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扭头问田中蝶如:“这,怎么回事?你怎么找到她的?”
“她会告诉你的,你们谈吧。”
田中蝶如微笑着点点头,退出门外,并且轻轻拉上了门。郁达夫的目光在隆子身上流连,心神恍惚,如在梦中。他一时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就会打破了梦境。隆子姿态优雅地操持着茶具,茶水汩汩地响着,仿佛直接注入了他的心里。隆子将一盅茶摆在他面前,柔声说:“请用。”
直到这时,郁达夫才相信这一切都不是梦,而是伸手可触的现实。他情不自禁地抓住隆子的一只手,颤声道:“隆子,你好吗?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很好,真的,我现在过得很好……那一年,我其实并没有离开你见到我的地方,为了让你不再为我操心,所以就骗了你……你回国之后,田中君感念你对我的感情,就去找我……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我。后来,他前妻病逝,他就把我赎了出来,娶了我……”隆子低垂着眼帘说。
郁达夫喃喃地:“原来是这样……”
“命运对我太好了,总让我遇到好人,先是遇到你,后来又碰到田中君,我这一辈子,知足了!”隆子说着,眼里闪出了晶莹的泪花。
郁达夫心里一热,不禁也流下泪来:“这……这样真好,太好了!”
隆子点头:“是的,再好没有了!做梦也没想到,十几年后,还能见到你!”
郁达夫擦了一下眼睛,叫道:“田中君呢?田中君!”
田中蝶如进门来:“达夫兄!”
郁达夫握住他的手:“谢谢你,田中君!”
田中蝶如也眼含热泪:“达夫兄,放心吧,找到她后,我一直努力地像你一样去爱她!”
郁达夫喉头哽咽:“谢谢、谢谢你,谢谢你给了她一个好的归宿!”
离开田中蝶如家,郁达夫久久不能平静。他忍不住想,当初要是他继续寻找隆子,并且找到了她的话,一切会是怎样呢?不知道,命运是无法设想的。直到他站在了回国的海轮上,眺望着徐徐远去的那个岛国时,他才明白,这样的结局再好没有,他的遥远的初恋,也可以真正的打上句号了。
1937年8月13日,日本侵略军以两名军士在上海虹桥机场被击毙为借口,向上海发起了进攻,爆发了“八·一三”战事。9月,国民政府宣告联共抗日,从而拉开了全国抗日战争的序幕。毗邻战场的杭州危在旦夕。风光秀丽的西子湖畔,天天警报凄厉,市民奔突,一片混乱。王映霞急得团团转。此时郁达夫远在福州,风雨茅庐肯定不能呆了,形势危急,怎么办?幸亏此时许绍棣想到了她,特地给她找了一辆汽车,让她先带家人去富阳。他还告诉她,省政府机关可能也要往丽水、金华方向撤退了,估计富阳也难逃战火,要她有所准备,一旦战火蔓延,就再往那边逃。于是,王映霞带着母亲和阳春、殿春、建春三个儿子以及简单的行李,仓皇地逃到了富阳。
到富阳后,王映霞没有直接去婆婆家,而是先托二哥郁养吾到街上租了两间房子。她不想与孙荃住在一个屋檐下,那样太尴尬了。她留下母亲在屋里收拾行李,然后抱着才两岁的建阳,又带上阳春和殿春,去拜见婆婆。
看到儿媳带着三个孙子来了,郁母陆氏笑逐颜开,眼角的每一根皱纹都舒展开来,苍老的手指一一抚过孙子们稚嫩的面庞。城里的孩子总是那么乖巧伶俐,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这时候,王映霞听到隔壁木鱼声不紧不慢地响着,接着她又看见两个大孩子在门外觊觎着她,她认识,那是文儿与阿熊。她想对他们笑笑,可还没等她笑出来,他们就消失了。
见祖孙亲昵得差不多了,王映霞就让阳春带着两个弟弟到院子里玩去了,她想和婆婆说说话。“妈,您身体还好吧?”她亲切地问。“还好,只是人老了,毛病总是少不了的。”郁母晃着一头白发说。
孙荃端着茶盘过来了,迈着细碎的步子。她将两杯茶放在桌上,冲王映霞礼貌地一点头:“妹妹来了?!”
王映霞一怔,不自在的嗯了一声。这时她才注意到那木鱼声已经消失了。
郁母察觉到了她的窘态,忙Сhā话道:“哎,映霞,怎么没见你带东西?空着手来的?不会今天就走吧?”
王映霞说:“东西都放下了呢。妈,日本鬼子要攻杭州了,我们是逃难出来的,临时租了两间房子,我妈正在收拾!”
“原来这样!”郁母说,“自家有房,花那个钱干什么呀?”
孙荃Сhā话道:“妈说得对,家里有地方住,又方便,还省钱,还是住过来吧。”
王映霞矜持地道:“谢谢你的好意,我考虑到大人小孩一大群,合作一处,多有不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住上两天,孩子们也就处熟了。”孙荃说。
“还是算了吧,我估计住不了几天,日本佬若是打下了杭州,焉能不进犯富阳?隔得太近了。不光我们还要继续逃,妈,你们也要早作打算呢!”王映霞说。
“既然这样,就先这样住着罢。这样,等安顿下来,再叫上二哥,我们全家人聚一聚。”郁母问,“你们住在哪?”
王映霞说:“就在春江第一楼旁边,很近的。”
郁母起身道:“我去看看亲家母吧。”
王映霞忙说:“我带您去吧。”
郁母摆摆手:“你歇着吧,我又不是不认得路。”说着,兀自走了出去。
王映霞这才觉出,婆婆是有意让她与孙荃单独聊聊,希望她们能融洽相处。她用眼角余光瞟瞟孙荃,只见她在刚才婆婆的位置上坐下来,宽大的裤腿下露出两只小小的脚尖。其实,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给婆婆做七十大寿时,她就来富阳住过几天。不过那时客人多,又是与达夫一起,她们也仅仅是照过面,尴尴尬尬地寒喧了几句而已。她和孙荃还从没单独相处过。
现在,她们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个茶几。都不说话,客厅里一片沉寂。
少顷,还是孙荃打破了沉默,轻声道:“妹妹请用茶吧。”
王映霞惶惑地点点头:“不客气。”
孙荃想了想,问:“他还好吧?”
“他现在福州,应该还好吧,身体是比过去好多了。”
“那就好。他这个人就是爱酒好烟。”
“是的,男人总有他们的嗜好,怎么劝也劝不住。”
“要谢谢你对他的照顾。”
“我是他妻子,照顾他是应该的!”
孙荃似乎闻到了她话里的火药味,悄然一声叹,不言语了。
王映霞看孙荃一眼,试探着问:“姐姐……是不是有些恨我?”
孙荃淡然一笑:“没有。”
王映霞似不相信:“真没有?”
孙荃摇头:“真没有。”
“他原本是你的人,后来跟我在一起了,你却一点不恨我,这与情理不合。”
“没错,他原本是我的人,可我从没真正得到过他的心,他的心在外面,在你身上。我爱他,他爱的却是你,既然你是我所爱的人爱着的人,我为什么要恨你呢?”孙荃说。
王映霞看着孙荃,半晌无言,她真没想到孙荃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呢喃着:“毕竟,是因为我,他才离开了你……”
“其实,我还应该感谢你呢。”