔吗?你可以在家里写文章,大可不必到马路上去大喊大叫呵!”
“唤起民众有多种方式,你也有你的道理,可毕竟你是左联一员……”
郁达夫大度地:“好了好了,现在我不是左联一员了,开除就开除,我不介意的。只是,鲁迅先生怎么说?”
“哦,鲁迅先生没有参加会,今天冯雪峰把此事转告给他了。”
“鲁迅先生的态度呢?”
“他很不高兴,说极左最容易变右,右的也可以变化,还说达夫即使不写什么斗争文章,不上街示威呐喊,国民党对他也不会好的。”
郁达夫高兴地说:“还是鲁迅先生了解我!”
虽然脱离了左联,郁达夫还是那么繁忙,日子也过得并不安宁。写作到深夜,常常被疾驶而过的警车和鬼哭狼嚎般的警笛所惊醒,这时他就打开窗户往远处眺望一番。他很担心他那些朋友的安危。岁月在人心惶惶中前进着,不知不觉就到达了1931年。
这日郁达夫顺手撕下一页日历,不禁感叹道:“这日子也过得太快了!”
王映霞说:“是呵,转眼我们结婚都三年了!你有什么感想没有?”
“感想?就是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啊!”
“除此之外,你没想起什么?”
“想起什么?”
“我问你呢,三年这个时限,真的没让你想起什么?”
郁达夫摇摇头,伸手抚了抚王映霞隆起的腹部。
王映霞叹口气道:“唉,想当初,你信誓旦旦,说什么那件事情不解决,三年之后就死给我看。男人的承诺,真的是如此靠不住哇!”
郁达夫恍然醒悟:“你是说这个呵,现在我和你生活在一起,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不跟离婚差不多吗?何必一定要走那个形式,搞得她连个虚名也没有呢?”
“事已至此,我也不一定非逼着你办那道手续,反正就这么回事。可是你连自己的承诺也忘记了,让人心闷!”
“既然如此,记不记得那个承诺,又有多大区别?”
“区别可大呢……算了,不说这些了,说也白说。《达夫全集》第四卷快印出来了吧?”
“快了。”
“不知发行会怎样,这次能得多少版税?”
“你就少操这个心吧,好好保养身体。”
“我能不操心吗?孩子会越来越多,开销也越来越大了,我可不好意思再找家里要钱!”王映霞皱起了眉头。
“放心吧,只要我不死就会写,只要我写就会有钱,饿不死你们的!”
王映霞白他一眼:“尽说不吉利的话!”
郁达夫起身,亲了亲她的脸颊。这是他出门时的习惯性动作。王映霞便问:“要出去?”
郁达夫说:“想去书店转转。”
王映霞交待道:“不许去喝酒,早点回来噢。”
郁达夫竖着大衣领子,冒着冷风往前走,还没到达书店,就在街头被人撞了一下。那人戴着顶鸭舌帽,一条格子围巾将脸掩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面孔。郁达夫踉跄一下,不满地冲那人叫道:“你没长眼睛啊。”
戴鸭舌帽的人说:“对不起!”嗓音非常熟悉。郁达夫定晴一瞧,竟是很久没见了的孙大可。他欲打招呼,孙大可低声说:“别说话,装着不认识,跟我来!”
郁达夫心领神会,跟着他身踅进一条弄堂。走到一座关闭着的石库门前,孙大可停下来掏烟,眼睛四下睃巡。郁达夫走拢去,拿出打火机,替他点燃烟,低声问:“大可,你怎么这身打扮?”
孙大可急促地说:“国民党正疯狂抓人!柔石、殷夫、胡也频、冯铿和李伟森已经被逮捕。刚才我们在东方旅社开会,李初犁又被抓了,送进了警备司令部……”
郁达夫不由得张大嘴啊了一声,忙说:“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找你就是想请你帮忙的,李初犁刚刚进去,可能还没暴露身份,你的关系多,看能不能打通关节,把他营救出来?”
郁达夫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行!我一定尽力!我大哥已调到租界法院任职,他可能有办法,我立即去找他!”
“那太好了,你自己要小心。”
“你更要小心!”
孙大可感激地拍拍郁达夫的肩,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